王府的效率还是相当可观的,那天想到医治墨云殇的办法后沐晰晴就赶紧画出了一幅简易手术室的构造图,各方面的要求也写的十分详尽。白总管亲自监工,三天就将一切建造完毕。沐晰晴也抽空去验收了成果,很让她满意。
无论怎样,要想治好墨云殇,手术室必不可少,而手术室建造的质量如何也直接关系到室内的无菌程度——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抗生素,如果发生了术后感染,那她就是害了墨云殇的一条命。现代的消毒方法在这里并不可行,沐晰晴只好在理论的基础上稍加改造,设计出了一套新的消毒手术室的办法,然而并不确定这样能达到何种程度,尽管她把消毒时间延长了数倍。
所需的手术器械都是按照沐晰晴的图纸用上好的玄铁打造,这些小东西消毒起来很方便,她对这些倒没有什么不放心。
一切准备妥当后已经是六天后了。沐晰晴的计划是第七日正中午来施行手术,这个时候的光线是最好的——手术室的天花板是用琉璃做的,虽然昂贵,但也只有这个能达到和玻璃一样的效果了。她只能最大程度的运用自然光,蜡烛光什么的在手术上太不靠谱了不是吗?
手术室一左一右有两间厢房,一边睡着个九岁左右大的小男孩,他原是路边的一个乞儿,昨日夙之漓出去办事时在路上见着的,他正因为偷抢了路边小摊贩的铜板而被打的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夙之漓灵机一动,与其用一个死刑犯的角膜让人觉得膈应还不如用这个孩子的呢,于是就派人悄无声息地把他从破庙带回了府里,逆天行正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他,吊着他的最后一口气等待手术的那一刻。
另一边,墨云殇正静静地斜倚在软榻上,沐晰晴犹豫了下终于走了进去。
“要开始了吗?”墨云殇云淡风轻地问道,仿佛一会儿要接受那个在世人看来惊世骇俗的手术的并不是他一般。
“快了,等火已经停了几个时辰了,再等会儿让屋子里的温度再降些就可以进去了。”沐晰晴轻声说,“云殇,万一,我是说万一的话,我失败了怎么办?”她在现代虽是医学生,但到底还没毕业,也并未做过这样的手术,曾经她是一心想要给予墨云殇一片光明,可是,万一失败了,那严重的后果是他们可以承受的吗?
“晴儿,你不必紧张也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这残破的身体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拖不了多久,还能坏到哪儿去?只一样,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我会安排人送你去南御,那里不像北宁对女子有诸多要求……”
不等他说完,沐晰晴就伸手捂住了墨云殇的嘴有些生气道:“没想到堂堂煜亲王爷竟然有这么宽广的胸怀,自己死后居然能容许他的王妃带着他所有的遗产跟别人跑路?”
“若是我不死,你可就要一辈子面对着我这个残废的人,不烦么?”
“唔,我见你第一面时也不知道你是王爷啊,你看起来的形象比现在似乎也更差,还不是跟着你了。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势利小人啊?”沐晰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可是墨云殇看不见。
“才没有,晴儿在我眼里是最好的女子。”墨云殇淡淡笑道,“我会努力活久点,那样晴儿就没机会带着我的遗产跟别人男人跑路了。”
沐晰晴在床边坐下,紧紧环住墨云殇的腰身,用恶狠狠的语气说道:“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如果没活到一百岁,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入土为安。”
“好,为了不让你背上虐待本王尸体的罪名,我绝对不会死的。”墨云殇伸出手揉揉她的脑袋,沐晰晴扭头躲开,说道:“我先去准备了,等会儿到时间了苏老先生会送你进去手术室。”
“嗯。”
沐晰晴轻轻关上门,深呼吸几次后才走进手术室大门。她设计的手术室呈长条形,除了大门外中间还有两个小门,把整个长条形的手术室分成三间,手术的施行在最里面那一间,两个小门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开门。第一间供进入的人沐浴用,沐浴后换上高温煮沸了足足三个时辰的中衣进入第二间,在这个房间内脱下刚刚穿的衣服换上高温煮沸了五个时辰的中衣,戴上口罩帽子,进入第三间,穿上同样高温煮沸了五个时辰的手术袍。
小乞儿已经收拾妥当躺在了手术台上,沐晰晴望着刚刚咽气的小孩,心里酸酸的,这般的年纪,本该是最幸福快乐的童年时光,他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尝遍了世间冷暖,最终为了填饱肚子而偷窃,凄凄惨惨的死在别人的拳脚之下。沐晰晴吸了吸鼻子眨巴眨巴湿润的眼睛,她很想知道小乞儿为何会小小年纪流落街头,他的父母亲人在哪里,还有那些人,只不过几个铜板而已,怎忍心对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下这般狠手?
或许,她可以为那些和小乞儿一样的孩子们做些什么,也必须做点什么。
下定了决心,沐晰晴收拾好心情,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手术当中去——小乞儿,愿你的眼睛能让云殇重获光明,让他代替你继续看尽这世间繁华。
半个时辰过后,一直寂静的房间里终于出现了脚步声,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般久的墨云殇忽然有些紧张了。
“王爷。”流云行了一礼后说道,“苏老先生说该是进去的时候了,让属下先送你去手术一间沐浴,他在手术二间接你,然后送到手术三间移植角膜。”
“嗯,走吧。”墨云殇从榻上翻身而起就想走出门,完全忽略了他的双腿现在根本没有知觉这件事,好在流云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才没让他摔在地上。墨云殇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他以为已经没什么事能让他急躁了,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世界一片黑暗了,没想到他还是很向往光明的。
流云很尽职尽责地做好一切分内的事,对于主子的少许异常全当没看见。没过多大一会儿,一切准备妥当的墨云殇已经躺在了沐晰晴面前的手术台上——那是从煜亲王府密室里抬出来的暖玉床。世间寒玉易得,暖玉难寻,当初夙之漓、白彦他们为了缓解墨云殇体内血鬼玉毒发作时带来的无尽寒冷,找遍世界上他们能找的地方才终于凑够了能雕琢一座暖玉床的数目,或许从那以后,世间除了暖玉床外就再无任何一块儿暖玉了。
墨云殇是个相当听话的病人,交代他在手术台上不可乱动他果真就一动不动,但是心却不争气地加速乱跳——是有些紧张不假,失明了这么些年,看遍了天下神医都言无救,他早就已经认命的接受他这辈子都要在黑暗中度过了,可是沐晰晴突然出现了,给他带来了六年来的第一丝光感,让他的心不再甘居于黑暗之中。
“云殇,你……紧张?害怕?”准备把脉的沐晰晴察觉到墨云殇整个手臂的肌肉都是紧绷的,有些担忧地问道,“如果你有顾虑的话现在反悔还是来得及的。”
“没事。”墨云殇掩饰道,“我只是不喜欢这般任人宰割的感觉。”
“哦?你可知道三纲五常在我这里是有些不一样的?最后句是‘妻为夫纲’,所以呢,不单这次任我宰割,你这辈子剩下的时光都要谨遵妻命,记住了?”
墨云殇轻笑:“晴儿这时候还能记得说笑话?”
“才不咧,我是认真的。”沐晰晴用药酒泡过手后拿起手术刀冲墨云殇挥了挥,“想好了吗?要开始不?”
“既然如此,那本王似乎只有听王妃的了,要不要开始也请王妃拿主意吧。”
沐晰晴轻笑,示意逆天行用浸了麻醉药的手帕盖住墨云殇的口鼻,这可是她亲手调配的,这里的世界根本没有静脉麻醉药可用,只能用气体麻醉了,托九皇兄的福,才知晓恭王府有晒干的罂粟花,千方百计连偷带抢地弄了出来,不然可真就不成事了。怕只怕东西虽然弄到手了,以后日子里要后患无穷了。
“可以了。”逆天行查看了下墨云殇各项身体情况,确定已经达到了沐晰晴先前说的标准,接下来他唯一的任务就是保证手帕上的药量不多不少地刚好维持在这个量即可。
从先前的思绪中回过神,沐晰晴清空大脑,一心一意的开始手术,是她给了墨云殇希望,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让他重回黑暗的绝望中去。
手术间内静悄悄的,连沙漏中细沙流失的声音都能听到,间或有几声沐晰晴手中器械碰撞的声音,可是手术室外就没那么安静了。
室外。
只见流云、流风、流火、流电还有其他二十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将不大的手术室团团围住,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在看不见的地方更是隐藏着数不清的暗卫。
“第几拨了?”看见大步走进来的萧博裕,皮飞尘急忙走上前去问道。
“二十七!”萧博裕黑着脸道,“原以为这么多年了,小殇明明也都淡出朝堂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京城里的人何曾真正的放过煜亲王府?只不过小殇受伤中毒失明之后呆在府中甚少出门,他们认为小殇命不久矣,而且有着皇宫中那位逼不得已的保护,他们也就不愿意冒太大的风险,只等着小殇咽气就好。但是眼下小殇开始一点点好起来,眼睛有了复明的希望,他们怎么还耐得住性子?”夙之漓叹口气,有些担忧地望向手术室,但愿来的人不要再多了,能撑到手术结束就好。
“可是知道这消息不是只有咱们吗?怎么传出去的?难不成我们中间有内奸?”萧博裕大声道。
“想多了,来这么多人是意料之中的。”皮飞尘说道,“王爷治疗需要罂粟花,王妃听说恭王府有所以连偷带抢地弄了回来,恭王府的人也不傻,肯定猜得到,就是不知道他把这消息透露给了哪些人。”
萧博裕沉默,那没办法,如果他是沐晰晴他也会宁愿冒犯恭王府去弄来罂粟花,只是,若能够做的更好不露风声就好了。但换个角度想想露出了风声也好,煜亲王府沉寂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如今的朝堂对煜亲王府是个什么态度,经此一事,那些人是敌是友就要分明一部分了,而且罂粟是只有南疆人才会培育的花,恭王府怎么会有这东西?这次得到了消息的也必是恭王府的交好,如此来了这么多刺杀的人,可见恭王拉拢的人还不少,他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萧博裕只在凝波竹苑小坐了一会儿就回了外院和白彦一起指挥着整个王府的守卫,抵挡着一拨又一拨的刺杀。其他人则是心焦地等在手术室外,翘首盼望的等着墨云殇的消息。
“你们怎么都进来了?难道有什么不好?”看着神色疲惫的白彦和萧博裕,夙之漓从椅子上一跳就蹦了起来,身上顿时除了一身冷汗。
“没有,从昨晚到现在总共来了三十九拨人,现在已是正午,早已经不是适合刺杀的时间了,而且来了这么多人都没有一个活着回去的,想必他们也死心放弃了吧,安静了好一会儿了,我们才进来看看情况,侍卫和暗卫们好好的守着在,别这么紧张。”
“哦……早说啊……”夙之漓重新坐回椅子里,松了口气,“有抓到活的吗?人呢?”
“大多数是死士,抓到了也自尽了,剩下几个人在地牢里。”
“谁派来的?”
“不知道!”
“你抓了人怎么不好好审审……”
“爷累死累活忙到现在,你哪只眼睛看到爷闲着了?你没事做你怎么不去审?”
对于萧博裕不客气的语气夙之漓笑的十分不以为意:“也是,审问人这套我的确比你合适,让你审人只怕你把人审死了都问不出什么来。”
“你……”
“王妃,王爷怎么样了?”听到白总管急切的声音,萧博裕和夙之漓也顾不上拌嘴一齐冲了过去。
“一切顺利。”沐晰晴摘下口罩帽子长舒一口气笑意盈盈道,“这几日眼睛还需裹着纱布日日换药,三日后就可以拆开了,我想,那个时候云殇就能再看看这凝波竹苑的美景了。”
“真的?那太好了!”萧博裕高兴地擂了夙之漓一拳,夙之漓揉揉吃痛的胸口斜了他一眼,看在小殇一切顺利的份上不和他一般见识。
世传粤西之龙神生于周秦之世,载庙碑斑斑可考。
西江上下游千载,沿途村寨若立庙祀,鳞甲辉煌必极显应,利泽天下。
端州府衙门,后刑堂。
灯下,一个少年的身躯在盐水皮鞭下血肉横飞,随着“噼啪”声溅起的一串串红沫子,纷纷贴到霉迹斑驳的墙上。
行刑的弓兵抽完鞭子,便熟练地挽回鞭花,托起那少年的下颚。
少年只是咬紧牙关吸着气,冷汗冲开脸上干涸的旧血,额前有些过长的刘海散落下来,他直视巡检司李毅观的双目,居然还保持着澄澈清冷。
不知是不是夜深了,李毅观突然觉得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少年对视良久才道:“看你小小年纪,到底是为的什么,能叫你死扛着这么久,不肯透露一字?”
这些天对少年连番地严刑逼供,即便是冷面修罗般的巡检司也终于按捺不住:“为了你龙氏的族人?还是什么势力胁迫了你的家人?总不成是为那曾家的姑娘?”
少年依旧静默,只半垂了头,湿发半掩的眸子在光影里黑得愈加深邃。
李毅观环视几个手下,疲然靠在椅背上问:“几更了?”
“回大人,刚敲过三更。”
“行了……对了,广信府那边有消息吗?到底是什么人蛊惑游说那些沿江村寨的人,使他们竟敢偷偷以童男生祭龙神?”说到这李毅观用手按着眉心,半晌指了指两个手下,“禹门坊的事情还得严抓,你把这几日搜查以及审讯的卷宗好好抄一份,明日一早务必送到司大人府上去……据说司举人这几日回封州去了,要两月后才回,你就让他们家人去送个口信,说这小子的骨头死硬,打了这几日,却还是逼不出一个字……这死硬的贱骨头不如还是留待司大人回来,再亲自发落吧。”
粤西端州城北,小湘镇纵谷之南北,列山峰之间,七月天,傍晚时节,山村里炊火飞烟。
路中一行插着“义兴”镖号的运镖队伍,从东缓缓而来。
这趟镖单承接的是德庆县首富王三元的买卖,其货物清单除有一百两金锭外,还有拆分的螺钿百鸟屏风、纯银盆勺食器、翠玉镂雕狮子瓶一类的珍玩宝器,足足装满了二十口大箱。
“风镖头,过蓬围村地界,前面就是西江边了,今晚咱暂且在此休憩一宿,明日上了船,换水路便好走些了。”原本押后的镖师鲁钲这时策马跑到队伍前方,朝领头的镖头风正刚禀告道。
风正刚没答话,却突然一抬手,身后镖队立刻挥旗叫停。
“滴滴答答——滴答——”
一阵丧乐自前方凹陷的郁翠山间传出,紧接着一群送葬的缟素行列缓缓走出。但那列人很奇怪,只听丧乐却不闻哭声。那二十来个人走到路当中,突然停在原地,随即齐刷刷地坐了下来。
“狗日的!”鲁钲暗骂一声,通常镖队遇到此种情景,都当是绿林道上设置的障碍。但是通常都只摆些荆棘篱笆,哪有打扮成送葬队伍拦路这么晦气的?
鲁钲与风正刚互视一眼,便拍马前去,朗声喊道:“我们是三水义兴镖局的人,路过贵宝地,虎头亮个招子?”
鲁钲说的是走镖的行话,对方若是收买路钱的绿林好汉,听到镖号自然会回应。
但等了好一会,那些盘坐在地的丧家却毫无反应。
鲁钲疑惑地回头又去看风正刚,后者此刻也露出狐疑神色。风正刚下马上前,朝众人拱手道:“在下三水义兴镖局总镖头风正刚,路过贵宝地,是虎头烦请亮个招子?”
那些人面面相觑,有个圆滑些的终于开口道:“我们是蓬围村村民,今天出来送葬,不晓得你们什么镖头虎头的。”
“那你们为何坐地拦路?”风正刚更加奇道。
那些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过了一会才又道:“前方带头的是村长老,他坐下我们就坐下了。”
于是有人去拉扯那带头的老头,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村长断气了!”
蓬围村是小湘镇地界内一个普通山村,住着二三十户人家,背山傍水,但田地不多,村人有一半人是猎户或在附近镇上打散工。
毗邻大路边的客栈,本是蓬围村的村长家所开,因为老村长突然死掉,蓬围村里一片混乱,连客栈里的掌柜也撂下生意跑去哭丧,眼下就留个跑堂和打杂的照料。
今晚义兴镖局的队伍就安置在这。
风正刚亲手将自己的马拴到马厩后,眯着眼看墙角里一个正在狗堆中打滚的少年。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身上瘦得没二两肉,衣衫褴褛,背上还有不少新旧伤痕,但他跟几条土狗滚做一团,玩得哈哈大笑。
“镖头,我打探过了,这村长突然去世,还有他们送的葬,都跟村子里近日发生的一些怪事有关。”刚去打听的鲁钲回来,凑近他身边道,“这村子姓彭,前阵子祠堂翻修时挖出个地室,里面有一口旧棺材,打开后,棺材里居然有两具全身青色,却都没腐烂的男女尸体。棺材里有个小木头盒子,可能是随葬物,可惜没钥匙打不开……村子里的老人都不记得,也不认得这埋的是谁,又怕是自家的祖宗,于是大家凑点银子打算送去江边水葬。谁知道走到一半,那村长突然就死了,还叫咱晦气碰见……”
“全身发青的尸体?今晚让兄弟们打醒精神,别叫镖物有失……”风正刚这些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各种离奇事都听过不少,而这事再古怪也与他们镖队无关,他盘算的是不惹麻烦,明晨安全离开。
“镖头,还有一事,”鲁钲说到这,压低了声音,“方才跟跑堂的套话,他无意中提到今天还有另外一男一女两个人住店,就在咱到店里来之前,那两人的手脚和脖子颜色古怪,居然是青色的。”
“青色?”风正刚疑惑地望向鲁钲,“到底是这村子不对劲,还是这一切都是有人在预谋,针对咱这趟镖?”
鲁钲摇头,两人一度陷入沉思,风正刚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到那个墙角里土狗一样的少年身上。他心中一动走过去,用脚尖挑开几条土狗,少年迷茫地抬起头,风正刚逗话道:“小孩儿,你是这村的吗?”
少年半张着嘴,嘴角还挂着一段口水:“呵……”
恰好客栈打杂的拿出喂马草料来,看见风正刚逗那小孩,就搭话说:“大爷,这小叫花子怎会是本村的,可您说这怪的,村子里的狗都愿意跟他玩儿,他就偷狗饭吃,哼。”
谁都没料到的是,天边一缕炊烟还没散尽,酉时末刻的灯火刚刚点起,村子里的祠堂就冒出冲天光亮——
风正刚带人赶到时,看着空地正中柴垛内,正被烟火烧得逐渐变色的村长尸体,惊得环顾四周的人:“这是……”
周遭的村民圆瞪着惊恐的眼睛,仍不断丢了更多火把过去,然后就立刻躲得远远的,有人念叨说:“那些人好不了……”
紧接着祠堂里又传出断续几声惨叫,风正刚随身的一个叫老六的弟兄,抓住身边的一个人问:“你们干吗把村长烧掉?”
那人明显吓懵了,拼命甩手喊:“你别碰我!别碰我!你没摸过村长吧?”
老六一愣松了手:“没摸过。”
那人避瘟神似地跑了。
“呜呜呜……”村长的男女亲族在远处哭泣,却没一个人对眼前不合理的事情提出异议;这样一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去世,怎可能如此草率就火葬掉,连全尸都不留?
风正刚深皱了眉头,往祠堂走去,可他们是生面孔,到了祠堂大门外就被拦住:“什么人?”
风正刚抱拳:“在下三水义兴镖局总镖头风正刚,今日途经贵地……”谁知他的话没说完,对方就恶狠狠地摆手:“走、走!”
周围的村民也露出逐客的表情,就差举起锄头驱赶了,风正刚便住了口,与老六等人互视一眼,转身离去。
“镖头,这村子有古怪……”老六十分不解。
“只要与咱无关便好。”另一个镖局伙计郑七捻着下巴道。他生得极其瘦小,自幼习武,据说从三岁开始,每日就对着自家门口几棵小树跳来跳去,跳到十几岁,已经练成身轻如燕的轻功本领,投入义兴镖局后很得风正刚器重。
“为保险起见,小七你去探探,我和老六先回客栈守着,有异常情况立刻回报。”风正刚吩咐着,郑七应诺,无声地隐去,老六更加不解:“镖头,这村里的事与咱无关啊?”
“你记不记得道上的一些传闻?”风正刚的目光望向远处。
老六也是个伶俐人,随即恍然:“镖头是说,粤西一带山区,近年传说有村子里的人,在一夜之间尽数消失不见?”
“如果只是消失倒罢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一夜过后有熟人再到村子里去,发现那里生活的人虽然照常日出作息,但村子里的面孔却一个都不认识。”风正刚加快脚步往回赶,到了客栈门外,除几个巡走的义兴兄弟,门口还站着那个小狗儿似的少年,他身上的衣服被撕得更破,脸上都是血,坐在泥地里哭丧着脸。
跑堂的骂骂咧咧地拍打那小狗似的少年,说他鬼鬼祟祟溜进客栈不知想偷什么,少年一边哼哼着哭,一边在地上挪着躲。
风正刚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鲁钲从里屋出来,朝跑堂的一挥手:“吵什么?闹得人心烦……大镖头您回来了,里面给您留了饭菜热酒。”说着就拉风正刚进去。
风正刚到里间僻静的地方坐下,一边吃着饭菜一边等鲁钲的消息。
“镖头,那两个住店的人不见了。”鲁钲斟酌道,“那两人绝非善类。”
“怎说?”风正刚奇道。
“镖头,”鲁钲犹豫了一下,“吃饭的时候那两人就不在,我路过他们房间时,里面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巡场的弟兄却都说没见过两个人离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不被人撞见的,不是道上高手就是……”
风正刚点头:“就是客栈跑堂的说谎,根本没这样两个人住店?”
鲁钲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想过这个可能性,但还是觉得太匪夷所思。就在这时,外间突然喧闹起来,紧接着老六飞奔进来:“镖头,小七中毒了!”
“什么?”风正刚拍案而起,不及多问就赶出门去。
郑七的一只手掌呈现不正常的半透明青玉色,在火把的照映下,能看清手背皮肤下,汨汨流动的紫血管。
“这是怎么回事?”风正刚惊问。
“是那祠堂里的尸首。”郑七靠在一位弟兄身上喘着粗气,擎着的手指越发不自然地僵直着,“我、我潜入祠堂后面,那副棺材不知道被谁掀开,放在那儿,我就近前去看,镖头,那两个根本不是真人的尸体,虽然裹着烂衣服,但实际是玉做的人形……”
“先进屋再说,”风正刚拧紧眉头,“鲁钲,不知这是什么毒,你快把自家炼的解毒药丸拿来。”
众人忙搀着郑七入内,到油灯下坐定,那郑七已是面如白纸,舌头都麻木肿胀起来:“镖、镖头,这毒怕是难解……我起先不知,可但凡是摸过玉人和村长的……都会被传这毒,那村人当是疫病,才忙着烧、烧尸。”
鲁钲已拿来解毒药,研开令郑七灌服下去,但那毒发作极快,不到半刻钟,郑七手上的透明玉色就迅速蔓延到手腕。风正刚一拍桌面:“就是用闯的我也要进祠堂看看,村里人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一旁探头探脑的打杂忽然怯怯开声:“大侠,不如去拜拜龙王爷吧?”
“拜龙王?”鲁钲听到眉毛都竖起来,“这人命关天的时候,拜神仙有什么用?”
风正刚却连忙止住鲁钲,转向打杂:“怎么说?”
打杂缩了缩脖子:“起出棺材的时候,大家都说那两人的中间放着个盒子,但没钥匙,当时有人就说不能打开,里面藏着龙王爷的一口仙气,打开必有灾殃,就是没人信,劈开以后围着看的人说里面只是盛着一盒子绿水,把水倒干净却什么都没有……但据说那绿水落地就活了,‘滋滋’地钻进地里,近在棺材周围的人,都得了这病,村长才说搬出尸体和盒子一起去江边水葬,看能不能让龙王爷他老人家息怒……没想到半路村长自己就……”
风正刚愣了愣,忽然想到什么,过去一把抓住打杂:“是谁说打开盒子有灾殃的?”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打杂的哭丧着脸,“小的整天都在店里忙活,这些全是听人讲的。”
“听谁讲的?”风正刚不死心地追问。
“就是今天下午来住店的那两个人,他俩是村长家的朋友,隔两三个月总会来一次,是道上的生意人。”
“现在人呢?”风正刚顿时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也许那两人知道什么?”
“不、不知道啊。”打杂的结结巴巴,风正刚扔下他就往客房冲去。
“砰、砰、砰”几间客房依次被大力掀开,都空空如也。鲁钲跟过来道:“镖头,我早看过的,没人。”
“那……跑堂的呢?”风正刚心中焦虑郑七的性命,转身又去找跑堂的,可客栈里里外外,哪里还有跑堂的影子,就连那叫花子少年也不见了。
这趟要出大事了!风正刚只觉一股寒气从脚蹿上背脊,他大跨步地朝外走,一边大吼出声:“兄弟们都警醒起来,火把全部亮着,鲁镖头带人好生守着镖物,你、你、你还有老六都跟我来!”
当风正刚带着几个人循着漆黑的夜路,再度进入蓬围村时,眼前的景象再度叫他傻眼——
祠堂前架起的篝火依然亮着,晒谷空地中央烧着的村长已然缩成了黑炭,没人添柴后,火势渐渐弱下去。
但人呢?
老六先是晃了一下身子,不可置信地道:“那些村民都回家睡觉去了?”
“进祠堂看看。”风正刚沉住气,将腰间的佩刀霍然拔出,迈开箭步就冲进祠堂。
火烛明晃的天井和正堂,祖宗们的牌位前方桌上还有数杯茶水,看样子人们是谈话后起身就走,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都、都逃跑了?”老六咂舌。
风正刚不说话,继续冲到二进的内堂,按照郑七所说,那具从地下起出的玉人棺材应该就摆在这里,但进去一看,果然也是空的。
“莫非是连夜到江边送葬去了?”另一个镖师道,风正刚想想确有可能,便不迟疑地一摆手:“咱去江边看看。”
老六等人特地一人拿两个火把,从大路出了村口,上到白日里他们和送葬队伍狭路相逢的道口,江边方向果然影影绰绰有一群人。
风正刚快步走到人群前,熊熊火把当中,有人用一口钢叉将小叫花子插着抬起,这是要杀人么?
“住手!”风正刚一声爆吼,手下弟兄排开众人让他走进去。
看到他们威武的模样,原本就惊惶的村民们更显得胆怵。风正刚身形高大,睥睨着那个叉着小叫花的人,老六上去抢下小叫花,干瘦的少年被捆了个结实,露出的手脚多了几道鲜红交错的伤痕,似乎又被虐打过。
“你们这么多人要对个孩子做什么?”老六一边大声咋呼,一边给他松绑。
村民们却都不言语,只是把眼光都投向一个方向——
那是个长相毫不起眼的男人,但风正刚凭自己滚打江湖多年的直觉,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隐藏的杀气。
“诸位大侠,这是蓬围村的家事、家法。”那人言简意赅,语气平稳。
“这小孩是你们村的吗?不是,那就不对家法只关王法。”风正刚针锋相对。
那男人轻笑道:“若希望你那手下活命,最好就按我说的做。”
“什么?”风正刚眯一眯眼,手握的刀柄已加了几分力,老六他们则索性亮出明晃晃的家伙:“把话说清楚!”
“来了、来了!”这时有人在远处大喊,村民们又骚动起来,齐齐望向江面,夜色朦胧中,江滩上几个人拿着什么飞跑回来,并且大喊:“水涨了!涨了!”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江水陡然掀起巨浪,分明还是月朗星稀的好天气,但江上居然起了怪风,跑回来的人情急之下大喊:“真的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老六冲前两步,但火把的光亮有限,江那边仍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龙王爷!真的是龙王爷……”跑上岸的人终于吐出关键的名号,“大家快拜!”
岸上的村民错愕片刻,随即互相催促着纷纷俯身跪拜。风正刚反倒第一时间去看那个男人,那人猛地不知从哪拔出把匕首,冷不丁就朝地上的小叫花子扑去,那小叫花子经过方才的威胁,似也时刻提防着,见那男子拿刀,连忙低身朝他双腿之间撞去。男子立即稳住下盘,原地抡膝一顶,“嘭”的一声闷响,正中小叫花的面门。这时,风正刚也不含糊,挺刀甩出一片花刃,一跃上前与之缠斗起来。
可没过几招来回,那边江面扯起水幕,老六和几个弟兄同时惊呼:“那是什么?”
男子明显不打算跟风正刚纠缠,脚一沾地就朝江摊跑去,同时举手过顶地放声喊:“龙王爷现身啦!”
好像响应他的话一般,那水面“呼”地蹿起数丈高的水花,恍惚有一截黢黑的影子从水中横过,随即又拍落水面。
“龙王?”老六等人也被那黑影唬得怔住,那边厢村民们有的跟在那男子后面涌向水边,但更多举着火把的大汉却自觉地拦在风正刚等人面前。
“快把童子带到江边!”那男人的声音催促。
另一个女声也附和着喊:“快按屠三哥说的,将小孩绑过去,让他陪在棺材上祭龙王!”
歪在地上的小叫花子听到后起身就跑,不曾想斜刺里凌空飞来一个活结绳套,像套马驹似的锁住他的脖子。风正刚怕小叫花的脖子被勒断,抬起白刃就要断绳,但刀还未落,头顶电光火石般有白物刺来,风正刚只得将头一侧,同时用臂弯揽着小叫花的头滚到地上,说时迟那时快,白影“啪”地甩到他身上,饶是他身怀十年的硬功夫,还是觉得肩背上硬生生地被一记闷砸,力道透过皮下渗入骨骼,随即肩胛一片火辣辣地疼起来。
“镖头!”老六率先喊了一声,但还没等回过神,凌空又甩来几股绳索,风正刚想再挥刀劈断,却被同时拴住脖子和手腕,随即一众村民像事先合计好了似的,一拥而上将风正刚和小叫花两人叠罗汉般压住。
见此情形,老六急切之下动了杀机:“兄弟们上!”
可就在他们冲向村民时,四下里突然响起敲锣打鼓声,好像村里大戏即将开场似的,老六原就七上八下的心被那急雨般的敲打声吊得提到嗓子眼,他不由停下脚步四下张望——谁在这个时候敲锣打鼓?不远处的灌木中像是有些晃动,怕不是有埋伏?
背后突然一缕阴风窜过,他立刻觉得全身毛发都紧缩起来,猛然回头道:“谁?”
身后没人?他摇一摇脑袋再望向眼前:“兄弟们!”
但话一出口他就懵了,跑到他前面的七、八个兄弟这时都立定在原地,回头望着他,甚至那帮压着风正刚的村民们,也都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不对……这些人是在看着自己身后?
他怔怔地回头,却听见耳畔有许多声音颤抖着喊:“是龙王……龙王现身了!”
老六第一眼以为自己身后杵着一棵树,但很快发现不对,那竖立起来比人还高的“树干”上,墨色的鳞甲在橘红的火光照射中流灿分明。
如此森然的一条巨大蚺蛇,是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的?蚺蛇木桶般粗大的身躯就盘桓在道路的中央,蛇头和颈部耸立起来比老六的个头还高,身后径直迤逦入灌木深处的尾部,还不知有多长。
真的有龙王?方才江里掀起浪花的就是它?
有的村民吓得倒身就朝巨蚺膜拜,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这不是龙神,龙神在江里!那是山上的蚺蛇!”
这期间,风正刚一直处于惊骇未明的情境里,还没缓过来,虽然一早听说过粤西和粤北山区会有大到可以轻易吞噬水牛和成年人的蚺蛇,但亲眼看到这么大的还是第一次,而且是在人烟稠密的村子附近——
“别让水里的东西靠岸……”
那声音小得像耳语,风正刚立即醒悟过来,低头看向被压在身下的小叫花,后者满面狼狈,但目光却意外地明亮。
“水里的是什么?”风正刚顿时收敛心神,盯着近在咫尺的小叫花,但对方摇一摇头便闭上眼,像是昏过去了。
“快用火驱蛇!”女子又大声提醒道,同时一道白影闪过,风正刚感觉到手上以及小叫花脖子的绳套瞬即收紧,他暗叫不妙,立即凝神绷紧肌肉,全身聚起十八般横练的劲道,同时暴喝出声:“呔!”
背上压制的几个村民瞬间被震得四下滚开,风正刚挣脱桎梏后举刀斩断束住手腕的绳索,但绳索性质特韧,凭他的快刀竟也锯了好几下才勉强割断,昏迷着的小叫花则被那绳套连人一起卷走,风正刚下意识想伸手抢人,但又怕两边力道一勒,小叫花的脖子会被扯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飞出去数米远,像个软塌塌的麻袋般落在一个女子脚边。
女子腰间和双臂挽满绳环,看来是个练软功的会家子,很明显,蓬围村发生的事是有人蓄意所为。
“姑娘哪条道上的?不妨亮个招子?”风正刚向女子打个招呼,但对方却只是嘴角一勾,露出不屑的冷笑,捞起地上的小叫花便回身往江滩跑去。风正刚抬脚去追,却不想身后一股信声挟风带势袭来。
风正刚已经猜到是巨蚺追来,以风声判断是在自己右后方,他低身滚向一旁躲闪,蹲稳后才去看那蚺头,发现它却是冲着那个女子去的。
而奇的是那女子好像早有预知,夹着小叫花跑出数十步外后,从腰间捻出什么东西就往空中抛去,然后再旋身一个漂亮的飞踢,将那东西径直踢到蚺头面前,似乎是纸包类的物件,半途便松散开来扬起一幕漫天黄尘——
夜风吹得那黄尘到处都是,风正刚鼻端闻到气味,是雄黄?
那气味扩散开去,巨蚺果然不安地摆动起来,甚至周围的草丛灌木里也传出杂乱蠕动声,附近似乎还有其它蛇。
女子甩完雄黄包又跑,但她到底是女子,那小叫花即便瘦弱也有几十斤份量,几番折腾下来她的行动有些迟缓,风正刚几大跨步便要追上,却突然听见江滩那头扬起一片凄厉惨叫。
所有人都本能地一震,老六几个人捡了火把赶上来,望向江水方向。
江面远远出现两颗闪烁的黄光,不知是灯笼还是什么,透过朦胧夜雾左右摇摆。
“啊——”
又是一声惨叫声。
出人命了!在不明江岸什么状况的此刻,风正刚却陡然冷静下来,他首先想到的是留在客栈的镖物和那些看守弟兄,那边千万不能出事,至于这边,找解毒药虽然要紧,但整件事与义兴走镖无关,终归属于闲事……但江湖人出手有始有终,不能任由小叫花被那女人带走!
思及眼下,他便将身凌空一翻,朝那女子的后心踢去,女子又甩出绳索,他已有防备,半空中甩出一记刀花,拨开绳套攻势的同时,脚尖点到女子的肩膀上,女子被踹得踉跄几步。
“放了那孩子,解药拿来!”风正刚冷声道。
女子的面目生得英气,当下稳住马步,低头去看臂弯里吊着的小叫花,小叫花突然喉咙里发出几声咳嗽,似乎开始醒转,女子立刻举起手刀就要往他后颈上劈下,风正刚连忙挺身推刃,女子的手掌几乎被割破,只得半空停住,风正刚再横扫一腿,女子仓促间躲避不及,只得整个人后仰跌去。
“镖头!客栈起火了!”老六骤然一吼,风正刚心中一沉,转头望向村口方向,草木背后果然冲天的烟火红光。
坏了……镖物!
人的退意一生,动作便迟缓下来,但他更没料到的是,准备拔腿飞奔的女子,在转瞬间就被什么东西扑倒在地,而小叫花子利落地滚到一边,抬手掐在嘴边朝虚空发出“嘘——”的拖长唿哨。
倒地的女人听到唿哨声竟发出惶恐的惊呼:“你……”
风正刚还没清楚状况,耳后便一股腥风掠去,只瞥见蟠龙一样的身形飞了过去,瞬间将女子的身体绞住。
女子的身体像拧干的帕子一般,骨骼被格拉格拉地折断,风正刚本以为她会立时毙命于巨蚺的绞杀,但巨蚺将她松脱下来后,女子只是扭曲地伏在地上,抽搐着喉咙喷出几口血,人却没死。
风正刚大惊失色,但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小叫花冲他喊:“那些人登岸就要屠村,快!”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义兴镖局人的预料——
除领头的巨蚺外,大腿粗的树蟒、泛金、绕银环的索细、乌黑三角头的长信,总之各色蛇群,纷纷从不同方向现身。
小叫花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方黑暗之中,但他持续发出的哨声,像是不停在发号司令。
先前江边的村民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风正刚和老六几人背靠在一起正准备防御,却发现那些蛇都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都径直跟着哨声往江滩上游。
“镖头,现在怎么办?”老六满脸冷汗,出来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头,如今夜这般的凶险怪事,他却是头一回遇见。
“先回客栈,保护镖物要紧!”风正刚沉声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揣度方才的小叫花,实在太蹊跷了。本被拷打得半死不活的样子,结果他不止从那女子手里逃脱还御蛇将其绞死,手段之快之狠绝,饶是自己行走江湖多年也看得目瞪口呆。
想到这里,风正刚招呼老六等人:“走。”
义兴镖局的镖师们将装载有二十箱镖物的十辆骡车都停在大路的中央,此刻正围拢在镖车的不同方位严阵以待,除躺在一方草席上的郑七,其他人都没受什么伤。见风正刚赶到,众人纷纷喊:“总镖头!”
远处客栈熊熊燃烧的火光映在每一个人脸上,显得幽暗闪烁又诡异不定。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风正刚一边说,一边俯身去看郑七。郑七的上衣被剥去,青玉色从手臂已经蔓延到整个胸膛,借着火光竟然能看清他前襟的暗红气管和根根肋骨。
“小七?”风正刚捏紧拳头,懊恼自己没找到解药。
“镖、镖头……”郑七的眼珠抖动几下,艰难地转向风正刚,“快走……”
但他的话没说完,风正刚就觉两侧脖颈一凉,是两把利刃同时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阿明、阿陈?”他背脊僵住,两边站的可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兄弟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时候身边最信任的人居然会临阵反水,刀兵相向。
耳后又是几下短兵相接声,接着就听到老六破口大骂:“他娘的老周……”但随着一声闷响,老六的话头也被生生止住。
一个陌生声音道:“风镖头,走吧。”
那些人抬着郑七,押着风正刚以及老六等人走回了村中祠堂,奇怪的是,就像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样,门里门外站满了人。
仍是那些村民,但不同的是他们的神情。
就像此刻,风正刚看着身边的这些弟兄们,多年风雨同路,很多人还是自己一手提携带大的,脸还是那张脸,但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他虽然自信凭己一搏能够突围,但其他弟兄怎么办?只能暂时按兵观望。
祠堂正中立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确来说,是一位仪态儒雅的少年公子,虽十七八岁模样,但他眸色深邃,端起一盖碗慢慢喝茶,仪态竟如一个手握玄机的老者般笃定。
“风镖头。”那少年率先开口,“久闻三水义兴镖局总镖头的大名,今日才得一见,幸会。”
风正刚知道正主来了,一晚上蓬围村发生的所有离奇事件,必然与眼前这个少年相关,便拱手作揖礼道:“在下风正刚,不知公子何为?”
他的语气很硬,少年人也不在意:“敝人想与镖头谈一笔长期的交易。”顿了顿又道,“只要镖头答应,路途自然通畅,诸镖师无碍,押镖物平安。”
“风某行走江湖多年,通关行路自凭本事,不劳公子费心。”风正刚不寒不热地回应,但话音刚落,却见那少年人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他心中一提觉出不对,猛听身后传来声“啊”地痛呼,他回头去看,登时嘶吼出声:“阿明!阿陈!”
阿明和阿陈都是自己挥刀抹的脖子,两人木着一张脸,没有一丝犹豫,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将众人全部惊骇住。
“住手!”风正刚想上前揪住那少年的衣领,但对方身子只是微微一让,他居然完全看不清对方的动作,膝盖处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借着惯性扑倒在旁边一张椅子上。
“风镖头,敝人没有耐心,并且还有要事,马上就得走。”少年好整以暇地理下衣摆,口吻毋庸置疑,“眼下你先替我做好这事,人和镖物就能平顺上道……何况,你也没选择不是。”说最后一句话时,他侧头对上风正刚的目光,让风正刚在瞬间有种被钉在那里的感觉,明明只是个毛没长齐的少年人,自己这般的老江湖居然会被怵住?!
“公子……请说吧。”风正刚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他觉得脚底发软,险些站立不住。屋外陡然刮起大风,屋顶瓦片也发出“哗哗”声响,看来后半夜要起风了。
当风正刚带着老六再次回到江摊上时,那惨况还是让人胃里止不住绞痛——
江水之上泛着层血沫,空气中腥臭异常,很多死人倒在岸边,蛇群在肢体间蜿蜒流动。水浪拍涌的沙线上,巨蚺与一头身量黢黑且庞大的怪物仍撕滚在一起,那怪物似乎几番想逃回水中,但无奈巨蚺毫不放松,缠着它往岸上扯动。
还有几个没死的人相互追逐厮杀着……风正刚定睛细看,竟是先才喊龙王现身的那个叫屠三的男人,他同几个黑衣人,正举着明晃晃的长刀逼向小叫花子……诶?不对……那个真是小叫花?
借着火把的光,那个少年人正灵活地避开一记杀招,上半身衣服尽被撕破,单薄的脊背到前胸都浴着血……不同的是,血色中半隐着一身张牙舞爪的鳞蟠龙纹身,他奔跑时摆动的手脚修长,与先前那孱弱枯槁的形容差异极大。
是卸索功?风正刚惊诧至极,所谓卸索其实就是缩骨,但一般的缩骨,是通过内力拉伸骨骼,使肩膀等处的骨关节习惯性错位,从而缩小身型,他还从未见过能将身体整个缩小一圈的人……
眼看最近的一个人追到,小叫花避无可避,随手抓起一把沙子甩到那人脸上,但刀已经凌空劈下,他立刻趴伏在地,刀尖从他背上一划而过,但好歹避开刀锋,应该入肉不深。
“弟兄几个一起上,结果了那小子!”风正刚还在犹豫之间,却听身后老六一声吼,他要阻止也来不及。
小叫花侧身滚开,听见喊杀声,立即发出一声唿哨,地面四周欷歔响动起来,紧接着一个弟兄就“啊”地惨叫起来:“蛇!”
黑暗中似有几道闪电般的白影从地上立起,他做出伸手去挡的动作,老六喊道:“你胳膊上……”话还说完,那人惨叫着仰面倒下,风正刚着急地上前,看见两条拇指粗的银环蛇绕在他臂膀上,蛇头张开,扣在肉里。
那华服公子允诺他们,只要立即赶去江边杀掉小叫花子,就算是了了一桩差事,义兴的人可以继续押镖上路。
起初他们还觉得奇怪,小叫花究竟是什么人?似乎所有人都在追杀他。可面对眼前离奇的情形,他却觉到一种没顶的灰念,面对这小叫花他们竟然毫无胜算!就凭他御蛇的功夫,不知还得折掉多少弟兄……
沙地上纷纷扬起的蛇头正欲继续围攻,风正刚脑中飞速一转:“老六,咱把那几人杀了,救那小叫花子!”
老六还没反应过来,风正刚已俯身捡起被咬兄弟的佩刀,飞身纵上前去。继续几声唿哨后,蛇群迅速撤退,风正刚提起一口真气,将刀扔给小叫花,三步并作两步就与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离得近时,才闻到那些黑衣人身上有股刺鼻的雄黄药味,难怪小叫花不能驱蛇攻击他们。
小叫花接刀在手,道了一声多谢,并不像姓司的那般盛气凌人。
终于有了兵器,何况又有风正刚等人参入战局,小叫花顿时抖擞身形,展开几出杀招撂倒一个,朝风正刚急道:“快,村民都是那人杀的,别让那个人和江鲶逃走!”
“江鲶?”风正刚一怔,循他的指点转目看去,此刻屠三正站在浅水中试图砍杀巨蚺,而巨蚺则仍死死纠缠着庞大的黑物,对屠三的攻击只能扫尾躲避。
屠三的身手比那飞索女子只高不低,就在说话的当口,他已经瞅准空档,以刀穿透巨蚺尾端,并将之死死插入地下,但沙地并不牢固,他只能凭全身之力抵住刀柄,这恰好给了风正刚时间。风正刚拔腿赶到,大吼一声:“住手!”
风正刚一刀横过,屠三佝身躲过,但要再摆步换势进攻,下盘却比平时迟缓一半。
屠三抹一把脸上的水,身后的江鲶猛力一摆身躯,他也无可避免地被撞得向前扑去。风正刚只道这回阻挡不了江鲶下水逃走了,没曾想恰在这时,头顶冷不防有人放箭,箭指江鲶,接连闷响后,江鲶在浅滩嘶叫翻滚好久,才渐渐静止了。
这头江鲶不知活了多久,单鱼头都有一张四方八仙桌那般大小,骨头硬得像铁石,鱼眼处插着的箭簇还在突突地冒着黑血,庞大身躯一动不动,终于死透了。
赤膊的少年一脚踩在鱼头上,挥刀连番劈斩,好不容易才彻底将鱼头斩断下来。
赶来的弓兵把屠三捆了个结实,这家伙也是个硬种,无论李毅观怎么审问,他都三缄其口。风正刚不由心里叹一口气,方才自己请少年搭救被银环蛇咬到的弟兄时,那少年居然直接划开手背,将自身的血送到那人的嘴里。据他说自己自小就被各种草药浸泡养喂,所以血能解蛇毒。单说他那一身功夫,还有诡异的卸索功……风正刚眯了眯眼,觉得眼前这少年的一切皆如谜般不可琢磨。
听到脚步声,他向李毅观拱手道:“李巡检大人。”
李毅观礼貌性地点点头,自半个时辰前他带着巡检司一百弓兵,用穿官服甲胄的形象赶到,还出手放箭帮助射死了江鲶,风正刚就明白这是一场事先被安排过的局。
少年费力地推着鱼头往岸上走几步,终于力竭,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径直走回水线上,对上李毅观的目光,他定定地回视开口道:“这就是他们说的龙王,李大人可以连夜把这江鲶的头拉回城里,到街市上游行三天,并发布公文在各乡镇张贴。”
“龙王?”风正刚疑惑更甚地望向李毅观。
“嗯。”李毅观点头,命人去找结实绳子,按少年的话把鱼头运走,尔后才道,“想不到这次会将义兴镖局牵涉在内,还望镖头回去莫要过多传扬。镖头可能不知,近年在粤西上游一带,有些临江山村发生过一些匪夷所思之事……”他斟酌着道,“有个神秘组织在暗中活动,专挑水路贯通又偏僻的山村,制造恐慌事端并蛊惑村民,让村民午夜聚集到江边祭祀所谓的江中龙神,然后……”
“屠村?”风正刚不由得接口问道,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心中一跳,“道上确有这样隐晦的风传,只是过于离奇,大家听过也多不当真。在下起初以为,屠三以及那个用飞索的女人是主谋,想不到他们却只是跑腿的卒子。”
说到这,语调低沉,“那女子已受重伤,又废了招子,怕是没什么作用了,而那屠三,想来也不是真名,他三缄其口却不寻死,恐怕是觉得自己迟早还能脱身。风某多年行走两广与粤西之间,竟不知晓……能有实力驱使如此身手的手下,李大人所说的那个神秘组织,绝非泛泛之辈啊。”
李毅观不说话,目光同样落回到前方的少年身上,后者此刻正沉默地看着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又有人跑来禀告说,村里祠堂有许多人昏迷着,包括义兴的人和村民,只是没有风正刚说的什么华服公子,少年人听到这里,倒是淡淡道:“肯定找不到他的。”
“他……是谁?”风正刚觉得这少年似乎什么都知道。
“司先生。”少年瞥了他一眼,便朝村子方向走去。
随着他走远的脚步,黑暗中的沙滩又发出异样杂乱的窸窣声,他缓缓走去,又突然跑快几步,将手放到嘴边,仰天发出一声唿哨,蛰伏在远处阴影处的巨蚺再次摇摆着现身,其它大小蛇群就在巨蚺身后随之行走,很快消失在山的方向。
蓬围村有近一百的人口,在江滩上被屠三等人杀害的约有二三十个,有某些人还被大卸八块,是喂给那江鲶的。
按李毅观和少年的说法,那个组织的人会驯养些凶猛强悍的鸟兽鱼类,专门用来对付村民。此种说法十分匪夷所思,但在场的人都见过少年驭蛇的手段,便没有人敢质疑什么。
弓兵们四处搜查,找到剩余活下来的人们,却无一例外都显得浑噩痴呆,包括在关键时候对风正刚反水的义兴兄弟,他们被找到时都聚集在祠堂附近发呆,而已经毒发身亡的郑七,还静静躺在祠堂门前。
风正刚悲恸莫名,他想上去碰触郑七的尸体,却又被少年拦下:“别碰。”少年自己走过去,俯身检视一番,“这是玉毒,是从几种矿石的石英和石髓中提取炼化而得的,活物触到就会中毒,而且毒发很快……我也没有办法解毒,不同的人炼化得出的玉毒有细微的区别,所以除了制毒人以外,旁人不会有解药。”
风正刚长叹一声,又郑重向他拱手作一揖:“风某行走江湖多年,今日义兴镖局承少侠恩助,风某更是敬重少侠的威猛义气,不知可否留下姓名?来日道上若见名号,风某必定礼让。”
少年淡淡觑了他一眼,似乎考量了一下,才道:“姓龙,行五。”
“龙五?诶……龙少侠!”风正刚见他冷着面孔转身走开,还想说什么,又住了口,摇摇头苦笑。
祠堂一角的沙漏显示已是申时一刻,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龙五孤独地坐在门槛一侧,他拿着一些撕碎的布条,一口咬着一端替自己肩膀手臂处做简单的包扎,李毅观走过来,他抬头扫了他一眼。
“李大人是打算带我回衙门继续关押,还是准备放我走。”话是探询,但口气却平直得像陈述。
李毅观发觉自己作为粤西巡检司长官,在这少年人面前却丝毫震慑不住,罢了……他倒也自认是务实的武夫,不会官场上那种虚张声势。
嗽了嗽嗓子,李毅观理清思路:“虽然不能确定风镖头所说的人是否就是封州那位司举人,但你此趟确实立了功,只是上回你在禹门坊的事牵扯到人命官司,要放你也不容易。”
“不放我,又怎么能查个水落石出?”龙五飞快地扎好伤口站起身,“走吧,我跟你回去,禹门坊的事情……还没完。”
他的目光幽邃如深渊净水,朝向似不可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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