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转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即可作者:曦竹
我是扬州城最有声望的媒人。
近来却遇到了事业瓶颈。
只因小公爷的媒也太难做了。
名门淑女的画像流水一般送进府中,却都不得他的青眼。
正当我泄气之时,小公爷出现在眼前。
他挑眉笑问:「苏大姑娘,我配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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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云连绵,屋檐坠雨。
国公府的老太君却突然登门。
父亲与继母吓了一大跳,连忙跑来请安:「夫人怎亲自来了,快上座用茶。」
老太君冷冷瞥了一眼,身后的女使替她回绝:
「茶点就免了,夫人是来见苏大姑娘的。」
父亲与继母闹了个大红脸,讪讪退到一边,任由我将夫人引进内室。
国公府世代骁勇,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爹爹虽也在河道衙门做官,却相差甚远。
我不敢怠慢,跪坐着为她烹茶。
直到茗香四溢,老夫人才缓缓开口:「你长得很像慧慈。」
慧慈是我母亲的名讳。
只是她去世多年,鲜少有人再提了。
「夫人识得我娘?」
「慧慈是我看着长大的晚辈,她性子泼辣,是扬州城有名的小辣椒。
「只可惜她为了下嫁给你父亲,不惜与娘家反目,我便再没见过了。」
我闻言愣了神。
记忆中的娘亲是个极为寡淡的女子,除了跪在佛堂诵经,对世事并无兴致。
就连病重之际,也不忘为我祈祷:
「求菩萨保佑我的女儿顺心长大,嫁入楼府,富足安稳。」
现在想来,娘亲一定是求错了神灵。
世间哪有这样黑心的神仙。
自娘过身后,爹爹假仁假义地哭号几日,就将张寡妇领进了门,还生了个男丁。
他们其乐融融也就罢了,偏生继母脑子有病,总喜欢给人小鞋穿。
不是冤枉我偷了她的金银首饰,就是故意给我吃夹生的米饭。
我向父亲告状,可他脑子也有病:「你不懂,吃硬的对牙口好。」
我说:「既然这么好,那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大家都吃点吧。」
说完就进厨房打了一斗生米,塞进弟弟的嘴巴。
他哭得惊天地,我被揍得泣鬼神。
于是我盼星盼月,盼着嫁给与我指腹为婚的楼家大郎。
楼家世代经营粮庄,多的是白花花数不尽的大米,等我嫁进去,一定一口气吃八碗饭!
可他死了,死在了战场。
见我失了婚约,继母索性不装了,将我撵出苏府。
我流浪街头,被师父所救。
师父递来半袋地瓜干,俯身问我:「想不想学做媒?」
我狼吞虎咽:「做媒有地瓜干吃吗?」
她老人家虽然鄙夷我的穷酸,却还是收我为徒。
师父是衙署女官,领朝廷俸禄,为世家男女奔走牵线,担任媒妁之职。
这是个肥差。
但凡有头脸的人家,都不愿在儿女大事上打折扣,为求如意亲事,少不了对媒人小恩小惠,登门结交。
不出一年,我就成了城中显贵的座上宾,爹爹与继母坐不住了,低声下气请我回家。
老太君今日冒雨前来,正是为她孙儿求一门亲事。
女使递来一卷画像。
上头是一张英气桀骜的脸。
这样犹如神铸,扬州城中唯有隋小公爷。
隋度。
2
扬州城中,无人敢做小公爷的媒。
不光因为他只爱舞刀弄枪,更因为他性子倨傲,哪家千金都不放在眼里。
听师傅说,通判大人为与国公府结成亲事,掏出百两银子找媒人说和。
可这媒人屁股还没坐热,就同小姐的画像一并被丢了出去。
因此师傅常常拿此事教育我:「人财两空、两边吃亏的事,咱可不能干。」
师傅说得在理,于是我将画像卷好,递给女使:
「小公爷英雄少年,自是要缔结一门上上婚事,可我认识的适龄小姐,不是出身商贾,就是门户太低,唯恐委屈了小公爷。」
老太君呷了一口茶:「听说你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
「小妹名叫净语,十岁了还顽皮得让人头疼。」
「可曾上过女学?」
「不曾。」
「要是能去女学开蒙,想必二姑娘也能读书明理些……」
老夫人将话顿在这,我却明白她的意思。
扬州城中,唯有世家贵女才有资格进入女学。
爹爹官阶平平,继母又不肯将银两使在我们姐妹身上,所以若想要给小妹安排个好前程,还得靠我自己。
想明白了这点,我起身为老夫人斟茶:
「过几日我就将各府淑女的画像送到府中,都是才貌双全之人,想来得小公爷的青眼不算难事。」
老夫人微微颔首,女使将一盘金子摆在桌案上。
我喜不自胜。
这些钱,足够为净语搭上云梯了。
老夫人前脚刚走,继母后脚就巴巴地盯过来。
「老太君是不是托你做媒?」
她满脸堆笑:「想来国公府家大业大,应该给了不少银子。你弟弟也到了念书的年纪,正是用钱的时候。」
我对继母摇摇头:「老夫人不是来做媒的,是来托梦的。」
见她一脸茫然,我继续胡说八道:
「老夫人昨夜梦到了母亲,她一个人在地下寂寞,想着把继母和爹爹一起带下去,三个人在阴曹地府作伴,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青天白日的,你……你瞎说什么!」继母顿时变了脸色。
坐在一旁的净语接腔:「我姐若是瞎说,就让你儿子拉不出屎。」
继母气得直哼哼:「你们姐妹一条心,我说不过你们,我找老爷做主去。」
净语:「继母你这么大的人了,吵不过就去告状,真的丢死人。」
「谁说我吵不过!」
「谁吵不过谁儿子没屁眼!」
……
由此看来,净语的女学是不能再耽搁了。
熬了两夜,我选出一些才貌出挑的小娘去国公府复命,来得不巧,老太君去庙中进香,只能在厅堂等候。
午后倦倦,我坐在窗前打盹。
睡意蒙眬间有人翻窗而入,他虽是手脚轻快,却还是惊醒了我。
来人直鼻薄唇,腰间劲瘦,虽生得一副好皮囊,却带着浑不懔的匪气。
我吓得跳起来,膝上的美人画册散落一地。
他随意拾起几张,挑起眉:
「苏净识,这就是你为我选的娘子?」
3
见我呆在原地,隋度从果盘抄起个脆桃,随意坐在一旁。
他笑意嚣张:「怎的,不认识了?」
我干笑几声:「小公爷是何等人物,谁没听过您的威名呐?」
「哦?」隋度饶有兴致地问,「那依你看,我是何等人物。」
「自然是盖世豪杰呐,我恨不得把您供在香案上,天天对着磕头呢。」
隋度眯起狭长的眼睛,隐约笑出声:
「苏大娘子可真是善变呐,三年前口口声声喊我『恩公』,说只愿为我衔环结草,做牛做马。可现在我还没死,怎都想着为我上香了。」
冷不丁听他这么一说,我心尖颤了颤,不敢再看他。
因为这么矫情的话,我还真说过。
三年前,我军大败西域,班师回朝。
百姓夹道欢迎,我也带着净语来寻竹马楼予。
行军一年,我托人寄了两封家书给他,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不敢朝坏处想。
明明他答应我,要从西域带一颗最亮最圆的夜明珠回来。
「据说夜明珠昼视如星,夜望如月。镶在嫁衣上,一定格外好看。」
我虽然向往,却忍不住咂舌:「应该会很贵吧。」
「贵又何妨?」
楼予眉眼温柔,笑意亦如是:「我家有的是百亩良田,为娘子挥霍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语气轻轻,却十分笃定。
「等我回来,一定让你做扬州城最风光快意的新娘。」
誓言言犹在耳,我不觉愣了神。
直到净语晃了晃我的手臂:「姐,姐夫长什么样啊,我见都没见过,怎么找他。」
我擦着眼泪,随口敷衍她:「骑着大马,拿着宝剑,最英俊的就是啦。」
不知谁喊了一句「小公爷来了」,人群一拥而上,都想目睹战神风采,我跌在地上,无数只脚在身上踩踏,疼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列将士打马而来,人群纷纷避让,留出一条缝隙。
只见隋度跨在马上,黑甲锃亮,玄剑别在腰间,带着尚未褪去的杀戮之气。
而他生冷的眼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四目相对之时,净语从一旁窜出来。
她死死抱住隋度,哭天喊地道:「姐夫,你再晚来一会儿就要变成鳏夫了!」
4
净语哭得很大声,衬得隋度越发阴沉。
他有些咬牙切齿:「你们都死了吗?还不快给我抱下去。」
净语被几个小兵架起来,可这祖宗不仅不怕,还原地发疯:
「好好好,楼大郎,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小姨子,小心我姐嫁给城东算命的二赖子也不嫁给你!」
见她越说越不像样,我吓得一哆嗦,朝地上哐哐磕头:
「我家小妹年纪小不懂事,把小公爷当成了我的未婚夫君,这才言语无状,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计较。」
坊间传闻,小公爷辣手无情,遇到这尊大佛还是伏低做小为好。
正忐忑着,这尊大佛开了金口:「楼予已经回家了。」
我抬起头,只见隋度沉沉望着我,一丝痛楚从眼眸流出。
此生无声却胜有声。
我愣愣望着他:「他……死了?」
隋度沉默许久,对身旁的林副将道:
「派几个伶俐的人护送苏家姑娘回府,仔细着点,不容马虎。」
刚到家,楼府就派人发了丧报。
继母哭得昏天黑地:「好好的贵婿怎就这样短命!咱一家老小可就指着楼家那几个粮庄呢!你死了男人,成了半个寡妇,哪个好人家的公子愿意娶你。」
我淡淡道:「寡妇又如何,继母也是寡妇,不也照样勾得父亲五迷三道,从外室抬成了正妻。」
这样大逆不道,自然换来了一巴掌。
我懒得与她掰扯,换上素衣,前去楼府吊丧。
可楼夫人却将我拦在府外。
她本该是我婆母,此时此刻却恨不得活剥了我:
「你克死了我儿子,还敢大摇大摆地来这儿撒野!」
两家虽然早有婚约,但随着爹爹的官职不温不火,楼夫人嫌弃苏家破落,生了退婚的心思。
盐庄家的小姐一直对楼予芳心暗许,见此情形,连忙找了媒人从中搭线。
媒婆收了银子,便拉了个三流道士,昧着良心说我不仅克母而且克夫,是个天煞孤星。
这么扯的事儿,偏生楼夫人还信了,说什么都要退婚。
可楼予却不肯。
孝悌如他,却将佩剑放在宗祠香案上以证决心。
双亲无可奈何,只得首肯。
此刻楼夫人双眼通红:「你害得楼家绝后,若还有良心就滚得远远的,别在这点眼。」
我喉间哽咽:「我只想见楼予最后一眼,给他上炷香、磕个头,您又何苦为难?」
「磕头?」楼夫人冷哼一声,「那你就在这着跪着吧,也当全了你的真心。」
前来吊唁的宾客众多,却无人说句公道话。
进退两难之际,隋度策马而来,率一群亲兵挡在我身前。
他像一柄染血的利剑,凌厉却不容置疑:
「有国公府在,谁敢让苏家姑娘跪着!」
5
有小公爷作保,楼夫人只能将怨气咽到肚子里。
灵堂缟素,纸钱雪白。
莹莹烛火,期盼逝者魂归故里,极乐往生。
周遭寂静,唯有招魂幡猎猎作响,像是楼予在叮嘱我不要难过。
他总说我笑起来好看,能令春花秋月失色。
因着这句夸赞,我每次见着楼予,都挂着盈盈笑意。
一方面,楼家大郎确实文雅好看,让人仰慕。
另一方面则是我十分清楚,嫁给他,是我脱离苏府的唯一途径。
楼予总说:「有我在,你不需要怕什么。」
可是楼予。
你没有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见我盯着牌位流泪,林副将哽咽开口:
「楼小将是个好汉。
「我们被敌人围在山洼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树皮都被吃光了,我们气得骂娘,楼小将却每天乐呵呵的。
「他说我娘子做的千层油糕,比宣纸还薄,比棉花还软,等回到扬州一定带你们去尝一尝。
「你说奇不奇怪,天天听他念叨就好像自己吃过似的,饿的时候就想一想,就这样熬了过来。
「等来援军赶到,楼小将的身子却凉了。他怎么不再撑一撑呢?再撑一撑就能回家娶媳妇吃油糕了……」
五大三粗的汉子,却捂着脸哭成了泪人。
夕阳西沉,隋度的眼眸藏匿着泪光。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这是楼小将唯一的遗物。」
我双手止不住地抖。
不仅因为这是楼予在这世上最后的凭证。
更因为匣子里。
放着一颗夜明珠。
6
回到苏府,我的包袱已经被扔在门外。
父亲假模假样道:「你行事乖张,已经欺辱到了爹娘头上,若不惩戒,只怕会上梁不正下梁歪,带坏你的弟妹。」
我讥笑:「既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不是好东西,那你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继母冷哼一声:「全扬州城的人都知你克夫,与其让你老死闺中,不如我这个当娘的给你指条明路。
「要不你出门讨个营生,要不你嫁给我娘家外甥,咱们亲上加亲,也不算难为你。」
好一个亲上加亲!
继母的娘家外甥是个傻子,二十多岁还在尿床。
净语抄起扫把就冲了出来:「王八羔子要不要脸,合起伙欺负我姐!」
爹爹怒了:「再插嘴,马上连你一起扔出去!」
「扔就扔,你以为我稀罕和一群狗屎不如的人住这狗屎不如的地方!」
他们吵得不分上下,我拾起包袱默默离开。
「姐,你不会是要丢下我吧!没有你我骂这群鳖孙儿都没劲了!
「我替你去嫁给那个傻子,你回来好不好?!」
她在身后哭天喊娘,我一边加快步伐,一边用衣袖拭泪。
净语刚生下没几天娘就病死了,与其说我养她长大,不如说抱团取暖。
带着她流浪,我不放心,娘在天上也不会放心。
我想了想,决定投奔外祖家,虽然多年没有来往,但也不至于让我横死街头。
想到这我心里好受得多,一口气走了二里地,坐到小溪旁歇脚。
河水清冽,我想取水解渴,却有人抓住我的手臂,死死禁锢在他的怀中。
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登徒子。
我一脚踹向他的下三路,这人却十分狡猾,一个屈膝就挡住了袭击。
「苏姑娘,我好心救你,你却想让我断子绝孙。」
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等定了神,就见隋度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下意识退了半步:「小公爷好像误会了,我并非轻生,只是赶路赶得急,想取些水解渴而已……」
说罢,我将视线落在他紧握的手腕上。
隋度如触电般放开手,轻轻虚咳几声,似在遮掩什么。
蹲在岸边的林副将小声嘀咕:
「生瓜蛋子就是浮躁,急赤白脸地冲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媳妇掉水里了。」
7
等我陈明情况,隋度给了我当头棒喝。
「据我所知,你外祖过世后,家里的主事便是你舅公。
「可你舅公去年被调任京都,举家迁了过去,在扬州只剩下一座空宅。」
这么说来,真的无处落脚了。
我长吁短叹,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尼姑庵住下,隋度却问:「去我府上如何?」
他自顾自地道:「我祖母去了九华山进香,府中除了我,就只有林副将几个自己人,你住进来,不会拘束。」
「多谢小公爷美意,只是……」
隋度目光锐利,似在探究:「有何顾虑?」
我吞吞吐吐:「寡妇门前是非多……」
「你们虽有婚约,却并未拜堂成亲,不算寡妇。」
「话虽如此,但……」
林副将接过话:「弟妹,你就别推辞了,楼予是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怎有眼睁睁看你流落在外的道理。」
「可……」
「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见我低头不语,隋度接过我手上的包袱,不容置疑道:
「跟我回去,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住进了国公府。
虽在一个屋檐下,我与隋度却没见过几次面。
想想也是,国公府七进七出,气派恢宏,想要遇见委实困难。
可某天夜里,小公爷却敲了我的房门。
我睡得迷糊,披了件单衣就走了出来。
月色皎柔如水,更添旖旎。
隋度看了一眼我披散的长发,幽深又隐晦地挪开了视线。
他声线有些哑:
「见房中灯光亮着,还以为你没睡。」
隋度微微抿唇,像是有什么心事:
「刚刚见你坐在凉亭绣荷包,这些活儿伤眼,下次可以交给丫头们去做。」
虽然疑惑他会在意这些小事,我仍笑着解释:
「不是荷包,是香囊。天越来越热,蚊蝇也多了起来,我见你们训练辛苦,便晒了艾草和蒿草,做成香囊随身带着,也可少些叮咬。」
他神色一点点变软:「做给我的?」
「当然,您是我的恩公,我恨不得做牛做马,衔环结草来报答这份恩情。」
我折回屋内取回一个竹筐,献宝似的递给他,可小公爷却止住了笑意,眼眸幽幽。
「你总共做了多少个。」
「大概二十多个吧,小公爷一个,林副将一样,李小将一个,王小将一个,杨大哥一个……」
小公爷打断了我:「不必给林副将他们。」
「为什么?」
「他们一见着艾草就起风疹。」
「这样啊。」
我惋惜地咂了咂舌,一个个长得挺粗犷的,怎这样娇气。
隋度摩挲下颚,笑得意味不明:
「他们事儿多,这些香囊都给我,我换着戴。」
8
许久没进厨房,炼油的时候竟险些烫到了手。
丫头嗔怪道:「姑娘您要是不小心伤了碰了,小公爷可是会心疼的。」
我猛地涨红了脸:「瞎说什么呢,小公爷纯粹是看在楼予的面子上,才会照顾我。」
别看这丫头小,倒是鬼精鬼精的:「我们靖国公府在扬州有的是空宅子,若只是报恩,干嘛非要把您接到府上去住。若是无意,何必费心呢?」
我没有理会她,因为这实在荒谬。
隋度身份尊贵,他的根,生来就扎在富贵庭院,注定要到天上去。
而我是烂泥里的种子,纵使开出花朵,也会重归泥沼。
他命贵,我命硬。
小公爷与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辈子都不会有瓜葛。
傍晚在院里闲逛,遇上了林副将和府上的赵大夫。
我关心道:「赵大夫怎么来了,谁病了?」
林副将「嗐」了一声:「今早训练近身厮杀,李小将被小公爷不小心打到了肋骨,伤得可重了。」
「带着盔甲怎会伤成这样?」
「普通士兵只能穿戴披甲,没什么大用,小公爷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难受。」
林副将挠挠头:「我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四五六来,苏姑娘,你去帮我劝劝小公爷,最起码让他把饭吃了。」
桌上的菜肴分文未动,小公爷背着窗,窗外是漆红的残阳。
他被笼罩在这片光影里,不知在想什么,等留意到有人进来,我已经快将米饭吃完了。
隋度扯出一抹笑:「哪里来的老鼠,竟偷吃到小爷碗里了。」
他突然一问,竟噎地我喘不上气来。
隋度赶忙环住我的腰,又将拳眼放在我肚脐上两指,没几下工夫我就吐了。
他长舒一口气,又忽然反应过来,向我道歉:「是我唐突了。」
「可你必须这样做,若是迟疑,我有可能会死。」
我捋顺了胸口,又道:「有些伤害是注定不能避免的,小公爷无需太过自责。」
隋度眯起眼睛:「你见过林副将。」
「是。」
「那你可知,李小将之所以心神不宁,并非懈怠,而是昨日收到了丧父的家书。」
他看着我,似有懊悔:
「都是血肉之躯,谁没有难过的时候。眼见李小将状态不佳,我不仅没有问清缘由,还逼他厮杀搏斗,这才在他最伤心的时候,又伤了他的身。」
「小公爷会怜惜,会愧疚,可敌人却不会。」
我认真道:「李小将虽然断了根肋骨,却也好过死在边关,尸骨无存。今日之事也让他长了教训,到了战场一定会舍弃杂念,奋勇杀敌。」
洋洋洒洒一大堆,我停下来想词儿,肚子却先叫了。
小公爷忽地一笑,散尽阴霾,又似寻常般如日如月:
「没想到我府上竟藏了个能说会道的女诸葛。」
他将手摸在我的脑袋上:「刚才吐了那么多,应该饿了吧,走,我们吃饭去。」
9
我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小公爷对我好,是把我视为楼予遗孀,意为报恩。
旁人却认为小公爷对我好,是把我视为梦中情女,意图求欢。
林副将磕着花生米与我分析局势:「小公爷一瞧见你,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这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我不屑一顾:「这么热的天,大街上谁的脸不红得像猴屁股。」
「小公爷口舌挑剔,你做的饭他却能吃上三大碗。」
「你也吃了五碗外加两个鸡腿,难道你也喜欢我?」
林副将被我呛了一下,正好有小兵喊他出门,他留下一句「孺子不可教也」,匆匆离开。
见隋度执书从回廊走过,我问:「他们这是去哪?」
「酔花楼。」
「这是做什么的?」
他淡淡道:「找女人的。」
我面上一烫:「小公爷怎么不去,看林副将兴致勃勃的样子,醉花楼里应该有不少美人。」
「我用不着。」
我「啊」了一声,望向他的视线不自觉地,一点点地下移……
小公爷如此龙章凤姿,难不成中看不中用?
察觉到了我痛心疾首的目光,隋度冷飕飕道:「你在看什么?」
「没没没什么。」
他嗤笑一声,俯身抛下句:「我只是觉得,想看美人在府上就够了。」
10
这是该对兄弟之妻说的话吗?
我有点搞不懂了。
可没等我搞懂,西北战事就接连吃紧,隋度与林副将忙着沙场演练,顾不上与我打趣。
月亮圆满,中秋将至。
我去街市看灯,偶然遇上了小公爷。
他通身戎装,身下的黑鬃骏马奔驰如电,一路畅行,余光瞥见了我,连忙勒绳停下。
我好奇道:「小公爷这是去哪?」
「京城,圣上让我即刻进宫商讨良策。」
「此次入京,何时归来?」
「不回了,林副将会替我打包行装送到京城,一同发兵西北。」
我有些错愕:「果真不回来了?」
隋度嗯了一声,黑沉的眼眸骤然明亮:「怎么,怕我不在府上,有人欺负你?」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连忙摆手:
「我今早熬了猪板油,又用草木灰发了面,想着晚上做些千层油糕给你们尝一尝。
「既然不巧,那就等小公爷胜利归来再做给你吃。」
琳琅花灯下,隋度很罕见地笑出声。
他仔仔细细望着我,郑重说了声「好」,挥了挥马鞭,扬长而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却听见由近至远的马蹄声,突然由远及近。
片刻后,隋度出现在眼前。
城门即将下钥,我问:「小公爷今个不走了?」
他额头蒙了薄薄一层细汗:「不走了,回家吃千层油糕。」
掀开蒸屉,热气氤氲。
糕点薄如蝉翼,菱形块,芙蓉色,表皮撒了晒干的葡萄与金桔,甜而不腻。
林副将塞了满满一嘴,高呼好吃,还要伸手去拿,却被隋度用筷子敲了手。
他说:「给楼小将留一个。」
本来热火朝天的气氛,突然没人吭声,我鼻子一酸,连忙背过身子,任由眼泪决堤。
隋度默然良久:「是我们对不住你。」
一为闺中丧夫,二为战乱难平。
他少年习武,护不住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没能护得住河清海晏,天下安宁。
男人的呜咽断断续续,让人心里发酸,我拭了拭眼泪。
「大郎十三岁就过了乡试,先生说他是奇才,来日定能中举。但他却弃文从戎,断了这条朝堂之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赞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是他行军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擦干眼泪:「可我想对小公爷说,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请你替我,替楼予,替千千万万的子民,珍摄自身,破浪万里。」
11
虽然小公爷让我安心住着,可他走后,我就离开了国公府。
一晃三年。
这位爷与我秋后算账:「动作挺快啊,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溜得无影无踪。」
我支支吾吾:「出去闯一闯找个营生,也没什么嘛……
「不过我运气可好了,遇上个好师傅。她虽是媒人,却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江湖术士,教了我许多看家本事,也算是因祸得福。」
我强行挽尊,隋度却眯起眼睛:
「你跟的师傅若不是衙署的女官,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骗子,我早就让人一麻袋把你扛回国公府了。」
「你在边关也一直知道我的消息?」
他没有回答,伸手拨开我额前的碎发,凑上前看一眼:
「没有毁容,看来那玉露膏果然管用。」
他忽然的靠近,让我乱了阵脚:「原来是你派人送的药!」
彼时我刚学了半年技艺,张捕头就托我说亲。
别看张捕头满脸横肉,可他儿子却是个细麻杆,成日就知道看书下棋,连筐鸡蛋都提不起来。
嘴都说干了,也没人要把闺女嫁给他。
可天无绝人之路,隔壁家虎妞瞧上了张麻杆。
眼见有门,我苦口婆心地劝她:
「虎妞啊,姐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常言道,老子什么样,儿子就什么样,一个男人是否能嫁,主要看他爹。你看张家夫人走了十多年,张捕头愣是没有再娶,这说明啥,说明他们老张家出情种啊!你嫁过去就等着享清福吧!」
这边是说通了,可张麻杆却不干。
虎妞一怒之下砸了张捕头的家,连我也挨了一板砖。
次日,我在门前发现了一瓶玉露膏。
这是去疤的灵药,价比千金。
我以为是师傅的手笔,现在想想,应是靖国公府送的药。
他道:「既然你想闯一闯,我便尽力护你周全。」
事到如今,再不明白他的心意,那我就是傻子。
可做了三年媒人,我逐渐懂得世间情爱,不过是一场以物易物。
你有家室,我有钱财,你图美貌,我奉功名。
势均力敌才有生存之息,敌强我弱总是难以圆满。
隋度是个好人,可他也是战功赫赫的小公爷。
连楼家都厌弃的小户之女,堂堂靖国公府又怎会放在眼中。
虽然莫名有些难过,但我决定说明白:「小公爷,我有话……」
女使突然进来请安:「老太君回府了,让苏姑娘移步前厅。」
老太君翻着画册,笑得合不拢嘴:
「让苏姑娘费心了,这些小姐个个出挑,尤其是巡漕御史家的千金看起来就让人喜爱。」
不知怎么,她满意了,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攥了攥手,强颜欢笑:「老太君的眼光果真不俗,这位小姐不仅颇通文墨,还自幼拜在广华寺住持门下,颇有佛缘。」
「果真?」老夫人来了兴致,「这倒对我的心思。」
「那祖母便替孙儿娶了这御史小姐吧。」
隋度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岿然而立,眼眸决绝。
老太君知晓他的脾气,有些无奈:「就你最会耍滑,整日里只知道打打杀杀,这些千金贵女哪个配不上你?」
「千金贵女与我何干?
小公爷蓦地望向我,挑眉笑问:「苏大姑娘,我配你如何?」
12
见隋度神色坚定,不似玩笑,老太君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笑着打趣:「怪不得这个不情那个不愿,原来是怕我乱点鸳鸯谱,坏了你的姻缘。你有你的主意固然是好,可还要问问苏姑娘的心意。」
四周安静了一瞬,我低着头,却知道有灼灼目光落在身上。
我心乱如麻,踌躇了一会儿,老太君却了然地笑了笑:
「罢了,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拿主意就好。」
我长舒一口气,行礼告退。
隋度却追了出来。
知道他要问什么,我敛了敛眼睛,声音竟有些颤抖:「齐大非偶,并非良缘,小公爷莫要难为我了。」
「谁说的?」
「世道如此,无需人言。」
他咬着牙,眼眸闪过一丝怒火:「苏净识,你真是个胆小鬼,世道如此,我偏不从。」
这些日子,就连净语都能看出我不对劲。
她一边抓耳挠腮地与张麻杆对棋,一边与我闲扯:「姐,你是被人打了吗?脸这么臭。」
我敲了敲桌子:「废什么话,围棋下好了吗?」
见我怒了,净语缩了缩脖子,假模假式地抹眼泪。
从张家出来,天降大雨。
没走几步,张麻杆就带着雨具追了过来。
他有些害羞:「我送送你们吧。」
听说净语要去女学念书,张麻杆主动教她围棋,实在是个好人,想到这,我掏出一袋银子塞到他手上。
「一点心意,还请张大哥收下。」
张麻杆脸红到滴血,突然攥住我的手。
「我不要银子,我要娶你为妻。之所以拒绝虎妞,也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心里装不下其他人了。」
我尴尬至极:「你先放开我。」
张麻杆却上了倔劲:「我死也不放。」
僵持不下之际,我突然看见了隋度。
他冒雨疾步走来,脸色阴寒,强硬将我牵到身后。
张麻杆有些惶恐,刚想揖礼喊一声小公爷,却被他用剑抵住了脖颈,渗出血珠。
「死也不放手?」
隋度唇角衔着森冷:「那我成全你。」
这场闹剧,以张麻杆吓晕过去而结束。
净语一脸崇拜:「小公爷真是太长脸了!这女学堂谁爱念谁念,以后我要跟着你混!」
「跟着外人跑来跑去,你姐会生气的。」
「谁说小公爷是外人?明明是我姐的内人!」
隋度塞给她一张银票,笑意狡黠:「既然如此,你将姐姐借我一会儿可好。」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借了就不用还了!」
说完净语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隋度则环臂握剑,挑眉望向我。
天还下雨,桥下有乌篷小船,轻轻划出一道波纹。
只有我知道。
吾心似水,亦难平静。
本以为小公爷会提及张麻杆,可他却说:「苏姑娘,能不能帮我做些千层油糕。」
我点点头,忽然想到:「林副将最近去哪了?这次出征回来就没再见过他。」
「他回金陵老家了。」
隋度眼眸一沉:「千层油糕就是带给他的礼物。」
我「哦」了一声。
林副将喜欢吃甜的,要多放一点糖才好。
13
隋度刚去金陵没多久,张麻杆就来找我。
他说:「苏姑娘,小公爷是娶不了你的。
「他家大业大,顶多抬你做个侍妾,等他娶了金陵忠勇侯府家的小姐,你该如何自处?」
张麻杆见我脸色微白,又道:
「我爹亲耳听知州大人说,忠勇侯府与靖国公府多年前就订了娃娃亲,只是小公爷忙于征战,这才一直没能成亲。
「如今大战告捷,天下太平,小公爷前几日动身金陵,就是去做侯府的乘龙快婿的。」
「既然小公爷早有婚约,老太君又为何找我做媒?」
「莫说王公之后,那些略微平头正脸些的,哪个不是有了正妻,还想肖像良妾。」
他说得有理有据,我没有辩驳。
反而笑盈盈地祝福小公爷与那侯府小姐,早日生一百零八胎。
可张麻杆脑子有病,非说我喜欢隋度。
还添了一句:「苏姑娘你不要难过,小公爷不要你,我要你。」
他是不是眼睛也有病,我哪有难过?
明明是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这些日子我一直苦恼如何拒绝小公爷,这下好了,问题迎刃而解。
我懒得理他,转身就走,可走着走着净语突然拽住我的袖口。
她像傻了一样:「姐,你哭什么?」
我后知后觉自己落了泪,抹了把脸,反问她:「你哭什么?」
「你哭什么我就哭什么。」
「我没哭!」
「那我也没哭!」
回到苏府已近傍晚。
见我们双眼通红,继母笑吟吟地凑过来:
「瞧你这喜极而泣的样子,想来已经知道了。
「张捕头刚刚送了两箱聘礼,说他家独苗看上了你,想要娶你为妻。你爹爹的意思是张家虽然普通,好歹也为衙门办事,怎么说也不算委屈你。」
张麻杆好谋算,眼看劝不动我,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我脑子嗡了一下,厉声道:「把聘礼退掉,我不嫁!」
父亲气得将茶盏摔个粉碎:
「女子成亲就是仰仗父母之命,别以为在外抛头露脸做过几日媒人,就能为自己做主。
「你命格天煞孤星,又失过婚约,能有人娶你已是烧高香了,你还在这扭捏什么!」
我冷笑:「我要真的天煞孤星,你们怎么还不死?」
净语接腔:「一定早就浑身流脓,七窍流血,眼里长疮!」
继母攥住净语就要开打,却先被我甩了一巴掌。
我额上青筋毕露:「你敢动她,我就杀了你儿子!」
她怕了,于是将我锁在房里。
深夜,我坐在一片狼藉里,对着小窗望月亮。
想娘亲,想楼予,想着见张麻杆之前把那个猪蹄啃完就好了。
想着想着,竟然很没出息地想起隋度。
最初住在靖国公府,我不敢睡觉,一闭眼,脑袋里跟走马灯似的,全是楼予血红的影子。
长夜孤寂,只好坐在回廊上发呆。
隋度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笑得胆大妄为:「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无聊啊。」
他带我爬上屋檐,躺着喝酒看月亮。
还哼着哄孩子的童谣。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小公爷唱得动人好听,我合上眼睛,竟一觉到天明。
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明明被困在扬州的子夜,却在猜金陵月色可好。
这时,从小窗探出一双红肿眼睛。
净语低声呜咽:「姐,是我害了你,你从苏宅走后,在外过得风风光光,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随爹爹回家的。」
「净语,不要哭。」
我温声宽慰她:「记住,你是我的希望。」
14
这天子夜,苏宅走了水。
直到鱼肚白出,这场大火才算熄灭,继母刚舒一口气,衙门就派人带走了她。
日头高照,冤鼓隆声阵阵。
梁知州高坐公堂:「这不是苏家姑娘吗?鼓都要被你敲破了,有何冤屈要诉啊。」
「我要状告继母张氏趁苏宅失火,偷盗我房中十枚金锭,父亲苏平宠妻灭女,三年前曾将民女赶出家门,如此昏聩,不配为官!」
梁知州捋了捋胡须:「本朝推崇孝悌之道,父为子天,无令陷罪者即刻下狱,苏净识,你若无证据即刻就要受罚!」
「民女敢告,自然是有,金锭已在杨氏珠宝匣子里找到,苏府众人皆是人证!」
我磕了个头,又道:
「钱财本是小事,只是这些金锭是靖国公府老太君亲自赏赐,意义非凡。
「想来老夫人也不愿自己所赠之物,不明不白被贼人所盗。还请大人还臣女一个公道,还靖国公府一个公道!」
鸡鸣狗盗的事衙门见得多,不架着靖国公府,只怕是不会管的。
梁知州果然一惊:「你说这金子来自靖国公府?既已在杨氏匣子里找到,那她自然嫌疑最重。」
继母连忙辩白:「知州老爷明鉴,子时苏府失火,妾身根本无暇偷盗。」
「何人能证明你从子夜到寅时并未进入苏姑娘房中。」
「昨夜她房中烧得最旺,我自是要去救火的。」
「也就是说并无人证。」
「可妾身实在没有动机啊!」
「若是手头宽裕,你为何急着让我与张麻杆成亲。」我又添一句,「知州大人,我祖母的守丧期还未满一年。」
「竟有此事?看来杨氏不仅偷盗,还有违孝道纲常,着实该罚!」
继母呕出几口脓血:「公堂之上你为何要诬陷我?」
父亲气急败坏:「苏净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别闹得鱼死网破,各自难看!」
可我不想放过他。
「大人,民女还要状告父亲苏平!」
梁知州有些犹豫。
苏平与杨氏不同,官再小,吃的也是朝廷俸禄,又与靖国公府的金锭并无牵涉,若是处理严苛,只怕自己今后不好做人。
他转了转眼珠:「一家人嘛,上牙还碰下唇呢,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隋度就在这时出现的。
知州吓得差点掉凳:「小公爷,真巧,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隋度长身玉立,眼眸藏匿着冰霜:「不巧,我是来为苏姑娘作证的。」
15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梁知州诧异道:「小公爷莫非知道内情?」
「三年前,苏姑娘的未婚夫战死边关,张氏眼见她失婚,觉得无利可图,便与苏平一起将她赶出门外,若非我出手相救,她甚至熬不过那个暑天。」
隋度眼神锋锐,沉沉扫了一圈,最终落在爹爹身上:
「乱世凶险,女子如何安身立命,你把苏姑娘逐出家门,就是绝了她的后路。对亲生骨血尚且如此,更何况黎民百姓?你若继续为官,定会生出草菅人命之事。」
父亲仓皇辩解:「小公爷冤枉啊,我对净识从来都是呵护有加,不曾苛待!」
我缓缓摊开手,眼底阴郁:「苏平,这就是你说的从未苛待。」
本该如玉的一双手,却布满伤口和旧茧。
一看就是受罚所致。
「杨氏自进了苏家就处处与我作对,生下男胎后,气焰更是嚣张。为了让自己儿子独享宠爱,杨氏经常诬陷我偷盗珠宝,连带着苏平也对我动辄打骂。」
隋度目光一顿,携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色,愠怒道:
「梁大人,事情已经明了,莫要让靖国公府寒心。」
知州吓得冷汗津津,连忙称「是」,险些摔了惊堂木:
「张氏偷盗财物,数目巨大,即刻行刑五十大板。苏平虐待长女,德行有亏,即刻入狱革职查办!」
继母哀号一声,吓得晕死过去,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神像淬了毒。
「真后悔生了你!」
我盈盈一笑:「爹爹后悔了?可怎么办呢,这就是你的报应。」
从衙门出来,净语抱住我号啕大哭。
「太好了,终于狠狠治了这两个老瘪三!」
「净语乖。」哄着哄着,我也流了眼泪,「我就说你能做到的。」
昨夜,我从小窗塞出去十枚金锭,让净语趁乱放到继母的匣子里,再去衙门找人抓贼。
等她走后我点燃了帷帐。
火舌蔓延,烧红了天际。
苏府的下人连忙把我从屋里扶了出来。
见到天空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得救了。
16
刚止住眼泪,隋度就走到我身边。
他眼梢含笑:「还好提前返程了,要不然怎么为你作证。」
不知为何,我心里涌上一股无名之火。
「金陵乱花迷人眼,难为小公爷还肯回来。」
隋度有些困惑:「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我很硬气地撇过脸,径直走开。
净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再打我姐的主意,小心我拿剪刀把你阉了!」
经此一事,苏府是住不下去了,我找了一辆牛车,把值钱的家当一股脑拉到师父家。
本该云游四海的师父,竟然在院子里晒太阳。
「师父您不是在北海游历吗?怎么回来了?」
「为师没钱了。」
见牛车上塞满了大包小包,师父喜出望外:「你这孩子怪有孝心,知道为师回来,带这么多见面礼。」
我讪讪一笑:「如果我说我是来投奔您的,您会收留我吗?」
师父指着净语道:「家里只有一张床,有她没你,有你没她。」
深夜,我躺在屋檐上看月亮。
三碗雕花酒进肚,还真有些醉了。
因为我看见了隋度。
他眸光潋滟,还是那样翩若惊鸿,却也十分讨厌。
不仅夺走我手中的酒樽,还追问我气恼的缘由。
一提这事我就火大。
本想狠狠推开他,奈何小公爷体魄甚强,我不但撼动不了,反而向后仰去。
隋度一把揽住我的腰,拉到他怀中坐下。
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掺着酒气,温热又暧昧。
我烧红了耳朵,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他吐出的气息萦绕在颈间,让人心绪全乱。
「你……你先放开我!」
隋度轻轻笑出声:「苏苏,你不告诉我缘由,我怎么可能放开呢?」
说罢,他低头吻住我的眼睛。
他亲得极有章法,由上至下,不疾不徐。
将要落到嘴角的时候,我再也克制不住眼泪。
「不要,你脏!」
我哽咽道:「你亲侯府小姐就是了,干嘛还要亲我。」
隋度一头雾水:「什么侯府小姐?」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还装,我都听张麻杆说了,靖国公府和忠勇侯府定了娃娃亲,你这次去金陵就是去见侯府小姐的。」
他先是一愣,然后像是猜到了什么,弯了弯眼睛。
「苏苏,你听我解释。」
两家确实订过娃娃亲,并交换了生辰贴。
十年前靖国公战死沙场,留下一家孤儿寡母,忠勇侯有些势利,不再提及婚约之事。
两家都默认这桩婚事黄了。
直到隋度军功加身,愈来愈得圣上赏识,忠勇侯旧事重提,想要再续儿女姻缘。
小公爷自是不应允。
立刻动身金陵,将生辰贴换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我脸颊滚烫,不敢再看他,「是我错怪你了。」
「苏苏。」
他把这两个字念得格外缱绻。
「此时此刻,你觉得这件事还重要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师父就和净语就从屋里钻出来。
「那个,我们去山上散个步,大概两三个时辰才会回来,你们慢慢来不着急……」
17
三个月后,我嫁给了隋度。
可我还在做媒人。
少不经事时,我曾把楼予当作唯一的依仗,一场史书无名的战争,丢了他的性命,毁了我的希望。
世事无常,依靠别人是走不通的。
最大的依仗只有自己。
净语很是不解:「既然成了亲也要出去赚钱,那还不如不成亲,用赚来的钱多耍几个男人多爽啊。」
我一愣,竟然觉得她说得有理。
隋度从兵营回来,正巧听到这番高谈阔论。
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小姨子上次小考得了榜尾,是谁帮你瞒了过去,可还记得?」
净语撒腿就跑:「姐夫你是不是人!竟然出卖我!」
在院子里找了一圈都找不到她,我悻悻而归,却见小公爷端坐在一旁翻书,好不悠闲。
「隋度你还是不是人!竟然和净语沆瀣一气!」
我气急攻心,一把夺过他的书,却见册子上画着风流男女,极为香艳。
隋度沉沉笑道:「为夫是不是人,今晚不就知道了。」
(正文完)
番外·隋度隋度第一次见到苏净识,是在巡盐御史府。
他本是来找府中公子赛马的。
远远的,竟看见有个小姑娘跪在门前,浑身湿漉,好不狼狈。
他想,这应该是府上犯了事的丫头。
可走到门前,却听见门仆称她「表小姐」。
他不由得多看几眼。
这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八九岁,眼睫颤颤垂着,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虽然垂着头,但隋度知道她哭了。
「表小姐,你怎么就不听劝呢?就算把御史府的石阶跪塌了,老爷也不会给你银子的。」
可她十分顽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等走到这姑娘听不到的地方,隋度才问出心中疑惑。
门仆叹了口气:「她母亲原是府中小姐,偏生看上了一个姓苏的读书人。可这姓苏的没有功名也无家世,眼见老爷不答应,小姐便珠胎暗投与母家断了往来。
「小姐没了依仗,又生了怪病,姓苏的逐渐生了厌弃之心。为了给母亲治病,表小姐只能来外祖家讨要,次数一多,老爷也不便再管了。」
想起那个倔强的身影,隋度竟有些生气。
靖国公府九代单传,自打生下来,他独享荣华和宠爱,是个幸福到有些过头的人。
从不知道何为逆境。
隋度很难想象,苏姑娘在这世间行走,究竟吃了多少苦。
但天又飘起了雨,他不想让她再跪着了。
隋度脱下身上的大氅,让门仆以御史大人的名义,交给她。
这是上好的银狐裘,定能解她燃眉之急。
可没过多久,苏姑娘的母亲还是病死了。
隋度有些担心。
她孤身一个人,今后该如何是好。
一个月后,靖国公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扬州。
与他定下婚约的忠勇侯府最先撇清关系。
此后,多的是世态炎凉。
隋度跪在灵堂,发现一向康健的祖母,背脊微驼,早生华发。
他忽然不想再混下去了。
于是他找到父亲的旧部,言辞恳切,为自己在军中谋得一个职位。
而后便是周而复始的训练。
伤筋断骨,吹风受累,成了稀松平常。
可隋度不怕。
蛮夷屡屡南下侵犯,他想封狼居胥,想用敌人的鲜血祭奠父亲的英魂。
渐渐地,隋度很少再想起苏姑娘。
有次回京述职,隋度在路上救下一个赶考书生。
书生名叫楼予,也是扬州人。
不仅对他感恩戴德,还要弃文从戎,隋度瞧书生一脸文弱,不禁嗤笑一声,只当听了个玩笑。
可楼予偏偏最争气,不仅熟知兵法,还精通剑术。
成了他身边的一员儒将。
正如林副将所说,楼予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炫娘子了。
大家都知道楼予有个贤淑的未婚妻子,他的被褥、护具、香囊,全都出自那位姑娘。
林副将总是酸溜溜地说:「楼予的媳妇一定长得不咋地。」
军中大多是赤条汉,他知道林副将羡慕。
出征那天,隋度见到了传说中的楼予娘子。
林副将与他耳语:「他娘的,楼予这小子运气可真不错,找了个这么貌美的媳妇。」
隋度没有回答。
眼睁睁看着她眼梢微红,牵起楼予的手,叮嘱他早日归家。
原来苏姑娘不再是孤身一个人。
隋度为她高兴,也为自己难过。
行军万里,越来越冷,他患上了咳疾。
楼予十分细心,送他一套兔绒里子的护具。
「我娘子多做了一套护具,小公爷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穿吧。」
他佯装镇定地接过那套护具。
明知道是沾了楼予的光,却还是颤了心房。
隋度想,自己会永远藏匿这份心动。
因为苏姑娘和楼小将都是好人。
隋度不忍心让他们难过。
后来,他们被围到山洼里,弹尽粮绝,连树皮都啃光了,楼予却极为乐观。
「再坚持坚持,等回到扬州,我让我娘子给大家做千层油糕。」
可楼予没有等到千层油糕。
他饿死在某天深夜,手里紧紧攥着一颗夜明珠。
大军回朝的路上,隋度发现护具内兜里,被缝了一块饴糖。
他剥开扔进嘴里。
吃着吃着,竟流出了眼泪。
他喃喃自语:「楼小将在天上还会饿肚子吗?」
看在楼予的面子上,隋度决定好好照顾苏净识。
于是,他帮她在楼府解围,把她带进靖国公府小住,心疼她绣香囊伤到眼睛,想尽办法让她快乐。
隋度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可整个国公府都看出来他的心思。
除了苏净识。
这傻丫头心思纯净,还给他做了驱蚊的香囊。
虽然是人人都有,但他略施小计,变成了一人独有。
林副将说:「小公爷彻底栽了。」
是吗?可是他自甘沉沦。
西北边境再起战火。
回京面圣的消息传到国公府,隋度跑了半个扬州城,最终在灯市找到了她。
苏净识说:「我做了千层油糕,本想让小公爷尝尝呢,看来只能等您胜利归来啦。」
她似有遗憾。
战场上刀剑无眼,错过这次,机会难再得。
也因着这份遗憾,隋度去而复返。
这晚,他喝了很多酒。
苏净识祝他,珍摄自身,破浪万里。
数次濒临生死,这句话是他唯一的希望。
三年弹指一挥间,苏净识在扬州有了营生,闯出了一片天地。
隋度为她开心。
可苏姑娘猜出了他的心意,却对他避之不及。
隋度不禁懊恼,难道她心里从未有过他?
可他控住不住汹涌的爱意,祖母在上,却仍要坦白心迹。
苏净识说:「齐大非偶,并非良缘。」
隋度却说:「世道如此,我偏不从。」
认命?
认不了一点!
他去了趟金陵。
从忠勇侯府取回生辰贴,他策马狂奔,将千层油糕送到林家宗祠。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这是林副将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假如世间真有轮回。
他应该已经学会说话了吧。
如今四海升平,这一世,定能平安长大。
从金陵回来,苏姑娘就变得怪怪的。
她那个妹妹更是气人,还说要把他阉了。
可当她哽咽道:「你亲侯府小姐就是了,干嘛还要亲我。」
隋度先是一怔,随即狂喜起来。
原来,苏姑娘心里有他。
他不敢耽搁,立刻用八抬大轿把她娶回了家。
红烛燃至天明,一夜荒唐。
次日清晨,两人赖在床上说闲话。
怀中的妻子突发奇想:「林副将他们真的不能用艾草香囊吗?」
「你说呢?」
隋度勾起唇,亲了亲她的眼睛,沉沉睡去。
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拉起跪在御史府前的苏苏。
跟她说:「走,我们回家。」
完
十一休假结束,重回打工状态,发觉自己患上了假期综合症,一点都不想上班,只想沉浸在好看的作品中,不愿自拔......给大家带来五部最近看过的作品,希望各位读者喜欢哦。
推语: 婚后文,女主季欣然和男主杜长仑在了解有限的情况下,组成了家庭。文中有男二,女主和男二的关系曾让我一度想要弃文,男二属于很有能力,又一心一意喜欢女主的人,而女主对男二又很关心,这样男主非常嫉妒,尤其在父亲死亡,女主意外得知父亲有私生子的情况下,两人之间产生了很多误会而离婚,离婚后女主过得比较惨,好在最终误会解除,两人重修旧好。
推语: 这部作品的立意设定非常新颖,女主白考儿,经历了丈夫和情人殉情而亡,在葬礼上,她遇到了对方的丈夫,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本想肆意报复,却意外相爱。女主和男主都非常有个性,但是男二的设定我不喜欢——女主亡夫的亲哥哥,这让我很膈应,虽然男二很棒。情节大开大合,爱恨都轰轰烈烈的一部作品,非常适合压力大的时候转移注意力。
推语: 婚后文,一对别扭的男女,在婚姻中不停地试探彼此,却都没有爱情中的安全感,于是选择放弃婚姻,之后却发现,最大的安全感明明只有对方才能给予,于是修补婚姻破镜重圆的故事。同样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二,这部作品很经典,飘大大的作品文笔非常有保障,推荐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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