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
第一章 春梦
1
天宠像个小贼,蹑手蹑脚,不远不近地,跟踪着走在田埂上的七八个女孩儿。
天空澄碧如洗,艳阳照耀原野。桃花夭夭,梨花如雪,菜花金黄,麦苗青翠。远处的湖岸,垂柳婆娑,喜鹊在树顶盘旋翻飞,传来“嘎嘎”的鸣叫。
这是一队结伴去南滩打猪草的女孩儿。她们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提挎着竹篮,竹篮里摆着一把小巧的铲锹或者是镰刀。过了春二月,满眼烟花,麦苗正在铆着劲儿拔节,悄悄发育的女孩们穿的衣服明显不合身,薄衫裹紧了身体,胸部隐约鼓隆,腰间有了稚嫩的曲线,有的裤管已经“缩”上去了,露出脚踝甚至一小截白生生的腿肚儿,这样的裤子应该让妈妈用布接一接的,如果有弟弟妹妹,可以传给他们穿——
新老大,
旧老二,
补补缀缀给老三。
一个矮小的女孩落在队伍后面,看见路侧有几棵鲜嫩的马兰头,蹲下身子铲进篮子里。她无意间一扭头,便瞧见了后面那个鬼祟少年,尖叫一声,慌忙跟上队伍。仿佛被黄鼠狼尾随的一群鸡婆,女孩们同时奔跑起来。
天宠发足猛追,觑准当中跑得最欢势的一位。这女孩身材颀长,红衣绿裤,脖颈上戴着锃亮的银项圈,随着奔跑有节律地簸动,长长的麻花独辫子在脑后掠成一支飞行的黑色箭矢……两人距离差不离一竹篙远时,女孩突然刹脚转身,俏脸涨红,从路旁油菜地揪起一束黄花朝天宠狠狠砸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颜面,浓烈的花香呛得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啊——呸!”
就是这个喷嚏,把天宠做的彩色梦打醒了,鼻孔里犹是满满的芬芳。他痴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芬芳其实来自堂屋——每年除夕夜,总是奶奶亲自接香,一直到天明。
他没有像平时醒来马上睁开眼睛,只是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探出左手,在枕头边摸索。他摸到一个三角粽子样的小纸包,闭着眼小心拆开,拈上一颗糖枣儿送进嘴里——甜甜糯糯,好吃极了!他鼻腔里不由轻哼起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里的旋律:
“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一颗枣儿一颗心,(嗨嗨嗨嗨)心心向着共产党……”
从天宠记事起,每年全家人吃过年夜饭,都是奶奶负责守岁。守岁是为了接香,接香是为了迎祭各路神仙——从除夕到正月初一,财神、福神、禄神、喜神……会按照各自的吉时从天庭下凡,逐家巡弋考察,如果哪户人家没有焚香恭候,就不赐给吉祥和财气,甚至丢下一团晦气,让你家今年走走背运,触触霉头。
奶奶是个吃长斋的佛教徒,年末守岁是她亲自操持的典礼,除了一丝不苟地接香,还适时把家神柜上的一对红烛剔得明晃晃的,还跪在蒲团上磕头祷告,翻来覆去地念经文……几乎通夜没有闲时。
糖枣儿也是奶奶夜里做的。她用小刀划开红枣果肉,剔掉硬核,嵌进红砂糖,再捏合起来。总共做六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然后用红纸裹成三角包,悄悄送到东房间孙子的枕头边上。这是苏北里下河地区民俗:大年初一孩子醒来后闭着眼睛吃完六颗糖枣儿,这年就会六六大顺,甜蜜如饴,步步登高。
天宠虽然闭着眼睛,却知道天色未明,因为还没有人家放“开门炮”。每年正月初一,他都是被外面铺天盖地的爆竹声吵醒的。而现在外面仍这么宁静,甚至听不见堂屋里奶奶的响动,怕是像老猫蜷在藤椅上打瞌睡了吧?他很想看看窗外的天色,可糖枣儿不吃完不作兴睁眼的,又不愿意很草率地嚼完它们——这么好的吃货一年只有一次,应该细细品尝,慢慢享受才对。他只好边吃糖枣儿,边把思绪扯回到刚才的梦境中。
梦中的情景渐渐凝聚、还原,天宠觉得脸上火杠火杠的。大人们常说,梦见漂亮女子,说明想娶婆娘了。可这怎么可能呢?他今天刚刚十三虚岁呀!他还没有成大人哩!可他觉得梦中那红衣女孩真的好特别,惹得他没脸没躁地去追逐——虽然被她用油菜花砸中颜面,可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不但不生气,心里还甜漾漾的——就像糖枣儿一样甜。
被人砸了,怎么还有这样的感觉?
他有点儿读不懂自己了。
“呯——啪!”
一个“二踢脚”在天宠家附近的上空爆炸开来。紧跟着,小鞭炮便炒豆般地响起。一家带头,百家争鸣,好像约好了似的,整个村庄顿时变成了现代战场,枪炮连天,硝烟弥漫。
天宠把最后一颗糖枣儿囫囵吞下喉咙,猛睁双眼,拗身坐起来,忙不迭地穿衣服——他要帮奶奶点“开门炮”!
昨晚临睡前妈妈就把叠好的新衣新裤新纱袜放在他的铺里头,新布鞋齐整地摆在踏板上。以前天宠一直穿传统老式圆口布鞋,这次妈妈为他做的是一双时髦的黑色松紧口布鞋——想不到在穿鞋方面倒和做乡村医生的爸爸平起平坐了,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舒畅。妈妈是位裁缝,为他做了套草绿色军装,并且是四个兜的军官服,左上袋盖上专门挖了个插钢笔的孔。军帽是爸爸在老街西头供销社给他买的。最带劲的是,常年在外做手艺的奶奶年前从南通给他捎回一根深棕色的人造革武装带,金属钩搭中间有颗凸起的五角星——只有朱家桥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沙家浜》时看到“郭建光”扎过这种武装带,而且还是根旧的,都已经看见裂缝了。
穿戴整齐的天宠活像电影《闪闪的红星》中那个可爱的潘冬子,精神抖擞,英气勃勃。
“恭喜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天宠拉开房门走进堂屋,向奶奶鞠躬拜年。小小少年,声音像水萝卜一样清脆,如初阳一样明亮。
“嗳哟,我家哪来的小新郎倌哪——”
陆凤珍看到孙子浑身簇新齐齐楚楚地出现在面前,一张脸笑成了秋菊花,回拜道,“恭喜天宠乖乖聪明百巧,长命百岁!”跟着从腰兜里摸出准备好的压岁钱,天宠喜滋滋地接过来,麻利地拆开红包:哟,“伍圆”,一张大票子!
天宠扭头朝院子里瞧。嗨,奶奶已经把五百头的挂鞭挂在院墙铁钉上,八个剥开药捻的大号“二踢脚”像一排手榴弹竖立在砖地上,单等他手执燃香过来点放了。
没有哪个男孩不喜欢放鞭炮的,既惊险,又刺激。一通“开门炮”放完,炸开的纸屑落满天宠一身,奶奶连忙过来用头巾替他掸净了。
天宠刷牙洗脸的当儿,西房间爸爸妈妈也起身了,自然又是互相拜年。玉荷笑眯眯地递给儿子一个红包;朱文进和往常一样,去撕下挂在西墙上的一页日历,轻喟道:
“一夜连两岁,五更分二年。睡了一觉,‘兔子’溜了‘龙’来了!”
朱文进是个书篓子,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有时需要仔细琢磨才能听明白,倒有点像从前的私塾先生。他的意思是这一觉醒来,便进入了一九七六年农历年——去年是兔年,今年是龙年。
他这声轻叹似乎有些沉重,又带着某种意味的希冀。
2
正月初三午后,玉荷挑着一副礼篮,带儿子天宠到十八里外的古塘村参加舅舅家的婚礼。
农村人操办大事,无论婚丧嫁娶、小孩抓周、大人祝寿,都是三天:第一天下午到客,第二天正日,第三天下午散客。
结婚十几年,无论是回娘家,还是走亲戚,玉荷总是和儿子结伴,极少有丈夫同行。这当然有特殊原因:朱家桥是楚泽县境内拥有三千多人口的大村庄,朱文进是大队卫生所唯一有学历的正式医生,而且是所长——他不在医院,无人可以替代他精湛的医术。多少年来,朱文进以身作则,没有紧要情况,决不轻易离岗。
但古塘村这场婚礼,朱文进在年前就承诺和妻儿一起参加的,因为结婚的是妻子舅舅的唯一的儿子,他不参加实在有欠礼貌。也并非走不开,农村人讲迷信、图吉利,新春头上视打针吃药为忌讳,除非实在捱不过去才到医院诊治。正月初一到初五(俗称“五天大年”),诊所实行双人值班制度,轮值人员基本上是在喝茶抽烟剥瓜子中度过一天的。
于是朱文进提前做了科学安排。诊所共有八名医护人员,他在制定值班表时,把自己定在正月初二。这样,初三、初四、初五三天就腾空出来了。
没想到昨天朱文进值班回来,却突然变卦了。他带着歉意对妻子说,母亲一年到头在外面做生计,风里来雨里去的,春节期间难得在家里多待上几天,如果他出门参加婚礼,母亲独自在家留守,心里该有多恓惶。“玉荷,我还是不去了,你替我向舅舅打个招呼吧!”
玉荷被他弄得猝不及防,但最终还是表示理解,勉强答应了。
凤珍听说儿子取消参加婚礼,马上猜到他的意图,连说不必有人在家陪伴她,她一个人吃吃睡睡,到街坊邻居家串串门,挺自在的。这时倒是玉荷来劝,说文进是大队诊所主治医生,又是所长,肩上担着责任哩,万一这几天庄上发生急诊,就怕诊所里其他人处理不了,那不糟糕了?不去就不去吧,婚礼上人多马杂的,晚上歇宿安排得好还行,安排得不好连个安稳觉也睡不成,就让她和天宠去代表一下吧。
这样一说,凤珍才同意了。儿子做所长这些年,上面领导满意信任,下面群众尊敬信赖,全仗着工作兢兢业业,小心谨慎,如果因为出门吃喜酒诊所里出了纰漏,确实就得不偿失了。
明明已经同意丈夫在家里陪伴母亲,可临到出发时,玉荷心里却又油然生起一些不快来。如果文进事先不承诺也就罢了,既然承诺了,事到临头却陡然改变主意,教她白白欢喜了一场——如果身为诊所所长的他参加这次婚礼,会给舅舅家增添多少光彩啊!
“天宠,爸爸不跟我们一起参加婚礼,你生气不生气?”郁闷难遣,玉荷和跟在身后的儿子拉开了话。
从家门一直走到村外,天宠见妈妈始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聪明的他便知道妈妈心情不舒畅。他乖乖地跟在妈妈身后,不敢玩他在庄街上新买的“炮子枪”。
见妈妈终于开口了,天宠一板一眼地回答:“妈妈,我不生气,只是有点儿遗憾。”
“这话怎么讲?”
“遗憾的是,爸爸三天好酒饭吃不到了,新娘子看不成了。不生气,是因为他孝顺呗!”
“好小子,一套一套的,真会帮你爸爸圆场呀!”
“本来嘛!”
“那你将来孝顺我吗?”
“孝顺!”
“娶了老婆就不孝顺了——‘花喜鹊,尾巴长,娶了老婆忘了娘’!”
“那爸爸娶了你,他忘了娘吗?”
“你这张小八哥嘴,妈妈说不过你!”
玉荷终于完全释怀,且感到欣慰。“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一个家庭当中,父母的言行总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下一代,文进已经给儿子树立起孝顺长辈的榜样。
接下来,母子俩一路上有说有笑。天宠不时煞有介事地对着随机选择的目标“叭”“叭”甩上两枪,像个小小新四军,那感觉可不是一般的好……
一路过桥摆渡,经过了六七个大大小小的村庄,到达古塘村时已近下午四点。四面八方的亲戚鱼贯似的走进办喜事的赵家,有的拖大带小来了四五口。办红事不怕亲戚多,亲戚多才够喜庆,够热闹。大人们见了面互相寒暄,坐下来热情攀谈,孩子们则捉对儿找伙伴。婚礼为平时难得一见的亲戚们提供了一次绝好的聚会机会。等亲戚差不多到齐了,厨房里便传出一声悠长响亮的吆喝:
“上晚茶喽——”
晚茶是实心汤圆,盛在一盏盏精致玲珑的青花瓷碗里,伙计们用红漆托盘端进堂屋。堂屋里摆放了四张八仙桌,每张桌子上有两只盛着白砂糖的小瓷碟,用来蘸汤圆吃。刚出锅的汤圆热烫烫的,咬在嘴里粘糯软绵,客人们吃得头上冒汗,最后把乳白的汤汁全喝下肚去,浑身暖洋洋,真是好熨帖!
吃过晚茶,离晚宴开席起码还有两个小时,小亲戚们便一窝蜂出院门找地方玩去了。在本庄孩子的带领下,他们一起来到古塘村小学。村庄不大,才四个生产队,学校规模相对就小,只有一排教室,连围墙都没有箍。教室前面是操场,操场前面是一条不宽的河沟,泊着几条生产队的木船和水泥船。
小亲戚们按男女自动分成两拨儿:男孩们在操场西面打钱墩子,女孩们在操场东面跳橡皮筋。
春节期间几乎所有男孩的兜里都有一枚铜板,随时准备加入打钱墩子的游戏中。游戏都分高下,都有输赢,而打钱墩子则是最富刺激的游戏。因为它就是一种赌博,而且是赌钱。只有春节期间才有可能进行这桩游戏,因为孩子们多多少少都有几个压岁钱,而平时是不可能个个有钱的,纵然有,大人们也不许赌,唯有春节才默许,才开禁。赌钱是不好的,每个家长都知道,但乡俗如此,过年孩子们可以以游戏的形式“小来来”,由于赌资有限,游戏公平,自然不会像成年人那样输得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找一块整砖,每人在上面搁一分钱硬币,摞成一叠,便成为一个“钱墩子”。参赌成员站在四五米外的划线外面,按照事先决出的顺序,用铜板朝钱墩子击打,击落的硬币归自己——一轮下来,如果砖头上仍剩有硬币,各人从各人铜板落地处仍按顺序击打,直至全部击落,再开第二局。
今天,本庄的小亲戚乳名叫“二狗子”的使用的却是一枚银元——“袁大头”。银元比铜板厚重,硬币触之即飞,二狗子频频赢钱,眉开眼笑,得意忘形。孰料一次击墩后,硬币没沾上,银元倒从砖头上一蹦三尺高,落地后竖着朝前急滚,竟似有了灵性,逃跑似的。二狗子在后面追赶不及,眼睁睁瞅着它蹿进了河沟,“噗”一声响,无影无踪,又急又吓,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冲着白亮亮的河水哇哇哭喊。他爷爷接到报信,赶忙扛来罱泥的大罱子,站在水泥船上扒了十几罱子,终于在污泥烂草间把那枚银元找了回来。
操场东面,女孩们也玩得不亦乐乎。因为人多,她们把橡皮筋拉成五边形,里面的人转着圈跳,边跳边唱:
小皮球,
香蕉梨,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
二八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八三五六,
三八三五七,
三八三九四十一,
……
橡皮筋的高度由脚踝,到膝盖、垂手、腰间、腋下、肩膀、耳边、头顶,一直到小举、大举,难度次第增大。跳橡皮筋是女孩们最热衷的游戏,体能和技巧一项不能缺。
在打钱墩子的间隙,天宠被女孩们那边的热闹所吸引。他注意到一位打着很长的独辫子,穿着红色毛线衣,身材窈窕高挑的少女,无论橡皮筋举多高,都能轻松地脚勾弹跳,灵巧得如同用手解绷绷儿,动作十分优美——像粉蝶穿花,像紫燕翻飞,像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的芭蕾舞女演员,像江苏名酒“洋河大曲”商标上的敦煌飞天。天宠仔细打量她的身形和容颜,似乎不久前曾在哪儿见到过。
“天宠,你看女伢子做啥?轮到你打了!”王家庄的姨表弟兴杰用手推他。
天宠一醒神,连忙转身击墩,抛出去的铜板却连砖头边儿都没沾上,实在大失水准。
“那个穿红毛线衣的丫头是打哪儿来的亲戚呀?”天宠到底忍不住,扯了扯着兴杰,用手指着问。
有时候一户人家办大事,来自东南西北的亲戚之间,常有不相熟甚至不相识的。这样的情况,说得客气点叫带拐弯的亲戚,说得不客气就是没有啥关系。恰恰因为存在这样的陌生,给走亲戚增添了新鲜感,发生着新鲜的交往,产生着新鲜的故事。
“不是草馒庄的明娟么!我们小时候不是上她家玩过?”兴杰正准备下一个打钱墩,不耐烦地伸长脖子觑了觑。
“哦——”
天宠拍了拍后脑勺,终于想起来了。
九岁那年暑假,天宠跟妈妈到古塘村舅爹爹家做客,恰好姨娘玉莲带着比小他一岁的表弟兴杰也过来了。次日上午,舅爹爹撑船载着四个人同往草馒庄二姑娘春霞家去玩。
草馒庄是座四面环水的垛岛,酷似馒头形状,岸边芦苇蒲草丛生,村庄因而得名。因为面积小,只有两个生产队,社员干活全靠撑船去远处的田地。进得村庄,二三十户房屋掩映在绿树修竹之间,土径蜿蜒,菜畦处处,鸡犬徜徉,猪哼羊咩,十分安宁祥和,与别的村庄氛围迥异,简直是世外桃源。这让天宠感到别样的新鲜和莫名的兴奋。
春霞的婆婆五年前因肺结核病去世了,公公黄宜新和丈夫黄明海同在六里外的清潭公社机械厂上班,早出晚归,十岁的小姑子明娟放了暑假正好在家里和她搭伴,见父亲带了姑表亲来做客,喜不自禁,腆着因怀孕而微凸的肚子忙着张罗午饭。
村庄太小,没有集市,剁肉买鱼要过河到三里路外的翟家庄,比较麻烦,时间上也有些来不及,因为已经过了早市。因此待客办菜只得就地取材,好在也容易:逮一只小公鸡宰了,拾几个鸡蛋炒炒,炸一盘花生米,屋后菜园里青菜现铲、韭菜现割,辣椒、刀豆、丝瓜现摘,再拔上一捆黄豆剥米子烧咸菜,一桌农家菜就摆上了。家神柜里有半塑料壶散装大麦酒,正好可以拎出来给父亲喝。
天宠和兴杰到了新地方,活像两只好奇而精力旺盛的猴子,到处乱窜。他们在厢房里的竹床下面发现一只墨绿色的小木箱,上面油污斑斑,有点像战争电影中常见的弹药箱。两人表情凝重,勇敢而小心地揭开盖子,发现里面既没有子弹,也没有手榴弹,而是各种机械工具和机器零件:铁锤、扳手、改锥、锉刀、钢尺、锯条、滚珠轴承和各种型号的螺丝……等等。这已经足够使他俩兴奋了,合力把箱子抬到院子里,发挥他们无穷的想象力使用这些工具和零件:用铁锤和扳手就地正法东奔西走的“疯蚂蚁”(一种个头特别大的黑蚂蚁)和交尾时从树上掉下来的硬壳甲虫;用改锥和锉刀当匕首,刺杀一棵粗壮的泡桐树,看从戳出的洞眼里流下串串晶莹的“眼泪”;用钢尺铲麻雀屎、挖蚯蚓洞,结果把尺拗得弯曲,不能恢复如初;用锯条锯水边芦竹,结果折断了锯条;玩滚珠轴承不慎把其中一只滚进了猪圈茅坑……简直是两个小小刽子手,一对儿童破坏王!到最后,两个家伙手上全是油污,腌腌臜臜,脸上也沾上了,像唱戏的三花脸,被舅爹爹领着到水码头上用石碱洗了又洗,才洗干净了。
明娟蹲在大人中间择菜剥豆,不时偷偷觑一眼玩得热火朝天的两位小亲戚,心里非常高兴,但由于羞涩,不好跟他们搭讪,毕竟第一次见面,而他们又是男娃娃。当嫂子春霞吩咐她到菜园里掐葱时,她立即站起来,故意从两个顽童旁边走过,风风火火的,挂到腰际的独辫子甩来甩去,内心的欢乐和热情毕露无遗。
开饭了,天宠和兴杰坐在饭桌旁边急吼吼地等着吃,而明娟则去厨房帮着端饭碗,端菜肴,又拿竹筷子来分,麻利老练的样子,就像个小大人。玉荷对天宠和兴杰说:“你们看明娟姐姐多懂事,多勤快!”玉莲接上嘴:“而你们只晓得顽皮,只晓得吃!”舅爹爹却乐呵呵的:“男孩子都这样啊!‘七岁八岁狗儿嫌,十岁还要嫌半年’。”
天宠听妈妈和姨娘猛夸明娟,便开始认真打量起明娟来。他觉得明娟很漂亮,很有小姐姐的味道哩!天宠幼时看到同伴有姐姐带着玩——抱着,驮着,哄着,护着,非常羡慕,以后上小学了,班上女生都比他岁数大,他却不把她们看在眼里,因为她们没有他成绩好,还爱疯爱闹,嘴巴馋,上课做小动作,一点姐姐样子都没有!
因为对明娟产生好感,吃鸡的时候,兴杰抢先夹到好吃的“针线包儿”[ 脾脏,呈卵状。],被天宠用筷子打了下来,搛到明娟饭碗里,亲切地说:“明娟姐姐,给你吃!——女孩儿吃‘针线包儿’,会心灵手巧哩!”大人们看到这情景,都笑开了。兴杰很恼火,责问道:“你帮女的,是想娶她做婆娘吗?”大人们更是乐不可支。明娟脸蛋涨得通红,眼皮都不敢抬了。
吃过中饭,歇了晌,三个小人儿玩到了一起。明娟领着天宠和兴杰参观屋后的菜园。菜园里除了各样蔬菜,还种玉米、向日葵、芝麻、花生和山芋。他们偷偷扒开一窝未长大的嫩山芋,洗净了大嚼,又合谋连根拗断一棵玉米,把饱含甜汁的秸秆当甘蔗来啃。要不是后来舅爹爹喊他们吃晚茶,天宠简直都不想回古塘村了……
想不到四年后重见明娟,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身姿婀娜的少女。她发育得很好,胸部明显鼓隆起来,起码要比天宠高半个头。天宠心中漾起一种特别的欢喜和莫名的躁动。
晚宴后,赵家便开始安排外庄的亲戚住宿。
天宠被安排在舅爹爹舅奶奶睡的堂屋东房间。老两口抱了一床被窝睡到厨房灶门口的稻草上,把床让给亲戚——里外放两条被窝,可以睡四位客人。西房间是新房,今晚只有新郎赵春旺和陪郎周荣锁睡在里面,名曰“暖房”。堂屋里四张八仙桌靠墙合拼成一张硕大无比的“床”,铺上被褥,大人小孩可以睡上八九个,既挤暖,又热闹。其他亲戚安排睡在庄上亲友家。相比之下,天宠是受到格外优待的。
玉荷的姨娘住在古塘村西头,她和母亲以及妹妹一家四口都宿在那边,床不够挤,只好在堂屋里铺上厚稻草打地铺。
天宠睡在床里边的被窝里。钻进被窝时,另外三个人还没来,有可能是参与明天娶亲的事,也有可能到哪儿玩去了。他根据以前走亲戚歇宿的经验,判断外口被窝肯定是两个大人睡,将会有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睡在他脚头。
灯柜上点着一盏小煤油灯,只能照亮附近一团,稍远则显得昏暗朦胧。上午在朱家桥跟伙伴们疯玩,下午步行了十八里路,吃过晚茶后接着打钱墩子,整个白天体力消耗过大,天宠上床没多久便香甜地进入梦乡。
半夜里,天宠醒过来撒尿,才发觉脚头已经睡了人;身侧挤挤的,也睡了人。两人合睡真好,依偎勾搭,互相取暖,被窝里面热烘烘的。他不晓得同睡者是谁,摸摸对方小腿肚儿,感到圆润柔腻,搽了羊油似的。再摸摸伸到他胸前的脚丫子,肉乎乎的,倒跟他差不多大小。他也没有多想,黑暗中小心翼翼下了床,摸索着出了房门。家神柜上亮着一盏马灯,灯头捻得很小,“大床”上鼾声大作。把堂屋门奓开一点儿挤出去,院子里也挂着马灯,摆着两个供夜间拉撒的粪桶。深夜里腊气太重,天宠撒过尿头摇得像拨浪鼓,直打尿噤,赶忙溜回房间,摸上床,像黄鳝进洞似的钻入温暖的被窝中。
天宠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的脚头空空如也,身侧也不拥挤,原来那三位都起床了。“真邪门!”他叨咕道,心想这三人在他睡眠状态中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神秘兮兮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呀?拗起身穿衣服,却从被窝口带出一股子特异的芬芳,他大为好奇,鼻子凑进去闻——像油菜花香,又像栀子花香,也像刚摘下来的甜瓜香。反正太好闻了,简直沁人心脾。他猛嗅了几下鼻子,不知道这好闻的香气是怎么来的。
外面堂屋和院落里的人声稠密起来,天宠来不及细想,赶忙穿好衣服下了床。他昨天就筹划好了,今天早饭后也跟着上轿子船,去孙家堡参加娶亲。他天生好奇,喜欢探秘,长这么大虽然见过不少新娘子,却从没有上过轿子船,因而也就没有见识过完整的娶亲过程。他认为这个过程肯定很有趣,必须亲身体验一番。
天宠要求参加娶亲没能得到批准,轿子船上人员各有司职,事先规定得好好的。吃过早饭后,天宠看见打扮得齐齐楚楚的明娟上了船,便问妈妈她为什么可以跟过去。妈妈说明娟是去做伴娘的,感慨这丫头俊俏讨喜,从小就像个大人似的,顶用;又叹息说可怜这孩子从小母亲就没了。跟着又问:“天宠,昨晚明娟跟你焐脚的吧?你睡觉不要蛮,小心蹬坏了姐姐!”
“啊——!”天宠这才知道夜里悄悄睡到他脚后头的原来是明娟。他涨红了脸蛋,嗫嚅道,“她怎么跟我睡的?她……她是女伢子!”
“小鬼头,你们还没有长大哩,打什么要紧?”妈妈满脸不屑,用手背朝外扇着撵他,“去玩吧,玩个够——过了元宵节就得上学收心了!”
黄昏前,轿子船满载而归。抬着嫁妆的伙计们在前面走,伴娘明娟左手拎着焐手暖脚的铜炉子,右手搀着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走在最后面。小巷两边全是看热闹的大人孩子。鞭炮炸得噼里啪啦的,唢呐吹得呜哩哇啦的。晚上是隆重的正宴。正宴结束已经八点多了,照例要闹洞房。闹洞房几乎全是成年男子,天宠挤身其中,听大人说各种各样的合子。说合子的人每说一句,众人就在后面齐喊“好哇”。合子风趣幽默,朗朗上口,有的略带“荤腥”。有一个合子是这样的:
手举红灯亮堂堂,
我送新人进洞房。
一进房,
喜洋洋,
我说几句喜话闹新娘:
摸摸新娘嘴,
好吃馋猫嘴;
摸摸新娘鼻,
口水往下滴;
摸摸新娘手,
牵手送门口;
摸摸新娘袖,
她弟是我小舅舅;
摸摸新娘脚,
大红鞋子六角角。
一直折腾到将近十点,客人们揣着喜糖、喜烟等战利品,四散而去,让一对新人共度春宵。
挤出洞房的天宠突然内急,去院子西边猪圈那儿上茅厕,看到有人占着位,正嗯呀嗯地使劲,便夹着屁股从侧门溜了出去。因为天黑,地形也不熟,摸出好远才找到一个茅厕,裤子一解便稀哗而下。回来后,在厨房里打热水洗了脚。
趿着鞋,拎着袜子,回到东房间。天宠终于见到昨天夜里同床的三位:除了明娟,还有两位不相熟的中年婶婶。她们没有参加闹新房,也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床,俱各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快活地拉着家常。天宠突然局促起来。他感到和三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是件多么尴尬的事,恨不得一溜了之——却无处可投。只好吭着头红着脸上了床,脱掉衣裳迅速钻进温暖的被窝,脸朝墙侧身而卧,紧紧闭上眼睛。被窝里已经暖和和的了,那是明娟身体焐的。
“玉荷家这孩子害羞哩!”天宠旁边的婶婶说。
“哈哈,跟我们不相熟么!”对过的婶婶笑道,“这孩子长得真俊。”
“玉荷就俊。他爸爸我认识,也俊。——种好么!”
“对,对!听说才十三岁,下半年倒上初二了,学习成绩呱呱叫,当班长哩!”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爸是大学毕业哩,玉荷又有文化!”
两位婶婶肆无忌惮地谈笑,好像旁边天宠不存在似的;或者和明娟同睡一条被窝的不是天宠,而是另外不相干的孩子。
“明娟,你今年多大了?”天宠旁边的婶婶问。
“十四了。”明娟轻声细语地答道。
“也上初中了吧?”
“和……和他一样哩。”
“嗨,倒巧!要我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倒是蛮般配的!”
“婶婶,您别瞎说……”明娟嘤咛一声,小鱼儿似的滑进了被窝。
两位婶婶呵呵笑开了。
“别逗了,孩子害臊。我们也睡吧!”
“好,熄灯!”
“噗”地吹灭了煤油灯。
水乡人睡觉,不时兴着衬裤,仅仅穿个平脚裤衩,因此两个人睡,难免肉碰肉。天宠和明娟被外口两个婶婶挟着,肉贴得更紧,避无可避。昨晚天宠先睡的,不知道后来从脚头钻进来的是个女孩子,也没有太多感觉,今晚可就不同了。他真切地感到明娟身体的柔软、滑腻和温暖,从被窝口溢出的芬芳让他恍然大悟,又意乱神迷。他夏天在东桥上乘凉听大人讲故事,说清朝乾隆皇帝四十多个后妃中,有一位维吾尔族女子最受宠幸,她容貌美艳,玉体生香,走在皇苑里,蝴蝶蜜蜂都追着飞,时人称为“香妃”——想不到明娟身体也这么香,难怪电影《上甘岭》插曲中有一句歌词叫“姑娘好像花一样”啊!他感到浑身燥热,却不敢翻身乱动,生怕别人知道他不肯睡着,在胡思乱想。
半夜里,天宠习惯性被尿憋醒,发现自己一条腿竟然跷在明娟软绵绵的胸脯上,吓得赶紧撤下。小便后回来,重新钻进温暖的被窝,听见明娟在那边含糊地呢喃了一声,翻了个身,倒把膝弯搁到他的腿上。这种熟睡中不自觉的体位调整,显得那么自然而和谐,让天宠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和安逸。很快地,他又睡着了,甜甜地打起轻鼾。 初五午宴结束,赵家婚礼宣布散客。各路亲戚纷纷收拾东西,互相道别,分散回家。 亲戚们虽多,朝南方向的只有玉荷和天宠母子。和初三来时一样,玉荷挑着礼篮打前面走,天宠在后面跟着。
跟许多地方风俗一样,办喜事的主家在散客后要给亲戚回礼,把收来的茶食糕点匀一些让大家带回去,免得挑空担子不好看。
从舅爷爷家门出来一直走出古塘村村口,天宠都没有讲一句话,显得郁郁寡欢。
“怎么没有精神啊,天宠?”
知子莫若母。玉荷不用回头,就敏感地觉察到儿子情绪反常。
“有精神的,妈妈。”
天宠低声回答,像蚊子哼。
天宠萎靡不振,情绪低落,全是因为明娟。
四年前的夏天,天宠在草馒庄那几小时的匆匆做客,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大千世界,精彩纷呈,对于从儿童走向少年的孩子来说,所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事儿都是新鲜的,各种各样新鲜的事儿不断叠加在一起,那之前的很快就成了生命之书的陈页。这次来古塘村参加舅舅的婚礼,他无意间邂逅明娟,陈页随之打开,记忆复苏了,而新的故事又产生了。
天宠第一次见到明娟,两人还是懵懂孩童,虽则投缘,但除了友好还是友好,不会派生出其他什么特别的情愫。而现在天宠已悄然迈向青春期的门槛,对异性的感受力开始变得敏锐,明娟青葱的少女气息,她的美丽、温柔和懂事,让他油然产生痴迷,产生了一种恋姐情结。对于独生孩子来说,骨子里面本来就沉潜着一份深刻的孤独,天宠当下的生理和心理年龄,更容易引发一份对异性情感的依赖和寄托,它不一定达到情爱的层面,但依恋是肯定的。
由于大人不经意的安排,天宠和明娟夜里同裘共眠,腿儿相搭,肌肤相偎,既温暖又舒服,他多么喜欢这种互相“拥有”的感觉!因此赵家散客后,他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甚至出现了类似沮丧的情绪:不知道此番分别,何时才能和明娟再度相逢……
他踽踽地跟在妈妈身后,三天来明娟的音容笑貌像电影镜头在眼前回放,宛若重瓣的玫瑰缓缓绽开……他蓦地想起了大年初一凌晨做的那个彩色梦,梦中他觍着脸奋力追赶的那个身姿苗条长相俊秀的红衣少女,和眼下的明娟是何其相像!
那么,他为什么会做那个梦?
这个梦显然是有意味的。
或者,一定藏着什么隐喻,什么暗示。
如同醍醐灌顶,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这个梦,分明就是预告此次来古塘村走亲戚会遇到明娟。
“明娟姐姐——”
他差点就唤出声来了。这个十三岁的龙驹少年,竟像德国大诗人哥德笔下的维特,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堕下了伤心泪……
直到走出三里地,经过蔡家垛热闹的村街,天宠才从感伤中慢慢解脱出来,恢复了活泼常态。
“妈妈,不知道这几天奶奶和爸爸在家里怎么样呢?”
“怎么样?——很好呗!妈妈和你爸爸结婚前,他们娘儿俩打伙儿惯了的!”
“他们娘儿俩在家里打伙儿,我们娘儿俩在外面打伙儿!”
“哈哈,你这个巧嘴儿!”
天宠见妈妈发笑,更来劲了。“妈妈,依我看,在我们家爸爸对奶奶最服气,其次才对你服气哩!”
这小子,明显“挑拨离间”,玉荷却不上他的当。
“这是应该的么。你奶奶太能干了,连妈妈也服气哩!”
顾坚,1964年出生江苏兴化,现居扬州。中国作协会员,著名畅销书作家。供职泰州市文广旅局。除散文外,著有长篇小说《元红》《青果》《黄花》《爱是心中的蔷薇》《运河逐梦》《火苗》等。其中,《元红》被评论界誉为“继《平凡的世界》之后的经典力作”,获江苏省第七届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青果》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和首届施耐庵文学奖。
文 | 风中玉荷
伊人伫立,独对寒窗明月,所有的风花雪月是一场太迷人的沉醉,无人可解,也无人陪伴。
望穿秋水,望断天涯路,却早已不见旧日欢颜,泪痕点点,沾满衣袖,花香幽幽,却早已是眼中的颓废。
花开花谢,几度春秋,日升日落,几度风雨,坎坷在心,沧桑满怀,那怀旧抚琴的女子,是一副不尘封的画卷。
如果一走就不回头,寂寞的夜里,闪烁的星光,无人体会凄清。孤单的心情,难言的情衷,谁说忧伤是一种痛,更是无法回首的沉重。
情愿随风飘走,留下千载的传说,让人感伤,让人心动。也情愿离开的是自己,便不会独对黑夜,轻抚心中的寂寞。那些旧日尘烟,那些往事如影,只是在清冷的时候,温暖自己的一份挂牵。
誓言不敢听,承诺不敢信,怕爱与伤害跟随着生生世世;拒绝把握,也拒绝陪伴,亘古不变的凄婉更多的只是悲哀。
不肯放弃的等待,在岁月的堤岸边,迎风而立,飘逸的长裙是苍白的脆弱,禁闭的双唇是不肯轻易开启的锁,把沉重记在心里,把思念刻在生命的最深处。
年年岁岁,望穿秋水,也望断黄昏,青春的容颜渐渐消逝,却无悔无怨,一如当初。只因,那份珍惜,那份刻骨,在生命的足迹里,留下了深深的痕,无法抹去。
痴傻的眼眸是纯净的一泓秋水,时而有清风飘过,吹不散眉间的那抹哀愁;碎雪洒落,迷茫着心上的那抹疼痛,紧锁的眉头是深不见底的忧郁,一个人的路,走得好辛苦。
那首唐诗宋词,早已揉碎在心,那张面孔早已塑成雕像,只在夜夜无眠私语时,一遍遍回想,一遍遍重温。记忆是漫天而撒的网,走不出那份情深意重。爱恨都不再简单,聚散都不再注定,梦里依稀,回首来处,没有那声呼唤,也没有那个身影,唯一不背弃的是一份执着等待的意念。
也许没有海枯石烂,没有天长地久,却有过眼烟云的悲凉和永不舒展的惆怅。可是,谁懂,谁知。在年华流失的期许里,磨蚀了怎样的青春,错失了怎样的美好。无人可诉,无人可念。
一切可以开始,一切又都在结束。许是最初的相逢里,就是一场太瑰丽的梦,只是你不肯舍弃,不肯转身,只记得那份誓言,那份承诺,而固执地守候自己的心,让梦永远。
放飞一只只纸鹤,等待传说中的永恒,祈祷一遍遍,依旧是飘渺的影子在风中荡来荡去。不倦的心,终有疲惫的一天;不肯舍弃的梦,终有梦醒消散的一日。只是,此时,此生,守候在一隅里,自在安然,不眠不休。
灯光是数不尽的眼睛,在黑夜的孤单里诉说,手边的茶凉了又凉,却唤不回温热的感觉。那颗走远的心,那个离失的背影,何时回首,何时再现,都是未知,守候到最终的也许只是一个人的山盟海誓、地老天荒。
如果等待是一生一世不变的时光,是否相逢都已不再重要,如果真的再见,轻轻点头,然后挥手,生命了无痕迹,也不留下来世的盼望,爱恨匆匆流走,心如止水是种安静的幸福。
望穿秋月,望穿秋水,虽美丽如诗,却也凄凉而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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