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晚芸是跟阿爹收账回来遇到沈三的。
已经是年末,学堂早放了假,街上日比一日热闹,手巧的妇人叫卖窗花,家家户户都忙着备年货。脖子上有挂着箱子的货郎在吆喝,卖的是上海敬宝斋的糖果,阿爹看许晚芸眼馋,便掏钱给她买了一些。
阿爹正想将钱袋收回去,却不想被一旁的小混混瞅准了,冲出来一把抢过钱袋,接着像鱼儿样,朝煕攘攘的人海中一扎,就没了影。
阿爹急得直拍大腿,喊道:“钱袋!我的钱袋!”
许晚芸也急红了眼,那可是整整一年的收成,还得付底下伙计的工钱。顾不上太多,她急急地扒开人群追上去。
许晚芸莽莽撞撞地去追,人群自发地给她让了道,她跑得极快,几乎是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追了一会儿,路前头突然冒出一个男人,许晚芸收势不及,直直地撞进那个男人的怀里。他的肌肉很硬,撞得许晚芸的脸生疼,疼得眼里浮上层浅雾。
许晚芸含泪抬头望他。她对沈三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可真高,她就只到他的肩膀。只见他一手拽着那个小偷儿的衣领,一手握着阿爹的钱袋眉眼带着些清峻的凌厉。
许晚芸本来有些恼他,可是看到钱袋,又惊喜地出声:“钱袋。”
他垂眸看着她,长指张开,淡淡出声:“是这个钱袋吧?数一数里面的钱有没有少。”
许晚芸接过,转身走向阿爹,阿爹接过钱袋,打开数了数,紧皱的眉微微抚平:“不少不少谢谢小兄弟。”小偷儿求饶,阿爹终是了一口气,让他放了人。许晚芸这才注意到,沈三的短褂破破烂烂的,上面有颜色各异的补丁,都褪了色,倒是都呈统一的暗色。
“小兄弟怎么称呼?”阿爹问。
“叫我沈三就可以了。”
阿爹想请沈三吃一顿便饭以示感谢,可他推却了,因为他着急找一份活计。
“听口音,你不是宁县人吧?”阿爹又问。
沈三垂了眸,脸上透着一丝寂色:“双亲在战火中去世,我逃难过来的。”阿爹又了一气“要是小兄弟不嫌弃,不如到我家药铺做帮工吧,工钱虽说不高,但是活也不累。”
沈三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点了头。许晚芸突然“哎呀”了一声,原来是刚刚她急着追小偷儿,荷包里的糖果有的掉了出来。她蹲下身,小心地捡了地上的糖果。
沈三瞅见了,也蹲下来帮她捡。他将捡的糖果递给她,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许晚芸从他手中拿过糖果,指腹划过他掌心。糖果纸是白底蓝花,她忍不住剥了一颗糖放在嘴里。
甜味在舌尖炸开,黄昏金粉似的阳光擦过沈三的肩落到许晚芸的脸上,许晚芸愜意地眯了眼,像只慵懒的橘猫。
沈三突然笑出声,露出一口白牙。许晚芸朝他望过去,正对上他清峻的眼。
回去的时候,遇到宪兵队在查人。宁县的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是各路军阀的必争之地,这里已经了好几拨军阀。世道实在不好,外忧内患,各系军阀打得不可开交。男人们有时在茶馆谈论这些,只不过谈到最后就跑了题,聊起了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军阀娶了几房美貌姨太太。
许晚芸从不关注这些,那些军阀跟她能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好好守着药铺就可以了。
2
沈三就这样在许家的药铺里当了帮工,因着他是外乡人,阿爹又给他安排住进了自家厢房。
沈三其实有些瘦,但是他力气是真的大,他一只手可以提起装了几十斤药材的麻袋,而且一手个。最后一批药材入了库,阿爹就放了伙计的假,因为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许晚芸和桂妈起打扫庭院,因为沈三长手长脚,她要他帮忙擦窗户。
等一切收好,桂妈去做饭,许晚芸张罗着写对联。父亲很开明,这几年让她上的是新式学堂在学堂,她学了一手好钢笔字,而这毛笔字是她打小儿跟父亲请的先生练的,是俊秀的簪花小楷。
许晚芸裁了红纸,笔沾饱墨,又在墨碟上刮了几下,略加思索,便下了笔。写好之后,她稍稍端详了一会儿,便侧过头喊沈三来看:“沈三,你觉得这对子怎么样?”
沈三走过来,歪着头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才挑着眉吊儿郎当地说:“我识的字很少,这上面的字很多我都看不懂。”
许晚芸不露声色地掩藏好眼里的错愕,心里涌上一丝遗憾。他长着一张好皮子,却不识得字,就好像是明珠蒙尘,白璧有瑕。她心目中的好男儿其实一直是以陈鸣远为标准的,知识渊博,有书卷气。
可是这乱世中,大多数人家温饱都成问题,哪有闲钱供子女学习识字?是她运气好,才投生在许家。
“其实,我也是瞎写的。”许晚芸有些尴尬地垂头看着鞋尖,沈三倒是不以为意地拿过对子:“我帮你贴上。”
拿来了糧糊涂在背面,走到门口,沈三伸手将对子放到一个位置,手指压在红纸上,微侧过头问:“这里合适吗?”
许晚芸点头,只见沈三小心地将对子展平压下许晚芸仰头望着他的乌黑的发顶,想到他失了双亲,逃难南下,定是吃了旁人不曾吃过的苦,有些可怜他,道:“沈三,我教你识字吧。”
沈三回头看她,心里有些讶异,还有一些莫名的情愫。
院子里有棵桃树,冬天里只余黑黝黝的枝干。而此刻许晚芸就站在树下,她上衣穿着淡蓝色印花短棉,下身着深色长裙。天空阴沉,因为冷,许晚芸脸颊带着些红,她皮肤很白,还透着亮。
沈三就那样看着她,胸膛微微发热,情绪翻涌脸上却不显半分,最后只是嘴角弯起,说了声好。
很快到了除,年夜饭很丰盛,今年多了一个人,倒是热闹些,阿爹打了米酒,与沈三共酌桂妈烧了甜酒与许晚芸喝。
窗户玻璃透着远处喑黄的灯光,偶尔一声爆竹声响远远地传来,像是蔓延的年味。屋子里很暖,阿爹笑呵地同他们讲一些趣事。年夜饭后,沈三将阿爹买的爆竹搬出来放在院子里,圆筒状的爆竹上面裹了红纸,筒身上还印着“福”字。
沈三将爆竹点燃,橙黄的烟花划破上空黑丝绒般的夜色,将小院照亮。许晚芸仰着头看着烟花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许了一个愿望。她愿新的一年家人平安健康,还有在外求学的陈远能够早日学成归来。
3
过完年,天气就漸漸暖和了起来,许晚芸換上了细灰格长旗袍。店铺里无事,许晚芸想着教沈三习字。
院子里的桃树已经抽了花苞,许晚芸拿了纸笔放到树下的石桌上,又去唤了沈三过来。许晚芸将笔和纸搁在他面前:“试着写一下。”
沈三哪儿会用毛笔,他瞧着那纸笔好一会儿,却转身进了厨房,那拿了半截细木碳过来,半蹲在地上,在石板上写了起来。
他写的第一个字是“沈”,那是他的姓,不一会儿就歪歪斜斜地写了三个字。许晚芸走过去一看,只见地上写着“沈星潼”,虽不美观,但是字里隐约透着一种大气。
“我叫沈星潼。”那是他的真名。许晚芸只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抬起头望着她,眼里有许晚芸看不懂的深意,他喉结微动“晚字怎么写?”
许晚芸有些愣住,就在这时,桂妈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小姐,陈少爷来信了。”许晚芸一听,就快步跑向桂妈,桂妈手中信封上的邮戳是英文,果然是他。
“小姐,快拆开看看陈少爷写了什么。”桂妈笑眯眯地看着她,许晚芸脸一红,转过身朝自己房间走去。所以,她没有注意到沈星潼在桂妈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将他的名字抹去了。
陈鸣远在信里面说,他明年春节过后就会回来他回来就会娶她。他也给父母去了信,让他们准备好结婚的各项事宜。许晚芸的双陡然变得滚烫。
信尾,他还用英文给她写了首情诗,学堂是教过英文的,许晚芸看得又羞又臊却又心生欢喜。信后面的日期是大半年前,也就是说,他快回来了?
晚饭的时候,许晚芸有些心不在焉,脸上又带着红晕,阿爹看着她这个样子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还问了她。结果,桂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揶揄她道:“今天,陈少爷给小姐来信了呢。”
“阿芸,鸣远在信中说了什么?”连阿爹也打趣她。
许家和陈家是世交,许晚芸和陈远是指腹为婚的,两人一同在这小巷里长大。当年陈家开的是医馆,后来陈老爷子改了行,改做生意,倒是挣了个钵满,不久后便搬离了小巷,搬进了最繁华的街道那边的府邸,可是两家一直来往得很勤。
后来两家的小辈长大,许晚芸和陈鸣远都上的新式学堂,两家老人开始还担心,怕他们会反对这门包办的亲事,明里暗里打听两人的态度,直到陈鸣远被他家父亲逼急了,终于脸红着说了实话,这下子两家的老人都安了心。
年前,陈鸣远外出求学,两家决定等他回来就给他们完婚。
“鸣远说,他快回来了。”许晚芸话音刚落,阿爹便朗声大笑,嚷嚷着要给她准备嫁妆。
许晚芸又闹了个红脸,低下头的时候,余光瞥到了沈星潼,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唇也抿着,整个人显得阴沉沉的。
他将手紧攥放在膝上,心里在盘算着在陈鸣远回来之前拿下宁县。
4
过了几天,学堂便开学了,许晚芸換上了白衫黑裙,脚上套着白色中筒的袜子,穿上皮鞋,标准的女学生的打扮。
自从上次收到陈鸣远的信,许晚芸就一直挂念着,不知道他哪天回到宁县。放了学,许晚芸总要去城门那边转一转。
这天,放了学,许晚芸照旧去那边,刚出学堂,就看到了沈星潼,他坐在一辆半日的自行车上,单脚撑着地。
“沈三,你怎么来了?”许晚芸走过去。
“许叔说,现在不太平,要我来接你。”
近来,街道上的巡逻队又增加了一倍,形势陡然变得紧张,人心惶惶的,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大事
“哦。”许晚芸点点头,坐上自行车的后座,双手撑在身后的座椅上。
沈星潼踩了自行车脚踏板,慢悠悠地向前驶去刚骑出没多远,许晚芸便喊住了他:“沈三,载我去城门那边。”沈星潼微微侧过头,神情有些不快,许晚芸又说,“我想去买点儿东西。”
少女的心事隐秘,羞于向他人启齿,可是旁人看便知。沈星潼唇抿得紧紧的,眉头微皱,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到了城门口,许晚芸又觉得自己有些傻,巴巴地跑来,可是哪儿有这么巧就能遇见他呢?再说陈远回来肯定会差人通知她的。
许晚芸瞬间觉得恹恹的,低着头踢着地上的碎石。卖糖果的货郎在不远处吆喝,沈星潼转过头,放好自行车朝货郎走去。
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中拿了一大把糖果,花了他半个月的工钱。许晚芸正垂着头,视线里却出现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纸,她惊喜地抬起头,望着沈星潼。
“给你。”他淡淡开口。
许晚芸拿过一颗,剥开糖纸,将糖果抵在舌尖,是香橙味的。心头的失落渐渐散去,她冲他笑了笑。沈星潼紧抿地嘴角微微上翘,眼神都柔和了起来,最后他歪着嘴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许痞气,微微挑了右边的眉:“回去?”
许晚芸点了点头。
回去的时候,沈星潼将自行车踩得飞快,许晚芸听到风在耳边呼呼吹过,不禁有些害怕:“沈星潼慢点儿,慢点儿!”
可沈星潼不听,反而骑得更快。许晚芸怕得不得了,实在忍不住伸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入他的背。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脸颊的温度清晰地传到他背上,沈星潼朗声笑起来,笑声在长街上传得很远。
陈鸣远是在桃花快要开败的时候回来的。那时许晚芸正在帮着桂妈在院子里药,他就突然出现在小院里,惊得许晚芸低呼了一声:“鸣远?”他的头发反梳在脑后,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穿着西装,很是风度翩翩。许晚芸几乎有些不敢认印象中的陈鸣远还是三年前穿着长袍的少年。
许晚芸还呆立在原地,在浅浅的药香中,他向她走来,走近了他冲她笑:“晚芸,我回来了。”
眼前的人同三年前的影子重合,许晚芸才跑上前,同以往一样拉住他的袖口:“鸣远!”她实在是太高兴了,笑着笑着眼就落了下来,又是哭又是笑,好不狼狈。
有风吹过,一片桃花瓣落到许晚芸发上,陈远弯着身子给她擦泪。
沈星潼正在库房搬药,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右手慢慢紧攥成拳,他很想一枪毙了那个男人,可是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不能节外生枝,他身上系着的是好几兄弟的性命。张团长的枪支比他们多太多,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夺下宁县,她总归是自己的,这样想着,他才松了拳。沈三听到有人在墙外吹了一声暗号,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5
陈鸣远回来了,婚事被提上日程,陈家那边派了人过来同阿爹商量婚事,婚礼定在五月。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家里也为准备她的婚事忙碌起来。许晚芸已经不去学堂,她要待在家里待嫁。
还有两日就是许晚芸出嫁的日子,这天晚上她有些睡不着,月色很好,便走出房间,坐到桃树下的石凳上。
台阶旁已经有虫鸣的声音,在宁静的夜色里传得很远,许晚芸仰头望着皎月,思绪万,直到声枪响划破宁夜,远处有狗吠声传来,还有军靴杂沓的脚步声。
宁县这阵子很不太平,张团长遭到刺杀受了伤这几日巡逻兵挨家挨户地人。许晚芸心底有些慌,刚想转身,墙头那里有声响传来。她循声望去,只见沈星潼从墙头上敏捷地跳了下来,像猫一样……
“沈三?”许晚芸出声。
沈星潼拍了拍肩上的灰,朝她走过来,问:“怎么还没睡?”
军靴声传远,许芸晚盯着沈星潼,心底涌上了些许不安,突然脱口而出:“你究竟是什么人?”
月色下,沈星潼眼神的陡然变得深邃,他突然弯下腰,盯着许芸晚的眼睛,脸上浮起些吊儿郎当的笑意:“我是沈星潼啊。”
莫名地,许芸晚的心安定了下去,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应当不会害自己便是。
成亲的那天春光大好,喜娘给她开脸梳妆,换上大红的嫁衣。上花轿的那刻,鞭炮齐鸣中,许晚芸还是忍不住拉住阿爹的袖子,眼泪落到阿爹的手背上。
伴着喧的锣鼓来到陈家,喜娘扶她下轿,将红绸交到她手中,许芸晚知道执着那头的是她相伴此生的夫君。司仪高声唱礼,许晚芸弯下身去可就在这时,喜堂突然拥进了许多人,死寂突然蔓延开来。
许晚芸的喜帕突然被人揭下,她瞪大眼睛望着突然出现的沈星潼。他穿着军装,长靴包裏着小腿,显出流畅的线条。不久前沈星潼刚打完一场恶战,身上还溅有尚未干涸的血,他手中拿着枪,身后还跟着一大批穿军装的人。
“军爷,您这是……”陈父向他拱手行礼。
沈星潼轻笑了一声,走到堂案那里,捡了一颗糖扔进嘴里:“这亲不能结。”他转过视线定定地望向许晚芸。
陈鸣远将许晚芸护在身后,盯着沈星潼:“我与晚芸情投意合,又是三媒六聘,行的正礼,这门亲事如何不能结?”
沈星潼举枪朝天放了一枪,又将枪口对准陈鸣远:“宁县现在归我沈星潼管,我说不能结就不能结。”那声枪响威慑了满堂宾客,有些妇人孩子已经在小声地抽泣,听到他名字的男人们也倒吸了一口气,眼前这个人竟然那个心狠手辣的新晋大军阀。
“凭什么?”陈远毫无惧意,许晚芸攥紧陈鸣远护在她身前的手臂。
许晚芸自问许家没有亏待过他沈星潼,不知为何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要这样为难她。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他指着她说:“因为我今天要娶她。”
陈鸣远眼睛都气得通红,牵住许晚芸的手准备说些什么,可是沈星潼将枪口对准了陈父。
6
许晚芸被迫嫁给了沈星潼。
新婚之夜,许晚芸吵过、闹过也哀求过他,让他放她回陈家,可沈星潼不为所动。许晚芸甚至想去死,沈星潼夺了她手中的刀,气急败坏地掏出枪,用整个陈家人的性命威胁许晚芸。她脸上片死寂,整个人终于静默下来。
第二天,沈星潼从外头回来,他穿着军绿制服脚踏长靴,再也不是那个穿着短褂、布鞋的帮工了。他腰间系着腰带,上面别着军刀和手枪,额间有薄汗,他伸手解开了领口的扣子,又侧头看着许晚芸:“气色这么不好。”
许晚芸并不理他,沈星潼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她身边落了坐,又给她夹菜。许晚芸埋头吃着饭,余光瞥到他腰间的枪,放在皮鞘里,扣子没有扣严实,只要她伸手就可以拿到。她生出了心思,猛地伸向他的腰间,动作说不上迅速,沈星潼完全可以制止她,可是沈星潼只是瞧着她。
“放我回家。”许晚芸颤巍巍地举枪指着他。沈星潼整个人斜靠在梨花木椅的靠背上,淡淡地说:“这就是我们家,你是我的夫人。”
“我要回家,我才不稀罕做你的夫人。”许晚芸气结,眼里浮上雾气。
沈星潼微抿着唇:“我知道,可是我喜欢你。”因为喜欢,在他的认知中就得将她抢过来,完全是土匪行径。不过,他原本就是个土匪。他打小就在匪窝长大,杀伐果断,做事很厉,后来匪窝改编了军队,可骨子里依旧是匪气十足。
这次他潜入宁县就是为了摸清宁县的形势,只不过他遇到了许晚芸,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计划,为了她提前行动。甚至,他告诉她自己的真名,可是许晚芸根本就没有注意他那个在外面令人听之色的名字。
许晚芸只觉得恨,因为他的喜欢,她就得被迫嫁给他,掉她原本美满的婚姻,毁了她的一生她只觉得自己恨死了他,巴不得他马上去死。
可是,她偏偏连枪都不会开。
沈星潼站起来,握住了她的手,手把手教她“这样才对,扣动扳机就可以了。”他握着她持枪的手,然后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许晚芸全身都在抖,可沈星潼依旧面不改色。两人这样对峙着,直到许晚芸败下阵来。她不过是寻常药铺家的女儿,到底没有经历过死生大事。她垂下手,手心满是汗,枪被沈星潼轻轻抽出她又有些恼自己,抄起桌上的酒杯朝他扔去。
酒渍在他的肩上晕开,青花瓷酒杯被摔得粉碎许芸晚捂着脸哭:“沈星潼,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
7
六月的时候,桂妈差人带来口信,说是阿爹病了许久。
许晚芸着急回家,可沈星潼实在抽不出时间,张团长的旧部潜伏在各处,伺机寻求机会反扑,他眼下正跟属下商量围剿事宜,于是派了丫鬟和好几个得力的手下陪她回家。等许晚芸再回到许家药铺,她只觉得物是人非。上次满心欢喜地从这里出嫁去往陈家,现在回来,她却是沈夫人了。
阿爹病得很严重,起先只是着了风,吃了几服药好了些,可是咳嗽一直止不住,咳了月余,到底是伤了肺。
许晚芸步入阿爹的卧房,昏暗的屋子里有浓浓的药味。见到许晚芸过来,阿爹半睁的眼望向她,干涸似树皮的手伸向她:“阿芸”。
许晚芸眼一酸,眼就掉了下来。她走过去跪在榻边,握住阿爹的手垂泪。
阿爹有些神智不清,拉着她的手问她:“鸣远对你好不好?”许晚芸这才明白阿爹是抑郁成疾为了让阿爹安心,许晚芸强忍着泪道:“他对我很好。”
阿爹精神不好,没说几句话就又睡了。很快,沈星潼将军医带过来给阿爹看病,情况很不好,军医对许晚芸摇了摇头。
药石罔灵,许晚芸每天却坚持给阿爹熬药,可是阿爹最后还是去了。后事是沈星潼在打理,灵堂、讣告、墓地都是他一手操办。许晚芸太过悲痛,像是被抽掉了灵魂,有人来哀悼她阿爹,她不做任何反应,只愣愣地跪在那里烧纸。
沈星潼穿着孝衣,倒是帮她顾全了礼数。
这晚许晚芸跪到子时,沈星潼担心她身体受不住,就同她说:“你去歇息,我来守夜。”说完,他就走到她的身侧。
沈星潼刚处理了军务抽空回来,身上还穿着军装,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许晚芸微微侧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站起来抄起烛台就朝他砸过去:“沈星潼,你有什么资格跪在这里!如果没有你,我阿爹根本就不会死。”
烛台砸破了他的额,有血流了下来,沈星潼也不在意,只是看着她,眼里有些无措。许晚芸的情绪太过激动,他只好退了出去。阿爹下葬之后,许晚芸就在药铺里住了下来,沈星潼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暗中派了手下保护她。
许晚芸没有想到,陈远半夜会翻墙来寻她。自从阿爹去世后,她就浅眠,听到动静,她披了外衣就出去了。猝不及防的相遇,让两人皆是愣,却相顾无言,只是悄悄地红了眼。还是陈远先开的口:“前一段时候,我父亲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过来送许叔最后一程。”
他又惹了许晚芸掉眼泪,她背过身去擦泪,却不想陈远突然冲过来自身后紧紧地拥住她:“晚芸,跟我走吧,我们离开宁县,天阔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是啊,离开这里,离沈星潼远远的,她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许晚芸正想点头,沈星潼的声音就在身后阴森森地响起:“你放开她。”
沈星潼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月光下,他的脸色很是难看,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许晚芸待在他身边的这段时间,或多或少对沈星潼有些了解。她是见过他杀人的,对背叛自己的手下不手软,处決得没有半点儿迟疑。
她慌张地伸手去推陈呜远:“远,你快走!”可陈远偏偏不放开她,紧攥着她的手,情绪明显失控“你明明是我的!”
沈星潼气笑了,戾气越发重。他几步上来,一脚就将陈鸣远踢翻在地,皮靴踩上陈鸣远的脸,似乎还不解气,抡起拳头就砸。陈呜远爬起来跟他对打,可是他只不过是一介书生,根本不是沈星潼的对手,很快他的脸上便全是血,可沈星潼的架势好像是要把陈鸣远弄死才甘心。
沈星潼,求你放了他。”许晚芸猛地跪下来,红肿着眼睛拉住沈星潼的裤脚。沈星潼掐着陈鸣远脖子的动作稍停,大口地喘着气,可这时陈鸣远含着一口血故意吐在了沈星潼的脸上。
“你找死!”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沈星潼的手摸向腰间,掏出枪指着陈远。
许晚芸被吓得几乎失声,她扑过去抱住沈星潼的大腿:“不要,不要杀他,只要你放了他,我从此以后安心地当你的妻子,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他依然扣动了扳机,随着“砰”的一声,许晚芸尖叫出声,终于昏了过去。
8
下过一场暴雨,庭院的水池满到溢了出来,半开的荷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好不狼。檐角还淅淅沥沥地滴着兩,许晚芸靠坐在床榻上,透过雕花的轩窗看着外面的雨景。“吱呀”一声虚掩的门被推开,沈星潼端着药碗小心地走了进来,他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里面的白衫。
那天,沈星潼只是打中陈远的膝盖骨,他终究是放过了陈鸣远,可许晚芸因此大病了一场。许晚芸想接过药碗,他却不肯给:“有些苦。”沈星潼用勺子喂她,神色温柔。许晚芸不看他的眼垂下眸子,一口一口地吞下药。
许晚芸病了大半个月,下不了床,每日喝药的时候,沈星潼都会过来看着她喝。夏季炎热,许晚芸热得睡不着,沈星潼拿着蒲扇一下一下地给她扇风。
有一次,他以为她睡着了,小心地撑起身子,吻了吻她的额头。许晚芸不知怎的,想到阿爹过世那会儿,她把他赶出灵堂,他却偷偷地跪在外面,她跪多久他也跪了多久。想到这儿,她终是没有推开他。
十月的一晚,有人派刺客入府刺杀沈星潼。那日是真的险,一个刺客顺利地潜入他们的卧室,正准备开枪,亏得沈星潼警醒,反手迅速地扣住了刺客的手腕。许晚芸被枪声惊醒,只见沈星潼夺了枪朝刺客开了一枪。可是,这声枪响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又有几个的刺客潜了过来。
沈星潼示意许晚芸躲起来。刺客朝他开枪,沈星潼身手好,每次都能躲过,他枪法又好,很快便解決了几个刺客。
可是这时,有个刺客发现了躲在衣柜里的许晚芸,试图抓住她。沈星潼发现了他的意图,将枪口急急地对准他。或是沈星潼乱了心神,被另外的刺客抓住了机会。
沈星潼解了那个刺客的同时,另一个刺客也对沈星潼开了枪。
“砰”的一声,沈星潼的胸口像是绽开了一朵血花。许晚芸吓得捂住唇,只见他就地一滚,将最后的两个刺客枪杀,然后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沈星潼伤得很严重,但万幸的是子弹没有打中要害。军医过来,用刀子划开他的血肉取出子弹时,许晚芸只觉得看得揪心。
过了好几天,沈星潼才能够下地。许晚芸内心复杂,她知道他是为自己受的伤,她想给他熬药或是给他做一碗汤,可是最终什么也没做。
睡觉的时候,沈星潼好像碰到了伤口,他轻声“嘶”了一下。黑暗中,许晚芸到底是没有忍住,转过头看向他:“很疼吗?”不问还好,这一问,沈星潼朝她靠过来,头埋在她的肩上,声音闷闷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可疼了。”
他伸手拥着她,漸漸地手也变得不怎么老实,许晚芸顾忌他身上的伤没怎么敢推他,他又得寸进尺,竟然解她的盘扣。
许晚芸扣住了他的手,他身上都带着灼人的滚烫,声音也暗沉沙哑,低低地喊她的名字“芸娘,芸娘……”
这般缠绵叫着女子的闺名,他心中必定是有万般柔情的。许晚芸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许家药铺,而他还是给她买糖果的沈三。
不久后沈星潼痊愈,许晚芸松了一气,准备去集市走走。那天,她身边只帯着一个小丫鬟,路过一家钟表店时,伙计吆喝新进的怀表。她转眼去看,突然想到沈星潼生辰将近,他又刚救了自己,于是走进了店铺。
买了怀表出来,不想刚出门就撞见陈远。他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眉眼阴郁显得颓废。
许晚芸愣在原地,陈远鸣扫了一眼她手上包装好的怀表,眼里闪过阴翳,嘴角却咧出一丝笑,笑得有些苍白:“晚芸,陈家要从宁县搬走了,我阿爹先走,过几天我也要离开,再也不会来了。
她有些心酸,说到底全是因为她:“什么时候?
“后天。”
9
许晚芸对沈星潼撒了一个慌,说后天要回一趟药铺。沈星潼盯着她的眼睛半响,才慢悠悠地开口,说:“好啊。”
那一天,司机送许晚芸到许家,进了药铺,许晚芸又支开了丫,从后门出去,抄了小路,许晚芸朝陈宅跑去。
陈宅大门已经锁了,側门却开着,许晚芸跨过门槛,往里面走,一直到走到后院。陈鸣远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听到脚步声,他慢慢睁开了眼:“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我来送送你。”许晚芸着嘴唇。
陈远鸣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她,伸手握住她的肩,眼神偏执地说:“我问你最后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沈星潼不会轻易放过她,他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许晚芸了口气,心中万般无奈,最终只说了一句:“我已经嫁给了沈星潼。”
陈鸣远大笑,向后退了好几步:“我为你使我陈家不得安宁,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为你担心,为了你付出那么多,甚至还瘸了一条腿。可你呢?你却安心地做你的沈夫人!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半不见许晚芸回答,他终于从怀里掏出枪,指着她,问得牙切齿:“你跟不跟我走?”
许晚芸只觉得难过,以前沈星潼逼她,现在陈远也逼她,她在中间两头为难,可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引起。如果不是因为她,陈鸣远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她死能够消弭这一切,那么她愿意。
见许晚芸不说话,陈鸣远心里有了答案,无尽的恨意涌上心头:“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想要你去死!”
陈鸣远眼睛变得通红,手指扣动扳机。
只相差一瞬,两声枪响,一颗子弹没入了许晚芸的身体,另一颗子弹打中了陈鸣远的手臂。剧痛袭来,许晚芸支持不住,身体像是羸弱的苇草像要被风吹散。
在她倒地的那一刻,沈星潼从身后抱住她,他眼里有着浓烈的惧意。昨天,他知道她在撒谎,知道她要去见陈鸣远最后一面,正是因为这点儿仁慈,他才晚来一步,没有想到却是这样的后果。
感觉到他的手在抖,许晚芸才明白原来沈星潼这么喜欢她。血从她皮肉里渗出,她颤着手拉着他的衣襟:“答应我,不要杀他,我欠他的。”
沈星潼的眼睛变得通红,无声地点头允诺。那是第一次许晚芸这么近距离地看沈星潼,他原来这么好看啊。
如果他和她早点儿认识就好了,他只是许家药铺的帮工,或许阿爹就招他入了赘,而他们就守着药铺,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许晚芸一生所求的,无非就是在这乱世之中,红尘一隅,有一片安宁,可是这辈子她都没有拥有。她想伸手摸一摸他俊美的脸,可是最终手还是无力地垂下。
陈鸣远笑了起来,眼泪却从脸颊滑落,他慢慢地举枪对准太阳穴:“沈星潼,这次你输了,我会陪她一起走。”话音未落,在陈远扣动扳机之前,沈星潼就击中他的手腕,沈星潼的眼睛那样红,咬牙切齿地望着陈鸣远,说:“我会让你活着,好好活着。”
有士兵过来,扣住了陈鸣远。沈星潼抱起许晚芸,疾步向外跑去,她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他要去找军医,她或许没有被打中要害。军医的医术那么好,一定会医好她的。
江南人家的院子,长廊曲折,只跑了几步,沈星潼就觉得,像是跑过了漫长的一生,又跑了几步,沈星潼的泪终于掉下来,滚烫的眼泪落到她的脸上。
沈星潼终于明白,或许一开始他便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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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染上了福寿膏,要把我卖到青楼去换大钱。娘不许,他就抓着娘的头发,一下下往墙上撞。后来被拖到春熙堂的时候,我的袄裙红得发黑,上头浸满了娘的血。「这袄红得还怪好看哩!」妈妈说。于是我有了个新名字,叫红杏。那一年,我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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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娘的血已经流了满地。
爹双眼通红,干柴一样的胳膊拽着娘的头发,把她的头往满是污渍的墙上撞。
红红的血,渗进地里,又顺着草鞋湿了我的脚。
「不许你糟蹋妮儿!妮儿才十三,才十三啊!」
娘哭喊着:「你把我卖了吧,我去下处卖铺给你赚钱!」
自从吸上福寿膏,爹的眼睛便黄黄的,如今变成了血红色。
我知道他是瘾犯了。
家里本来有个小铺子卖杂货,可现在全被典当了去换成洋元,又都被爹换成了大烟。
起初是舶来的洋土,现如今连杂膏也吸不起了。
现在的家只有四面勉强能挡风的墙,桌椅板凳都没有。
没有别的可以典当了,所以爹要卖了我,好去当他的活神仙。
「你个老货,能值几个钱?」
「去了下处,老子睡你还要花钱!」
爹恶狠狠地骂着娘,一脚踹在她心口:「老子是她爹!卖个丫头还用你同意?」
娘的脸变得惨白惨白。
她捂着胸口,冲着我喊:「妮儿啊,快跑!去新民街上求求老爷们,便是做个婢子也行!」
我没跑,我哭着跪在地上求爹:「爹,我去,我去!你别打娘了,别打娘了!妮儿求求你……」
娘推着我走,我抱着爹的腿。
爹挣不开,发了狠把娘往墙上一推。
娘死了。
2
我还是被卖到了春熙堂。
跑得出房门,跑不出这世道。
到处都是乞丐啊,新民街上的老爷们再心善,也救不过来满地的人。
我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勉强才给娘哭来一张草席。
从此以后,我没了娘。
留给我的只有那件浸满了血的袄子。
春熙堂的妈妈给了爹一百二十元洋钱。
若是不吸那金贵的洋土,这钱够他花上两年。
爹笑了,露出一口大黄牙,干瘦黝黑的脸上全是褶子。
他摸了摸我发黄的头发:「妮儿,我可对得住你哩,没把你往下处卖。」
「这春熙堂里头的姐儿都是体面倌人,你以后往那一躺,白花花的洋元就自个儿飞来咯。」
「到时候可记得回来孝敬孝敬爹啊。」
我死死瞪着他。
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吞进了肚里。
火烧烧的感觉,我分不清是饿还是恨。
又或者都一样。
爹哼着歌,揣了洋元,转身就进了旁边的大烟馆。
3
妈妈叫我在申请表上按手印。
我不肯,趴在地上求她:「我会烧火,会做饭,求求你收了我当个婢子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你。」
妈妈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拉起来,扇了我许多许多耳光。
「下贱妮子一个,老娘花这么多钱买了你来当婢子的?不想当窑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没本事去清吟小班,没本事去茶室。」
「陪男人睡觉就是你的命!」
她叫领家们把我关到了黑黢黢的柴房里,吊在房梁上用懒驴愁打。
懒驴愁,懒驴愁,懒驴抽了不用愁。
那是抽牲口的皮鞭。
他俩边笑边抽我,说摇钱树就得抽打才会掉钱。
我疼啊,好疼好疼。
我被抽烂了皮,血又渗进袄裙里。
太疼了,我脑子疼得发晕。
昏过去之前,我听见一个人笑着说:「哟,这怎么还尿了?」
「不禁打哩。」
4
我最后还是在那张表上签了字,上头说我是自愿卖身到春熙堂当妓女的。
手指在身上一擦,按到纸上便是个红手印。
娘的血,我的血,分不清了。
妈妈笑了:「你这袄红得还怪好看哩,衬得人脸蛋白。」
「以后就叫红杏吧。」
「不许用原来的姓和名儿了,省得冲撞了客们。」
那一天是我十三岁的生日。
我记得很清楚,娘说过要给我买个白馍馍吃。
但我没了白馍馍,连自己的名儿都没有了。
从此之后,我便成了春熙堂的红杏。
5
春熙堂在胡同深处。
我倚在门口揽客的时候,总是望着消失在层叠木楼中的石板路发呆。
胡同里的木楼多是青楼,间或夹杂着几间大烟馆和药店。
有客说他从前打仗去过北边的大山。
一山连着一山,翻过一座山,后边跟着十道坡,根本没有尽头。
我有时觉得,这胡同里的楼就是我的山。
妈妈叫人教我唱《叹青楼》。
但开茶盘时,客们总是笑话我唱得难听。
他们爱听梨英唱。
梨英的房间在我隔壁,她是春熙堂的「老人」,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八年。
她总是穿着浅绿色的旗袍,嗓子清丽,唱起曲来像黄鹂鸟一样好听。
我刚从柴房回来的那几天,趴在床上下不了地。
梨英好心,日日来照顾我,常把自己的馍馍掰给我一块。
「梨英姐,你不想逃吗?」
有一天她没卖出铺,我借着外面喧嚣的掩盖,悄悄问她。
「逃去哪儿呢?」
梨英摸着我的头发,笑出一对小涡:「在哪儿不一样?总不过是要活着。」
「红杏啊,你以后习惯了就好,我在这儿这么多年,还没听过哪个姐儿能自个儿走出这胡同呢。」
我想到了客说的大山,想到一层一层的小木楼,想到妈妈说的话。
这可能就是命吧,我想。
我也走不出去这胡同。
但有一天,楼里新来了个姑娘,她不想认命。
6
小蔓是被拐来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只有十二岁。
妈妈和人贩子谈价的时候,我们就倚在楼上看着。
「这女娃子真嫩,姜巡捕到时肯定要连着买她的铺了。」
「小骚蹄子,你羡慕了?」
「呸,装什么呀?你不羡慕,那下次黑狗皮们来了,可莫要赶着去开茶盘……」
姜巡捕分管我们这一片的巡逻,最喜欢嫩娃子,新来的雏儿总要被妈妈安排着去陪他几日。
听说这样月底的时候便能少几百大洋的花捐。
我脑子里浮现出姜巡捕那肥腻的肚子和浓厚的汗臭味,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
楼下突然一阵骚动。
我连忙往下看,见是那新来的姑娘趁人不注意,挣开了绳子跑了。
有人嗤笑,有人叹气。
过了没几分钟,人就被别家青楼的领家抓住送了回来。
和我一样,小蔓被关去了柴房。
晚间我悄悄摸过去听。
女孩的惨叫声、领家们的笑声响了一整夜。
妈妈生气极了,宁可不要小蔓第一次卖铺的高价,叫楼里的领家们轮番弄了她。
天蒙蒙亮的时候,领家们去睡了。
我从门缝里给她递了一块馍。
小蔓衣衫凌乱,坐在满地的血里狼吞虎咽。
借着晨光,我看见了她的眼睛。
糟乱的头发,满是血污的脸,也盖不住那漆黑眼仁里的光亮。
那光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我从没有在楼里的姐妹眼中看到过。
我刚来的时候,眼睛是不是也这样亮呢?
「你叫什么名字?」她吃完了馍,小声问我。
「红杏。」
「你咋来的这?」
「被我爹卖来的。」
「那你娘呢?」
「叫我爹打死了。」
「……」
小蔓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俺不一样,俺爹娘疼我。」
「俺一定要跑回去,地里的稻谷快熟了,没了俺,爹娘忙不过来。」
「到时俺报了官,叫他们把这些坏人都抓了,你也可以回家了。」
我吸了吸鼻子:「我没家。」
「那你跟俺回家吧。」
「……」
我没应她,转身走了。
7
小蔓寄予厚望的大官姜巡捕连着买了她半个月的铺。
说是这姑娘够劲儿,招人喜欢。
我再见到小蔓的时候,她被折腾得简直没了人样,脸颊深深凹进去,黑亮的眼睛如今空洞而麻木。
她抓了我的手呜咽:「红杏姐,我下面好疼啊。」
声音嘶哑,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出来。
这里的日子太苦太苦了,眼泪流在心底,才能冲淡些许苦味。
我掀开被子看了看,一片红肿糜烂。
小蔓刚卖上铺,没有什么钱,我便去买了服药给她敷上。
梨英教了她一些陪客的法子,还有姐妹给她缝了些小衣换洗。
总归是稀里糊涂地活下来了。
小蔓的反抗就像是小小的石子投入大海,不过几息的工夫,涟漪便散得干干净净。
她再没说什么回家的话,我也当没听过。
很快,春熙堂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每到晚间,这里便会响起一串串的唱名声,悠扬婉转的小曲儿回响在茶桌间。
我挂着笑脸,穿着不太合身的红色旗袍,流连在不同客们的膝上和胯下。
有时,梨英姐的声音就在旁边盘旋:
「彩云此际泥秋衾,云雨巫山何处寻呐……」
随后又淹没在客们的高谈阔论和福寿膏的烟雾里。
日子就像沸腾的开水中冒出的气泡,一天接一天破碎,最后化作一团水雾,消散于空气中,好似从不曾存在过。
我已记不得具体是哪一日,遇到了一个特别的客。
8
沈家的小少爷显得格格不入。
他大约是被狐朋狗友强拉来的,坐在那里的时候腰杆笔直。
旁边醉醺醺的客掐了一把我的屁股:「红玉啊,你给爷把小沈少爷伺候好了,爷给你五块袁大头。」
他说着,噼里啪啦往我的茶盘里扔了几块白花花的洋元。
我嗔怪地拍了他一巴掌:「奴名叫红杏,爷都不记得了!」
他懊恼地拍了拍大腿,又从兜里掏出一叠纸币,解开我领口的盘扣塞了进去。
「怪我怪我,给红杏姑娘赔个不是。」
我嘻嘻笑着,也不系上扣子,膝盖一弯坐在那小少爷的腿上,用胳膊勾着他的脖子:「那奴今晚便是小少爷的人喽……」
小少爷年轻气盛,立马就有了反应,他脸红到耳根,呵斥我:「好不要脸面!」
却没把我推开。
我搂得更紧了。
春熙堂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的胭脂味,又被男男女女的体温一烘,便有了些让人意乱情迷的暧昧。
沈小少爷折腾了我半宿才消停。
我累得浑身酸痛,躺在床上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却起了谈兴,和我说起自己。
说他叫沈言之,上周才刚留洋回国。
他给我讲海那边的世界,讲新文化运动,讲立宪救国,讲济慈的诗歌。
我听不懂,嗯嗯啊啊地应着。
沈言之怜惜地揽过我的肩膀:「红杏,你若是能识字读书该多好。」
他语气里满是痛惜。
我的心脏微微抽动了下,麻木的情绪也泛起了一丝涟漪。
「那爷便教奴认字吧!」
我小心翼翼地说着,第一次在心里升起了妄念。
识字好啊。
便是做妓子,识了字就可以给人说书唱曲儿,卖肉也比旁的姑娘多些价钱。
也许还可以……走出春熙堂。
甚至走出这条胡同呢。
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着。
9
沈言之来得更频繁了。
他给了妈妈一笔钱,叫我不许卖铺,只在楼里等他来。
我从他那里得了些报纸,白日就窝在房里费力地看。
梨英提醒我:「红杏,莫把男人哄你的话当真了。」
「这楼里哪个姊妹都风光过,可那些爷们玩腻了便就作罢,从没见哪个能真的被抬做姨太太的。」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想识字读书,那好似比我想做沈家的姨太太更令人耻于开口。
于是便只能嘴上保证着:「我晓得的,梨英姐。」
但我还没「风光」几个月,外边又变天了。
上面说要禁烟。
胡同里的大烟馆一家接一家倒闭。
许多姑娘们因为是引客吸大烟的「烟妓」,也被抓去坐牢。
外面日日都有哭喊声,有些青楼没缴够花捐,巡捕们不开心,就被查了个底掉。
姑娘们被赶出青楼,在街上迷茫地转悠着。
有家的便回了家,但大部分又寻了新的楼住下。
春熙堂也新来了四五个姑娘。
小蔓的眼睛越来越亮,我看得提心吊胆,免不得也提醒她几句:「小蔓,你莫要轻举妄动。」
「我晓得的,红杏姐。」
她也这么敷衍我。
10
沈言之许久没来了。
外边局势动荡,春熙堂的生意也不好,人心浮动。
一天夜里,妈妈抓了个要跑的姑娘。
我以为是小蔓,连鞋也来不及穿,拉着梨英冲了出去,直到认清被按在地上的人才松了口气。
随即心里又升起一股愧疚。
被抓住的是琪儿。
她平日里话不多,总是低着头坐在一旁缝衣裳。
我手里攥着她送给我的帕子,可竟有些想不起她的脸。
春熙堂里日日昏暗,晚间的灯光和厚重的脂粉又总是将人的面容扭曲成模糊的一片。
我有时,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会忘记。
妈妈冲上去抓住琪儿的头发想打她,却抓了个空。
琪儿尖叫一声,伸手捂住脑袋,可还是露出了一块块斑片状的头皮。
「她中状元了!」
梨英脸色惨白,低声对我解释。
这是姊妹们谈之色变的一种花柳病,比长菜花还要可怖。
琪儿没多久可活了。
妈妈勃然色变,发了狠,一鞭子抽上去:「贱胚子,染了脏病不说?你想害死我?」
琪儿不复往日的沉默寡言,她疯疯癫癫地扯下自己的衣裳,尖叫着在大堂里跑。
「反正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她身上遍布大片的紫斑和密密麻麻的丘疹,有些地方被烙铁烫过,皮肤皱在一起。
谁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中的状元,她偷偷用烙铁烫自己,竟也瞒住了这许多时日。
只是不知道那么疼,她是怎么忍住的。
我看着下面的一场闹剧,看着琪儿被抓住,被打得奄奄一息血肉模糊。
胃里一阵翻涌。
我抓住栏杆吐了一地。
梨英拍着我的背,悄声问我:「杏儿,你几个月没来月事了?」
我愣住了。
11
外面仍旧吵吵嚷嚷,在琪儿的惨叫声里,梨英和小蔓拉着我回了房间。
「头三个月最不稳当,还好这些日子沈少爷来得少,不然这娃娃都得给你撞没喽。」
梨英抚着我的小腹,语气带着揶揄。
小蔓也蹲在旁边看我,眼睛亮晶晶的:「红杏姐,你是不是很快就能去沈家做姨太太享福啦?」
我有些迷茫,视线穿过她们的身体,落在了桌子上。
那里堆满了我识字用的报纸,还有沈言之随手给我买来的书。
我不晓得做姨太太是怎么样的。
能想到最好的生活,便是能吃上白馍馍,能不挨冻,能不用陪臭烘烘的男人们睡觉。
但思绪飘飞,我仿佛看见了肚子里的孩子牙牙学语的样子,读书识字的样子,最后他渐渐长大,模样与沈言之渐渐重合。
「我不晓得哩。」我违心地说,「沈家那样体面,就算少爷愿意,恐怕也不会抬我进门吧。」
怪不得人总说读了书,心就会野了。
我不过认识了几个字,竟就妄想起了沈言之。
梨英仿佛看透了我,她笑着为我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要进沈家的门,怕是要过刀山火海。」
「但你有了娃娃,就不会怕了。」
「杏儿啊,走出去吧,去沈家!」
12
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听梨英讲自己。
她家里从前是开笔墨铺子的,识得几个字,嫁了个秀才,生了个儿子。
后来皇帝倒了,总统上了。
秀才固执,为清朝皇帝肝脑涂地,于是日子便一天比一天困难。
梨英就自己卖了自己,到青楼里头卖铺挣钱。
起初是在茶室里给人说书,后来年纪大了,渐渐便落到这春熙堂里头了。
「我儿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梨英的语气里满是温柔和期盼:「这么些年,我给儿子攒下了学费,拿了洋元谋了差,等再干几年,他娶了妻生了娃,我就归家去。」
「到时去带我的小外孙……肯定跟我的虎儿一样虎头虎脑,招人疼……」
我欲言又止。
小蔓却是个心直口快的,直接问:「梨英姐,怎么姐夫和大哥没来看过你?」
这春熙堂人来人往,夜夜都有来不完的客,却从没见过哪个姊妹有家人来探望的。
黑暗中,梨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道:「他们忙哩。」
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印象里的儿子依旧是虎头虎脑的样子。
小蔓终于明白过来,也不说话了。
我们就安安静静地躺着听,听梨英讲从前,讲那许许多多的盼头,讲她的虎儿腰间有一大块胎记,像只老虎。
这些故事就像秋叶,也许有人曾拾起一片仔细欣赏,可最终它们也只是在角落里被扫成一堆。
春熙堂里,这胡同的每一家青楼里……
年年啊,都有扫不完的秋叶。
13
天亮之前,琪儿把自己吊死了。
妈妈叫人把尸体抬去城外烧,说是能去晦气。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去了晦气,当天晚上,楼里便迎来了一大拨客。
姜巡捕最近查大烟收获颇丰,升了副总巡捕,这次带了十几位手下来庆祝。
妈妈不敢大意,几乎叫上了楼里所有的姑娘去陪客。
开茶盘不要钱,买铺也随便给些票子就得。
最近纸钱贬值得厉害,这相当于白送,于是楼里的姊妹们今夜都开了张,卖上了铺。
一直闹腾到半夜,客们才搂了姑娘各自回房。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隔壁房间梨英的呻吟声。
今日这客很厉害啊。
我促狭地想着。
可那呻吟声越变越大,最终化作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虎儿!」
然后戛然而止。
那声惨叫无法形容,只听着便能感受到极致的绝望与痛苦。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
外面依旧是一片淫声浪语,可惨叫过后,梨英姐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我披了衣服,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心中愈发不安,索性起身去敲了她的房门。
「梨英姐?」
里面毫无反应。
我终于忍不住,推开了门。
14
暗淡摇曳的烛光里,年轻的男人赤裸着上身,正在慌慌张张地穿裤子。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间大片的红色胎记。
那胎记太显眼了,几乎横跨了他整个腰部,形状独特,像一只老虎呼啸着冲来。
我的脑子轰然炸响。
「虎儿——你是虎儿?」
梨英姐今晚的客,是虎儿。
我几乎要站不稳,扶着墙向里走了几步。
我看见了梨英。
她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满面狰狞,眼睛睁得极大,右手中紧紧攥着一只银簪。
簪子已经深深没入她的胸口,红红的血从她洁白的胸脯上冒出来,流了满床,把那鸳鸯戏水的红被面浸得更红了。
「臭婊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男人终于系好了裤带,腾出手来把我推了个趔趄。
「你们春熙堂的婊子就是这么陪客的?干到一半突然发疯?」
「她自己找死的,老子可没碰她!」
「今儿本是大喜的日子,可这婊子非上赶着寻死,回头姜大人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听他那年轻的、朝气蓬勃的声音,一口一个婊子骂着梨英,心里止不住密密麻麻生痛。
这就是梨英姐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儿子。
是她日日夜夜在苦里熬命供养大的儿子。
「你闭嘴!」我想高声呵斥他,但话出口几乎破了音,「她是你娘啊!她不是婊子!是你娘啊!」
男人捏紧了拳头,呸了一声,又往梨英身上吐了口唾沫:「我娘?」
「我才没有这种当野鸡的娘,脏死了!」
他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骂着,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一步步往床边走。
梨英的血渐渐湿了我的布鞋,像那年娘的血一样,红得刺眼。
我讨厌红色,我讨厌血。
凌乱的衣服散在床边,我一件件捡起来给梨英穿好。
命运啊,它就像一个恶毒的小鬼,只要磋磨过你一次,就会接二连三地再来愚弄你。
你越是反抗不了,越是痛苦不堪,它就越是兴奋。
今夜来了那么多巡捕,为什么偏要让虎儿点了梨英?
我感受到了命运那深深的恶意,几乎让我浑身战栗。
我替梨英合上了眼睛。
眼前的她狰狞可怖,但我却仿佛看见了初次见面时,她挽起袖口,温温柔柔地替我擦脸。
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馍馍那样香甜,温暖了我在春熙堂的每一个难挨的夜晚。
「梨英姐啊,你快走吧。」
「下辈子别来了,再也别来了……」
15
我是被人从梨英的尸体上拉起来的。
意识还僵着,妈妈已经伸手在我胳膊上拧了几下:「别号丧了,快去洗把脸,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
我迟钝地转着眼睛看向她。
旁边的领家喜气洋洋:「红杏姑娘啊,你可走大运了!」
「沈家的小少爷写了条子,请你去沈家出台呢!」
16
春熙堂从来没有姑娘出过台。
那是一二等妓院姑娘们才有的待遇。
客请姑娘去别处作陪,要写了条子到楼里来,领家们就会把姑娘扛在肩头送去。
而我们这三等妓院的妓子,根本不配出台。
毕竟,来这里的客大多数也只是为了满足肉欲罢了。
像沈言之这样包下我的虽然不多,但也有过那么几个;可像这样把春熙堂的姑娘叫出台的,这还是第一次。
「这是给春熙堂长脸呢!」
领家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我心中却没有丁点即将踏入沈家大门的喜悦,只麻木地说道:「可是梨英姐死了。」
妈妈不耐烦地说道:「死了就死了,还冲撞了贵客,老娘还要赔一大笔钱……」
「看在她在楼里这么多年的分儿上也就罢了,不然定是要她家那个死鬼赔一笔的。」
连死都不能冲撞了贵客啊。
我心口疼得厉害,哀求道:「妈妈,求你了,让梨英姐走得体面些。」
她衣服还没穿好,身上的血也没擦干净。
梨英姐多爱干净,她肯定不想这样的。
妈妈为了哄我去,难得发了善心:「放心,你就乖乖去沈家吧。」
夜很深了,我坐在领家肩上,他带着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胡同。
自那日被爹拖来卖掉,这是我第一次走出这座层层叠叠的「大山」。
大山外,我看见了饿倒在路边的乞丐,瘦骨嶙峋的车夫,行色匆匆的报童……
17
领家跟着沈家派来领路的下人,将我一路带到了新民街一处气派的宅子前。
下人把我们带去了小门,叫我们等着。
更深露重,我和领家站在外面等到天亮。
我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沈言之向来重诺,从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晾着我。
等进到沈家宅子里时,天已经大亮了。
我心中已大概有数,所以看见沈太太的第一眼,我便直接跪了下去。
沈言之就在我旁边,见我来了,他央求道:「母亲,这和红杏无关,是儿子自己想要抬了她做姨太太的。」
沈太太并没有理会我,而是故意在我面前教训沈言之。
「白小姐马上便要嫁过来,你抬个青楼的妓子做姨太太,让我们沈家的脸往哪搁?」
「红杏她不一样,儿子与她很谈得来……」
「你个蠢货!这种下贱女人就是靠哄男人开心换钱的,她和谁不能谈得来?」
「娘,不是这样的……」
沈太太根本不听,她挥手叫来了几个下人:「给我把这什么红杏带下去,好好教教她规矩!便是做了妓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勾搭的!」
我大骇。
这可是沈家,沈太太想要我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没有人会帮我的,我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到沈言之手上。
我拼命挣开了那几个要拽我的下人,额头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哀求:「太太饶命!我错了,我不该勾引少爷。」
「太太要怎么罚,红杏都认,只是如今我肚里已经有了少爷的骨肉,求太太网开一面……」
18
沈言之冲过来抱住我,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喜意:「真的?红杏,你怀了我的孩子?」
说罢又得了宝似的,转头向沈太太喊:「娘,这是您的孙儿啊,怎么能落在外头?您就依了我吧,把红杏抬进门。」
「大不了等白小姐嫁过来再抬就是了……」
这是火上浇油。
他太年轻了,也根本不懂女人。
沈太太的怒火肉眼可见地愈来愈盛:「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野种,也敢说是我沈家的孩子!」
「沈言之,你给我死了这条心,我绝对不会认这个野种!」
「你若还当我是你娘,今日就把这女人和那野种给了结掉,否则别怪娘不客气!」
「娘……」
我心如死灰,知道自己唯一的依仗也没有了。
沈家根本就不想要我的孩子。
他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孩子,他的孩子也不需要一个出身青楼的娘。
我是沈言之的污点,而这些人上人不能有污点。
我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哆嗦着推开沈言之,我继续磕头:「红杏不敢奢求别的,只求太太饶我一命。」
「红杏绝不敢以腹中孩儿要挟您,我愿意喝大败毒打胎。」
沈言之僵住了:「你说什么?」
「红杏愿意打掉这个孩子,求太太饶我一命。」
我咬着牙,额头贴在地上,极尽谦卑。
沈言之愣怔着,松开了手。
19
沈太太悠然地端起盖碗喝了口茶:「倒是识相。」
「可我沈家没那些个污糟玩意,只能委屈你了。」
我不明所以,被下人从沈言之怀里拉走。
就在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他们剥了我的裤子,手臂粗的木杖一下下狠狠打在我的后腰上。
我惨叫着,双手死死拽着地上的杂草:「太太啊,红杏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
下面渐渐湿了,黏稠的血糊在我的腿间。
沈言之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到了。
他脸色惨白,后退了几步,似是想求情,可一张嘴竟然哇地吐了一地。
吐过之后,他便别过头再不敢看我。
一杖接着一杖,我痛得几乎昏厥时,模糊的视线里突然闯入一片浅绿色的裙摆。
是梨英姐来接我了吗?
我断断续续地想着。
裙摆的主人一路小跑奔到我面前,清脆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人了!」
沈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白小姐,你怎么过来了?」
白小姐?要与沈言之成亲的白小姐?
我努力撑着头看了一眼。
那小姐身段窈窕,生了一张极美的鹅蛋脸,眉目间又隐隐带着一股英气。
她面对着沈太太也毫不怯场,只张开手臂站在我身前:「沈伯母,她也是人,犯了错自有法律处罚她,却不能直接这样打杀的!」
我没再听到下文,昏了过去。
20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看见小蔓闭眼趴在我的旁边。
微微动了一下身子,钻心的痛便从后腰处袭来。
小蔓一下子惊醒,与我对上了视线。
我们相顾无言。
「小蔓……」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只是话一出口,我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许是那日叫得太惨了,我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小蔓的眼眶渐渐泛红,她把额头贴在我的身上:「红杏姐,你别死。」
「活着呢。」
我看着熟悉的天花板,一阵恍惚。
没了娘,没了梨英姐,没了孩子……
我仿佛大梦一场,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每一次我都在拼命地向命运哀求,可最终除了这条贱命,什么都没能留下。
我们这样的人,用尽了全力,也只能刚好活着罢了。
「红杏姐,我们走吧。」
小蔓抬起了头,黑黝黝的眼睛里,那曾经熄灭的光又渐渐亮了起来。
「怎么走?」我问。
「到时我带着你。」
「我腰疼,走不了远路哩。」
「那我背你。」
无论我怎么问,小蔓就是不肯说她的计划,但见她信心十足的样子,我竟也渐渐升起了几分希望。
人总是要有点盼头的,不然该怎么熬过漫漫长夜。
但还没等小蔓行动,我先等来了沈言之。
21
听说我是被领家从沈家扛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满满一袋子洋元。
看在这钱的分儿上,妈妈没有怪我丢了沈少爷这个大客户。
但往日那些特殊待遇便没有了。
春熙堂不养闲人,能下床的第二日,我就不得不重新挂了牌开始卖铺。
城里那些纨绔子弟皆以沈家的少爷们马首是瞻,如今见我被厌弃了,反而对我好奇起来,一个两个争着要买我的铺。
美其名曰,要与沈言之共享「同靴之好」。
我每次陪客的时候,腰都痛得像是要折了,可也只能忍着痛,赔着笑,一日往往要接上三四个客。
沈言之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一人的怀里,任由另一个人给我灌酒。
他故意把酒洒在我胸口,薄薄的衣裳料子立刻贴住皮肤,凉得我一哆嗦。
客们一阵哄笑,几只手过来在我身上四处揉捏。
我的目光穿过了那些手,与刚进门的沈言之对上了视线。
他拧着眉头,穿过渐渐消声的人群,将我一把拉走。
昏暗的烛光里,他把我抵在床上,动作凶狠。
「红杏,你真是好样的,敢打了我的孩子!」
我知道他是怪我没有与他共患难,没有与他坚守在同一战线。
可他理解不了,我拿什么与他海誓山盟,又拿什么与他风花雪月?
更何况,真的舍不得这孩子,那日又为何看着我挨打?
我只是想活着,究竟又错在哪了呢?
我心中一片麻木,手却抓住他的肩膀,语气轻柔:
「爷,你轻点,奴受不了……」
沈言之红了眼,动作更凶了:「你他妈的就是个婊子!」
我攀住他的脖颈,低声呢喃:「爷,红杏本就是个婊子。」
婊子是没有心的。
黑暗里,我的眼泪没入鬓角。
却不是为他而流。
22
那晚结束之后,沈言之说他要结婚了。
白家的小姐明理懂事,同样留洋归国,接受过新派教育。
他说他以后大约是不会再来了。
「你我相识一场,害你受了苦,总归是我的不对,你想要些什么补偿?」
我眼角瞥见了他带来的几本诗集,知道他大抵是想让我开口要书以作纪念。
他从不曾了解我。
他以为我要识字是为了那些诗歌中的风情旖旎,以为我与他抵足缠绵是为了浪漫的爱情。
如今分开了,还指望着我像戏本子唱的那样,要留着他的墨宝,往后日日思念。
我想到最近看过的报纸。
总统打了很多败仗,也许很快,我们这里也要沦陷了。
外面风声鹤唳,四面楚歌。
沈言之却还一无所知,只顾着他那些风花雪月。
想着这些,我一字一句地答他:
「那便请沈少爷给红杏一百块大洋吧。」
若是局势不好,我能有些钱财傍身,日子总会好过许多。
也不算白糟了这次罪。
「……」
沈言之的感伤被我打断,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语气萧索地道:
「红杏,你根本不懂我。」
23
那是我与沈言之最后一次见面。
我得空时仍会看报。
遇到有识字的客,便会请教一二,渐渐便也把字认得八九不离十。
那些报纸成了我麻木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也只有在看报的时候,我才能脱离春熙堂,让自己短暂地做一会儿自己。
我看到沈言之与白小姐结婚的报道。
他穿着西服,白小姐穿着婚纱,白色的头巾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那张漂亮的鹅蛋脸。
一对璧人。
但没过多久,总统又吃了败仗,人心惶惶。
我在报上看到了沈家举家搬迁南下的告示,却没有白家的消息。
不知白小姐是否也跟着沈家一起走了。
我脑海中又闪过她那日护住我的背影,心中有些许复杂。
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她的。
只能希望她一切安好。
24
小蔓最近与一位客走得很近。
我不认得那人,只知他是梨英没的那日,同姜副总巡捕一起来楼里快活的。
小蔓突然跟我借钱。
「红杏姐,二十大洋就成,若是成了,我过两日就还你。」
我皱眉问她:「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小蔓迟疑了一会儿,在我的逼问下还是说了。
她说要逃出春熙堂需得那位刘巡捕的帮忙。
如今他需要用钱,我们得拿出点诚意。
刘巡捕就是那个近日与她要好的客。
我心中又浮起一丝不安。
小蔓的思路也没错,若是没有这些黑狗皮的帮忙,我们根本走不出这胡同。
叫人家帮忙,给些钱财也正常。
但总有哪里不对,我想不出,却感觉得到。
生平头一次,我希望战乱快些到我们这来。
报上说,出了总统的地界儿,外头的日子比地狱还可怖。
但再糟也不过就是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我还是给小蔓拿了钱。
25
春熙堂的生意越来越差了。
也不只是春熙堂,整个胡同从早到晚都见不到几个人影。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巡捕们冲进了春熙堂。
打头的却不是熟悉的姜副总巡捕,而是换成了与小蔓要好的那位客。
他如今换了身副总巡捕的衣服,趾高气扬。
是小蔓将他们迎进来的,她挽着刘巡捕,脸上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刘总巡捕,我知道大烟藏在哪儿,您跟我来。」
他们不顾妈妈的大呼小叫,挨门搜查,连灶坑都不放过,与土匪没什么两样。
一片兵荒马乱。
小蔓趁机溜到我的旁边,催促道:「红杏姐,快,收拾点东西跟我走。」
我摸不着头脑,但眼前这架势与当日姜巡捕查封其他青楼时一模一样。
姜副总巡捕也不知是何时被撸掉的,如今巡捕房换了个新人,许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
妈妈从前打点的那些关系如今用不上了。
春熙堂要倒了。
乌泱泱的人跑来跑去,到处都是姑娘们惊慌失措的哭声。
我只拿了些大洋,跟着小蔓往门口摸。
妈妈眼尖地看到了我们,她突然跪在地上,指着小蔓尖叫:「刘总巡捕,我们春熙堂不过是藏了些大烟,您可不能因小失大啊!」
「那个叫小蔓的丫头,是外头来的奸细!我亲眼见着她屋里藏过人的!」
小蔓瞪大眼睛:「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藏过人,什么时候又是奸细了?」
她知道逃不过,又蹭到刘巡捕旁边,笑着讨好他:「爷,这老东西是瞧不得我跟您好呢,我可是一直都一心一意跟着您的啊!」
26
我心中的不安达到了极致。
总统最近节节败退,而对面势如破竹。
巡捕房作为总统麾下的狗,在这种时候,只要能找到任何相关的线索都是一件大功。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
小蔓,不过是一个妓子……
果不其然,刘巡捕没有半分犹豫。
他一把将小蔓推开,上下打量她,眼里满是算计:「小蔓啊,你真的是奸细?」
从前日日欢好,小蔓还尽心尽力地为他筹钱铺平官路……
如今不过妈妈一句话,往日情谊便烟消云散。
小蔓脸色惨白,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摇头:「我不是,我不是!」
两个黑狗皮上前按住她。
不能再犹豫了。
我上前一步喝住他们:「等等!你们抓错了,我才是你们想要的人!」
见他们的目光都看向我,我将颤抖的手藏在袖子里,背到身后。
「我警告你们,如今张家口已经解放了,林将军马上就要带人过来,到时定不会饶了你们。」
「还不快把小蔓放了!」
刘巡捕眉头微皱,怀疑地看着我。
他心里也清楚,这地方没有任何价值,不会有什么奸细藏在这。
拿下小蔓,不过是有枣没枣都要打一竿子罢了。
可如今我一个妓子却将局势说得这样清楚,又让他有些犹豫。
「你要是敢骗老子……」
「如假包换!」我信誓旦旦地保证。
钳制住小蔓的力量一松。
她哭着跑向我,被我一声喝住:「滚,这不是你能掺和的事,有多远滚多远!」
我语气严肃,不敢让人看出我的心虚。
小蔓的脚步顿住,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向门口跑去。
我的一口气还没松完,只见一道身影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样扑向小蔓。
一柄匕首深深捅进了小蔓的后心。
妈妈握着刀柄张狂地笑:「小贱人,毁了老娘的心血,还想走?老娘宰了你这吃里爬外的狗东西!」
小蔓吐出一口血。
她踉跄着走了两步,最终倒在了地上。
她伸出纤瘦的手臂,五指用力地张着,似是想向前够到春熙堂的门槛,但却最终停住,不再动弹。
那门槛就在她身前,不过三四步的距离。
小蔓却再也迈不过去了。
27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命运对我们的嘲弄。
梨英姐盼着儿子,就要死在儿子手上;小蔓盼着自由,便是死也踏不出春熙堂一步。
这便是命,这便是命!
我如遭重击,喉头一片腥甜。
刘巡捕已发现了不对,下令抓我。
就这样吧,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认命了。
砰——
陡然传来的一声枪响,将所有人定格在了原地。
28
外面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身上穿着我从没见过的制服。
枪声不断,硝烟弥漫,春熙堂里一片混乱。
几乎是本能驱使着我找了个角落躲好。
我看见妈妈出了春熙堂,却又疯疯癫癫地跑回来找钱。
她从房间里拖出一个硕大的包裹,洋元在里面叮当作响。
很快有人注意到那些钱,伸手来抢。
乱战之中,妈妈不知挨了谁的枪子,倒在血泊中。
直到死,她的手里仍旧抱着那些洋元不肯撒手。
我默默缩在角落,看着军靴在我眼前奔来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的双腿蹲得发麻时,才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吸着鼻涕找到了我。
「喂,跟我们走吧。」
「你们解放了。」
我双眼湿润,几乎扑在地上。
29
我求人把小蔓烧了,骨灰就带在身边。
我依稀记得小蔓跟我说过她的家,那里有几亩良田,一间小屋,一对爱她的爹娘。
总有一天,我会把她送回去。
这一年,十月一号。
一个新的世界到来了。
年底,胡同里的所有妓院全部关停。
我和许多其他姊妹一起被送往教养院接受改造。
这里有许多教养员,他们鼓励我们批斗老鸨们,教我们如何生活,如何工作。
我第一次不用陪男人睡觉也能吃得上饱饭。
教养员说,这叫作「尊严」。
院里的姐妹愈来愈多,教养员人手渐渐不足,院长贴了告示,说要招募识字的女子帮忙。
我敲响了院长的房门。
朴素的木桌后面,一个女子抬起头看向我,鹅蛋脸秀美非常。
我一下愣住了。
「白小姐……」
她笑着站起身,毫无芥蒂地拉住我的手,声音清脆:
「红杏同志,欢迎你的加入!」
30
「后来呢?」
小姑娘拉着我的裤腿,嚷着问我。
我坐在轮椅上,摸着她的小辫子:「后来啊,那就是后来人的故事了。」
「后来人是谁?」
「后来人就是你呀。」
她不懂,瞪着大眼睛看向我,乌溜溜的眼仁和小蔓一模一样。
我笑了,眯起眼睛迎向夕阳。
后来我走出教养院,带着小蔓回了家。
我找到了她父母早已风化的尸骨,以及守着父母尸体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我收养了这个孩子,带她越走越远。
我给她取名叫志云,志在青云。
希望她能遨游九天,鹏程万里。
小志云听不明白,便自个儿跑去屋里玩。
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两条裙子过来问我:「娘,明天我上学穿哪条裙子呀?」
「红色的吧。」
「为什么?」
「红色好看哩。」
「娘不是最讨厌红色吗?」
「……谁说的?」
我笑着摇摇头,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停在了孩子们的操场上空。
那里,一面红旗正迎着风,展翅欲飞。
「娘最喜欢的,就是红色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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