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见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身剧毒难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竟为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说道:“大师大何言语,请说不妨。” 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种,与那毒物牵缠纠结,极难解脱,纵使得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士自为。”杨过心想:“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的乾净。”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便又闭目而卧。
这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见床头放着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吃得两块,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着呀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
这时床头红烛尚□着一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见进来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竟是郭芙。杨过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的椅上一坐,秀眉微竖,睁着一双大眼怒视着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来吩咐我甚么话么?”郭芙说道:“不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着□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有异,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又问:“郭伯母产后平安,已大好了罢?”郭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着你关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气渐生,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么?”当下也哼了一声。郭芙道:“你哼甚么?”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甚么?”杨过心中好笑:“毕竟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么哼得两声,便自急了。”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哄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 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他性儿中生来带着三分风流,忍不住笑道: “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么?”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甚么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拚个你死我活,伤了老父之心。这些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清白白的名声,能任你乱说得的么?”说到这□,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杨过低头不语,心中好生后悔,那晚逞一时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得意,却没想到已糟蹋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言语轻薄,闯出这场祸来,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更是恼怒,哭道:“武老伯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过,给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么?”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知轻重,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当下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确是不该,但我实无歹意,请你见谅。”郭芙擦了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甚么?”杨过一怔,道:“昨晚甚么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 你和我的喜酒,你干么仍不知羞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给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武老伯说些甚么。”
郭芙瞧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这等事么?”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此事却可大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郭姑娘,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让你爹爹妈妈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道:“我对伯母决无不敬之意,当时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绝念死心,以致说话不知轻重……”
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对两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杨过骗得二人对自己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恕气如何能抑制?又大声问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靖伯伯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值钱,我妹妹的性命便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是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于你爹娘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么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杨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别瞎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师父亲口说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甚么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着他鼻子,怒容满面的道:“你师父亲口跟朱伯伯说,你与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去……”杨过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妹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妹妹……”郭芙抢着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你成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着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妹抢了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中毒后身子尚弱,又气又急之下,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竟自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子,他方自悠悠醒转。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罢?”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妹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说,便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你却怎敢说我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么了?谁教她不正不经的瞎说。”杨过心道:“姑姑清澹雅致,身上便似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于是也呸了一声,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
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说:「你们原是天生…… 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甚么那是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甚么?”她又羞又怒,将小龙女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
杨过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推,脑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过了一会,听得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怎会说这些话?那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从背后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满腔失望,急得口不择言,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顺,趋奉唯谨,那□受得这样的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只因杨过言语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但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气恼已极,浑不想这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刷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往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果然是人间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甚么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往?”郭芙冷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家不便开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却去跟一个臭道士相好。”杨过铁青了脸,喝道:“你说甚么?”
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两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那两个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杨过道:“那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说道:“我吩咐下人,给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尹赵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非奇事。
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张望,只见两人已经收剑不斗了,但还在斗口。姓赵的说那姓尹的和你师父怎样怎样,姓尹的并不抵赖,只怪他不该大声叫嚷……”
杨过霍地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么怎样怎样?”郭芙脸上微微一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难道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拍的一声,郭芙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受过此辱?狂怒之下,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向杨过颈中刺去。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位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见郭芙一剑刺到,他冷笑一声,左手回引,右手□地伸出,虚点轻带,已将她淑女剑夺了过来。
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只见床头又有一剑,抢过去一把抓起,拔出剑鞘,便往杨过头上斩落。杨过眼见寒光闪动,举起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后出手无力,淑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脱手落地。
郭芙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爹爹妈妈也不见怪。”但见他坐倒在地,再无力气抗御,只是举起右臂护在胸前,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劲,挥剑斩落。
那日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法王,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出便是十余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忧急,眼见时候过去一刻,杨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在襄阳周围三四十里内兜圈子找寻。红马虽快,但荒谷极是隐僻,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斗,跟着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大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于是下马将红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小龙女越听越是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妇已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雷击,心中胡涂,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之间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白,但小龙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她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知,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乱意烦。”
想了一阵,意念己决,虽然心如刀割,但想还是救杨过性命要紧,于是连夜驰回襄阳,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
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已远去,但郭靖、黄蓉未曾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文武全才,当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负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他去交给杨过,说甚么要杨过快到绝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毒灵丹,只把朱子柳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让妹妹在绝情谷去耽上几日,并无大碍,这是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情命,你自然也会出力。”她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话未说得清楚,珠泪已滚滚而下,当即奔向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于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怎明白她说些甚么,但“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句话却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便了。出得门来,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说道郭姑娘已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却又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轻姑娘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是行事神出鬼没。
他挂念杨过的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着小龙女所指点的途迳到那荒谷察看,只见杨过与武氏兄弟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余三人却已奄奄一息,心想“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话果然不错,于是急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竺僧自大理到来,当即施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是伤心,眼泪竟不是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衣襟全湿,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她痴爱杨过,不论任何对他有益之事无不甘为,于是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迳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房中,将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摸不着头脑,连问:“你说甚么?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娘你回来。”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龙女低着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时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却已不可得了。
正自发痴,忽听左首屋中传出一人的话声:“你开口小龙女,闭口小龙女,有一天半日不说成不成?”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整天说我?”当下停步倾听,却声得另一个声音乾笑数声,说道:“你偏做得,我就说不得?”先一人道:“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众多,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全真教声名何在?”后一人道:“嘿嘿,你居然还会想到我全真教的声名?那晚终南山玫瑰花旁,这销魂滋味……哈哈。”说到这□,只是乾笑,再也不说下去了。
小龙女更是吃惊,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跟我亲热,却让这两个道士瞧见了?”从两人语音之中,已知说话的是尹志平与赵志敬,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着身子暗听。这时两人话声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尹志平气忿忿的道:“赵师兄,你日晚不断的折磨我,到底为了甚么?”赵志敬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干甚么?我都答应了,我只求你别再提这件事,可是你却越说越凶。是不是要我当场死在你面前?”赵志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忍不住,不说不行。”
尹志平声音突然响了一些,说道:“你道我当真不知?你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仙的时光?”这两句话甚是古怪,赵志敬并不答话,似要冷笑,却也笑不出来。隔了好一会儿,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错,那晚在玫瑰丛中,她给西毒欧阳锋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终于让我偿了心愿。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赖,倘若我不说,你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我跟你说了,你便不断的烦扰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后悔,不,一点也不后悔……”说到后来,语声温柔,就似在梦中呓语一般。
小龙女听着这些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乱响:“难道是他,不是我心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说谎,一定是过儿。”
只听得赵志敬又说起话来,语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点也不后悔。你本来不用跟我说,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欢,非跟一个人说说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说,无时无刻不提醒你,但你怎么又怕听了呢?”突然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几声,原来是尹志平以头撞墙,说道:“你说好了,都说出来好了,说得让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赵师兄,你要做甚么我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提了。”
小龙女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然听着尹赵二人说话,但于他们言中之意一时竟然难以领会。
只听赵志敬冷笑几声,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须以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助你修练的一番美意啊。”尹志平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厌她憎她?”突然提高声音说道:“哼,你不用说得好听,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会不知?你一定对我妒忌,二来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二人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时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密意,她盼望尹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只要有人说着他的名字,她就说不出的欢喜。
只听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这小杂种好好吃一番苦头,难消心头之恨,哼哼,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哼哼!咱们全真派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这小子?尹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坏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你的小龙女姑娘在旁瞧着,那也有趣得紧啊。”
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懊闷欲绝,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四肢难动。
又听尹志平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门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全真教的叛徒!你与那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功也赞到天上去啦!”尹志平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甚么?须知做人不可赶尽杀绝!”
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马师伯、现任掌教丘师伯非将他处死不可,是以一直对他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确也始终不敢反抗,这时听他竟然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贴贴,自己的大计便难以成功,当下踏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没料他竟会动手,急忙抵头,拍的一响,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后颈之中,身子一幌,险些儿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长剑,挺剑刺出。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好啊,你居然有胆子跟我动手。”说着便拔剑还击。尹志平低沉着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个死,不如今日让你杀了,倒也乾脆。”说着催动剑招,着着进逼。他是丘处机的首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全然相同,一动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郁积在心,此时只求拚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大处下风。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赶来,见小龙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娘!”小龙女呆呆出神,竟是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乾不净的讥嘲笑骂,竟是语语都侵涉到小龙女身上。
郭芙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却见小龙女仍是呆呆的站着,似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声问道:“他们的话可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 之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尹赵二道在激斗之际,也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便即分开,齐声问道:“是谁?”小龙女缓缓的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胜关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给她掌按前胸,受了重伤,此后将养多日方愈,跟她动手,实无招架余地。他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也会在襄阳城中,适才自己这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尹志平心情异常,却没想到逃命,伸手推开了窗子。只见窗外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冷的站着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罢!”说着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目发异光,;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眼见长剑递来,却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向尹赵二人望了一眼,实是打不定主意。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伸手挽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尹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气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着,奔出数丈后,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投师学艺还均在郭靖之前,这一发力,顷刻间便奔到东城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着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尹赵二人,知他们是全真高士,论辈份还是郭靖的师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攻,当即下令开城。城门开得刚可容身,尹赵二人一跃便到了城外。领头的丐帮弟子赞道: “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甚么人出了城。他大吃一惊,问道:“甚么?”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望时,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那□瞧到有人?他回身诣问,旁人均说没瞧见甚么。他揉了揉双眼,暗骂:“见鬼!”看来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尹赵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数里才放慢脚步。赵志敬伸袖抹去额头淋漓大汗,叫道: “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酸软,险些摔倒,原来身后十余之外,一个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 “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抛得无影无纵,那知她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足下无声,自己竟然毫没知觉,当下拉住尹志平的手臂提气狂奔。
他一口气奔出十余丈,回头再望,只见小龙女仍然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相距三四丈远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跑,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双腿渐渐无力,说道:“尹师弟,她此时若要杀死咱们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恶阴谋。”尹志平惘然道:“甚么另有奸恶阴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们,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尹志平心中一凛,他此时对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小龙女提剑要杀,决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败,却是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上全都凉了,当下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飞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数丈之外。古墓派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只是她遇上了这等大事,实不知如何处置才是,只好跟随在后,不容二人远离。
尹赵二人本就心慌意乱,但见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着,不免将她的用意越猜越恶,惊惧与时俱增,从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未刻,四五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深厚,也己支持不住,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天气炎热,两人自□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眼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禁都横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
小龙女缓缓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地,伤心到了极处,反而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着水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似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眼前之事,两人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望着溪水,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顾,只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后。尹志平脸如死灰,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她要杀要剐,只索由她!”说着停住了脚步。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么要陪着你送终?”拉着他手臂要走。尹志平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驰来两骑马,马上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当即挥掌劈去。尹志平举手挡开,还了一掌,赵志敬退了几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马呼叱。尹赵二人突然跃起,分别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背,掷在地下,跟着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两匹马都是良马,奔跑迅速。两人回头望时,见小龙女并未跟来,这才放心。向北驰出十余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绳向右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二人整日奔驰,粒米未曾入口,疲耗过甚,已是饥火难熬,当即找到一家饭铺,命多计切盘牛肉,拿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余悸,只不知小龙女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尹志平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与薄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喝道:“这两匹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呼叫声中带有蒙古口音。
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着七八名兵卒,指着尹赵二人的坐骑正自喝问。饭铺的多计惊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无处发□,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甚么?”那军官道:“那□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关你甚么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戮欺压,那有人敢对蒙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赵志敬怒道:“甚么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甚么拿人?”那军官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着披开马匹后腿的马毛,灵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军马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中抢来,那□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是蒙古军马?我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难道犯法了么?”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抢上来伸手便抓向赵志敬胸口。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着右掌挥出,拿住了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着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刚好摔进了一家磁器□子,只听乒乓、呛□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纷纷跌落,那军官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那□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来救护,搬架的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顾不得去捉拿偷马贼了。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拿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饭铺的顾客霎时间走得乾乾净净,均想蒙古军暴虐无比,此番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血洗全真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掌柜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赵志敬知他怕受牵连,一笑站起,说道:“我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走。”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头。
尹志平道:“他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素来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其实远胜于赵志敬,困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你们怕甚么了?”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着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尹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须得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尹志平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众人慌成一团,精美酒食纷纷送上,堆满了一桌。
尹赵二人吃了一阵,尹志平突然站起身来,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地。掌柜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完,尹志平飞起左腿,轻轻将他踢倒在地。赵志敬还道他神智兀自错乱,叫道:“尹师弟……你……”尹志平掀起旁边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顺手点了各人穴道,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你们店中给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个头破血流。”
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当即动手,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肿。过不多时,忽听得青石板街道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驰而至。众店伴纷纷倒地,大呼小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马蹄声到了饭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瘦的藏僧,一个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着拐杖。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皱起眉来,大声呼喝:“快拿酒饭上来,老爷们吃了便要赶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了人来,却又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挥马鞭夹头夹脑劈将过来。那掌柜的忍着痛连声答应,苦于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轮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银针,在山洞外纠缠□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崖边生有一株大树,法王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时已是半昏半醒,却仍是紧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两人齐往崖下草丛中跌落,顺着斜坡骨碌碌的滚了十余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下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
法王右手反将过来,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沉沉中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是抓住他的后心。法王冷笑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思自救,胡闹些甚么?”
这两句话直如当头棒喝,尼摩星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只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不急救,转眼便是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间的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法王见他如此勇决,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从此不足为患,伸手点了他双腿膝弯处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先止血流,然后取出金创药敷上创口,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武士大都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了起来,说道:“好,你救了我的,咱们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倒已除了,我的处境反不如你。”于是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一小滩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几日,法王以上乘内功逼出了毒质,尼摩星的伤口也不再流血,折了两段树枝作拐杖,这才出得谷来。不久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营,却在这市镇上与尹赵二人相遇。
尹志平与赵志敬见到法王,不由得相顾失色。二人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显示武功,委实是惊世骇俗,又想起他两名弟子达尔巴与霍都当年进袭终南山重阳宫,连全真诸子也不易抵敌,此刻狭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便欲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以千百数,尹赵识得法王,法王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败而归,见到忽必烈时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遮掩,见两个道士坐着吃饭,自是毫不理会。
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官兵冲了进来,一见尹赵二人,呼叱叫嚷,便来擒拿。尹志平见法王座位近门,若是向外夺路,经过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低声说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声响,碗碟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跃起身来,奔向后门。
尹志平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只见法王拿着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闪,那西域矮子跃了过来,左手连幌,举拐杖向尹赵肩头各击一下。尹志平与赵志敬从未见过此人,但见他身法快捷,出手悍猛,立即沉肩闪跃。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声,见这两个道士居然并非庸手,倒也有些诧异,左杖着地撑住,右手拐杖举起,自外向内回击,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双剑齐出,左右分刺,要将他迫退,夺路外闯。
尼摩星武功虽较尹赵二道为强,但双腿断折不久,元气大伤未复,一手挥杖与二道动手,另一拐杖必须支地,数招一过,已然不支。法王缓步上前,眼见赵志敬剑尖刺到,直指尼摩星前胸,尼摩星举杖挡架,尹志平长剑抵他右胁。这一剑招数极是狠辣,尼摩星非弃杖后跃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跃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将他抱了起来,右手按上他手臂。其时他拐杖与赵志敬的长剑尚未分离,法王的内力从杖上传将过去,赵志敬只觉右臂剧震,半边胸口发热,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尼摩星内力不足,变招却是奇速,一见赵志敬长剑脱手,立即回转拐杖,已与尹志平长剑黏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赵志敬前车之□,立即运力反击,岂知法王的内力亦刚亦柔,喀的一声,长剑断折,手中只□下半截断剑。法王轻轻将尼摩星放下,双手外分,搭在尹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素不相识,何须动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剑士,且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么一搭,二道竟自闪避不了,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惟有急运内力相抗,那□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内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压断。
这时冲进来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法王是蒙古护国法师,四大王忽必烈对他极为椅重,当即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道人偷盗军马,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尹志平连看数眼,突然问道:“这位可是尹志平尹道爷?”尹志平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法王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稍减下压之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居然如此精纯,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户笑道:“尹道爷不认识我了么?十九年前,咱们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黄羊吃,我叫萨多。”
尹志平存细一瞧,喜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转头向法王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成吉思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法王点了点头,收手离开二人肩头。
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十九名弟子随侍,尹志平是门下大弟子,自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尹志平。他转战四方二十年,积功升为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心中极是欢喜,当下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末座相陪,对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罢。萨多询问丘处机与其余十八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戟张,豪态横生。
法王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见尹赵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剑术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机,否则当真动手,却也须二三十招之后方能取胜。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进来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有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绝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小龙女微微颔首,在角落□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面。
尹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惧,就只怕杨龙二人双剑合璧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是大嚼饭菜。尹赵二人此时早知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不空。
萨多却是兴高采烈,问道:“尹道长,你见过我们四王子么?”尹志平摇了摇头。萨多道:“忽必烈王爷是拖雷四王爷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赵志敬心念一动,问法王道:“大师也是去拜见四王子么?”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我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尹志平的机智才干本来远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赵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法王相护,以便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各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法王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 “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笼络上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爷,也有个交代。”当下言语中对尹赵二人着意接纳。
此时天色渐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背后蹄声得得,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骑了一匹驴子遥遥跟随在后。法王心中发毛,暗想:“单她一人决不是我对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随不舍?莫非杨过那小子在暗中埋伏么?”他与尹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风,当下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龙女下了驴子,与众人相隔十余丈,坐在林边。她越是行动诡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曾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后,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
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法王纵目眺望,四下□并无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纵横无敌,来到中原,却接连败在小龙女和杨过那小子双剑合璧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决,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玎玲、玎玲的传来几下驼铃声,数里外尘头大起,一彪人马迎头奔来。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该下手了。”忽听萨多“咦”的一声,叫道:“奇怪!”法王见对面奔来的是四头骆驰,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竖着一面大旗,旗□上七丛白毛迎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道:“王爷来了!”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被忽必烈见他下手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轻视,当下缓缓驰近,但见四头骆驼之间悬空坐着一人。那人白须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相会,还有这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花样百出,又怎能悬空而坐?待得双方又近了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几条绳子结成一网,周伯通便坐在绳网之上。
周伯通向来不去重阳宫,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尹志平与赵志敬与他并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均未想到是他。当年嘉兴烟雨楼大战,周伯通赶到时已是浓雾弥漫,人人目不见物,尹志平虽曾闻其声,却始终未见到他一面。
法王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问道:“王爷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法王道:“为甚么?”周伯通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法王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甚么发脾气?”周伯通指着竖在骆驼背上的王旗,笑道:“王爷的王旗给我偷了来,他干么不发脾气?”法王一怔,问道:“你偷了王旗来干么?”周伯通道:“你识得郭靖么?”法王点点头道:“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我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阳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法王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
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个圈子,这才奔回。王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平野奔驰,大旗翻卷,宛然是大将军八面威风。
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登时站定,想是他手劲厉害,勒得四驼不得不听指挥。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法王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挥,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
尹志平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尹志平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么?”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传,道:“哼,怎么?小道士快磕头罢。”
尹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问道: “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门下,弟子尹志平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也不是甚么好脚色。”突然双脚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不敢失了礼数,仍是躬身行礼,赵志敬却伸手去接。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志敬一手抓空,眼见左鞋飞向右边,右鞋飞向左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回到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迳,但若非俱有极深厚的内力,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处。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营帐中见过他飞戟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时足少上加了一点回劲,因此见了也不怎么惊异,但赵志敬伸手抓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武功,便有极厉害的暗器射来,也能随手接过,百不失一,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当下再无怀疑,跟着尹志平拜倒,说道:“弟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扬尾,发足便奔。
法王飞身下马,身形幌处,已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双掌分别按在一头骆驼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么一按,竟然倒退两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来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要找寻对手实是艰难无比,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身己过招,说着便要下驼动手。
法王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军营,便去偷盗王旗,这不是无耻么?你自知非我敌手,觑准我走开了,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法王摇头说道:“我说过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得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法王道:“你将王旗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着。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难事,越是要做到,当即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 “接着了,今晚我来盗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入手,才知这一掷之力实是大得异乎寻当,忙运内劲相抗,但终于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椿站住。
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时他掌力陡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起,跃出二丈有余,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并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四个小黑点。
法王呆了半晌,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罢!”
法王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尹赵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却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色。他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两个道士而来?”于是出言试探:“尹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么?”尹志平脸色徒变,答应了声:“嗯。”法王更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姑娘厉害得紧,你们和她作对,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于尹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惊惶现于颜色,这才设词探问,竟是一问便中。
赵志敬乘机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当日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报。”法王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扬天下,武林豪杰,谁不知闻。”法王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脱困。”又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想要我保护,是也不是?”
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则死耳,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法王见他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对?”一时摸不准二人心意,便淡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但此时她孤身毋落单,我取她性命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大胜关英雄大会,金轮法王败于小龙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听赵志敬如此说法,知他实是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伯通订约盗旗,颇有需用尹赵二人之处,倘若杀了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当下意示□ 暇,双手合十,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过访便是。”说着一提□绳,纵马便行。
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当日终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藏僧不但武功高强,智谋也远在自己之上,眼见他迳自前行,当即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熟,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才怕成这样,那姓尹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法王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的情况,赵志敬一一说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甚么。
法王道:“原来马道长年老静退,不问教务,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小了。”赵志敬道:“是,丘师伯也已七十多岁。”法王道:“那么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的心事,脸色微变,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个尹师弟接手。”
法王见他脸上微有悻悻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尹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于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充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日给法王说了出来,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见于颜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继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后,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这职位。尹志平污辱小龙女,实犯教中大戒,如为掌教师尊所知,势必性命难保。但赵志敬自知生性鲁莽暴躁,素来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纵然尹志平身败名裂,这掌教的位子还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法王□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为我所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实是大功一件,只怕更胜于刺杀郭靖。”心中暗自筹思,不再与赵志敬交谈。
午牌时分,一行人来到忽必烈的大营。法王回头望去,只见小龙女骑着驴子站在里许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要知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万马全随王旗进退,实是军中头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人盗去,直如打了一个大大的败仗。他见法王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听法王引见尹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似没放在心上,吩咐摆设酒筵与二人接风。尹志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王爷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绝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双腿残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尼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法王陪着尹赵二人到旁帐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头便睡。法王道:“赵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
赵志敬举目只见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之下,那头驴子却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法王只作不见,再详询全真教中诸般情状。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侠仗义,救苦恤贫,多行善举。是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视作救星。当时有人撰文称:“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等明主,而为天下式” 云云。当其时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赵志敬见法王待己亲厚,心下感激,当下有问必答,于本教势力分布、诸处重镇所在等情,尽皆举实以告。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走到无人之处。法王叹了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马、刘、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是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任传之于尹道兄呢?”赵志敬这些日来一直便在筹算,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后,全真六子逐一凋逝,便逼他将掌教之位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法王提及,不禁叹了口气,又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龙姑娘是小事,老衲举手间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方是当急之务。”赵志敬怦然心动,说道:“大师若能点明途,小道终身全凭所命。”法王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当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内,便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法王道:“你不信么?”赵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赵志敬心□难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法王道:“咱们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法王道:“不错,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长多半便不是你的对手了。”赵志敬喜道:“是啊,马师伯、丘师伯、我师父都要称他为师叔。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我。”法王道:“今日我和他打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然是要来的。” 法王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之上,咱们去秘密的藏在一个安稳处所。蒙古大营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也无法在一夜之间寻找出来。”想志敬道:“是啊!”心中却想:“这般打赌,未免胜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石免胜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诉周伯通,让他找到王旗,岂非奇功一件?”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祖的欢心。”但转念一想,说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法王道:“咱们血性汉子结交朋友,只是全心全意为人,一己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连称: “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筹划计议,那时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着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山上去瞧瞧。”
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片刻间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们找个山洞,把王旗藏在□面。”前两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这山树木茂密,洞穴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法王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山洞,洞口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们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周伯通一到,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眼,心想有此为记,决计不会弄错。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
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说话。尹志平两眼发直,偶而说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问。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防守得极为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如,将王旗盗去,本领之高实是人所难测。”
只见头顶天作深蓝,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帐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是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提于宇内,天下三千道观、八万弟子尽数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是得意,站起身来,凝目眺望,隐约见小龙女仍然坐在那株小树之下,又想:“这位龙姑娘果然艳极无双,我见犹怜,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为她颠倒。但英雄豪杰欲任大事者,岂能为色所迷?”
正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忽间已奔到了王旗的旗□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周伯通到了
我爹造反了,我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嫡公主。
可好巧不巧,我的上个身份是前朝皇后,肚子里还怀着个前朝余孽。
我爹站在我身前,递给我一碗汤药。
「姝儿,流掉这个孽种,你还是朕的掌中明珠。」
1.
我是当朝皇后。
但我爹造反了。
我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嫡长公主。
究竟是皇后身份尊贵,还是长公主的身份尊贵,我比较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2.
我爹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送我一份大礼。
我还没来得及假装感动,跟我爹走一遍互相推辞官方程序。
我爹发了话。
「姝儿,流掉这个孽种,你还是朕的掌中明珠。」
3.
我冲我爹扬唇一笑:「爹,这孩子是我奸夫的。」
4.
我爹半信半疑。
我命人传来金吾卫。
身着玄色鱼尾服的隽秀男人觐至殿前。
我爹见了他,连语气都和蔼了几分:「褚郎,你同姝儿?」
我情意绵绵的看向我的情郎,眸中水光荡漾:「坏事都被你做了,怎么,怕我爹罚你?」
5.
褚枳是我的初恋。
我知道他不会不帮我,因为他负了我。
我看着褚枳那两张薄唇上下一合,答:「却有首尾。」
6.
我被「荣养」在了宫中。
我娘死的早,我爹草草的给她追封了个孝贤皇后,而后便忙着安排他那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去了。
这个为嫔,那个晋妃,位分最高的是二公主的生母小季氏,我爹命小太监拟旨,亲自宣旨封了怜贵妃。
中宫无后,贵妃暂代凤印,统领六宫。
翌日,怜贵妃派人宣我觐见。
宣旨的小太监说,她要向我这位曾经的光烈皇后,请教后宫诸事。
7.
怜贵妃住在我曾经的寝宫「钟粹宫」。
宫变不过瞬时之间,殿内的布置还未来得及撤下,我那些值钱的珠宝玉器还未来得及收拾,就被小季氏通通笑纳。
小季氏锦衣华服,坐于上位,云鬓花颜带着笑意,冲我招了招手。
「快让我来看看。」
她长长的护甲划过我的脸蛋,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着我在看谁。
「好孩子,苦了你了。」
小季氏叹了口气,将我拥入怀里,疼惜无比。
8.
小季氏是我娘亲的庶妹。
她们两之间的故事说来话长,我就先不说了。
9.
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前朝的阴霾血腥逐渐散去。
夜深人静,我爹差人秘密宣我觐见。
他着帝王华服,金秀的五爪金龙秀的精致秀气,刺得我眼睛一疼。
穿它的人,应当是位清峻隽永的君子。
可惜君子死了,衣服落在了我爹这莽汉手里。
10.
我爹声音带着森然的凉气。
「姝儿,前朝宝藏,你当真不知道在哪?」
我爹坐在那张明黄色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其实皇后本没有封号,只有死后才会追封。
所以你看,从一开始,我爹就没想留我活路,他连谥号都替我想好了。
什么父女情分,这份宝藏,才是我爹留下我的理由。
11.
殿内的大理石寒意刺骨,我跪在地上,骨子里都钻进了凉气。
我眼中泪光盈盈,脸上摆满了不知所措,云里雾里。
我爹冰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着。
良久,才命内侍扶我起身。
12.
兴许是我演的太逼真,亦或是宝藏还没找到。
我爹暂且被我糊弄了过去。
新朝初立,世家新臣一拨事接着一拨事。
我爹没空管我,替我留了些喘息的余地。
13.
哦,宝藏?
我当然知道。
那是景皇逝世前,靠在我怀中,一字一句的告诉我的秘密。
就藏在「钟粹宫」的暗道里。
14.
小季氏时常宣我去「钟粹宫」陪她处理后宫诸事。
去得多了,总有几次会碰上燕明霞。
燕明霞是我的庶妹,小季氏的亲生女儿。
我听小宫女说,她被封为了昭阳公主,在宫中风头无二。
不过也没关系。
始终是矮我这个嫡长公主一头。
15.
我发现燕明霞也并非风头无二。
起码她见了我,倒是如往日一般咬牙切齿。
我笑眯眯同她打了招呼。
她看上去却不是很开心。
奇怪,总不是看我还活着不高兴吧?
16.
我的好妹妹可能是真的不太喜欢我。
她估计想看我失态,嘴里的话像是淬了毒。
「姐姐好狠的心,为了献媚于父皇,苟活于世,居然亲自手刃自己的夫君。」
我大为惊奇,看着她,疑惑道:「既为我亲手所刃,死在自己最爱女人的怀中,想必他在天之灵,也得安息吧。」
她被我的厚颜无耻给彻底打倒了。
17.
燕明霞不喜欢我,我自然也没让她好过。
她喜欢褚枳,我便同她说:「本宫同褚郎旧情复燃,暗度陈仓,如今已经珠胎暗结,不久,本宫便要请父皇赐婚。」
我好妹妹的脸色可真精彩。
18.
的确是我杀的先皇。
先皇是个什么人呢?
纯善和雅,君子如玉。
我长于武臣之家,自幼见得都是粗狂外放的莽汉,喜欢的也是褚枳那样凉薄秀美的男儿。
先皇跟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儿都不一样。
19.
其实我胡闹惯了,根本担不起皇后之位。
可燕家需要一个皇后,而皇后之位,必须是嫡女才能当之。
我让褚枳带我走。
那夜雨很大,我没等来褚枳,倒是等来了我爹的一个大嘴巴子。
20.
我怀着对褚枳的恨意进了宫。
大婚那日,我着凤冠霞帔,连锦鞋上的明珠都大的吓人。
一步步走过九十九层台阶,与一个陌生男人上拜天下,下授群臣。
盖头一揭开,我红着眼撞进了一双温润如玉的眸中。
21.
我怕他笑我,故意冷着一张脸。
但周怀瑜没笑我,只是温声问我:「有人让你受委屈了吗?」
22..
周怀瑜就是先皇。
他是皇帝,我不能直呼他名讳,他便把自己表字告诉我。
怀瑜
握瑾怀瑜。
23.
我喜欢拳脚功夫,只是粗通文墨,根本就搞不明白皇后那一摊子的事。
他便每日下朝后,教我读史明鉴,授我礼乐诗书,为我弯腰画眉。
他是个好人,这叫我更难过了。
我抹了抹泪,然后同他说:「可我心底已经有人啦。」
24.
我心里有人,他知道后,反过来宽慰我。
我觉得他是一个大傻子。
傻到连临死之前,都怕我不忍。
亲自握着我的手,将刀锋递进他的胸口。
我喜欢舞刀弄剑,可宫中禁刀甲,他便特地差人寻了这炳奢华至极的宝石短匕赠我。
镶着璀璨宝石的利刃刀锋轻而易举的划开衣裳抵至皮肉。
他笑意一如既往温软,被血染的温热的大掌紧紧握着我的手,「活下去,梓潼。」
我握着那把短匕,软的不成样子的手,颤抖着一点点插了下去。
情势所逼,不得已而已。
25.
我亲眼见周怀瑜在我怀中断了气。
那双曾予我温情的大掌,此刻无力的垂了下来。
仿佛间,我听见宫门大开的响动。
阵阵的铁甲兵戈声将这禁内填满了。
连风里都带着股肃杀。
我握着匕首的手渐渐定了下来,一点点抹去眼角的泪痕。
我站起身,一步步朝大殿口走去。
我再没有回头看周怀瑜一眼,只是仍由他一人孤身躺在那冰冷冷的大殿中央。
26.
我打开殿门。
鲜血映的天色都红了大半。
许多在府中见过的熟悉面孔重新出现在我眼前,他们身裹铁甲,手执兵刃,那泛着阵阵寒光的刀锋正对着我。
风吹起我已被鲜血染红的锦裙。
我倚在朱红殿前,唇角笑意粲然:「父皇,景帝已伏诛。」
27.
我爹这人吧,篡位谋反的时候心狠手辣,临到头来,又顾忌自个名声在史书上不大好听。
于是对周怀瑜这个废帝的处置便成了难题。
我这个做女儿的,亲手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以先皇性命为诚,换得我苟且偷生。
28.
我爹也很懂礼尚往来的道理。
给我备了份份回礼。
就是那碗「汤药」。
29.
宫里的耳目多。
我同燕明霞的友好交流很快传遍了后宫。
我的好妹妹更是不想让我好过,又四处命人败坏我名声,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很快,朝前朝后都知道,我这位前皇后娘娘生性放荡,在禁内勾引金吾卫统领,绿了先皇。
我看着燕明霞替我忙前忙后,十分满意。
我不怕人知道,就怕人不知道。
知道的人越多,我腹中的胎儿就越安全。
30.
事情很快到了小季氏的耳中。
她召我前去,替燕明霞向我致歉,长长的指尖梳了梳我的秀发:「霞儿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看着小季氏那双美丽的眸子,同她说:「我并不将燕明霞的话放在心上。」
小季氏眸中带水,似乎藏着有说不尽的哀愁,「是我对不起你,姝儿,你有什么想要的,为娘都满足你。」
31.
其实我不是娘亲的女儿。
我是小季氏的长女。
我娘亲久年不孕,小季氏便把我过继在了她名下。
既博得贤名,又得了宠爱,最后还能借着我的手,亲自毒死了我娘亲。
32.
我同小季氏说,「我与褚枳本来就是一对苦命鸳鸯,如今景皇已逝,我自然要与我的心肝宝贝再续前缘」。
小季氏的枕头风果然了得。
吹的我爹情迷意乱,当即下旨,将我下降与褚枳为妻。
33.
成婚前日,我仗着长公主的派头命人传褚枳入宫相会。
伺候我的小太监劝我说:「公主,大婚前相见不吉利」
我吃吃的笑了,「嫁人这种事情,一回生两回熟,有什么吉不吉利的。」
更何况,我也没想跟褚枳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呀。
34.
我爹收到太监传话,兴许被我整的有些无语。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颇有些慈父心肠道;「姝儿,你还是没怎么变,像个孩子似的。」
35.
在宫里,我又见到了褚枳。
他天生生的一张引少女怀春的脸。
只可惜剑眉薄唇,天性凉薄。
自打我认识褚枳以来,便知道他是个极有野心的人。
既然有野心,凭他的本事,又怎肯甘居人下。
还是在我爹那个老头子下面。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身上有前朝宝藏的消息,知道的,可不仅仅是我爹一人而已。
36.
我甜蜜蜜的喊他:「褚郎。」
「之之。」
褚枳动了动唇,喊了我的小字。
有时候我觉得,上天总太过偏爱褚枳,给了他一副好相貌,又给了他这清音冷冷的声调,令人一听就软了心肠。
他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无须我多言,他就早已看透。
离宫之前,褚枳回头看我,他幽深的黑眸藏着暗涌,问我:「你当周怀瑜对你,当真百般真心?」
他说,那夜我送消息给他,是周怀瑜命人拦住了那道消息,将他借故留在禁内。
他说:「之之,负你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37.
我刚进宫的时候,内外命妇都赞我「命好」。
爹是当朝大将军,所以我一入宫便是皇后之位。
周怀瑜性情温和,不近女色,自我进宫之后,后宫便再没进过新人了。
更何况他又对我那样情深义重。
这个好到能将性命托付与我手中的男人,难道会是个坏人吗?
38.
我二嫁的阵势丝毫不比当皇后的时候小。
兴许是需要场喜事来撑撑场面,我爹也没吝啬,从他的私库拨了一笔嫁妆给我添妆。
除了那些对我「前朝余孽」身份颇有微词的人,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
阴霾一点点散去。
39.
大婚当日,皇帝嫁女,街市禁行。
我撩起珠帘看着轿外。
街市两旁红绸漫天,褚枳骑着高头大马,鲜红的喜服将他衬得越发形貌昳丽、风姿俊秀,令人不敢逼视。
同我十六岁的梦一模一样。
40.
喜房布置的张灯结彩。
红烛摇摇欲坠的滴下两行血泪。
请来的喜娘在一旁不停说着吉祥话。
一柄长长的喜棍挑起我的盖头。
我抬起头,笑着捏住褚枳的手。
他的手真凉,跟周怀瑜一点都不一样,反倒要让我给他取暖。
我同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褚枳,我只想跟你好好在一块。」
褚枳垂首看我,他凉薄的唇角动了动,他说「好。」
41.
褚枳好像真要同我过日子一般。
府里的大小事务通通让管事来寻我,连他的库房钥匙,都交给了我。
我捏了一颗葡萄笑着送入口中,汁水染了我的红唇,我笑着问他。
「你就不怕我将你府中东西全都卷走了。」
正在批阅公文的清隽指节一顿,褚枳掀了掀眼帘,眉目如锋。
「那记得带上我。」
42.
我暂且过了一段拈花逗鱼的安生日子。
褚枳很忙。
他身为宫中金吾卫统领,又身兼京城兵马司提督,每天是处理不完的公文忙事。
我这个闲人,坐在塌前,用密令唤出暗卫,叫他送了封信。
周怀瑜死之前,兴许是早就有了预感,便将他的暗卫悉数交给了我,供我差遣。
他可能是想保我一生平安,可是既然生在这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平安二字,又谈何容易呢。
43.
中秋夜宴,我盛装与褚枳一同出席。
我同他一露面,便开始陆陆续续有褚枳的同僚过来敬酒贺喜。
我有些惊讶,像褚枳这样凉薄冷清,不已外物悲喜的人,竟然也会因为同僚那恭贺新婚的几句吉祥话语,被灌了好几杯酒。
酒色浮上他秀丽的脸庞,连泛着凉气的眸光向我看来,烛光下透出几分缱绻。
「少喝些。」我软着声劝他,在旁人眼中看来,又少不得是一对恩爱夫妻。
褚枳只看了我一眼,凉凉的大掌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爹坐在上首,看着我们情意绵绵的样子,眼中很是满意。
44.
我爹没当上皇帝前,褚枳这人,便是我爹得力的左膀右臂,恨不得收为义子。
当上了皇帝后,我爹恨不得自断其臂。
45.
我爹虽为天下兵马大将军,但因为周怀瑜的制衡之术,他手中只有一半虎符。
另一半能调动朝中二十万大军的虎符,在褚家。
褚家满门忠烈,父辈皆战死沙场,于是这最后一道虎符,落在了我夫君褚枳手中。
我嫁给褚枳前夜,明黄帷幔后,我爹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对我说;「姝儿,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父皇虽已是天地至尊,可却也恐人生变。」
他说;「姝儿,这是最后一次,你必须要帮父皇。」
我爹要我找机会,将褚枳的虎符换走。
这既是父亲的温情请求,也是来自帝皇高高在上威胁。
46.
我对我爹说不上十分了解,但也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所以我才知道,在我爹递给我汤药的那一刻,只有褚枳的名字,才能保我与我腹中胎儿平安。
而褚枳呢?
他这么有野望的一人,如何不知道帝王之塌,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
这场亲事,我们三人,各怀鬼胎。
47.
中秋夜宴回来后,褚枳手中的权利一点点被抽出,很快便在家做了个富贵闲人。
这场与帝王的博弈中,我没想到我的好妹妹燕明霞是居然是最先跳出来的那一个。
她气势汹汹的冲上褚府,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大夫人,又克死了周怀瑜,现在又开始连累褚枳,燕明姝,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我也在想,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好似我这一辈子,永远都要背负着罪孽活下去。
48.
论打嘴仗,燕明霞自然是比不过我的。
我刚调整好心态,正准备向她重拳出击,突然出现的褚枳便将我的风头全部抢走了。
他穿着玄色长袍从后院走出来,精致绮丽的面容往那一露,就令燕明霞瞬间哑了声,手足无措。
「褚大人……」
褚枳却看也没看她,将汤婆子放在我手心里。
男人秀丽的眉头凝重,居高临下的同我说:「下次再这么不注意身子,就不要出院门了。」
好半响,他似乎才意识到燕明霞还在这里,冷淡的叫管家送客。
他的无视令燕明霞的眼眶红了大半。
我盯着褚枳那张阴柔秀丽的面庞。
我两好像真成了一对恩爱夫妻。
49.
昔日车水马龙的褚家闭门谢客。
我也乐得配合褚枳做出一副模范夫妻的样子给我爹看。
于是京城里便到处都是我们恩爱的身影。
今日泛舟湖上,明日寺庙烧香。
上香时,庙里的了缘大师为我们解签。
「世间天理定婚姻,天配如何误世人,人若自知天理合,何须着意问天神。」
了缘大师叹了口气,又搓了搓手:「签文是好签,只是褚施主造了太多杀孽,只怕波折太深。」
我乐了,这寺庙骗香火钱骗到褚枳头上来了?
我抬眸看了眼褚枳,同他那深不见底的墨眸撞了个正着。
我正打算命人搬来板凳瓜子,好好看褚枳冷面一怒,挥手灭了这秃驴的大戏。
可褚枳只是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下山前又捐了一千两的香火银子。
我转头看着那秃驴笑的眉飞色舞的样子,顿时气的捶胸顿足。
「你怎么这么好骗?」
褚枳头也不回,冷冷道:「我乐意。」
刚落过细雨的山路陡滑,下山前,他又回首,小心牵住了我的手。
50.
书房里,褚枳过分凉薄昳丽的眉眼,在手执书卷的时候也难得添了几分温情。
他像是亲生父亲一样,开始还为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儿取名。
我不知道怎么,有些没了耐心,客气不失好心的提醒他:「我肚子里的孩子,姓周。」
褚枳的温情成了这场漩涡中的变数。
我们之间不过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我告诉他:「我们两谁跟谁,在府中还做戏,累不累呀。」
褚枳眼也没抬,只是气息重了几分。
良久才说了句:「我知道。」
51.
日子一日日的过去,生产那日,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落满了整个京城。
在稳婆的叫喊声中,我思绪渐渐散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我孤零零的站在雨中,等褚枳来接我。
褚枳纵马赶来,少年将我揽上骏马,带我远走高飞。
如果褚枳带我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他是不是会像个最普通的父亲。
而我身上,也不会压着那么多沉甸甸的使命。
我一心想要为周怀瑜报仇雪恨,只是,金銮殿上坐着的是我爹,饮恨而终的是我拜过天地的丈夫。
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糊涂的人。
报仇,只是,什么是家仇?什么又是国恨呢?
后来我才知道,我生产的那日,几乎是整个盛京的稳婆都被请来了褚家。
宫中也派了人来。
人人都喜气洋洋。
但只有褚枳,他那样生人勿近的一个人,小心翼翼的站在稳婆面前。
他问:「夫人怎么样了。」
52.
醒来后,我抱着皱巴巴的婴孩,实在不敢相信,这个小丑东西就是我生下来的崽子。
我说:「给他取名念瑾吧。」
至于姓,我们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起。
53.
瑾儿出生后,我爹对他的身世彻底没了疑心。
毕竟若不是情到深处,哪个男子又愿意往自己头上带绿帽子?
但我爹不知道的是,这世间,除了深情,还有野心。
我爹估计是真的觉得褚枳很爱我,试探过后,终于打算用我和瑾儿为饵,一步步除掉褚枳这个心腹大患。
只能说,褚枳实在是演技精湛,连我爹这种老狐狸,都被他骗过去了。
我十分感谢我爹。
要不是那天雨夜我爹甩过来的大嘴巴子够痛,我兴许也会被他骗过去。
54.
我同褚枳一早商量好了,他在外领军,我在内接应。
我爹这人武将作风,并不得文臣喜欢,更别说他上位之后,穷兵黩武,打压世家。
世家苦他久已。
我手里有周怀瑜给我的暗卫,更有他临死前留下的足以证明孩子身份的遗诏。
很快就同那些世家接上了头。
褚枳造反,师出无名,但如果有瑾儿就不一样了。
权臣幼帝,他褚枳大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便是我同他的交易。
53.
我爹死之前,怕是都没想到,居然是我先造了他的反。
他看上去好像很生气,怒斥我:「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死了,你难道就不是前朝余孽了吗?!」
54.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
我爹造反的时候,也没提前通知我。
我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只是他没想到,棋子也会别的心思。
55.
宫中人四处逃散。
我带来的亲卫已经将殿内围的水泄不通。
我冷冷命人递上一杯毒酒:「父皇,最后留个体面吧。」
兴许是知道大势已去,我爹眼里满是颓然。
「姝儿,你真是好狠心的心肠。」
他大笑起来,虎目含泪,带着几分悲凉:「当初让你入宫,果真是个正确的决定,只是我没想到你如此狠辣,为了周怀瑜那个男人,将刀尖指向了你的父亲!」
「周怀瑜好厉害的手段,自己对付不了我,不惜以命相搏,将你埋在我身边,这天下,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他周家的!」
我爹喝下那杯毒酒,脸色一点点变得灰青。
我脸色大约也难看的很。
我想问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话到唇边,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死死掐住掌心,一言不发。
56.
「贱/人!」
燕明霞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她披头散发,拿着剑直直劈了上来
「你大逆不道,六亲不认,居然杀了爹爹!」
哐当一声,褚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他一把挑掉燕明霞手中的剑刃,将我护在身后。
剑落地的瞬间,褚枳闷哼了一声,细汗从他乌黑的鬓发间滑落。
我心思恍惚,没有在意。
后来我才听人说,原来逼宫当日,褚枳带兵进宫时,被一道冷箭射中,却仍马不停蹄,赶来了我这里。
57.
金銮殿上的血迹被宫人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大殿上依旧富丽堂皇,看不出一丝腥风血雨。
我抱着瑾儿一步步朝着那最尊贵的位置走去。
登基大典过后,我亲自下旨封褚枳为摄政王,仍由他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我摸了摸怀中瑾儿的小脑袋,冷眼旁观这一切。
58,
等到官员的谢旨面圣,我才再次见到褚枳。
我坐在珠帘后,透着光打量着褚枳。
他穿着玄色的一品官服,清冷的面容透着一抹苍白。
「摄政王真是风采更甚以往。」
我抱着瑾儿,从上前同褚枳问好。
瑾儿倒很喜欢他,伸手就要去扒拉褚枳,咿咿呀呀个不停。
褚枳唇角软了软。
我看得出他大约有些不高兴。
奇了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居然还会不开心。
58.
瑾儿年幼,朝堂上的权势一度在我跟褚枳手中。
宫闱深深,我同褚枳这名义上的「夫妻」,彻底分隔两路。
要是换在话本里,估计我跟褚枳就双宿双飞了。
但现实是,我收拢了我爹那二十万大军,与褚枳分庭抗衡。
我与褚枳的关系,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但我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不怕死的跳出来,疑心我跟褚枳的私情。
59.
「皇帝已经登基,太后娘娘一介女流,实在不宜干政!」
我仔细打量着这跳出来打头阵的人,面肥腰圆,还有几分熟悉,好像是周氏的哪位宗亲。
「市井之间对太后娘娘同摄政王之间的逸事议论纷纷,太后娘娘还是要避嫌的好。」
有了第一个出头的,剩下的便接二连三的蹦了出来。
瑾儿年幼,我早想到这些人不会服气,但没想到他们蹦出来的这么快。
「我与摄政王可是拜过天地,正正经经的夫妻,若说有情,那也是两情相悦,何来私情之说。」
「换作之前,我可是要叫摄政王一句,夫君的。」
60.
我杏眼一弯,朝堂间瞬间鸦雀无声。
「摄政王,你说呢?」我侧眸看向褚枳。
褚枳没有说话。
他冷面寒霜,亲自替我斩下了那颗人头。
61.
官员噤若寒蝉,面色惨白。
经此一役,褚枳凶名更甚。
我怀中抱着瑾儿,坐在上位,隔岸观火。
62.
褚枳生的一副好相貌,又大权在手。
世家看着我这个太后放权,便逐渐开始有命妇到我这替褚枳说亲事来了。
「摄政王英姿勃发,年少有为,可到底后宅空虚,我倒是听说前些日子在街上摄政王救下了一家姑娘,似乎颇得摄者王亲眼。」
我也不知道是哪位贵女能得褚枳这凉薄鬼的亲眼,于是便命人传他觐见,打算亲自问他。
「摄政王可有心仪女子,本宫也好成人之美,做件好事。」我笑意盈盈。
他大约是气急了,冷冽的眉目都凝重了几分,不顾君臣之分,男人修长微凉的指腹直直握住了我的手腕。
「之之,难道,我们就要这样一辈子吗?」
63.
我却说:「如今西南各地灾乱频频,只有你能去,阿枳。」
褚枳垂眸看我,黑眸眸深处是化不开的墨色。
褚枳当然要去。
他手中权势过盛,又无能压得住人的功绩,在民间口碑并不算好。
此西南一行,正是他昭功绩,抚人心的上上之选,褚枳没有理由不去。
他也没令我失望。
我笑着捏住他的手:「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好吗?」
64.
褚枳信了。
他年少时全族覆灭,明面上得了个满门忠烈的名号,实则是死于周怀瑜他爹的猜疑之下。
幼时富贵窝里出来的张扬贵公子,落难到了我家,沉默不语,只会一日日的跟在我爹身后练刀法。
我喜欢舞刀弄枪,对这个突然抢走我爹视线的人并不喜欢,但褚枳实在长得太过好看,他薄唇一抿,我便举手缴械。
我同我爹不害臊的说,我要嫁给褚枳。
我爹哈哈大笑,把我举在头顶:「好,等褚枳给我姝儿考个功名,爹便为你应下这门亲事。」
我美滋滋的朝我的意中人看去。
俊秀清丽的少年没说话,耳垂却红了大半。
年少的他身后跟着个年少的我,即是青梅竹马,也是同门之谊。
而回首,褚枳依旧是那张昳丽清冷的容颜。
他高大的身躯小心翼翼站在我面前,同我说。
「之之,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我淡淡的想,等他回来,要用什么名义同我成亲呢。
是摄政王,还是新皇?
65.
临行之前,褚枳穿着精铁盔甲进宫,他逆光来,面容在阴影下显得不甚清晰。
光线洒在他的肩胛,从容舒缓。
出宫前,他回头看我,问:「我回来后,你……」
「等你回来再问。」
我依旧笑颜如花,眸中含着一丝淡淡的可惜。
可惜这个问题,他再也没有机会诉诸于口了。
66.
西南战事频频,褚枳去之前向外声称带了五万大军,但只有我知道,实数不过一万。
很快,西南求援的官文便飞一般的涌上了上京。
我按住不发。
官文先是一日两次,再是一次,而后几天一次,最后渐渐没了。
最后一封承到我眼前的官文,是褚枳的死讯。
67.
天色渐暗,漱漱细雨落在窗柩上,殿内鎏金炉内飘出淡淡青烟,令人昏昏欲睡。
我翻了页书,案上的墨色也被晕开。
褚枳死了,死在我意料之中。
西南太乱,我爹的旧部想杀他,周怀瑜的亲卫想杀他,还有流民,还有我的背刺。
饶是褚枳,也双拳难敌四手。
我命人将他扶棺回京,哀荣给到了极致。
67.
他的棺木到京的那一日,兴许是因为气氛到位,连我这个刽子手也掉了几滴眼泪。
而后又顺势归拢了他手里最后一部分兵权。
朝堂不太平,我贬低了好几个言官,又提拔了好几位寒门士子为我所用。
周怀瑜死前教我的、授我的帝王之策,如今看来,倒是一点不落的用上了。
68.
其实褚枳临行前,我叫来宦官,特地查阅了临平十九年的起居注。
当晚,周怀瑜的确曾命手下大太监,禁足褚枳,使他不得出宫。
可是凭着褚枳的身手,又怎么会困于那小小殿宇之间。
他本是可以来的,但是他没有。
69.
他们都得觉得我好骗,喜欢谁,便把一颗心搭上,一股脑的对他好。
周怀瑜骗我,他知道我爹势大,谋权篡位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他便要娶我,用情爱为诱,让我生下瑾儿。
他为周氏王朝禅精竭虑,明知是必死之局,也要谋得一线生机。
我爹骗我,我自小便是他最得意的女儿,他曾许诺我要让我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可是他却压着我进了宫。
他登基后递给我的那碗汤药,根本不是什么藏红花,而是穿肠毒药。
他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他难得的慈父心肠发作,放了我一马,也不过也是想借我除了褚枳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那褚枳之后,我同瑾儿会不会又成他的心腹大患?
怜贵妃也骗我,我幼时得我爹喜欢,连带着她也在一众妾室里风光,我以为我是她最疼爱的女儿,所以她便把我过继给娘亲,让我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女。
可是她不过想借我的手除了我娘亲这个阻碍,转头又对不谙世事的燕明霞做了个慈母,仍由她胡作非为、欢乐度日。
而我却背负上了一条沉甸甸的人命。
褚枳呢,他全族上下满门忠烈,皆死于周怀瑜他爹的一道猜忌的圣旨之下,他满腔恨意无从倾泻,仍由着一个对他满心爱意的女子进了宫。
他手刃不了仇人,便来用一个爱他的女子来居高临下的折磨周怀瑜。
71.
我爹觉得我孺慕他,子女为父母所用,天经地义。怜贵妃觉得我是她亲生女儿,替她除去阻碍,是理所当然。
周怀瑜被外戚所挟,利用我,是不得已而为之,褚枳身怀满门血海深仇,只能暂时将我置之度外。
而我,是「权宜之计」,是等他们得偿所愿后,想重新捡起的后悔那个「悔」字。
72.
我带着瑾儿,第一次真真正正坐上了这把含着无数人欲望的龙椅。
我坐在上首,看着底下伏身恭贺的群臣。
殿上有人质疑我抱着瑾儿坐在殿前,不合规矩。
「太后娘娘一介女流,垂帘听政已是不妥……」
我笑着拿起剑下殿,雪色霜光间,言辞凿凿的那人已没了声响。
才有人想到,我没当皇后之前,曾是大将军的女儿,身手不凡。
我轻轻掸了掸剑尖的血迹,用手中的权利告诉他们:「如今,我便是规矩。」
我环顾四周,只觉得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冷的吓人。
权利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可是金銮殿上再没了那温和隽秀的男子。
殿下也没了身着锦衣鱼服、面容昳丽,低声唤我小字的金吾卫。
73.周怀瑜番外(求而不得)
我是周怀瑜。
我自出生起,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世间最有名的学士大儒亲自授我学问,教我御下之道,用人之策。
可到我亲政这日,我才发现,这些我都用不着。
我只需要坐在那看似尊贵的位子上,当个提线木偶
因为朝中早有权臣当道——天下兵马大将军, 燕建德。
朝中只知有燕将军,而不知道有皇。
奏折议疏, 通通先过燕建德的手,才到我这走公事般的盖个皇帝玉章。
燕建德太过放肆,根本不将皇室放在眼中。
我便主动商议, 我想要一位皇后。
「燕将军嫡女秀外慧中,实堪皇后之任,不知道燕将军是否舍得割爱。」
我笑语晏晏,见到了男人眼底的野心。
有什么, 比外戚干权更好收敛权利的方式吗?
我在这个位置上坐的太久了, 燕建德老了, 他还能过几年皇帝瘾?
正如我所料,燕建德同意了。
成婚当日,我见到了燕明姝。
她是燕大将军最宠爱的女儿,生的明艳动人, 犹如一颗色泽上乘的宝石,有着宫中不曾有过的棱角与耀眼光彩。
我在宫中便听闻过她的名声, 燕大将军的长女,比公主还要威风。
这样一个本该跋扈的人, 成亲当日, 却红了眼眶。
我温声问她:「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她没领我的情, 反而瞪了我一眼。
成婚当日,我们分隔而居, 她将自己裹的紧紧的。
我弯了唇角。
她心思太简单好猜,这样的人, 必定是玩不过燕建德的。
我把我会的一切都交给她。
我看着她望着我,慢慢的红了脸颊,心中一动。
燕建德揽权越发过分。
我一天天数着自己的死期。
宫变当日,她急得不行, 要和我一起逃走。
她说,凭着她的功夫,在宫外养活我们父子不是难事。
我含笑将她搂在怀中:「我生是周王室中人,怎能苟且偷生?」
我心里同她说,对不起。
至少周氏王朝,不能断在我这里。
我握着她的手, 坦然赴死。
只有这样,她才能带着我们的孩子在燕建德的手下活下去。
凭她的身份, 凭她的能力, 一定能将我们的孩儿扶上皇位。
可我后悔了。
这个傻姑娘,明明是那样张扬肆意的人, 却颤抖着捂住我胸口,豆大的泪珠从她眼中滑落。
我抬了抬手,想替她抹去眼角的泪,告诉她不要哭。
可是我太累了, 胸前的疼痛一点点夺走我的生机, 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最后一刻,我后悔了。
我握住她的手,告诉她。
「活下去。」
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为了我这种伪君子,不值得。
她怀中真暖。
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睡得最舒坦的一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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