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怨:与我三尺剑,与我金丝笼

宫墙怨全文 宫墙怨:与我三尺剑,与我金丝笼

君初不会留下我肚里的孩子,除非这个孩子被认为是他的。我没得选。这是裴安此生唯一的孩子,就算要了我性命,我也要护住。

1

我于元和二十八年入长安,当时还是姜哀王当政。

长安城下了很大一场雪,万里江山,粉妆玉砌。冰坠子打梅枝上一挂着,阳光下似五色琉璃。

我扶苑儿的手走下马车,一抬头,城楼上鎏金的“长安”二字乍然侵入眼底。还在纷扬的雪就似飘在了我心上,白茫茫,空荡荡。

不远处,几个青衫书生在向往来行人发着薄纸,慷慨激昂。我和苑儿走过去,被塞了一怀的纸。一个瘦高模样的讥笑道:“给她作甚,妇道人家,识字几何?”

可我知晓纸上写着什么,全天下都传遍了:西戎犯我大姜边境,连下一十三城,掌兵权的定北王裴安不北上御敌,而是陈兵长安。

天下人说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有人认出了我,“哎,这不是裴安那厮的姘头么?”

围上的青衫书生越来越多,我仓皇闭上眼,“我不同定北王一起,很久了。”

2

元和二十八年,歌舞伎鸢姬奉召入长安,为姜王室侍宴。我推说身子抱恙,姜王君初却铁了心地连唤三回。也是没办法的事。

苑儿以金杆挑开珠帘,我斜抱琵琶碎步入室,一抬头,发现裴安也在。我登时明白了君初的用意,裴安应是答应了他北上抗敌,他拟留我在长安为人质。

裴安坐在灯火通明处,面前有玉案、金樽,还有把盏的漂亮姑娘。瞧见我,他止住姑娘倒酒的手,“我自己来。”

我低眸弹曲琵琶,嘈嘈切切,曲子是他最爱的《紫竹调》。我弹得手指头都要流血了,却终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君初拍手称妙:“送定北王出征,以红毯起金莲!”

我和着古琴轻舞,四下掌声如雷。裴安没拍手,只仰头喝了一盅酒。

君初醉了,笑着拍自己身侧,“来,坐这儿。”

我替他把盏,孰料他一把将我扯过去坐在他怀里,又肆意捏我的脸,他的手揽上我腰,越来越轻佻。而今君初当众羞辱于我,就是要杀裴安的威风,让他知晓在这姜国,谁说了算。

可难堪的是我。

我按住君初的手,“别这样。”

我打余光里瞧见静静喝酒的裴安,好怕他会摔杯而起,又好怕他不会。

“你知道孤为什么给你取名鸢姬?”他凑近我耳边,“因为你打三岁来到孤身边时,孤就觉得你该是孤的姬妾。”

他吻我,当着裴安的面。我大脑一片空白,竟至敛了纱袖惊慌逃离。君初一把掀翻玉案,案上杯盘“哗啦”碎了一片,他怒不可遏,众臣哆嗦着跪了一地。

裴安应也不舒坦,冷眼扫视这圈君臣后,拂袖而出。

——恰遇后悔归来的我,我不敢看他,只行了个礼匆匆而过。

“站住!”

“王上已经生气,你过去,徒受责骂。”

我脚步一顿,忙掉头朝宫外走。

“王上已经生疑,你躲我,无济于事。”

我站在庭院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过来牵起我的手,“若没拿定主意,就来我府上,两年不见,我想你。”

3

我是在元和二十三年时遇见裴安的,距如今,已有五年。

那时我还是君初麾下见不得光的杀手,手段狠戾,人也残毒。曾奉命屠了造反的虎威将军秦楼一家六十四口,连他三岁的女儿都没放过。

我这双手,三岁为君初提刀,我这双眼,从来都蒙着暗淡的血红色,不知世态人情。

是以我不明白,秦家那三岁小女的母亲何以扑在她幼小的背上,任我的刀贯穿她们,而在这之前,她扯着我的衣角哭哑了嗓子,头都磕破了,像个疯婆子。

忒没骨气。

我没求过人。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向除君初以外的第二个人下跪。

元和二十三年的春天,姜国同南昭蛮族开战,镇国将军裴安率兵南下御侮。我奉君初之令暗杀敌国大将呼赤儿——却不慎遭叛徒出卖,失手被擒。

若非裴安恰于那夜率兵发动奇袭,我可能就被呼赤儿打死了。

是以遇见裴安时,我满身狼狈,背上中了忽赤儿一刀,又被他踩在脚底。裴安一箭射中忽赤儿举刀的手,飞身下马抱起我,“姑娘,你怎样了?”

以那样担忧的语气,在这之前,我从未被人这样在意过。

裴安在战场上救了我,冒着生命危险,还险些中了呼赤儿一刀。

后来我问他:“你为什么救我?在那样的险境里?”

他想了想,“战争是为了换取长久的和平以保护子民,若连眼前的死亡都无能为力,那也忝为将,忝封王。”

我虽一惊,却从桃花树上跳下来向他浅笑,“忒不会说话,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个美人?”

“喔,你当时一身的血,怎能分出美不美?”

“……”

果真不会说话。我赌气转身,脚下却忽然一绊,落进他怀里。他以温软的手掌抚过我的眼,“我再不会让你受伤。”

我心里头一动。从前在君初麾下,演武教习每天都会重复:“君初,是大姜的王,你们这些杀手的命都是他的,为他而伤是本分,为他而死,是无上荣光。”

是以我们人生的意义便是争先恐后完成任务。不断有人死亡,不断有熟悉的人离去……如今蓦然听到有人要保护我,我竟忍不住要淌下泪来。

当时我的伤刚好,裴安小心问我:“呼赤儿他……为何会那样对你?”

我垂下眼睑做哀伤态,咬着嘴唇骗他:“我本是姜国边陲小镇一村女,不慎为他擒去,他要欺侮于我,我不愿,便咬了他耳朵,所以……”

裴安剪着蜡烛没有说话。

我低声道:“不是所有的将士都如你般温和。”

灯火通明了几分,他的脸映于昏黄处,他回头问我:“你同我一起,可是因了畏惧?可是觉着我强占……”

我掩住他的嘴,“休要将自己同呼赤儿那厮相提并论!”

他侧头吻住我的手。

“阿鸢,日后若再遇呼赤儿一般的人,莫要顽抗,莫要激怒他,也莫要顾及我的脸面,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上,性命只有一回。”

“人生无常,我虽想一生一世保护于你,但空口许诺有什么意义?人算不如天算,但我想让你知晓,我希望你好,总归是希望你好的。”

说这话时他捧着我的脸,他亲吻我时,嘴唇温温软软,他虽是个粗人,对我却细心得很,甚至于小心翼翼。

后来我听说他杀了被俘的呼赤儿,重整军纪,发觉滋扰妇女者,定斩不饶。

他待我,果真用心得很。

可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原来演戏是会上瘾的。

入戏太深,容易分不清现实和戏中人。以为扮作了那样的角色,就真会成为想成为的什么人。最初我撒了一个谎,就必须用无数个谎言来维持。我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平凡的村妇,就不得不将那平凡模样做个十足十。

我随着裴安转战大江南北。

桃花灼灼时,我随他远征大漠,那里的突厥人狡猾,逃入荒漠,烈日炎炎的,一口水比百两黄金还珍惜。我不晓得裴安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平了大漠,只知道他回到我身边时,已晒黑了一圈,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他回来时,桃花还未谢尽,他抱起我在灿灿桃林中转了个圈儿,“阿鸢你瘦了,怎的这样瘦?”

我掩面笑,“自是想你想的,你竟还嫌弃。”

他抱我上马,在大草原上扬鞭疾驰,任由风在耳边吹,任由岁月一晃眼的呼啸而过。他的手环过我的腰,我侧头贴着他的脸,他热烈亲吻我的耳背。

我曾以为我一生都要这样过了。

倒也不错。

刀尖喋血的波澜壮阔之后,人总归是渴望着细水长流,何况有风有月,还有那样好的他。

4

与突厥人大漠一战而胜,裴安声望达到顶点,君初加封他为定北王。毕竟他为将三十余战,收复故地上千里,从未尝过败绩。可谋士苍何劝他激流勇退,言说君初此人多疑,武将功高盖主,会引来猜忌和排挤。

其实他说的都对,可裴安拒绝了。我端着刚做的芙蓉羹过来伺候,他攥住我的手,“若我打高位退下,阿鸢对我的心意可会改变?”

我笑了,“王爷希望我怎样答你?”

我环住他脖颈,一字一句道:“王爷曾对阿鸢讲,若遇危险,不必顾及王爷的脸面。那今日阿鸢也同王爷讲,王爷去做自己认定的事即可,不必顾及阿鸢。阿鸢心意只留在裴安身上,同定北王毫无关系。”

“你一张小嘴,真会哄人。”他将我打横抱起,“又瞎讲,我岂会不顾及你。”

我将自己缩在他的怀里,他挠得我咯咯直笑。我贪恋他的温柔,他的手,我承认我爱他,爱的发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元和二十六年的隆冬,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雪,我伴在他身边已有三年。

姜国太平,无战事。

裴安上朝回来,我帮他脱下落了雪的大氅。丫鬟苑儿捧上我新熬的芙蓉羹,他一贯爱喝。我将大氅收起时他说:“过会儿收拾收拾,下午府上要来客。”

“嗯。”

自打裴安加封定北王后,朝中少不了攀附之臣,来客络绎不绝,不过这回他既亲口点出,当是重要人物。

那日,我盛装迎客,却未想到,来客我也认识,是君初。

好巧。

我为君初斟酒时,手都在发抖。君初折扇开合之间,瞧着我只是笑。

我打小就畏惧君初。在他的一众杀手之中,我是最特别的。我三岁就拜在他脚下,他那时也不过十岁大。他教我练剑,也曾将我抱在腿上逗弄。他要求严苛,从来都嫌我不够狠。

他将我养了三年的鸽子杀了炖汤,强迫我一口一口喝下去。他捏住十三岁的我的脸,“你这时便生得这般好看,几年后,定是倾国美人。孤为你赐名,鸢姬。”

他将我抱在腿上,我挣扎着跳下,我已这样大了,他怎能这样抱我。君初哈哈大笑,“羞了么?你这样动人,孤都想让你入宫了。不过……”

他又肆意捏我的脸,“孤教你一身武艺,入宫同那些无聊的女人玩宫斗,可惜了。”

于是他将我送入麾下“暗影”,做杀手为他效命,临行前还恶作剧的拉下我肩头纱衣,狠狠咬了我肩膀一口。

当时,我被喜怒无常的他骇到瑟瑟发抖。

如今,我依然被他骇到瑟瑟发抖。

君初瞧着裴安身边的我,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略带玩味地打量我,“定北王眼光不错。”

我正为裴安添着的一盏茶,倏地碎在了地上。

三年前,我执行暗杀呼赤儿的任务失败,从此音讯全无,如今被君初捉个现行,他怎会轻易饶过我。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他请罪。如今想来,也是我心虚,我怕君初将我的前尘往事都说给裴安,怕裴安认为我是他的内应而同我产生嫌隙。我想一辈子,都做裴安的阿鸢。

彼时君初正在灯下批阅奏折,风将烛火吹的扑闪扑闪。

“出来吧,鸢儿。”他揉揉太阳穴,我知道他瞧见我了,只好走出。

我欠身行礼。

他嗤笑道:“你一身黑衣夜闯王宫,还行什么礼?”

我不敢说话。

“你既已叛出暗影,就不必向孤行礼。”

我心里一咯噔。

君初将笔撂下,随手一指身旁,“坐。”

可我不敢坐。君初一把将我拉过去,如小时候那般抱我在他腿上,“三年不见,鸢儿出落得可真好看,想来跟着裴安,他宠你得紧。孤养你多年,倒是便宜了裴安。”

他的手揽住我的腰,又十分不安分。我垂下眼睑,“王上不是逞色欲,强夺臣下之妻的人。”

“呦,舌灿莲花呀!这样,你替孤办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关于你,孤绝口不提。”

本以为我会满心欢喜地答应,可那一刹,我竟心头发怵。君初他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也未必然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

我突然间不敢接君初递过来的王令。

我跌跌撞撞地回了定北王府,脑海中萦绕的皆是君初要我做的事。他要我暗中将一件龙袍藏在姜国重将何若的密室里。这本不容易,将军府上护卫那么多。可下月何若生辰,裴安会带着我拜访,只有我有这个机会。

可何若他一向忠心耿耿,这么多年四处征战,从不曾退后一步。

“这是诬陷!”

“嗳!”君初折扇一打,“何必这样说呢?谋反之标准在于孤,孤认为他是谋反,他就必须是。”

我突然间明白了。原来,我双手染血,屠的虎威将军秦楼一家六十四口,未必是真如世间传闻的那样谋反。

冬日的风雪袭来,就像穿透了我整个身子,将我冻在原地,硬邦邦的。

我跌跌撞撞,回到裴安身边时,面色苍白。裴安将一件大氅围在我身上,“怎么冷成这样?你身子弱,我叫人再加一盆炭火来。”

我颤抖攥住他的手,“王爷,你辞去军务,解甲归田好不好?”

“怎么了?”

“今日,我去集市上听人说书,是些历史,都是鸟尽弓藏,武将功高盖主之类的,下场不怎样如意,我想,王上也许并不像王爷认为的那样为一代明君,我怕……”

裴安忽然无比爽朗的大笑了出来,他宠溺摸着我的头,“阿鸢,我又岂会不知?只是文死谏,武死战,在其位,谋其政。我裴家三代忠良,皆征战沙场。我一日为将,便只为开疆拓土或抗击外敌。

一日为将,便护这姜国太平一日,而太平一日,便少了些呼赤儿之流欺侮我的阿鸢。这便是我之道,裴家之道。王上自有王上的判断,我唯尽到本分而已。至于他的猜忌或其他,我唯尽人事,听天命。”

他附身下来吻我的嘴,“就如同我对阿鸢,阿鸢恼我凶我离开我,我依然喜欢阿鸢。我说这些,阿鸢可明白。”

我闭上眼,任凭他的吻狂风暴雨般席卷我全身,我明白,我都明白。

可我还记得方才从君初手上领到王令时的刹那,我抬头对君初说:“此事一了,我同王上再无瓜葛。君无戏言。”

他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当然。”

5

元和二十六年的冬日。战功赫赫的何若将军在生辰宴上被御林军带走,打带走到身死,也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我听闻,他在狱中受尽万般刑囚,却傲骨铮铮,拒不认罪,拒不“交代同党”。

裴安为此事多有奔走,何若出事以来,他都没怎样合过眼。事后我才知晓,裴安同何若交情甚好,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他在战场上救过裴安的命。

我多愧疚。一场肮脏交易,我用无辜之人的血,洗净我的手,铺平我要走的路。

我多自私。

何若死的时候,裴安醉了一夜的酒。醉到最后,他紧紧抱住我,“何将军是自杀的,他本来已被屈打成招了,被带到朝堂上又忽然反悔。当时我就站在他边上,没来得及制止。他死的时候,血溅了我一身。”

“何将军临死前说,我这双手,八岁提枪,大小征战数百场,身上刀伤一百二十八处,到头来,竟死于这些勾心斗角的算计。”

我抱着裴安,心头十分冰凉,不知该作何言语。替他清洗身上时,一抬头却恍惚看见铜镜里的自己,我一双手尽是鲜红,好似血染。我拼命地搓洗着,可不管我怎样用力,手依旧是鲜红的,搓破了皮,流下我自己的血,却还是鲜红。

我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约莫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完了,这只是个开始。

君初接管了何若手上的兵权后,开始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他痛心疾首,深感何若是冤枉的,他颁写“罪己诏”,要求彻查凶手。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当时对何若刑讯逼供的官员,从御卒到大理寺卿,全被处斩。

这不仅是何若的事,而是权力的重新洗牌。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御林军从定北王府上带走我时,裴安去悼念何若了。也幸好他不在,否则,徒惹冲突。

我没有作为嫌犯被投入大狱,而是被带到了君初的承平宫里。君初悠然喝着一盏茶,忽然抬眸,“你终于回到孤身边了。”

君初骗了我。

君初说:“鸢儿莫要觉着孤骗你,是你手脚不利索,被捉到的。还得顾念旧情的孤用特赦令来救你。”

他又笑道:“不利索的你,可是给定北王裴安惹了大麻烦,你是他的枕边人,你陷害何若的事,他难脱干系。”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如今想来,是我将事情搞砸了。可是,没有我,君初他朝阳会做。打裴安被加封为定北王的那刻,就早已身陷局中。而今君初的话,是摆明了的威胁。君初拍拍王座一侧,“来,坐孤腿上。”他说的有够明显,今时今日,他对我再不是一句“坐这里”了。

他知道我会过去。我坐他腿上,“王上,您没直接动手,而是找我过来,就说明您还没下定主意废掉裴安。您说的对,我回到您身边了。从前,现在,以后。您想让我怎么做?还是有什么任务要交待给我?”

“想让你怎么做?问得好。”他一把将我推在玉案上,撩起我的裙摆。他吻上我的脖子,“就这么做。”

我闭上眼,“您要想,就来。”

我未想过,裴安会在此时过来,后来才知君初是故意的,故意在那个时间叫人告诉裴安,我被御林军带走了。

我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在裴安眼中是个什么光景。只觉得心仿佛被人拿烙铁狠狠烙了一下,烙上我一辈子都擦不去的印记,让我整个人都变得褶皱了起来。

其实,我同裴安,早就该结束了,在君初看见我的那一刻,就该结束了。我该回到属于我的深渊里,永世不超生。

裴安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我知道他要气疯了。我看见他的手往剑柄上攥过去,我冲他疯狂摇头。他铁青着脸转身离去。我追出去时,君初在身后,出言戏谑:“你早都该同他说清楚了。”

元和二十六年,长安城那场雪下得很大很大。我从承平宫一路追过去,裴安停在一棵梅花树下。

“解释。”他没回头。

我多想找个理由解释,我多想我是冤屈的,我多想将所有的委屈都讲给他听。可是没有,没有委屈,没有冤屈,那偏偏都是真的。最初我说了一个谎,后来被迫要用无数的谎言去维持它。可谎言如流沙,海水漫过后,建在之上的所有城堡都会顷刻崩塌。

我眼一闭,跪在他脚下。

他起先是一呆,尔后放声狂笑了起来。

“你是君初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三岁。”我抽出他腰间的剑,“王爷,何若将军是我所害,你可以报仇了。”

他狠抽了我一巴掌,极重,我被打得滚在雪地里,咳出一口血。他终究没接剑。他蹲在我身边,捏住我下巴,“美人计?嗯?”

“鸢姬,你睁开眼看我。”

我紧咬着牙,紧闭着眼。我没哭过,无论是在往日训练中被剑伤棍打,还是挨了呼元儿一刀又被他踩在脚下,我都没哭过。

裴安厉声道:“我要你睁开眼看我!”

我睁开眼,眼泪“唰”的一下。

我说:“王爷,解甲归田吧,求您了。”

我看见裴安的眼红得像只兔,“君初或许给了你诸多好处,可是鸢姬,人的真情不能拿来戏弄,也不该拿来戏弄。”

他将剑狠狠钉在我面前,我看着他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终于捂住脸,放声大哭。

君初金色的鞋一步步踏来我面前,他在风雪中看着我哭了很久,终于伸手,“哭得真难看。”

非是一石二鸟,乃是一石三鸟,扳倒了何若等一群猛将,陷害了裴安,更让我同裴安离心,重新回到他身边。君初,我从来都斗他不过。

6

而今,光阴荏苒,两年之后,我再次看见了长安城的飞雪,一样的承平宫前,一样的红梅如血。

裴安府上,我曾住过的小阁楼里,一如当初,可以看出常有人打扫。我踏入时,恍觉一切如昨,而他也从未离去过。我亦未曾想过想过有一日,可和裴安这样平静地相对把盏。

“王上他,待你不好?”

“这两年我在大漠养病,见他也不过数回,何谓好不好?”

裴安笑了,想伸手摸摸我的脸,却又止住。我瞧见他的袖口磨破了个洞,一时怜惜,“王爷的屋里人,也忒不上心。”

“领兵在外,生死无常,没什么屋里人。”

我瞧着他叹口气,“苦了你了。”

这句话说出口后,我们竟至缄默无语。我像从前那样,坐在昏暗灯光下,为他补了袖口,他剪落灯花时,我回攥住他的手,“不要去。”

“嗯?”

“不要北上御敌,君初他不会让你活着回来。这仗,他根本就没想打。”

裴安笑道:“有哪次出征,可以保证生还?”

我为他披上衣裳,他看了看袖口:“还是你的手艺好。”

他不想谈国事,那我便不提,就只平静地喝着苦茶。今夜我们都前言不搭后语,在昏黄灯光中缄默,方知什么叫物是人非。

我离开时,外头风雪飘得很大,地上积雪已然没膝。我侧头向裴安,“王爷可能告知,王上逼迫至此,何以不拥兵自立?难道是愚忠?”

“自立,国乱,民苦。亡者数以百万计,愚忠,至多只亡我一人。”裴安笑,“有时候,人的眼光不可只落于自己。裴家世代为将之道,阿鸢可明白?阿鸢与我都是孤儿,一生漂泊,必不忍他人再受此之苦。你曾经说过的解甲归田,可以避祸,但一日为将,能护这天下安定,多一分便一分。”

我回身看他,他眉眼弯弯在笑,可我却觉得,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了他,也明白了对我曾做的那些,他何以绝口不问。

我缓缓欠身,向他一行礼。

他瞧着我,目光灼灼,“可我真的很自私。”

“嗯?”

我不待惊诧,就被他狠狠推到了墙上,他吻住我的嘴,“我曾想,只要你幸福就好,可如今,却只想你留在我身边。”

我闭上眼,忽然流泪。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今晚,即便你说你喜欢君初,我都很想自私一回。”

我在心里哀哀的叹,哀我满心情意,他竟不知。我环上他脖子,“北上抗击西戎,王爷若出事,阿鸢以死明志,与王爷同归。”

我将头埋进裴安怀里,他抚掌大笑了又一回。

时隔多年,我看君初依然没看错,他先前令裴安陈兵长安,一来坏了他的名声,二来可让西戎兵士以为大姜内斗,掉以轻心。如今,他让裴安只带三千兵马前去御敌,名义上是打前锋,后有援军跟上。而我知道,不会有援军的。

我曾以为,裴安此战必死,是以我抱着琵琶站在城头,若听见噩耗,便跃下了事,刀尖舔血惯了,死,我不怕。却不曾想,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狼狈。因我站得很高,所以我看见了,他甫一入城,便被人一箭射中马腿,他打了马上栽下来,有无数兵士涌上。一张网打他头上扣下,而他早已气空力竭。我不忍再看。

我欲打那城楼上跳下去,下腹却骤然一阵绞痛,逼的我直犯恶心,我抬手自诊,竟发现,有喜了。

一月后,君初来裴府的小阁楼中微服寻我,真是给了我天大脸面。

他手中保健球搓了两搓,“听说你许久前,登上长安城楼去等他。”

我欠身浅笑道:“王上说笑了,臣妾不过是去登高看风景,看看属于王上的万里江山,心里头也替王上欢喜。”

他以折扇抬起我的头,“鸢儿小嘴真甜。”

他叫人呈上一箱翡翠与我,“你既跟了孤,便是孤的姬妾,你要什么位分,自己选,孤给你。还有,搬进宫里来,住在裴府,算什么?”

我仰起头向他撒娇:“臣妾想做王后。”

他将我抱在腿上,刮我鼻尖,他用手盖住我的小腹,“鸢儿要争气,若为孤添了小王子,就立你为后。”

我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害羞道:“那也要王上常常宠幸臣妾才是。”

7

我此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日。

裴安他硬是用三千兵马,借地利,决江水,淹死西戎三万人马,一战功成,九死一生回长安城时,等待他的竟是一张罗网。君初封闭消息,外头愈演愈烈街头传言仍是定北王罔顾大姜,不愿抗敌,逼宫夺位,因而他计擒了他。

裴安被下狱后,我没有去求君初,我知道他会来找我,向我炫耀。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曾对我讲过,这世上没他做不到的事,没他得不到的人。

这时已是春天了,人间四月,芳菲满。

我对小镜,垂流珰,苑儿为我梳头,“小姐,今儿,您要梳什么髻?”

“朝颜。”

苑儿愣住了,这是我见裴安时才梳成的发髻,苑儿梳到一半,眼泪就落在我的手上,一滴接一滴,“王上要来找小姐侍寝了,是吗?”

“是。”

“可不一样的是,这回小姐愿意给王上侍寝。”

“是。”

苑儿跪在我面前,“王爷待小姐不薄,小姐不能对不起王爷。”

她以剪刀横在我脖颈,“苑儿打小受王爷活命之恩,小姐若执意如此,苑儿宁和小姐同归于尽。”

我笑了起来,瞧瞧,枉我做了数十年杀手,一个深闺丫头都比我有气节。

我笑到落泪,“苑儿,我有身孕了,王爷的。你知道吗?这是王爷,是裴家最后一个孩子,王上会留下他吗?”

前几日,我见到了裴安,在暗无天日的隐丘狱,是君初特地来通知我去的。他当着裴府一众下人的面将我抱在怀里,咬着我的耳朵道:“鸢儿,你知道吗?看见裴安孤就生气。你是孤一手养大的,是孤精心雕琢,为孤而生的,孤就是气,凭什么,你就被裴安那厮霸了心去。”

他捏着我的下巴,咬了一小口,“如今,你该识时务。”

君初笑得极暧昧,“去见他最后一面,见了后,孤想你该更识时务。”

他拍拍我的脸,“好皮囊,别可惜了。”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裴安,幽暗地牢,空气潮湿到发霉,到处都充斥着血的味道。久居深闺的我,要多努力才能走进。一束光射入,杂草上匍匐的人影,伸手挡了眼睛。

那团模糊血肉,哪里还是我的裴安!

我眼泪蓦地坠了一地,后又笑了。这有什么,我的裴安身经百战,强健如铁,不过受了点伤。可那原该黑白分明的通透眸子,此时却如抽了魂,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气,也再不肯直视我的目光。不过受了点伤,怎么会,怎么会……

瞥到他下身那摊血,我手脚才开始凉了,我俯下身子,颤抖探了探,那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我突然间不笑了。鲜活的心,挨了记钉满钢针的皮鞭,就那样将血肉翻出,又狠狠抽下,再抽下,我疼地弯下腰时,整个天地都压了下来。

我平静问他:“你的理想,你要的天下靖平呢?你裴家三代忠良所坚持的为将之道呢?”

枯槁的手沾了血在地上一笔一划:功成未必在我。

我一脚踢开了那只手。

“活下去,为了我。”我十分平静说,地牢也很安静,听得到滴水的声音。

我将他血肉模糊的手,按在我的胳臂上,“听到了吗?你的孩子。”

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裴安,莫要做不负责任的人,你从呼赤儿的军帐里带走了我,我的整个人生都被你霸着,到如今怀着你的孩子,却连名分也没有。”

我转身离开,“我等你好起来,接我们母子回府。”

步出隐丘狱时,我再未回头看他一眼。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变了,在那一瞬变得狠戾,好似回到当年,我手中一把长刀,屠尽秦楼一家六十四口,毫不动容。

元和二十九年的春,长安城的桃花开得很好。

隐丘狱起了火,熊熊大火,史册间,一笔书,一笔叛将畏罪自尽的书。

举国欢腾。

数日后,无星无月的夜,君初再来寻我,一如多年前那日,他对我毫不客气的说一句“坐孤腿上”一样,如今依然不客气,“孤要你,是你自己脱,还是孤叫人替你脱?”

我看着易容成我模样的苑儿被他扯进怀里,又压在玉案上。苑儿笑着说:“臣妾已想通,臣妾不想守寡。”

君初不会留下我肚里的孩子,除非这个孩子被认为是他的。

我没的选。

这是裴安此生唯一的孩子,就算要了我性命,我也要护住。

8

两年之后,长安乱。

没了裴安,姜王朝的神武军失主,君初所立的新将书生出身,不足服众,众军皆为裴安之死含恨,他的副将郭义拥兵自立,西戎国卷土重来,新王以前王战死,誓报父仇为名,一举拿下姜国一十三城,兵临长安。

西戎国人疯狂泄愤,所过之处皆屠城。烽火连天,生民流离,江山风雨飘摇。

我抱着新立的太子恪儿坐在深宫里,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最值得等待的两年。

我侧躺在榻上,戴铜面具的侍卫进来,我抬头吻他的面具,他的手。

“你不反?天下只亡你一人?可如今的形势你看看,你不在,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你想错了,我的王爷。”我浅笑着,起身打暗格里拿出他往日的旧枪来,再次细致地将它擦了又擦。

我将枪递给他,“去,郭义当知你是谁。”

一旁的恪儿伸着小手要他抱,奶声奶气,“铜叔叔,铜叔叔。”

我打了孩子一巴掌,“叫爹爹。”

是,我没说错,乱军当知他是谁,裴绍就站在那里,不声不响,郭义便主动归降,神武残军望风归附,不过两个月的工夫,他已是整军从头,同西戎成对峙之局。

君初来我宫中时,神情疲惫得很。我遣宫人送上碗百合莲子粥。

他疲惫地笑。

我也笑道:“王上若是疲累,让臣妾喂你如何?”

我将掺了剧毒的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他死得很难受,整整三个时辰不能动弹,我将恪儿引到他面前,低笑道:“你看看,他哪里生得像你?”

君初死去时,恰逢裴安得胜归来,依然是兵临长安,以出身草莽出身的某位将军名义。

我抱着恪儿出城同他和谈。我入他帐里,我以口衔下他的面具,“王爷,阿鸢求您件事。”

他摸摸我的头。

我将恪儿抱过来,一字一句地同他讲:“求王爷拥立恪儿为君。”

他难得一见地笑了,“当然。”(小说名:《与我三尺剑,与我金丝笼》,作者:白拂。)

宫墙怨(完)

宫墙怨全文 宫墙怨:与我三尺剑,与我金丝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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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郑瑶,乳名瑶瑶,喜欢嗑瓜子,喜欢我表哥。

“拿出来,给我。”我亲哥总是板着一张脸,将我堵在墙角要我手里的瓜子。

“没有,我没有。”我将双手藏在身后,紧紧握着手里的瓜子,对着我哥耍赖。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少嗑点瓜子,小心给你嗑成豁牙。”哥不依不饶,轻而易举扳过我的手。

“瑶瑶,来表哥这里。”听到了表哥的呼唤,我赶忙从哥的腋下钻过去,踩着花圃里的美人蕉躲在了表哥身后,给我哥做了个鬼脸,“略略略。”

“大表哥,你总欺负我们小孩子作甚?”表哥蹲下身来拍打我身上蹭的橘黄色花粉,又往我兜里塞了一把瓜子。

“致宁,你胡闹什么?你都多大了,成天带着这丫头疯。”表哥带着我飞出院墙,哥的咆哮在我们身后传了很远。

不怪我喜欢我表哥,从一两岁在他怀里,到七八岁在他背上,再到如今又在他怀里,他一直护着我,一直带我出去玩儿。

“瑶瑶,咱们今儿听说书去?”表哥将我带入了成衣铺,给我买了件男装穿上,问道。

“表哥说去哪里,瑶瑶就去哪里。”我心里一早惦记着茶馆儿里的五香瓜子,抓着表哥的胳膊摇晃。

西市烟柳巷口的茶馆儿是长安城顶热闹的地方,说书的打板儿的,演乐的唱曲儿的,应有尽有。

表哥最爱带我来这里听书,他说因为来这里的时候会放下一切,只活在戏里书里,我也最爱让他带我来听书,因为这里有长安城最好吃的瓜子。

“宁公子莫不是将奴家忘了?”当我慢慢剥着瓜子悠哉悠哉的时候,听到一声娇滴滴的喘息,转眼便看到了一个绿衣女子像藤蔓一般绕在表哥身上。

“光天化日的,你做什么!”表哥腾地一下站起来,用眼神指了指我。

“你是谁啊?离我表哥远点儿!我表哥不认得你!”我也嚯地站起身来,挡在我表哥面前。

“小公子奶声奶气的可真是可爱,奴见公子次次来都只要五香瓜子,便亲剥了些送来。只盼哥莫忘了奴。”那女子轻而易举越过我的头顶,递给表哥一个小布包。

“哼,表哥我们回家。”我夺过了她的汗巾布包儿,气冲冲地扑进表哥怀里。

我很生气,为了那女子对表哥的亲近生气,没曾想等我气冲冲回房后还有更让人生气的。

我从怀中掏出了那个女子给表哥的汗巾包儿,里面装了一堆剥好的瓜子仁,汗巾上绣了一曲《桂枝儿》:

“瓜仁儿本不是个希奇货,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我亲哥。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礼轻人意重,好物不须多。多拜上我亲哥也,休要忘了我。”

“呸呸呸,这写的是什么话!真不要脸!”我将那汗巾扔在地上拼命踩跺,十二岁的我从未见过这样露骨的话,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一味地生气。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那样生气,好像,从那次生气以后,表哥在我心里的地位就与瓜子不一样了,我对表哥的喜欢和对瓜子的喜欢,似乎并不是一个喜欢了。

因为,我明明知道那个女子的做法很不要脸,可我还是学着她的做法,为表哥嗑了整整一碟子瓜子仁。

可是,表哥吃不到了。皇上派他去川蜀巡查,做钦差大臣,临行前,我拽着他的袍角哭。

“瑶瑶,表哥是大人,大人得有大人的担当,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瑶瑶,表哥不在的时候你要听你哥的话哦,不能自己出去玩儿,小孩子家家的很危险的。”

“瑶瑶要好好学写字呀,你要是想表哥可以给表哥写信的,寄去川蜀。”

表哥摸着我的头,一口一个小孩子,完全不懂我的小心思。我将放在香囊里的那碟瓜子仁重重塞进他怀里,大声道:“我不是小孩子!”

就算我是小孩子那又怎么样!我是小孩子就不能喜欢我表哥了吗?

我不懂大人的世界,也不懂表哥一定要走的理由。

自他走后,我每一天都给他写信,我不知道川蜀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跟长安一样,所以只写表哥带我吃喝玩乐的每个瞬间。

“表哥带我去宫里的梨园看戏,我趴在他背上睡着,牛股糖粘了他一肩膀,他也只是笑着给我擦嘴,从来不唤我贪嘴瑶瑶。”

“表哥与我同吃一碗阳春面,我笑着问他怎么分,他捏捏我的脸说他只吃葱花儿,然后让店小二去给我再买一串糖葫芦。”

“表哥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好到……让我忘记了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好到,什么都依着我,好到,让我夜夜思念他。”

“表哥,你走了两月有余,瑶瑶好想你呀,瑶瑶要给你写了第六十九封信了,瑶瑶要把信都缝在一起做成手札,我还给手札起了个名字——表哥手札,等表哥回来,给表哥看。”

……

我一直写那些自言自语的信,直到有一天嫂子摸着我的头发,跟我说:“瑶瑶,你长大了,长大的女孩儿是要去别人家的。”

“瑶瑶不走,哪里都不如家里好,瑶瑶要在家陪哥哥嫂子。”我抱住了嫂子的胳膊,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小贪嘴瑶瑶,你是要入宫的,宫里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你哥哥怎么舍得送你去不好的地方呢?爹怎么舍得要你去受罪呢?”嫂子说着说着竟流下了泪,她的泪越流越凶,紧紧抱着我。

我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以为是自己的过错,惹得嫂子落了泪,赶紧给她擦着眼泪开口:“嫂子嫂子,瑶瑶不去宫里陪姑母了,瑶瑶在家陪你,有这样温柔好看的嫂子,瑶瑶怎么会走呢。”

不料,嫂子哭得更凶,一双手将我箍得紧紧的。

我不明白,明明是去这世上最好的地方,还是去陪向来疼爱我的姑母,况且又不是头一回去宫里,为何嫂子这般不情愿我去?

为何哥哥也闷闷不乐?总憋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练他的双钩枪,捣碎了一片美人蕉。

直到我嫂子带着我进宫那日,我才明白了为何,原来,我是要一直留在姑母身边,再不能回郑国公府。

十二岁进宫,源于我姑母,也就是当今太后一句话:“瑶瑶已经这么大了,待月事来过便是大人了,留在哀家身边吧。”

嫂子拽着我跪在地上,低低称了声是。

我不大懂我留在宫里与我的月事有什么关系,只悄悄嘱咐嫂子不要让任何人动我的房间,我不回去也不能叫别人住。

因为床底下的小暗格子里还放着我的“表哥手札”呢。

姑母将我安排在她的寿康宫,与她同睡同吃,一应吃穿用度无不华美精致。

早膳时姑母会备下我最喜爱的水晶鸭脯,末了还会让我喝足足一大碗红枣甜汤。

午膳时姑母让小厨房熬浓浓的阿胶玫瑰蜜特地端来给我吃,甜腻腻的却不熏人。

晚膳过后姑母还指导宫人们往我的浴桶里加些花草香料,临睡时还亲自看着嬷嬷们给我身上涂香粉。

这些个补品时常吃得我昏昏的,动不动就流鼻血出来,可它们总是异常的甜,姑母也不会说我贪嘴,一遍又一遍地着人给我热着,时不时给我盛上一碗。

寿康宫里人虽少,但一点儿都不闷,常常来的妃嫔有三位。

皇后娘娘比我嫂嫂还要温柔,总是在姑母要去出去玩的时候往我的衣兜里放一把五香瓜子。

贵妃娘娘的手很巧,总是送我一些精致好看的点心,又漂亮又好吃。

淑妃娘娘很喜欢我,她不大爱笑,见着我的时候却是能笑着陪我说很久的笑话儿。

姑母也总是宠着我,她最爱看我与淑妃娘娘坐在一处玩乐说笑话儿。

虽然有些没良心,但我还是想着,哥哥嫂子真的是多虑了,明明寿康宫里的日子比家里的日子还要有意思呀,他们还要那样闷闷不乐。

我终日沉浸在华美大气的寿康宫,尽享安乐,直到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梦见了尿床,黑暗中我摸了摸亵裤,湿的,果然尿床了。

我躺在被窝里不敢动弹,也不敢喊我床下伺候着的守夜宫女,我都这么大了还尿床,让姑母知道了得多丢人呀。

而且要是让淑妃娘娘知道了,这个笑话儿她能说一年。

于是我就一直赖在被子里,妄图就这样躲过大家的嘲笑。

“瑶瑶做什么呢?怎地还赖上床了?”最先来喊我的人是淑妃娘娘。

“我今天好困好困,我要睡觉,不起来了。淑妃娘娘最好了,会宠着我的吧?”我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紧紧地掖好几个被角,一步步向床脚挪着,生怕她一把掀开我的被子。

“呀,瑶瑶褥子上怎么全是血?呦呦呦我们瑶瑶长大了呢。”淑妃娘娘还是一把掀开了我的被子,笑吟吟地看着我。

“啊?啊——”我瞅了一眼淑妃的笑,又瞅了一眼褥子上的血,吓了一跳。

“淑妃娘娘,我,我,我尿血了。”我爬到她身边抓着她的胳膊,指了指褥子上的血迹。

“哈哈,傻瑶瑶,那是月信,每个女子都会有的,我也有的,尿什么血……哈哈……”她抚了抚我的背,笑声愈发大。

恍惚间,我有些害怕。

月信么?姑母说过,我来过月信便是长大了,长大了就可以当她的儿媳,嫁给皇帝表哥。

那我的表哥怎么办?我的致宁表哥怎么办?

“瑶瑶,发什么愣呢?快去洗洗换上这个。”淑妃递给我一条白布,揶揄地看着我。

“淑妃娘娘,皇帝表哥好说话不?”我拿过白布放在床头,转头问了问淑妃。

我想,皇帝表哥若是好说话,定会成全我与致宁表哥的,反正皇帝表哥有那么多妃嫔了,也不差我一个。

“他,他,我也不知道,许久未曾见他了。”淑妃的脸上再也没了笑容,吩咐了宫人几句便匆匆走了。

我捏了捏白布低下头,换了湿哒哒的裤子。

刚刚收拾妥帖,姑母便带了一盅血燕阿胶甜汤要我喝。

喝罢她要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了我们两个人,她不再和颜悦色地喊我瑶瑶,而是一字一顿地喊我郑瑶。

她命我朝着郑家祖籍卢州方向下跪,然后肃穆开口:“郑瑶,我们郑家的家训是什么?”

“任在千秋,族久兴旺,郑氏儿女,责无旁贷。”我忍着腹中的不舒服跪在地上,大声喊着祖训。

“好,这祖训是你太爷爷改了的,知道为何么?郑瑶。”姑母又一次发问。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啊,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祖训,更不知道这样的祖训是什么意思。

“你是郑家长女,自然要谨记你太爷爷的祖训。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大人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记得郑家祖训,更要相信,姑母不会害你。”姑母突然扶起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似懂非懂,姑母为何与我说这些,想了半天我也没想明白,再加上腹中又实在不舒服,索性就不想了,让宫人们陪我在梧桐叶上写写画画。

七日后,姑母带了一位手很巧的梳头姑姑,那位姑姑散了我两个紧致的双丫髻,将我半长不短的头发盘起,又拿了假壳子垫上,梳了一个好看的飞天髻。

“姑母,瑶瑶这样矮怎么能梳大人的发髻呢?”我左右照了照铜镜,那高而长的髻映着我的小圆脸怎么看怎么别扭。

“姑母及笄时,簪的就是这支簪子。”姑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轻巧地碰了一下将我的发紧紧束着的象牙簪,然后拿起黛笔给我画眉。

“姑母使不得,怎么能让您亲自给瑶瑶画眉呢?”我扭脸躲开姑母的手,很是厌恶这些大人的玩意儿。

前日刚刚让老嬷嬷给我用那种极细的线绞了脸,今日又唤人给我送了这许多胭脂水粉,现在还要给我画眉。

“瑶瑶,女子长大后都是要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呢,姑母手上不稳,叫你孙姑姑给你画个远配你的飞天髻。”姑母扭正了我的脸,又往上涂了一层薄粉。

“姑母,在家的时候嫂子常常说这是大人的东西,瑶瑶是孩子,用不着用这些。”我耍小性子,嘟起嘴唇打落了孙姑姑的手。

“郑瑶,你长大了。”姑母似是有些生气,重重搁下水粉盒子。

我不敢再作声任由孙姑姑将那些香得发腻的东西一一涂抹在我脸上。

淑妃看到我穿戴好的模样时,从宽大的袖子底下握住了我的手,问姑母:“母后寻我积年的旧衣服做什么?瑶瑶还小着呢,撑不起这样的装扮。”

“哀家记得你与皇帝在一处时也差不多是这般年纪。”姑母的声音淡淡的,她用眼神示意淑妃坐下。

“母后,瑶瑶还是个孩子啊。”淑妃面上声上全是掩不住的震惊,袖中的握着我的那只手汗涔涔的。

我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失态,我确实还是个孩子啊,这有什么好惊讶?

“瑶瑶长大了,到姑母身边来。”姑母唤我到她身边去,给我夹了一块儿鸭脯,正说话间几乎是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儿子给母后请安。”

“皇上万福金安。”

“臣女拜见皇上。”我听见动静,立马想起嫂子教的礼数,从凳子上跳下来跪在地上。

“快都起来吧,地上凉。”姑母笑着扶起我,对着皇上点了点头。

“母后,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回宫了。”淑妃并没有看皇帝,只是对着姑母行了一个礼。

“文溪。”皇上叫了一声,淑妃并未答应,脚步越发快。

“皇帝,由她去吧。来认认你表妹,月前入宫陪我的那位,小丫头机灵得很呢。”姑母拽住了皇上的袖子,要他来看我。

“臣女拜见皇上。”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在他转头看我的时候再次跪下。

“一家人,这样生分做什么,你该唤一句表哥。”姑母拉住了我的袖子,让我给皇帝夹菜。

“皇帝表哥。”我偷偷看了他好几眼,怯生生唤了这么一句。

“瑶瑶是吧?朕听皇后说起过你。”他很是温和,跟温柔的皇后娘娘一样。

那天的晚膳我很是开心,因为我的皇帝表哥总是给我夹菜,像我亲哥一样,还总是笑。

他一定很好说话!

自打那天一同用膳后,姑母就总让皇帝表哥来陪我玩,皇帝表哥的脾气很好,总耐心性子陪我聊天吃饭。

“小贪嘴瑶瑶快来快来,这里有刚刚炒好的五香瓜子。”

“瑶瑶,你在寿康宫开心吗?可惜晴润下江南去了,要不你们肯定能玩到一处。”

“瑶瑶啊,你长大了愿意一直待在这里么?”

……

皇帝表哥的话很多,玩乐的时候比我还像一个孩子。

那日他问了我好多次我长大想待在哪里,我壮着胆子答他:“瑶瑶想在宫里,因为致宁表哥,住在宫里,瑶瑶想和致宁表哥在一处。”

“你一个小孩子,谁教你说这些的?”他后退了一步,手里抓着毛毽子的样子有些好笑。

“瑶瑶不是小孩子!姑母说我长大了!”我生气地瞪着眼睛,去抢那只毽子。

“哎,傻瑶瑶,为何喜欢你致宁表哥?跟皇帝表哥说说呗?”他洞察到了我的用意,一个抬手便把毽子举得高高的,我才将将到他胸口,再没机会抢到。

“哼,表哥又欺负人。”我拔了头上累赘的步摇,跟他讲起了致宁表哥带我玩的时日。

“瑶瑶哪里是喜欢你致宁表哥,你不过是小孩子家贪玩罢了!”皇帝表哥轻轻抛起毽子,转而又轻飘飘接住。

“我不是小孩子!我不贪玩,我就是喜欢致宁表哥!”我狠狠夺去那只毛毽子,眼中隐隐有泪水,将落未落。

“瑶瑶不哭啊,等致宁回来,表哥给你们赐婚还不行嘛?”皇帝表哥终是被我的泪水打败,半哄半安慰。

秋风刚起,驱走了夏日的闷热,却带来了我的满腔欢喜,因为皇帝表哥亲口允我,致宁表哥回来就将我嫁于他。

沉浸其中的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欢喜,我这样喜欢致宁表哥的欢喜会给我带来祸端。

那是一个夜晚,雨很大,天很凉,那个痛苦的夜晚里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九月初三,我们三人一同用晚膳,贵妃娘娘突然前来求见姑母,姑母让孙姑姑给表哥填了一盏菊花酒,转身出门与贵妃娘娘叙话。

皇帝表哥给我夹了一块鸡肉,将盏里的菊花酒一饮而尽。他似乎不胜酒力,晕了一下,然后他突然跑到门边开门,开了几下没打开,又往窗子边跑,又是拍打又是叫喊,看起来很是焦灼。

“皇帝表哥,皇帝表哥,你怎么了?”我看他蹲在窗棂下发抖,于是上前拍打他的肩膀。

“啊,啊啊啊……”皇帝表哥像是被妖魔附了身,低吼着推倒我,眼睛里的血丝可怖至极。

“皇帝表哥?你干嘛?”我拢着被他扯下的衣服试图向后挪,我觉得,马上就要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呃,啊——”他又是低吼两声,用力撕开了我的衣裳,然后抓住了我的脚。

我知道,那个不好的事情越来越近,哪怕对我做这个事情的人是我温和的皇帝表哥,我亦害怕。

我拼命叫喊着,挣扎着,一双手在空中胡乱舞着大喊:“姑母,姑母救我。”

我依旧挣扎着,可皇帝表哥眼睛里的血色却越来越深,那样子越来越不像皇帝表哥,我挣扎得狠了,他便重重扇我耳光,扇得我脑袋又涨又晕,动弹不得。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我酸痛的脸颊与下身不再疼痛,恍惚间只觉得是身上木然地麻,还有地上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

我没有晕过去,一直在半疼痛半麻木里等待着这场浩劫过去。

“啊,瑶瑶,瑶瑶。”

“皇上!”

一切就像预先排演好的那样,皇帝表哥刚刚醒过来,姑母与贵妃娘娘便推门而入,望着一室狼藉。

“滚出去。”表哥看着贵妃娘娘摔碎了一个茶碗。

“臣妾得去与皇后娘娘商议瑶姑娘的位分了,先告退了。”贵妃娘娘避开了皇帝表哥的怒火,向外走去。

“跟皇后说一声不必大封赏,册了贵人,待来日产子再封做主位娘娘。”姑母的声音很高,喊住了将要退去的玲珑贵妃。

“封答应。”表哥的声音更大,带着隐而未发的怒气。

“母后啊,您何苦如此心急,儿子从第一日入永寿宫,您就是儿子的亲娘。谁家的儿子会猜忌冷落亲娘?您何苦用这样的法子来试探?郑家一脉何须如此?母后啊,你竟是这样猜忌儿子么?”表哥跪在地上给我盖了一件大披风。

“皇帝多虑了,哀家自然信皇帝。”姑母的声音很淡很淡,让人有些听不真切。

“瑶瑶还是个孩子啊!午夜梦回之时,母后心内可曾不安?”皇帝表哥一把抱起我,他一碰我我便又是一阵痉挛。

“哀家记得她跟你与文溪当年一般大。”姑母不看表哥不看我,只自己坐在桌前端详那壶菊花酒。

“即便没有瑶瑶,朕也会允诺郑家权势。母后可安心了。还有,母后的手莫要伸得太长,朝政之事不劳您挂心。”皇帝表哥说完这句话便抱着我冲进了大雨中。

秋雨很凉,皇帝表哥将我护在胸前,我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恍恍惚惚不可自抑,发颤的指甲紧紧抓着他的袍子。

皇帝表哥带我去了离寿康宫最近的永和宫,他湿漉漉的头发黏得我脸上生疼。

“瑶瑶,你怎么不听母后的话,怎么跟你表哥出来了?”淑妃趁着表哥捯热茶的空,替我拢了拢头发,她的眼里空洞洞的,叫我想起皇帝表哥刚才的神情,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痉挛。

“瑶瑶,母后让你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你得听话啊。”她的话像魔音一般缠绕在我耳边,压得我连喘息都十分费力。

“文溪,你干什么!”皇帝表哥护在了我的椅子旁,阻止了她的声音。

“皇上知道臣妾向来与母后更亲近些,替母后说话是臣妾的本分。”淑妃很是客气,跪在地上阴森森地答着。

“文溪,你别这样,我知道……”皇帝表哥扶她起来,扶着她的肩。

“今日这事我一早就知道,你该去找皇后,找玲珑女,找杨缨,你找谁都不该来找我,你忘了,我是母后养大的。”淑妃甩开了皇帝表哥的手,声色俱厉。

“瑶瑶还是个孩子!你这样吓唬她……”皇帝表哥挡在了我身前。

“呵,孩子?孩子!你跟我提孩子?!呵……”淑妃又是笑又是叫,末了跪在地上大呼:“臣妾恭送皇上。”

皇帝表哥一把抱起我,他重重叹息着又一次冲入雨中,他将我抱得很紧,电闪雷鸣里我紧紧贴着他,看他眼中的无奈与苍凉。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晕过去的,也许是淋了太多雨受了寒,也许是下身太过疼痛实在忍不住。

等我再次醒来,床边是一位很好看的姐姐,我知道,她应该也是妃嫔,宫里的女人大多都是皇帝的妃嫔。

“瑶瑶?你醒来了。”她从婢女手中接过参汤,舀了一勺递到我唇边。

“嘶……”我微微欠身起来迎她递的汤,却不料身下疼得要命。

这一痛,那晚的事情如画卷般在我脑海里铺陈开来。

皇帝表哥布满血丝的眼睛,重重扇在我脸上的巴掌,那一声又一声的低吼。

姑母淡淡的神色,地上大片的血迹,那一句又一句“瑶瑶长大了”。

淑妃空洞洞的眼睛,电闪雷鸣里的嘶叫吵嚷。

还有,疼,浑身上下的疼,四肢百骸的疼,深入骨髓的疼。

“瑶瑶?”那位漂亮姐姐唤了我一句。

“啊……”我像触了大火般向后退,痛意越发厉害,疼得我又昏了过去。

我只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了,其后的事情,再也记不清。因为这件事,几乎成了我永生的梦魇。夜夜重复,重复那一夜的电闪雷鸣,重复那一夜的鲜血淋漓。

我忘记我是怎么一点一点好起来的了,只记得是那个漂亮姐姐,也就是骁妃,总会在我梦魇的时候走到我房间替我擦着汗,紧紧抱着我。

“瑶瑶,别怕。”

“瑶瑶,我在。”

“瑶瑶,不哭了。”

那一声声温言软语,竟让我产生了她是娘亲的错觉,我从未见过我娘亲,却是把眼前这位骁妃当作了娘亲。

日子浑浑噩噩,脑子里也是浑浑噩噩的,就连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姑母派人来过几次,次次被骁妃拦在门外,也次次询问我愿不愿意回寿康宫。

我次次都拉着她的衣袖说:“不愿意。缨儿姐姐,救救我。”

躲,也躲不了多久。十月初八,是我的册封礼,要去凤栖宫聆听皇后教诲。

宽大的礼服一重又一重地压在我身上,将我围裹得喘不过气来,姑母赐了一副很重的赤金头面压在我的发上,重得我直冒虚汗。

“答应郑氏端庄有致,恭惠贤淑,皇上与本宫特赐封‘珍’字为号,今后既与后宫众人为姐妹,要和睦后宫,明理知事,早日为皇家延绵子嗣。”皇后娘娘一篇话很长,说罢她看了看坐在上首的姑母,然后亲扶我起来。

“瑶瑶,长大了。”姑母拉着我的手笑,我不着痕迹甩开她的手,躲在了骁妃身后,我害怕,害怕姑母,害怕皇帝表哥。

“今日起珍答应与骁妃同住锦绣宫,没有朕的允许,旁人不准前去打扰。朕不希望听到任何珍答应不痛快的消息,可听明白了?”皇帝表哥皱着眉头很是威严。

“臣妾遵旨。”一群人跪在了地上,我又向后挪了几步。

我,似乎成了一位宠妃。

一位没人愿意搭理的宠妃,一位别人处处讨好的宠妃,一位夜夜难眠的宠妃。

姑母总带着我出席各种宴会,在太后千岁的呼声里总夹杂着珍答应吉祥的声音,我知道,这就是姑母所说的,我郑家的重任。

我的存在,我的重任,不过是帮姑母打破皇帝表哥立下的免去登基大选后妃的规矩。

表哥册了我,我频频出现在众人眼前,便是时时刻刻提醒着所有人郑家的与众不同,提醒着与郑家相争的人都该退避锋芒。

郑瑶,珍答应,身份无比尊贵,当今太后的侄女儿,郑国公的嫡长女,兵部左侍郎的妹妹。

可是啊,没有人问一问这世间的一切尊崇我想不想要,愿不愿要。

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衣衫首饰,那些香得发腻的胭脂水粉,那些恭维的吉祥话,一件件,一桩桩,都让我恶心,恶心得窒息。

最让我恶心的事情是,我嫁于皇帝表哥的事情,木已成舟,毫无回转之力。

那……我的致宁表哥呢?

呵,我的致宁表哥啊,他娶了一位很美的川蜀女子,他亲口说他不曾喜欢我。

姑母又要带我去参宴,我只以为是寻常宴会,不曾想,是致宁表哥的接风宴。

“致宁此去川蜀可有何收获?”

“收获嘛,不去川蜀,皇帝表兄如何会赐我一位如花美人做妻子?”

进门前我便听到他们的对话,姑母命人掀开纱帘的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

“表哥……表哥啊……”我呜呜咽咽地哭着,喊叫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我的嗓子,我看到了致宁表哥与他的新婚妻子相携而立,那一刻,嘴里除了表哥二字再喊不出其他,双手保持一个拥抱的姿势,尴尬地伸着。

“瑶瑶,表哥在这里。别让大家笑话了去。”皇帝表哥自然地接过我横在半空的双手,对着众人歉意一笑。

“哈哈,这是一会儿也离不得呢?都这样都这样,我家的这位也是如此呢!”致宁表哥哈哈大笑,他旁边的女人脸红着打了他一下。

如今,我再没资格冲到表哥面前不让其他女人接近他了。

心一分一分地凉了下去,在致宁表哥和他妻子的亲昵举动中,在众人一片诚挚的祝福调笑中。

众人散去时,皇帝表哥留下了致宁表哥,依旧让他睡在南书房,昔日致宁表哥住的地方。

夜幕沉沉时,我躲在养心殿的偏殿里听他们二人酒后的醉话。

“皇帝表兄为何纳了郑家小妹?那孩子虽长高了些,但怎么也不像到了岁数的啊。”致宁表哥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

“你可曾喜欢这位表妹?”皇帝表哥问得突然,我的心跟着咚咚直跳。

“皇帝表兄玩笑了,我临走之时她才几岁,小孩子家玩乐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要说起喜欢,我喜欢我夫人,我夫人……嗝,皇帝表兄真是不解风情,表弟我新婚不久,你竟让我陪你彻夜喝酒!”

我蜷在偏殿里瑟瑟发抖,想象致宁表哥新婚的模样。三更天,皇帝表哥走到我面前,问我要不要进去看他一眼,我哭着摇了摇头。

或许是那次惊吓让我的脑袋受了损,又或许是致宁表哥的那句不喜欢让我的心蒙了尘,我总是记不住一些东西,唯独记得那一晚的事情和致宁表哥醉后的声音。

太医日日来请我的平安脉,他们都说我是受了惊吓,好好将养些时日就会没事。

可我知道,我脸上的红肿与下身的伤口很容易消去,心里的疼痛与梦里的魇魔永远不会消散。

所以,我选择去死。死了就可以解脱了吧?我听说,我娘当年是悬梁而死。

只是不知,她死前是否像我一样绝望。

我没有在锦绣宫,我舍不得一直照顾我的骁妃看我的尸体,更舍不得她因我的死亡承担无端的过错。

我将白绫悬在了寿康宫的西偏殿里,狠狠踢掉了脚下的凳子。

可能是我没系紧,也可能是我头上的首饰太重,我刚刚觉得脖子一紧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瑶瑶,你小小年纪寻什么死。”

“你可知嫔妃自戕是大罪?不光你父亲兄嫂,就连我也难辞其咎!”

“郑瑶,你长大了。你若是死了,你哥哥,你嫂子,也活不好。亲着痛仇者快的事情,莫要再做。”

姑母很是生气,先拿哥嫂的性命威胁我,后又逼问我是谁教唆我寻死,是谁让我走了这条死路。

我抓着被角憋着眼泪不作声,我该怎么回答?

是你啊,我的好姑母,是你在皇帝表哥的酒里下药,逼他将我伤得遍体鳞伤。

是你日日要我扮演一个宠妃的角色,日日提醒着我的身份,逼我夜夜回想那个雨夜。

是你让皇帝表哥给致宁表哥赐的婚,让我彻彻底底断了心底那一点点欢喜的念头。

是你把我变得沉默寡言一心求死,是你让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着。

姑母终究没有问出来,我也终究没有答。同族同源,至上血亲,我怎么作答都是错误,都是大逆不道。

太医不再说我惊吓过度,而是说我抑郁难消,心病难医。

安神香,安神茶,安神药,流水般被送入锦绣宫,我听那一对双胞胎说过我矫情,小小年纪心事儿比太后还多。

那些安神的东西只能让我入睡,却消不了那晚的梦魇,到后来愈发严重,我一看到皇帝表哥身下就疼得厉害,我一被梦魇惊醒就必须要骁妃抱着才能再次入睡。

我已经十三岁了,身子却是瘦了一大圈,也并没有长高,看着比先前还要小,越发撑不住头上首饰的重量。

姑母不再要求我出席各种宴会,哥哥被撤了兵部的要职提前继任郑国公爵,父亲被尊为老郑国公,赐了黄金千两。

他们在争斗,在博弈,我虽不懂朝政,却也看得出皇帝表哥对我哥的明升暗降,我知道,这一局是皇帝表哥赢了。

他唯一输的,便是我。

这些,都是姑母告诉我的,姑母要我利用皇帝表哥的愧疚与怜悯在后宫站稳脚跟。

皇帝表哥的确很是愧疚,他总在我梦魇的时候紧紧握着我的手,说:“瑶瑶,对不起。”

每一次我都奋力推开他,躲在骁妃身后。

我不想听姑母的话,也不想要什么站稳脚跟,更不想出席那些有致宁表哥和他妻子的宴会,所以我黏骁妃越发紧。

她是一个好女人,不会像淑妃那样冷着脸要我听姑母的话,也不会像贵妃那样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指责我夺去她的宠爱,更不会像皇后那样笑意不达眼底,总是阴森森的。

她像我哥一样喜欢练枪,一把红缨枪在她手上出神入化,总能稳稳定住院子里的落叶。

我很喜欢她,我想,如果我有她那样的好身手,第一件事就是跑出这重重宫苑。

于是我问她:“你为何不跑出宫去?这样的院墙你一翻身便出去了啊!”

“我……我嫁给了你表哥,自然是他在哪我便在哪儿。”骁妃吩咐金戈姑姑给我剥瓜子仁吃。

我听见了表哥二字不愿再说话,我想嫁的人,我已经嫁的人,都与这深深宫苑有关。

我不愿再想这个问题,我只想待在骁妃身边,看她练枪,看她吃饭,看她吩咐别人给我做吃食。

可我没曾想到,我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你去送,你再去送几次就成了。”

“皇后娘娘何至于死?贵妃的位置还不够高么?”

“你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前三次可都是经了你的手。”

“我若知晓是这要命的东西,必不会去送。玲珑贵妃,你收手吧!”

……

我在桌子底下听到了骁妃和贵妃的声音,那关乎一桩惊天秘密,玲珑贵妃伙同骁妃谋害皇后!

她们的争执越发热烈,打碎了一个茶壶,碎片溅在我脸上,我急忙捂住嘴却还是发出一声痛呼。

她们将我拽了出来,贵妃脸上再不加任何掩饰,愤怒而凶狠,她说:“小小年纪就这样狐媚,长大了还了得!”

贵妃端起骁妃的下巴,嘴角的笑容无比嗜血,她的眼睛猛然盯死我,一字一顿地说:“杀了她,掐死她。”

骁妃摇着头一步步后退,她看向玲珑贵妃的眼睛里尽是惊恐。

“你不是有盖世武功么?你不是叫什么红衣杀神么?难道,还要让我来?”

玲珑贵妃的护甲依旧那样精致好看,她端起了桌子上的琉璃杯,打开她的香囊,用护甲挑了一丝儿粉末儿兑在茶水里,跟我说:“瑶瑶啊,你喝了吧,喝完就能去见你娘了。”

我知道她早就看我不顺眼,但我从未想过她是这般狠毒的模样。她怨我分了她的宠爱,她怨皇帝表哥因我对她发脾气,她怨我听到了今天的秘密。

我接过了那杯茶水,这次,我死得成,我不用在日夜活在惶恐与难过里了。

“啪——”骁妃用掌风掀翻了我手中的杯子,杯里的水骤然落地滋滋作响。

“她还是个孩子,不会乱说话。”骁妃挡在我身前,像极了护犊的老虎。

“孩子?呵……孩子……杨缨,你今日不杀她,来日我会有一百种办法弄死她,你知道我的手段!”贵妃毫不退让,一步步向前逼来。

骁妃突然转身掐住了我的脖子,边掐边说:“瑶瑶,对不起。”

“哈哈哈哈,杨缨,你欠我的。”临死前,我听到了贵妃近乎癫狂的笑,可怖之极。

我没有挣扎没有哭,在我喘息不过气的时候,甚至微微笑了笑。

可我高兴得太早,我并没有死。

我醒来的时候脖子上很疼,骁妃坐在我面前,说:“宫里的珍答应已经被我掐死了,你表哥会将你送去很远的地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宫里的日子,好么?瑶瑶。”

我听到表哥二字的时候忍不住抖了一下,暗暗低下头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死。

“走吧。瑶瑶。不要与任何人提起你的身份。”皇帝表哥走进来拉起我的手,示意我穿好鞋。

我甩开他的手,抱了抱骁妃,然后迅速穿戴好一切。

可是,我离开这宫墙,那些骇人的梦魇和心底的难过就会一同离开么?

不会。

还未入夜,我在出京的马车上睡着的时候,又梦到了那些场景,红的血,红的眼睛,电闪雷鸣间的可怖。又听到了那句不喜欢,像是撕开了我的心,血淋淋地疼。

我睁眼的时候浑身冷汗,看了看上下颠动的马车帘子,我发疯一般冲了出去,撞到了车夫,我磕到了车辕上,昏迷不醒。

后来,我几乎以为我死了,但我却什么也看不到,我只能听到,感觉到。

我似乎到了漠北,我似乎终日躺在一张很凉的床上,我似乎总被泡在有怪异味道的药材里。

我总能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一老一少,少的常问:“师父,这明明什么都对,她怎么还不醒?”

“她不愿醒来,等她愿意醒来的时候自然会醒。”老的常是这样答。

是啊,如果能够一直这样睡着,这样没有梦魇和惊吓地睡着,谁又愿意醒来呢?

宫墙怨(十八)

二月初时豆蔻华,谁人不曾纯且真?

秋雨秋风催花落,花落花枯散碎盆。

宫墙内苑难相怜,散作花泥伴新生。

幼花已见黑泥潭,且愿深渊再盼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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