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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中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皇城地面上积洼了不少水坑。
一个高大的身影脚步匆匆,被身披乌甲的侍卫簇拥着从中路的庭院走过,鹿皮皂靴踏过水坑,污水尽溅在他麒麟袍下摆。
正洒扫的宫人见到他皆纷纷跪下回避,仿佛是怵惧于来人的威严与冷酷面容,直至他身形消失在远处才敢爬起来。
——肃王进宫了,刚才一瞥似面带怒意,是又跟陛下生气了吗?
宫人纷纷猜想着,听到内侍高唱:“肃王到。”
太监嗓音尖细而高亢,唱到一声接一声,在平静的皇城上空荡出回响。
中和殿半掩的沉重宫门被推开,肃王快步来到御前。
“——陛下何意。”
他略带凌厉地望着御案后的少年皇帝,不但没有行礼,不悦的声调中还带着质问。
赵钰染批红的朱砂笔就微微停顿,好半会才撩了眼皮看来人。
眸光转动间,看到身姿笔直的肃王和往常一样气势逼人,若不是她身着龙袍,他反倒才更像是帝王。
她唇角勾了勾,丢下笔,从御案后站起身。宽袖逶逶扫过案沿,金色绣纹光华微潋,肩上五爪盘龙狞嶙,代表她一国君主的身份。
她并没有走下台阶,就那么定定站在台阶之上,与露出怒意的肃王视线相对。
肃王宋铭铮,是满朝闻之变色的骁勇大将,曾救她亲征的父皇突围,以三百兵力大败对方二千人的围攻一战成名。
那年他十四岁,父皇认他为义弟,成了八岁的她的异姓皇叔。
她父皇待他如亲弟,病重临终前托他,要他辅助她登基为皇,号令天下。
可结果呢......他发现了她是女儿身,又掌了摄政大权,企图掌控她和这个天下!
赵钰染打量着他忆着旧事,在他愤怒的视线中轻笑一声,语气带着狭弄:“皇叔这是在生什么气,侄儿哪里不对,皇叔明说就是。”
宋铭铮听着她的笑声,眼中有寒光一闪,朝值守在殿里的内侍宫厉声喝道:“都滚出去,关门!”
宫人被吓得当即惶惶退下,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就被关上,殿内霎时就暗了下去。
赵钰染对他这种妄为也有了怒意。
他总是这样,总是凌驾于她之上去发号施令!
宋铭铮将人赶走了才再定定看着她,说:“陛下昨夜灌醉我,就为了换来这些?陛下为了将我送离京,亲身上演一出美人计也是不容易!”
他出言相讥讽,赵钰染更加不痛快了。何况什么美人计,不过就是为了打消他的警惕,靠近他,给他多端了几杯酒。
他果然是最知道怎么能让她生气,女儿身就是她致命的弱点。
她脸色沉了沉:“旨意已下,肃皇叔即日离京。”
他同样神色阴沉,但似乎还在隐忍什么,淡声说:“西北还不到我亲自去的程度。”
赵钰染闻言抬了下巴,居高临下地施威:“所以肃皇叔这是要抗旨?”
回应他的声音冰冷无比,宋铭铮双目大睁,突然就迈步上前。
他人高腿长,不过几步就冲到她跟前,她下意识是要避开,却是被猛然一手揽了腰,连下巴也被他掐住了。
“旨意?!”他气得眼角赤红,咬牙切齿地说,“你昨晚灌醉我,趁机发落了司礼监数人,就是为了把我丢去西北?”
“你为何不直接也把我发落了!”
他搂着她的腰,那纤细无骨的触感,显出她柔弱的一面。她究竟知道不知道,没了他在朝中,多少人会对她虎视眈眈!
赵钰染被他掐得疼,但知道自己的那点拳脚功夫对他这大将也不会有效,只冷冷看着他,似笑非笑。
“皇叔劳苦功高,朕哪能发落皇叔,这岂不是要让在西北的将士们心寒。”
宋铭铮被她话语里的锋凌刺得手都在颤抖。
她到现在还是认为自己会篡位是吗?
“我真要这天下,何必等到现在!”
他语气低沉得吓人,冷厉地盯着她精致的眉眼。
一个皇帝,是女儿身,却眉如利剑,身如玉树,是姑娘家不可能有的英气。这样一个精致的人儿,自小被当为男儿储君培养,早养成了帝王该有的威仪,也正是这一股威严从未让人怀疑过她是女儿身。
是啊,一个姑娘家,哪来她这种杀伐果断的手腕,哪来她这种冷漠无情的心性!
宋铭铮愤怒的睁大着眼,似乎要生吞了她,这种狂燥终于激怒了赵钰染。
她厉声吼了回去:“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将我掌控在手心里,更好满足你的权欲吗?!”
她十五岁那年,父皇病重去世,皇兄有异心作乱。她只能手刃反兄,从残酷的亲人算计中都一步步过来。
可她淌过兄弟的血,最终却是因为女儿身被宋铭铮知晓,处处受了肘制。
反正现在是要跟宋铭铮撕破脸了,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被迫着仰头,他面容在眼前无比清晰,看到他因为自己的话面容狰狞。她盯着他额间暴起的青筋冷笑,心中是解气的,一条条数他的罪状。
“你处事激进又自负,独裁、霸道,从来没有将朕放在眼里。把持司礼监,用来和拥护朕的内阁做抗争,我的肃皇叔,你何等风光。”
“结果你因为太过自负,总算栽大跟头了。怎么,很不服气?”
“赵钰染!”
他似暴怒的凶兽,喉咙里发出危险的警告声。
她却是笑了,笑里有着痛快:“司礼监那几个太监死了,圣旨也下了,你不去就如同逆臣!即便你得了这位置,以后史书也会为你的谋逆画上一笔!”
宋铭铮确实被她激到了,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剜在他心头上。
他们间因政务有着误会,越积越多,但他真霸道,会容得她现在这样对自己?!
他掐着她精致的下巴,骤然冷笑一声,低下头去,唇就贴在她耳边:“谋逆?也许陛下到现在还太了解我。”
他呼吸灼热,酒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带着侵略的欲念。赵钰染脸色一白,打了个激灵。
她气极又羞恼,抬手就去挠了他脖子。
他没有防备,当即被她指甲就刮出一道血痕。宋铭铮真是要被她快气得没有理智了,抬头看她,眼神冷极了。
要是真的能,他恨不得就这样掐死这个冷心冷情的人!
他掐着她下巴的手在颤抖,无意识地一点点滑落在她脖子上。那么细的脖子,他只要用力,只要用力......感受着她跳动的脉搏,那么鲜活的一张的脸在他眼前,他骤然松开了手,到底没舍得。
即便她对他再有敌意和误会,他也舍不得!
宋铭铮是愤怒的,却听到了自己极冷静地声音:“臣如陛下所愿。”
不过是一趟出征,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会让她知道什么才叫真正掌控在他手心中!
不管是龙椅还是龙榻!
离开前,宋铭铮再深深看她一眼。怒到极致的眼眸腥红,有被她一直忽略的汹涌情愫,还有她忽略不去的强烈占有欲望。
紧闭的大门再度被打开,阳光重新涌进大殿。赵钰染站在台阶上,盯着空荡荡的大殿在出神,地面上遗留的泥水污迹显示着曾有人来过。
良久,她面无表情坐回在御案后,今日内阁顺利送到手中的折子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在宋铭铮领旨出征一个月后,赵钰染来到皇城最高处。帝王衮服猎猎飞扬,临冬的风刮在脸上,还带起微微刺疼。
她负手远眺。皇城中枢的九龙御路就在她脚下,龙首冲天龙角狰嶙,大地山河亦在她脚下,匍匐着、臣服着。
自她登基就心向往之的最高权力终于稳稳操于手中,但在俯望这片辽阔的天地时,她心中竟是十分平静,什么感想都没有。待在这高处站了片刻,内心深处甚至起了一丝她品咂不清的空洞滋味。
没有了宋铭铮在的皇城和朝堂,平静得如一滩死水。
她眸光微闪,看破云的金光将禁宫屋檐照得刺眼,恍惚间见到远处有黑影快速移动着。
“——报!”
声嘶力竭的高喊在寂静皇城中回荡,亦将赵钰染惊回了神。
“——报!西北急报!!”
黑影一路冲进了宫门,赵钰染听到西北二字神色微变,收拢被风吹得鼓起的宽袖,转身就下了城楼。
随着来人愈近,他嘴中的报信声越在她耳边回荡。被风一吹,直荡到了她心头上去,使她莫名不安。
前来报信之人跪到她脚下,呼吸急促间是惊惶:“启禀陛下,西北急报......肃王被伏击,战、死!”
这一瞬,赵钰染觉得这天地间都静了一下,下刻,她听到自己淡淡然地声音:“肃王战死,召内阁众位阁老及兵部一众前来议事。”
她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当即应喏,脚下飞快跑向阁和兵部。她转身,手慢慢攥紧,发现自己手指冰凉,在微微颤抖。
肃王死了,那个自她登基就拢着大权的摄政皇叔死了。
赵钰染脑海里是他离京前愤怒又隐忍的目光,是他掐着自己下巴,在耳边说如陛下所愿的冰冷声线。
那个知道她这天子是女儿身的人......死了,可她本意只是调离他一年半载,重新控制政权......
他不是不败的战神吗,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
赵钰染闭了闭眼,在空旷庭院吹拂的风似乎渗进了她心里,她心头一片冰凉地迈开脚步,不知道怎么脚下踉跄,险些要摔一跟头。
“陛下!”
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扶了她一下,才没让帝王的威严摔得四分五裂。
接下来的议事,赵钰染觉得自己十分冷静,又仿佛十分不冷静。几道军令下达,再一回神已是满目霞光,斜斜照入大殿中,映在金砖上浓得似鲜血一般。
她又想起那日他离开后,大殿上的泥水污迹。
是夜,她睡得极不踏实,梦里尽是西北的战况,还有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
她朝他喊:“宋铭铮。”
他握着红缨长枪,一直背朝着她。
她又朝他喊:“宋铭铮!”
他仍不回头,甚至在她呼唤声中越远,今日在皇城之上品不清的滋味再度缠在心头,她似乎尝到了苦涩。
此时耳边却又是厮杀声震天,那么近,那么真实,兵器刺破血肉的声音仿佛就在她耳边......就连胸前的疼痛都那么剧烈。
疼痛......她猛然睁眼,听到她的锦卫衣指挥使尖声喊陛下,沙哑而悲痛,在他怒吼逆臣二字的时候声音又嘎然而止。
她听到什么滚落在地的声响,她睁大眼想去看,眼前微弱的光却被一道人影挡住了,那身形带着几分熟悉。
来人的手轻轻覆在她脖子上,在脉搏处停留。下刻,她又感觉到他还在她喉结处摸了摸,很快就听到惶乱地呢喃:“怎么会,怎么可能.......”那呢喃当即又拔高了几度,尖锐得刺人耳膜,他转身离开高喊:“太医,快喊太医,快!!”
“——太医,快喊太医,快!!”
“陛下!陛下明察啊!”
耳边是乱糟糟的喊声,赵钰染被吵得头疼,她眼前看不清的影像似乎慢慢清晰,一切都亮了起来。
但强光刺眼,她下意识是把双眼再合上。
哭得哀婉的女声还在一句句唤着陛下,她听得疑惑。
怎么会有女人哭着喊她,她十五岁登基至今已经三年了,日日担心着女儿身被识破,以战事政事为由强压住了朝臣进谏大婚。她后宫空虚,身边皆是内侍,哪来的女人。
“陛下,二殿下绝不可能谋害太子殿下的啊,陛下明察啊。”
那哭喊再度响起,她听到了熟悉的喝斥声:“先把李妃拉下去,在这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这是她父皇的声音!
多年不曾听到的声音让赵钰染再度睁开了双眼,她努力地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微弱地呼唤:“父皇.....”
“殿下醒了,太子殿下醒了!”
太医围在床边欢喜高呼,在外边发怒的宣文帝当即前来。
床榻上的人面色依旧苍白,但总算是睁开了眼,眼神茫然中带着惊色。
宣文帝看得心中一软。他唯一的嫡子平时就瘦弱,在围猎场上还被摔下了马,当场不省人事。太医说是摔到头,受到了震荡,好在是醒了。
赵钰染看清眼前的人,面容威严,却总是会对她露出慈爱目光。
这不是早逝去的父皇还能是谁!
她挣扎着要坐起身,眼前又发黑,还胸闷。她想起自己在睡梦中的疼痛。
宣文帝一把按住了她肩膀:“别动,你撞着头了,好好躺着。”
撞到头?
赵钰染强压着眩晕干呕的难受,快在她脑海褪色的记忆一下就变得鲜活起来。
眼前的宣文帝和记忆里的面容重合,再转动双眸打量,发现自己果然是在一方营帐内,高耸的帐顶还被风吹得在轻晃。
这是.......她十四岁那年。
春猎的时候!
她心中一惊,还是坐了起来,见到胡子还未全白的太医正担忧地看过来。
一切都是她记忆中那样,是还没睡醒吗?!
她眼中茫然更甚,宣文帝皱了皱眉,朝太医正说:“太子这是怎么了?”
太医正也回答不上来,躬身请罪一声,伸手给她号脉。他人的体温清晰传到皮肤上,赵钰染总算是反应过来这并不是梦,这就是她十四岁那年。
她睡醒一觉之后就回到了十四岁?
这个时候的她,是被二皇兄一箭惊了马,还险些被射中。她翻倒在地,在躲避马蹄中撞了头。
赵钰染震惊,侧头一看,果然见到帐里还站着她的大皇兄,至于用箭险些伤了她的二皇兄跪在屏风处。
她有些搞不清楚为什么睡了一觉就回到十四岁,似乎也不是睡了一觉,最后一段梦里的疼痛十分逼真。但为帝三年,她早就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心中。她眼中的茫然尽散,恢复清亮,眸光如晨曦升起的第一道光那样明亮。
太医正此时松开了手,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后,赵钰染就看到太医正微不可见地朝自己点点头,是在暗示她一切无碍。
太医正是她早逝的母后留下来的心腹,她外祖家曾于他有救命之恩,这么些年都是由他请脉,为她保密着女儿身一事。
摸过脑后,太医正朝宣文帝禀道:“陛下莫担忧,太子殿下应该是刚清醒还有些不适,脑后的包也未再肿大,静养两日,微臣再看看有没有减轻。”
宣文帝明显松了口气,面上也有了些许笑容。见她脸还白得跟纸似的,又吩咐她躺好:“你好生休养着,其它的事,自有朕。”
言下之意,是会彻查她二皇兄冷箭相对的事。
她余光就扫二皇兄毅王脸色一瞬就苍白了下去。
前世因为此事,她的二皇兄还险些被降了爵,连带着李妃也被降了位份,两人间因此也结成了解不开的矛盾。
她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外头有侍卫走进来,跪在屏风后高声禀报:“禀陛下,肃王提前赶回了京,已经到了猎场,就在帐外!”
赵钰染听到肃王二字神色微变,宣文帝已惊喜地说了‘宣’一字。
在内侍尖细声线的高喊召见声中,她听到有人打起营帐的帘子,迈进屋来的脚步踩在地上十分有节奏。
宣文帝见人影在屏风后晃动,说道:“铭铮进来,你们叔侄,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很快,一道挺拔的身姿就映入赵钰染双眸。他逆着光,玄色修身的劲装包裹着结实身躯,只是站在那里,身上的大将之风就扑面而来。
他一惯出现都是这种气势,战神一般的威严。
赵钰染盯着这比记忆中年轻一些的面容,神色淡然,一颗心却在狂跳。
在战场上丧命的肃王再度在眼前,仿佛老天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她耗费心思才将那个掌控朝局的肃王送出京城,结果她一觉醒来,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这个时候肃王进京......是奉了她父皇之命,开始到她身边扶持、辅助她。结果在她登基后,两人闹到水火不相融的程度。
赵钰染为两人间那些还历历在目的争斗心情沉重,宣文帝高兴地拍着宋铭铮肩头说:“你小子,怎么赶那么着急,这路上不吃不喝了?”
离他下旨召人进京不过十日,可不是快马一路不歇才能做到。
宋铭铮朝宣文帝拱手回道:“陛下召见,臣自是不能耽搁。”
宣文帝就哈哈地笑,指着他和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赵钰染说:“太子,还记得你皇叔吗?”
神色淡淡地赵钰染扯出了微笑,下巴微抬着,目光对上视线也投过来的宋铭铮:“当然记得肃皇叔。”这人早已刻入她的记忆深处。
宋铭铮对上她的目光,见她抬着精致的下巴,微笑下隐藏着倨傲。是她身为储君的威仪。
他有一瞬的恍惚。
他在孑然一世寿终正寝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八岁这年,正好是接到宣文帝让他进京的旨意。
进京的一路来他都在反思为什么会这样,但又有庆幸。起码他不会在再前世一事,被人算计九死一生赶回京城后,看到的只是她的尸身。
她如今就鲜活的在眼前!
宋铭铮目光就凝在她身上,仿佛要弥补他几十年间疯狂地思念。
赵钰染被他盯着打量,却是心中生了不悦。
这人又是这样,朝前那么多大臣,都没有一个人敢这般直视打量她,唯独他!
她剑眉轻挑,是要生怒的前奏。
宋铭铮多么熟悉她,看着她要发怒的样子,冷酷地面容上竟是有了笑。
果然还是年岁小的时候,看两眼就生气了?下刻,又想到她总对自己张牙舞爪,最后不信任到将他强行派去西北战场,结果他在中和殿朝她发怒那次是最后一次的相处。
他神色迅速冷了下去。
他的笑如昙花一瞬即逝,但不妨碍赵钰染看得清清楚楚,震惊无比。
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宋铭铮笑了?!
宋铭铮这时倒不再看她了,更是直接忽略了帐营里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朝宣文帝请示:“臣听闻太子殿下惊马摔伤,心中忧虑,想去现场再看看。”
他赶着回京,第一是要确定她的安好,第二就是为了此事。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她还是从马上摔下来了。
宣文帝听他这话心头微动,又有犹豫:“你赶了一路,先歇一歇。此事朕已命人在细查。”
“臣并不觉得疲惫,陛下不让臣去,只会叫臣更加不安心。”宋铭铮拱拱手,坚持着。
赵钰染见两人说话,她完全插不进去,又想到他的独裁。让他去查,搞不好二皇子下场会更惨,她今世可不想多和二皇子结仇,起码现在没必要!
宣文帝实在不好拒绝他的一片真心,到底是允了。
她余光扫到二皇子脸色如死灰,不再犹豫地跟宣文帝说:“父皇,此事儿臣觉得有蹊跷。儿臣记得是马先有异样。”
这是要先将二皇子给摘出来。
宋铭铮闻言眸光锐利地看了过去,二皇子亦显出一丝错愕。
赵钰染忽视那带着压迫力的目光,继续说道:“此事还未查实前,儿臣觉得还是不能先下判断。”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探究意味越来越重,似乎是在揣摩她的想法。赵钰染神色淡然,只等考虑的宣文帝做决定。
宋铭铮见她这样,是意已决,想起什么,朝皇帝拱手附议:“臣认为殿下所言极是。”
这下倒是赵钰染愕然了。那个向来与自己政见不同的肃王,居然会附和自己的提议。
她肯定是在梦里。
若不是有着身为帝王的骄傲,她都想孩子气掐一下自己,看能不能从这梦里醒过来。
两人都为二皇子说情,倒叫宣文帝意外。
他就瞥了一眼面有焦急和委屈,却不敢说话的二儿子,斟酌良久,最后还是点了头说:“太子对兄长向来是友爱的,既然太子开了口,朕便先不问责,都先回去吧。”
二皇子如蒙大赦,叩头谢恩,一并向赵钰染道谢。她开口求情是他没想到过的,不管怎么样都是心有感激。
大皇子静静看着事态发展,离开的时候,神色略带诡异地回头看了床上的赵钰染一眼。宋铭铮察觉看了过去,正好看到对方紧张收回视线的样子。
他一双眸子就微微眯起。
有太医此时捧着汤药前来,宣文帝见着顺势站起身:“太子好好休息,此事既然你肃皇叔包办了,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朕还有政事处理,你和你皇叔说明一下情况。”
赵钰染不能亲送,坐在床上告罪。
宋铭铮送文宣帝出了帐,文宣帝拍着他肩头说:“太子性子有些倔强,你多包涵些。今日这事......”
话说一半,但不妨碍宋铭铮明白后面的意思。他抱拳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查清楚是妖是魔。”
“也就只能由你来帮我分担一些了。”文宣帝感慨一声,大步离开。
宋铭铮目送帝王,直至身影看不见才转身回到帐里。
赵钰染正对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拧眉,精致的眉眼写满抗拒。
她猛然听到脚步声,侧头看了眼,见到是宋铭铮那玄色的衣角,再也没有犹豫,仰头就把药给全喝了。
喝得又快又急,苦得她眼泪都要落下来。
她生平最怕两件事,一是喝药,二是......宋铭铮靠太近。说是怕,倒不如说是身为女子天生对带有侵略性的雄性警惕,他一靠近就让她万分不自在。
然而,她刚喝下药,第二件怕的事就发生了。
宋铭铮快步来到她榻前,她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抖,想到最后见他时他的冒犯,让她羞恼。他眼尖看得一清二楚,神色当即沉了下去。
他是什么猛兽不成,走近都能把她吓得发抖。
从以前就这样!
他想着,目光不由得变得更加锐利。
赵钰染最讨厌他这种凌厉的气势,即便是站着,不说话,靠近就能给人有压迫力。
她杏眸微垂,深吸口气缓解对他的反感,要将药碗放到床头的高几上。
一只手却先一步把碗接了过去,她余光只能扫到他的胸膛,修身的衣裳勾勒出他的壮实。不同于她要束胸的身形,那才是真正的男人体格。
一个男人,一个大将,他要干奴婢干的事,她也懒得说。
药碗离手,她慢慢滑坐下去,要扯了被子蒙头睡觉。
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她还得好好理理这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顺带捋清一些记忆。
不想他的手又探了过来,竟是快速在她嘴角揩了下。
这一瞬间,鸡皮疙瘩爬满了赵钰染手臂,她猛地抬手去拍开他的手。
帐营里响起清脆的巴掌声,宋铭铮手背当即红了一片。
他看着她警惕的样子,像是炸毛了的小猫,对他呲牙舞爪的。再看看红了的手背,想起来还没到前世两人摊牌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她是女儿身。
若是换了以前,他恐怕又得生气,现在倒是心中一片平静。不过是打到手,以前她气极的一回,还咬过他,也只有撒起泼来的时候像个女儿家。
“你嘴角还带着药汁。”他淡淡地提醒。
赵钰染闻言反手用袖子去擦。
——有药汁不会说,要动手动脚!
她怎么觉得眼前这个宋铭铮比前世年少的时候讨厌得多!
她带着恼意扫他一眼:“我要歇息了,皇叔在这儿怕是多有不便。”
他没有说话,她眼前又出现他宽大的手掌,只是手掌上多了一个油纸包。
“西北的蜜三刀。”他声音似乎轻柔了许多,另一只手去将油纸包打开,“臣进京匆忙,也只得这个便携,殿下刚用了药,正好尝尝去去嘴里的苦味。”
“不必了,吾又不是孩童。”她冷着脸拒绝,到底躺了下去。
宋铭铮被拒绝了也不恼,只是觉得她好笑。连吾这自称都用上了,是有多不耐烦和想掩饰她的嗜好,她嗜甜如命,这事只有他知道。
“殿下真的不尝尝?”
他又问了一声,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安静。
“臣把东西放高几上了,不打扰殿下休息,臣告退。”
宋铭铮难得退一步,没有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
也许是那段没有她的岁月让他学会了包容,她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何况现在还有很多时间,急不来。
总要让她对自己改观的。
他还算识趣,赵钰染严肃的眉眼缓和不少。
随着脚步声远去,帐内又恢复安静。
她向来不喜欢人近身,极戒备地守着女儿身这个秘密,身边伺候的都不会无召往前凑。安静中,她反倒翻来覆去。
空气里有着淡淡的甜香味,是床头高几上的点心发出的,闻着那甜味,她觉得自己嘴里更苦了。就跟药汁还含在嘴里一样。
她烦躁地再翻了个身,终于没忍住坐起来,伸手去捏了一块宋铭铮送来的蜜三刀。
他们前世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他也是带了这个来。
那个时候两人并没有什么恩怨,她接过来当着他面就尝了一口,那个味道就一直留在她记忆里。
就跟现在一样。
炸得酥酥脆脆的表皮咬下去会有轻微声响,沾在上面的芝麻香味一下就蔓延在口腔里,然后是如蜜一样甜味,让人心情愉悦的甜。
赵钰染细细嚼着这种久违的味道,嘴里的药味终于被甜味覆盖,她双眸慢慢眯起。
确实是好多年未曾吃到了。
她登基后宋铭铮虽然还会让人在西北买了快马加鞭送来,但那个时候两人关系早紧张的僵持着,她再也没有碰过这个点心。
是有些怀念。
赵钰染捏着蜜三刀,就那么倚在床头,小口小口的咬着,不知怎么地又想到最后那个梦。宋铭铮背着她越走越远,莫名的眼睛有些发涨。
而此时,宋铭铮其实还在帐内,借着屏风遮住了自己身形。他耳力极好,自然听到她咬糕点的声音,抿直的唇线慢慢就变得柔和,在外间宫人惊恐的神色中离开。
“来人。”
在他离开不久,赵钰染淡淡地声音透过屏风,宫人当即垂头上前。
太子匀称修长的手指着高几上的油纸包:“你们分了吃吧。”
宫人就看到散发甜香的点心,当即露出喜色跪下谢恩,小翼翼捧了油纸包下去。
太子在狩猎中受伤,猎场各处都增加了士兵巡逻。
宋铭铮被部下簇围着到了赵钰染出事的地方。
时节正值开春,京城积雪已化,地面冒出青翠的嫩草,枝叶抽新,林子中生机盎然。
他先抬头扫视周边的大树,确认不可能有人在树上隐藏身形,再让赵钰染的亲兵详细指出出事前后的位置。
“太子殿下当时就是在这里看到有只山羊探头。”那穿着程子衣的亲兵站在一颗大杉树下比划,“太子殿下正拉弓,然后一只箭便从十步后方的那排树后穿了过来。”
亲兵奔跑到所说的位置,用手示意箭的角度。
宋铭铮已站在原先赵钰染的位置上,侧头去看那名士兵,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是有一排小树半挡了视线。
这个位置看到那边有人,同样那个位置看过亦不好分辩。
亲兵又跑了回来,说:“那箭擦过马脖子,马吃疼受了惊,将引弓的太子殿下甩下去。殿下为了避开踏下来的马蹄,翻身一滚,结果撞到了杉树树杆上晕了过去。”
“随后我们就在那个位置看到了大殿下和二殿下,那羽箭刻着的是二殿下的封号。”
宋铭铮接过部下递上来的箭,锐利的视线扫过箭身,再看到羽尾那端果然刻了楷书的穆字。
穆王,二皇子的封号。
本朝围猎,向来都会在箭上刻上各人封号或名讳,一是用来分辩谁人猎取,二也是用来防范突然意外。
所以每个参加围猎的人都会十分小心看守好自己的羽箭。
宋铭铮细细打量着羽箭,发现箭头染了些许血迹,再有是......箭身。
他把箭让人收好,问那亲兵:“那匹马在哪儿?”
“那马受了惊,在拼命抬蹄乱踏,我们怕再伤到殿下,直接就射杀了。如今还在马厩。”
太子的事情还没定论,他们自然不敢乱处理,何况那还是太子殿下的爱马之一。
宋铭铮颔首,让人领他到马厩那边。
一身威仪的青年王爷来到人畜杂乱之地,喂马的杂役纷纷跪地,很快就有人将他们带离到一边。
来到身上还插着箭羽的马边上,宋铭铮一言不发先检查了马脖子那道伤,确实是羽箭擦过的痕迹。
“把箭拿来!”
宋铭铮一抬手,当即有人把箭再送上,他看着箭上的血迹,再比对了下马脖子的伤。伤口的出血量根本不够造成箭上凝固的那大片血迹。
第一个有异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他站起来,面无表情退后了三步,又下令:“把马肚子开了。”
赵钰染的亲兵就睁大了眼:“肃王殿下,是这马有什么不对吗?”
“对不对的,破开了看就知道了。”
血腥味就在马厩散了开来,亲兵看着从马肚子流出来的内脏十分不舒服,微微侧了头。但他身边的青年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从容淡然的仿佛是在看歌舞表演。
他就想起肃王那些骁勇的传闻,毁敌要城所立京观,京观堆置似连绵山脉。
所谓京观便是战捷收敌尸,盖土夯实,形成塔形的土堆。是宣战绩,亦是一种耀武扬威,打击对方士气的做法。
偏这样一个从无数尸骨踏出来的人,才刚刚到弱冠之年。亲兵猛然心中生敬生惧,垂了头,再不敢直视宋铭铮。
很快,就有人给宋铭铮禀报:“殿下,马胃里还有未消化的巴豆。”
巴豆。
不管人畜服用,都会肚子绞痛,腹泻。
宋铭铮英俊的面庞霎时神色冷酷。
他不过是想着赵钰染为二皇子赵钰哲开脱的话,顺带检查一下,不想还真查出有异来。
给太子的马喂巴豆,即便没有赵钰哲的箭惊了马,这马很快也会因为腹痛发疯!
他语气一沉:“把整个马厩的人都给控制起来,检查好他们口里和身上有没有藏毒,不能有人死了!”
敢给太子的马喂巴豆,其心可诛!
宋铭铮一声令下,部下当即散开来将马厩里的杂役悉数控制,然后开始搜寻,看还能不能找到喂马的巴豆。
宋铭铮下令后,直接去给宣文帝禀报查到的疑点。宣文帝气得摔了茶杯,嘱咐宋铭铮一定要将事情查清,这是有人意在毒害一国储君。
从宣文帝那里离开,天色已见昏暗,宋铭铮本想直接就去审讯的,不知怎么想到卧床的赵钰染。
他脚下步子一转,往太子的帐营方向去。
审讯前,还是让她知道进展为好。
不想,他才走近太子帐营范围,就看到主帐前聚了宫女和内侍,正凑成一堆在低声说笑。
不在她跟前伺候着,在外头耍滑?!
宋铭铮抿了唇,大步上前,轻喝:“殿下受伤,你们居然在此嬉闹?!”
他声音虽轻,却十分的冷厉,那些个宫女内侍被吓得直接就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齐声喊肃王殿下。
宋铭铮心中不悦,但到底压了下去。他清楚记得前世赵钰染最讨厌自己动她的人,不管是宫人还是别的......他冷声让众人起来,余光却又扫到一样熟悉的东西,掉落在地上,沾着黑黑的灰。
他双眸一眯。
——那是他给赵钰染送去的蜜三刀。
本是给她的东西,出现在这些宫人内侍手中,她把他送的东西赏人了?!
这一刻,宋铭铮心里是恼怒的。他护在怀里一路的东西,她就那么随手给人了。
他拂袖,大步走到门口,径直撩了帘子便入内。
屋里有着低低地说话声,他还听到了她笑了一声,十分轻快。
赵钰染此时是正跟谷天瑞说话。
谷天瑞父亲是锦衣卫使挥使,本朝锦衣卫一职都是世袭,是天子近臣。谷天瑞如今就在锦衣卫中任千户,自小出入皇宫,跟赵钰染算是一块儿长大的。
赵钰染出事,他忙完差务就来探望,在前世,谷家也是拥护赵钰染的一支。
宋铭铮绕过屏风,便见到谷天瑞坐在绣墩上,紧挨着床边。谷天瑞如今不过十六,家世又好,满身的意气风发,剑眉星目本就俊美,在那通身的气质相衬下就更出色了。
而赵钰染眉角眼梢都染着温和的笑意,是极少向他展现的那种温和,宋铭铮眸光一沉,面无表情打断言笑晏晏的两人。
“太子伤着怎么还有闲杂人等前来打搅。”
太子营帐虽是临时搭建,但内饰亦精心衡量过的。
八扇的嵌大理石山水屏风,紫檀木雕花床,谷天瑞坐着的珐琅绣墩,再有三足鎏金香炉放在不远处的长案上。
香炉正袅袅飘着轻烟,是可以缓解赵钰染头疼的安神香。宋铭铮冷不丁出现,再一句责问,使得正好的气氛瞬间就凝固。
室内陷入安静,飘散在空中的轻烟似乎也跟着静止了。
赵钰染回头,就见到面有愠色的宋铭铮。
“肃皇叔怎么又折回来了。”她被他的脾气闹得莫名奇妙,“可能肃皇叔不认得,这是谷千户,锦衣卫指挥使的嫡长子,在谷家排行第四。”
宋铭铮自是认得此子是谁,并且十分熟悉。不就是她前世最宠信的人,未来的锦衣卫指挥使,能夜入她寝殿的谷天瑞。
他更熟悉谷天瑞从前看她时那种眼神,灼亮而狂热。
他轻轻笑了声,根本不看半跪向自己请安的少年,视线是落在她身上:“不管是谁人,太子如今还是多作休息的好。”
谷天瑞能察觉到肃王对自己的不喜,肃王在本朝地位举足轻重,他明智的当即告退。
赵钰染看着自己未来的功臣被逼走,眉眼当即冷了下去,面容再精致,也抵不过这股漠然。身为储君的威仪一下就显露无疑。
宋铭铮凝视着她内敛的侧脸,这人即便冷了脸,再有威仪,都有一种诱人的魔力。她天生就是媚骨,皮肉不过是一层障眼法,如今冰冷的样子反倒更能激起他的占有欲。
但她又是赵钰染,有着颗坚硬的心,不会柔顺缠盘在他身下的人。
前世,她总觉得自己不尊重她。
现在想想,确实是了。
宋铭铮心境居然就平静下来,他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离她不过一臂的距离。
随着床一沉,赵钰染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假装不经意瞥他一眼,对他这种自来熟更加不满。
她允他坐这里了?
“我查过了,那箭来的有疑点,你的马被人下了巴豆。你一语成谶,那马确实是没有那只箭,也会发疯。”
赵钰染冷脸就转为诧异,杏眸内的光闪烁不定。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帐内昏暗,更显出她眸光灼亮。
宋铭铮却看不太清楚她的脸,他起身去点了烛,放到高几上。暖光照亮了两人,柔和无比。
“什么时候审人。”
她声音似乎也放轻柔了,而且与他十分有默契,居然知道此时犯人还未审。
宋铭铮听着唇角极快扬了一下:“不急,我想你会想去听审的,等你用过晚饭,我们就过去。”
他果然是来让她一同去审讯的?
赵钰染有一阵恍惚,他向来强势,强势到连把持政务,许多事情她都插不了手。如今他展现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一面。
她就抬眼去看他。
他是长得很英俊那一类男子,一双眼上眼皮弯弧宽而深,眼尾细长略弯,是桃花瓣的形状,也就是俗称的桃花眼。
若只单看他这双眼,确实顾盼间满眼风流,偏他有双浓眉。斜长入鬓,将他本该温柔的一双眼眸压得亦冷厉无情。
这人五官摆在一块,深邃英俊,就是凶得不行。
她打量着他,两人视线相触,很快她就移开目光,手抓了抓被面:“既然如此,介时我同皇叔一起去。”
正说着,屏风后有宫人小声禀报:“太子殿下,太医院的来送汤药了。太医正交待您要在饭前先用汤药。”
赵钰染皱了皱眉,想到午间那苦味。
宋铭铮已说道:“呈进来。”
太医院的人当即低头入内,打开盛有汤药的食盒,宋铭铮伸手去接过,居然一低头直接碰着碗沿小小抿一口。
他抬头,递过去:“温度正好。”
赵钰染盯着他手里的药碗,他刚才干了什么?
本来她就不想喝,他还用唇沾了她的汤药,即便是试毒也没有这样试的。她心里抗拒,宋铭铮见她不接,误以为她怕苦的毛病又犯了,劝道:“殿下若是不把这汤药喝了,臣恐怕也不敢带殿下去听审。”
赵钰染闻言就挑挑眉,又朝她施压吗?
这就是她熟悉的宋铭铮了。
她确实也没反驳,身体是自己的,她明白。
她伸手去接过,避开他抿过的那边,可浓浓苦药味扑入呼吸的时候,她心情还是略悲壮的。
宋铭铮见她仰头就一口喝完,宫人机灵前来接过空碗,又给她递了清水漱口,他还是看到她那精致双眉皱到一块了。
他就有些幸灾乐祸,谁让她把送来的蜜三刀赏人了,这会就算苦到要吐酸水,也得受着。刚才憋的一肚子的气也就散了。
赵钰染这时也想到那些蜜三刀,后悔没留下一块,来猎场她带的糖果并不多,昨天就光了。
宫人与太医院的人一同离开,屋里又安静了下去。
赵钰染死死忍着满嘴的苦涩味,更加不想开口说话,正巧宣文帝的人寻到这里来,是请宋铭铮到帝王帐营里用晚膳,为他接风洗尘。
宋铭铮应下,站起身来,见她还是一副难过的样子,伸手将腰间素色荷包打开。
“太子殿下,臣先行告退,晚些再来与殿下同去。”
他说话了,赵钰染不得不应声,张了嘴准备用简单的一个好字打发他。
哪知双唇才启,他的手就捏着什么快速喂到她嘴里。她下意识是再合上嘴,舌尖想要将东西抵出去,甜丝丝的味道却在她唇舌间蔓延——
是糖。
她当即怔住了。
宋铭铮做了这一系列动作,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地:“殿下刚用了药,好歹能压压味儿。”说罢,也不再等她说什么,大步迈了出去,负在身后手指还遗留着她唇温软的触感。
她嗜甜如命,腰间的荷包总会藏上一两颗粮,常背着他偷偷含上一颗。她以为他不知道,但他都知道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也染上了在荷包里放上那么几颗糖的怪癖。明知道她为了不跌威仪背着人偷食,不会找自己讨要,他还是落了这么一个毛病。
今日算是用上了。
宣文帝见到宋铭铮的时候,发现向来不苟言的少年居然唇角微微翘起,不由得纳罕:“铭铮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回陛下,是和太子相谈甚欢。”宋铭铮慢慢敛了神色,平和的,睁眼说瞎话。
他嘴里相谈甚欢的赵钰染,此时却是冷着脸把嘴里的糖当成了他,咬得咔嚓作响,仿佛就是在嚼他的肉!
——宋铭铮轻浮的性子是自小就有!
宣文帝帐内灯火通明,忘年而交的兄弟俩频频举杯。
两人有近四年未见,自是许多话要说。政事,家务事,宣文帝从来不在宋铭铮面前忌讳,总是会顺其自然脱口而出。
这份信任从托付生死那刻就奠定了。
“朝廷现在止了战,文官的心思就又开始活跃了。林皇后去得早,林家人身为太子外家在朝中势力还不够,总有人拦着林家的路,让朕不得不耗费心思周旋。内阁那些老狐狸越来越贪心,若不是扶持起来了司礼监,这些老狐狸怕是敢闹个天翻地覆。”
宣文帝一提起内阁,就咬牙切齿。
本朝初立的时候,高祖帝为了抑制丞相一职独揽军政两务的大权,罢弃丞相职务,成立了内阁辅臣制。内阁刚建立,大学士只是充当顾问的角色,帝王才对政务有最终决定权。
这样帝王可以收拢军权,同时文臣的地位大大提升。不想历经几任帝王后,随着文人地位受人尊崇,内阁权力日益增大,到最后内阁首辅地位与最初宰相无差。
帝王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只能再借助其它机构打压内阁,不能让他们再独揽大权,甚至威胁皇权。司礼监就是这是为此而被提高地位,宦官皆以帝王圣意为尊,帝王把本身的批朱权放到司礼监中,平衡着控制两边势力来互相牵制。逼得两边为权争夺中,只能顺帝王心意来行事。
但内阁建立得早,文官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司礼监刚刚崛起,说完全能压制是不可能的。
宣文帝前些天才跟内阁首辅意见相左,被气得当朝就摔了折子。
宋铭铮知道这些年朝中文官们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了,为生气的宣文帝斟满酒,说道:“他们自己也斗得厉害,臣倒觉得能趁机让太子殿下再培植新的一批人。”
宣文帝双眸一亮,这和他想到一块去了,高兴举杯:“果然是铭铮懂我!如今西北安定,你回京,正好跟着太子一块儿物色,太子年纪还小,你多点拨他一些。”
“殿下年纪虽小,却是陛下一手培养的储君,胸有丘壑,聪慧睿明。陛下不用太过忧虑。”
当父母的,自然是喜欢别人夸自己孩子,帝王也不意外,自是越发欢喜了。
两人再度碰杯,宣文帝说起了宋家事:“他们可还有再去烦你?”
帝王口中的他们,是原掌西北兵权的卫国公。
这个卫国公是宋铭铮的继兄。宋铭铮是老卫国公的老来子,是继室所出,在家中倍受宠爱。
他母亲又是个知进退的,从来没对爵位有过什么想法,但在老卫国公死后,宋铭铮继兄成了卫国公就对母子俩百般苛待。
带着恨怨的苛待,宋铭铮不知这怨恨来自于哪里,他那时也只得六岁,懵懵懂懂。到他八岁那年,生母被继兄逼疯,生母疯前让他快逃,他自此就离卫国公府。
八岁的孩子,在外头若不是遇到恩人,是真没法生存下去,所以宋铭铮不幸中大幸,遇上了他如今的师父。
他拜师学艺,才有了十四岁那年正好遇到宣文帝,从而救下帝王,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他如今掌的兵权,就是在他继兄手里夺的。宣文帝知道宋家这些破事,其实没过多插手,只是给了宋铭铮一个比卫国公更大的爵位,看着他一步步夺了他继兄的权。
宣文帝对这个心性坚韧,文韬武略的少年就更加欣赏了。
提及宋家人,宋铭铮不屑一笑,难得显出倨傲:“他宋铭钦哪来的脸见臣,即便要来,也得看臣愿不愿见。”
宣文帝就喜欢他这种爱恨分明的性格,哈哈地笑,不想笑着笑着倒咳嗽起来了。
他身边的内侍忙上前相劝:“陛下今儿可不能再喝了,不然太医正就要拉了奴婢去砍脑袋。”
“他林兴安敢?”
内侍劝不动,苦着张脸:“肃王殿下,您帮着奴婢劝劝吧。”
宋铭铮知道宣文帝此时身体已经不好,是密而不发。他眼中有忧色,也劝道:“陛下,为了太子殿子,您也得听林医正的嘱咐。”
“得得得,你们都听林兴安的,朕这皇帝真是当得难过,喝个酒也不能尽兴。”
宣文帝一挥手,嘴里是满腹不高兴,面上却是带着笑。内侍见此忙说:“这事奴婢听林医正的,别的奴婢都听陛下的。”
“就你机灵。”宣文帝又是笑吟吟瞥内侍一眼,站起身道,“铭铮奔波那么些天,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宋铭铮顺势告退,出了帐营,身后又传来一阵低咳,宣文帝抵拳扶着桌沿的影子模糊投印在帐布上。
这个时候,宣文帝的身子状况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明明才到中年。
夜里的风带着林间草木清香,还有露水的湿气。宋铭铮抬头,圆月高挂,幽华朦胧似纱。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踩着月光往太子营帐去。
赵钰染知道今晚有要事,用过饭后在药效中闭眼歇了会,不想一睡就睡到被宋铭铮喊醒。
她睁着眼还茫然了会,险些要喊谷天瑞。自她登基后,她习惯了谷天瑞总在身边,难得的唯一安全感。
好在回神得快,记起自己现在是十四岁那年。看清宋铭铮的面容时,她还真希望现在这一切才是梦,而且她似乎也并不是在睡梦中就回到了现在,胸前的痛和那些厮杀声太过真切。
“殿下若是精神不振,明日再审也可以的。”
宋铭铮见她揉着太阳穴,脸色仍旧白得叫人心疼,犹豫了会想改审讯日期。
赵钰染对他难得的迁就摇头,面无表情地说:“不必,还请肃皇叔回避,待我要更衣。”
他就低头打量了她几眼,看到她眼神冷淡,想到下午离开前自己硬把糖塞她嘴里,心下了然。
这是闹脾气呢,才摆冷脸,其实那会还是高兴的吧。
宋铭铮觉得她偶尔心口不一还蛮可爱,留下一句我在帐外等殿下,转身走了。
赵钰染又在床上坐了会才慢慢起身下地,后脑的包还在隐隐作疼,但起码没有那种眩晕想吐的症状了。这么些年来,她都习惯自己穿衣收拾,对外说的是洁癖,就怕那些宫人近身。
如今伤了,动作比平时缓慢一些,等到系好腰带背后已经渗了薄汗,还是有些虚弱。
宋铭铮等了好大会都没见人,有些担心想再折回去看看,不想身后就传来脚步声。赵钰染穿了套有流云暗纹的常服,衣袍是深紫色的,月光洒落在她肩头,把一张精致的脸照得更是惨白几分。
“殿下?”宋铭铮为她不自然的脸色皱眉,轻喊了一声。
赵钰染正要说走吧,迈开的脚却是踩了石子。她本就是硬撑着,脚掌霎时发软,身形踉跄要往前扑去,是他走快两步,一把托住了她胳膊。
拂面的夜风就多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
是她惯用的龙涎香,久违又熟悉的香气让他心头滚烫,扶着她胳膊的大掌暗暗收紧。
赵钰染脚下发虚,还好宋铭铮扶得及时。
他隔着布料传来的体温,还有迎面扑来的男性特有气息,如他本人一样霸道。她精致的眉峰轻蹙,但很快又恢复内敛沉稳。
宋铭铮为难得的亲近心头火热,扶着她发软的身子,觉得自己一只手都能将人扛起来。但他没有昏聩到失态,即便对她再有冲动,他亦十分快速就冷静下来,眉头更是皱成了川字。
她的伤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她却那么倔强,非要今晚就审。他侧头,大声吩咐侍卫:“还不快把软辇抬过来!”
赵钰染没想到他还准备了这个。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伤势,但身体重要,她没有客气,也没有甩开他的手,任他扶着自己上辇。
她向来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否则前世怎么能将他顺利赶离京城。
确认她坐好,宋铭铮这才让人起辇,自己则跟在侧一同往士兵驻扎歇息的区域去。他负在身后手掌心还残留有她的温度,鼻尖是被风送来的龙涎香,时有时无最撩人心,让心跳为悸动而剧烈。他......似乎又不太能冷静了。
到了密集的帐营区域,赵钰染才发现原本空余的位置又添了十余顶帐篷,还用了木栅隔开单独区域。这应该是跟着宋铭铮一同回京的士兵,他的亲兵。
果然他们就是往这个分隔的区域去,软辇到了最中心一处停下,赵钰染知道是到地方了。
她已经缓过劲来,自己下了辇,宋铭铮此时也没有再上前搀扶。确认过她不需要帮忙,他就不贸然再凑上前了。
“人都控制在这里,调马料的和给你喂马的嫌疑最大。”
宋铭铮走在前头,为她打起帘子。
屋里一直封闭着,关了有七八个人,这大半天过去,混杂的气味难闻。赵钰染皱了皱眉。
宋铭铮眼尖看到她轻蹙的眉心,心里好笑。
真是娇气,一点异味也闻不得。
她这储君向来是养尊处优的。
他就吩咐亲兵:“把人一个一个提出来,就在这外头审。”
很快,士兵拖架着一个人出来,那人被堵了嘴,面如死灰。空地上已有人将木桩埋稳,那人被架着绑了上去,还有生了火盆,其中一个被送到赵钰染跟前。
这架势,肯定是要用刑。
赵钰染在搬来的太师椅坐下,虽是开春,但夜的风亦寒入骨。她穿着斗篷还是觉得冷,就伸了手到火盆上烤火。
宋铭铮见此,让人再又添了一个炭盆,审讯这才开始。
例行的问话自然没能问出东西,士兵得到宋铭铮的示意,也不再用温柔的方式,将已经火盆里烤得通红的烙铁取出来。
凄厉的惨叫霎时划破营地安静的上空,再被夜风一吹,宛如鬼魅。
“什么声音?”
营地各处值守的士兵都听到动静,毛骨悚然,再细听之下,是人的惨叫声。
这么个时间,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很快,众人就打探到是太子与肃王正在刑讯,纷纷猜测到是与今日太子坠马受伤相关。
所有人都足不出帐,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事可不是能去凑热闹的。
而此时,二皇子和李妃那里是最惶惶的两处,一直睁着眼,生怕下一刻就有人闯进来,把他们拉出去也要用刑。
大皇子豫王的帐营里亦灯火通明,豫王妃脸色发白缩在榻上,几回想让他就寝撑胆都被漠视。豫王坐在桌案前,一直未动,直致刑讯的动静停下,惨叫声许久都不曾再响起,而整个营地仍一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才转身绕过屏风,终于上榻歇息。
八个嫌疑人都已经动过刑,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身上好几处都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空气里有着风吹不散的血腥味,浓郁得让人窒息,赵晏清双手死死握着椅子扶手,脸色铁青。
八个人都审完了,却没有一个人供出有用的线索来,除了求饶,毫无其它。
宋铭铮倒是神色淡然,这样的结果,其实他早有预料。
如若真那么容易能供出人来,那么这幕后指使御下之术也太过没用了。让他意外的是,居然连个用来混淆视听的人物都没被说出来,这点就耐人寻味了。
他以为,幕后之人应该会借这个机会嫁祸,起码要嫁祸给嫌疑最大的二皇子穆王,结果什么都没有。
幕后之人若不是失算,那就是心机极深。
他直觉是后者。
不动声色,伺机再动。
“殿下,看来今晚不会有结果了。”宋铭铮侧头去看她,见她抿紧着唇,又说道,“殿下是想如何处理这些人?”
这些人没有吐露一个字,却不代表无辜。她的马被喂了巴豆这种明显的东西,这些人怎么可能无辜,只不过是死咬着,不松口罢了。
这在赵钰染眼中,无疑就是挑衅。
挑衅她身为储君的威仪。
她眸光闪动,似刀刃折射出来的寒光一般。
宋铭铮知道她有想法,也大概猜到她想做什么,思索了会说道:“殿下若是信得过臣,这些人就交由臣暂管,臣一定会让殿下满意。”
赵钰染终于转过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眉峰上,他冷酷的面容像是被柔化了,显出几分平和。
她凝视着他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考虑。
她确实是衡量他的话。
宋铭铮比前世进京得早,行事做风上倒和她记忆中无差,但这个时候的他应该是野心未起的时候,他行事都是出于讨好她。
她犹豫了。
“殿下,有些事情,借臣的手,比殿下亲自动手要来得好。殿下是储君,大臣们心目中睿智怀仁的储君,不必要为了几只老鼠,毁了贤名。”
他的话让赵钰染心中一震。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就笑了,唇角轻轻往上扬,很浅的弧度:“既然肃皇叔如此为我考虑,就有劳皇叔了。”说着,她站起身拢了拢斗篷,面上已恢复往日风轻云淡。
既然他示好,她且先照单全收又如何,前世这个时候的她,对他其实还是很亲近的。
宋铭铮亦站起身,看到她斗篷上金银线绣着的暗纹似水波般轻淌,她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坐上辇径直离。
她离去许久,宋铭铮才动了动站得有些僵硬的身体,双手负在身后。
刚才她笑了?应该是,虽然意味不明,褒贬不明,但确实是朝他笑了。
没登基前的赵钰染,心思似乎也不太好琢磨,总感觉和记忆中有些出入,是他的错觉吗?
审讯毫无进展,宋铭铮翌日清晨就跟宣文帝汇报。
除了审讯的结果,他一并把昨日查到的疑点慢慢说来,其中刻有二皇子封号的羽箭是最疑点最重的。
宣文帝听过后略一沉吟:“既然血迹有异,不是马身上蹭的,那么老二就是冤枉的了?”
宋铭铮拱手,沉声说:“现场没有找到第二支箭,此事臣也无法下定论。”
如果箭真不是二皇子射出去的,那么肯定还会有另一支,偏偏没有,根本无法判断。搞不好,就是二皇子自导自演呢,从头至尾只有这一支箭。
宋铭铮是谨慎的人,又事关赵钰染,他更是慎之再慎。
“这些狼子野心的,真是要反了!”宣文帝咬牙切齿。宋铭铮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帝王阴沉的脸色好转了不少。他说道: “正好今日要正式给你接风洗尘,也该让那些人知道的朕的决心,事情你安排好即可。”
有了宣文帝的支持,宋铭铮更是无所忌惮了,离开帝王帐营的时候,他唇角挂着一抹冷笑。
赵钰染歇了一晚,后脑已经没有了那种隐隐作疼的感觉。她眉眼舒展,看着照进窗的晨光吐息,终于有了精神。
洗漱过后,太医院来人问诊,是太医正林兴安。
林兴安见她神采焕然,杏眸清明,心中大定。探手为她诊了脉,发现脉相比昨日平和,再查看过她看脑后的伤有消肿的迹象,抚着胡子就笑了:“殿下的伤再消几日就能好,这些天莫要太劳累就可,药要按时用。”
赵钰染听着心里也高兴,点点头:“劳烦林医正了。”
林兴安走后,很快就人送汤药过来,她只能忍着苦一口气把汤药饮尽。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因为昨日两回喝药都有甜食去味,今天汤药在嘴里的苦涩味一直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等来早膳,用过后她再咂巴咂巴嘴,嘴里那股苦味似乎还在,只能用清水又漱口两回。
难得她休养,连平日早上会来送折子的詹事都特意避开了。她就拿了《易经》倚在紫檀木长榻中,背靠石青色撒金大迎枕,悠闲翻看着,宋铭铮却是这个时候又过来。
赵钰染不想见,但昨夜回来后,她又细细琢磨过。现在的她还是要借他的势去打压几个皇兄,而且前世这个时候,两人相处还算愉快,甚至对他是有敬仰的。他是赫赫有名的大将,洒热血用身躯维护边陲安定,就凭这点也值得肃然起敬。
所有的矛盾都是在她杀兄登基后,被他识破女儿身后。
那以后才是一种不死不休的局面。
现在只要她有着警惕,再在往后日中暗中分散他在朝中的影响力,或者两人还能和平相处。而且当初遣派他回西北,她未曾想过他会战死。
想及这些,赵钰染的心境就平和许多,到底是见了他。
宋铭铮进到帐内,就见到她沐浴在阳光下的懒洋洋模样,修长白皙的手拿着书,竟让他有种此时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记忆中尽是她固执、张牙舞爪、冷厉无情的样子了。
“殿下,午间会设宴,陛下让臣前来转告一声。”
“是为皇叔设的洗尘宴吗,我一定会到场的。”
赵钰染眼睁仍然盯着书本,宋铭铮看了看书封面。——易经,他记得她读了许久也没读通的,还恼怒摔过书。
他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便没有在这分她心,拱手退了出去。
他来去如风的,赵钰染居然还些不习惯。她抿抿唇,觉得自己是前世被他折磨过多,有点受虐倾向了。
到了近午宴时间,她已穿戴好。
让她没想到的是,宋铭铮又叫人抬着辇来候她。
她仍旧一派平和上了辇,目不斜视,任他陪同在侧到了设宴地。
今日她穿着赤红常服,乌发束在冠中,脖子露出的小截肌肤白皙似雪,连白凌中单都被衬得显出暗色来。
宋铭铮站在她身侧,余光扫过,觉得她还是穿别的颜色好。这一个明艳的背影,就该引得人想入非非。
席间已经坐满大臣,几乎是都到了,她的几个皇兄亦在,纷纷站起身向她施礼。
免了众人的礼,她到自己位置坐下,侧边就是宋铭铮的坐位。应该是宣文帝让人设的,她的几位皇兄都排到了他下边去,彰显着他深受圣恩。
赵钰染桌案上并没有放酒杯,众人都知她受了伤,可不敢让她带伤饮酒。
她就端了茶,润润嗓子,静候宣文帝到来。
不想这个时候却先来一行士兵,拖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差役,满身是血。她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听到领头的士兵高声汇报:“禀肃王殿下,人已如数带到。”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宋铭铮身上,赵钰染也侧头看过去,看到他双眸锐利,眼底涌动着厉。
她皱了皱眉,想到昨夜他说过的话,难道他是要在这个时候......
她想法还未落,宋铭铮已经站起身来,就那么居高临下扫视全场,大将威仪尽显,有股极骇人的压迫力。
“昨日太子殿下坠马,经查有歹人在太子殿下的马食中混入巴豆,意图谋害储君,其心可诛!下边这八人是监察不严,叫歹人有机可乘,失察失职,其罪当诛!”
在场的人闻言都倒吸一口气,就在此刻,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所有人毫无预料中刺疼耳膜。
众人再去看场中的八人,其中一个已被士兵手起刀落斩了脑袋。断头在地上滚了几个圈,那人的双眼还睁得大大的,断头处血喷如潮,失去支撑力重重砸倒在地。
有胆小的宫人叫了出声,大臣们个个脸色发白,被刚才那幕冲击震撼着。
赵钰染也有些不适抿抿唇,虽然再血腥的场面她也见识过,但她真没有想到宋铭铮会这个时候斩了人示威。
站着的宋铭铮此时走出案后,来到发抖的几人跟前,一抬手,士兵当即把刀递到他手里。
他手执长刀,神色冷然,视线看向高坐上的赵钰染,随后又盯住了大皇子几位皇子。已经有人将一个差役押到他跟前按跪着。
几个皇子不知道他看过来是什么意思,莫名心中紧张,可宋铭铮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在与他们视线相对中挑唇笑了笑。下刻,再一颗脑袋滚落在地,鲜血溅在他黑色的鹿皮靴上。
场中有倒抽气的声音,几个皇子脸色一白,明白宋铭铮是什么意思了。
他在向自己示威,震慑。而他的做法,确实是让他们心头狂跳,指尖微抖。
在宋铭铮投来的视线中,有种自己就他跟前受刑的差役,那刀刃似乎就是落在自己脖子上一样,让他们浑身发凉,头皮发麻,肝胆俱寒。
亲自斩了一人,宋铭铮才抬了下巴,扬声道:“犯我朝储君威严者,我必亲诛之!”
话落,又一个差役被压到他跟前,宋铭铮再度手起刀落。浓郁的血腥味已在空气中蔓延,不少文官已经受不住,侧身抬着袖袍遮住面,不再看这样血腥的情景。
所有人都被他的凌厉震住了,更明白此举其实亦是宣文帝的意思。
——敢乱朝纲者,杀!
赵钰染坐在高位上,遥看极有魄力的青年,这一瞬心中有被他掀起的澎湃。
本是该用来欢庆的场地,转眼却是有人血溅三尺,空气里流动的都是肃杀之气,每个人心中都是惶惧。
在场的哪个不是在官场淫浸多年,很快也都回过神,这分明就是在杀鸡给猴看。至于哪个是猴......这些人牵连在太子坠马一事上,余下的皇子就是猴,还有那些追随皇子们的各派。
众人看向宋铭铮这个异姓王爷的时候神色又古怪几分。
很快,宋铭铮已手起刀落斩杀到第四人,赵钰染朝身后的亲兵示意一眼,那士兵当即就振臂高呼:“不臣之心者,杀!”
一个人呼喊,守在宴地四周的士兵霎时跟着附和,杀字响彻山林上空,惊得飞鸟簌簌。
大皇子几人脸色苍白,被士兵们的激愤所惊,为太子驱使的大臣们却面带微笑,心中舒畅无比。
——谁敢动摇储君的地位,杀!
给太子立威,就是给他们立威!
在喊杀声中,宣文帝姗姗来迟。帝王驾到,激动的场面再度安静,众人跪地山呼万岁。
宣文帝大步走到龙座前,抬手展袖免礼,话落又道:“铭铮继续,朕倒要亲眼看看这些包藏祸心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帝王不怒自威,声音淡然,却是又令众人心中一凛。
宣文帝是在力挺太子,不能容忍有人越雷池一步。
皇帝就是大臣们的风向标,不管在场的人究竟是中立,或是其它皇子党羽,此时皆是跪地高呼陛下英明。
宋铭铮见达到想要的效果,也不再墨迹,八人悉数伏诛。
有士兵用清水洗刷中间染满鲜血的场地,再运来沙土盖上,铺好红毯,宴会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空气中还留着久久不散的血腥味,在提醒众人刚才这里是炼狱一般的刑场。
多年未在朝中露面的宋铭铮一出场就极让人震撼,宣文帝在宴中频频向他举杯,更是奠定了他以后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身为被他表忠之人,赵钰染也是给足他体面,虽是以茶代酒相敬,宋铭铮心中也是高兴的。
这一高兴,他又少了许多顾忌,直接弃了自己那席和赵钰染挤着坐一块。
昨日宣文帝猎了鹿,今儿为他洗尘特意命人烤了,鹿肉滋补,他挤在赵钰染身边将自己那份都放到了她跟前。
“殿下受惊,正好压压惊。”
赵钰染对他的得寸进尺忍了再忍,面上挤出淡淡地笑,默不作声吃肉。吃完了他就能滚了吧。
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靠近她,宋铭铮哪会那么容易离开,一直在散宴都是与她挤一桌。叔侄俩相处各怀心思,暗中汹涌,落在其它人眼中却是言笑晏晏,感情极好。
散宴过后,赵钰染终于甩掉了牛皮糖一样的人,回到帐营倒头就睡。应付宋铭铮,好像让她后脑的伤又开始作疼了。
她的皇兄们回到住处却没有一个能睡着的。
二皇子穆王回到住处后就一直在灌茶水,压下还遗留的惊惧。
刚才在宴上宋铭铮只是宣叛那八人包藏祸心,却未说明太子坠马一案要了结。所以这只是单纯立威,后续还会严查,当时可是他的箭先让太子惊了马。
最后查不出人来,他是不是还得受责罚,搞不好就跟今天被斩杀的八人,成了立威的垫脚石!
正在穆王惶惶不安的时候,一位内侍装扮的人来到他跟前,仔细看,那人竟是留有胡须。
“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穆王慌张的去掩好帐帘,又命心腹守住,有些焦虑地与那人说,“您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若不是事从紧急,臣也不会这个时候贸然前来。”来人摘下斗篷,露出略苍老的面容。
此人是二皇子的外祖李明慎,如今国子监祭酒,内阁五大学士之一。
穆王扶着他坐下,越发焦虑了:“是为今日肃王的事?”
“正是。”李明慎说,“原本我们还打算趁机会拉拢肃王,不想他上来就表了态是要站太子那边的,今日陛下就是让肃王来震慑的,偏偏二殿下又牵连在太子坠马案里......”
李明慎叹气,是和穆王想到一块去了。
穆王闻言神色几变,话里有几分负气了:“太子坠马一事本就不是我所为,我心中坦荡。谁若敢污蔑我,我定也将他咬下一块肉来!”
“这都是气话,当时殿下究竟是怎么射出去那一箭的!”
“我是见到了猎物上前,哪知太子会在那里。”
“大殿下能为你做证吗?”
李明慎一句让穆王安静了下来。
太子坠马后,父皇问责他,大皇子当时在做什么?有为他辩解吗?
穆王脑袋一片空白,居然完全想不起来在太子营帐里那段事情。李明慎见他发怔,脸色一沉,声音也冷了下去:“大殿下恐怕就等着看热闹了。”
这话让穆王打了个激灵,想起另一事:“或者太子那不会追究,是他跟父皇说的情,父皇昨天才没有对我责罚。或者太子......”
“殿下!”
李明慎突然一喝。
“殿下又开始犯糊涂了,臣与殿下说过几回,太子面上温和,满嘴仁义。但真等他登基之后,他为了稳权,真能放过你们这些兄长吗?”
“可他拿不到把柄,要怎么不放过我。我总觉得是外祖您多虑了,太子这么些年来,除了和老三斗得厉害,正面上并未再和其它兄弟有罅隙。老三是因为他母妃立为了后,父皇平时对他比其它兄弟又宠爱一些,所以嚣张跋扈,连太子都不放眼里。”
“可今日三殿下不在!宋铭铮立这威,是给你们看的!”李明慎再度恨铁不成钢的斥道,“你可别忘记三殿下是怎么被罚禁足的,不过是一个奴才不敬,太子能将他连带皇后一起被罚,连此行围猎都没能前来。太子心性狠着呢!”
穆王也想起来离宫前老三一个奴才慢待太子,第二日老三就被言官参一本,再连带翻出东宫用度被暗减一事。
皇后以为自己用年前的天灾为由缩紧各宫用度,暗中给苛刻太子拿捏住了,要太子有口难言,连要个墨砚都没给。结果是太子不动声色,用一个快要磨穿的墨砚震惊朝野。
堂堂太子,穷得换个砚的钱都没有,说出去得贻笑大方,引得皇帝震怒。皇后和三皇子,才开年就被太子劈头盖脸收拾了。
太子确实不是良善之辈。
但......穆王还是有自己的坚持:“我觉得此事我该再和太子表个态,您这个时候也不能妄动。坠马一事确实太过凑巧,我们自乱阵脚才可能进了别人的陷阱,一切都等等再说。”
李明慎见此知道自己白来一遭了,起码他以为是外孙会顺势把祸嫁到大皇子身上,这个外孙还是太过不坚定,狠不下心来!
话到这里,李明慎也不能再劝,不然祖孙俩才得白白生罅隙,何况还不能久呆。
李明慎一拱手,匆忙离去。
***
赵钰染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睁眼的时候,洒入帐内的阳光已微微西斜。
她满足地伸个懒腰,精神好多了。
慢慢穿好衣裳,她喊来宫人上水洗漱,伺候她的小内侍成喜乐颠颠来禀道:“殿下,锦衣卫千户在外候了殿下有些时间了。”
谷天瑞?
“快请进来,怎么先前不喊醒我,什么时候来了。”
成喜忙澄清:“是谷千户不让奴婢们吵醒殿下的。”说罢,见她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又笑眯眼去请人进来。
谷天瑞一身飞鱼服,腰跨绣春刀,十分英气。
“殿下。”他朝赵钰染行一礼。
赵钰染刚净过面,下巴还沾着两颗水珠。她随手擦去,让他坐下说话,谷天瑞就看到水珠自她手背滚落。
他怔了怔。
那双手该多细腻才能让水珠不散直接滑落。他缓缓眨眼,视线自她下巴往上移,是她饱满红润的唇,那唇色诱人,竟是连姑娘家都比不得。
谷天瑞心头一跳,不敢再看。太子是公认的长得精致俊美,满朝上下都说他是第一公子,世无双!
“天瑞怎么来了。”
赵钰染没察觉他暗中打量的视线,笑着问。谷天瑞忙敛神,将探听到的事说来:“禀殿下,是在散宴后,李阁老化装成太监的样子,去了二殿下营帐。”
“化装成太监?这老东西又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赵钰染对李明慎可没有好映象,前世就这老家伙总在后头无事生非,挑拨得她跟二皇子越发势如水火。
“殿下,微臣以为,这是与殿下坠马有关。二殿下那里嫌疑十分之大......”
“嫌疑大不大,谷千户是怎么知道的?本王记得,此案陛下交由本王全权负责,谷千户这是要做什么?”
一道威严冰冷的声音自屏风后传过来,赵钰染皱了眉,下刻就看到一身玄衣的宋铭铮大步来到面前,她脸色就有些难看。
——肃王过来怎么没人禀报,外头的人都死了不成!
宋铭铮一声不吭就直闯了太子营帐,这已经是第二回了。
谷天瑞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肃王是不是太过肆无忌惮了,他这是把太子威严置于何地?
在又一次面对肃王对自己的不善,谷天瑞并没有像上回那样退避,而是站起身,朝他一礼。在赵钰染还未来得及说话前已抢先道:“下官见过肃王殿下,下官身为锦衣卫,探听什么消息,探听到什么消息没有要向肃王殿下解释的道理。下官跟太子殿下议何事,肃王殿下亦无权插手。”
他是锦衣卫,皇帝亲卫,除了皇帝谁也无权责斥他们!
宋铭铮被他一张利嘴气笑了。
谷天瑞还是一如既往啊,巧舌如簧,偷换概念,胡搅蛮缠。把责怪他越权的事全拉到锦衣卫的差务上了。
赵钰染见两人在这针锋相对,有种回到前世的恍惚。
前世谷天瑞和宋铭铮亦是死对头,两人你来我往,但她是偏护谷天瑞的,宋铭铮没能对他做什么。
忆着旧事,赵钰染扯着嘴角淡淡一笑:“肃皇叔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外边也没有人通报,慢待皇叔了。”随后就朝外高声说,“谁当的值,当差不力,拖出去打十板子,再犯就赶出东宫!”
她几句话就转移了话题,还直接发落宫人。宋铭铮脸都黑了。
人是听了他令没有通报,放他进来才受的罚,赵钰染这是要借此事拿捏他,让他不要再跟谷天瑞计较。
她倒是一直都很护着这个谷天瑞!
宋铭铮眸光沉沉,叫人不寒而栗。谷天瑞在锦衣卫当差什么大风浪没见识过,仍是被他一眼扫得头皮发麻,可赵钰染已经相护了,他不能拂了这片好意。不然,与霸道的宋铭铮有什么区别。
谷天瑞到底是退了一步,就此打住,拱手和赵钰染告退。
刚才当值的侍卫与宫人已被按着打板子,闷棍声一下一下传进帐内,赵钰染好整以暇坐着喝茶,抬手举足之间尽是上位者的从容不迫。
宋铭铮眯着眼看她半晌才坐下,声音低沉:“谷天瑞跟你禀了,李阁老和你那二皇兄的事。”
他在气头上,连殿下二字都没称。
和人吵了一场架,又把脾气撒她身上了?赵钰染拧拧眉,前世这个时候的宋铭铮也这么霸道不讲理吗,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她有些记不清了。正事在眼前,她豁达些不与计较就是。
她沉吟着,眸光闪动,在淡金的光晕下十分耀眼。
“皇叔已查到箭与二皇兄无关,李阁老去见他,估计是被你今儿吓的乱了方寸。此事我觉得也不必要小题大作。”
她对这事淡然,宋铭铮想起她为二皇子说情的事,还是把疑惑问了出来:“你究竟是想怎么对二皇子,证据的事,由我说了算。”
怎么对二皇兄?赵钰染神色总算有了变化,眼神有一瞬空洞,虚虚地看着他,仿佛又是透过他在看什么。
她只是现在不想跟这二哥结仇罢了,如今威胁她最厉害的不是二皇子,实则是总闷不吭声的大皇子。
在前世的时候,她三哥还没有来得急借父皇病重的事掀起风浪,大皇子已经让人假传圣旨了。
那个一向不引人注意,在兄弟中最默默无闻的老大,狠起来才是直掐她喉咙,要她命的那个。
她坠马的事......赵钰染微微一笑,说道:“我若和肃皇叔说,其实我怀疑我大哥呢?”
宋铭铮闻言有惊讶,随后却也笑了:“殿下倒和我想一块去了。”
他露了一丝笑容后,绷着的身子也放松的往椅子后一靠,闲闲地分析如今情况:“虽然此事也可能是二皇子自导自演,可如今李阁老在朝中极有威名,又是国子监祭酒,学生满天下也不是夸大。”
“文人最好指桑骂槐,无中生有,逞口舌之利。殿下来猎场前才与皇后三皇子发生过冲突,此时确实没必要再树敌。”
他才回京一日就把近些日子的事摸得清楚,赵钰染挑挑眉,没有作声,听他继续说。
“而且穆王既然都能让人给殿下的马喂巴豆了,那实在没必要再用箭去惊马,惹一身骚。反倒是一直陪同在场的大皇子才最有嫌疑。只不过,我们没拿到实证罢了。”
“肃皇叔刚刚不是说,证据你说了算?”
听到最后,赵钰染眸光流转,似笑非笑睨着他。宋铭铮跟她挪揄的目光对个正,那样懒懒一瞥的目光,却跟带钩子一样,勾得他心跳加速。
他微微眯了眼,将涌起的情愫压了下去,神色因此也变得严肃:“殿下,你这个时候不想和穆王对上,却要跟大皇子对上?殿下认真的?”
“只是想看看肃皇叔的魄力到底在哪里。”赵钰染收回视线,看向长几上的鎏金香炉,语气轻得跟袅袅升起的青烟一样,飘散在他耳边。
“如若殿下想,臣自然照办。”
她猛地又侧过头来看他,发现他惯来冷俊的面容有着郑重,不是搪塞她的话。
他也有言听计从的时候。
一开始两人间相处可不就是这样,君臣泾渭分明,他是忠于君上,这样的宋铭铮似乎也不那么冷厉无情了。
“还是不劳烦皇叔了,此事我自有打算。”
她淡淡一笑,眉眼精致,假笑也化作了七分真。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宋铭铮默默恋着她的样子,不再多言,却也不告退,就那么坐着。
赵钰染倒想赶他走,但一想到现在她还只是太子,宋铭铮在她这儿呆得时间久,外边的人自又要再惧她三分。
就狐假虎威一把吧,谁让她现在是个处处被压制,军权还不能控在手中的可怜虫。
她也不管他,继续拿了《易经》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易经》晦涩,她以前也只读通半卷,再加上登基后政务繁忙,再也没空琢磨。现在倒正好有时间,就不信她真读不通这书。
赵钰染性子好强,对下定决心的事执念就会非常之强,一时间就已经看入了神,完全忘记了宋铭铮这人的存在。
宋铭铮被晾着也不在意,安静地喝茶,偶尔视线会飘在她苦思的面容上,每当这个时候总不由自主会牵嘴角想笑。
被一本书折磨得愁眉不展的样子,是有那么些滑稽又可爱,跟本书较什么真呢。
这性子怕是改不了。
宋铭铮抿一口茶,心田一片平静。
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太医院又送药来了,赵钰染这才舍得撒开书,猛然看到跟前高大的黑影,才想起来这人还没走呢。
她就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宋铭铮。
怎么有种他呆在这里就是为看她喝药的?
赵钰染不知怎么形容这种直觉,为了不失储君威严,还是端了药碗一口气闷了。苦得眉头打结,眼角泛红。
这个时候宋铭铮终于走了,赵钰染就在心里骂了一句:王八蛋,他果然就是来看她受苦的。
在宋铭铮离开片刻,就有宫人端了一碟的腌梅子过来:“殿下,肃王殿下临走前说今儿在宴上尝到这梅子不错,让人再送了些过来。说殿下用几颗,也能开开胃口好用饭。”
撒着雪花糖的梅子就搁到几案上,色泽诱人,赵钰染怔怔看了会才伸手去捏上一颗,含到嘴里。
梅子酸甜,冲淡了嘴里的苦味,她仍在出神。
宋铭铮变得让人更琢磨不透了。
等到嘴里的梅子都没有了味道,她才取了帕子吐出核,转身到书案后写信。
她的字是宣文帝亲手教的,有几分宣文帝的风骨,游龙走凤,十分霸气。写好最后一笔,她轻轻吹干墨迹,凝视着上边的三皇子几字笑了笑,随后喊来一位亲兵,让他暗中给谷天瑞带去。
如侵立删
声明:本小说已经进行翻录,音质效果已改良,欢迎大家收听带章节名称的新录制版本! 她本是现代忍者特种兵,却因能力太高被国家害死。她是丞相三小姐,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被姐姐陷害扔进冷院 饿死了,却无人所知。灵魂交替,她变成了她。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已然成了和亲的人。好事怎么会想起她?冷笑……只因要嫁的那个人是重病缠身的冥王。无碍只是换了一个睡觉的地方罢了。只是这王府中的明争暗斗,皇宫里的阴谋阳谋,战场上的重重惊险,江湖又是一番血雨腥风,这还怎么让她睡觉。她,风轻云淡,清冷腹黑,想着笑看风云乱,谁知进了风云中。迷雾笼罩的双眼,轻轻勾起的嘴角,看似亲和温煦,实则拒人千里,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生活着,导致更多的人来犯,她可不好欺负,既然来了就虐吧。仙兽为仆、死神为宠、蛇王当了'镯子',身后跟着一个幻境之眼的侍女,还有一群大人物成了师傅、干爹、义父、徒弟、手下,真是好运的让人羡慕。重重身份,高贵无比,结果,众人错把明珠当尘埃。他,冷酷无情,权倾朝野,冷眼看着众人背后的阴谋诡计,掌握全局,却独独掌握不了她。冰冷的气息,天然混成的霸气,只是从胎中便中了毒的他该如何是好,怪医飘渺,何处寻?当真是飘飘渺渺。强悍的实力,强大的势力,腹黑冷酷,多层身份,让女子怜之、爱之、避之、叹之。一个含笑疏离,一个冷血拒人。亲和温煦的背后腹黑如她,重病缠身的背后闷骚如他。从两两相厌到强强联手之后便是宠溺无边。当他们相遇、相见、相识、相知、相爱……;他宠她,上天入地只要是她要的,他都给。他宠她,碧落黄泉,她在,他便在。他宠她,伤害她的都得死,她伤害的更要死。他宠她,只要她身边有一个雄性生物他便醋意横飞,最后连雌性他也要防着,美名其曰,万一有个变态的他找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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