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 君倚天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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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晨风徐来,柳枝拂然,一夜的春雨浸润了大地,白云高卧,飞鸟掠过长空,留下声声清啸。

染胭宫,檀香袅,一室春光。

郑妃细细打量着青铜镜中那娇艳无双的容颜,一双如丝媚眼微微眯起,手中懒懒地把玩着一支紫玉钗。

身后的宫女正低眉垂眼地为她盘着秀发,一丝一缕,不敢有丝毫差错。

捧着郑妃娘娘的月白披风,君玉静静地立在一众宫女中。

清风拂过,满堂悄寂。

暖烟缠绕间,君玉悄悄望向了窗外,微微出了神。

窗外嫩枝摇曳,粉蝶纷飞,春意盎然。

又是一年阳春烟景时,故乡的柳枝已是万条垂下绿丝绦了吧?盼了一个隆冬,终是到了这一天,就要见到他了,他可还好么?

眼前正自浮现出那抹青衫身影时,突如其来的一记声响却让君玉浑身一颤。

“你这贱婢不想活了么?”

只听得郑妃尖锐的声音响荡在整个寝宫。

那挨了一掌的宫女捂着红肿的脸,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言语,正是方才为郑妃梳头的秋烟。

此刻恐惧泪流中,只怪自己不该梳断了郑妃几根长发,犯了大忌。

郑妃仍是怒不可遏,揪住秋烟的头发尖声道:“你们这些势力下.贱的小蹄.子,那狐狸.精欺我也罢了,连你们也要来作威作福么?”

说着又是几道耳光,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

君玉心下不忍,别过头去,暗自叹息。

皇上连续三日都留宿在李美人寝宫,夜夜笙歌,郑妃早就满生怨恨,无所宣泄,现下逮着机会,秋烟恐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郑妃越骂越生气,竟拿起手中的紫玉钗直刺向秋烟。

“我戳死你这狐狸.精,叫你去勾引皇上,我戳死你……”

秋烟双手环住身子,连声惨叫。

声声凄厉中,一众宫女埋头发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君玉更是心头发颤,头皮发麻,双腿不可抑制地就要迈出去为秋烟求情了。

却是一抹浅绿身影抢先出列,迎在了狂风暴雨前,竟是郑妃最宠爱的宫女——

幽草。

“娘娘莫急,莫气坏了身子。”

幽草一袭浅绿宫裙,眉眼俏丽,一边扶住了郑妃,一边柔柔道:“教训个奴婢事儿小,伤了娘娘的千金之躯可就事大了。”

她轻抚着郑妃后背,为其顺心静气,继续笑道:“娘娘风姿绝世无双,气质高贵典雅,岂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犯不着为她们动气。

“皇上也只是图个新鲜,一颗真心呀,始终还是在娘娘身上,这一生一世的宠爱,旁人半点都分不去。”

郑妃的脸色渐渐缓和,幽草毕恭毕敬又道:“幽草爱极了娘娘这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心里直痒着想要为娘娘梳个最美的发式,就不知道娘娘给不给奴婢这机会?”

郑妃闻言终于笑了起来,拍了拍幽草的手,嗔怪道:“就你这丫头会说话,古灵精怪的,不枉我疼你一场,留下为我梳妆吧。”

君玉舒了一口气,抬头正对上幽草的目光,两人相视点了点头。

郑妃却扫视一圈,敛去笑容,厉声道:“你们还站着做什么?都给我跪到外面去,什么时候饶过你们了,什么时候再给我起来!”

“是。”众人应了一声,齐齐埋头向外走去。

错一罚众,郑妃的老规矩。

君玉将披风交给了幽草,月白披风下,幽草轻轻握了握君玉的手,君玉淡淡一笑,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她又望了一眼幽草后,才小心翼翼地扶起伤痕累累的秋烟,缓缓步至寝宫外跪下。

身边的秋烟仍在小声抽泣,君玉甚是怜惜,宽慰道:“好妹妹,终是死里逃生,莫太伤心伤神,回去我为你上点药,休息一阵,身子就会好起来的。”

秋烟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感动,百感交集下只能呜咽地说了一句,“谢谢君玉姐姐了。

“只怪秋烟命不好,死了也怨不得旁人,只盼能再多撑一撑,待到期满归乡,就能回家了……我家中还有两个小弟弟呢。”

君玉闻言心中一痛,眼前不由浮现出一袭青衫,仿佛站在小桥流水间冲她温雅而笑,衣袂飞扬……

人人都有家,都有心所挂念之人,她又何尝不是盼着期满归乡呢?

秋烟仍在哀伤啜泣,君玉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宫女的命贱如草芥,这本就是事实,从她进宫那天起便晓得的。

一片静默中,有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青草香,耳边鸟雀轻啼,一声一声,清亮温柔,像极了有人在耳边轻轻地说话。

君玉忽地忆起很久前的一年春天,那时她还未进宫,他在她耳边低声吟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玉,沉吟至今。”

她脸上顿时起了红云,那袭青衫却笑而不语,只定定地看着她,害她一阵心跳。

那次她才知,原来一向安静温润的他,竟也有不正经的一面。

后来她被招进宫的那一年,他站在一叶兰舟上送别了她,雾霭如烟的青瓦江南里,响起的是他的笛声,洒下的却是她的泪水。

进宫后接到书信她才知,他竟是一夜伫立,横笛舟上。

信上,是他清逸俊雅的字迹:“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她将信捂在胸口,不敢大声哭出来,怕吵醒同屋的宫女,眼泪只得无声地一滴滴滑落,苦涩又甜蜜。

乌云不知何时越聚越多,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随着一阵凉风吹过,一场绵绵春雨不期而至。

这雨无声无息地下着,不急不躁,仿若温柔如水的女子,浅笑倩兮,静静地轻舞于天地间。

闲时赏雨是方情趣,但对于依旧跪着的一众宫女来说,滋味却不那么好受。

秋烟早已支撑不住,叫人抬了回去。

细细密密的水珠滑过君玉的脸颊、发梢,薄薄的春衫已经湿透,丝丝凉意沁骨,双膝也已经僵硬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君玉眨了眨眼,雨水顺着睫毛流了下来,滑过嘴角,冰冰凉凉。

恍恍惚惚间,她在雨中只想到了家乡的杨柳,想到他今日该来探望她了,定是等急了。

她耳边只不停地回旋着一句话,偌大的天地间也只剩这一句——

他还在等着我,他还在离园等着我……

心思百转千回中,终是盼来了那一句饶恕,仿若于黑暗中的人得了大赦,一下得见光明。

众人低声欢呼下缓缓起身,拖三带四地行入屋檐下避雨。

君玉摇摇头,谢过匆匆奔出的幽草的搀扶,咬咬牙,向离园赶去。

一路跌跌撞撞,雨水几次迷了眼,她心下愈来愈急,愈来愈乱,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离园,害怕过了门限,她急急对了令牌,奔入离园。

遥遥的,她便望见了他,那一袭青衫的男子,在雨中静静地撑着伞,立于湖边,清俊的背影在绵绵春雨朦胧淡雅,似极了山水墨中最俊逸的一笔。

她一颗狂乱的心蓦地静了下来,细雨丝丝,打在身上,滑过脸颊,她却一动不动,极安静地站在雨中,无比安心。

他似有感应,徐徐转身回头,清亮的眸光穿过满天风雨,落在了她的身上。

静静对视,久久不语。

天地何其大,能承载芸芸众生,天地又何其小,小到眼中只能望见一个他。

“景言。”看着他走近,君玉低低唤了一声后,就觉得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不停地淌眼泪。

他轻轻应了一声:“我在。”

抬手为她撑伞遮住了雨,眼中明明是隐隐的心疼,脸上却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伞下,他温柔地为她抹去满脸的雨水和温热的泪水,她望着他,却哭得更厉害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景言,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吧……你不知,方才有些事耽误了……我一路赶来,生怕你走了……”

听着耳边那语无伦次的解释,望着眼前满是泪水的素净脸庞,他眼眶一热,忽地一把拥住了她,温声软语道:“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在,我在呢。”

我在,我在你身边呢。

天地倏地又静了下来,烟雨蒙蒙中,两个身影久久地拥在了一起。

2

苏景言说:“待到明年春,你期满离宫,我在故乡,等你归来。”

目送着他清逸的背景渐渐消失在烟雨尽头,君玉撑着伞,淡淡一笑,紧紧握住存留着他掌心温暖的伞柄,转身向来时路走去。

一步一步,沉稳坚定,只因知道,他会在家乡等着她归来,等着她做他最美的新娘,然后他们会安安稳稳,岁月静好,共度一生。

君玉回到寝宫时,已近傍晚,老远便望见了一个浅绿的身影立在雨中,手中一盏琉璃灯静静散发出点点光芒。

君玉心头一热,果然,那身影一瞧见她,便急急迎了上来,摇曳灯火下,正是幽草明媚俏丽的脸庞。

“叫我好等呀,你去哪儿了?”

迎着幽草关切的目光,君玉心下一股暖意,却又是内疚不已,急忙握住她的手道:“没事,没去哪儿。”

顿了顿,她脸上微染红晕,“他来了……”

幽草顿悟过来,故意长长“哦”了一声,心领神会地笑道:“原来是会情郎去了。”

君玉的脸更红了,“就爱瞎说,也不羞。”

说着越过幽草,快步至屋檐下,收了伞,匆匆进了屋,留待幽草一个人在身后发出银铃般的清朗笑声。

日子依旧云淡风轻地一天天过去,浇花修草,生活就像一池平静的春水。

君玉爱极了这种平淡,却不知,喜怒无常的老天爷已往她平静的春水中投了两粒石子,激起了一池波澜。

第一件事,便是秋烟的离去。

身子本就虚弱的秋烟,因了那场风波,一病不起,苦苦支撑,却终究未能逃过这一劫,始终是未能捱到期满归乡的那一天。

秋烟走的时候很是平静,柔柔的月光透过窗子投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说,她想回家看看,想摸摸弟弟的脸,他们一定长高了不少……

君玉紧紧握住她的手,泪如雨下,送了她最后一程。

秋烟静静地被抬了出去,宛如睡着了一般。

君玉别过头,伏在幽草肩上,默默淌泪,不忍相送。

谁也不知,她心中涌着满满的悲伤与害怕,不仅仅是为了秋烟。

幽草轻轻拍着君玉,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那一夜,她们靠在一起,看着天边的月亮,说了好多好多话,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君玉只记得,幽草身上的淡淡的清香,让她无比留恋,无比安心。

但日子没有安稳几天,更大的波澜却来了。

听到幽草被掌嘴的事情时,已是午后,君玉正在调制着胭脂香粉,一个不稳,手中的瓷瓶便碎在了地上。

赶回寝居的路上,她的心狂跳不已,不时听到有宫女在议论着郑妃怒掌宫人的事儿,于是脚步更加匆急了。

一进屋,却并不见幽草的身影,君玉更急,慌慌地唤了几声后,里边床脚发出了一点声响。

她循声快步上前,却见一抹浅绿身影缩在角落里,满头墨发如瀑布般散了下来,包住了身子。

君玉鼻头一酸,慢慢上前,蹲下身来,捂住了幽草的脸,手指轻轻地触动了那红肿不堪的唇。

“疼吗?”

幽草望着君玉,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如水。

君玉终是忍不住,一把搂住幽草,心痛不已。

她们像秋烟离去的那晚一样靠在一起,淡淡清香中,幽草开始娓娓道来。

原要从几天前的一个清晨说起,春日晴朗,和风拂过,染胭宫旁的花丛间,幽草遵了郑妃的令,正为她采着争奇斗艳的花儿。

因暖阳花香,幽草心中欢喜,便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家乡小曲,却不想恰被来瞧郑妃的皇上听见了。

他见幽草声音动听,模样秀丽,立于花间,直如花仙子一般,便笑着夸了几句,幽草受宠若惊,心下喜悦,却也未想太多。

哪知今日清晨,郑妃又差她去摘花,花摘了回来,郑妃却嫌不好看,打翻花篮,大发雷霆,三言两语间便扯到了几日前皇上夸赏幽草的事。

幽草何等聪明的人,顿时明白有人在嚼舌根,当下几番解释,郑妃却都听不进,反而一声冷笑,叫人掌了这张会唱小曲的嘴。

一下又一下,幽草生生受着,硬是未掉一滴泪。

只是她心中清明如镜,这染胭宫,怕是待不下去了。

3

幽草将自己关在了里间小屋,她说想一个人静一静,休息几天,养养身子,饭菜放在门口就行了。

君玉临走时回了回头,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幽草淡淡一笑,“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下一个秋烟,绝对不会。”

君玉心头一颤,点点头,微微安心地转身离去,却并不知,幽草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哀伤又决绝。

再次见到幽草,是在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小屋的门终于开了。

正在梳妆的君玉,从铜镜中看到了身后的幽草,“呀”的一声,木梳坠地。

此时的幽草,左边脸角上多了一条斜长疤痕,已不复初时美丽。

她声音凉凉的,“不小心磕了一下,留了疤。”纤手慢慢地抚上疤痕,却并不是很伤心,“一张脸换一条命,挺值得。”

君玉微微颤抖着身子,许久,捂住脸,泪如雨下。

她无法想象,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屋里,幽草是怎样狠下心来,重重划伤自己的脸颊。

“我现在便去见郑妃,什么话都想好了,不出意外的话,过几日就能出宫了。”

幽草顿了顿,上前捧起君玉的脸,一点点拭去她的眼泪,苦笑道:“只是苦了你了。”

“其实,当日掌嘴时我便想好了今日,只是不忍你一个人留在宫中,犹豫了几日才动的手。”

“你会怪我吗?”

君玉眸光闪动,摇摇头,拥住了幽草,久久不语。

送别幽草的那一天,竟又下起了绵绵春雨。

幽草已换回了寻常衣裳,素净淡雅,有了伤疤的脸在君玉看来,美丽依旧。

两人撑着伞,静静对望,耳边雨声淅淅,一如那日,却物是人非。

幽草拂了拂君玉的发丝,淡淡笑道:“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凡事都要小心。”

“你的性子最是平和温柔,万事不争,这固然是好的,却也莫太善良,毕竟人心难测。”

“不过还好,只有一年了,待到明年春,我在宫外等你。”

“君玉,珍重。”

天地间风雨飘渺,幽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君玉一个人撑着伞,慢慢往来时路回去。

白墙青瓦,烟雨蒙蒙,漫漫宫道依旧,只是前方再也没有一盏在夜里点点放光的琉璃灯了,再也没有一个在雨中等候她的浅绿身影了。

前路茫茫,她终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4

幽草离开后,君玉开始将全部心思放在调制胭脂水粉上,她本就是宫中妆师,因心灵手巧才被调来服侍郑妃。

她想着日后离宫,找到幽草,再与景言成亲,景言营着他的医馆,她便与幽草开个胭脂铺,日子定是和和美美。

于是,调红脂粉时,君玉常常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这日,君玉提着粉盒,来到澜湖边。

这里的水清幽透明,水岸边还生有一种小花,色彩娇艳,均可用作调粉原料。

她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朵花,细细地将将它揉碎,鲜艳的汁液滴入了一盒粉膏上,她轻轻地用手将它们调匀拌均,粉膏的色泽果然立即莹润细腻起来,更有幽香散发。

君玉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迫不及待地照着湖面,抹了一点在脸上,顿觉轻抹即化,丝丝润开,舒服极了。

再看湖中倒影,竟是脸俏生香,如醉桃花。

君玉喜不自禁道:“果然是娇艳动人,清新明丽。”

身后却忽地传来一个娇媚笑声,“好个娇艳动人,清新明丽!”

君玉心下一惊,眸光一转,顿时叫苦不迭——

竟是羽衣飘舞的李美人,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众宫女。

“是哪屋的美人呀,抬起头给我瞧瞧。”

君玉硬着头皮才抬起头,下巴便被人捏住了,李美人挑着一双细长凤眼,细细地端详着她。

眼波流转间,李美人心中暗道,眼前这宫女虽无十分颜色,却是眉清目秀,气质温婉,令人顿生怜惜。

“果然不错,难怪自信满满。”慵懒一笑,李美人收回纤手,风情万种地抚上晶莹艳丽的指甲。

听她这样一夸,君玉顿时面如土色,连连磕头,“娘娘恕罪,奴婢只是在试验新调制的香粉,绝无他意,请娘娘饶恕奴婢,奴婢以后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恕什么罪?你手艺的确是好,我该奖赏你才对。”

李美人媚眼一转,望向了草中软泥,笑吟吟道:“就赏你香泥芳菲妆吧。”

说着,她嘴一努,身后几个宫女立即心领神会,点头上前。

两人扣住君玉,让她动弹不得,另两人开始抓起湖边烂泥,重重地抹在君玉脸上。

李美人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只见君玉面无表情,默默受着,双眸静静地望向远方,她不由又暗叹起这宫女的淡定气度。

“娘娘,好了。”终于,两个宫女拍拍手,站起身来,完成了“香泥芳菲妆”。

此刻的君玉,已是满脸烂泥,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娘娘赏泥。”君玉双手伏地,顶着满脸污泥,恭恭敬敬地磕头拜谢。

李美人长长地望了一眼她,目光意味深长。

“走。”

一甩袖,越过君玉,一众人径直离去。

过了半响,四周重复静寂。

君玉心弦渐松,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不过还好这李美人不及郑妃毒辣,只是烂泥加身,并未赐把刀子来划花她的脸,到底逃过一劫,日后可真要加倍小心,不可再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了。

想着这般,君玉起身至湖边,将脸凑近湖面。

乍见自己这尊容,她竟有些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笑完后便开始捧水清洗起来。

再抬起头时,莹莹水光中,她甫一睁开眼,却忽地发现对面一人正痴痴望向这边,身子一动不动,古怪异常。

她一惊,当下叫了一声,只道是哪里来的疯子,抓起粉盒,急忙提裙而去。

那人在身后声声唤着她,她什么也没听清,更不知晓,风中遥遥飘荡着一句——

“水波仙子,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5

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冬天。

仿佛是一只无形的纤纤素手轻抚过大地,浓墨重彩缓缓退却,繁杂隐退,喧哗避世,万物静寂,只留下最纯粹的雪白柔情于世间,天地远山,一片白茫茫。

君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收到了景言的信,除了一贯的嘘寒问暖外,信的最后,是这么一句话。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盼妻早归,景言甚是想念。”

君玉红着脸又含着笑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记起许久以前,也是一个下雪天,景言的小屋,燃着暖炭,她进去时,他正在练字,一笔一划,极是认真。

她有心吓他一跳,蹑手蹑脚至他身后,正想大叫一声,却被他忽地转身反手一抱,拥个满怀。

吓人不成反被吓,她在他的调笑下红着脸挣脱,没话找话随口道:“也给我写一个罢。”

他却很认真,定定地望向她,问:“写什么?”

烛光下,他双眸粲然若星,清俊的脸庞更显温雅,她有些痴了,觉得他真好看,不由一笑,道:“写‘苏景言乃绝世美男’。”

他脸上红云一闪而过后,也不多说,便真拿起笔来作势要写,她急忙拦住,直笑他不害臊,他一本正经道:“既是事实,何需害臊?”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是绷不住,笑作一团。

后来,他还是为她写了一句,她想了想,要他写“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点点头,挥笔而就,无限清雅,跃然纸上。

她收了字,仿若绝世珍宝般细细保管。她以为他不知,其实他早明了。

一句诗,含了他们两人。

诗意喻他,诗中有她。

君玉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开始算着离宫的日子。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积雪渐渐消融,早春终至,君玉的心情越来越兴奋了,再过半月便能出宫了,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换上春衫。

十五天,十四天,十三天……

每个夜晚,她都在心中默念着,然后笑着睡去,再笑着醒来。

如此反复,终于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晴空万里,君玉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与一众相识宫女一一话别后,便来到了紫云殿准备交令牌。

便在这时,皇上的册封来了,来得猝不及防,梦魇一般。

“封宫女许氏为玉贵人,赐玉宁居,赏黄金珠宝若干。”

从宫女一跃成为贵人,多大的殊荣呀,宣旨的公公满脸堆笑,本指着能多讨点赏钱,却不想还未念完圣旨,跪在地上的新贵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6

三月的天气如孩童的脸,说变就变。

先前还是晴空万里,现已乌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苏景言长身玉立,眸光泓然,静视宫门。

他并不知,就在这一刻,他与她的命运已然改变。

君玉慢慢醒转过来,却见香炉中檀香缭绕,身下是金玉暖榻,身上已焕然一新,耳边嗡嗡作响,似有许多人在说话。

“娘娘可算醒了,奴婢们已为娘娘换好了衣裳,一会儿还要伺候娘娘焚香沐浴,以待皇上……”

那伶牙俐齿的宫女话还未完,便只觉一阵风迎面扑来,下意识地一抓,却只拂过玉贵人飘飞的衣角。

天色愈暗,冷风愈急,随着两三点雨滴的坠落,一场绵绵春雨终施施然降临,天地渐渐笼罩在蒙蒙细雨中。

三三两两的宫人们,纷纷躲至屋檐下避雨,正自抖衣甩袖时,却觉眼前一晃,一抬头,惊见“奇观”。

只见迷蒙细雨中,一众身影正慌忙追着一人,那人锦衣华服,金步钗摇,瞧装束,竟像是位娘娘?

果然,只听见她身后声声疾唤,“娘娘别跑了,娘娘小心啊……”

那娘娘却似充耳未闻,依旧磕磕绊绊地在雨中乱闯乱撞,嘴中喃喃自语着,神若癫狂。

一些看热闹的宫女太监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何事,议论纷纷间,只道这位娘娘中了邪。

宫中侍卫闻言赶来,前后堵截中,终于围住了这位新贵人。

漫天风雨中,君玉瘫坐在地,只觉雨水迷了眼,天地茫茫间,竟寻不到方向,找不到来时路了。

身边似乎有着许多许多人,说着许多许多话,可她什么也听不清了。

蒙蒙水雾中,她好像只隐隐地瞧见了那袭青衫,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浅浅望向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若远在天边,叫她怎么也够不着。

淅淅雨声中,她终是绝望伏地,肝肠寸断,放声大哭。

“景言——”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天际。

宫门外。

烟雨蒙蒙,天地寂寂,苏景言静静撑伞,负手而立。

收到君玉的信笺时已是下午,他从清晨立于现在,米食未沾,浑然不觉饥饿。

可当展信一看时,却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间,才觉得身子空落落的,几乎要站不稳了。

那送信的宫女见他神色骇人,不由心中害怕,忙欲传完话便走。

“我家娘娘说了,叫你快快回去,莫再来这了……”

“什么娘娘?”小宫女话还未完,便被苏景言一把抓住厉声喝问,她又惊又怕下,颤声道:“就是……就是今天新册封的……玉贵人……”

苏景言如遭电击,雨伞坠地,怔然出神下,连那宫女挣脱跑了也不知,仍呆呆立在原地。

泠泠雨声中,正在街道两旁茶馆酒肆中避雨的人们,忽地听到一声凄然厉叫,心中一悸,忙探出身子查看。

却见雨中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自凄喊,声声问天,令人不忍耳闻。

两旁屋檐下的人们不解叹息,正纷纷猜测时,那人更不得了了,摇摇晃晃地上前,竟是欲强闯宫门。

人人顿时心下一惊,只道不妙,屏气凝神下,却见那人几番强闯,均被推翻在地。

一众侍卫相拦,风雨交加中,一道白衣身影却款款隐现,只见她身量窈窕,着一面纱,如从天而降般,扶起地上那人,跌跌撞撞地离去。

人们啧啧称奇,更有好事者多加臆测,又立一会儿,屋檐下的人群尽皆散去,依旧品茶饮酒,聊天听曲。

事不关己,已不关心,终究只是当作一个热闹来看的。

斜风细雨中,一张信笺飘落在地,无尽寂寥。

没有人知道,写下这张信笺的人是如何绝望提笔,如何泣不成声,几番晕厥,又是如何强自清醒,咬牙提笔继续写下去的。

当最后一笔艰难划出时,她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尽数洒在案几上,触目惊心。

寥寥一句话,却似耗尽了她一生心神。

“妾已变心,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7

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君玉并不知,这三日,发生了许多事……

因为新册贵人之夜,玉贵人吐血晕厥,身子抱恙,故皇上并未临驾玉宁居。

而后几天,不知从哪兴起的流言,说新贵人许氏吐血是因为中了邪,那日雨中癫狂亦是因此。

接着染胭宫又有了动静,郑妃说要驱邪,请了个什么无极天师,那道士拿了玉贵人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后,大惊失色道:“她是煞星投胎,不祥之人!”

顿时,后宫波澜汹涌,无数锋芒,来势汹汹,直指玉贵人。

这次,一众妃嫔倒是难得的齐心齐力起来,几番劝说下,皇上虽是没罢妃,却也意兴阑珊,心灰意冷下,承诺永不踏进玉宁居。

于是,还未得宠便已失宠,玉贵人甫一册封,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便沦为弃妃。

她的玉宁居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冷宫一座。

整个后宫,有人暗自得意,有人幸灾乐祸,唯有君玉庆幸万分,现今之局面,对她而言,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于是,日子依旧平平淡淡地一天一天过去,对君玉来说,与她做宫女时没什么不同,唯一有变化的大概是心境吧。

她再也不会有当时的那种期待了,再也不会有那种在雨中心动的感觉了。

身旁的宫女常常会说娘娘真看得开,她笑笑,望向窗外,看着蓝天白云,一坐就是一下午。

其实不是她看得开,只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本就非她所欲,得到或失去都无太大感觉。

更何况,自吐血那日起,她便已绝望心死,无欲无求了。

欲望少了,天地自然开阔了。

只是有时候望着窗外杨柳,她也会想,这是不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梦醒了,她便能回家了。

如此日复一日,君玉想着,自己的一生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不知不觉中,春去秋来,秋过冬至。

当第一场雪落下时,君玉才惊觉时光蹁跹,竟又是一年过去。

宫中开始热闹起来,皇上的寿辰快到了,恰赶上新年庆宴,人人忙里忙外,为着皇上的寿宴与庆贺新年而准备。

玉宁居也添了许多欢声笑语,几个宫女缝制冬装时,纷纷议论着,今年宫中庆宴会有哪些精彩,是不是可以见着皇上了。

听说皇上还要亲自接见今年的科举三甲呢……

连君玉都被这种喜庆的气氛所感染,会静静地与她们围坐在一起,烤着暖炭,听着她们闲聊着各自家乡的过年习俗与风土人情。

因君玉性子平和,又素来无贵人的架子,玉宁居一众宫女并不怎么惧怕她,而是将她当作姐姐一般敬爱有加。

其中一个唤作茗儿的宫女,伶牙俐齿,机灵可爱,最能活跃气氛,她学家乡的野猪叫,活灵活现的,逗得大家笑到肚子疼。

她年纪虽小,在宫中资历却不小,性子泼辣,口舌又厉害,故平素领取东西时多亏了她,内务府那群见人下菜的奴才,才不至欺人太甚。

玉宁居虽为“冷宫”,居中人人却是其乐融融,当初那些偷着抹泪,感叹命不好被分到这的宫女,现在却是万分庆幸。

跟个好主子,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比什么都强。

这日用完晚膳,君玉又静静地看了会月亮,皎洁的月光洒在雪地上,像铺了一层银色水纱般,明亮幽清。

君玉有些出神,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在饮酒赏雪?身边是否有人相伴?

他,现在也应当成家了吧?

忽地一悸,君玉捂住心口,不愿再想。

这一年来,她已经尽量避免去想他了,可还是会在某个瞬间,某个场景,不可抑制地想到那袭青衫。

合上窗子,君玉挥了挥手,散了在旁候着的的内侍后,便放了发簪,欲宽衣就寝。

熄了烛,君玉散着一头长发至门口,正欲锁门时,却觉一股强力猛然一冲,门瞬间开合,眼前黑影一晃,还未反应过来,她便觉喉头一紧,背紧抵着门,身子已被人制住。

黑暗中,那个声音低沉地响起。

“别出声!”

8

门外开始喧闹起来,侍卫举着火把,火光通天中,搜查的声音由远至近,渐至玉宁居。

终于,井然有序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君玉心头一紧,那人亦是身子一顿,屏气凝神,全神戒备地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玉贵人,玉贵人,可睡了吗?”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君玉心中焦虑,奈何脖颈被制,无法开口。

那人却又是一顿,有些奇怪地望向君玉。

外面拍门声又起,那人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向君玉后心一抵。

“我已点住你死穴,知道该怎么做吗?”

君玉点点头,那人略松了松掐住君玉喉咙的手。

黑暗中,君玉平息了下气息,开口道:“谁呀,有事吗?我已睡下了。”

“奴才们是宫中侍卫,追随刺客一路至此,贵人可有发现什么动静吗?”

“刺客?宫中有刺客?我什么也不知,很早便睡下了,刺客不会真在玉宁居吧?”

“贵人别怕,刺客应当已走远,奴才们这便去捉拿刺客,定保宫中安宁,贵人好生歇息吧。”

君玉应了一声,门外声音渐远,不多时,屋外便又恢复了一片静寂。

君玉心下一紧,不知这人接下来要干嘛。

静默许久后,那人终低声道:“扶我过去,不要妄想耍花招,在这间屋子里,杀你是易如反掌。”

那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君玉一边不动声色地搀扶着他往床边走去,一边脑中飞速急转,想着该如何脱身。

点亮一盏灯烛后,君玉才发现这人身上黑衣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伤势十分严重。

那人虚弱地倚坐在床边,摘下面罩,喘着粗气。

烛光下,君玉竟发现这人俊美极了,长睫俊眸,鼻梁高挺,唇红齿白,虽是面如冠玉,眼角眉梢却不失霸气,身上更是有份不可言说的高贵气质。

这般人物,任谁也想不到会是刺客。

正想着,那人忽地抬起头,定定望向君玉。

君玉心下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只着里衣,长发披散,顿时一阵脸红,忙取过架上狐裘,裹住身子。

那人却似笑非笑道:“原来你便是玉贵人。”

君玉一怔,不明所以。

那人又抬头道:“过来替我上些药。”

君玉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蹲到一排矮柜前,开始找药。

打开柜门,里面有许多药匣瓶罐,当中一个瓷瓶小巧精致,那是茗儿上次给她带的家中祖传的金创药。

君玉一顿,纤手伸入柜中,越过那瓷瓶,翻找一阵后,锁上柜门,起身目视那人道:“我这似乎没有金创药,只有些滋润补养的补药,我去外间右堂为你再找找吧。”

君玉一只手紧紧拢住裘衣,另一只手裹在狐裘内,手心已全是冷汗,目光却平静如水。

烛光下,那人淡淡一笑,又喘了口气,脸色愈发苍白,一副随时便会倒下的模样。

“可真不巧呀。”那人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望向君玉。

君玉被瞅得心中有些发颤,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那人仍是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君玉也不敢再动,两人僵持下,那人忽然开始咳了起来,神色痛苦,却又皱着眉头,压抑着声音。

君玉蓦地转身,几个快步,身子已隐入黑暗中,离门口不远了,“我去为你找药了。”

正欲再上前时,身后那个声音一声低喝:“不要妄想去告密!”

君玉一惊,那个声音喘了口气,又接着道:“除非你一生都不想知道苏景言的消息了!”

“什么?”天旋地转间,君玉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榻上之人。

见到君玉反应后,那人冷笑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却是身子摇晃,差点倒下。

用尽最后力气,他目视着君玉,喃喃了一句话后,便直直地倒在了榻上。

黑暗中,君玉久久怔立,已是泪流满面。

耳边只不停地回旋着,那人呢喃的最后一句——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9

还有一月宫中庆宴便要举办了,此时已是白雪纷飞,天寒地冻。

玉宁居,主屋内,君玉裹着雪白狐裘,捂着暖炉,倚在软垫上,静静闭目。

她已吩咐下去,这半月都不会出屋了,宫宴将至,她要为皇上寿辰准备贺礼,并辞旧迎新,抄写佛经,愿宫中太平,苍生万福。

也不用人来伺候了,抄佛经时需静心凝神,不得有人打扰,只需定时送饭便可,若有别的需要,她自会唤人。

君玉最开始听到那人说要在这静养半月时,万分诧异,宫中危险重重,他一个刺客怎还敢留下来。

但他却是自有道理,宫中此时戒备森严,他又重伤未愈,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投罗网。

况且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玉宁居素来低调,在宫中又从不引人注意,还有比这更好的养伤之地吗?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主人愿意助他掩护,且非助不可。

想着这两日的种种,君玉直觉如梦一般。她在做什么?不仅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还为他做暗号引来了另一个黑衣人。

她无法拒绝,她被他抓住了软肋。

当听到那熟悉得如烙印般的名字时,她无可救药地沦陷了。

转身望了望屏风后的里间,他正与那黑衣人在一起,不知交待些什么。

君玉又等了一会儿,终于,那个身影快如鬼魅般的黑衣人出来了,怀揣着什么东西,望也未望君玉一眼,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进去时,他正在饮茶,气色已好了许多。

“方才那人是我的手下,他已为我灌输内力,调息疗伤,再静养半月便差不多了,到那时,他会再来一次,护我出宫。”

那人气定神闲道,俨然主人家一般,言行举止中透着说不出的气势和高贵,叫人不自觉便要臣服在他脚下。

君玉终于忍不住道:“我已为你做了这诸多事情,你也该坦诚相见了吧,你到底是谁?怎会知道……”

顿了一下,君玉声音有些发颤,“怎会知道……我与他的事?”

那人抬起头,眯着眼睛,唇角轻扯,又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你当真要知道?”

“是。”

“好。”那人缓缓起身,目视君玉,负手而立,一字一句道:“吾唤萧曜楠,字梓影,乃当今皇上的三皇叔,大睿楠王。”

10

楠王从一开始就未打算隐瞒身份。

谋士苏景言,贵人许君玉,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下苏景言定会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力了。

轻而易举间,他便又多了两枚棋子,且一黑一白,相互牵制。

他们越深爱对方,他便越能紧紧掌控。

他允了君玉,恰当时机会助她出宫,与苏景言相会。

一个从未见过皇上的弃妃病死,或失火被烧死,或怎么死在冷宫都行,是不会引起人太多注意的。

不是害怕,而是不敢相信,做梦都不敢相信,今生今世她竟然还有机会能够见到景言,还有机会能和他在一起。

原本绝望枯涸的心一下被点燃,希望仿佛触手可及。

见到君玉怔然的表情,萧矅楠冷笑一声,伸出手掌,慢慢合拢,眼角眉梢含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凛然气质。

“本王想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不到的。”

入夜,到了该换药的时辰。

萧曜楠的伤大多集中在肩头、胸口,故换药时需将衣物褪至腰间。

怕他冻着,君玉燃了暖炭在里间,还将暖炉给了他。

萧矅楠也不多说,褪下里衣,神色淡然。

虽不是第一次为他换药了,君玉仍别过头,有些脸红。

拿了药箱,君玉望了望榻上之人,又想了想,取下身上的狐裘,轻轻地掩在了萧矅喃身上,并细心地敞开前胸,为了好上药。

今日又冷了些,可不能冻着。

萧矅楠看了看身上的狐裘,奇怪地望向君玉。

君玉有些讪讪地道:“这狐裘不比王爷府上的,王爷先将就着暖一下吧。我这也只有一件,还是宫女们好说歹说从内务府要来的。”

萧矅楠仍奇怪地望着长发披散的君玉,“你,不冷吗?”

君玉笑了笑,打开药箱,取出药瓶、纱布,坐到他身边。

“你是病人,我怎能和你比呢?”

说着正欲检查他的伤势时,手却一把被抓住,诧异抬头,萧矅楠目视着她,皱眉道:“可你是女人,怎能和本王比呢?”

“这……”君玉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身子一暖,原来萧矅楠不由分说地敞开了狐裘,拢住了他们两人。

“本王从不占女人便宜,除非这样,否则本王绝不领你的情。”

君玉一愣,却见萧矅楠眉宇坦荡,并无他意。

不由放下心来,叹了口气,算是默然答应了这“有福同享”的法子。

灯光下,暖香缭绕间,君玉静静地为萧矅楠涂抹着药膏,雪白温暖的狐裘将他们裹在了一起,不断散发着的男子气息笼罩住了她,令她有些目眩神昏,心跳加速。

肌肤相触,是烫手的热度,君玉紧张得快要窒息了,她后悔答应他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男人,连景言都不曾。

萧矅楠却是神色坦然,俊美的脸庞望向远处,静然等待。

终于,难熬的换药时光过去了,君玉几乎是立刻跳了出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萧矅楠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穿上衣服。

君玉收拾好一切,正欲离开时,身后倏地一声:“等一下。”

转身望去,却见榻上之人一本正经道:“本王要沐浴更衣。”

“可你的伤……”君玉无奈,果然是王爷,何时何地都万分讲究。

“我会注意避开伤口的。”顿了顿,萧矅楠语气坚定,“本王宁愿痛死,也不愿脏死!”

11

当散着淡香,冒着热气的浴桶备好后,君玉屏退了茗儿等宫女,锁好门,向里面唤了一声。

里间一人缓缓出来,面如冠玉地自屏风后款款现身。

萧矅楠嘴角上扬,一双细长的俊眸微微眯着,显然很是满意。

君玉舒了一口气,别过身子正欲离开时,身后却又传来那一声——

“等一下。”

“又如何了?”君玉转身好脾气地道。

萧矅楠皱着眉,修长的手指指向浴桶,不怒自威。

“这是怎么回事?”

君玉定睛一看,哑然失笑。

原来是木桶中花瓣漂浮,幽香阵阵。

“茗儿她们以为是为我准备的,自是香精花瓣都备齐了。”

萧矅楠却听不见,只是沉声道:“本王不管,你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捡出来。”

见楠王阴着的一张俊脸,君玉叹了一口气,拿起木舀,开始默默地舀拣水面上的花瓣。

萧矅楠静静立在一旁,眸光深邃。

终于,君玉站直身子,花瓣已全部被挑了出来,放至在了一旁的银盘中。

“王爷,好了。”

君玉轻轻唤了一声,正欲离开时,却听耳边声音响起,“既已辛苦挑拣,你不如再留下来为本王擦背伺候吧。”萧矅楠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道。

君玉一愣,有些诧异为难地望向眼前之人,萧矅楠却仍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君玉抿了抿唇,终是点点头。

萧矅楠这才意味深长地一笑,“很好,你果真是为了苏景言,什么都愿意做。”

淡淡清香中,水雾迷蒙,萧矅楠闭着双眸,俊美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舒适地享受着沐浴之乐。

君玉立在他身后,一言不发,正认真地替他擦肩伺候。

“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的消息吗?”一片静默中,萧矅楠忽悠悠开口。

君玉动作一滞,颤声道:“他,他现在怎样?”

萧矅楠注意到身后的反应,淡淡一笑,故意慢吞吞地道:“遇到本王前,很不好。”

君玉心头一颤,眼眶一热,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萧矅楠接着轻描淡写道:“但他很聪明,是个人才,本王看中了他。”

顿了顿,唇边浅笑,加重语气缓缓道:“被本王看重的人,命运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萧矅楠要君玉拟一封书信,他会带出去交给苏景言,一来聊叙幽情,二来作为凭证。

君玉展信提笔,有些恍然。

曾几何时,她也是在这写下了那封令她锥心泣血的绝情书,而现在,她居然可以在这写下对他的思念与苦楚。

当真是造物弄人,恍如隔世呀。

君玉堪堪提笔,心中百感交集,思绪绵长,满腔柔情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写下一句,便已潸然泪下,写不下去了。

雪白的信笺上,伶仃地只有一句开头:“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萧矅楠冷视这一幕,摇了摇头,淡淡道:“玉贵人还是快写罢,交代清楚了,宫宴时才好与心上人见面。”

“什么?”君玉怔怔抬头,难以置信,“宫宴时……见面?”

萧矅楠轻浅一笑,眸光幽远。

“当然,宫宴时苏景言亦是座上宾,本王说过,他是个人才,只要他愿意,什么都不是问题。”

细长的俊眸望向君玉,一字一句道:“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穷酸大夫了,而是现今的新科状元苏景言。”

12

萧矅楠的气色愈来愈好,有时甚至还会和君玉对弈几局,尽管君玉非他对手,但他还是会由衷称赞几句。

君玉的棋艺师出苏景言,虽然远不及他,放在女子当中却也是难得了。

萧矅楠有时还会和君玉说些她听不懂的东西,比如国家大事,比如政权阴谋,更比如他醉酒狂歌、金戈铁马的战场生涯。

有时,甚至会说到他从未放弃过的雄心壮志,王图霸业。

天下,何处不可成为天下?自古皆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他却偏要道“谋事在他,成事也在他!”

萧矅楠也不知怎会和君玉说这些,怎会如此不避讳地将内心想法和盘托出,也许是因为她什么不懂,她会很安静地倾听。

也许只是因为他想说,他憋太久了。

他信任她,慧眼识人中已不知不觉引她为知己,她是少有的不会将他那些深埋心内的抱负,唾弃为狼子野心的人。

其实,纵然是野心会怎样?圣上无能,这天下迟早要另择明君,迟早会被他握在手心的。

而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每日换药、对弈的朝夕相处下来,君玉对这俊美无双的楠王爷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对他定不能以貌而判,外表风华绝代,清华高雅的大睿楠王,身上更多的是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并且他确是有这个本事的。

君玉嘴上虽不说什么,心下却是一片澄明,这天下,迟早会易主。

这日闲聊时,君玉随口道听说这次宫宴,郑太公的儿子,郑妃的哥哥郑元峰将军也会到场。

本是无意道出,萧矅楠却是莫名兴奋,一把抓住君玉直问消息真假。

君玉一怔,只道是茗儿早晨来送饭时告诉她的,宫中皆知,应是千真万确的。

萧矅楠立下喜不自胜,兴奋得来回踱步。

“郑太师这老狐狸看来真被本王逼急了,竟不惜把儿子从千里之外的边关叫回,太妙了!简直太妙了!”

君玉不明所以,却见萧矅楠急得转身目视她,眉眼含笑,神采飞扬道:“本王这点伤没白受,引蛇出洞这一招果真奏效。

“接下来是该下一步‘蛇打七寸’了,玉贵人,烦请你帮本王个忙。”

澜湖畔,白雪茫茫,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隐隐绰绰地闪现在一棵大树下。

左顾右盼,确定无人后,君玉立刻开始在树上刻记起来,不多时,便在指定的隐秘地方,刻好了一个向上的指向符号。

虽不是第一次为萧矅楠做暗号了,君玉仍有些心虚,又向四周望了望,便低下头,抓住雪白披风衣口,快速向玉宁居的方向走去。

低头疾走间,却不防地撞入一人怀中。

君玉吓了一跳,慌慌抬起头来,才发现撞着的是个眉眼好看的玄衣男子,似乎还曾在哪见过,却还不及细想了,君玉匆匆道了歉,便欲离开。

那人却叫住了她,声音清朗,带着戏谑。

“水波仙子,你又打算逃一次吗?”

13

这才惊觉,转身一瞧,脑中片段闪烁,竟是那个春日澜湖边,对着她痴痴傻笑的“疯子”。

君玉更不愿久留,拢住披风,急急转身欲走。

那人却不依不挠地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君玉手腕,语气有些哀伤。

“玉贵人,你还在怪朕吗?”

君玉兀自挣扎间,倏地明白他在说什么,当下一怔,不由抬起头。

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竟是玄锦华服,装束高贵清雅,虽如此,君玉挣脱了手,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正此时,一群太监自远处疾步走来,为首的公公老远便神情担忧道:“皇上怎又来了这了,让奴才们好找呀。”

君玉认出,这公公便是当初宣旨册封自己为贵人的那一位。

再看玄衣男子,有些不耐烦地对着身后做了个手势,让那群太监候在了远处,便仍回头定定地望着她。

这才如梦初醒,立下施礼,“奴婢……”

皇上却一把扶住她,舒眉浅笑道:“你可不是奴婢,你是朕亲封的贵人,当称臣妾,且贵人也无需多礼。”

说着又凑到她耳边,柔声道:“水波仙子可是原谅了朕?”

君玉身子一颤,急退两步,抽出手,低眉顺眼道:“奴……臣妾不敢。”

皇上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涩声道:“你仍在怪朕?朕确是对不住你,甫一册封便让你……

“可朕也没办法,郑妃被惯坏了,郑家又势大,她性子难免有些骄纵,再加上那日你确是身子不适,让人有柄可造……

“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了,总之都是朕的错,玉贵人委屈了……”

君玉垂首静立,当下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人竟就立在眼前了,那日偶遇竟阴差阳错地造成了今日局面,而皇上竟又会如此情真意切地对她说这番话,错了,什么都错了……

皇上见君玉怔立不动,想是触及到她的伤心事了,心下顿生怜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欲扯她入怀。

君玉却倏地跪下,情难自己道:

“皇上万万不要自责,千错万错都是君玉的错。

“君玉是煞星投胎,是不祥之人,至卑至陋,无颜留在宫中,陪伴圣驾。”

言到此,君玉抬起头,目视皇上,眸中泪光点点,声音哽咽道:“求皇上放君玉出宫,任君玉自生自灭吧。

“从此君玉诵经念佛,为皇上添福添寿,以报天子恩情。”又重重叩了个头,温柔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恳请皇上慈怜。”

放我出宫吧,天高水远,天大地大,我再也不会离开景言了,一生一世,我要伴着他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皇上一震,身子一颤,心痛万分,扶起了泫然泪下的君玉。

这一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管他的什么安抚郑家,稳定大局,他就是要好好地疼爱她,怜惜她,再也不让她受一点苦了。

想着这般,皇上一把拥住君玉,愧疚地在她耳边道:“玉贵人受苦了,朕会好好补偿你的。”

顿了顿,他柔声道:“朕今晚便临驾玉宁居,宠幸贵人。”

14

当君玉惊慌失措地回来时,萧矅楠正在悠闲地品茗神思,谋划布局。

君玉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王爷,不好了!”

萧矅楠心头一惊,难道被发现了?

“皇上今晚要临驾玉宁居!”

“什么?”萧矅楠本已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惊诧出声,这个结果不是他所设想的任何一种。

君玉已渐渐镇定下来了,失魂落魄地将经过说了一番。

萧矅楠一拍桌子,他的侄子皇上,可真不是一般的“痴情种子”!

来回踱了几圈后,他终于皱着眉,沉声道:“只能这样了。”

如莺宫,宫殿的四角屋檐上挂着七色风铃,风一吹过,便能听见清脆空灵的乐声,果然符合主人喜好。

听说当年就是因为李美人歌艺动人,声如黄莺出谷般动听,才深得圣宠,皇上更是亲笔提了这“如莺”二字作为宫名。

君玉深吸了一口气,平定心神后,神色淡然地踏进了这软香玉殿。

拿着萧矅楠的玉佩与他的亲笔书信找到李美人后,君玉不动声色地坐在一边。

等着李美人看完书信,寝宫中一时静默无言,只有银盆中的火炭温暖地燃着,君玉觉得喉头有些发紧。

终于,李美人抬起头,却无甚表情,只是使了个眼色屏退了宫女奴仆。

不一会儿,暖香缭绕的寝宫便只剩下她们两人,显得有些空荡与悄寂。

李美人眯着狭长的凤眼,灼灼地望着君玉,一言不发。

君玉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了,正欲开口,李美人却嫣然一笑,伸出纤纤玉手,风情万种地抚上了晶莹娇艳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妹妹和楠王是何关系呀?”

君玉一时捉摸不透这美人在想什么,她与楠王自是皇侄媳和皇叔的关系了,这有何问题?

于是,她恭恭敬敬道:“姐姐与楠王是何关系,妹妹便是何关系。”

话音刚落,李美人神色陡然一变,双眼几欲喷火,然君玉却什么也没瞧见,依旧低着头,静待下文。

许久,耳边传来一声娇笑。

“妹妹果真好能耐呀。”

抬起头,却发现李美人已起身,倩影莲步,看也未看君玉一眼,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

“告诉他,我应了,回去安心歇息吧。”

君玉忐忑不安地回到了玉宁居,对楠王说了自己与李美人的奇怪对话。

萧矅楠先是一愣,继而嘴角上扬,对着君玉玩味地笑了笑。

晚上,皇上果真未来,君玉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日才知,皇上在李美人那喝醉了,宿了一夜。

而宫中又不知谁向郑妃走漏了皇上欲临驾玉宁居的风声,顿时不妙,染胭宫又闹腾了,郑妃气势汹汹地向皇上“兴师问罪”去了……

君玉在放下心来的同时,看楠王的目光多了些思量。

萧矅楠似早有预料,并无太多兴奋,相反眉间还有些黯然。

他望向君玉,淡淡一笑,沉声道:“叨扰多日,本王明日便要离开了。”

15

君玉也没想过自己竟会有些若有若无的失落感……

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莫名地,便会想到许多许多。

萧矅楠临走时,眯着一双又细又长的俊眸,豁然一笑,道——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

知己,他引她为知己,她何其有幸,亦为珍惜。

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间,竟也有了些许情谊。

他的气度风采都叫人折服 ,那是不同于苏景言清水幽潭,云淡风轻的另一般稀世美玉的流光溢彩。

不知何时,朔风渐消,天气开始暖和起来了,宫宴,也如期而至了。

天子寿辰,与民同庆,宫里宫外,皆是一派热闹喜庆。

烟火璀璨,曼舞夜空,花灯招展,通明夜宫。

宫宴在北园举行,申时开始,亥时结束,除却宫女太监、后宫妃嫔、文武百官外,今年的科举三甲亦会到场,得天子接见,蒙受圣恩。

前往北园的一路上,君玉心中波澜起伏。

方才在玉宁居,她难得的对镜梳妆,细心妆扮起来,本就生得一双巧手,终于用在自己身上。

不多时,一向素净清淡的脸便水波潋滟了,虽只着淡妆,却恰到其分,美得清韵流转,温婉清新。

站在身后的茗儿都看傻了眼,直道皇上好眼力,挖出了这玲珑玉人。

一众宫女也都欢喜鼓舞,主子终于会为自己打算了,机不可失呀。

君玉淡笑不语,女为悦己者容,是了,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悦己者,踏过千山万水,重重烟波,终于青衫归来了。

及至北园时,宫宴尚未开始,喜庆气氛已然荡漾开来。

于一片欢声笑语中,君玉款款入座,察觉到有目光定定投来,不由抬头望去,于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那个清贵无双的俊挺身影,迎上了那双微微有些失神的细长凤眸。

不禁一笑,如故人重逢般舒眉一笑,一笑春风,直比烟花灿烂。

几米开外的人群中,众星捧月的大睿楠王点头致意后,却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借着夜色掩去了脸上的神情。

从不曾见过她这般装扮,竟是别样清丽,胜似朝露昙花。

暗暗稳定心神,萧矅楠心知今夜还有正事要做,整整衣冠后,他扬眉浅笑向不远处声势浩荡的郑太师一行走去。

一旁花灯座下,将方才一幕暗收眼底的李美人收回流连于楠王身上的目光,恨恨地射向那个静坐于喧闹中的倩影。

而当事人却仿佛对外界喧闹置若罔闻,只是不住抬头望向天边璀璨烟花,目光绵长。

景言,景言,君玉一声轻叹,满腔柔情均付与唇边呢喃。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浓妆盛服的郑妃陪伴着当今圣上步入宴台。

霎时间,万乐同奏,礼花齐鸣,在满园文武跪呼的“吾皇万岁,寿与天齐”声中,宫宴正式开始。

众人纷纷入座,一身雪锦华服的皇上满面笑容地说了些例行的礼节话语后,还特意提点慰问了一句从千里之外边关赶回来贺宴的郑元佑将军。

受宠若惊的青年将军赶忙出席谢恩,言语间不卑不亢,举止确有大将风范。

郑太师席位与楠王相对,眼含笑意,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对面的楠王,却见对方轻浅一笑,漫不经心地饮了一杯酒。

群臣中稍稍有些头脑的明眼人心中开始暗暗较量。

现下郑妃宠冠六宫,郑太师手握重权,郑元佑将军又军功赫赫,兵权在手,郑家圣眷正浓,如日中天,势头大到似乎有些……

一些有心人的目光偷偷瞄向萧矅楠,却没发现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反应,更别提他隐隐浮于酒杯下的冷笑。

萧矅楠把玩着酒杯,眼眸低垂,眸光锐利,现在把你们捧得有多高,到时就让你们摔得有多惨!

一片剑拔弩张的暗暗气氛中,最置身事外的怕要数心不在焉的君玉了,甚至当歌舞开始后,她都无心欣赏,更是对席间皇上不时投来的目光浑然不觉。

倒是一旁的郑妃觉得有些不对劲,顺着皇上的目光望去,立下又恨又恼,指甲暗中掐陷。

便在此时,主事公公一声通报,领着新科三甲入了园来。

君玉双眸放亮,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却又被揪成一团,紧得不能呼吸。

那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依旧是那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又更添棱角,愈加显得俊朗了。

虽是目不斜视,在经过她的席座时,君玉仍感受到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目光自她投来,只这一下,君玉便觉得眼眶一热,心头一悸。

赶忙捂着胸口低下头,久久方平息这几乎承受不住的欢喜与激动。

伸手一摸,竟抚去一手的泪。

不远处,烟花照耀下,萧矅楠望向这边的目光又冷又深。

夜风中,是谁发出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16

宫宴过半,喝得醉眼朦胧的皇上在郑妃的服侍下先行回了宫,留下一干臣子继续乐筵。

觥筹交错间,一些妃嫔和不胜酒力的官员都纷纷告退,君玉也便在这时,回头在贴身宫女茗儿耳边交待了几句后,悄无声息地起身,离了席。

她自看不见,身后的茗儿紧抿着嘴唇,良久方下定决心,缓缓向李美人走去。

夜凉如水,竹影疏落,满地淡黄月。

离园里,那身锦衫负手而立,湖畔凉风袭袭,水面波光粼粼。

君玉的一颗心,就这样安定了下来。

像很久以前他来探望她一样,细雨蒙蒙中,他撑着伞站在湖边,青衫落拓,她一颗慌乱的心倏然就静了下来。

而如今,她的景言,踏过千山万水,踏过雾霭流烟,踏过那么多刻骨思念的日子,终于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君玉轻轻地走上前,握紧手心,生怕惊醒这梦一般的美好画面。

这是萧曜楠特意为他们安排的一场会面,打通了各处关节,神不知鬼不觉,却有一道阴影立在暗处,不动神色地注视着这一切。

风有些冷,吹动着君玉的发丝,她一步步走近,苏景言似有所感,蓦然转过身,长眉一挑,就这样直直对上了君玉的眼眸。

心头立跳,君玉身子颤抖着,泪花闪动间就要脱口而出一句:“景言。”

却才上前一步,满腔柔情还不及出口,那朝思暮想的身影竟陡然后退,宽袖一拂,垂眸施礼,淡淡道:“见过玉贵人。”

一句话,君玉如坠冰窟,煞白了一张脸。

她颤声上前,“景言,景言你唤我什么?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你的……”

“臣当然知,玉贵人是皇上亲封的贵人,是后宫尊宠的娘娘。”苏景言一声打断,拱手垂眸,依旧是行礼的姿势。

恭敬又疏远,冰冷又陌生。

君玉身子一震,彻底被打入谷底,泪水夺眶而出。

暗处的那道身影摇了摇头,眸光复杂,修长的手指暗暗收紧——

正是一身清贵的萧曜楠。

耳边是君玉泣不成声的解释,她拉住苏景言的衣袖,不管他的回闪躲避,拼命摇着头,语无伦次,诉说着命运的玩弄与不公,苦苦哀求着苏景言相信自己……

许是那哭声太过凄楚,萧曜楠深吸了一口气,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从未见过君玉这副模样,所有的波澜不惊全被打乱,在她深爱的那个男子面前痛哭失声,至情至性。

原来在他面前的始终只是素雅自持的玉贵人,在苏景言面前的才是有血有肉,任情完整的君玉。

萧曜楠眸光一黯,心头像被千百根针扎进,带来一片细细刺刺的疼痛。

然而此时此刻,有个人的内心却并不会比他好受。

苏景言抿紧唇,始终一言不发,坚硬的心底在君玉的泣声中一点点动摇——

却不能动摇!

心头波浪翻滚,他咬咬牙,狠心抽出衣袖,后退一步,抬首厉声道:“贵人自重,前尘往事,莫要再提。”

墨眸沉沉,声音带着刻入骨髓的恨意与寒冷。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看着君玉不可置信的模样,苏景言摇头笑得涩然,“故人早已经死了,今岁今时的苏景言早不是贵人心中的那个人了。

“臣今日特来与贵人相见,只是想与过去做个了断,彻底放下那段情!”

君玉如遭电击,身子摇摇欲坠,苏景言终是不忍,手疾眼快地上前扶住了她,脱口涩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他眸中染了凄色,望着君玉的泪眼心如刀绞,开口道:“我从没怪过你,我只怪自己的无能,怪那个自负才学,不屑功名利禄的苏景言。

“若不是他的清高和愚蠢,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夺去而无能为力,只能一日日疯狂地折磨自己!”

那场变故几乎粉碎了他所有的信仰,他闯城门淋了雨,又痛失所爱,回去便大病了一场,卧榻肝肠寸断。

要不是绿芷的照顾,只怕他根本熬不到现在,更不可能脱胎换骨,痛下血誓,一举夺下状元之位。

世道纷乱,人人相互倾轧,只有强大的权力才是永恒。

从前的那个云淡风轻的苏景言再也不复存在,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强大,强大到再也不用受到失去的刻骨痛楚。

她是他不能触碰的伤疤,鲜血淋漓,他不想再回到任人宰割的从前了,只有埋葬过去,他才能重获新生,走一条头也不回的路。

轻轻放了手,推开君玉,苏景言悲凉一笑,“从此以后你便忘了我吧,我今日来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我已成亲,妻子叫作绿芷,是个很好的女子。”

17

李美人带着侍卫声势浩荡地赶来时,一句“贱.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私会……”还没有说完,便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离园的凉亭中,与苏景言月下对饮的那道背影缓缓转过身来,赫然竟是俊美无双的楠王萧曜楠!

“何事大呼小叫,本王与状元的雅兴都被扰了。”

走近一脸不甘的李美人,萧曜楠故作吃惊,连忙施礼,垂下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冷笑。

他凑近李美人,压低声音道:“少自作聪明,本王最讨厌愚蠢的女人,有这个功夫,倒不如想想怎样牵住皇上的心,没用的棋子本王没有一点兴趣留下来。”

李美人身子一颤,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远处的凉亭里,苏景言眼眸如墨,沉沉望着萧曜楠,深不见底。

自离园一夜后,君玉便受寒病倒了,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浑身滚烫,烧得糊里糊涂,嘴中呢喃着些胡话。

这可把玉宁居的宫女们吓坏了,请了太医来看,开了不少药。

众人中尤其是茗儿,格外尽心地伺候着君玉,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忧心忡忡。

不管是真情,抑是假意,却到底是有一丝愧疚的。

昼夜颠倒,君玉神志不清地做着梦,人像踩在云朵上,起起伏伏,梦里是各种各样支离破碎的画面,额上渗着冷汗,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她小声嘤咛了一句,眼泪便从眼角流下,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枕巾。

恍惚间似乎有个身影凑近,带着熟悉的气息,伸手抚过她的眼角,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

俊美的脸上浮现出苦笑,低声叹息,语带嘲讽,“情之一字,情之一字……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君玉听不真切,只模模糊糊地抓住那人的手,在梦中泣声道:“景言,景言你带我走,带我回家乡……”

那人身子一僵,宝石般的眼眸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一声冷哼,便欲恨恨地甩手而去,却被君玉柔软的手心抓着,一时竟不忍也不舍抽出了。

只能懊恼不已,望着君玉紧闭的眼眸,不知在气自己,还是在气别的什么。

灯火摇曳中,长夜静谧,就这样一丝一缕地过去了。

第二日,君玉出了一身冷汗,好歹药效发出来了,她幽幽睁开眼,却一下吓住,颤声道:“皇,皇上。”

握住她的手,一脸心疼的,可不正是一袭玄衣,眉目清秀的皇上吗?

这张和萧曜楠相似的面孔虽不若那般俊美,却更显温暖纯良,漆黑的眼眸里像住了一个毫无心机的纯真孩童。

茗儿站在一旁,忙道:“皇上来了有一会儿了,不让叫醒贵人……”

皇上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房中片刻间只剩下了他与君玉二人独处。

想起昨夜迷迷糊糊的梦境,君玉不禁有些怔然,那个人,是……他吗?

皇上轻抚过君玉的发丝,见她别过脸,有些躲闪之意,不由黯下眼眸,叹道:

“都怪朕累你受苦了……朕这个皇上当得窝囊,多少人在私下议论,说朕是依附着女人坐拥天下的,也不怨你这样……”

“不。”君玉轻轻打断,转过头一双眼眸蓄满了泪水,带着万念俱灰后的痛楚与悲凉。

她此刻已是一无所有,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心底的冲动迫使着她颤声开口道:“皇上愿意听臣妾说一个故事吗?”

那眼神看得皇上一怔,怜惜地握紧君玉的手,缓缓点了点头。

窗外的柳条又抽出了新芽,君玉的声音却恍如隔世,“江南有一个绣女,在及笄那年入了宫,宫中岁月漫长,她常常望着高高的城墙出神,想象着外面的一片天空。

“即使是卑微的宫女,也有自己心中美好的希冀。”

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君玉波光闪动的眼眸望向皇上,如一池春水摇曳,叫皇上心头一动,已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年年岁岁,花开花落,那宫女终于等到了出宫的日子,却没有想到,一个意外阴错阳差地发生了。”

皇上的手微微一颤,抬袖欲言,却不待他开口,君玉便按住他的手,挣扎着起身,拼着心头一口热血,直直目视着皇上,声音哀婉,一字一句道:

“那宫女其实在入宫之前早有婚约,她一心盼着能出宫回到家乡,与心爱的人白头偕老。

“她被皇上册封为贵人的那一天,其实正是她出宫准备与爱人相聚的日子。”

18

宫女茗儿来送信时,苏景言正和楠王在书房议事,绿芷接过信,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人便愣住了。

无名的寒气窜上心头,她忽然觉得快不能呼吸,纤手掐紧了信,骨节一片青白。

送走茗儿后,绿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中,望着信怅然若失。

她害怕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吗?

那素雅的字迹她熟悉万分,不是别人,正是她在宫中相扶相依的好姐妹——

君玉,如今的玉贵人。

亦是她夫君苏景言曾经深爱并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子。

绿芷忽然捂住脸,泪水夺眶而出,她摇着头,嘴中痛苦地喃喃着:“君玉,我对不起你,我真的……真的不是有意要……爱上景言的……”

那日她守在城门口,脸着轻纱遮住疤痕,本想等君玉出宫,却没想到变故突生。

她亲眼看见一个宫女出来,将一张信笺交给同样候在城门前的俊秀男子,她想那便是君玉口中说的苏景言罢。

她刚想上前,却听到那宫女道君玉竟已成为了宫中的玉贵人,她顿时愣在原地,震惊莫明,等回过神时,苏景言已踉跄着欲闯城门了。

一片混乱中,她搀扶起跌倒在雨中的苏景言,咬牙离去了。

那样优秀的一个男子,为情所伤,每日喝得酩酊大醉,天天疯狂地折磨自己,不停地在桌前挥毫写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个字。

满屋飞扬的纸张,刻尽了他的痛楚与思念,凄美如画。

她站在门口,端着菜肴,怔怔地望着屋中肝肠寸断的男子,心就这样一点点被打动,一点点沦陷下去……

她悉心照顾着他,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他问她叫什么,她张了张嘴,竟不敢说出实情,只支吾着说自己曾也是宫中侍女,唤作,唤作……绿芷。

绿芷,绿芷,她在那一瞬间竟再也不想承认自己是幽草了,那个在宫中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幽草,那个和君玉情同姐妹,如今却爱上她未婚夫的幽草……

就让她做绿芷吧,用一个新的身份爱着景言,忘掉那些不堪的过去,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仿佛中了心魔,她不住地安慰着自己,反正君玉也成了玉贵人,与景言再无可能,而自己那样爱着景言,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

她不可救药地陷进去了,最后望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景言,终是下定了决心,颤抖着手,解开衣裳,鬼使神差地爬上了他的床。

一念魔障,一念之差,就这样铸成了大错。

她却错得心甘情愿,紧紧抱着面如死灰的苏景言,泪如雨下。

那个僵硬的身子沉默良久,到底绝望地闭上了眼眸,用嘶哑的声音道:“我们,成亲吧。”

她不可置信,瞪大了眼,一下捂住嘴,泣不成声,她终于还是争取到了自己的幸福,即使是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但她不知道,她此举压断了苏景言最后一根弦。

这个从来云淡风轻的男子,自此性情大变,温和的眼眸结满了寒冰,他誓要踩上权力的最高峰,不再做受命运捉弄的平民蝼蚁。

他们成亲后,医术高明的他为她除去了脸上的疤痕,他其实待她很好,是一个称职的夫君。

但那相敬如宾中,他待她却到底少了一分灼热的情意。

深吸了口气,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绿芷咬紧唇,看向桌上的信——景言亲启。

她微颤着伸出手,稍稍迟疑了下,却到底拆开了信……

19

那日坦白一切,君玉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她没有说出景言,景言有他的大好前程,自己怎能拖累他?

却没有想到,皇上听了她的故事后竟没有龙颜大怒,他只是垂下落寞的眉眼,沉默了许久。

“天下怕没有朕这样可怜又可笑的君王了。”

皇上抬起头,带着苦笑,摊了摊手,“朕与你一见如故,本以为找到了一个真心喜欢的人,能尝得一丝真情,却到头来……”

仿佛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年轻帝王,君玉做了一回安静的听众,在皇上低低的倾诉中,第一次触碰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心底。

她从前隐约听宫人窃语过,当今圣上是靠郑氏一族的支撑才坐上了皇位,偏偏又是个文人性子,成天只知风花雪月,没有一丝君王的霸气。

“可谁又想当这个皇帝呢?”清秀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哀伤,“他们扶持朕的目的是什么朕不是不清楚。

“朕也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子,索性就任情逍遥,遂了他们的意,旁人怎么议论朕不在乎。

“朕不过与你一样,都被困在了这高墙深宫中,不得自由。”

君玉心头一悸,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皇上的手,给予他温柔的安慰。

他说得对,天下怕真没有他这样的君王了,原本高高在上的天子,实际上竟只是一个可怜的平凡人。

皇上靠在君玉肩头,像儿时在母后怀中汲取到的温暖一样,他们的一番交心,叫彼此都惺惺相惜。

“这无趣的地方囚着朕一个可怜虫就够了,朕许你一条生路。”

好看的眉眼定定地望着君玉,清澈的眸子中映着君玉难以置信的脸庞。

三个月,皇上给君玉三个月的时间,若三个月后,她还是念念不忘家乡的未婚夫,他便放手,让她出宫,与爱人厮守一生。

这期间,他不会碰她,一直等她做出决定为止。

君玉激动得浑身颤抖,挣扎着起身跪在了地上,眼中泪花闪动,连连磕头,皇上忙扶起她,一边心疼地为她盖上锦被,一边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

“后宫危机四伏,朕没有能力护住你,却还是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这冷冰冰的宫里,朕到底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20

屋里燃着暖炭,君玉坐在桌前,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景言,究竟会不会来?

她差人给他送了一封信,说有要事相告,盼他能进宫一聚。

这要事,自然是皇上的一线生机,只要景言的一句话,她什么都愿意。

只是离园那夜后,景言的一番话叫她害怕,现在的他恐怕不复当初,可哪怕他对她还有一点点情分,她也要试一试,不顾一切地试一试。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屋里不知熏了什么香,甜甜腻腻的,丝丝沁入身子里,叫人无端端的口焦舌燥。

君玉擦了擦颈间的细汗,热得将一件外衣脱下,脸上也起了一团红晕,竟是一番意乱情迷的模样。

窗外夜阑人静,一道身影猫在窗下,正是小心翼翼的茗儿。

算算时辰,那香炉里的合欢散也该发挥作用了。

她眼见君玉难耐的模样,想起这温柔主子待她的好,一时心中不忍,却咬咬牙,一狠心,转身没入了夜色中。

今夜会有一场大戏上演——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她现在要去的,便是如莺宫,请来这场戏的策划者,李美人。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们绝想不到,今夜来的不是猎物,而是一头雄狮。

阴错阳差的,苏景言并没有看到那封信,真正看到信的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绿芷,一个是——

萧曜楠。

他本和苏景言在书房议事,离开府中时,苏景言忽然想起要拿样东西给他,一推开门,他的夫人竟在屋中,吓了一跳,手中有什么滚落在了地上。

苏景言并没有注意那么多,点头致意后,径直往另一厢的书柜上去取东西了,而那团揉在一起的信笺便滚落在了他的脚下。

他只扫了一眼便明白过来,心头一惊,面上却不动神色,任那夫人迅速拾起纸团,对他欠了欠身,惊慌失措地出了门。

信上内容言简意赅,一眼扫清了时间地点便已足够,他心知肚明,却对着苏景言装作无事人一般,只在心里翻江倒海,暗自下了决定。

当萧曜楠一踏进屋子时,便觉不对,屋中一片漆黑,异香缭绕,他皱眉刚想点灯,一个柔软的身体便扑了上来,瞬间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那熟悉的女子气息正是君玉!

她两只滚烫的玉臂勾住他的脖子,小猫一样地在他怀中呻吟,竟是从未有过的风情万种。

萧曜楠身子蓦僵,一股热气自丹田蜿蜒升起,而头脑却是异常清醒。

有人下药!要陷君玉于死路!

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不用问就知道是谁,萧曜楠咬牙切齿,愚蠢的女人,竟敢不听本王警告!

萧曜楠宽袖一卷,打翻了香炉,伸手取过桌上的茶水倒壶浇下。

滋滋的声响中,君玉的唇贴面而来,身上带着那残留的腻人迷香,萧曜楠赶紧别开脸,俊美的脸上有些狼狈。

他屏住呼吸,欲推开君玉,却只被她缠得更紧,炙热的气息萦绕在耳边。

“景言,景言……”

如冷水浇头,萧曜楠的浑身血液瞬间冷却下来,他恨恨握紧了手心。

是啊,李美人处心积虑要害的就是君玉和她的好情郎苏景言!

若不是他阴错阳差地看见了那信,此刻来赴约和君玉搂在一起的,怕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情人苏景言了!

心头蹿起一股无名怒火,夹杂着燃起的情愫,像控制不住自己一般,萧曜楠也不再推开君玉,竟反揽紧她的纤腰,就着她灼热的情意印上缠绵一吻。

两个身子纠缠着翻滚到了榻上,帘幔飞扬,卷下了浓烈的情爱。

这是她的意乱情迷,却是他的将错就错。

窗外满天星光,亮得醉人。

21

如果知道自己一手促成了什么,李美人宁愿死一万次也不会那么做。。

当她带着人闯进玉宁居时,她吸取了上回的教训,站在院中,谨慎地瞟了一眼,示意茗儿先进去查看一下。

不一会儿,茗儿便浑身颤抖地出来了,附在她耳边一番低语,叫她立时脸色大变。

仿佛天地坍塌,李美人颤着声吩咐众人守在屋外,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进了屋子。

一进屋子,李美人便身子瘫软,跪倒在那如神祗般的身影前,满脸不甘与惊恐。

“爷,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那身华衣坐在桌前,气定神闲,修长的手指悠悠把玩着一只茶杯。

“你倒还记得谁是爷,本王是否该感到受宠若惊?”

李美人一下面如白纸,跪挪着慌乱上前,抓住萧曜楠的衣角,拼命摇头,语带泣声:“爷,不是,不是的,您听我说……”

太多的冲击下,李美人语无伦次着,一下无法回转过来,万般混乱中,竟是妒心占了重头,她一声哭出,癫狂得近乎面目扭曲。

“您果然看上了那贱.人,竟和她……”

“住口!”萧曜楠一脚踢翻李美人,勃然大怒,李美人却紧爬了几步,涕泗横流下又死死抓住萧曜楠的脚。

“爷,爷,嫣儿是真心爱着你的呀,嫣儿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你,在这深宫中嫣儿都快疯了……”

萧曜楠几挥衣袖,却都没有甩开李美人,他深吸了口气低下头,捏住那美丽的下巴,打量着李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一脸嫌恶。

“真心?你也配谈真心?莫脏了这个词!须知本王不再是白马轻裘的愣头少年,你也不再是那昔日阁楼放歌的李嫣儿!”

李美人如遭五雷,一愣神的功夫便被萧曜楠一拂袖,狠狠摔在了地上,一头乌发散了一地。

像被人残忍地挖开了伤疤,李美人彻底失态,一边祈求地上前想抓住萧曜楠的腿,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都是嫣儿的错,都是嫣儿的错,那年卞城乱是嫣儿不该鬼迷心窍,不该误信韩王,被人利用来陷害爷。

“嫣儿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嫣儿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爷,你相信嫣儿,嫣儿只想回到过去……”

“闭嘴!”萧曜楠厉声打断,凑近李美人,墨眸恨意翻滚,“本王早就说过不要再在本王面前提起那件事,哪怕一句也不行!”

李美人被萧曜楠那骇人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泪如雨下间,萧曜楠凑到她耳边,用毒蛇一样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本王恶心。”

恶心那段不堪的回忆,恶心她曾绽放在他眼前的如花笑靥,恶心她最后亲手端给他的那碗药——

漆黑的,浓稠的,像梦魇一样,久久梗在心头,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是平承十四年的深秋,韩王谋反,卞城大乱,先帝派他出京平定反贼,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他活着回来复命。

老成狠辣的帝王算计中,不过是想看着两个弟弟鹬蚌相斗,两败俱伤,一举解除这最棘手的双道威胁。

那时他虽然手握重权,战功赫赫,却从未有过谋逆之心,他只想一心一意地辅佐兄长,稳固江山,千秋万世。

但到底敌不过君王的忌惮,那狠毒的死局毫不留情,彻底斩断了他心头最后的兄弟情意,逼着他燃起了执掌天下的勃勃野心。

前有狼,后有虎,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浴血奋战中他身负重伤,草木皆兵,不敢相信任何人——

但他信她,他只信她,他含笑喝下她递来的药,是将一条命完完整整交在她手上,她却将他的命与真心一并抛掉,支离破碎。

只为韩贼随口许的一个后位,她将他的真心践踏得鲜血淋漓。

不是没有被出卖过,却是平生第一次被心爱的女人出卖——还是他年少岁月里第一个爱上的女人。

此间痛楚只有他自己知道,兄长负,爱侣离。

他看透了人心的贪婪与丑陋,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后,他便性情大变,放手逐名,深谋远虑下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大睿楠王。

满盘棋局落子成定,多年谋划,那一日终于就快来临——

待他登上峰顶,俯瞰天下时,世间还有几人能伤他负他?

眸中的恨意慢慢冷却下来,萧曜楠一声冷哼,站起身来,背对着李美人回复冰冷神色。

“当日是你口口声声说要为本王进宫赎罪,如今即使后悔也由不得你了,本王不会忘记对你的承诺,你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前尘往事只当梦一场,无需再提。”

李美人颤抖着身子捂住脸,泪如泉涌。

萧曜楠充耳不闻,只瞥向屏风后的里屋,眼神中闪过一丝温柔,却倏然转过身,攫住李美人的眼,厉声道:

“本王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再打玉宁居的主意,把你那见不得人的一套收起来!

“这里的主人情深意重,与你这种人不同!若是你再敢自作聪明,干出什么蠢事,本王不会保证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耐心,你好自为之!”

22

君玉一觉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浑身酸痛,手脚乏软。

她扶着额头,眼前画面错乱,脑中混沌不堪,忽然,她似想起了什么,一下掀开被子,倒吸口冷气——

床单上绽开了一片嫣红,如红梅点点,触目惊心。

纤弱的身子瞬间委顿下来,瘫坐在床上,失魂落魄,君玉眼神空洞,抓着被子望向虚空,心乱如麻。

她一时思绪万千,心头不知何种滋味,嘴中只无意识地喃喃着:“景言,景言……”

她根本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更不知赴约之人已是偷龙转凤,她满心还当来的人仍旧是苏景言。

脑中残存的记忆提醒着她,她意乱情迷下和他做下了什么事情……

茗儿进来伺候时,见着的便是君玉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心中一叹,又是怜惜又是愧疚。

君玉木然地眨了眨眼,颤声开口:“茗儿,我……”略带嘶哑的声音一出口,眼中便已泛起了泪光,再说不下去。

她对茗儿推心置腹,朝夕相处间已将茗儿视如小妹,许多事情并没瞒她,连给苏景言送信也是遣她去办。

她和苏景言的那番情爱纠葛,茗儿自然也是知道的。

看着君玉几近求助的眼神,茗儿心头一涩,暗道从今往后她一定要一心一意待玉贵人,再也不出卖这样信任她的主子了。

她此前种种,不过是因为幼弟在人手上,受此威胁,昨夜之后,因楠王的一句话,她终于摆脱了李美人的控制,转而效力于楠王。

而楠王所求,只一件事,就是要她待在玉贵人身边,好好护她周全。

这自然是她求之不得的!

“本王见你聪敏机警,过去的事情不予你计较,只要日后你对玉贵人忠心耿耿便可,她那样的性子,身边该你这么一个人打点。”

楠王的话还回荡在耳边,茗儿深吸了口气,她从没见楠王对哪个女子这样上心过,此中情意可以想见。

皇上势微,若得楠王庇佑,于主子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茗儿暗下决心,抬眼望向君玉,若有所思。

如此心神不宁几日后,君玉终于决定再见苏景言一面,将所有事情都说清楚,问问他那稀里糊涂的一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上次密会苏景言已称身子抱恙,叫玉宁居众人都不用来伺候,只留了茗儿在身边,可终究人多口杂,这并非长久之计,也委实太过冒险。

事实上,上次她已在险境中走了一遭,自己却浑然不知。

茗儿站在身后,为君玉梳着发,轻声开口:“或许楠王能帮娘娘一把。”

君玉有些迟疑,“楠王……与景言在离园那回便托他掩护,他虽引我为知己,惜景言之人才,但到底是做大事的人,这些纷纷扰扰实不好再三麻烦他……”

“这哪算麻烦,楠王必是乐意之至……”

茗儿一时口快,说漏了嘴,却也不慌,心念倏转间趁机道:“其实楠王对娘娘的情意岂止是知己二字,对玉宁居更是暗中多有照拂,娘娘心思细腻,不会感觉不出来……”

“多嘴。”君玉轻斥一声,茗儿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语,镜中映照着君玉的恬淡面容,眉眼间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怔然神色。

窗外长空万里,风过无痕,茫茫一片。

23

宫中有个荒弃的佛堂,早年间先皇礼佛,晚年时时念经参禅,先皇一去,佛堂久而久之便废置下来,成了一处无人问津的荒凉所在。

君玉一身黛色斗篷,白皙的面庞笼罩在云帽下,更添清减。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君玉按捺住纷乱的心跳,施然转身,抬头一望,却是愣在了原地。

自门口走进来的竟不是苏景言,而是一个年轻美妇——

“幽……幽草!”君玉颤声出口,瞬间湿润了眼眶,她激动上前,一把握住幽草的双手,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幽草眸光闪动,亦是一副动情之色,却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不露痕迹地抽出了手。

像不敢直视君玉的眼眸般,她微微低了头,涩声道:“我现下……是苏夫人。”

如五雷轰顶,君玉身子颤了颤,几乎瞬间明白了过来,难以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她声音颤得不行,像风中断了线的纸鸢,“原来……原来你就是……就是景言口中的……”

佛堂里有片刻的沉默,幽草叹了口气,“是,我就是景言口中的妻子,绿芷。”

君玉身子又一颤,像随时就会倒下一样,她按住心口,急退几步,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

幽草赶紧上前想搀扶住她,却被君玉踉跄着甩开手,君玉脸上落满了泪,却偏又勉力地笑,笑得凄惶悲楚。

“那夜离园,他说他已成亲,我以为……以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过用这托词骗我,却没想到,没想到……”

楠王找到幽草时,幽草正刚刚得知一个消息,欣喜若狂地要去告诉苏景言。

她怀孕了,她怀了他的孩子,她就要做母亲了!

却还没来得及去找景言,楠王的一番话便浇下无尽冷水,叫她如坠冰窟。

“本王替苏兄赴了约,此番来找夫人也并无别的意思,夫人毋须多虑,密信一事,苏兄面前本王绝口不提。”

“只是有一道难题,想叫夫人择选一番。”

她抬起头,面如白纸,只听楠王在耳边接着道:“宫中有位贵人托本王帮忙,想与苏兄见上一面,说起来这贵人还是夫人的故交。

“不知夫人是否希望苏兄与她一聚,又或是自己想亲身前往,去见一见往日的老朋友,将此中恩怨做个彻底的了结。”

她心跳如雷,许久才平复下来,鼓起勇气望向楠王道:“多谢王爷告知,妾身的答案楠王自是知晓,只是妾身不知楠王为何相帮?”

“为何相帮……”楠王摇头一笑,举起手中的茶杯,垂首微抿,宽袖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与自嘲。

“本王并不是在帮夫人,不过与夫人同病相怜,求仁得仁罢了。”

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拂袖,“本王话已带到,这道难题如何选择全在夫人一念之间,本王绝不干涉,告辞。”

佛堂外下起了细雨,冷风阵阵吹进了殿内,荒废的大殿阴暗冷清,更显萧条。

幽草的声音夹杂着风雨,冰凉苦涩。

“纵然是老天捉弄,你二人也终究是有缘无份,他日日买醉、痛不欲生的时候,都是我,也只有我陪在他身边!

“姐妹一场,始终是我对你不住,可要是再来一遍……我也不后悔,绝不后悔的!”

“我真的……”幽草眸中起了泪光,声音有些哽咽,“是一心一意待景言的,他也是如此……

“过去的都过去了,他已经放下了,如今的他是朝廷栋梁,是只想一展宏图,施展满腔抱负的新科状元,你忍心让他回头,让他为你放弃一切吗?”

君玉脸色苍白,拢住斗篷,手脚冰冷一片,人像浸在潮水里,浮浮沉沉,随时就要溺水而亡。

幽草深吸了口气,眸光坚定下来,望向君玉狠心道:“到底一场情分,于情于理,你都该成全他……成全我们。”

君玉心头一悸,再也忍不住地脱口道:“那为什么那夜他要来赴约,要做下那……”

她捂住胸口,又开始咳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幽草不忍,耳边却响起楠王交代过的话,只能咬咬牙道:“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你只当是镜花水月一场吧。

“景言现在一颗心全在我身上……和我们的孩子身上。”

这话一出,君玉便身子一震,猛地抬起头,盯向幽草的腹部,面无人色。

“你,你有了,有了他……”

幽草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脸上升起了温柔的笑容,她痴痴道:“是,这是我和他的孩儿,景言欢喜得不行,抱着我又闹又笑,全没个正形,也和个孩子似的……

“我盼着是个男孩,眉眼像景言一样好看,肚子里更要像他爹一样装满了墨水。

“景言却说希望是个女孩,模样和性子能像娘亲,还要有一双巧手,会刺绣,会握笔,做个不比男儿差的苏家女儿……”

肚中如翻江倒海,君玉只觉胸口一阵阵沉闷恶心,一口苦水酸涩涌上,她一下弯腰呕吐起来,皱眉痛苦不已。

幽草唤了声君玉,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泣不成声,“事已至此,我们都回不了头了,就请你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看在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份上,放过景言吧!

“宫中繁花似锦,自有娘娘的一片天地,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成全我与景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番白头偕老!”

君玉只手撑着方台,掏出手巾将嘴角拭净,绝望又灼灼的眸光望向幽草,沉声道:“白头偕老……这……也是他的意思吗?为何他不来见我?”

“是,是他的意思。”

幽草泪流满面,“景言自知无颜见你,更不愿藕断丝连,再生出不该有的纠葛,所以只叫我来把话说清楚。

“好妹妹,孩子出生后你可以做他的干娘,他一定会好好孝顺你……”

“我、无、福、消、受。”君玉摇头打断,一字一句费了很大的力气,身子颤抖间摇摇欲坠,声音虚弱苍白。

“你回去告诉他,叫他放心,他的仕途、娇妻,我一样也不会拿走……”

幽草泪如雨下,跪挪着伸出手地想上前扶住君玉,却被她轻轻推开,抬手间似有千斤重,“不必。”

君玉面色惨白,眼前发花,却强撑着一口气,越过跪在地上的幽草,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佛堂外已是大雨滂沱,凄风大作,幽草看着那伶仃背影远去,心如刀割,再也忍不住一声叫道:“君玉!”

那身子顿了顿,却没有回首,只拖着毅然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雨中。

幽草一下软在了地上,像抽空了所有气力,她望着大雨中消失的那个身影,仿佛生命中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满心悲怆难言。

她蓦地掩住嘴,伏地失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久久回荡在空旷的佛堂里。

黑沉沉的天地间,大雨倾盆,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君玉脚步虚浮,在大雨中失了方向,胡乱冲撞着,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却分明是那年的春天,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她从离园见过景言回来,手中撑着他带来的伞,走过红墙青瓦,前方一盏琉璃灯在风雨中闪烁。

幽草在门前提着灯等她回去,灯火摇曳,映亮了幽草明丽的笑脸……

大雨陡然浇下,君玉一个寒颤惊醒,眼前的温暖火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忽然慌得不行,在雨中踉跄地奔了起来,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

可是天地一片黑沉,只有无尽的冷雨,没有伞,没有灯火,没有景言,没有幽草……

她什么也没有了。

眼前昏沉,君玉抬起头,奋力地睁开眼睛去看,凄风冷雨中却还是看不到光,一点光也没有。

她满是雨水的脸上凄然一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直直滑了下去——

一个身影蓦然出现,长臂一把抱住她,心疼不已。

来人正是眉眼急切的萧曜楠,他立于暗处,亲眼目睹了这场残忍的相会,这场算得上他一手策划的相会。

君玉躺在他怀中,神志不清地望着他道:“三月之期,三月之期……皇上您说的可还算数……君玉想好了,出宫,君玉要出宫……”

24

玉宁居里,萧曜楠负手而立,俊美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墨眸深处却有着隐隐的急切,屏风后太医正在为玉贵人诊治,茗儿守在床边焦急不已。

三月之期的来头他已从茗儿口中得知,倒不曾想他那皇帝侄儿竟痴情至此,竟是对君玉动了真心。

萧曜楠摇了摇头,笑得无奈又落寞,也不知在笑皇上,还是在笑自己。

房里这时却传来了太医激动的一声:“恭喜贵人,贺喜贵人,贵人怀上了龙胎!”

萧曜楠脑中一嗡,抑制不住的狂喜涌上心头,想也未想地大步踏入了房内。

太医跪在床前,满面笑容,床上的君玉却是一脸茫然,木然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萧曜楠咳嗽一声,平平走至前,示意太医起身后,望向君玉,却还未开口,君玉对着他苍白一笑,“多谢王爷,君玉又欠了你一份恩情。”

话刚落音,人却是身子一软,晕厥过去。

送太医出门时,萧曜楠心念一动,在太医耳边低语了几句,太医满满点头应承。

太医一出门,茗儿便急得快哭出来了。

“王爷可是吩咐李太医缄口不言,但这事到底只能瞒得了一时啊,这可如何是好,皇上还从未宠幸过娘娘,害喜之事若是传出去……”

“本王不是吩咐他隐瞒此事。”

萧曜楠淡淡开口,墨眸深沉,“本王是要他速速去向皇上报喜,务必将这大好消息传得后宫皆知,尤其是要传到染胭宫那位善妒的郑妃耳中。”

茗儿愣住了,眸中几个变幻,回味过来后一张脸笑得比哭得还难看,“王爷兵行险招,赌对了自是一箭双雕,但稍有不慎,我家娘娘可就……”

萧曜楠冷哼一声,墨眸幽深,俨然成竹在胸,“世间之道,最不好算的是人心,最好算的却也是人心。

“本王从不行赌徒之事,若无十足把握焉敢下此险棋。”

他转眸望向屋内,眸光蓦地柔和下来,“退一万步讲,即使变故陡生,本王也绝不会让她再受到半点伤害。”

郑妃来得势头汹汹,带着人马浩荡地踏入了玉宁居,甩手将一沓宫载掷到君玉床上,声音尖利。

“玉贵人自己看看,这是娇娥房的记录,这上面从头到尾可都没有记过贵人半个字!

“这说明从妹妹被册封至今,皇上从未在你这留宿过,那不得不问一句,妹妹腹中的孩儿又是从何而来?”

君玉靠坐在床头,抿住唇,脸色苍白,面对郑妃的质问却不言不语,一副看破红尘的波澜不惊。

郑妃又连枪带棒地讥讽质问了几遍,君玉却依旧毫无反应,郑妃终于忍不住,被君玉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气到浑身发抖,上前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这耳光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茗儿的脸上。

茗儿脸颊通红,低下头,挡在君玉身前不卑不亢道:“娘娘息怒,万万不可冲撞了龙胎。”

郑妃怒极反笑,对着茗儿又是一个耳光,“哪来的贱婢,胆大包天,竟敢将野种说成龙胎,信不信本宫割了你的舌头!”

茗儿的两颊已是火辣辣的红肿,却仍是护在君玉身前,一闪不闪。

“事情尚未查清,娘娘如此兴师动众未免为时过早,万一龙胎真有个闪失,谁也担待不起。”

郑妃怒不可遏,杏眸圆睁,骂了声“贱婢大胆!”扬手又要打上去,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君玉抬起头,眸光定定地望向郑妃,无声无息,冰冰凉凉。

像鸟语花香的万里晴空中,忽然下了一场漫天风雪,冷透了心底深处。

郑妃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不知为什么,那幽幽的眼神竟望得她心头一骇,陡然生出一股绝望之情。

郑妃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几步,可转瞬间,她便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一把甩掉君玉的手。

“给本宫抓住她,本宫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罔视宫规,以下犯上的淫荡贱.人!”

气焰嚣张的宫人们团团上前按住君玉,玉宁居的一干婢女被纷纷制住,眼看着郑妃笑得满脸怨毒,就要掌上君玉苍白的脸。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响彻玉宁居,“谁敢动她!”

皇上一身玄衣,在楠王的陪同下踏步走进,身后一众宫人相随。

满屋迎驾声中,那清秀眉目难得地染了愠色,竟看也不看郑妃一眼,径直走至榻前,搂过君玉不住安抚。

“皇上!”郑妃不甘叫道:“这贱.人不知怀了谁的野种……”

“闭嘴!”皇上拂袖大怒,“这是朕亲封的玉贵人,你骂贱.人是在打朕的耳光吗?”

郑妃一愣,慌忙磕头认错,声音已带了委屈的哭腔。

她在皇上面前强势惯了,嬉笑怒骂只当平常,待皇上如平凡人家的夫妻一样。

泼辣的妻子得尽了好脾气夫君的包容宠溺,又加上权势滔天的娘家撑腰。

她肆无忌惮了这么多年,直到此刻才蓦然意识到,他不仅是她的夫君,还是当今天子,还是有着君王威仪的圣上!

可他从没这样斥过她,郑妃咬紧唇,眼里已泛起了泪光。

“臣妾不敢造谣生事,皇上您自己瞧瞧,娇娥房记载得清清楚楚,玉贵人从未沾过雨露,怎么可能……”

萧曜楠负手立在一旁,心头冷笑不止,这愚蠢善妒的女人恐怕还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郑氏一族如今被他打压得大不如前,她这郑妃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若是看得明白,这关头她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染胭宫,不要再给父兄添乱,徒增把柄。

可多亏郑妃又是这样的性子——萧曜楠要的就是这把火!

斗了这么久,谋篇布局多年,最后只差这一把火了,一把能将权倾三朝的郑家烧得干干净净的火!

皇室与郑家苦苦维系的信任本就不堪一击,相互依存的关系在风雨飘洒中摇摇欲坠,稍稍拨动一下便风声鹤唳。

他不过是刚好做了这个拨动灯芯的人。

皇上隐忍多年忍无可忍,郑家心存猜忌草木皆兵,这段本就薄弱的互生关系在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时——轰然崩塌。

好戏就要上演,萧曜楠眯起细长双眸,思绪万千。

多年朝思暮想就在眼前,他禁不住心潮澎湃,不逼郑家造反,他拿什么名头去平反?去一网打尽?去平定江山,坐拥天下!

按捺住内心激动,萧曜楠轻咳了两声,望向屋内,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跪在地上的郑妃仍在声声哭诉着,极尽狼狈不堪的怨妇之态,口口怨着皇上对她不若从前宠爱。

郑氏一族忠心耿耿,帮皇上守护江山,郑家的女儿就只得皇上如此薄情地对待吗……

“胡说八道!”皇上勃然大怒,积压已久怒火一次爆发。

“朕还没聋没瞎,这江山还是朕的,不是你平远郑家的,不用你来教朕怎么做!”

此言一出,满堂大惊,人人噤若寒蝉下暗道皇上是动了真火,竟要和郑家彻底地撕破脸皮,郑妃更是瘫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皇上一一扫过众人,威慑的目光最后落在郑妃脸上,声音清厉:

“你这些年在后宫的所作所为真当朕不知么?

“朕不过看在你父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不然就凭那些枉死的妃嫔和那些还未出世的龙裔,朕就能治你个五马分尸!”

郑妃身子一震,剧烈颤抖起来,皇上的声音还响荡在耳边。

“朕只怕悲剧重演,故玉宁居的恩宠没有记在娇娥房里,玉贵人腹中的孩儿,不是朕的还能是谁的?你口口声声的野种又是叫给谁听的?”

这一下如五雷轰顶,郑妃的身子一下委顿下来,面无人色。

一旁的萧曜楠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他垂首默然,一副不动神色的模样,耳边却听向窗外——

飒飒,飒飒。

他仿佛听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声音。

25

山顶上晨风微凉,雾气缭绕,如梦如幻。

萧曜楠与苏景言并肩而立,俯瞰群山,一者清贵无双,一者云淡风轻。

“王爷步步紧逼,郑家那对父子终于按捺不住,已经有所行动了。”

苏景言淡淡禀道,萧曜楠望向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有景言为本王开路,自是无往不利。”

作为楠王一派的新秀苏景言,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他文人模样,胸中却自有沟壑,在朝堂上配合楠王,一次次打击郑家气焰,更定下妙计无数,推波助澜,一步一步削弱了郑家势力,是个让郑家父子措手不及,头疼不已的狠角色。

“王爷过奖。”苏景言眉眼淡然,不骄不躁,只站在萧曜楠身边,微微压低了声音。

“一切均已准备妥当,事成之后,郑家连根拔起自不必说,王爷打算如何处置龙座上那位?”

虽极力控制着语调,清冽的声音里却还是多了一丝波澜。

萧曜楠苦笑一声,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宫中那件事还是传到了苏景言耳中,这位才智无双的谋士终究过不了情关,虽说放下了前尘往事,却仍是因为君玉怀有龙子,而对皇上失了一贯的冷静。

萧曜楠沉默许久,山风吹过他的发丝,飒飒风声中,他忽然低低开口。

“本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敏钥和本王只差了六岁。

“本王昔年进宫赴宴,路过云泽宫时,曾看见他一个人安静地缩在角落里,手里摆弄着些木器,听到脚步声时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收拾手边的玩意。

“待看清是本王后,他才讨好地叫了声‘皇叔’,拉着本王的衣袖,央求着要本王别告诉先帝,否则先帝又要骂他没出息了。”

苏景言静静地听着,萧曜楠望向远方,像忆起什么有趣的东西,脸上浮现出一丝淡笑。

“本王还记得他那时又瘦又小,成天缠在本王身边要听战场上的故事,本王烦了,索性一捞衣裳,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全现给他看。

“他倒傻了,结结巴巴含着泪花哽咽道,皇叔好可怜,他要去求父皇,再也不要让皇叔去打仗了……”

萧曜楠失声笑出,摇头叹道:“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苏景言忍不住道:“自古成王败寇,若斩草不除根……”

“景言,”萧曜楠开口打断,负手仰望苍穹,眉宇间不怒而威,“谁不向往海阔天空,囚在笼中的云雀却是身不由己。”

苏景言缄口不言,萧曜楠转眸望向他,却一下笑了出来,“说来奇怪,在本王眼里,敏钥好像从没长大过,还是那个躲在宫里叫本王皇叔的孩子。”

乖巧又懦弱,纯真善良得近乎愚笨——却总能叫人会心一笑,感受到皇家里几乎不可能有的温暖。

久久的沉默后,苏景言垂眸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萧曜楠扬起嘴角,拍了拍苏景言的肩头,却倏然转过话题,状似无意道:“你可甘心?”

苏景言愣了愣,抬起头,正对上萧曜楠漆黑的眼眸。

他立刻明白过来,大片酸楚不受控制地瞬间涌上心头,却又硬生生地被压了下去,他低下头,抑住有些颤抖的声音。

“臣,不配。”

不配再拥有那记忆里的温柔烟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却是——物是人非。

一转身,面目不再,一心追名逐利的苏景言越走越远,在命运的滂沱大雨里,终是丢掉了他的许君玉。

再也找不回了,永生永世也找不回了。

皇宫里,空荡荡的房中,宫人们皆退下了,只留下皇上坐在床边,细心地一勺一勺喂着君玉。

俊秀眉眼不再清澈无忧,透着深深的疲倦,却仍带着微笑望向君玉。

君玉不禁心头一酸,她不是不知。

最近朝堂大乱,皇上与郑家父子多年怨累,一朝爆发,彻底撕破了脸皮,囚郑妃于冷宫,又削去郑元佑耀武大将军之职,郑家却迟迟不肯交出兵权,异心昭然若揭,一时人心惶惶,私下都道——

这皇城的天,马上就要变了!

似看出君玉所忧,皇上放下碗,含笑宽慰道:“别担心,这一天迟早要来的,朕早就做好准备了,如今倒有解脱之感。

“朕郁郁半生,整日提心吊胆,倒不如这几月来得畅快,如今每日下朝都能见到玉贵人,朕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君玉眼眶一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皇上……”

皇上抬手止住了她要说的话,深情的眼眸望向她拱起的腹部,“朕都明白,是朕……没福气。”

“不,”君玉再也忍不住,泪盈于睫,“认识皇上,是君玉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她握住皇上微凉的手,柔声道:“皇上有一颗赤子之心,是君玉在这深宫中见过的少有的光明磊落的人。”

“赤子之心,光明磊落……”皇上喃喃着,眼眸渐渐亮了起来。

他反握住君玉的手,目视着她轻声笑出,“得你这八字评价,朕已经足够了。”

还不待君玉开口,皇上又紧了紧她的手,眸光灼灼,声音坚定,“无论朝堂如何动荡,无论朕处境如何艰难,朕也一定会保你母子平安。”

26

宸越七年,风云变色,战事一触即发。

权倾朝野的郑家起兵造反,楠王领旨平叛。

郑家兵败如山倒,在穷途末路下勾结外族,大军压境,一举攻入皇城逼宫夺位,与楠王展开最后的殊死一战。

兵临城下,宫中一片混乱。

哭声、喊声、叫骂声,交织在皇宫的上空,人心动乱,凄惶不安。

这兵荒马乱,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玉宁居中却响起了两声婴儿的啼哭——

两个新生命在这水深火热中降临了!

是君玉和幽草的孩子。

君玉在产期最后这段日子里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夜夜不得好眠,幽草便主动进宫相陪。

昔日的好姐妹执意要留在她身边,是歉意也好,是情分也罢,纷纷扰扰在这特殊时期都不重要了,一一化为了无言的相互依持。

本来她们要随皇上一起撤离出宫,被楠王的人护送出去,却没想到两个孕妇产期提前,都同时有了反应,只能先护送皇上出去。

两个孩子说来就来,让人措手不及,所幸稳婆侍女早就备好,有惊无险。

君玉诞下一子,幽草诞下一女。

冷汗沁满了君玉白皙的额头,她接过孩子,几欲泪流,脑中闪过的第一个画面竟是那张清贵无双的俊颜——

大战前她和萧曜楠见过一面,她用藏着的锋利匕首伤了他,在他手臂上刻下了一道伤疤。

清寒午夜,那个身影捂住手臂,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汩汩鲜血直流。

“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她在榻上撑起身子,长发披散,咬紧唇,眸中恨意汹涌。

那意乱情迷的一夜,那佛堂的一场姐妹决裂,那皇上面前怒斥郑妃的一出好戏……

本就不是愚笨之人,君玉心思细腻,又在宫中多年,很多事情不是她不会,而是她不想去争,不想去计较。

不与东风争,却偏偏一次次被卷入算计中,她再好脾性也由不得不疑心。

在她的逼问下,茗儿什么都交代了,泪流满面地跪在她面前,说是为了她好,说楠王对她是真心的,天下大乱,只有楠王能够庇佑她……

君玉身子摇摇欲坠,有如晴天霹雳,心头大悸,她受不起这样的真心!

“本王从不后悔,做下的事情也不会不认。”

萧曜楠眸光沉痛,上前一步,君玉忙扬起手中的匕首,却被一下夺过,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萧曜楠钳住她的双手,俊美的面庞欺近她眼前,“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本王不屑做正人君子,想要的东西就得自己去争取。

“手段虽毒,却是迫不得已,真心更是不假,本王发誓此生绝不负你!你且等着,等本王平定天下,将人世繁华拱手送与你……”

灼灼的誓言淹没在炙热的吻中,到底不似陈腐文人,驰骋沙场的主帅不善甜言蜜语,情到浓处便只能“强取豪夺”,咬牙切齿地恨不能将对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

激烈的吻混杂着血腥,君玉快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着,泪水落了满脸,一颗心却又跳动得厉害。

汹涌不止的委屈和恨意中,竟夹杂了一点别的东西,将尘封冰冻的心底化开……

等本王回来,待得江山成大业,本王必迎你为后,一心一意,永生不负。

他用力抵着她的额头,灼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吞吐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君玉死死抿住嘴,不开口去回应这份盛情,心中纵是恨意翻滚,却到底起了一丝刻骨铭心的波澜,紧紧闭上眼眸,泪水无声滑落。

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逃亡,皇城上下硝烟漫天,一片狼藉。

玉宁居里人仰马翻,就在众人纷纷要撤离时,竟骇然发现宫门紧锁,无处逃离——

郑妃的声音从外面尖利传来,带着深深的怨毒,“贱.人,本宫的一切都叫你毁了,本宫要你不得好.死!”

郑部将她从冷宫救出,混乱中她却不急着走,一颗已恨至癫狂的心还“惦记”着君玉。

有浓烟升起,宫人们一声尖叫,郑妃竟是要活活烧死她们!

大火迅速蔓延,满殿鬼哭狼嚎,已如人间地狱。

茗儿和几个忠心耿耿的侍女护着君玉和幽草退到内室,她急急按动了一个机关,咔嚓一声,场中的大床裂成两半,赫然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秘洞。

“还好王爷备有后路,娘娘快走吧!”

此时此刻的萧曜楠一身戎装,正率领着将士厮杀奋战,他一剑斩下一个人头,鲜血溅了满脸——

路,就在前面!江山,就在脚下!

他心潮澎湃,多年梦夙愿就要成真,远方硝烟滚滚,红了一整片天,刺激得他热血沸腾,几欲长啸凯歌。

他似乎看见大好河山浮现在眼前,烟花当空绽放,他牵过她的手,一同踏上宝座,君临天下。

27

阳春烟景,最是迷人。

小镇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光明媚,处处生机盎然。

这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五年。

繁荣安逸的生活中,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了五年前那场滔天政变,只有茶馆的说书老人偶尔声情并茂地说到当今圣上曾为楠王时的英勇事迹。

平乱臣,安江山,一举驱逐外族,拯救万民于水火间。

故事久远了,已渐渐变成了一段传奇,众人只知道先皇在那场动乱中被贼子杀害。

当今圣上,亦是曾经的楠王悲恸不已,先皇无子嗣,朝却不可一日无君。

楠王在众人的拥护下登基为帝,民心所向,万人敬仰。

当今圣上雄才伟略,爱民如子,在年轻的苏丞相的辅助下声名如日中天,国家愈加繁荣昌盛。

但后位却一直空悬,传说圣上不近女色,还在宫中修葺了一处佛堂,里面住有一位文月大师,成天礼佛诵经,平日里深居简出,鲜少有人见过他。

圣上却时不时会去看望他,与他品茗对弈,相坐而聊。

有宫人私下说,那大师的眉眼和当今圣上有些相似,敏钥,文月,怕是……

但这话没传出多久,那宫人就离奇溺水而亡了,于是讳莫如深中,再没人敢嚼舌根了。

但这些东西和小镇隔得太远了,这处江南水乡远朝堂,避纷争,没有那些纷纷扰扰,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的万家灯火。

玉娘带着孩子住在小巷深处,她秀美的脸上时常带着恬淡的笑容,金钗布衣下却自有一番清冷韵味。

她有一儿一女,儿子唤作念楠,女儿唤作忆言。

究竟是思念更灼热,还是回忆更绵长,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现在的生活她过得很安心,也不想去改变。

虽然梦中偶尔会出现那场漫天火海。

许多的人事在脑海里闪过,最后的最后,是幽草满是血污的脸——

“好妹妹,今生欠你的只能来世还了,告诉景言,我为他生了个女儿,叫他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那一幕她很多年后都无法忘记,她们在逃出密道后,被郑家的将士发现,一片混乱中,幽草换上了她的衣裳,和茗儿毅然决然地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太多的片段,太多的痛楚……

有些东西她不想再忆起,却总是在夜深无人时泪湿枕巾。

天边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她坐在门口痴痴望着,时常就是一整天。

小镇的人们都换上了春衫,孩童们嬉笑地闹着,天上飞起了各式各样的风筝,玉娘牵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走过石桥,仰头望向天边。

不知哪家阿郎吹起了笛子,笛声在舟上飞扬,穿过水面,长长久久,像一首梦中的歌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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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二,你疼吗?”盘点7部“心疼男二,好想男二是男友”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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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言情小说的套路就是“男主是女主的,男二是读者的”。今天我想给大家盘点7部“心疼男二,好想男二是男友”的小说。

01 书名:《香蜜沉沉烬如霜》

作者:电线

男二:润玉(这部小说已经有影视化作品,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哈!润玉,润玉,温润如玉,无奈心缠爱恨终成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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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版润玉饰演者罗云熙

02书名:《首辅养成手册》

作者:闻檀

男二:陆嘉学(男二为了女主从心无所欲进击为权倾天下的权臣,可惜女主误会了男二好多年。)

03书名:《金玉暖》

作者:泊烟

男二:谢明岚(三个人的爱情,总有一个人是心底留有余地却触不可及的白月光)

04书名:《只爱你的偏执狂》

作者:哀蓝

男二:韩随之(这是一本女主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男主的小说)

05书名:《薄荷荼蘼梨花白》

作者:电线

男二:云思儒(女主与男二青梅竹马,当女主明白自己心意时却已嫁为人妇)

06书名:《王的女人》

作者:明月像饼

男二:赵焕章(人间难得赵焕章,温柔复温柔。)

07书名:《庶女明兰传》

作者:关心则乱

男二:齐衡(这本小说也有影视化作品叫做《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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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版齐衡饰演者朱一龙

看了前面7部“心疼男二,好想男二是男友”的小说盘点,那么有没有作者是写男二和女主在一起的小说呢?

答案是有的,扶华的《女主都和男二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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