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文,桃水村系列二 秋妹

医女秋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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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岁那年,桃水村闹瘟疫,我用针扎好了全村近一半的人。

待瘟疫散去,我奶当着全家人的面叹息不止:「真想不到,咱老陈家竟然还能出一位女郎中。」

我叫陈秋妹,是个地地道道的乡野丫头,家有八亩农田三间房,幼弟懵懂,长姐持家,爹憨倔娘老实,还有一个奶奶,是桃水村出了名的厉害精,明明有一颗菩萨心肠,嘴里却总是不肯饶人。

哦对了,我还有三个家人,或者,该叫恩人。

隆庆十六年燕州闹灾,我奶带着我姐去京城的兴国公府打秋风,靠着贵人的接济,我们一家人才有命活下来。

后来兴国公府落了难,我奶便偷偷将国公夫人和她一双年幼的孙子孙女接到了桃水村。

为了避人耳目,我们私下里称国公夫人为马奶奶。

而那两个娇贵的孩子,则认了我爹娘做干亲。

我家的日子原本过得很艰难,吃糠咽菜,衣裳补丁摞补丁,九口人挤在两条大火炕上,夜里翻个身都费劲。

是我姐跟着马奶奶学会了做油盐芝麻饼,她打着哈欠顶着晨光在炉前做饼,然后用瘦弱的肩膀挑着担子走十几里路去镇上卖,我家的苦日子这才渐渐有了盼头。

日子好过了些后,我姐坚持要把马奶奶的小孙子杜芝安送到镇上的孤竹书院去读书。

书院每月要一两银子啊!

听到这个消息后,年幼不懂事的我当即就气得不行。

我姐起早贪黑,每日才能赚六七十文的辛苦钱。

寒冬腊月里,她连个棉帽都舍不得买,早起挑着担子走在凛冽的北风中,鼻尖通红,嘴唇干裂,双手都是渗着血丝的冻疮。

还有我娘,她自从生下我弟弟之后便一直病病歪歪,但凡多走几步便浑身虚汗淋漓,若家里的银钱都去交束脩了,哪还能有余钱给她请郎中瞧病呢。

可大人们决定的事儿,谁会在意我一个女娃娃的想法。

当夜,隔窗望着屋里全家人言笑晏晏的身影,我赌气在又干又燥的柴火垛里扒了个窝,孤零零地独自待了很久。

第二日,山中忽降大雪,和村里的浑小子们打完雪仗之后,我余气未消,一回身,看见不远处,比我尚小一岁的杜芝安正蹲着身子用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写字。

他穿着灰色的旧棉袄,一张如瓷的脸几乎与雪同色。

我忽然便想,如果雪落在他的头上,不知是雪白,还是他的脸更白呢。于是,我站在树下,扬着下巴笑眯眯地朝他勾了勾手。

「芝安,你来。」骤然被我召唤,芝安起身,面色迟疑却很听话地走到了树下。

我龇着漏风的牙朝他不怀好意地一笑,然后出其不意,抬腿便朝树干狠狠踹了一脚。

「哗——」树梢上的雪瞬间纷纷扬扬洒了下来,有一大团雪恰好落在他的头上。

眼前如玉的瓷娃娃顿时变得更白了。

可这国公府的落魄嫡孙别看小小年纪,居然颇有涵养。

他用小手认认真真拂去头上的雪,非但没生气,反而朝我弯唇一笑:「秋妹,你别气,日后我教你识字。」

我一愣,随后更气了。

「秋妹」是他能叫的吗?!叫二姐姐!

芝安果然说话算话,等进了桃源镇上的孤竹书院,不论下学多晚,他每日都要赶十几里地的路回村来教我识字。

可我陈家几辈人都不识字,我更天生是个野丫头,又哪里是读书的料。

我不仅自己贪玩,还带坏了他的同胞妹妹阿芝。

每日里,我和阿芝漫山遍野地去挖药材、逮刺猬,玩累了便去村里找浑小子们打群架。

有一次张寡妇家的二小子骂芝安是个哑巴小娘子,我便与阿芝一起将他狠狠揍了一顿。

他不服,哭着喊着要回家找他那个比野猪还凶猛的大哥告状。

好女不吃眼前亏,于是我拽着阿芝的手一溜烟就翻墙跃进了一个破旧的老院子。

别问我为啥不逃回自己家,问就是怕我奶的烧火棍。

听说那座老院子里住着一位姓田的老瞎子。

老瞎子懂医术,会针灸,但他在年轻时因治死了人被苦主告进衙门,还坐了几十年的大牢。

如今虽然被放了出来,却是又瞎又老又穷,一条腿俨然已经迈进了阎罗殿。

可说来也巧,偏偏我就把他那条迈进阎罗殿的腿给拽回来了。

那日我跳进他家时,他恰巧饿晕在自家火炕上,是我给他硬塞了两颗牛乳糖,他才缓缓睁开了眼。

那牛乳糖是一位出手阔绰的商人送给我姐的。

我姐没舍得吃,都分给了弟妹,我也没舍得吃,偷偷在衣裳里面用歪歪斜斜的针脚缝了个口袋,每日将糖藏在口袋里随身带着。

正是那两颗糖救了老瞎子的命。待老瞎子缓过精神,我大咧咧地问他:「我救了你,你咋报答我?」

老瞎子睁着一双混沌的眼,满脸茫然:「你说呢?」

「你教我医术吧,我想给我娘治病,待学成了,我给你养老。」

老瞎子闻言,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做郎中太危险,日后定会害了你。」

「你若不教我,我现在就害你。」

「咳咳咳——」

老瞎子一阵狂咳,被童言无忌的我气得半晌没喘过气来。

就这样在我的威逼利诱下,老瞎子勉强答应教我针灸。

没想到歪打正着,别看我读书不行,学针灸却学得极快,只是心甘情愿被我扎的人太难寻。

老瞎子虽愿舍身,可他瘦成皮包骨,每日靠我偷偷接济两块黑馍才能活着,我哪里忍心扎他。

听说我在学针灸,杜芝安出人意料地主动凑了过来。

「秋妹,你每日若能学十个字,我便让你在我身上练行针。」

「真的?骗人是小狗!」

「不骗你。」

「学!」

如小狗叼着肉骨头般,我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夸下海口,「我每日能学五十个字,你能让我多扎几针不?」

已经有小书生模样的杜芝安,白皙如瓷的脸上露出欣慰又羞涩的神色。

「能。」

2

老瞎子的柜子里私藏着一个祖传的小铜人,那铜人栩栩如生,身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穴位。

他骄傲地说他家老祖宗在几百年前曾做过御医,那时别说一个练针灸的铜人,便是十个铜人家里也是有的。

我说几百年前的事儿您就别说了,毕竟那么富贵的老祖宗您都没见过面,而且您如今都能饿晕在炕头上,吃个黑馍都得靠我接济。老瞎子脾气憨厚,我每每嘲笑他,他非但不气,还边啃黑馍边嘿嘿地笑。

我在铜人身上练了足足三个月的针法,这才敢拿着针囊去找芝安。

恰巧那阵子倒春寒,芝安在书院里读书时着凉发了热,退热后夜里总是咳嗽不停。

于是我依着田老头所传授的口诀,自手太阴经和手阳明经入针,刺他的列缺与合谷穴。

「如果怕,你就把眼睛闭上。」

好不容易有人自告奋勇,我真怕昔日兴国公府尊贵无双的小嫡孙会临阵退缩,可没想到芝安竟极其镇定。

他任我抓着他的手臂,看着我摆在炕上的那九支长短不一的寒针,面上淡然平静,毫无惧色,颇有一股子大家风范。

「不怕的,行针吧。」他双眸如星,曜曜齐春,灼灼的目光里尽是鼓励。

于是,我心一横,手不抖,针刺肌理,入肉三分,在杜芝安身上,扎下了我行医生涯中的第一根针。

待扎完,我的额头浮起一层细细的汗气,还不忘心虚地叮嘱他一句:「这事儿千万不能告诉我奶奶。」

我奶平日视他如宝贝疙瘩,若知道我在他身上行针,怕是会用烧火棍揍死我。

芝安笑着点点头:「那今日的五十个字,现在就学?」

一提学识字,我的头便开始疼,但自己选的路,含泪也得走。

于是,我喊来阿芝,在我爹盖的新房子里,摆上炕桌,点上烛灯,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地磨洋工。

芝安瞧出了我脸上的勉强之色,他颇有耐心地柔声道:「秋妹,其实识字并不难的。」

「难,很难,比田老头逼我背诵十四经脉歌难多了。」

「我教你一个法子,定能事半功倍。」

我皱着眉头狐疑:「什么法子?」

「比如吧,这个字——」

他用手指蘸着水在炕桌上写了一个秀气的「人」字。

「一个人,是人,一个人紧紧跟随另一个人,是從。如此一来,你只需学会一个字,就顺带着学会了另一个字。」

我望着那水渍,若有所思:「那如我们这样三个人聚在一起呢?」

憨憨的阿芝在一旁咧着嘴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哈哈哈哈——我顿时转愁为喜,这法子果然好玩。

晚食时,因为我们三个小孩子都爱吃鱼,所以我姐特意烧了一条鱼给我们吃。

咂着嘴里残存的鱼味儿,我又好奇地问芝安:「一条鱼,是鱼。那两条鱼,是什么?」

芝安言笑晏晏:「是?。」

「三条鱼呢?」

阿芝再次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三条鱼,要把咱们两位奶奶腥晕过去了!」

哈哈哈哈——窗外星月皎洁,窗内烛火盈人,我和阿芝乐得滚成一团,平素老成持重的芝安,如画的眉眼间亦是暖暖的笑意。

芝安的法子果然很管用,在他的用心督促下,我竟也慢慢识得了好多字。

甚至连田老头柜子里藏的医书,我都能独自读个半懂了。与此同时,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桃水村很穷,村里的孩子也都是野生野长的。

磕了碰了,抓把土就把血口子糊上;头疼脑热肚子痛,喝点大葱水趴火炕上睡一宿就拉倒;如果遇到实在邪门的灾病,人们不请郎中反请神婆,神婆用一碗水和三只筷子「戳撞客」就当是治病救人了。

田老头时常对我讲:「丫头你要谨记,身为医者,先要有一颗仁心。」

我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于是开始在村里为有疾的孩子们免费行针。

谁料那群小混蛋们见着我,就跟见着瘟神似的,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边跑还边狼哭鬼嚎:「桃水村小霸王来啦——」

我气急,撒腿去追,很快便逮住一个跑得最慢的臭小子压在了石头上。

这五六岁的娃子,鼻下挂着两条浑黄的鼻涕,双颊泛着异样的红,一摸,额头还滚烫。

「别动,再动扎偏,你就没命了!」

我一边吓唬他,一边迅速摊开针囊拿出毫针,很有分寸地扎在他的手上。

「啊——」

臭小子顿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别哭,哭会把山上的狼招来!」

桃水村的小孩子们都怕狼,大人们平时吓唬顽童,都会说「不听话就把你丢到山里喂狼」。

所以这小屁孩一听到「狼」字,果断地闭上了嘴,可嘴巴是闭上了,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明明芝安说过一点都不疼的!仁心令我变得臭名昭著,顶风臭八百里的那种臭。

在被好几家登门问罪之后,我奶忍不住了:「日后不许你在村里瞎扎针!」我不服:「怎么是瞎扎呢?我明明是睁着眼睛的。」

「睁着眼也不许扎!」「哼,日后有他们求着我扎的时候,谁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

本是年少无知的一句胡话,可万万没想到,到了那年年末,村里起了瘟疫,真的有很多村民求着我来扎针了。

那场瘟疫,从南疆一直传到北疆,里正伯伯命家家闭门不出,可是防不住,根本防不住。

眼见着因感染疫病而死的人越来越多,快要在老屋子里发霉的田老头破天荒地出了门,走一步摸一步地去给村民们扎针。

「我扎死过人,你们害怕不?」

每到一家,他便怯怯地问一句,他每问一句,我的鼻子便会一酸。

田老头总说医者仁心,仁为重,术其次。

在我眼里,这个有着一颗炽热仁心的瞎老头,彼时此刻浑身都散发着老神仙的金光。

3

瘟疫迅疾蔓延,药署下发的药材远远不够救人命。

日子好过了些后,我姐陈春妹在桃源镇开了一家馄饨铺,大难当前,她将馄饨铺所有的银子都用来买了药草。

而我则用这些药草,每日在村头的大槐树下为村民熬药喝。

为了治病救人,田爷爷每日累到手指痉挛,双腿站都站不住。

一日,他把我叫到面前很严肃地问:「丫头,你敢给村民行针吗?」

我狠狠地点头:「敢!」眼见着桃水村越来越多的人倒了下去,我敢也得敢,不敢也得敢,何况我是真的敢。

我救治的第一个病人便是张寡妇家的二小子。

这浑小子平日捣蛋又嘴欠,我一见他就烦得要命。

可当他面容苍白地躺在草席上一言不发,我又恨不得他立刻蹦起来跟我大吵一架。

他病得不轻,我依田爷爷之言,扎他的大椎、列缺、肺腧、太冲等穴。人命关天,不过是几针而已,可我却浮了整整一头的冷汗。

正忐忑不宁时,忽然有一只手将一方洁白的帕子递到我眼前,抬头一看,是以面纱蒙着口鼻的玉面小郎君杜芝安。

见我手里捏着针,他俯身细心地为我擦掉额前的汗珠。

我皱眉:「你怎么出门了,多危险呐!」

他前几日也起了热,虽然高热已经退了,但依旧咳嗽着。

可他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不怕,我也不怕,我帮你。」

那段时日,杜芝安成了我的小医助。我为病人施针,他便帮我背着针囊;我捣药,他便起锅生火熬药汤;我熬夜写病案,他便在旁铺纸磨墨,从入夜一直陪到天亮。

初春的幽幽烛火下,我时常望着他垂下的如鸦长睫出神。

如果兴国公府没倒,他应该还是那个金尊玉贵受尽万千宠爱的国公府嫡孙吧。

可一朝沦落乡野,他却只能跟在我这乡下丫头屁股后面打杂做苦力。

瘟疫整整蔓延了四个多月,待到春暖花开时,我和芝安一起变瘦了,长高了,瘟疫也终于过去了。

那一年我九岁,太上皇退位,新皇登基,兴国公府被赦免,我姐也嫁得了一位如意美郎君。

我姐夫出自青州王氏,巧的是,他也是杜芝安嫡亲的小舅舅。

这桩亲事有些差辈,在世人眼中,论家世论才学,我姐皆配不上我姐夫那个世家贵公子。

可我却私心觉得,他还配不上我姐呢。

我姐人美嘴甜心又善,是十里八村最能干的姑娘,而且成亲后我姐很快便学会了识字,而我姐夫却始终五谷不分。

兴国公府起复后,马奶奶带着阿芝回了京城,而芝安则留在了孤竹书院准备童试。

虽然课业繁重,但他依旧每日都回村教我识字,哪怕遇到清风河发大水,他也要想办法回来。

我奶时常感叹道:「这孩子,恋家呀。」

田爷爷那个破屋子被冬天的一场雪压塌了半间,于是我爹将他接到了我家新盖的大房子里养老。

重获桃水村众乡亲尊敬的田爷爷忽然起了一个大念头。

一日,他将我唤到眼前,无比郑重地问:「丫头,你当真愿意一世治病救人?」

我笃定地点头:「愿意。」

「哪怕是有危险?」

「您说过的,身有正气,百邪不侵。」

田爷爷那浑浊的双眼猛地一热,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好!你既不怕,爷爷便把祖传绝学都教与你!」桃水村的大槐树旁有一座荒废多年的龙王庙。

下定决心后,田爷爷便让我在龙王庙前支起了桌子,每日为有疾的乡亲们义诊。

明明还头挽三髻,可我端坐在桌前,却俨然是个胸有成竹的老郎中了。

我为村民诊病时,田爷爷就搬把胡床坐在我身旁。

他微笑着,言语不多,唯有在我没有把握时才会出言指正。

转眼秋去春来,花开花落,待到了又穿起棉衫之时,他已经能安心地去大槐树下与里正伯伯下棋了。

龙王庙前却来了另外一个老头。

那老头在我姐成亲时曾来吃过席面,吃饱喝足之后,他便命人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盖了一座新房子。

他自称姓王,调皮的孩子们私下里便都戏称他为「王富贵」。

因为他束黄冠着锦袍,脚蹬绣花云头履,一瞧就是个金银满箧的富贵人。

王富贵简直比天王老子还神气。

他身后总是站立着好几条身躯健硕、目光如鹰的汉子。

这些汉子,有的给他端茶,有的给他撑伞,有的给他持帕,有的给他捶肩。

他就悠哉哉地往铺着绣垫的椅子里一躺,双手枕于脑后,高跷着二郎腿,嘴里喝着小茶哼着小曲,天天美得鼻涕泡直冒。

给乡野老百姓瞧病,除了针灸,自然还有些土方子。

我用水蛭吸过脓疮,用螳螂啃过瘊子,也用猪肚治好过胃疾。

村民们对我百般道谢,独有王富贵日日对我嗤之以鼻,脑门的每一条褶子里都写满了不屑。

一日,我实在受不住他那嘲讽的笑,横眉冷眼地问他:「你笑啥?」

王富贵将小眼一眯:「笑你,咋的?」

「我诊病,关你啥事?」

「不关我事我便不能笑?」

「等我为你诊病时,你再笑也不迟。」

王富贵闻言登时便不干了,腾地自椅中跳了起来:「小毛丫头,脾气不小哇,今年几岁了?」

「关你啥事?」

「呦——」

他突然又乐了,「这丫头,比你奶奶还厉害。」

「我奶奶厉不厉害的,也与你无关。」

「哈哈哈哈哈——」

眼前这又黑又矮又胖的臭老头竟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我越怼他,他便越笑得厉害。

我皱皱眉,想当场给他扎个针。

这老头病得不轻啊!

4

芝安下学回家时,我跟他说起了此事,芝安听罢,也觉得王富贵定然是有病。

「以前书院有位魏夫子便是这样,喜怒无常,爱发脾气,我们都很惧他,然今年他就倒在榻上起不来身了,听说是得了肝病。」

芝安是孤竹书院最优秀的学生,如今已然过了童试。

既然他也这样说,那看来王富贵的的确确是真有病。

被我和芝安猜准了,果然没过几日,王富贵就扶着腰一瘸一拐地来到了龙王庙前。

「臭丫头,给我扎几针,我这腰间又疼又痒,吃了好几服药都不济事,烦死了。」

医者仁心,虽然瞧他不顺眼,我依旧让他坐了下来。

伸手扒开他的棉袍一瞧,嗬,还真是。

他的腰上竟长了一圈嫩红色米粒般大小的疙瘩,这些红疙瘩密密麻麻,一颗颗长势正喜人。

我挑挑眉:「服过什么药?哪个郎中开的?」

王富贵挠着后腰,一副难熬又不耐烦的模样:「我自家的郎中,开的自然都是好药。」

「好药不行,您肝火旺,越吃越糟。」

「你快给我扎几针。」

「不扎。」

「咋?你这丫头记仇?」

「我是说不用扎针,您想法子弄点蜘蛛网就行。」

王富贵半信半疑,朝身后那几位壮汉一挥手,汉子们很快便弄了些蜘蛛网交到我手中。

我将蜘蛛网均匀地摊在王富贵的后腰上,铺成薄薄的一层,然后迅速用火点燃。

一声惊呼未落,那白色的网已经如闪电般燃烧殆尽。

「好了。」

「好了?」

王富贵不信,伸手还想去挠。

我朝他翻了个大白眼:「别挠,忍一日,明儿就好了。」

「真的?这是怎么个说法?」

「乡下土方子而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土方子治一方人的病,若真要说,那这里面的学问可多了去了。」

「嘿嘿嘿——」

王富贵乐了,这一乐,满脸皆是黑褶子。

「明儿若真好了,爷爷给你买糖葫芦吃。」

吃晚食时,我将为王富贵治腰一事当成笑话给全家人讲了一遍。

我姐夫听完,脸色一时古怪至极:「秋妹,你日后对人家可得尊重些。」

我奇了:「为啥?」

「那老头大有来头,非富即贵,没准是个皇亲国戚。」

「难道是王爷?」

我姐挺着大肚子在一旁随声附和:「对对对,极可能就是个王爷,那可不是咱们这种人家能惹得起的。」

想到尊贵的王爷腰上竟然也长红疙瘩,我「咯咯咯」地坏笑起来。

「瞧不出来啊,这老头享得了王权富贵,也做得了村里的王富贵。」

全家人闻言皆是一愣:「谁是王富贵?」

「那个又黑又矮的胖老头啊。」

我奶气急了,一筷子敲在我的头上:「我的天爷,你们这群熊孩子,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给人家起诨名,造孽造孽呦。」

吃过晚食,芝安照例教我识字,只是我学完之后,他犹犹豫豫地扯住了我的袖子。

「秋妹你别怕,谁还不是个皇亲国戚呢?」

哎呀还真是,我倒是忘了,如今宫中的皇后娘娘正是芝安的表姨母。

没想到我陈秋妹,拐着几道弯还能跟皇室有牵扯呢嘿。

我的土方子甚是管用,王富贵腰上的疙瘩果然很快便消了。

他倒是守承诺,事后将隔壁村糖葫芦玉郎的整个糖葫芦摊都包下来送给了我。

那一日,桃水村所有的小孩子都吃到了甜甜的糖葫芦。

我当初执意学医,是为了给我娘瞧病,这几年经过我的诊治,我娘的身子再不是当初那个病病歪歪的模样了。

她无碍之后,我姐成了全家人的眼珠子,每走一步都被盯得紧紧的。

因为她如今腹中怀了双胎,正是马虎不得的时候。

我每日给她把脉,照看她的三餐,教她如何吸气吐气,全家也都紧张兮兮,并商量着一开春便送她去京城待产。

可谁料,便是这般小心,她还是在正月里早产了。

我姐生产那日,产房外的院子里围了好几圈的人,连兴国公一家都特意坐着马车自京城忙不迭地跑了来。

因是第一胎,产道难开,我姐足足被折腾了七八个时辰。

可她刚强得很,虽疼得面容扭曲、鬓发湿透,却咬紧牙关一声都没有吭。

我姐夫在产房外急得几次三番要闯进去,皆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我奶凶他:「你一进去,她就松劲了,别添乱!」

我姐夫乱了鬓发,红了眼圈:「奶,我不添乱,我心疼。」

「有稳婆和秋妹在,你放心。」

怎能放心呢,在场的人谁能放心?

自古生产便是妇人的一道鬼门关,何况腹中的是双胎。

在万般煎熬之中,我姐趴在横木上拼尽全力先生下了一子,可另一个却把稳婆吓得魂不附体,是横产!

横产者,九死一生,我登时浑身血液骤凝,双手颤抖得几欲连针都拿不住了。

「姐,你撑住啊——」

我在她耳畔带着哭音低声喊。我姐微微睁着眼,疼得差点把一口银牙咬碎,「你别怕,姐没事。」

她还安慰我呢。

还是田爷爷临危不乱,他分开众人,隔窗朝我高喊:「丫头别慌,针小趾尖穴,一至三分,留针!快,再给你姐灌一碗参汤。」

我咬紧牙关强撑着将针扎下,心里默念了千遍万遍的观音菩萨,自京城来的稳婆也开始为我姐揉肚子,试图将孩子的体位正过来。

终于,两炷香之后,孩子的头渐渐转了过来,可我姐却在用尽最后一口气后,熬不住晕了过去。

伴随着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屋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丫头,扎至阴、三阴交、合谷!」

听说我姐晕了,田爷爷又忙不迭于窗外高喊。

王富贵身旁的郎中也毫不示弱:「后院又熬了一锅参汤,随时候着呢!」

一大群人,有的掉眼泪,有的干跺脚,有的吵吵嚷嚷,有的非要闯进屋,唯有王富贵端坐在椅子里稳如泰山一般。

看着站立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的兴国公和马奶奶,他不时露出不屑又鄙夷的神色。

「我在这儿镇着,不知你们都慌个啥。」

5

借王富贵吉言,那一日,虽惊险万分,可最终双胎落地,母子平安,众人皆喜极而泣,桃水村亦是一片欢腾。

听说我能为产妇扎针,每日前来问诊的人便更多了。

十里八村的人,桃源镇的人,甚至还有县城的人慕名前来。

他们在龙王庙前排起歪歪斜斜的一条长龙,一眼都望不到头。

王富贵的脾气依旧那么臭,见长龙乱糟糟的,他有时还骂骂咧咧地帮我维持秩序呢。

我在龙王庙前义诊了好几年,直到十五岁时,田爷爷跟全家商量,要把我送到京城去。

田爷爷说:「我最擅长的是针灸,对经方等却并不在行,秋妹是个好苗子,理应采众家之长,不能埋没在这小小的桃水村。」

那时,我姐夫在京城开了家陈氏生药铺,铺子里也有两位名医,如果去了京城,倒也能长些见识。

全家人都同意我去京城,唯有我娘有些犹豫。

「秋妹已然十五岁,到该议亲的年纪了,是不是该——」

她说这话时,我正在收拾包袱,而芝安正俯身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几本医书装进我的包袱里。

不知自何时起,他竟比我高出了一头还多。

幼时,村里的臭小子嫌他不爱说话,骂他像个小娘子,可如今他依旧如画般好看,却是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了。

我奶听我娘那般说,望着我和芝安的身影一时间若有所思。

半晌,她扭头对我娘笑着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咱陈家的小娘子不愁嫁。」

于是就这样,十五岁那年的初春,我离开了桃水村。临行前一夜,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于是去找了田爷爷。

「您当初到底是怎么把人扎死的?」

田爷爷不肯说:「总问这干啥?」

「说嘛,您知道我好奇心极盛,这事儿我追问了您好几年,可您偏就不肯告诉我。」

「知道了能咋的?」

「不知道能憋屈死。」

见我执意要问,田爷爷深深叹了口气。

「那年有个诡异的病人,他明明是男子,一开口却是女声,于是我用了鬼门十三针。可待扎到第六针,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子凄厉的声音,她说这是他欠下的债,无须我管,于是,我停了针,让他回家去寻因果。岂料,那人心虚,回家便躲了起来,两日后更是暴毙身亡。他死了,家里人却不依不饶,非要置我于死地,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大骇:「竟然是这样?」

田爷爷满脸喟叹:「丫头,医者行于世,犹如火上行,便是如此,你也执意要走这条路吗?」

烛火下,我望着田爷爷那张悲悯而凝重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离开桃水村那日,得到消息的乡亲们皆来送我。

他们有的送鸡蛋,有的送肉干,还有的送亲手纳的鞋底子。

王富贵也凑热闹似的送了我一个锦囊。

「丫头,到京城如果有姓朱的欺负你,你就用这个镇住他。」

他虽脾气不好,这几年却与我成了忘年交,如今乍要离开,还怪舍不得他的。将锦囊塞进袖口,我好奇地问他:「爷爷,这里面装的啥?」

「保命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看。」

我:「……多谢。」

然而,我的手不对劲,它居然不听我使唤,马车一离村,我便把锦囊打开了。

于好奇心极强的我而言,这便是万不得已之时啊。

结果大失所望,锦囊中只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

这臭老头不是故意耍我呢吧!

京城距桃源镇几十里地,马车很快就到了兴国公府。

府前的白玉石阶前,我还未站稳脚步,便有一辆马车顷刻随后而至。

回头瞧,身穿月白色云纹杭绸直裰的杜芝安一掀帘,自马车上款款走了下来。

「秋妹。」

他积石如玉般,于不远处,笑着唤我的名字。

我一惊:「你怎么追来了?

家里难道有事?」

「家中一切安好,你放心。我回京城是为准备半年后的秋闱。」

他走上前,自怀中掏出帕子为我擦掉唇角的食渍,垂眸的那一刻温柔如故:「方才吃什么了?」

我大咧咧地一抹嘴。

「刘婶子给的粘豆包。书院的夫子终于肯放你回京了?前几日怎么没听你说?」

「给你个惊喜。」

我撇嘴嗤笑:「该惊喜的是你爹娘,他们早就盼你如盼日月呢。」

这些年,他爹娘几次想接他回京城,他皆以各种说辞拒绝,如今终于想通,一家人团聚,真是可喜可贺。

果然,我和芝安的到来,令国公府上下都喜气洋洋。

尤其是阿芝,她紧紧搂着我的腰喜极而泣:「二姐姐你终于来了,我想你想得差点死掉。」

马奶奶气得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上:「这丫头,说话没个忌讳。」

我:「……」

马奶奶这是近墨者黑,跟我奶学会拍人了!

回到京城的第二日,我便去了我姐夫开的陈氏生药铺。

铺子里有位沈郎中,是妇科和小儿科高手,还有位吕郎中,于经方颇有见地。

我拜了他们二人为师,每日在他们身边随堂看诊,短短几个月便觉得医术有了极大的精进。

芝安回京后入了国子监,并于八月顺利通过了秋闱。国公府嫡孙,京师十四岁的举人,偏又生得如玉如琢,郎艳独绝。

一时间,京城所有的千金贵女都红鸾心动,连钱首辅家都派人来问他的生辰八字。

兴国公试探地问他:「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一向温文尔雅的芝安居然气得满脸通红,起身便要走。

「孙儿要回桃水村。」

兴国公急得跺脚:「回来,回来!不问,不问!」乡下人有句俚语,老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别看他是兴国公,可眼前这位孙子,他还真真得罪不起啊。

6

京城繁华,美人又多。可那些美人着实是太喜欢无事生非。

不知怎的,她们居然把我当成了姻缘上的假想敌。

稍贞淑恬静些的,遥遥立在铺子门口瞧我,遇到那刁蛮任性的,便径直到药铺里来借故刁难我。

这也难怪,谁让杜芝安有事无事总跑到生药铺来帮忙呢。

分药、写脉案、搓艾绒,这些琐碎的事情他在桃水村帮我做了好多年,如今倒是越做越像样。

阿芝殷勤地献计:「若再有挑衅的,二姐姐你就狠狠扎她。」

我登时便沉下了脸:「医师手中的针是治病救人的,岂是用来携怨报复的。」

在杜芝安又一次来药铺时,我嫌他是个惹事的根苗,硬是堵着门不让他进。

可他居然笑得如朗月入怀,「区区流言,何须在意,除非,你心里有鬼。」

我挑眉叉起腰:「我是鬼神难近之身。」

他趁势将我一挤,坦坦荡荡地进了门:「那你还怕什么。」

立冬之后,南阳郡王妃给兴国公府下了帖子,邀请阿芝去参加腊月初三的赏梅宴。

阿芝嫌孤单,非要拉着我一起去:「我就是要让全京城的贵女都知道,二姐姐你是兴国公府的人!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我皱眉捏住阿芝粉盈盈的脸颊:「你说啥?」

阿芝顿悟,立即笑得没心没肺:「汪、汪、汪——」

这丫头,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公侯千金,怎的偏就改不了口无遮拦的坏毛病呢。

转眼就到了腊月初三,这日,京中下起了薄雪,雪花自晨起便飘飘洒洒,将亭台水榭、粉墙黛瓦都变成了粉雕玉砌的琼楼玉宇。

郡王府的暖厅里,我和阿芝依约而至,郡王妃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和气的面容上露出微诧的神色。

「陈二姑娘竟是个如此英气的美人,与寻常的闺中小娘子不太一样呢。」

阿芝在旁满脸得意:「我二姐姐可不是那娇滴滴的女子,手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和扎不完的银针。」

我:「……」

阿芝,你说得很好,但下次千万别再说了。

兴国公府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兴盛之时,阿芝很快便被一群有意相交的贵女缠住了。

而我则捧着一杯香茶,独自走出暖厅去庭前赏梅。

红梅傲雪,自是极美,可那美艳入了我的眼,却只觉得可惜。

梅花可归肝经胃经肺经,若与柴胡一起煎汤来服,养肝暖胃是再好不过的了。

正想得出神时,几位系着锦色妆花狐裘的千金贵女不知何时悄悄围住了我。

为首的一位头戴金累丝分心,我听人唤她钱四娘,当是钱首辅家的嫡孙女。

「听说陈二姑娘是位乡野郎中?」

钱四娘袅袅婷婷地立于梅前,婉转的清音难掩眉间淡淡的傲色。

我点头,假装不经意地自腰间拿出随身携带的针囊打开:「每日也就扎千八百针吧。」

众贵女气息一滞,纷纷悄然后退了半步。

钱四娘亦面色微变,但她怎肯轻易罢休:「我听闻医者仁心——」

「我是医者,也有仁心,所以你是仗着我仁善,想当众欺负我?」

「素来女子讲究柔顺淑德,可陈二姑娘牙尖嘴利,又是那样的出身,怎堪与世家子弟相配?」

我笑了:「原来你是在说身份。」

「姻缘讲究门当户对,自然要论身份。」

我点头:「若论身份,我是针师,你是病人,我一瞧你的脸色便知道平素你的月事定然很是不准,是不是有时很久不来,来了又拖拖拉拉很久不肯走?」

钱四娘是闺中千金,纵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我会话锋一转,当众谈起她的月事。

她瞬时又羞又窘,浑身颤抖,脸颊通红,对我破口大骂起来:「你真是胡言乱语!」

我:「……」

我学医八载,双眼不知有多毒。

不过是区区月事,我能瞧不准?钱四娘带着一众贵女气急而去,我也转身回了暖厅。

暖厅里已经摆上了梅花宴,南阳郡王妃言笑晏晏地端坐于正中,尽显宗室贵妇的雍容华贵。

宴上,阿芝察觉到我脸上藏不住的笑意,扯着袖子悄悄问:「二姐姐,我方才好像瞧见你在和钱四娘说话,你吃亏了吗?」

我挑眉:「你在说笑话。」

「嘻嘻,我就说嘛,二姐姐你可是桃水村小霸王,幼时咱俩和村里的浑小子们打架从来没输过,难道今时今日竟还怕京城的小娘子们不成!?」

「不怪她们,怪只怪你家兄长生就了一张四处招惹桃花的妖孽脸。」

阿芝摸了摸她那如花似玉的娇容,身子忍不住一抖。

「别这样说,我和他长着同一张脸。」

「噗——」

我登时便忍不住将口中的茶笑喷。

芝安和阿芝是同胞双生子,还真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呢。

郡王府的筵席自是佳肴异品,果鲜时蔬,倚翠偎红,花浓酒艳,令人一见便馋虫大动。

谁料,正在筵席即将结束之时,郡王府有位女使神色慌乱地走了进来。

她附在郡王妃耳边快速低语了几句,郡王妃登时便大惊失色。

「 怎的三日了还没生下来?」

「 赵姨娘疼得厉害,稳婆们皆说从未见过这种胎象。」

郡王妃闻言,心神不宁地起身便走:「 我去瞧瞧。」

路过我身边时,她忽地一停:「听闻陈二姑娘素有京中小神医之名,不知可否与我走一趟?」

我早已站起身来:「劳烦郡王妃带路。」

郡王妃带着我绕过亭台水榭,疾步进了一个幽静的小跨院。

刚进院,屋内便传来一声急促尖厉的疾喊:「赵姨娘断气了一」众人一惊,脚下一怔,我却已然如风般推门进了屋。

屋内生产的横木旁躺着一位紧闭双眼的妇人,她浑身血污,似是已经气绝。

我迅速搭上她的脉,后又摸了摸她的腹部,眨眼之间,我已自针囊中以风雷之势扎在了她的心口处。

「诶一」

众目睽睽之下,方才明明已经气绝的产妇忽地自胸腔内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稳婆们瞬间转悲为喜,又纷纷七手八脚地忙乱起来。

还没待郡王妃开口问询,一声婴儿的啼哭便响彻了整间屋子。

7

产妇血尽气竭,复又起死回生,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

郡王妃显然是被深深震撼到了,半晌才开口喃喃道了一句:「这、这--难道陈二姑娘你真是神医降世?」

我收起针,朝她淡淡一笑:「此为抱心生,胎儿用手抓住了产妇的心脉,若不及时诊治,产妇必将活活疼死。而针一下,胎儿手一松,产妇血脉通畅,自然母子平安。若郡王妃不信,可命人瞧瞧婴儿的手背是否有针扎的痕迹。」

「是了,是了,小公子的手背确实有个极细的针眼。」

一位稳婆将襁褓中的小婴儿抱至郡王妃面前,万般惊奇地道。

郡王妃瞧了一眼,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才信了。

「陈二姑娘,你是南阳郡王府的大恩人。郡王已二十有七,膝下却唯有三女,此番你救下赵姨娘母子,我和郡王该如何谢你呢。」

闻言我救了南阳郡王的侍妾和小公子,梅花宴上的一众宾客再无敢对我冷眼相瞧者。

午后,雪下得越来越大,雾凇沆砀,云亭俱白。

宴罢,郡王妃亲送我至大门口,殊不知,门外早有一位手撑青油伞的玉面郎君在静静候着了。

一见我的身影,他唇角含笑,撑伞踏雪朝我缓缓走来。

那身姿,素素如松下风,岩岩若孤松立,于众人之中,犹如珠玉处瓦石之间。

眼瞧着身后的钱四娘等贵女恨恨地用力绞起了手中的帕子,我好笑又好气地迎了上去。

「你又想作什么妖?」杜芝安柔声一笑,以手中伞替我挡住漫天飞雪。

「六岁那年,你故意捉弄,洒落我一身的白雪,自此每逢雪日,我便心生欢喜。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是该知道,还是该不知道呢?哎,这事儿,不好说,说不好,我觉得还是不说好。

众目睽睽之下,杜芝安撑着伞,挽着我,施施然上了马车,独留下一个没心没肺的阿芝还在嘻嘻哈哈地跟众人解释。

「今日的雪好大呦--那个,我兄长他早就有意中人啦。」

京中岁月长,转眼又是年底。

去年的年节,我们陈家是来兴国公府过的,今年按例,马奶奶一家要去桃水村。

乡野人家,虽比不得京城百姓富足,但过年时也热闹非凡,尤其是听说我回来了,乡亲们差点把我家的门槛踏破。

「秋妹啊,我婆母入冬就喘,你抽空去扎几针?我给你做粘豆包。」

「哎呦,我家小孙儿昨夜起高热,小脸烫的呦,先去我家,我家是糖饼。」

「还是先去我家,我男人的腿摔断了,疼得直撞墙--咱们喝羊肉汤。」

田爷爷老了,腿脚不利索,平时乡亲们请他都得背着去,甚是不方便。

如今我回来,可把乡亲们美坏了,只是苦了我,自腊月中旬开始,直到过年那日,我才在家吃上第一顿团圆饭。我爹那年盖起了一套三进的大院子,几十口人都住得下。

两大家子,有垂髫老人,有顽皮稚子,乡下人家和公侯之家打断骨头连着筋,众人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吵吵笑笑,连天上的神仙看了都会赖着不想走。

吃过扁食,放完烟花,杜芝安自怀中掏出一支精致的银鎏金草虫钗来。

「喜欢吗?」

他信手将钗插在我头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问。

我摸了摸:「挺好看的呀。奶,您瞧着好看不?」

我奶正坐在火炕上抱着重孙儿与马奶奶说着掏心窝子的亲热话。

听见我问,她很不走心地扭头瞧了一眼,口中囫囵地道了句:「好看。」

倒是马奶奶左瞧右瞧,

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深,忍不住认认真真地夸赞了好几句。

「自然是好看,我们秋妹模样好,插什么样式的钗都是极美的。嗯,挺好,挺好。」

插、插钗?我猛然醒悟过来。

我居然被插钗了?!民间有风俗,若年轻男子有心悦的女娘,便会在她鬓发间插上一支钗子,小娘子若喜欢那钗,便是默许了这桩姻缘。想到此,我伸手便拔掉钗子,一个反手,快速插在了芝安的发间。

「哈哈哈--这样岂不是更好看。」许是我笑得太大声,全家人竟齐齐地扭头朝我望过来,目光中皆是了然、鄙夷,和莫名其妙的欣慰之色。

一时语塞,我正欲分辨,他们却又齐齐地将头转向别处,并不打算理睬我。

唯有眼前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嫡孙在拼命地忍笑,一张玉容通红,眼神却炙热如火。

「无妨,如此也好看,反正我是你的。」

他笑着笑着,忽然俯身下来,在我耳畔缱绻多情地低声说。

转眼又是春日胜景。

二月礼部试,四月殿试,十五岁的杜芝安名列二甲第六名,被圣上亲赐为翰林院庶吉士。

而我也被慕「京城小神医」之名的皇后娘娘召进了宫。

当朝皇后是杜芝安的表姨母,听说性子最和善不过了。

果然,一见面皇后便拉着我的手和声道:「便是没有南阳郡王妃的举荐,吾也早想见你一面了,只是一直不得机会。如今既你来了,可要在宫中多住几日。」

我笑问:「娘娘可否容民女给您把个脉?」

她伸过皓腕:「求之不得。」

「从娘娘的脉象看,阴虚火旺,气血两亏,怕是月事时常不准。」

皇后点头:「月事已迟了两个月有余。」

「无妨的,您就按御医的方子,先把气血补足。俗话说水满则溢,月事延迟亦是对

您凤体的保护,等气血充足了,月事自然便通畅了。」

「丫头,多谢你,不过吾还有一事,是圣上的身子——」

「圣上的龙体有何不妥?」

皇后一时黯然,

忍不住叹了口气:「圣上去岁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却添了桩怪毛病,他、他总吐舌头。」

我一愣,「吐舌头?」

「没错,起初吾和圣上都未在意,可近来他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圣上他自知有损龙颜,如今在朝堂已然垂帘理政,但这终究不是办法。」

「宫中御医怎么说?」

「御医们众说纷纭,方子换了六七个,却仍未见效。」

我起身向她施礼:「还请容民女为圣上面诊。」

皇后大喜,

起身拽住我的手便走:「圣上就在乾元阁,你现在便随吾一起去。」

8

乾元阁里,圣上正和南阳郡王一起议事。

待皇后说明了来意,圣上皱着眉朝我招了招手:「听说你很厉害?」

坐在一旁的南阳郡王挥着扇子忙不迭地附和:「陈小神医甚是厉害,臣弟家的大郎便

是小神医所救。」

「那便替孤诊一诊吧。」

圣上果断地撸起了袖子。我上前,望闻问切,随后摇了摇头:「陛下,民女一时也无头绪,可否容民女回去自医书中寻寻古方。」

「哼,孤便知道这天底下皆是庸医,回去吧。」

「陛下,臣弟倒觉得还是留神医在宫中为妥,论医书之多,哪里比得上太医院署呢?」南阳郡王朝我笑着眨眼道。

「嗯,那就别出宫了,去太医院吧。」

皇后和圣上还有私房话要讲,南阳郡王便自告奋勇送我去太医院。

乾元阁外,我苦笑着问他:「我救了您的侍妾和小公子,您怎么害我?」

南阳郡王一脸坏笑:「太医院啊,哪个医师不想进去看看,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太医院里,一位白胡子院判给我安排了住处后,然后带我去了藏书馆。

我在藏书里啃了整整七日的医书,第八日,杜芝安带着一包喷香的醴鹅来了。

「便是天大的事,也得先把肚子填饱。」

他一边埋怨我,一边撕下一只鹅腿递到我手里。

他自幼便喜洁净,此时手指油腻腻的,定然很难受,于是我便去抢那醴鹅:「我自己来。」

见我狼吞虎咽吃得香甜,他的唇角浮起一丝宠溺的笑意。

「你自小就傻,那时在龙王庙前给人瞧病,总是一忙就忘了吃饭。」

我也觉得自己傻极了,可偏嘴上不服:「自小?说话老气横秋的,我比你还大一岁呢。」

「大一岁又怎样?我自幼遭逢变故,饱尝冷暖,虽然出生比你晚,可心性却比你要成熟许多。」

他忽地提起旧事,我的心不免黯然起来。

「记得初来我家,你从来不笑,甚至连话都很少说,那时可真难。」

「是很难。幸好干爹干娘视我如亲子,家中的厚被子给我盖,我睡的火炕烧得最烫,笸箩里剩最后一个鸡蛋,奶奶也要留着给我做蛋花汤补身,后来大姐姐更是硬撑着送我去书院读书,每月一两银子的束脩,不知她要卖多少张芝麻饼。秋妹,我这一生,遇到你们,是万幸。」

「是兴国公府先施恩于陈家。」

「万般皆是缘。我自幼在陈家长大,与你同吃同玩同在一个屋檐下,我教你识字,你帮我打架,后来我们又一起来了京城,整整九年,从未分离,这种青梅竹马的情分,岂是旁人可比?」

「......」

那一日在太医院署的藏书馆,杜芝安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而我含泪啃完了整只醴鹅。

待肚子被填饱,我好像想到医治圣上的法子了。

第二日,我求见圣上,在他的足太阳穴上施针,然后又为他开了几剂补药。

圣上好奇地问:「这真能行?」

我含糊地答:「民女有三分把握。」

圣上的面色顿时铁青,颇为无情地命人将我轰出了乾元阁。

可半月后,他却又喜气洋洋地召见了我。

「成了,成了,孤的病居然真的好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恭谨地回禀:「舌为心苗,吐舌头是因肾水压不过心火,民女以阳攻阴,兼以补肾之法,自然药到病除。不过陛下,日后您要清心寡欲,少近女色才是。」

圣上的脸又青了:「何意?食色,性也,你不也是相中了杜家小郎君的美色吗?」

「食色性也,此话不错,可您肾水不足,当惜身养身,以龙体为重。民女猜测您去岁病好后,定然是于房事上没有节制吧。」

圣上大怒:「......滚出去!」

怪不得田爷爷总说做郎中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儿。

原来是病人听不得实话啊。

本以为治好了圣上的病,我便能出宫,谁料圣上却下旨给了我正八品太医院御医一

职,专门负责为他把脉。

自从我叮嘱圣上要清心寡欲,他便不太愿意召见我。不得召的日子里,我便涎着脸跟在一群白胡子老头身后问长问短。

岂料太医院的老御医们都将独门医术当宝贝似的揣着,压根不让我偷师。

后来不知怎的,圣上得知了这件事,他下令狠狠斥责了太医院院使,并嘱他好好教授人才,将医术发扬光大。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疯狂滋长,我决定去向皇后娘娘求助。

「你想办民间医署?」

皇后听说我要辞官回乡,一双美目里皆是讶色。

「吾知道你年纪虽小,心气却高,只是办医署绝非易事,可不是只有心气便可以达成的。」

「臣想试试,便是不成也不丢人。」

「你这丫头。」

皇后口中嗔责着,可面上却是笑着的,「明日午后圣上在乾元阁,你去请个平安脉吧。」

第二日,我去请平安脉时,恰好圣上正与臣子们刚谈完交趾国使臣进献祥瑞一事。

「鹿有双角,如同人有双腿。如果人长着三条腿,肯定被当成妖怪,怎么鹿有三只角,就成祥瑞了?依臣看,那只鹿不仅不祥,还极有可能生了什么怪病,交趾国想以一只病鹿来换三十万两白银,臣笑他们打的算盘可真响!」

「噗一」

圣上闻我之言,当场喷出一口茶来。随后他指点着我又气又笑地道:「若人人都如你这般肯说实话,我朱家江山无虞了。」

眼见着圣上此时龙心大悦,我「扑通」跪倒在地:「臣一」

圣上「哼」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你想辞官?皇后跟孤说了。你啊,真是异想天开,下去吧,此事孤不许。」

9

就这样,我的第一次辞官申请还未说出口,便被圣上无情驳回了。

之后不久,晋州瘟疫再起,我和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奉命去了晋州。

临行前,芝安为我神情黯然地打点着行囊,「此番晋州瘟疫凶险,只可惜我不能随你一起去。」

我大咧咧地道:「我命大,不会有事的。不过,怎的我去哪里,你便想追到哪里呢。」

「你还记得吗,幼时我教过你的,一个人紧紧追随着另外一个人,叫作從一」

我故意逗他:「从? 你想对我三从四德?」

他瞬时被我哄笑了,一张如云中月般皎洁的脸满是无奈:「那也未尝不可。」

笑罢,他忽地将我拥进怀里,带着无尽的惆怅道:「你自己要小心啊,还有,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芝安料得不错,晋州瘟疫比几年前的还要凶险。

药材短缺,医师不足,由于因疫病而死的老百姓太多,甚至连当地的寿材纸马都成了抢手货。

那段时日,我们几位御医忙得脚不沾地,为了增加人手,我不得不在晋州临时培训了一批年轻人,每日让他们跟在我身后,学习针灸和经方。

就这样,几个月后,晋州瘟疫终于散去,而又一个春天姗姗来迟了。

十七岁那年,在我第三次提出辞官申请时,圣上终于大怒。

乾元阁里,他将一把扇子狠狠扔在我的身上:「孤惜才爱才,又喜你性情直率,这才肯多番留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怎的如此冥顽不灵!」

我俯身战战兢兢地去捡那扇子,却不小心自腰间掉下一个锦囊来。

圣上登时更气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御前近侍谨慎捡了那锦囊,反复检查之后才呈到他的手上。

圣上打开锦囊,登时脸色就变了。

「这、这纸条是谁写的?」

我跪在地上叩头:「是臣的一位忘年交,当年臣入京前,他送了这个锦囊,说如果姓朱的欺负我,紧要关头保命用。」

圣上一时语塞,半晌才黑着脸问我:「...你可知道孤的姓氏?」

我歪着头迟疑了半晌,「姓——朱?」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前一日圣上还在骂我,后一日便肯放我出太医院了。

想不到王富贵的锦囊还真有用,只是,那纸条上到底写的是啥呢?

我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一时间急得抓耳挠腮,心焦如焚。

回桃水村的前一夜,杜芝安也收拾好了他的包裹。

「圣上已允我辞去翰林院庶吉士一职,即日我将赴唐县县衙历练。」

听着他云淡风轻的话语,我登时鼻子一酸:「圣上骂你了吧。」

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鬓发,不在意地笑了。

「骂几句便骂几句,他除了是圣上,还是我的表姨夫,被长辈骂,不丢人。而且唐县距京城近,历练几年再回京,没准能挣个当朝五品。」

唐县距京城六十里,桃源镇便在唐县境内。

我心知肚明,此番又是为了我,他深情至此,竟再不肯离开我半步。

回到桃水村后,众乡亲们听说我不去京城了,当即就凑钱请了一个戏班子在龙王庙前连唱了三天的大戏。

听戏时,我特意挤到了王富贵的身前。

戏台上齐得隆咚锵,戏台下我谄媚地朝他竖起大拇指:「王爷爷,您的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啊,真厉害。」

王富贵小眼一眯,摇头晃脑,双手随着鼓乐在椅子上敲起拍子:「咿——呀——」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居然故弄玄虚,任我怎么装可怜都不肯告诉我。

在唐县曹县令的支持下,我很快便在桃源镇建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医署。

建医署的银子是我自皇后娘娘和南阳郡王妃手里化缘化来的,听说圣上也借皇后之手出了一两银子。

嗯,算是个心意吧,虽然不多。

医署建起来之后,我花重金自京城请了几位名医,一时间唐县许多年轻男女皆慕名前来学习,曾经我在晋州的那些徒弟们也来了好几位。

于是前晌,我和医师们教授针灸、小儿科、妇科、经方等课程。

后晌,我们便在医署里当众为县里的病人们行医,家境贫寒者,分文不取。

我和杜小郎君,一个治病救人,一个劝课农桑,最忙的时候,我们竟然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面。

他没有为官的经验,初来乍到,万事皆无头绪,幸亏曹县令很愿意支持他。

那位曹县令长着一张满是痘印的脸,听说他还是芝安在孤竹书院时的师兄。

有次见面,曹县令盯着我的脸瞧了好久,随后大笑着问我:「你是不是陈春妹的妹妹?你跟你姐姐长得可真像。」

我奇了:「您认识我姐?」

「认识?我还差点成了你姐夫呢!想当初你姐在镇上卖鸡汤馄饨,我常去光顾,我还给她起过一个绰号叫馄饨小西施,后来她成亲我还去喝过喜酒。哎,被你姐夫抢先一步,错过、错过。」

我望着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一时语塞。

青天白日也没喝酒啊,这曹县令咋就醉成这样呢?!

我姐这些年在桃源镇接连开了两家酒楼,我在医署忙得无暇回桃水村,有事时,我奶便吩咐我姐给我传话。

一日,芝安去了田间监察春耕,我在医署里教授生员。

我姐忽然隔窗将我喊了出去:「杜家和咱家交换了细帖子,已经在给你俩议亲了。」

我当时忙得很,只道了一句「嗯,知晓了」,便匆匆回了屋。

又过了几个月,我姐又隔窗将我喊了出去:「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六,家里都准备好了。」

我忙得脚不沾地,大咧咧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针:「好,到时我会去的。」

芝安也在县衙一直忙到日落,来找我吃晚食时,我狂啃着凉馒头对他说:「咱俩要成亲了,日子定在下个月初六。」

芝安「咕咚咕咚」狼吞虎咽地喝完一碗疙瘩汤,自喉间囫囵地发出了一声「嗯」以示知道了。

待吃饱喝足放下碗,我俩于烛下四目相望,突然便齐齐笑得前俯后仰。

咋就都忙成了这样呢?!

国公府娶亲,乡下人嫁女,两家人将心操碎,我和芝安这对新人在百忙之中抽空成了个亲。

大婚当日,宾客如云,连远在京城的圣人都命近侍送了一个金灿灿的匾额作为贺礼。

那匾上只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大医。

医之大者,济世救人,我知道圣上的心最终仍是被我触动了。

作为一个乡下丫头,家人康健,郎君长情,有幸得圣上赏识,医署也办得如火如荼,我觉得我的人生几近于圆满。

唯有一点缺憾,令我时常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心焦如焚,抓耳挠腮。

那就是,臭老头王富贵在纸条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啊?!

(故事完)

完结文 桃水村系列一 春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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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我奶带着我去国公府打秋风。

谁料随手这么一打,就打着个俊俏又富贵的夫君。

身为卖芝麻饼的乡下丫头,本以为这就是我的人生巅峰了。

可没想到,成亲那日,太上皇居然还来了。

01

隆庆十六年,燕州大旱,我家的三亩薄田,只勉强收了一石粮食。

为了家里的五张半嘴,我奶决定厚着脸皮,去几十里地之外的兴国公府打秋风。

我家祖辈务农,与京城的钟鸣鼎食之家原本是扯不上半点关系的。

但人一旦要面临着饿肚子的风险,便会不由自主地变聪明。

我奶也是在深夜里,将自己平生所打过交道的人在脑子里都扒拉了个遍,才双眼放光一拍大腿,突然想起来她娘家婶子的远房表弟有一位亲戚是在兴国公府里做姨娘的。

而国公府的姨娘,即便不是正经主子,可若是能从手指头缝里漏出点银子,也够庄稼人吃上半年了。

对于打秋风这件事,我爹娘不是很积极。

尤其是我爹,他一向老实巴交、寡言少语,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瓣瓣窝囊。

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觉得与其丢面子,不如饿肚子。

饿肚子,忍忍就过去了;丢面子,他却做不了人。

「又没叫你去,你愁眉苦脸个屁!你只想着自己做不了人,难道就不顾着你媳妇的双身子?!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活废物一个,饿死埋了也不过是臭块地!可春妹和秋妹是你亲闺女,你这个做爹的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她们去给人做童养媳?!」

我奶平素最看不上我爹梗着脖子的倔样,因此一开口,就毫不客气,直扎他的心窝子。

来自我奶的刀,刀刀见血,我爹望着我娘那凸起的肚子,果然叹口气,扭头拿起锄头,又去地里闷头干活了。

那一年,我十岁,秋妹四岁,而我娘肚子里的那个,已经快七个月了。

我奶说干就干,当夜就收拾了一个大包袱,包袱里鼓鼓囊囊装着一些不值钱却很新鲜的瓜果。

她原本是要自己去的,但临行前转念想了想,又把我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春妹和我一起去吧。」她说。

桃水村到京城,步行要近四个时辰,我和我奶踏着月光就出了家门。

因为我奶说在午后拜访别人是不得体的行为,尤其是国公府那样的门第,大约更是讲究规矩的。

原本就是厚着脸皮去打秋风,千万不要失了礼数,平白让人厌烦。

北地的凌晨,露水浓重,月光如雪,我紧紧拽着我奶的衣角,在山间小路的荆棘野草里一步步地蹚着,连裤脚湿了都顾不得。

「春妹,累不累?」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奶扭头呵着白气问我。

「不累,奶,我知道您为啥叫我和您一起去。」

我奶笑:「为个啥?」

「我一个小女娃,走了这么远的路去做客,人家定然不忍心让咱空着手回!」

「呦,你爹娘那俩木头,是咋生出你这么个鬼灵精的!」

我抬头献殷勤:「我随奶!」

「哼,是随我,你爹那个怂样,哎,要是你姑妈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奶一辈子生过三个孩子,我大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我姑妈嫁到了千里之外的随州。

一提到我爹,我奶就忍不住念叨我姑妈,因为据说我姑妈的性子最对她的脾气。

只可惜,她那个远嫁的女儿,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娘家了。

日头升到高空时,我奶终于带着我来到了京城吉祥巷兴国公府的大门前。

看门的问明身份后,有一个插着头花的婆子领着我们从侧门进了府,我身量不足,抬头仰望,只看见一扇又一扇红通通的门、一层又一层金灿灿的房子和一个又一个穿红着绿的美人。

我奶见人就笑,一开口就是吉祥话,素日挺得直直的腰板,此时像结满了柿子的树杈,坠得弯弯的,自从进了府,就没有直起来过。

在路上时,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一直笑,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别乱看,别乱说话,别随便吃人家的东西。」

所以,我将嘴角咧得很大,一张脸简直都要僵硬了。

我们要拜访的是兴国公早些年纳的一位妾室,她娘家姓周,我听府里的人都唤她「周姨娘」。

我奶带着我给周姨娘请过安后,周姨娘满面笑容地拉住我的手,不住口地夸赞。

「瞧瞧,这孩子出落得如此水灵,竟不像是生在庄户人家的丫头。」

我奶虚坐在小方凳上,忙不迭地客套:「能入您的眼,是她的福气。春妹,还不赶紧再给姨奶奶磕个头?!」

「哎呦,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孩子扶起来去院子里逛逛,一会儿安排午膳。」

我的双膝刚刚着地,就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扶起,好言好语地哄了出去。

我奶不放心,冲我一阵挤眉弄眼,示意我别闯祸,周姨娘见状,又是颇有修养地一笑,那华丽端庄的模样,像极了我想象中皇宫里的娘娘。

兴国公府真大,比我们整个桃水村还大,我跟在那婆子身后,不一会儿就看花了眼。

再回到周姨娘的小院子时,我奶双眼放光,满面通红,一看就知道这秋风是被她打着了。

「我要去陪夫人用膳,你们就在我这屋委屈着先吃几口,一会儿我再回来。」

许是说了会儿话有些累,周姨娘起身时咳嗽了几声,我奶顿时诚惶诚恐,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还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咳,我这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入秋就喘。」

周姨娘好脾气地解释着,语气中竟然充满了抱歉之意。

那顿国公府的午膳,不夸张地说,我能记一辈子,甚至等我有了儿孙,我还能激动地对他们炫耀个三天三夜。

因为我自出生起,就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

鸡鸭鱼肉,油水十足,虽然那些名贵而精致的菜,我都说不上名字,但我知道,那小小的一碟子,就抵得上庄户人一个月的花销。

我奶也想矜持,毕竟是在做客,但奈何肚子实在是不争气,幸好这里的婆子丫环很有眼力见,在我们吃饭时,她们都避了出去,我俩这才放开腮帮子,吃了个沟满壕平。

吃完午膳后,丫环们又奉上了香茶。

我悄悄扯着我奶的衣角说:「这茶的味道太淡,还不如咱家的树叶子泡水好喝。」

我奶一把捂住我的嘴:「少胡说,你懂个屁!」

就这样,喝完一盏又一盏,直到喝第三盏茶,才有个婆子欢欢喜喜地进屋对我奶说:「李姥姥,您的造化来了,我们夫人听周姨娘说家里来了亲戚,直说要见见您呢!您快随我来!」

「啊?这、这也没给国公夫人拿孝敬,怎么有脸去见呢!」

一时间,我奶有点蒙,也有点胆怯。

这婆子口中的夫人是兴国公的正室,听说不仅有诰命在身,还与宫里的太妃有亲,这样显贵的人物,我们这般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怎配结识?

那婆子哪肯依呢,纵是我奶心虚,她也连拉带拽地领我们糊里糊涂地去了一个更宽敞的院子。

门帘一撩,我和我奶突然进到一间香气扑鼻暖烘烘的屋子,屋子里有很多穿着艳丽衣裙、满头插着金银珠翠的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但我却一眼就盯上了坐在地毯上玩耍的两个孩童。

他们一个梳着羊角辫,一个戴着小锦帽,奇的是,这两个小孩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见了贵人,我奶的双腿有点软,我也麻木僵硬,像极了镇上泥人匠手中的泥木偶。

下跪、请安、落座、喝茶——

十岁的我,小脸窘迫,快要愁死了,怎么又是茶啊?!

实在是喝不下!

我原本以为周姨娘就够像娘娘的了,但与高贵华丽的国公夫人相比,她就不像了。

出乎意料的是,国公夫人的性子颇为直爽,一阵哈哈大笑之后,她斜倚在榻上对我奶招了招手:「老姐姐坐那么远干嘛,来,坐榻上来。」

我奶红着脸忙不迭地哈腰:「不敢不敢。」

「咳,你们庄稼人就是心思重,别看国公府表面富贵,其实内里都空着呢。要我说啊,还是种田轻松些。」

「庄户人都是泥腿子,比不得您生来是享福的。」

「哈哈哈,享福享的这身子都不中用了。」

「您身子看起来康健着呢,必定是高寿的,日后享尽儿孙满堂的福。」

「……」

在我奶忙着和国公夫人说话时,我却只顾着看那对粉雕玉砌的双生子,他们的性子很好,解不开手中的九连环,却也不急不恼,尤其是那个戴锦帽的男童,一直在「嘻嘻」地笑。

倒是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女童,小小年纪,便有了几分贞静的淑女风范。

看到她,我想起了家里黑黢黢的秋妹——

该说不说,若论打架,我妹妹那是赢定了。

京城一趟,我家收获颇丰。

周姨娘给了十两银子和五六件旧衣裳,国公夫人给了三十两银子和几大包的糕点、干果、茶叶、绸缎、药材和肉干。

国公府的少夫人——那对龙凤胎的娘,听说我娘即将临盆,不仅给了一包袱孩童的旧衣裳和旧玩具,还特意让婆子包了两粒妇人生产时的保命丹。

对了,少夫人还送了我一个精美的黑漆木匣,那匣子上还雕着花呢。

「春妹过几年该及笄了,这几件首饰权当为她提前添添喜气吧。」

临行前,她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衣衫翩翩、轻音款款地道。

少夫人长得可真美,一张鹅蛋脸上有着两道弯弯的柳叶眉。

可她到底有多美,我小小年纪,说不清楚,只是在内心隐约觉得,大概天庭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吧。

我奶又要拉着我磕头,少夫人却急忙将我托起:「不值什么的,切莫如此。」

离府时,周姨娘命婆子为我们雇了辆马车,但我奶哪里舍得,马车刚到城门,她就退了马车,改雇了一辆破旧的驴车。

如此,又省了几十文钱。

这几十文钱,可以买上四五斗粮食了。

如果不是从国公府带来的东西太多,我奶连驴车都不会雇。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爹娘看着半车的秋风,喜忧参半,喜的是冬天不会饿肚子了,忧的是不知该如何还这般大的人情。

四十两银子,于我家而言,已然算是巨款。

我奶想用这些银子去做点小生意,我爹却想买粮食,剩余的银子悄悄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咱就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做哪门子生意?!你们瞧村东头的王五,去年在镇上开了个绸缎铺,今年已经穷得要饭吃了。」

我奶气得直跳脚:「那你怎么不瞧瞧村西头的李根,人家靠着卖炊饼都娶上媳妇了,还有陈东和赵四,哪个不是做生意发的家?你就天天盯着那没出息的,咋不跟有出息的比?真跟你那死爹一模一样的!」

我爹挨了骂,不吭声,又犯倔转身去田里忙活了。

我娘是个软性子,她夹在自家男人和婆母之间左右为难,只能习惯性地劝我奶:「娘,您别跟孩他爹一般见识,您,就听他的吧。」

「哎——」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虽然我奶不甘不愿,最终却也只能听她唯一的倔儿子的话。

靠着国公府的恩典,那个冬天,我们全家不仅没有挨饿,在乡邻饿肚子时,我奶还偷偷拿出了几斗粮食,让他们给孩子熬粥喝。

桃水村的人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熬到了第二年,幸好第二年风调雨顺,庄户人的日子又缓了过来。

在这期间,我娘生下了冬宝,我们陈家终于有后了。

因为我娘已经不再年轻,生产时颇吃了些苦头,若没有国公府少夫人给的保命丹,或许我娘和我弟弟的命都保不住。

所以,当新鲜的瓜果蔬菜摘下来时,我奶又去了国公府一趟。

因为国公夫人随口说了一句「我就爱吃庄稼人自己种的菜」,我奶就深深记在了心里。

当然,国公府还是那么怜贫济困,我奶回来时,没空着手。

日子就这般又过了两年,一晃,我十三岁了。

冬宝会走了,秋妹打架更凶了,我也已经像个大人一般,开始操持家务事了。

庄稼人的孩子在慢慢长大,皇家的孩子也是一样。

当今皇上膝下有六个儿子,除了大皇子出身低,没有争储之心;六皇子还在襁褓之中,没有夺位之能,其余四个皇子,都对皇位跃跃欲试。

其中,三皇子一向有「贤德」之名,听说私下里还结交了许多有实权的大臣。

这些传闻,我都是听来桃水村卖糖葫芦的刘大哥说的。

刘大哥这个人最是八卦,他每次一来,全村的人都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新鲜事,就凭着这张嘴,他不仅盖起了三间房,还娶了一个贤惠的好媳妇。

秋日里的一天,他又挑着担子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个更新鲜的八卦。

「三皇子被皇帝圈禁,与他交好的兴国公府被抄家了!」

给冬宝买完糖葫芦,我转身刚要走,却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陡然双腿发麻,竟是半步都移不开了。

「哪个兴国公府?什么时候的事?」

我的声音发颤,一股从未有过的冷意从胸口浮上来。

刘大哥见我这般模样,还以为我是好奇,因此面色更加得意:「京城就只有一个兴国公府,大约是半月前的事吧,听说他们全家都被流放到塔山,连下人们都被发卖了——」

秋日,阴冷的秋日,我的耳膜嗡嗡作响。后来,便只能看见刘大哥的嘴夸张地一张一合,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塔山,至寒之地塔山,周姨娘、国公夫人、少夫人,还有那两个在猩红色地毯上玩白玉九连环的孩子。

怎么可能呢?

我是哭着跑回家的,当夜,我奶便急匆匆地去了京城。

因为她也不信,那么好的国公夫人和少夫人,皇帝怎么忍心抄了她们的家。

我抱着冬宝,在桃水村等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我魂不守舍,我娘一直在低声啜泣,连我那个视土地为命的倔驴爹,也破天荒地没有下地,而是在院子里时而唉声叹气,时而走来走去。

终于,深夜里,一辆马车停在了我家柴门外,我们心慌地疾奔出去,看见我奶面色凝重地自马车上爬了下来。

「去卸一扇木门,把国公夫人抬进去。」

她压低声音对我爹说。

我爹和我娘很快搬了木板过来,我拎着风灯,上前掀开马车帘,一眼就看见了斜靠在车里的国公夫人和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

国公夫人紧闭着双眼,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出她的脸色十分灰败。

来不及细问,我们手忙脚乱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抬进屋里,秋妹则去领那对双生子,待一切安顿好后,我才悄悄问我奶:「不是说全家都流放了吗?」

我奶打发走车夫,关上门沉痛地摇摇头,「没有。宫里的太妃为兴国公府求了情,十岁以下的孩子不在流放的名单上,国公夫人身子不好,也被特赦。但是——」

我有些慌:「但是什么?」

「抄家那日,周姨娘气急攻心,又犯了喘疾,没了——」

一语未尽,我奶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也瞬间愣在了当场。

没了?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和善通情的、夸过我拉过我的手还为我安排过一顿丰盛午膳的美丽妇人,怎么突然之间就没了呢?

若没有她,我娘和冬宝或许都不会有命活,可是,恩还没报,恩人却没了。

怎么会这样呢?!

十三岁的我,还未曾细想命运,却被逼着骤然懂得了命运无常,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在悲伤中,隐约看到了天光的一抹鱼肚白。

02

听我奶说,她是在城里的一处破庙里找到国公夫人和两个孩子的。

经此打击,国公夫人病得很重,我奶花重金去镇上接连找了三个郎中为她诊治,她的病却依旧没有起色。

无他,只因她一心求死,根本喂不进去药。

那些名贵的药材,都是她之前送给我家的,可是她不喝,再名贵又有什么用呢?

眼看着她要断了气,我奶一狠心,从茅房里拿了一根沾着秽物的树枝来。

她皱着眉将树枝放在国公夫人的鼻下,果然不出片刻,国公夫人便张开嘴呕吐不止。

我奶手疾眼快,一边搂住她的肩膀,一边趁着她张嘴喘息之际,将药猛灌进了她的嗓子。

「国公夫人,对不住了,我知道您不想活,但是您得活啊,您还有孙子孙女呢!他们才多大,如今你们全家惹了皇帝不痛快,你若不好好看顾着,恐怕没人护着他们。你是做奶奶的人啊,可不能只想着自己。」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着国公夫人的胸口:「你那孙女多俊啊,跟年画娃娃似的,这要是被人贩子卖到青楼,会咋样?

「还有你那孙子,跟小金童似的,你就忍心让他到别人家做娈童任人欺辱?

「我比你年长几岁,虽没见过啥世面,却好歹多吃了几斤盐。咱庄稼人有句俗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悄悄跟你说啊我会相面,我早看出来了,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

也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我奶满口胡诌的缘故,总之自那天起,国公夫人的病竟然渐渐有了起色。

到了初冬时分,她已经能坐在院子的石头上,喝着泡着树叶子的水晒太阳了。

国公府的这对龙凤胎,男孩名叫杜芝安,女孩名叫杜安芝,只比秋妹小一岁。

我记得那一年在国公府见到芝安,他是个非常爱笑的孩子,但如今他整日皱着小眉头,很少开口说话。

倒是安芝在秋妹的影响下,成了一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女娃,有一日,我还看见她拎着棍子跟村里的臭小子打架呢。

不过,自幼养成的规矩,他俩倒是一直没忘,自从来到我家,每次吃饭都要等长辈到齐,他们才肯动筷子。

偏偏我爹是个怪人,他眼里只有农活,一干上农活,常常连饭都忘了吃。

但两个孩子执意等他,他不来,他们就不肯吃饭,后来我爹不好意思了,便自觉到了饭点就坐在饭桌前,还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奶于是在背后常对国公夫人嚼自己儿子的舌根子:「国公夫人,您瞧我这个倔驴儿子,哼!」

国公夫人朝她一摆手,满脸不乐意:「说了多少遍了,莫再喊我『国公夫人』,你年长我几岁,就叫我『大妹子』,或者你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马玉华』,日后让孩子们叫我『马奶奶』就好。」

我奶满脸不好意思却又羡慕不已:「这怎么使得?您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美玉华贵,真是个好名字。」

「切莫再说这话——」国公夫人也起了好奇之心,「老姐姐你的名字是?」

我奶十分勉强地开口:「李大花。」

国公夫人抿抿嘴:「……也挺好听的。」

我家有三间房,两间是睡房,一间是灶屋。

如今全家九口人,我爹娘和冬宝睡西屋,我奶、马奶奶、我和秋妹、两个双生子睡东屋。

幸好东屋有一条长长的大火炕,要不然还真住不下。

不过最初睡热炕时,双生子也曾闹出过笑话。

原来他们没睡过火炕,晚上热得直说「屁股着火了」,可怜这细皮嫩肉的孩子,一朝沦落至乡野,连屁股蛋子都得跟着遭罪。

后来我爹便再不敢私自将火炕烧那么旺了。

他那颗沉闷却知恩图报的心,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消受的。

国公府被抄得很突然,马奶奶他们祖孙三人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于是,我奶准备将前几年国公府送来的旧衣服改改给他们穿。

虽然衣服是旧的,但料子都是上好的,穿在身上肯定又舒服又华贵。

可马奶奶断然拒绝。

「如今我们是落难之身,吃穿太好,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往后这日子,你们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

桃水村的生活,其实是很苦的。

这里一天只有两顿饭,每顿大多时是杂面馒头、稀粥和咸菜条。

新鲜蔬菜其实也是有的,但庄稼人不舍得吃,即便收成了,也要拿到镇上去卖掉。

至于肉,呵呵,平时就更别想了。

不过自从马奶奶他们来到桃水村,我爹还真上山猎了两只野兔。

那晚,我们全家美美地吃了一顿炖野兔,把马奶奶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造孽啊,这简直是在吃银子。」

秋妹嘴馋,她一边啃兔头一边出言反驳:「马奶奶,这两只兔子也就能卖几十文钱。」

「几十文不是钱啊?啧啧,哎!」

不知从何时起,马奶奶竟比我奶还抠门了。

骤然多了三张嘴,有两张还是需要营养的小孩子,全家的压力都很大。

于是冬闲时,我爹便不停地上山砍柴打猎,运气好时倒也能猎只野鸡野兔野狍子啥的。

我娘则接了个给镇上的富户浣洗衣服的活儿,每件衣裳收三文钱,冬日的井水很凉,她的手每日冻得跟红萝卜似的。

我奶也没闲着,她没日没夜地改衣裳、纳鞋底,没办法,家里有五个孩子呢,总不能穿露身子的衣服吧。

作为家里长女,见大人们都忙着,我便带着孩子们去山上捡松子卖,有钱人家的都爱吃这个。捡完松子,我们便在炕头上孵小鸡,这样明年春天,就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鸡蛋吃了。

全家都很忙,唯有马奶奶无事做。

这可把她急坏了。

「老姐姐,我快成吃闲饭的了,不成,你今日非得给我找点事不可!」

马奶奶穿着大棉袄,坐在炕头上,对我奶极其不满地抱怨道。

我奶抬起酸痛的脖子,迟疑半天才试探着开口:「要不,你去村里转转,问问谁家想卖地?春妹他爹说明年想多种点地。」

「行!这事儿交给我了!」

马奶奶插着袖子转身就走,说来也奇怪,她的身子一向弱得很,如今吃糠咽菜的,倒很是健步如飞。

真别说,马奶奶大半辈子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因着性情直爽又豁达,在桃水村还挺吃得开。

没过几天,她便跟我奶说,村里有三户人家想卖地,总共有十二亩,三两银子一亩,到里正那里订个契约就行。

我奶吃惊地张大了嘴:「十二亩?那就是三十六两银子。咱家——咱家买不起。」

马奶奶一愣:「哦,那我再去压压价?」

压价当然好,但十二亩是万万买不起的,如今家里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也只有不到三十两银子。

最终,我爹只咬着牙买了五亩地,每亩二两八钱,实在价。

十一月份,桃水村下了第一场雪,秋妹和安芝欢欢喜喜地出门去和小孩子们打雪仗,芝安却避着人,拿着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安安静静地写着字。

我不识字,却也看得出他写的字很好看。

昔日国公府的嫡孙,万千宠爱,何等娇贵,如今却只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蹲在雪地里用树枝划拉,连支最便宜的毛笔都没有,望着他那小小的清冷的略显孤单的身影,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半个月后,是双生子的生辰,我笑呵呵地低头问他们:「告诉大姐姐,你们想要什么生辰礼啊?」

意料之中,芝安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要。

我又扭头笑着看安芝,安芝咧着嘴很不好意思,「大姐姐,我、我想吃国公府里的油盐芝麻饼。」

「好!」

我答应得很痛快,转身就去找马奶奶。

不找不行,油盐芝麻饼,还是国公府里的,我不会做呀。

马奶奶听说了这件事,一时间又气又恼:「这丫头还真难伺候,油盐芝麻饼那么容易做?!」

我忙问:「马奶奶,只不过是张饼而已,很难做吗?」

「难倒是不难,但是要有温度恰当的烤炉才行。」

「这个容易,让我爹挖土搭一个就好了。」

马奶奶急了:「那怎么行,为了一口吃的,不值当如此折腾。」

我笑:「这算什么,咱家孩子这么多,难道就只有安芝一张嘴?冬宝、秋妹个个都是馋的,恐怕都想吃呢。」

我将马奶奶口中的搭炉法子跟我爹一说,不过一天的工夫,我爹就用黏土和土砖搭了一个半圆形的烤炉出来。

我简直怀疑我爹是土命,不然怎么平时那么木讷,偏偏在土啊田啊这些事儿上这么机灵呢。

我娘生冬宝时落下了病根,自从下了雪,她便再洗不了衣裳,于是我接手了她的活儿。

她每三天去镇上一趟,一次从富人家拿十件衣裳,洗净晒干再送过去,每次能赚三十文钱。

我身子好,便自作主张每次拿三十件,没日没夜地浣洗,这样每次就能赚九十文。

手里阔绰了些,我去了镇上的孤竹书院找水生哥。

水生哥是里正伯伯家里的二小子,他如今在孤竹书院读书,人非常和善。

他听说我请他帮忙找人抄书,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这个容易,书院里有很多人家境一般,正愁不知该怎么交束脩呢。抄书的费用每本二十文,你要抄几本?」

我用肿成红萝卜的手自兜里拿出一百五十文钱递给他:「水生哥,我要四本适合六七岁孩童启蒙的书,剩余的铜钱,请帮我寻些便宜的笔墨纸张吧,不拘旧的次的破损的,只要能用就行。」

「好,你等我消息。」

水生哥办事很利索,待我第二次去寻他时,他便把东西都交到了我手里。

我如获至宝,心里雀跃得跟发了财一般。

在镇上我还买了一袋白面、一袋芝麻、一罐白糖和马奶奶口中的辛料,回到家,洗完衣裳,我便开始尝试做油盐芝麻饼。

在我忙着的这几日,我爹已将烤炉烧了好几个来回,如今湿度和温度正合适。

在马奶奶的指点下,我和面、加酵子、起油酥、放白糖、做饼子、洒细盐、刷秘料、蘸芝麻,然后将一张张饼小心翼翼地放进烤炉里。

我竟然在厨艺上颇有些天赋,第一次做油盐芝麻饼便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夸赞。

尤其是安芝,她吃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小脸蛋上沾了好几粒芝麻。

「大姐姐,你做的饼比国公府厨子做得还好吃!」

秋妹在一旁得意极了:「那是自然,连大姐姐做的咸菜条都是桃水村最好吃的!」

我笑着拽她的小辫子:「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给你做柿子干。」

安芝眼睛顿时更亮了:「柿子干?我要吃我要吃!」

冬宝说话还不太清楚,却也馋得直跺小脚:「吃、吃、吃——」

唯有芝安在一旁,细嚼慢咽,斯文有礼,眉目间颇有股大家公子的矜持。

芝安啊——

我在内心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些。

双生子的生辰那日,我把书和笔墨郑重地递到芝安手里,果然,被猜中心事的他,眼神瞬间透出了喜悦的光芒。

「大姐姐——」

他声音哽咽,貌似要哭。

我拍拍他的肩膀,满是心疼:「书是抄的,笔墨是旧的,你先委屈着。等明年春暖花开,大姐姐送你去孤竹书院读书。」

「啥?」

屋内众人闻声齐齐诧异地望向我。

我朝他们郑重地点点头:「我问过水生哥了,孤竹书院每月交一两银子的束脩,若走读自带干粮,只需八百文,笔墨纸张、夏日冰饮和冬日炭火全在内。奶、马奶奶、爹、娘,国公府如今虽然被抄了,但难保哪日能复起,芝安是国公府嫡孙,若真有那一日,难道要他做睁眼瞎不成?所以,这个书,是一定要读的。银子的事你们别担心,昔日少夫人送过我一匣子首饰,想必能当些银子,足够了,即便不够,咱家有田地,我还能卖芝麻饼,不愁供不起一个读书人。」

屋内一片安寂,突然,马奶奶的呜咽之声,惊醒了大家的沉默。

「春妹!」她抢身上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难为你替我们杜家考虑得这般周全,马奶奶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有心的孩子。我——」

一语未尽,她悲从中来,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奶抱着她一起流泪,「春妹说得对,咱家好几个大人呢,能供得起芝安。芝安是个好孩子——」

「老姐姐,我心里苦——」

「我知道我知道,不必说——」

他们子孙三人,自初秋以我家亲戚的身份来到桃水村,已然有近半年的时光,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马奶奶落泪。

她是尚书独女,十五岁嫁给兴国公,相敬如宾了几十年。

可如今,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儿媳都被犯了疑心病的皇帝流放到了边境至寒之地。

荣华富贵半生,始终怜贫济困与人为善,没想到大厦倾颓之际,却只有乡野之人肯收留他们祖孙三人。

世人难道尽是些狼心狗肺之徒吗?

我不明白,也无暇弄明白。

我只知道,我是家中长女,上有年迈祖母,下有幼稚弟妹,我得尽快挣钱养家才行。

03

多亏安芝馋嘴,不然我还真想不出卖油盐芝麻饼这个巧宗。

我算过了,刨去成本,每张芝麻饼至少能赚一文钱,每天若能卖五十张,那就是五十文,比给人家浣洗衣裳可强多了。

听说我要去镇上做生意,我爹又颇为拧巴。

「咱家八亩地,难道还供不起一个读书郎?」

我奶斜剜了他一眼:「你知道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多少银子不?咱芝安生来就是贵公子,你忍心总让他捡别人的破烂用?」

「桃水村到镇上有十几里地呢,春妹一个女娃子,怕出事哩!」

我急忙道:「我腿长,才十几里地怕个啥,况且我和隔壁村的刘大哥说好了,我俩每日结伴同行,到镇上我俩的摊子也挨着。」

「那——炕上的小鸡咋办?」

我爹愁眉苦脸,实在想不出理由,竟然拿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子说事。

马奶奶在一旁哈哈大笑:「春妹爹这是心疼闺女呢!」

我奶差点把鼻子气歪:「就是个又怂又废物又爱面子的倔驴!」

我是在腊月里开始挑着担子卖油盐芝麻饼的。

站在镇子人最多的街道旁,我扯着脖子喊:「芝麻饼——芝麻饼——又酥又脆的千层油盐芝麻饼嘞——」

刘大哥在一旁也不甘示弱:「糖葫芦——糖葫芦——又甜又脆又不粘牙的冰糖葫芦嘞——」

该说不说,整条街道,数我俩的嗓门最大。

第一日,我的生意还算凑合,卖出了三十六张芝麻饼,每张饼卖三文钱,纯挣三十六文。

镇上也有卖饼的,但皆不如我的香甜酥脆,因为整条街上,只有我的饼,是用黏土炉烤出来的。

刘大哥的媳妇有喜了,最近正馋嘴,篮子里还剩下十张饼,我送了他六张,剩下四张给家里的弟弟妹妹留着。

刘大哥搓着手很是不好意思:「春妹,明日你歇着,我来叫卖,我就喊『芝麻饼——糖葫芦——千层芝麻饼——冰糖小葫芦——』」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的生意越来越好,到了腊月中旬,每日我都能卖出去六十多张芝麻饼了。

临近岁末,镇上过路的行商渐渐多了起来,大概他们在外辛苦一年,都想着要回家与亲人团聚吧。

一日,一个二十多人的商队在我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油盐芝麻饼?味道如何?」

一个貌似是首领的年轻人,坐在一匹黑亮黑亮的马上,居高临下地问。

我殷勤地掰下半张饼恭恭敬敬用白手绢包好,扬臂递给他:「您尝尝,不香不脆不要钱。」

他瞥了我两眼,悄无痕迹地皱皱眉,伸手将饼接过去,用手指拈起一小块,放进口中。

「味道尚可。」他神色淡淡地点点头道。

「但凡吃过,没有不说好吃的。」我边笑,边打量他身后的商队,「给您包起来多少?二十张还是三十张?都是今晨新出炉的,还热乎着呢。」

那年轻人轻嗤一声,明为赞美,实则嘲笑:「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扔给我,「全给小爷包起来。」他说。

「好嘞!」我掂掂银角子,「不过您给多了。」

「多的赏你。」

「呦,谢谢您,这就给您包起来,对了,新熬的冰糖葫芦您不尝尝吗?我们这里的糖葫芦甜脆可口绝不粘牙,腊月里吃甜食,来年小日子甜滋滋。」

我麻利地将担子里的芝麻饼包好交给他身边的人,又热情地帮刘大哥卖糖葫芦。

镇子里的有钱人虽然不少,但像眼前这般动不动就掏银子的也不太多。

能薅一个是一个啊。

刘大哥也机灵得很,我的话音刚落,他便学着我方才的样子,从草束上拔下一根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向那年轻人:「贵人您尝尝,不甜不脆不要钱。」

年轻人神色一滞:「……」

他没伸手接那根糖葫芦,却也没拒绝,只淡淡道了一句:「也全包起来吧。」

刘大哥喜出望外:「好嘞!您可真是个爽快人!」

「爽快人」带着一大包芝麻饼和一大捆糖葫芦渐渐走远了,我和刘大哥对视一眼,瞬间欢喜的吱哇乱叫:「发财了!」

从那日起,我的目光总盯着过往的商队,希望能再碰到一位出手阔绰又爽利的贵人。

没想到我的运气真不错,没过几日,贵人还真找上门来了。

只不过——还是之前的那位。

「那日吃了你的芝麻饼,人人都道不错,五日后我的商队要去趟北地,你是否愿意为我们备些干粮?」

他披着一个深蓝色鹤氅,长身玉立,周身清冷,站在我简陋的芝麻饼摊子前,实在是太过扎眼。

骤然看见他时,我的心陡然一跳,脸都红了,生怕他是反悔,想找我要回多给的银子。

不过他的言语,却着实令我喜出望外。

「愿意的愿意的!您要备几日的干粮?」

「十五六个人,来回大概二十日吧。」

「您这一行人在途中定然是要住店的,店里想必不缺吃食,所以我给您备五百张芝麻饼、三十斤肉干和四十斤咸菜条在路上垫垫肚子应该足够。」

「好。」这次,他自怀中掏出一个银锭子,「这是二十两,收好。」

我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

他皱皱他的柳叶眉——啧啧,一个大男人居然长着一双极其好看的柳叶眉,还让不让天下的女子活了——

只不过,我总是隐约觉得,那柳叶眉间藏着几分淡淡的阴郁。

「切勿啰嗦,仔细备来即可。」

我面上勉为其难,实则心里乐开了花:「那行吧。」

「四日后把东西送到清风客栈。」

「好!」

待我拿着二十两的银锭子回到家,把全家都惊呆了。

「这是二十两吗?」

秋妹抚摸着摆放在桌上的银锭子,目光痴痴地自言自语。

我奶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的头上:「把哈喇子擦擦,万一滴在银子上,银子化了可咋整?!」

我爹一脸茫然:「春妹啊,那位客人不会没安好心吧?」

我奶扭头又给他一巴掌:「大腊月的,别乌鸦嘴!」

还是马奶奶最是胸有成竹,她掰着手指有条不紊地道:「四日的光景还挺紧巴,春妹,咸菜条咱家有,是现成的;肉干嘛也不难,现下是腊月,家家檐下都挂着腌好的肉干,咱直接买就行,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至于这芝麻饼,咱们全家齐动手,应该也来得及。怎么着,现在就动手和面?」

芝安和安芝齐齐站起身来:「我们去生火烧炉子!」

我娘在炕上抱着冬宝,显得十分愧疚:「我这身子,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啊——」

屋外雪花飘飘洒洒,屋内火炕烧得暖烘烘,我环顾这一屋子的人,真好啊,都是贴心的人,都是我陈春妹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是的,活着,有千难也有万险,可是,若最亲近的人都在身边,又有何畏惧呢?

四日一晃即过,我搭桃水村赵大叔的牛车来到镇上,敲响了清风客栈的门。

一间干净宽敞的客间里,年轻清傲的客人望着满地大大小小的包袱,眉目间露出几许满意之色。

「年纪虽小,做事却麻利。」随后,他指着其中一个大包袱颇为好奇地问,「这是何物?护膝?」

「是几套棉护膝、棉手套和棉围脖,家里长辈说了,不能白拿您那么多银子,所以连夜做了这些,想着兴许有用。对了,这里有一顶狐狸皮帽子是专门给您做的,虽然做工确实是粗糙了些,但用来挡风是极好的。」

我殷勤地将狐狸皮帽子翻出来递给他,仰头看见他那两道世上最妙手的丹青画师也画不出来的柳叶眉,不知不觉间,面色微微发烫。

这个人——也太好看了些。

比桃水村人口中的「乡野小潘安、糖葫芦玉郎」——刘大哥还好看。

但刘大哥的好看,是那种你知道他能和你一起蹲在村口槐树下喝泡树叶子水、啃烧地瓜的好看。

而眼前这位的好看,是山巅雪、云中月,是可远观却高不可攀的。

看见我手中的帽子,「山巅雪」甚是意外:「给我的?谁做的?」

我咬咬唇:「……我奶奶。」

「手艺挺好,多谢。」他居然好脾气地试戴了一下,白色的狐狸皮帽子,与他身上今日穿的淡青色衣裳,还挺相配。

验完货,他吩咐人将东西全都带了下去,待屋内唯有我和他时,他坐在椅中,眼神幽深地问:「你愿意去京城开铺子吗?我在京城有些门路,可以帮你。」

京城——

一瞬间,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周姨娘的身影。

人人皆道京城好,可是我的恩人,却死无葬身之地,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又哪里是真的好呢?

于是,我摇摇头,拒绝了他:「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能吃饱饭就已经很知足了。」

「哦?当真如此想?我看你挺爱银子,若到了京城,没准能为自己多攒几抬嫁妆。」

他没料到我会拒绝得如此干脆,眼神中多了几道令人看不懂的光芒。

我仍是摇头:「家里长辈说过,人皆有命,不能贪心。」

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许久,最终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抿了一口香茶。

「你很好,你的家人也知分寸懂进退的,都很好。」

他年轻的脸上,不知为何浮现出几分轻松之意,难道方才的那番话,竟是对我的试探吗?

果然有钱人的心思,不是我们这种泥腿子能瞎猜的。

一买一卖,钱货两讫。

可离开客栈时,他却很随性地唤住我,扬手扔了一个布袋子过来。

「给你家中的弟妹甜甜嘴吧。」

做成了这笔生意,我浑身舒畅,腿脚轻快,从镇上到桃水村,十几里路,我一会儿就走了回来。

谁料,刚到村口的水井旁,就看见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吵架。

再侧耳一听,我的天爷啊,那吵架的,不正是我那曾经养尊处优高贵典雅的国公夫人马奶奶吗?

呃,还有我的亲奶——「桃水村厉害精」——李大花。

而与她俩对峙的,是村里素有「泼妇」之名的张寡妇。

张寡妇的丈夫早些年得了「大肚子病」死了,她如今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儿子,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桃水村人心善,常常给她的孩子们送一些吃食,但奈何张寡妇不识好歹,总是恨人有笑人无,渐渐地,大家也就把接济的心思淡了。

前不久,张寡妇实在无米下锅,便把家里的两亩薄田卖了,而买主正是我爹。

她心中窝火,今日竟找茬跟我两个奶奶撒起泼来。

「李大花,我看你就是收留了来路不明的人,没准是哪家偷了主人家钱财的逃奴,保不齐这里也有你的事,不然为啥你家突然有钱买地啊?就春妹爹那个废物,呸!买地?不饿死就算他有本事!」

我:「……」

我爹虽然是头倔驴,但他心眼不坏,张寡妇这么骂他,我很不乐意。

而比我更不乐意的竟然是我奶。

张寡妇刚骂完,我奶便跳着脚上前,恶狠狠地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

「我儿子再废物也不是你这个黑心的婆娘配嚼舌根子的,想当初你汉子肚子疼得直叫唤,明明郎中说有救,你却不肯拿银子给他治!是你害死了他!

「我家有啥亲戚凭啥都让你知道?有那闲工夫,你把你家剩下的一亩破田看顾好就得了,也省得明年连粥都没的喝到处打秋风!

「大前年闹旱灾,要是没有我妹子接济,咱桃水村有好几家人都得挨饿,她对我有恩,对桃水村也有恩!不像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呸呸呸!」

我马奶奶做不出薅人头发的事儿,却跟着我奶学会了大咧咧地叉腰骂人。

「一个寡妇家家的,连饭都吃不饱,却还有心思涂脂抹粉插着花,一看就知道是个养野汉子的!」

我:「……」

我奶:「……」

我哭笑不得,这是不是就是读书人口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近李大花者,会骂人?

果然,这句「养野汉子」激怒了张寡妇,她和我奶拼命扭打在一起,顺带着还冲着马奶奶脏话连篇破口大骂。

里正和我差不多是同时来的:「别打了!张寡妇快撒手!李婶子你也别薅人头发了!」

里正伯伯在桃水村还是很有威严的,他一呵斥,我奶和张寡妇便在众人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地撒开了手。

张寡妇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起来那个惨呦——

「陈家那个亲戚,吃咱桃水村的粮,喝咱桃水村的水,里正你不能不管啊!」

里正叹了口气,望向张寡妇的眼神,充满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这话就别再说了。你就是卖了地,不甘心,迁怒人家而已。岁末了,快回家做豆腐吧,闲气就别再闹了。大家也散了,快散了吧。」

众人嘻嘻哈哈地四散而去,我挽着得胜的两个奶奶,高昂着头,一步步地往家走。

我奶忍不住夸马奶奶:「方才你骂得真带劲!」

马奶奶却若有所思地夸里正:「没想到桃水村的小小里正,竟比京城那位还讲理,懂得不迁怒。」

我故意歪头问:「马奶奶,京城那位是谁啊?」

我奶笑着一把拍向我的后背:「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臭丫头!」

扫房子、蒸豆包、做豆腐、祭祖先,一眨眼,岁末就到了。

腊月底,我奶将马奶奶拉到了一旁,吞吞吐吐地说:「大妹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就是——周姨娘,周姨娘的尸身,我当初没找到,便在后山陈家的祖坟旁,给她立了一个衣冠冢。这事儿吧,我做得欠考虑,毕竟她是国公府的人,你们公侯之家讲究多,也不知这有没有犯了你们的忌讳。但当初那般情景,我又实在不忍让她做孤魂野鬼,你看这事儿?」

马奶奶鼻子一酸,眼圈都红了,「老姐姐,我替国公府、替周姨娘谢谢你。」

除夕夜,屋外飘起了小雪。瑞雪兆丰年,为了应景,我特意打开了客人送的那个甜食袋子。

安芝的鼻子最灵,凑过来一看,顿时惊喜地嚷道:「是牛乳糖!」

我笑着将糖撒在炕桌上:「以前吃过?」

「吃过,小舅舅每年来国公府,都会带好多牛乳糖,」安芝用小手指向芝安:「他最爱吃,小舅舅最疼他。」

我意外极了,清清冷冷的芝安,竟然爱吃甜甜的牛乳糖?

原是我忘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

心思再重,也是孩子。

屋内我众多的弟弟妹妹,一时间被糖馋得纷纷流下了口水。

既是如此,那就多食些吧,让这世间的得来不易的糖,甜甜他们的嘴,也暖暖他们的心。

04

这个年,我没法违心地说,过得很好。

一个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年,怎么会好呢?

望着马奶奶脸上勉强维持的平静与笑容,听着两个孩子言语中对旧日光景流露出的思念,我的心总是隐隐觉得难过。

何为年关?

此情此景就是啊。

只是,不管夜里怎样将泪水流尽,天亮了,这日子还是得照常过。

转眼到了正月初六,我们全家又开始了一年的忙碌。

我奶奶给家中九口人改衣裳、做鞋面、缝缝又补补;我爹趁还没春耕,去山里伐木凿石挑土方;我娘带着冬宝操持着家里的一日两餐;秋妹带着安芝负责喂小鸡;芝安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书院生涯做准备。

而我则又要开始挑着担子去镇上卖芝麻饼了。

至于马奶奶——

马奶奶自出生起便是个千金大小姐,一切事宜皆有丫环婆子伺候,从没自己动过手,所以她真真是什么都不会做,哪怕是最简单的针线活儿也不会。

「哎,我活成老废物了!」

她常常坐在院中的石墩上,长吁短叹着。

我蹲在炉旁一边烤饼一边笑着给她找事儿:「马奶奶,您还有简单易做又好吃的吃食方子吗?开春了,我想多卖几种吃食,给客人换换口味,顺便也多挣点银子。」

「有哇!」马奶奶顿时双眼放光,「你马奶奶别的不行,论起吃,还是有一套的!」

我赶忙使劲点头献殷勤:「就是就是!您可是桃水村美食家呢!那麻烦您帮我想几个,赶明儿我试试。」

「这有何难,等着!」

一言未尽,马奶奶立刻精神抖擞地回屋去写吃食方子了。

正月里,镇上的人出门的不多,所以我的生意并不是很好,每日也只是勉强能挣个二三十文钱而已。

但我爹干得却热火朝天,没出半个月,圆木、石头和黄土便占了我家半个院子的地方。

我悄悄问我奶:「我爹这是要做啥哩?」

我奶撇撇嘴,嘴角却弯弯的:「这个倔驴不知从哪儿听说男娃和女娃过了七岁就不能睡在一个屋了,这是要盖房呢!」

「盖房?」

我奶一指我家房子旁边的空地:「就在那!你爹要盖三间房,给你马奶奶祖孙三个住。」

「哦,银子够吗?」

「够。上次那二十两银子,除去买肉干、狐狸皮和零打碎敲的成本,还剩十一两呢。你爹说等出了正月,就请村里一些相熟的汉子帮忙把房子盖起来,这要不是正月里不兴在家里动土,恐怕他明儿就要盖呢。」

我笑,「呦,我爹这是咋了,怎的像变了个人呢?」

我奶又气又乐,伸手拧我的脸:「有这么说自己爹的吗?!你爹这人啊,脑子虽不好,心眼却不坏。」

我:「……」

奶!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正月十六,我将七岁的芝安正式送进了孤竹书院。

孤竹书院是桃源镇唯一的一所书院,它看起来颇为陈旧,在我们当地名气却不小。

从桃水村到桃源镇,总共十六里地,村里有位赵大叔,每日清晨赶车捎人到镇上,晚上再捎回去,来回只需一文钱。

若是年轻的车把式,我还真不敢让芝安坐车,但若是赵大叔,那我可就太放心了。

因为赵大叔,将牛车赶得贼慢,他一边赶车,一边拾粪,路上不管是牛粪驴粪马粪骡子粪,他背着粪箕子,通通都不放过。

对于乡下人来说,粪是宝,没什么比它更好的肥料了。

芝安坐牛车,我便挑着担子在车边跟着,有时牛车上人少,赵大叔便会憨厚地嘿嘿一笑,朝我扬扬下巴:「春妹啊,你也坐车上。」

乡里乡亲的,我自然不推辞,只是我每次都会自篮子里拿两块芝麻饼给他。

赵大叔不容易,他的儿子们成亲分了家,儿媳妇都不愿意养身子不好的公婆,没法子,赵大叔只能拖着年迈的双腿,靠赶牛车拾粪过日子。

其实我更想让芝安住在书院,这样也省得早出晚归来回奔波。

但芝安小小年纪,却有自己的想法。

「大姐姐,我想将每日所学,回家教给安芝和秋妹。」

孤竹书院不收女弟子,我家又请不起私塾先生,芝安的这个心思,倒也是一举两得。

安芝和秋妹虽然是女娃子,世人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但我想,那些屁话还是不要相信的好。

识文断字有学问的人,总归是要比睁眼瞎能活得自在些。

而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活得舒坦吗?

在我忙完芝安入学院的事儿,终于有时间照着马奶奶给的食方子,接连做出绿豆糕、芸豆卷和栗子饽饽时,我爹那边也带着人开工了。

庄稼人心眼实诚,给人帮活都不肯收钱,只要一天三顿饭管饱就行。

他们手脚也麻利,且没有惜力的,所以没出半个月,新房子就建成了。

马奶奶在一旁很是感慨:「还是乡野之人心思纯善,不像京城,人人都有八百条花花肠子。」

我爹这回真真是豁出去了,不仅盖了房,还特意请了木匠,打了一水的新家具。

炕柜、炕桌、书架、书几不算,居然还有个棋盘。

「这、我也是听木匠说的,他之前给镇上的一位小公子布置过书房,说就有个棋盘。」

我爹面对众人问询的目光,红着脸挠着头发窘迫地说。

我「扑哧」一声笑了,扯扯我奶的衣角:「奶,这回高低得给我爹多做两双布鞋。」

我奶望着我爹,颇有一种「我那傻儿子终于长大成人」的自豪感。

「做!老婆子我有钱!」

嗬,我奶也财大气粗了呦!

有个啥钱哩,恐怕那十一两银子,花得一干二净了吧!

刘大哥的媳妇生了,所以他一直没出摊,自从正月起,我便开始自己在镇上叫卖。

因着有了几种新吃食,生意又渐渐好了起来,到了三月份,每日都能赚个六七十文。

收摊后,若时辰尚早,我便去孤竹书院帮忙扫地。

虽说孤竹书院管理很严,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一个勤快又爱笑的乡下丫头,很快就跟书院里看门的、打杂的、做饭的伯伯婶子们混熟了。

「春妹啊,才来接你弟弟下学?」

春日的一个黄昏,我刚走到学院门前,看门的吴伯伯就热情地问我。

我仰着笑脸,塞给他一包绿豆糕:「是啊,今日客人少,收摊晚了些。」

「呦,这多显着伯伯没脸啊,」吴伯伯喜笑颜开地接过油包,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方才有个年轻人把你弟弟领走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一怔:「谁啊?」

「不知道,但似乎是熟人。」

熟人?

芝安的熟人,大多在塔山,能是谁呢?

不会是假冒熟人的人贩子吧!

最近有传闻说镇上来了一伙拍花子的,已经接连有两三户人家的孩子被拍走了,我家芝安长得跟观音座下的小金童似的,若遇到拍花子的,还能有个好?

想到此,我浑身冰凉,来不及跟吴伯伯告别,撒腿就往巷子里狂奔。

「芝安——芝安——」

我大声地叫着喊着,几乎都在瞬间破了音。

巷子拐角处,一位穿着淡竹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朝我微微蹙了蹙眉。

「姑娘家,大嚷大叫,成何——」

没待他说完,我恶狠狠地一头撞在他的胸口,登时就将他撞得身子一趔趄,并发出了一声隐忍的闷哼。

一把将芝安自他的手中抢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对我弟弟有什么歹心?!」

我朝那年轻的、眼熟的、有着一双好看柳叶眉的人忍着眼泪怒吼道。

给我二十两银子了不起吗?!

我又不是白拿的!

那年轻的客人抚着胸口,龇牙咧嘴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真是个疯丫头。」

他又笑又恼地道。

顾不得他语气中的嘲笑,我气喘吁吁地俯身下来将芝安左拉右拽检查了个遍:「没事吧啊?!你是不是傻,平日都乖乖等着我,今日怎么自己跟人家跑出来了?」

芝安也没想到我的反应竟然如此过激,他红着脸,任我摆弄一番之后,支支吾吾地道:「大姐姐,我错了,这、这是我小舅舅。」

「小舅舅就能——」

小舅舅?

我愣了愣,站起身来将芝安口中的「小舅舅」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

应该是没错的。

眼前这位,跟我印象中的国公府少夫人,长着一双极为相似的柳叶眉。

怪道我总隐隐觉得他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呢。

原来,他的面容,与少夫人、与芝安和安芝,都有四五分相像。

可是——

「小舅舅也不能随便带人走,芝安既然来了我家,就是我家的孩子,你想见他,总得先知会我一声吧。」

我真真是恼了,因此语气很是生硬。

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都是有八百个心眼子在身上的。

之前故意接近我、试探我、给我机会做生意,亏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

哎,果然,人是不能做白日梦的。

当晚,我把这位小舅舅带回了桃水村,马奶奶一眼就认出了他,登时惊得热泪滚滚。

「珩哥儿?是珩哥儿吗?」

小舅舅「噗通」跪倒在地,朝马奶奶行了个大礼:「亲家伯娘,晚辈来晚了!」

说罢,他亦是眼圈通红,悲凄难言,令人见了,忍不住便原谅了他以往行事的所有不妥之处。

这位小舅舅,名叫王珩,是青州王氏家主的嫡幼子。

青州王氏,千百年不衰,曾出过好几位皇后和丞相,到了这一朝,虽然家族式微,却凭着审时度势,历经几次风云变幻,都稳当当地活了下来。

其实——就是墙头草呗。

国公府出事后,王氏一族立即明哲保身,与国公府撇清了关系,不仅如此,他们还——

「什么?!把你逐出了王氏?!」

马奶奶听王珩之言,惊得立即从火炕上蹦了下来。

「王氏当真做事如此绝情?你可是嫡子啊!」

王珩红着双眼,冷笑着摇头:「嫡子如何,嫡女又如何,在王氏一族眼里,恐怕只有利益,没有亲情。我心疼长姐,执意相助,他们容不下我,我亦是不屑再自认是王氏子弟的。」

马奶奶黯然长叹一声:「是国公府连累了你。」

「三皇子妃与我长姐是两姨姐妹,到底是谁连累了谁?」王珩眼眸复杂地道。

国公府是否真的投靠了三皇子,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国公府在世人眼中,与三皇子本来就是一体的。

王珩与少夫人是亲姐弟,两人感情深厚,国公府被抄家后,他执意动用家族之力,拯救长姐于水火,但王氏不允,将他关了禁闭。

他千方百计逃了出来,王氏见他冥顽不灵,便狠心将他逐出家门,在族谱上除了名。

王珩亦是个有本事的,在昔日好友的帮助下,他做起了粮食生意,年前那趟,不仅是行商,为的也是去北地看望国公府的人。

担惊受怕了半年之久,听到亲人都安康的消息,马奶奶祖孙三人忍不住再次哭出了声。

我奶在一旁却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多做点护膝和手套了,哎。」

王珩又恭恭敬敬向我奶施了大礼:「多谢李伯娘护佑之恩,若非有您在,芝安与安芝尚不知流落何处。还有,也要多谢您缝制狐狸皮帽之义,北地酷寒,晚辈得益良多,内心感激不尽。」

「哈哈哈哈,」我奶朝他一摆手,「那是我孙女春妹做的,谢我做啥哩。」

我:「……」

我才十四岁,还是小孩子,大人们说话,小孩子不适宜听。

所以,我很识大体地、红着脸跑了出去。

可即便我跑了,却仍能听见屋内我奶狼烟大气地说:「按辈分,你也是她小舅舅,外甥女给小舅舅做顶帽子,那还不是应该的?!」

早在二月里,马奶奶祖孙三人就搬进了新房子。

她原本一直推辞,说自己是客人,哪有客人住新房,却让主人家住旧房的道理。

可我爹倔得很,闷着头冷着脸不说话,令马奶奶很是尴尬,只得搬了进去。

王珩当晚住在芝安的房间,屋内的烛火,直到将近凌晨才熄灭。

第二日,王珩便向众人告辞:「不瞒两位伯娘,七月份晚辈还要去趟塔山,烦请你们早日准备才是。」

马奶奶大喜:「还要去?」

那要做的准备可太多了,书信、衣物、吃食、日用品、银两——

想到银两,马奶奶默了一默,王珩却敏锐地猜透了她的心思,连忙道:「去年晚辈带去了一千两银票,伯父那边如今不缺银两打点,衣食用具也皆足够,只是他们愁肠百结,日夜惦记亲人,所以您只需多写些书信,这家书抵万金,亦是解心结的灵丹妙药啊。」

「好、好、好。」

马奶奶用棉袄袖子拭了拭眼角:「如今芝安也能写信了,我和他一起写。」

知道王珩要走,我奶和我娘手忙脚乱地为他准备了一大包吃食,咸菜丝、蘑菇干、柿子饼、炒松子、腌鸡蛋、栗子糕,如果不是他百般推辞,恐怕手里还得被我爹强塞两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

「这使不得,使不得——」

王珩有点手足无措,拿出钱袋就要掏银子。

我爹犯了倔:「咋?看不起我们泥腿子?」

「怎会、怎会?」

初春时分,他看起来很热的样子,额头上渗出一层层的汗。

王珩昨晚是和我们一起走回家的,今晨起得早,赶上了赵大叔的牛车。

他翩翩贵公子,穿绸缎长衫的人,如今抿嘴蹙眉坐在牛车里,怀抱着一个旧包袱,听着赵大叔一会儿喊一声「拾粪嘞——」

那场景,滑稽极了,我想笑,强忍着,最终没忍住,还是「咯咯咯」笑出了声。

「我还以为是谁家老母鸡在笑呢。」

俊俏的公子知道自己遭到了嘲笑,脸色非常难看。

我故意逗他:「哪有老母鸡?哦,我家有,小舅舅若喜欢,下次记得抓两只带上。」

「哼。」

芝安在一旁也在忍笑,但他终是不忍见小舅舅吃瘪,于是求饶似的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见好就收,自然不纠缠。

就这样,一路无话,待到了镇上,将芝安送进学院,王珩急慌慌,转身就要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又很是想笑,正要笑时,他却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我行商在外,居无定所,你若有事,传话到清风客栈即可,放心,日后你们,都由我王珩护佑。」

春风中,柳树下,那个翩翩少年郎,无比郑重地对我说。

05

王珩离开桃水村时,曾想留下几袋银两,但被马奶奶拒绝了。

「以我们如今的身份,留那么多银子在身边,是祸非福。落难之人,行事需谨慎低调些才是,村里人多又眼杂,日后你也少来,千万莫给陈家带来麻烦啊。」

历经了抄家横祸之后,马奶奶似乎活得更加通透了。

她的通透也在影响着芝安,自从得知爹娘和祖父都安好的消息,芝安的小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渐渐地,连话都多了起来。

他原本就是个活泼幼稚又爱笑的孩子啊。

至于安芝——

安芝如今被秋妹带的,简直就是一个小野丫头。

掐杨芽、摘柳叶、撸榆钱,她光着脚丫子,抱着合腰粗的树干,刺溜溜,很快就能像猴子一般爬到树尖上。

除了爬树,她还时常和村里的臭小子们打架。

有一日,张寡妇家的二小子在背地里说她和芝安的坏话,她拎着棍子,边打边追,一口气追出去二里地。

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娃子,硬是被她吓得屁滚尿流。

可纵是这样,与秋妹相比,安芝的这些厉害,也有些不够瞧呢。

八岁的秋妹,不学针织女红,偏爱做些惊世骇俗的事,譬如强将人压在身下,拿着针往人身上使劲扎。

扎人的,双眼冒光;被扎的,鬼哭狼嚎。

如今,秋妹的恶名已然在桃水村打响,俨然成一个小村霸了。

偏偏她还嘴硬,说自己不是村霸,而是在给人针灸。

村里有个瞎眼的怪老头,据传年轻时是个不错的郎中,很是擅长针灸。

但有一日,他在给人瞧病时,用针不当,把病人给扎死了。

苦主自然是要去县衙里告状的,于是,他被关了好多年,等放出来,头发白了,眼睛瞎了,性情也大变。

平素,这个怪老头闭门不出,很少与村里人来往,谁也不知他是靠啥活着的。

可秋妹这个小邪性,却不知何时缠上他了,总是偷偷跑去跟他学针灸,说来也奇怪,那老头偏偏还愿意教。

不过别说,秋妹聪明灵透,还真学了点三脚猫的手艺。

有一次,芝安上火,嗓子疼得吃不下饭,秋妹抓起他的手,在他的指头上麻利地扎了两针,挤出几滴黑血,没过一个时辰,芝安的嗓子就不那么疼了。

还有一次,冬宝受寒,半夜起了高热,秋妹二话不说,爬起来就给他撸胳膊揉手指,手法娴熟,目光坚定,颇有郎中风范。在她的折腾下,冬宝出了一身汗,居然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没到天亮就退了热。

这把秋妹给得意的呦——

「田爷爷说了,我胆大心细,是个扎人的好苗子!」

安芝在一旁嘟囔:「田爷爷?上个月你还喊他老瞎子呢。」

「那时候跟他不熟!」

我奶又气又乐,伸手就掐秋妹的脸:「不熟就可以瞎叫?你这个臭丫头,跟你说,会扎人日后也不能随便扎,现如今村里的娃娃们都躲着你走,你啊,顶风臭八百里了!」

「等着瞧,日后有他们求着我扎的时候!」

安芝忍不住朝她做鬼脸:「略略略,二姐姐吹牛皮!」

秋妹不敢闹我奶,却敢欺负安芝。

只见她双手一叉腰,朝安芝瞪圆双眼,中气十足的大喊了一声:「安芝!」

果然安芝吓得撒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求饶呢:「我去撸榆钱,二姐姐你要不要吃榆钱饭啊?」

一个是会挠人的小野猫,一个是会发威的大老虎。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脉压制吗?

我奶在一旁边纳鞋底边叹气:「哎,这俩丫头疯成这样,日后咋找婆家啊?」

马奶奶却觉得很欣慰:「咱家这三个丫头,春妹就不说了,如今撑着半个家,剩下这两个,秋妹有主意,安芝有胆气,都是极好的。老姐姐,你这话我忒不乐意听,恐怕,待她们长大了,咱家这门槛子都得被媒人踩破了呢。」

「哈哈哈哈——」我奶自然心里也是得意的,嘴上却故意贬低着,「这门槛子,恐怕不是被媒人踩破的,是被那些受欺负的人家打上门来打破的。

「哎,你说芝安他小舅舅,多好的后生娃啊,亲事咋就说黄就黄了呢?」

说到此处,我奶忽然想起王珩,忍不住便替他打抱不平起来。

马奶奶冷冷嗤笑:「蕲州崔氏,也是个势利眼。定是见珩哥儿为宗族所不容,怕自己家姑娘受连累呗。依我说,有福之男,不娶无福之女,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有那崔氏后悔之时。」

我:「……」

见风使舵、见利忘义、拜高踩低、嫌贫爱富,这些世家真是好手段。

他们占便宜就占在了识文断字上,明明是黑心肠,却偏偏给自己安了个美名,叫识时务。

什么世道啊!

我家的八亩地,有三亩去年秋冬之际种了小麦,如今还剩五亩,我爹安排要种玉米、大豆、棉花和芝麻。

乡村四月,春耕事忙,眼见着别人家的田地都种上了,我家却还没犁完地,我便托赵大叔接送芝安几日,自己留在家里种田。

我奶和马奶奶年龄大了,桃水村这边的老人,尤其是老妪,一般都守在家里做针线活,很少去田里干活,我爹是要面子的人,绝不会让她们的手沾泥。

我娘生冬宝时落下了病根,一年四季都觉得骨头缝里冷飕飕的,连盛夏都得穿棉衣才觉得舒服,偏她又一动就一身虚汗,所以田里的活儿,她是做不得的。

而剩下那群调皮的丫头小子,就不能指望了。

所以,春耕就落在了我和我爹的头上。

那几日,我和我爹整日在田里忙活,连午饭都是秋妹送到田里的。

「二哥,抓点紧吧,里正说明儿有雨,千万别误了事儿!」

一大早,我们刚到田里,旁边带着一家六口抢种的王三叔就冲我爹着急地嚷嚷。

「好嘞!」

我爹立刻着起急来,庄稼人就靠庄稼过日子,若耽误了春耕,一年都得饿肚子。

但是再着急也没有用,没人手啊——

前半晌,扶犁子、撒种子、搂耙子,我爹和我累得后背都被汗耨透了,却只种了一亩地。

还剩下两亩,后半晌怕是要费劲了。

「爹,要不去村里请点帮手吧。」

蹲在地上,我嗓子眼冒烟,呼哧呼哧地说。

我爹满脸都是汗水冲的泥道子:「抢种呢,家家都忙,哪有闲人。」

天空飘过几朵大乌云,阴风幽幽地吹了起来,吹在我黏糊糊的发丝、额头、脖子里,真凉快啊——

可这凉快,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爹——大姐姐——帮手来了——我小舅舅来了——」

忽然,从远处田埂走来四五个人,和一头牛,而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安芝,一个有着柳叶眉的年轻男子,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是王珩。

我:「……」

这世家子弟,束玉簪、穿绸缎、配腰带、蹬华履,这是种田来了,还是烧包来了?

「大姐姐,我小舅舅去看芝安,听说咱家的地种不完,带人帮忙来啦!」

安芝跑到我面前,仰着粉嘟嘟的笑脸,欢欢喜喜地对我说。

我忍不住掐掐她的脸:「来得正是时候!」

我爹惯不会与人寒暄,但见到牛,他登时便乐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这牛可真不孬!」

王珩带的人,居然都是种庄稼的好手,他们也不啰嗦,来到地头就开始干活,我瞬间就没啥可做的了。

「脸挺干净。」

人人都在忙,唯有王珩矜贵地背着手站在一旁,仿佛是个地主老财在监工。

监工就监工呗,他还弯着唇角嘲笑我。

一屁股坐在土坷垃上,我双手在脸上使劲划拉揉搓一番,然后仰头龇牙问他:「现在呢?」

他盯着我,面色一红,忽然扭过了头去,安芝却笑嘻嘻地来摸我的脸:「大姐姐你好像黑老虎哦。」

黑老虎是秋妹养的一只黑猫,那可真是黢黑黢黑的啊。

但别瞧它黑,抓耗子是一绝,一天半夜,我听见耳边「嘎巴嘎巴」的声音,当时没在意,等天亮看见血迹和残骨才知道,这家伙抓到一只耗子,在我枕头边啃呢。

啃完,它还直接趴我枕头边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大觉。

说我像黑老虎,这还了得,我逮住安芝,使劲挠她痒痒,笑完闹完,天空乌云越来越厚重,风里开始携了春雨的气息。

五六个人和一头牛,两亩地很快就种完了。

我们一席人刚到家,贵如油的春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我奶早就得到了消息,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贴饼子、炖大棒骨、风腌肉干和芝麻拌野菜。

王珩对芝麻拌野菜颇有兴趣:「这道菜鲜嫩爽脆,入口微苦,嚼之有味,真不错。」

因为他后晌嘲笑了我,所以此时我也借故嘲笑他:「这是苦麻菜,漫山遍野都有,怎么,王公子没见过?」

我奶隔着好几个人,仍能用筷子准确地敲到我的头。

「叫小舅舅!啥王公子王公女的!」

王珩:「……」

吃完晚饭,雨势未消,我娘为众人准备了庄稼人的茶水——泡婆婆丁,我爹憨厚地招呼大家喝,王珩却悄无声息地躲开了。

上次他领教了我爹的乡野式热情,颇有些无福消受,所以这次,他主动端着碗猛喝了几口,然后开溜了。

但屋子这么小,屋外又下着雨,他能躲到哪里去。

西屋,我爹在待客;东屋,我奶特爱追问他的八字,左右衡量,他选择坐在灶间的板凳上,和蹲着烧火的我,面对面。

洗过脸,梳好辫子,换了一身乡下丫头的干净衣裳,此时此刻,在柴火的烘烤下,我觉得浑身舒畅。

连带着,心情都愉悦极了。

「泡婆婆丁的水虽苦,却能清火降噪,你多喝点也没事的。」

望着对面的王珩,我好脾气地道。

他红着脸点点头,显然口不对心:「很好喝。」

我笑:「睁眼说瞎话可不好,日后千万别教坏了芝安和安芝。」

「不用我教,有你教就好。」

「呦——」我奇了,「不嫌我是乡下丫头?」

王珩挑挑眉,一副气结的模样:「我何时嫌过?」

我歪着头,好笑地盯着他,他似乎想到我是指后半晌在田埂的事,脸色浮现出一丝尴尬:「你年纪小,心眼也小,开个玩笑而已。」

哈哈,我心眼哪里小了,其实我也只是觉得,逗他很有趣。

屋外春雨淅沥,灶间柴火噼啪,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时而沉默,时而说说话。

等雨终于歇了,夜也深了,他忽然说:「孤竹书院对面有一间铺子空了出来,九十两银子,我买了,你想想做何生意比较妥当,等我自随州回来,你告诉我即可。」

我一怔:「这么贵。」

他又淡淡道:「不贵。铺子后院有三间屋,盛夏时清风河怕是要发水,往返危险,到时芝安便可以住在铺子里,你有间铺子,也省得挑担在街上叫卖,姑娘家的,长此以往,若遇到个登徒子,徒惹麻烦。」

「铺子也挡不住登徒子啊。」

「无妨的,距离铺子不到一百米就是县衙。」

我笑:「你都想得这么周全了,我还能说什么?不过我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我姑妈嫁到随州,已经近十年没有音讯,你能不能替我奶去看看她是否安好,我奶惦记她,都要得心病了。」

「这个不难,你把地址给我。只是,别再说『麻烦』这个词了,一直以来,是我们欠陈家太多。」

柴火映衬下,他的面容格外的红,格外的俊俏。

王珩把铺子的钥匙交给了我,我去看了,果然那九十两银子,没白花。

铺子原本就是做吃食生意的,桌椅板凳、厨房家什和各种米面粮油的渠道,老板都留了下来。

而后院的屋子、水井和石碾,也都是现成的。

王珩眼光真好,这样的铺子,紧挨着书院和县衙,真真是抢手货呢。

我琢磨着,这间铺子可以用来卖小馄饨和芝麻饼,顺带着再卖一些家常的糕点和汤水。

对了,马奶奶是吃食行家,我还得麻烦她再写几个吃食方子才行。

人间暮春,芳菲初始,就在我一门心思要挣大钱的时候,京城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是三皇子被特赦了,第二件是四皇子被圈禁了,第三件是皇上又又又改年号了。

平心而论,当今皇上在位二十年,称得上「明君」二字。

在他的治下,边境无狼烟,民间少饿殍,当然,如果遇到天灾就另当别论了。

但再英明睿智的皇帝,也挡不住在年老时会对年富力强的皇子生出莫须有的疑心,更挡不住他对长生不老和天命所归有着狂热的追寻。

他忌惮每一个儿子,打压了这个,就看那个不顺眼,圈禁了这个,就觉得那个更有野心。

除此之外,他还开始服用丹药,将年号改了又改。

从隆庆到永昌再到万徽,老百姓都要蒙圈了,每天发问:「今年又是哪个年头啊?」

咳,真够能折腾的。

不过对于我们庄稼人而言,这都不算事,啥年头都得种庄稼填饱肚子不是?

今年雨水多,从暮春到初夏,已经接连下了好几场雨,就在安芝缠着我给她做槐花饭的时候,王珩回来了。

他不仅回来了,竟然还把我姑妈和表哥一起带了回来。

06

我姑妈陈玲,曾经是桃水村一枝花,当初村里很多小伙子都想娶她做媳妇。

但有一年,姨姥姥来我家串门,说她在随州有个堂侄,家境殷实,人品厚道,关键还没娘,我姑妈若是嫁过去,不会有婆母压一头,直接就能做掌家娘子。

于是我奶奶心动了,收下十两银子的彩礼,把女儿远嫁了到随州。

最初那几年,虽然随州距燕州有千里之遥,却因着姑父经常往京城这边做生意的缘故,姑妈每隔一两年就能回桃水村住几日。

但近些年,姑父的生意渐渐往南疆转了,姑妈便再没来过,甚至,连书信都很稀少。

为此,我奶时常骂骂咧咧:「没良心的丫头片子,这是眼里没娘了,真是白养了她!」

但暗地里,她却泪眼涟涟,后悔不迭:「哎,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她嫁那么远。可怜见的,若遭点难,娘家想帮也帮不上啊。」

可谁能料到,这回,她竟然带着儿子和全部家当回来了。

一时间,我们家称得上是狼哭鬼嚎、鸡飞狗跳。

陈家闺女被休的流言,自张寡妇看见我姑妈下了马车进家与我奶抱头痛哭的那刻起,就像瘟疫一般迅速在桃水村传开了。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我家,平素交情深的,都挤在屋里拉着我姑妈哭哭啼啼;交情不深的,便都围在院子里,扒着门框和窗户框探着脑袋满脸好奇地往屋里瞧。

真是离了个大谱,我居然被人群挤在了最外围。

「嘿,刘婆子,屋里说啥哩——」

我身边的一位婶子伸着脖子朝趴窗户框上的刘大娘焦急地喊。

刘大娘被挤散了头发、踩坏了鞋,身子趔趔趄趄的,却还有闲工夫传话。

「嗐,张寡妇瞎说,玲儿不是被休,是她汉子死了,那家的亲戚想吃绝户!」

「玲儿身边那个不是她儿子吗?有儿子呢,吃啥绝户啊?!」

「我再听听——嗐,玲儿说那边欺负她娘家离得远,想吞了她汉子置下的铺子田地。」

「啊?臭不要脸的!那玲儿就这么回来了?」

「这不正说呢嘛——听着了听着了,嘿,真解气!玲儿说有人帮了她们娘俩,还闹到了县衙,财产保住了,但她和儿子不想再留在那边,这不就回来了嘛!」

「不走了?」

「不走了!」

身边的婶子眼珠子一转,顿时笑得连眼毛都看不着了:「你说巧不巧,我娘家兄弟的媳妇前些日子不是没了吗,我瞧玲儿跟我兄弟挺合适,刘婶你费心给撮合撮合?」

这算盘子珠子,隔着老远,都快崩刘大娘脸上去了。

刘大娘登时就开骂:「呸!方才还喊我『刘婆子』呢!你这个人真是,癞蛤蟆腚上插鸡毛——不是正经鸟!你那兄弟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他配得上玲儿?快蹲茅房瞧瞧自己长啥样吧啊!」

「哈哈哈哈——」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

我:「……」

站在我身边的王珩:「……你们桃水村的人,说话都挺——」

我扬眉,眼刀子警告:「挺啥?」

他立刻扭转话风,带了几分求饶之意:「挺好听。」

一别近两个月,他的眉目间多了几分沉稳,看起来更加清贵俊逸了。

这一趟,应该不容易吧——

他是外地行商,却能从周家那群如狼似虎的亲戚手中,夺回属于我姑妈的财产,并顺利地将他们母子带了回来。

其中种种,怎是一个「谢」字能倒尽的。

夜里,众人散尽,点上油灯,王珩也已离开,我们全家终于有时间挤在炕头上说说知心话了。

我奶、我娘和我姑妈,三个人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得那叫一个柔肠寸断,惹得马奶奶在一旁亦是泪水涟涟。

我爹是倔驴,知道亲妹子受罪了,却不好问太多,便拉着我表哥周勤问东问西,娘亲舅大,我爹看起来可稀罕这个亲外甥了。

周勤比我大两岁,是个浓眉大眼、沉稳敦厚的小伙子,他识字,会看账本,姑妈和逝了的姑父,将他教养得非常好。

对于姑妈和表哥的到来,我们都很喜出望外,我奶的意思是,日后就让她们留在桃水村,与我们一起生活。

但我姑妈有她自己的想法。

「娘,哪有出嫁女总住在娘家的道理,我和勤哥儿这次回燕州,打算去镇上做点生意,毕竟您姑爷原先就是商贾,勤哥儿也学了个六七分,只是一时间好的铺子难租,还得在家里住上一阵子。」

我心一动,赶忙道:「姑妈、表哥,芝安他小舅舅在镇上买了一间吃食铺子,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委屈点,先帮我一起经营着?」

马奶奶拊掌大笑:「这真是、咱乡下怎么说来着呢,这真是人困了,偏从天降下来个大枕头啊。昨儿春妹还发愁,不知去哪里寻个稳妥又知根知底的人帮忙呢,可巧今儿你们娘俩就来了。依我看,你们娘俩可以先住到铺子里,帮忙守着铺子,打打下手,等安稳下来,再做长远打算。」

我姑妈自是万般欢喜:「那敢情好,不过这铺子是芝安他小舅舅的,我们娘俩住过去妥当吗?」

表哥也红着脸颇为犹豫:「娘,我们付房租吧,不然总是不安心。」

马奶奶却朝他们摆摆手:「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了。日后你们还要帮忙煮馄饨招待客人,也算不得白住,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说实话,我是低估了姑妈和表哥的能力。

自从馄饨铺开张,采购、跑堂和算账的活儿被表哥抢了,洒扫、生火和刷碗的活儿被姑妈包了,我除了负责做吃食,居然没什么活儿可做。

孤竹书院的学生们,得知馄饨铺开张,都纷纷来尝个鲜。

一碗鸡汤鲜肉馄饨,再加上两块油盐大芝麻饼,总共十五文钱,那些正长身体的少年,既能吃饱又能吃好,因此渐渐地,都成了铺子里的常客。

有家境贫寒些的,吃不起鲜肉馄饨,我便送他一碗热汤配着芝麻饼吃。

我不是菩萨,救不了苦也救不得难,但是免费汤还是送得起的,无非就是在炖鸡的时候,多加几瓢水的事儿。

可没想到,就是这碗热汤,却令学生们非常感动,有人专门写诗赞扬我这间馄饨铺,暗地里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馄饨小西施」。

我的天爷啊,可真是——羞煞我了。

啥西施哩,就是个满身葱花猪油芝麻油烟味的乡野小村姑。

铺子开张时,王珩去了洛阳,等我盘点好第一个月的账时,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我把账本拿给他看,得意之色简直有些绷不住:,「你瞧瞧,刨去成本,净赚十八两,发财了!」

王珩没接账本,却望了两眼在后厨帮忙刷碗的周勤,淡淡地问:「你表哥住在铺子里?」

我点头:「是呀,姑妈和表哥住在后院。」

他面色一怔,默了默:「有他们娘俩照应自然是极好的。你表哥今年十七?」

「十六,比我大两岁。」

「订亲了吗?」

我奇了,这人可真是,多日不见,他不关心铺子的盈利,却忽然关心起我表哥来了。

很熟吗?!

「我哪里会知道!他在随州长大,我在燕州长大,他有没有订亲,难道还巴巴地跟我说?」

我忙碌了整整一个月,累得腰酸背痛,他却只问这些有的没的,我的心情忽然便不好了,语气也急躁起来。

王珩见我急了,颇为识时务的接过账本:「不错不错,不愧是馄饨小西施。」

哼,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余气未消。

屋内忽然安静了,似乎有一股莫名的暗流在我和他两人之间涌动。

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王珩没撑住,带着三分无奈三分无助四分无辜,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角,含着哀声道:「我不会哄人,你笑笑吧。」

我扭过头,不笑。

他咬咬唇,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忽然弯下腰来,与我四目相对:「不然,我给你表演一个绝技吧。」

话音刚落,他的两道柳叶眉竟然像活了一般,双双扭动起来,仿佛是海上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仿佛是高耸入云气的山峦,忽隐忽现,绵延不绝。

「哈哈哈哈——」

我登时就憋不住了。

这、这、这也实在太可乐了吧!

王珩见我笑得前俯后仰肚子疼,一张脸瞬间红透,但这红也掩饰不住他的三分得意。

「幼时我调皮,常常惹我长姐动怒,但每次我都能以这招『眉飞色舞』逗笑她。」

「你长姐定然很疼你吧。」

笑够了闹够了,我平静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与他面对面坐在凳子上,缓缓道。

提到少夫人,王珩的脸上露出几丝笑意:「我娘亲没得早,自幼是长姐教我、养我。她长得极美,性子又好,于我而言,长姐如母,万不能弃。」

「竟是这样。那把你逐出王氏的是?」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有后娘就有后爹?」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后娘不慈,爹也不做人啊,怪不得呢。」

这事儿我听得多了,乡下有很多狠毒的后妈,给亲儿子吃饼,给继子吃糠,都是因为穷。

只是没想到,豪门望族里的后妈,不缺吃不缺穿的,也这么缺德。

王珩笑:「骂得好。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的家人都很好。」

「那是自然,」我一向以我的亲人为傲,「你别看我爹那么倔,但我娘接连生了我和秋妹,眼看就断了香火,连村里人都暗地里戳我娘的脊梁骨,我爹却从没对我娘说过一句硬话。还有我奶,厉害是厉害,但心眼可好了,我们村有个要饭的懒汉,叫周大愣,虽说我家也不富裕,但每次周大愣往我家门口一站,我奶就颠颠地跑去给他拿点干粮,从没嫌弃过的。」

「嗯,我长姐说,有你们护着芝安和安芝,她很放心。再过两个月,我还要去趟塔山,我想这趟把两个孩子也带上。」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带着他们俩?那可是塔山啊,六百里地之外的塔山!」

王珩也若有所思:「此事确有不妥,只是我长姐很是惦记儿女,我实在是不忍她日夜受思念之苦。芝安也倒罢了,是个男娃,可安芝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与我们同行多有不便,还得有个知根知底的、她熟悉又信任的、性子沉稳细致的、年龄与她相仿、能与她同吃同住同玩的人在一旁看护着才行。」

我:「……」

这世家子弟的八百个心眼子呦。

你直接报我陈春妹的生辰八字就得了呗!

王珩七月份要去塔山,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

虽然他说兴国公那边什么都不缺,可马奶奶和我奶,自五月份就开始缝制棉衣棉裤和棉帽子了。

除了衣物,成套的笔墨纸砚和书籍;腌肉干、干野菜、坚果等吃食;治冻疮、风寒、腹泻的各种药材;红茶、绿茶和野菜茶;加上能想到的各种日常用品,林林总总差不多要装满一辆马车。

这马奶奶还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呢。

经过几夜的失魂落魄,还真被马奶奶想到了。

「别忘了把书院奖给芝安的那本字帖带上!让他祖父和父母也跟着欢喜欢喜。」

芝安小小年纪,却在诗文上极具天赋,前不久在书院的一次月考中,诗文得了第二名,夫子奖了他一本自己私藏的字帖,据说是什么前朝书法家亲笔所书,很是珍贵。

马奶奶这是要炫耀啊!

王珩亲自到桃水村,请求我家能让我陪着安芝和芝安去塔山一趟。

按理说,我这么大的姑娘,明年就要及笄了,是不宜跟着商队出远门的。

但是王珩有所求,平素我奶和我爹又对他的人品赞不绝口,所以最终全家一致同意,只是对我百般嘱托,一定不能太过抛头露面。

多虑了,真的是多虑了。

我这样在泥巴里长大的乡下丫头,从小连屁股都露过,还在意这点头面吗?

王珩很忙,他如今天南海北地做生意,据说做得还挺大,也不知背后究竟靠的是谁的势力。

我没问过,但隐约听马奶奶说,他的外祖家还是很看重他这个嫡外孙的。

吃过午饭,他提出告辞,我奶遣我出门送送。

我将他送到村里的大槐树下,张寡妇恰巧正拉着她家五岁的小儿子在树下玩泥巴。

「呦,春妹,这是你没成亲的女婿吧,我瞧见他来三回了,回回都没空着手,咋没听说你定亲的事儿啊?」

见我走到近处,张寡妇嬉皮笑脸地朝我一顿瞎嚷嚷。

那嗓门高得,恨不得全村人都能听见。

我朝她哼哼了两声:「嫂子,今儿你是吃饱了饭,撑住了?」

「呦,小丫头片子还挺牙尖嘴利的,你这小女婿不错,比你姑妈家那个儿子强。」

她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明明我不爱听,却还叽里咕噜地聒噪。

而且她说的这些话,没头没脑,平白让人生厌。

于是我登时就翻了脸:「这是新头发又长出来了咋的?要不然,我喊我奶再过来给你薅一薅?」

「陈春妹,小小年纪,别不知好歹啊!」

「呸!有那工夫去找你野汉子,让野汉子知你的好歹吧!」

别以为桃水村的人都是瞎子,看不出她是因为有了外心,才不顾自己汉子死活的!

张寡妇气急,想冲过来跟我闹,但一看我身边的王珩,又讪讪地停下来,拉着儿子愤愤不平地走远了。

王珩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绸缎长衫,腰间还挂着玉佩,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

张寡妇没出息,只敢骂庄稼人,却不敢惹贵人。

「扑哧——」

嗯?

我尚在怒气中,扭头一看,王珩居然在笑。

「你傻笑啥?」我皱着眉问。

王珩伸手一指张寡妇的背影,颇为得意地冲我摇了摇头:「我在笑,连一个泼妇都比你识货。」

我:「……」

有病吧!

被一个养野汉子的泼妇识了货,你有啥可骄傲的啊?!

07

七月盛夏,商队出发,去往塔山。

王珩虑事周全,这次不仅请了一个常年去塔山做生意的掌柜为伴,还请了四个镖局的镖师同行。

我和芝安、安芝同坐一辆马车。

沿途,我撩起车帘想看看风景,却一眼看见了骑着马紧紧护在马车周围的王珩。

「小舅舅你好威武啊。」

见他穿短衣踏长靴,背后还斜插着一把宝剑,我忍不住笑嘻嘻地开口夸他。

谁料他却傲气地白了我一眼:「谁是你小舅舅?我今年才十七!」

我趴在车窗上,故意噘嘴:「我也不想叫,但萝卜不大,你长在了背(辈)儿上了啊。」

再说,谁问你年龄了?!

「那也不能瞎叫。」路途漫漫,他也闲着没趣,与我斗嘴。

「那日后我叫你什么?」

他略思索:「就叫——哼,随便你吧。」

我立即朝他挥挥手,向他露出了耀目的大白牙:「那,『随便你』,车上的两个小家伙饿啦,咱也走了半天的路,去哪儿打打尖啊?」

「咯咯咯咯——」

嗯?这荒山野岭的,谁家的老母鸡放出来了?

扭头一看,是安芝在捂着嘴乐,芝安也一副拼命忍笑的模样。

哈哈,原来不是老母鸡,是两只小鸡崽在笑话我啊。

有一条官道是从燕州到塔山的,但这条官道不太好走,沿途净是山川,少有大车店,所以商队便经常在山林间吃饭休息。

生火架锅、烧水温饭,我见附近的林子里有新鲜野菜,还麻利地采了一些野菜,拌了一个小凉菜。

铺上油毡,拿出碗筷,摆上饭菜,我们四人围在一起吃,其余人则三五成群地在别处各自搭伙。

芝麻饼配拌野菜,再喝下一碗加了腊肉干的热汤,浑身都暖呼呼的。

虽然如今是夏季,但越往北走,天气越凉快,尤其是在树林旁,山风一吹,居然还有点冷。

「布衣暖,菜根香,热汤滋味长。」

喝饱喝足后,王珩惬意地往草地上一躺,望着蓝天白云,颇为感慨地道。

我笑:「这就满足了?给你。」

说罢,我自兜中掏出一根细杨枝难掩得意之色地递给他。

他惊呆了,百般佩服地接过:「你居然还带着剔牙签?怪不得车里的包袱那么多,你是出门还是搬家啊?」

「还说呢,你瞧安芝这口小破牙,牙缝子贼大,吃点肉干就塞牙,不嚼杨枝能行吗?」

安芝笑嘻嘻地拿了一根杨枝,放到嘴里嚼啊嚼:「大姐姐你真好,你照顾安芝一辈子好不好,日后也不要嫁人。」

芝安是兄长,他气急:「不嫁人,咋生儿育女,没有儿女,日后谁给大姐姐养老?」

安芝不服:「我养大姐姐!」

「你好吃懒做只会打架,咋养大姐姐?」

「那怎么办,我最喜欢大姐姐,不要她离开我!」

王珩在一旁看着这对粉雕玉琢的外甥外甥女,笑得柳叶眉都弯了,他宠溺地伸手掐了掐安芝胖嘟嘟的小脸:「让你大姐姐不要远嫁,离你近点不就行了?」

安芝大喜:「对呀,让大姐姐嫁给我堂哥就好啦!」

王珩顿时面色一黑,我却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

眼瞧着再不说话,他们就要闹翻天了,于是我起身拉着安芝就往树林深处走。

王珩随即也站起来:「你去哪里?」

我头也不回:「去方便。」

「林子里常有野兽出没,我陪你们一起去。」

我气结,转身,无奈极了:「姑娘家去方便,你一个大男人跟着,不害臊吗?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哥儿出身呢。」

他却执意如此,半步不退:「我只远远守着。」

远远守着——

天爷啊,我陈春妹也算是个山野小辣椒,怎么也有如此羞窘的时刻呢。

蹲身方便时,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可是,这事儿谁能控制得住呢——

哎,算了,淑女形象不保,反正也没有。

羞红着脸自草丛里钻出来,我拉着安芝的手,径直自王珩身边经过,彻彻底底地不想再理睬他了。

因为带着女眷,商队行得很慢,本来六七日就能到塔山,这趟走了四日,却只走出不到三百里。

第五日,商队加快了速度,紧赶慢赶,终于在掌灯时进了云州。

找了家干净的客栈住下,依旧是我和安芝住一个房间,王珩和芝安住一个房间。

因为白日坐车颠得屁股疼,所以当夜,我们很早就睡着了。

可没想到,半夜正熟睡时,我突然感觉大地猛烈摇晃起来,仿佛有千万头藏在地狱里的巨兽要一齐逃出来似的。

「是大地动!」

我吓得魂不附体,竭声厉喊了一句之后,抱起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安芝就往门外冲。

电光石火之间,有人破门而入,他一手抢过安芝,另一只手搂住我的腰,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混沌昏黄的烟尘中,抱起我们疾奔出即将坍塌的房子。

就在他将我们压在地上紧紧护住的瞬间,身后的房子「轰」的一声巨响,再回头,房子没了,只有升腾出来的浓厚的烟。

黑夜中,天边闪过异样的紫红。

王珩的怀抱很热,但此刻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我,却四肢冰凉,如坠阿鼻地狱。

是天灾啊——

万徽元年七月,云州大地动,亡五千,伤者数万,方圆五十里之内,房屋莫不塌毁,百姓流离失所。

我们这一队人,在发生大地动的那夜,因为留了一些人在户外守着马车货物,所以损失不大,只伤了三个伙计。

可接下来的路,因为天灾这个变数,就要难走了。

稍作休整之后,王珩决定连夜出发,因为一旦老百姓饿起肚子,便会打起过路行商的主意。

「天灾之后,恐有瘟疫,日后尽量不要往人多的地方走。」

我奶说过,死人多的地方,尸气聚集,会变成厉鬼,夺人性命。

所以我忧心忡忡地出言提醒王珩。

王珩凝重地点头,一声令下,便带着商队连夜奔出了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云州城。

云州在燕州与塔山的中间,距离塔山还有二百多里。

这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尽是断裂的地面、坍塌的房子、成堆的尸体和坟茔上随风飘舞的招魂幡。

因为官道被毁,我们不得不各种绕道,中途有很多灾民试图拦下车队抢夺粮食,是王珩带着四个镖师严防死守,才一次又一次地有惊无险。

这趟塔山之行,前半路,是游山玩水;后半路,是虎口逃生。

真真是,一言难尽啊。

因为各种险象环生,所以我们的心情都很压抑,连平素最爱撒娇吵闹的安芝都没了胃口。

王珩也颇为后悔,他黯然地道:「早知如此,断不会带着你们出这趟远门。」

我笑着安慰他:「马奶奶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芝安天天死读书也不行,得出来见见世面。你信不信,有了这几日的经历,他定然懂得了人间疾苦,再也不是个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但却苦了你和安芝。」他看起来极为懊恼。

「穿得暖吃得饱有马车坐,苦啥哩?何况,还有你护着我们。」

「你当真如此想?」

我的话,像山风吹散乌云一般,不经意间吹散了他眸中的阴郁,他的眼神里升腾着灼热的火光,将我心之草原,瞬间燎成漫天的火烧云。

我红着脸点头:「有你在,我踏实。」

「春妹——」

他胸口起伏,低声唤了我一声,似是万般隐忍,压制着汹涌的情意。

我抢着截断他的话:「别说,明年春天我就及笄了。」

及笄之后,就可以说亲了呢——

我又不是傻子,相处数月,怎能看不出他对我的心思,只是这种事情,还是要得到父母应允才行。

纵是乡下丫头,也不能无媒苟合,乡下丫头,也是知礼数的。

一路疾行,简直把屁股颠成了八瓣,终于在第十日,我们到了塔山。

塔山的黑泽林区,住的都是被发配的人,国公府的人便居于此,白日伐木,夜里睡在木棚里。

到了塔山我才知道,原来,国公府的人很多,兴国公的两个兄弟、四个侄子、一个儿子、六个孙辈和六七个女眷,加在一起,居然有二十多个。

一别四年,我终于又见到了被我视为仙子的少夫人。

她如今着布衣穿草鞋,面容黝黑双手粗糙,早没了当初那富贵雍华的模样。

但心慈则貌美,她看起来,仍然有一种独有的魅力,令人忍不住与她亲近。

亲人相聚,自是泪雨霖铃,少不了一番抱头痛哭,尤其是少夫人猛然见到自己的两个孩子,更是差点当场哭晕厥过去。

「珩哥儿,劳烦你了。」

兴国公是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他用力拍着王珩的肩膀,双眼湿润,语气中满是感激与慨叹。

王珩也很是动容:「世伯言重了,如今三皇子被赦,想必国公府复起也指日可待。您要多保重才是。」

兴国公却摇摇头:「天恩难测,此话说来还尚早。」

「国公府昔日怜贫济困、拯溺救危,经此一难,想必日后定能后福在望,如此方不负天道。」

「哈哈哈,你这小子,跟谁学的,竟然这般嘴甜起来。」

王珩一指在一旁忙着从车上卸包袱的我,颇有些心甜地道:「跟她学的。」

「这是——春妹吧。」

早在上次来塔山,王珩就将我家是如何救下马奶奶祖孙三人的事跟兴国公讲得一清二楚,没想到他老人家耳聪目明,虽未见过面,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大大方方地给他施礼:「杜爷爷安好,我马奶奶时常念叨您,日夜盼着您回家呢。」

「好好好,你马奶奶身子还安好吗?」

「好着呢,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比在国公府时还康健。」

「那就好,那就好。」

提到远在燕州的老伴儿,兴国公一时动情,竟然哽咽住了。

不过,他很快就收起了软弱之色,深吸一口气,对我笑着道:「你们全家是我们的恩人,你也是个好孩子,春妹啊,不如我认你做干孙女如何?」

王珩赶忙躬身上前:「世伯不妥,此事还是等日后回京再议吧。」

兴国公一愣,瞬间醒悟过来:「哈哈,确实,是老夫心急了。」

我:「……」

这八百个心眼子的公子哥儿,恐怕,他是怕差辈吧!

哭过笑过之后,关起门来,少夫人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春妹——」

一语未尽,她泪落千行,无语凝噎。

我岂能不知她的心意,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少夫人千万别说那个『谢』字,难道您忘了,是国公府对我们家施恩在先的?」

少夫人擦擦眼泪:「不过是随手给些东西而已,不值什么。」

「您错了,」我正色道,「那一年若不是您口中那不值什么的东西,恐怕我们全家得饿死一两口,我娘和我弟弟也没命活着。说出来不怕您笑话,那一年啊,我奶就是带着我去国公府打秋风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打,还打出一段深厚的缘分来了。」

这一番话,将少夫人逗得破涕而笑。

她点着我的鼻尖道:「你呀你,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的妙人,不知谁日后有福娶了去,想必能福及三代儿孙,自此便兴了家呢。」

虽然有银子打点,但国公府的人在塔山依旧要做重体力活,不过幸好,这里没人欺辱他们。

此次,我们带来了很多书籍和笔墨纸砚,毕竟这里还有几个少年郎,虽然如今落难,但日后复起,不能做睁眼瞎。

兴国公又是一番感慨,感慨之后,便催着我们尽早回燕州。

「我们这里一切安好,日后便不要再来了。」

来多了,恐怕惹人嫉恨,平白多生事端。

「世伯说得对,我们明日即回。只是晚辈要多嘴提一句,今年云州天灾,恐怕明春会起瘟疫,您和族中众人,要提前预防才是。」

兴国公脸色一变:「好。」

就这样,在塔山住了三日之后,我们一行人便又踏上了回程之路。

朝廷反应很快,途经云州时,发现在官府的带领下,很多人在忙着赈灾和灾后重建。

哎,老皇上其实还是不错的。

回到桃水村,我娘抱着我哭得不成个人样,马奶奶搂着芝安和安芝也坐在炕上抹眼泪:「听到云州大地动,全家都吓得要死,你爹还打算租辆马车带人找你们去着,幸好,幸好你们都好好的,要不然,家里人可怎么活。」

我奶没抢着人来抱,便缠着王珩问长问短:「砸着没?吓着没?路上遇到歹人没?塔山那边的人遭罪没?」

王珩将这一路上的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番,然后朝我奶深施一礼:「奶,让您担心,是晚辈的不是。」

我奶惊得身子一趔趄,给他新端来的婆婆丁水,好悬没洒在他身上。

「你、你喊我啥?」

之前不是一直喊的「李伯娘」吗?

王珩却故作镇定,神色不变:,「奶。」

我奶好像琢磨出点不对劲的事儿来,但还没来得及细问,王珩便又匆匆地走了,全家很快也忙了起来。

因为夏收之后,就是秋收,秋收之后,还有秋种。

庄稼人,一年有三季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真真是能把人给累死。

直到十月份,终于有了空闲,却又人心惶惶起来,因为王珩听过往的生意人说,南疆闹瘟疫了,人传人,很厉害。

「南疆离得远着哩,闹不到咱们桃水村。」

我奶不爱喝秋妹熬的苦药汤子,每每都想趁人不备,偷偷地倒掉。

秋妹却霸道又鸡贼,我奶不喝,她就堵在门口,不让她去茅房。

人有三急啊,何况我奶上了年纪,急得多,稍耽搁一会儿,就得换裤子。

她「桃水村小村霸」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无奈,我奶只能捏着鼻子,一天三顿地喝。

「这就对了嘛,这方子是田爷爷家祖传的,专治瘟疫。我可是跟我大姐姐拿了好多银子,才买着这些药材的。」

我奶从茅房出来,听到此,更来气了。

「啥玩意啊?花多少银子啊?」

「柴胡、黄芪、人参、半夏、炙甘草、生姜和大枣。田爷爷说了,命比银子重要,奶你肝气失调脾胃不合,这银子得花。

我奶顿时脸煞白,心「扑扑」喷血,忍不住就抄起了烧火棍:「我打死你这个败家子!」

秋妹吓得撒腿就跑,这烧火棍到底是没挨着。

可是,到了隆冬,瘟疫却真的从南疆,传到了北地。

08

桃水村死人了。

第一个是要饭的周大愣。

以往,他每日晌午都走街串巷的,到乡邻们的家门口,敲着碗讨饭。

他脾气好,人家给了,他欢欢喜喜地接着;人家不给,他也不恼,朝主人家作个揖就走。

所以,桃水村的人都不嫌弃他。

可是突然有一天,乡邻们发现周大愣已然好几日没露面了,有好心人去他栖身的破庙一看,却看到了他早已冰冷的尸体。

镇上的仵作是蒙着口鼻来的,他忧心忡忡地和里正不知说了些什么,登时便把里正吓得腿都软了。

「快、快、快都回家猫着,这是瘟疫。」

可是猫着,也得呼吸不是,瘟疫是个隐身鬼,当你发现它时,它早已来很久了。

于是,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渐渐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性格怪僻的瞎老头终于忍不住了,他蒙着口鼻,走一步摸一步地去给村里的病人扎针。

「我扎死过人,你们害怕不?」

每到一家,他便问一句。

到了这个地步,死马当活马医,大家自然是不怕的,不仅不怕,还催他赶紧扎。

于是瞎老头摸着穴位下针,边扎边说:「大槐树下秋妹在熬药呢,赶紧去端,不要钱,记着,那是老陈家出的银子,要知恩。」

镇上的馄饨铺挣了些银子,王珩不在,我便私自做主挪用了。

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我相信王珩和我的心思是一样的。

扎过针,喝过药,病人渐渐好了起来,可是瘟疫实在太厉害,瞎老头一人之力太单薄,桃水村发热的人却越来越多。

于是,我奶和马奶奶接手了熬药的活儿,而秋妹也去给病人扎针了,村里第一个被她扎好的病人就是张寡妇家的二小子。

还真让这臭丫头说着了,如今桃水村的人,都求着被她扎呢。

王珩十一月又去了随州,音讯全无,我很是担心。

如今瘟疫已经闹得人心惶惶,据说连宫里都开始有人发热了。

他孤身在外,又是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向来不会照顾自己,这可怎么得了呢。

哎——

寒冬已至,我的心渐渐不安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像水蛇一般,整日湿漉漉阴森森地缠绕着我。

我做噩梦了。

哦,不是,是我奶做噩梦了。

腊月里,我奶感染了时疫,高热不退,陷入了昏迷。

因为喝了小柴胡汤的缘故,我们全家都无大碍,冬宝倒是发热了两夜,但很快就活蹦乱跳了。

唯有我奶,针扎过了,药喝过了,却依然满口呓语,形同疯癫。

她时而闭着眼沉声痛哭:「老头子我对不住你啊,咱大儿死得可怜,闺女也受人欺负,我做鬼也没脸见你啊。」

又时而猛然睁眼紧咬牙关:「可了不得了!国公府被抄了!咱受人恩惠,砸锅卖铁也得救哇!」

马奶奶在一旁哭成泪人,她紧紧握着我奶的手,泣不成声。

「李大花,你是我亲姐姐,你若有事,我也活不成了!」

秋妹哭着将瞎老头请了过来:「田爷爷——」一时间,我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瞎老头却一摆手:「救人要紧,废话少说。」

没出一炷香的工夫,我奶便被扎成了个刺猬,头顶、眉心、手臂、双腿、脚心,瞎老头每扎一针,我们全家就激灵一抖。

眼睁睁看着亲人遭罪,那滋味,谁受谁知道哇。

好在老天爷保佑,到了半夜,我奶出了一身的汗,终于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饿」。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阿弥陀佛,退热了。

这场从未有过的瘟疫,从隆冬到初春,听说死了十几万人,老皇上也得了,虽然在御医的照料下,他到底缓了过来,可经此折腾,他的身子已然大不如从前。

京城的天,大概又要变了。

除夕夜,王珩的信姗姗来迟,他在信上说,此次远行,有事耽搁了,等三月我及笄时,他定能赶回来。

于是我数着手指过日子,一天、两天、三天——

可直到山间的野花开放,及笄之日就在眼前了,他也没回来。

孤竹书院因为瘟疫早已放假,镇上的馄饨铺也已关了很久,我忍不住去清风客栈找他,小二却捂着口鼻推开了一间门,满脸忧色地对我说:「王公子昨日回来的,不过,他染了时疫,正发热呢。」

原来如此。

数月来,高高悬在我后颈的那把利剑,此时此刻,终于落了下来。

我一步一挪,如见珍宝般,缓缓来到他床前,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眉目如画,如玉如琢,这是我初见就中意的公子啊。

戏文上说「知好色,则慕少艾」,他这般俊俏又贵气的公子,我一个乡下丫头,怎能不爱?

如果不是一早就动了心,又怎会在不知他身份时,就亲手做了个狐狸皮帽子送他?

只因,情不知所起,初见,就想以我长满茧子的双手,暖他长夜漫漫,伴他风餐露宿,若三生有幸,我还要为他添衣加饭、生儿育女,与他一起做很多很多只有世间夫妻才能做的事。

所以,他不能冰冷冷、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啊。

我,陈春妹,要将他王珩,平平安安、妥妥当当、干干净净地带回桃水村。

也许是天意吧,我居然随身带着那匣子首饰,托小二将首饰当掉请来镇上最好的郎中,郎中替他诊过脉后,忍不住皱了皱眉。

「公子是不是昔日受过伤?不然怎会病重如此?」

我心陡然一紧:「劳烦您再仔细瞧瞧。」

老郎中点点头,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衫,一道道猩红的伤痕,就这么突然攫住了我的目光。

「这些鞭伤,看起来有三四年了——」

老郎中自言自语道。

竟然有三四年之久?

三四年前,能伤他的,除了把他逐出家门的青州王氏,还能有谁呢?

我的公子啊——

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他这样清傲矜贵的少年郎,是怎样独自在漫长黑夜,如野兽般,孤独舔舐自己伤口的呢。

我仰头,将眼中泪水生生逼退,强挤出一个笑容,对郎中百般恳求:「您行行好,给他开个方子吧。」

「呦,别哭,老夫这就开方子,我家孙女与你差不多同龄,老夫最看不得小丫头流泪。」

「哇」的一声,老郎中吓了一跳:「这丫头,说不让哭,咋还哭得更大声了呢。」

开过方子,让小二抓了药来,老郎中临行前叮嘱我:「这是你兄长还是?」

我脱口而出:「这是我未婚夫。」

老郎中捋捋胡子,「那就方便多了,半夜你要警醒些,切莫让他再发热,只要熬过今晚,再多喝几日汤药,慢慢养上一两个月,想必便无妨了。」

千恩万谢地把老郎中送出客栈,转过身,走出了几米远,老郎中还在说:「这丫头比我孙女挑女婿的眼光好啊。」

夜里,我压根没打算睡,因为老郎中走后,王珩就发起热来。

我解开他的衣衫,一遍又一遍用热毛巾给他擦身,一遍又一遍给他喂水。

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吃过药,竟是一点汗都发不出来。

眼看着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我熬红了双眼,汗濡了辫子,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突然就崩溃了。

猛地伏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用双手捶打着他,摇晃着他,我声嘶力竭地边哭边骂。

「王珩,你快给我睁眼!我可跟老郎中说了我是你未婚妻,你若有事,我得给你守寡!

「你就是个说话不算数的纨绔子弟,明儿我就及笄了,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连个及笄礼都不送?!

「你真是混账!招惹我,却又打算抛下我,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跑不了!不仅这辈子,下辈子你也得给我当牛做马还我的恩!」

「……」

窗外,一弯新月悄悄,几朵流云渺渺,屋内,我披头散发,狼哭鬼嚎。

忽然,一只手缓缓摸了摸我的头,我一惊,抬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迎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及笄,便可以嫁人了。在下王珩,仰慕姑娘已久,望姑娘垂怜,容我高攀。若今生有幸,得你为妇,定当牛做马,甘之如饴。」

烛光下,缓过神志的他,用干裂出血的唇,和嘶哑低沉的嗓音,缓缓对我,许下世间最深情的誓言。

我的这个及笄礼,终究是没能办成。

王珩病着,我们全家也都很忙,不仅要春耕,还要抽空为乡邻熬药扎针。

生死之劫面前,及笄显然是件再小不过的事。

四月份,王珩的身子恢复如初,便带着浩浩荡荡的聘礼来到了桃水村。

一进家,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奶和我爹娘的面前。

「奶、叔、婶,晚辈中意春妹,愿娶她为妻,今日是专程来提亲的。」

「啥?!!!」

一语未尽,我奶差点惊得从炕上蹦起来,我爹娘也目瞪口呆,唯有马奶奶抿嘴着偷笑,一副早已了然于胸的模样。

王珩跪得直直的,语气坚定如山:「晚辈求娶春妹,望您应允。」

我奶瞠目结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音调都变了:「你说你一个公子哥儿,要娶春妹?」

「是,晚辈非春妹不娶。」

我奶猛摇头:「她大字不识!」

王珩紧忙道:「我五谷不分!」

我奶仍拒绝:「她是乡下丫头!」

王珩立即道:「我是无家儿郎!」

我奶不松口:「我家无权无势!」

王珩连声道:「我早没爹没娘!」

我奶:「……」

我奶连自己都纳闷了,这咋越说,还越觉得俩人是天生一对,甚是般配呢?

「这能行是能行,只是事出突然,连个媒人都没有——」

我奶搓着手,犹犹豫豫,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这时,一直在旁偷着乐的马奶奶,满面红光地站起身来,她笑语吟吟地看向我奶:「媒人不是现成的吗?老姐姐,你看我行吗?」

我奶:「……我看行。」

这桩亲事发展之顺利与迅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我本以为,我奶和我爹会纠结门不当户不对的呢。

但随即也想明白了,见过了抄家,历经了瘟疫,大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早已把世事看透。

所谓的门第,又哪里比得过真心呢?

只是我没料到,三言两语间,几个大人竟然开始为我和王珩挑选成亲的日子了。

除了我和王珩,表哥周勤的亲事也定了。

镇上刘屠夫家的闺女刘水秀,名字很软,人很硬。据说有一次,表哥腹泻,独自去医馆求医,结果半路上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当日恰巧刘水秀经过,她问明缘由,二话不说,扛起表哥就走,一直把他扛到了医馆。

表哥对她上了心,自此以后,他只买刘屠夫家的肉,用尽各种理由接近她,最终用勤谨善良打动了她的心。

我姑妈对这个准儿媳妇也很满意:「女人嘛,就得硬着点,不然撑不起家。」

正在想方设法让腰肢柔软些的我:「……算了,我还是算了吧。」

王珩在我身旁忍俊不禁,他悄悄凑到我耳边说:「没事,你软硬我都喜欢。」

我的脸瞬间红透,朝他的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就在我们忙着打情骂俏之时,京城真的变天了。

老皇帝感染时疫时,众皇子和后妃们都不敢靠前,唯有曾被囚禁的三皇子衣不解带、蓬头垢面地在榻前侍奉了半个月之久。

他药石先尝、枕扇温席,老皇帝高热不退,他在佛前发愿折寿救父,老皇帝苏醒神志,他激动得哭红了双眼。

年近花甲的老皇帝,经此生死之劫,突然大彻大悟,再次临朝主政时,他下旨立素有贤名的三皇子为太子,并将另几位皇子封了王,命他们非诏不得离开各自的封地,更不得私自入京。

朝堂地动山摇,风雨大作,然而老皇帝雷厉风行,立太子后的第三日又昭告天下。

「朕践祚之初,即焚香默祷上天,若蒙眷佑,则在位二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上同开国世祖二十一载之数,故今便祗顺昔志,出逊别宫,禅位于太子。」

自此,老皇帝成了太上皇,一心求神问道,游山玩水,没有比他更逍遥的了。

三皇子登基成新皇,曾与他一起被囚禁的结发妻三皇子妃,成了当朝皇后。

新皇登基时,正是桃水村春种最忙的那几日。

家里人手不够,王珩这个准女婿自然是要赶来帮忙的。

便是华服再贵、玉靴再难得,到了准岳父家,小女婿也得下田种地,越是一身泥泞,才越显得诚心。

可——

「这、这铁犁如何用啊?」

自从定了亲,王珩倒是百般抢着干活,但奈何他自幼受的是世家教育,没学过种地啊。

求亲时,他那句「五谷不分」,可真是说的一点都不假。

看他愁眉苦脸的扶着铁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气得直摆手:「哎呀,真笨啊,连七八岁的娃娃都会扶犁,偏你学不会。」

王珩窘得满头大汗,却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殷勤地在我脸上擦了又擦,「莫生气,我一会儿就能了。」

想到他身上的那些猩红伤痕,我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你还是去田埂上歇着吧,郎中说你最好多休养几个月,把底子彻底养好。你那些伤——真是?」

他淡淡地点头:「青州王氏的家法。」

我勃然大怒:「真是一群黑心肝的东西!无情又无义!依我看,与他们断得再干净些才好!」

王珩是当今皇后的亲姨弟,新皇登基,青州王氏这个墙头草又心痒痒了,私下里想借王珩这个外戚在朝中安排几个族内的年轻子弟。

王珩桀骜,怎肯如此?听说他已经撕毁好几封青州来的书信。

「你放心,我早已不是王氏中人,日后我的家人只有陈家、杜家和我外祖一族。」

我在内心暗自叹气,放心?

哎,放不了心啊。

本来吧,我和他挺般配的,毕竟一个大字不识一个五谷不分、一个乡下丫头一个无家儿郎、一个无权无势一个没爹没娘来着。

可如今,他拐着弯,成了新皇的小舅子,还是颇为亲近的那种。

这、这、这桩亲事,还能不能算数啊?

想到此,我简直要把肠子愁断。

09

五月槐花香,马奶奶的心也香着哩!

因为新皇下诏,起复兴国公,归还府邸与奴婢,重用一众杜氏子弟,国公夫人也被封为一品忠顺夫人。

国公府的人,终于从塔山回来了!

在桃水村的这两年,马奶奶日夜为亲人担惊受怕,如今终于苦尽甘来,能家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了。

只是——

「老姐姐,我舍不得你,这回你们必须和我一起回国公府!」

马奶奶喜极而泣,紧紧拉着我奶的手不放,生怕这一松手,我奶就像泥鳅一般跑了似的。

我奶还真想跑。

「不去不去,我们是泥腿子,没见过世面,传出去给国公府丢人哩!」

马奶奶怒了,罕见地霸道起来:「谁敢说半句闲话,就是与整个国公府为敌!这事可由不得你,现在又不是大忙季节,你们必须听我的,去!」

我奶肝颤心也颤:「非去不可啊?」

「非去不可!」

「那就去?」

「去!」

于是就这样,在马奶奶的威逼下,除了芝安要准备考童试和姑妈表哥要看铺子不能走,我们全家都准备去国公府小住几日。

临走时,我奶没忘将周姨娘的牌位带回国公府。

我知道,这几年我奶一直深深记着周姨娘的恩情呢。

国公府真大真美啊,比我记忆中还要辉煌几分,真真是令我看花了眼、绕断了腿。

兴国公一家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提到我和王珩的亲事,兴国公捋着胡子爽朗大笑:「原来如此,哈哈哈,好好好,珩哥儿定亲、国公府起复,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啊。」

用膳之后,少夫人亲热地将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枚白玉佩:「这是我娘的遗物,说是要留给儿媳妇的,如今它是你的了。」

我刚欲推辞,她却赶忙又说:「珩哥儿命苦,因着你,他才有了甜,日后你们可要好好的。我知道你在因何事忧心,你放心,你们这桩姻缘,便是玉皇大帝也拆不散。」

我:「……」

玉皇大帝他不管姻缘,这是月老的事啊。

进了京城我才知道,原来王珩这么多年,一直在暗地里为三皇子做事,他就是新皇的钱袋子。所以新皇给他在户部封了一个四品的虚职,不拘他自由,俸禄优厚,生意嘱他还照常要做。

毕竟,国库的银子永远不够花,新皇的私库也嗷嗷待哺。

都穷着哩,比庄稼人还穷!

国公府复起,来往贺喜的宾客不断,兴国公不胜其扰,马奶奶也烦得要命。

「这真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初国公府被抄家,这些人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如今却都跟假装没那事儿似的登门,真真是臭不要脸!」

我奶也很是气愤:「可不是咋的!庄稼人都做不出这种事来!听说还有借故住下不走的!」

我爹和我娘这是第一次来国公府,走路都不知该先迈哪两条腿,胆大的秋妹却在这里玩疯了。

她带着安芝,一会儿爬树捉鸟,一会儿玩秋千,园子里种的那些名贵花草,都遭了她的毒手。

偏偏这丫头还大言不惭:「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秋妹摧百花,田爷爷说做郎中就得敢对花花草草动手动嘴才行。」

我拎起棍子追她:「我看你是要疯!」

秋妹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不服气地瞎嚷嚷:「田爷爷还说了,不疯魔不成活!」

被她撇下的安芝,见我怒气冲冲,便扑过来哄我:「大姐姐你别生气,我告诉你个秘密哦,是关于小舅舅的。」

我奇了,扔下棍子:「你小舅舅咋了?」

安芝附在我耳畔:「前日我在园子里听到一个姐姐说她要嫁给小舅舅,还说大不了让你做个姨娘。」

我一愣:「什么姐姐?」

「就是崔家姐姐,她母亲带她来跟我娘叙旧,我悄悄听了,她们还提到那个姐姐跟我小舅舅的亲事。」

我:「……」

这玩意的,我好像更生气了。

安芝见我脸色比方才还青,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转身就要跑,跑了几步,又跑回来了。

「大姐姐,那些话,就是那个穿黄裙子的姐姐说的!」

她一指不远处花园里出现的那个身影,讨好地对我说。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那位黄裙女子也看见了我,她怔了一下,随即得意洋洋地笑了,环佩叮当地带着两个丫鬟朝我走了过来。

「你就是陈春妹?」

她撇着嘴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带着三分矜傲七分不屑之气地问道。

我挑眉一笑:「没错,我是陈春妹,王珩的未婚妻。」

她怒:「未婚妻不是妻!」

我笑得更深了:「那早已退亲的未婚妻就更不是妻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蕲州崔氏那个势利眼。

亏她们还有脸来?

王珩被逐出王氏,她们便果断退亲,如今王珩成了外戚,她们又巴巴地凑上来要再续前缘。

癞皮狗都要比她们好些!

可那自幼娇生惯养的崔氏女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她故意用帕子掩住口鼻道:「人要有自知之明,你不过是个乡野丫头,哪里配得上他?!若你识相,日后我定能容你,若不识相,哼!」

我故意气她:「还没配呢,你咋知道我配不上他?」

「你!」崔氏女哪里听过如此粗鄙的话,登时又气又羞,脖子都红了。

「你不过是瞧上了他如今的富贵权势,山鸡也想配凤凰,真是痴心妄想。」

我更奇了:「我自己选的男人,他若一无所有,我便陪他吃糠咽菜,他若有钱有势,我便好好替他守着。你们这群千金大小姐,话里话外都是『富贵权势』,难道你们挑男人,看中的不是人品,而是钱财家世?那不是把自己当成玩意卖了?脑子有毛病吧!再说了,我是不是山鸡,想不想配凤凰,又与你有何相干?还定能容我?我的天爷啊,谁口气这么大,可熏死我了!」

说罢,我也故意掩起口鼻,扭过了身去。

「咯咯咯咯——」

安芝这只小鸡崽又开始没完没了地笑,我朝她挤挤眼,她机灵地拉起我的手就走:「小舅妈,这里太臭,快带安芝走吧。」

我:「……」

杜家安芝深得我陈春妹心也!

我奶和马奶奶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这把她们两个老人家气得呦。

「赶出去,给我赶出去,日后不许她们姓崔的再登门!」

少夫人差点当场气哭:「这不知羞臊的母女俩,我早已拒绝得明明白白,她们却如此不死心,真是丢了世家大族的脸!」

我奶冷哼几声:「国舅爷啊,多大的诱惑,错押了筹码,如今肠子要悔青了呢!」

马奶奶一拍大腿:「成亲!赶紧给他们操持!我这个媒人等不及了,方才我翻了翻黄历,六月二十八是再好不过的良辰吉日,不冷又不热,咱就定那天!勤哥儿和水秀的亲事,也一起办了,热闹!」

我奶喜极而泣:「那就劳烦老姐姐了!」

马奶奶也情不自禁地落泪,「咱两个老货,哭啥哩,是大喜事。是不是啊春妹?」

我在一旁羞得脸通红,六月二十八,那岂不就是下个月?

这、这、这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我可是真的一点都不着急的啊!

马奶奶在国公府住了半个月便再也受不住了:「这腰也酸背也痛,浑身不利索,不行,我得回桃水村。」

兴国公哭笑不得:「你还真把那里当成自己家了啊?」

马奶奶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亲姐姐的家,不就是我的家吗?客气个啥?」

第二日,她便坐着马车回到了桃水村,还带来了——兴国公。

兴国公如今追马奶奶追得可紧了,颇有点少年夫妻老来伴的黏糊劲。

兴国公说了:「本以为两年前的生离是一场死别,不料上天垂怜,如今还能夫妻团聚,既如此,便不能辜负了天恩,日后老婆子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对此,我们全家自然喜出望外,尤其是我爹,虽然场面话不会说,却已经开始操持着盖房子了。

女婿要进门了,外甥媳妇也要进门了,恐怕日后来的人会越来越多,没房子可不行。

听说我家又要盖房,桃水村的汉子们都跑来帮忙。

「陈二哥你客气个啥哩,你说村里哪家没喝过你家的药汤?」

「就是啊,秋妹还救了我家二小子的命呢。」

「废话就别说了,大家伙抓紧开干吧,早点把房子盖好,春妹等着成亲哩!先说好了啊,到时候喜酒得请我们多喝几盅!」

我爹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地嘟囔:「喝、喝、都来喝,酒管够,肉也管够,差不了事。」

兴国公也挽起袖子凑热闹:「老夫也能帮忙,毕竟在塔山砍过两年树呢。」

马奶奶一把把他薅了回来,「一把子年纪就别丢人现眼了,你出银子就行。」

「哈哈哈,银子好说,银子好说。」

这一边,有钱又有人,新房子起得极快,另一边,我和王珩、表哥和水秀姐的亲事也操持得差不多。

就等良辰吉日了。

成亲前,我忽然心神不宁、患得患失起来。

「你到底中意我哪一点?」傻呆呆地坐在田埂上,任清风吹乱我的鬓发,我失魂落魄地问。

王珩温柔地替我将发丝挽到耳后:「看见你,我便心安,因为我知晓,落难,你不相弃,富贵,你亦相陪。我想了,成亲后我便与你同住桃水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种田,卖卖小馄饨,如此一生白头,也是极好的。」

我一怔,「难道你不顾自己的锦绣前程吗?」

他捏捏我的鼻尖,满目宠溺:「傻丫头,伴君如伴虎,抄家、被逐、大地动、瘟疫,几经生死,如此波折,荣华富贵在我眼中,早已形同烟尘,那些俗物,哪如枕边人的一息温柔来的实在呢。」

他深情款款,百般感慨,我不知不觉便沉溺其中,真想一生都不再醒。

日盼夜盼,六月二十八,终于到了。

那日,国公府一家、王珩外祖一家、朝里的同僚旧识、桃水村的人、孤竹书院的人、老郎中、刘大哥他们都来了。

大槐树下,摆了整整六十桌,酒和肉流水似的端上来,那叫一个人声鼎沸啊。

新皇和皇后本来也想来凑个热闹,但奈何宫中的规矩实在是多,最终没能成行。

但他们说,宫中会有人来替他们送个大惊喜。

我家百般好奇,会是个啥惊喜哩?!

吃席的众人中,有个又黑又矮的胖老头,那胖老头吃香喝辣,与里正勾肩搭背,聊得那叫一个热乎。

「老哥哥,你当多少年里正了?」

里正伯伸手指算了算,颇为得意:「整整二十年了!」

「呦, 那你觉得这二十年如何啊?」

「海清河晏,天下昌平,好啊。」

胖老头喜上眉梢,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此说来,太上皇执政,还算凑合?」

里正多喝了两杯, 酒早已上了头:「那是相当凑合,只不过就是总改年号, 爱折腾了些。」

「哈哈哈——确实,也不知他折腾个啥——」

兴国公在一旁越听身子绷得越紧,拿着筷子的那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再看在座的朝中贵宾们, 人人低头猛吃菜,故作没听见,但却看得出,他们个个又战战兢兢。

桃水村没有新娘子不让入席的规矩,掀了盖头喝完交杯酒,我好奇地问王珩,「这老头是你家亲戚?」

王珩诧异地摇头, 「我还以为是你家亲戚。方才我听他说,桃水村山清水秀, 他突然打算要留下来, 不走了。」

我笑:「桃水村养老是再好不过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瞧这位虽穿着布衣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王者之气,宫里说的大惊喜, 不会就是他吧?」

王珩的脸瞬间凝成了苦瓜:「你说的不会是?这、这尊大佛,如何供得起。」

「嗐, 他既不提, 咱就装糊涂呗。再说了,咱不偷不抢凭良心做人, 怕个啥哩。」

「媳妇所言甚是,日后为夫都听你的。」

我:「……进入角色挺快啊。」

在众多的宾客中,孤竹书院的学子们闹得最咋呼, 毕竟是一群热血澎湃的少年郎啊,饮下几杯烈酒, 便情不自禁地意气风发起来。

其中有一位少年, 据说是孤竹书院第一才子, 大家都起他的哄。

「你不是给馄饨铺专门作过一首诗,还给新娘子起过『馄饨小西施』的绰号吗, 今日怎的倒只顾自己饮酒起来?」

那少年微醺,斜睨向众人:「不然, 来一首打油诗?」

众人齐声起哄:「来一首, 来一首!」

「好!」少年拿起酒壶,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挥舞长袖,七步即成诗。

「怜贫济困救饥渴, 偶生佛心结善果,

福根哪是凭天造,共祝良缘把酒歌。」

我和王珩齐齐将刚入喉的美酒喷出:「……」

好诗好诗!

可真是一首通俗易懂、劝世警俗、令人情不自禁把手拍的绝妙好诗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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