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当的一声,有物撞向刀上,折铁刀呛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礼身旁已多了一人。众人见这人浓眉大眼、肤色黝黑,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如何过来,竟没一人看清楚。这少年自然便是袁承志了。他在人群中观看,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焦公礼之事迎刃可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生了嫌隙,哪知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一手,焦公礼无可奈何逼得要横刀自刎,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已不可得,于是发钱镖打下折铁刀,纵身而前,朗声说道:“金蛇郎君是不能来了,由他公子和兄弟前来,给各位做个和事佬。”
老一辈中,不少人都听到过金蛇郎君的名头,知他武功惊人,行事神出鬼没,但近十年来,江湖上久已不见踪迹。传言都说已经去世,哪知这时突然遣人前来,各人心中都是凛然一惊。焦宛儿又惊又喜,低声对父亲道:“爹,就是他!”焦公礼心神稍定,侧目打量,见是个后生小子,不禁满腹狐疑,微微摇头。孙仲君尖声喝道:“你叫甚么名字?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
袁承志心想:“我虽然年纪小过你,可比你长着一辈,待会说出来,瞧你还敢不敢无礼?”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在下姓袁。承金蛇郎君夏大侠之命来见焦帮主。今日得有机缘拜见各位前辈英雄,甚是荣幸。”说着向众人抱拳行礼。焦方众人见他救了焦公礼性命,一齐恭敬行礼。闵方诸人却只十力大师等几个端严守礼的拱手答礼,余人见他年轻,均不理会。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不知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她性子又躁,高声骂道:“甚么金蛇铁蛇,快给我下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青青冷笑一声,向她鼻子一耸,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孙仲君大怒,只道这油头粉脸的少年见自己生得美貌,轻薄调戏,喝道:“小子无礼!”
突然欺近,挺剑向她小腹刺去,剑势劲急,正是华山剑术的险着之一,叫做“彗星飞堕”,乃神剑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青青哪里躲避得开?袁承志识得此招,登即大怒,心想她与你初次见面,无怨无仇,你不问是非好歹,一上来就下杀手,要制她死命,实在狠辣太过,侧身挡在青青之前,抬高左脚,一脚踹将去,已将孙仲君的长剑踏在地下。这是《金蛇秘笈》中的怪招,大厅上无人能识。人群中登时起了一阵哄声,啧啧称奇。孙仲君用力抽剑,纹丝不动,眼见对方左掌击到,直扑面门,只得撒剑跳开。袁承志恨她歹毒,脚下运劲,喀喇一声响,将长剑踏断了。刘培生见师妹受挫,便要上前动手。梅剑和见袁承志招式怪异,当即伸手拉住刘培生,低声道:“等一下,且听他胡说些甚么。”
袁承志高声道:“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焦帮主路见不平,拔刀杀死。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金蛇郎君知道得十分清楚。他说当年有两封信言明此事,他曾和焦帮主同去拜见仙都派掌门师尊黄木道长,呈上两信。黄木道长阅信之后,便不再追究此事。想来这两封信多半就是了。”说着向地下的书信碎片一指,又道:“这位爷台将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何用意?”焦公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心头大喜,这才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突突乱跳。
梅剑和冷笑道:“这是捏造的假信,这姓焦的妄想借此骗人,不扯碎了留着干么?”袁承志道:“我们来时,金蛇大侠曾提到书信内容。这两封信虽已粉碎,这位大师与这位爷台是看过的。”转头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手道:“只需让在下和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后人把书信内容约略一说,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
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好,你说吧!”袁承志望着闵子华道:“闵爷,令兄已经过世,重提旧事,于令兄面上可不大光彩。到底要不要说?”闵子华早就在心虚,但给他这么当众挤逼住了,总不能求他不可吐露信中内容,一时张皇失措,额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这信定是假的。”袁承志对青青道:“青弟,那两封信中的言语,都说出来吧!”青青当即朗声背信。她在客店中看信之后,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先把丘道台的谢函念了起来。她语音清爽,口齿伶俐,一字一句,人人听得分明,念到要紧关节之处,她忍不住又自行加上几句刻薄言语,把闵子叶狠狠的损了几下。她只念得数十句,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念到一半,闵子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住口!你这小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是甚么东西?”
青青还未回答,梅剑和冷冷的道:“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是金龙帮邀来助拳的。他们自然是事先串通好了,那有甚么希奇?”闵子华猛然醒悟,叫道:“你说是甚么金蛇郎君派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这里胡说八道。”袁承志道:“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闵子华长剑一摆,道:“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你如真是金蛇郎君后辈,定已得他真传。你只要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就信了。”在他内心,早已有七八成相信书信是真,否则各位同门师兄决不会袖手不理,反有人功他不可鲁莽操切,此时越辩越丑,不如动武,可操必胜之算,眼见袁承志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学了些怪招,这几岁年纪,又怎能练得甚么深厚的功夫,只要一经比试,自可将你打得一败涂地,狼狈万状,那么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信了;是否要杀焦公礼为兄长报仇,不约暂且搁在一边,眼前大事,总是要维护已死兄长的声名,否则连仙都派的清誉也要大受牵累。
袁承志心下盘算:“金蛇郎君狂傲怪诞,众所周知。我冒充是他使者,也须装得骄傲狂放,怪模怪样,方能使人入信。”于是哈哈大笑,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夹个肉丸吃了,笑道:“要赢你手中之剑,只须学得金蛇郎君的一点儿皮毛,也已绰绰有余。你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叹啊可叹。”闵子华怒道:“我受甚么人利用?你这小子,敢比就比,若是不敢!快给我滚出去!”
只因袁承志适才足踹孙仲君长剑,露了一手怪招,闵方武师才对他心有所忌,否则早就有人上来撵他下去,哪容他如此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袁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闻仙都剑法精微奥妙,今日正好见识领教。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要是我胜了,你跟焦帮主的过节只好从此不提。你再寻仇生事,这里武林中的诸位前辈,可都得说句公道话。”
闵子华怒道:“这个自然,这里十力大师、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要是你赢不了我呢?”袁承志道:“我向你叩头赔罪。这里的事,我们自然也不配多管。”
闵子华道:“好,来吧!”长剑一振,剑身嗡嗡作响,闵方武师齐声喝采。这一记抖剑果然功力不浅。他甚是得意,心想非给你身上留下几个记号,显不了我仙都派的威风。袁承志道:“金蛇大侠吩咐我说,仙都派灵宝拳、上清拳、上清剑,都是博大精深,武林绝艺,只不过这些拳术太过艰深,姓闵的多半领会不到,只有一路两仪剑法,想来他是练熟了的。金蛇大侠说道:‘你这次去,要是姓闵的不听好言相劝,动起手来,须得留神他们这一路剑法。’”闵子华斜眼睨视,心想:“这话倒是不错,他又怎么知道了?”
原来闵子华的师父黄木道人性格刚强,于仙都派历代相传、以轻灵见长的灵宝拳、上清拳剑造诣不高,最得意的武功是自创的一路两仪剑法,曾向金蛇郎君提及。《金蛇秘笈》“破敌篇”中叙述崆峒、仙都等门派的武功及破法,于两仪剑法曾加译论。袁承志料想其师既专精于此,闵子华于这路剑法也必擅长,说到此处,注视他的神情,心知果已说中,又道:“金蛇郎君说道:“其实这路剑法,在我眼中,也是不值一笑,现今教你几招破法!’……”说到此处,人群中忽地纵出一名青年道人,怒道:“好哇!两仪剑法不值一笑,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生破法?”刷的一剑,疾向袁承志脸上刺来。
袁承志向左避过,跃到大厅中心,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筷子夹着一条鸡腿,说道:“请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叫道:“我叫洞玄,仙都派第十三代弟子,是闵师哥的师弟。”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金蛇大侠与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在仙都山龙虎观论剑,黄木道人自称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金蛇大侠一笑了之,也不与他置辩。今日有幸,咱们后一辈的来考较考较。”洞玄道人大声道:“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的话,我师父从来没说过。我仙都派决计不敢如此狂妄自大。但要收拾你这乳臭未干的黑小子,却也是轻而易举。”向闵子华打个招呼,双剑齐出,风声劲急,向袁承志刺来。袁承志身形一晃,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去。洞玄与闵子华挥剑一攻一守,快捷异常。
青青忽然叫道:“三位住手,我有话说。”闵子华与洞玄道人收剑当胸,闵子华右手执剑,洞玄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应跟闵爷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爷出来?”
洞玄双眼一翻,说道:“你这位小哥不打自招,摆明了是冒牌。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同使?你不知道,难道金蛇郎君这么大的威名,他也会不知么?”
青青脸上一红,难以回答,心想:“这回可糟了。给他拆穿了西洋镜。”只得给他东拉西扯,说道:“原来仙都派跟人打架,定须两个人齐上。倘若道爷落了单,岂不是非得快马加鞭回到仙都山去,邀了一位同门师兄弟,再快马加鞭的回来,这才两个人打人家一个?人家若是不让你走,定要单打独斗,两仪剑法又怎么样个无敌于天下?”
袁承志插口道:“两仪剑法,阴阳生克,本领差的固须两人同使,功夫到家的,当然是一个人使的了。难道尊师这么高的武功,他也不会独使么?”
青青于两仪剑法一无所知,眼见二人夹击袁承志,关怀之下随口质问,竟露出了马脚。袁承志只得信口开河,给她圆谎。其实仙都派这两仪剑法,向来是两人合使的。闵子华与洞玄对望了一眼,均想:“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个人可使,敢情这小子胡说八道?”却也不肯承认师父不会独使。青青听袁承志说得天衣无缝,大是高兴,心想:“他素来老实,今日却滑头起来。”笑嘻嘻的道:“既然你们两位齐上,赌赛的利物又得加一些了。”闵子华道:“赌甚么?”青青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再找焦帮主生事之外,你在大功坊的那所大宅子,可也得输给了袁大哥。”闵子华心想:“不妨甚么都答应他们,反正顷刻之间,不是把他一剑刺死,也要教他身受重伤。”
说道:“就是这样!你要一起来两对两也成。别说我们以大压小,以多胜少。”青青道:“你又怎知不是以小压大,以少胜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仙都,仙都,牛皮吹得嘟嘟嘟!”闵子华怒火更炽,叫道:“姓袁的,要是你给我伤了,又输些甚么?”袁承志一时倒答不出话来。焦公礼道:“闵二哥,你这所宅子值多少钱?”闵子华怒道:“谁跟你称兄道弟了?这宅了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花了四千三百两银子。宅子虽旧,地方却大。”焦公礼点头道:“大功坊旧宅宽敞得紧哪,闵爷买得便宜了。三位请等一下。”转头向女儿嘱咐了几句。焦宛儿奔进内室,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来。
焦公礼道:“这位袁爷为在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尽。这里是四千三百两银子,要是袁爷双拳不敌四手,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闵爷再来找我,咱们冤有头,债有主。好朋友仗义助拳,只须点到为止,还请大家手下留情。”他料想袁承志定然不敌,可不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郑起云性子豪爽,最爱赌博,登时赌性大发,叫道:“这话不错,只比输赢,不决生死。我看好闵二哥!”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来,往桌上一掷,叫道:“咱们赌三对一,这里是三百两金子,博谁的一千两银子?”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众人见袁承志年纪轻轻,怎能是仙都派两位高手之敌,虽然以一博三,甚占便宜,却也都不投注。
焦宛儿挺身而出,说:“郑伯伯,我跟你赌。”除下腕上的一只宝石镯子,往桌上一放。众人见这镯上宝石在烛光下灿然耀眼,十分珍贵。郑起云毕生为盗,多识珍宝,拿起宝镯瞧了一下,说道:“你这只镯子值得三千两银子,我不能欺小孩子。喂,给我加六千两。”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郑起云笑道:“若是你赢,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青青听到“嫁妆”两字,向宛儿瞪了一眼。
霎时之间,心中老大不自在起来。飞天魔女孙仲君忽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我赌这剑!”她长剑先前给袁承志踏断了,此剑是师娘所赐,因此当众人口舌纷争之时,已过去将两截断剑拾了起来。青青奇道:“你这半截剑,谁要呀?”旁人也均感奇怪。孙仲君厉声道:“我也是三博一。要是这小子侥幸胜了,你用这半截剑在我身戳截三个窟窿。他输了,我在你身上戳一个窟窿。臭小子,这可懂了么?”
厅上一众江湖豪杰生平也不知见识过多少凶杀,经历过多少大赌,但这般以性命相博的赌赛,却是从所未见,听了孙仲君的话,都不禁暗暗咋舌。青青笑道:“你这样一个美人儿,我怎舍得下手?”梅剑和喝道:“混帐小子,嘴里干净些!”青青笑笑不语。孙仲君瞪眼瞧着焦方众人,冷笑道:“我只道金龙帮在江南开山立柜,总有几个响当当的脚色,哪知尽是些娘儿们也不如的脓包”焦宛儿叫道:“娘儿便怎样?我跟你赌了。”焦门弟子中有四五人同时站出,叫道:“师妹,我跟她赌。”宛儿道:“不用,我来赌。”
孙仲君冷笑道:“好,郑岛主,你作公证。”郑起云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海盗,生性又最好赌,但对这项赌赛却也有些不忍卒睹,劝道:“两位大姑娘,要赌嘛,就赌些胭脂花粉儿甚么的,何必这么认真?”宛儿道:“她废了我们罗师哥一条手臂,回头我要把她两个招子废了。”郑起云叹了口气,不便再劝。梅剑和冷冷的道:“焦大姑娘对这位金蛇门人,倒也真是一往情深,宁愿陪他饶上一条性命。”焦宛儿脸一红,说道:“你要不要赌?”青青听了梅剑和的话,不禁一愣,十分恼怒,叫道:“我跟这个没影子赌。”梅剑和道:“赌甚么?”青青道:“我也是三博一跟你赌。
他输了,我当场叫你三声爷爷。他赢了呢,你叫我一声就够了,算你便宜。”众人不禁好笑,觉这少年实在顽皮得紧。梅剑和愠道:“谁跟你胡闹?我这里等着,要是他胜了,我再来领教。”青青道:“如此说来,你单人独剑,比仙都派两人同使的两仪剑法还要厉害?”梅剑和道:“我是华山派,他们是仙都派,各有各的绝招。你别挑拨离间。”洞玄道人听他们说个不了,心头焦躁,叫道:“别说啦,喂,小子,看招。”
挺剑向袁承志刺去。闵子华跟着踏洪门,进偏锋。只见仙都派一俗一道两名弟子,一人左手剑,一人右手剑,按着易经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双剑纵横。白光闪动,剑招生生灭灭,消消长长,隐隐有风雷之势。金蛇郎君先时在仙都山和黄木道人论剑,即知两仪剑法虽然变化繁复,凌厉狠辣,其实还不及仙都派原有的上清剑法,其中颇有不少破绽,随口指出了两处。但黄木道人甚为自负,说道:“我这剑法中就算尚有漏洞,只怕天下也已无人破得。”金蛇郎君也不再说。后来温氏五老大举邀人对抗金蛇郎君,所邀来的高手之中,有仙都派剑客在内。对敌时金蛇郎君成竹在胸,乘虚而入,数招间即把两仪剑法破去。他后来在秘笈之中曾详细叙明。是以袁承志有恃无恐,在两人剑光中穿跃来去,潇洒自如。
闵子华与洞玄道人双剑如疾风,如闪电,始终刺不到他身上,旁观众人愈看愈奇。
郑起云对十力大师道:“这少年轻身功夫的确了得,金蛇郎君当真名不虚传。”十力大师点头道:“后辈之中,如此人才也算十分难得了。”梅剑和与孙仲君却都不禁暗暗有些担心。孙仲君大声道:“这小子就是逃来躲去不敢真打,那算甚么比武了?”闵子华杀得性起,剑走中宫,笔直向袁承志胸前刺去。洞玄同时一招“左右开弓”,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人夹攻,要教他无处可避。袁承志突然欺身直进,在剑底钻过,左肩一挺,撞在闵子华左膀。他只使了三成力,闵子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洞玄大惊,刷刷刷连环三剑,奋力挡住。闵子华这才站定,骂道:“小杂种,撞你爷爷吗?”
袁承志这次出手,本来但求排解纠纷,不想得罪江湖上人物,更不愿结怨种仇,这时听闵子华口吐污言,辱及自己先人,不禁大怒,心下盘算:今日如不露一两手上乘武功,将这二人当场压倒,这件事难以轻易了结,同时威风不显,待会处置通敌卖国的太白三英之时,只怕旁人不服,势须多费唇舌。最好是冒充金蛇门人到底,以免二师哥脸上不好看,只是须得狂傲古怪,与自己平日为人大不相同才成。于是跃到桌边,伸手拿起酒杯,仰头喝干,叫道:“快打,快打,我酒没喝够,饭没吃饱呢。”闵子华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更是恼怒,长剑越刺越快。
洞玄低声道:“闵师哥,沉住气,别中了激将之计。”闵子华立时醒悟。两人左右盘旋,双剑沉稳狠辣,又把袁承志裹在垓心。袁承志左手持杯,右手持筷,随剑进退。两人剑法虽狠,却怎奈何得了他?剑光滚动中,袁承志忽地跃出圈子,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叫道:“青弟,给我斟酒。”青青道:“好!”袁承志左手提了一张椅子,站在桌边,将两人攻来剑招随手挡开,待酒斟满,伸筷夹了一条鸡腿,放下椅子,拿了酒杯又跃入厅心,咬了一口鸡腿,叫道:“两仪剑法本来就有毛病,你们又使得不对,怎能伤我?你们这桩买卖,今日定要蚀本了。”青青见这个素来谨厚的大哥忽然大作狂态,却始终放不开,不大像样,要说几句笑话,也只能拾他大师哥的牙慧,不禁暗暗好笑。
要知袁承志生平并未见过真正疏狂潇洒之人,这时想学金蛇郎君,其实三分像了大师哥黄真的滑稽突梯,另有三分,却学了当日在温家庄上所见吕七先生的傲慢自大。青青笑道:“大哥,有人陪你捉迷藏,你倒快活,可没人陪我玩耍。我不如作一篇文章,也免得闲着无聊。”
袁承志笑道:“好啊,作甚么文章呢?”洞玄喝道:“小子,看剑!”青青笑道:“有了,题目叫作‘金蛇使者剑戏两傻记’。”袁承志笑道:“题目不错,文章必是好的。”青青摇头晃脑,拖长了声音念道:“夫宝剑者,诚杀人之利器;而傻瓜者,乃蠢材之别号。一傻令人辗然解颐,二傻招人捧腹狂笑,而二傻手挥长剑欲图杀人,乃使我喷酒垂涕,大呼糟糕!”袁承志叫道:“喷酒垂涕,可圈可点。”说着连避三记险招。青青又念道:“我乃金蛇使者,欣作仲连;君惟执迷不悟,顽抗滋扰。四方君子停杯观斗,三名奸贼忧心如潮。剑法有两仪之名,千招万招,尽是低招;赌博以巨宅为注,一输再输,保不住了。仙都两傻手忙脚乱,不觉破绽百出;金蛇使者无可奈何,惟有将之击倒!”
袁承志听青青念到这个“倒”字,突然转身,筷上鸡腿迎面往闵子华掷去,伸筷夹住洞玄刺来之剑,力透箸尖,猛喝:“撒剑!”只听呛啷啷一声,洞玄拿持不稳,长剑落地。他右掌一立,左腿倏地扫出,欲图败中求胜。袁承志双足一点,身子跃起,避开了这腿,手中酒杯同时飞出,正打中闵子华左手“曲尺穴”上。闵子华手臂一麻,剑已脱手。袁承志一招“寒鸦赴水”,扑了下去,抢起双剑,手腕一振,叫道:“你们没见过一人使的两仪剑法,这就留神瞧着。”只见他双剑舞了开来,左攻右守,右击左拒,一招一式,果然与两仪剑法毫无二致。剑招繁复,变化多端,洞玄和闵子华适才分别使出,人人都已亲见,此时见他一人双剑竟囊括仙都派二大弟子的剑招,尽皆相顾骇然。
袁承志舞到酣处,剑气如虹,势若雷霆,真有气吞河岳之概,两仪剑法六十四招使完,只听他一声断喝,双剑脱手飞出,插入屋顶巨梁,直没剑柄。这一记“天外飞龙”,却是华山派穆人清的绝招。袁承志绝技一显,垂手退开,只听厅中采声四起,鼓掌如雷。
袁承志心中却暗暗后悔:“啊哟不好,我使得兴起,竟用上了本门的绝招,二师哥的门人怎会看不出来?”青青叫道:“哈哈,有人要叫我亲爷爷啦!”梅剑和铁青着脸,手按剑柄。郑起云笑道:“焦姑娘,你赢啦,请收了吧!”随手把金元宝一推。宛儿躬身道谢,说道:“郑伯伯,我代你赏了人吧!”高声叫道:“这里九千两银子,是郑岛主跟我闹着玩打赌的彩金。各位远道而来,金龙帮招待不周,很是惭愧,现今借花献佛,众位前辈叔伯、兄长姊姊带来的仆从管事,每位奉送银子一百两。
明天我差人送到各位寓所来。”众人见不伤人命,解了这场怨仇,金龙帮处置得也很得当,都很快慰,只是闵子华与洞玄遭此大败,未免脸上无光。焦公礼又道:“在下当年性子急躁,做事莽撞,以致失手伤了闵二爷的兄长,实在万分抱愧。现下当着各位英雄,向闵二爷谢罪。宛儿,你向闵叔叔行礼。”一面说,一面向闵子华作揖。焦宛儿是晚辈,便磕下头去。
闵子华有言在先,江湖上好汉说一是一,自己若要反悔,邀来的朋友未必肯再相助,这金蛇郎君的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自己可万万不是敌手,而且看了那两通书信后,心中也知曲在己方,不如乘此收篷,于是作揖还礼,但想起过世的兄长,不禁垂下泪来。焦公礼道:“闵二爷宽洪大量,不咎既往,兄弟感激不尽。至于赌宅子的话,想来这位爷台也是一句笑话,不必再提。兄弟明天马上给两位爷台另置一所宅第就是。”
青青下颏一昂,道:“那不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出了的话怎能反悔不算?”
众人都是一愣,心想焦公礼既然答应另置宅第,所买的房子比闵子华的住宅好上十倍,也不希奇,何必定要扫人颜面?这白脸小子委实太不会做人了。
焦公礼向青青作了一揖,道:“老弟台,你们两位的恩情,我是永远补报不过来的了。请老弟台再帮我一个忙。兄弟在南门有座园子,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两位赏光收用,包两位称心满意就是。”青青道:“这位闵爷刚才要杀你报仇,你说别杀我啦,我另外拿一个人给你杀,这个人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闵爷赏光杀了,包你杀得称心满意就是。他肯不肯呀?”焦公礼给她几句抢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只有苦笑,转头对女儿道:“这位爷台既然喜欢闵二叔的宅子,你差人把四千三百两银子的屋价,回头给闵二叔送过去。”闵子华道:“罢了,罢了,我还要甚么银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跟焦帮主的怨仇就此一笔带过。兄弟明日回到乡下,挑粪种田,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这所宅子两位取去便是。”团团向众人作揖,道:“各位好朋友远来相助,哪知兄弟不争气,学艺不精,没能给过世的兄长报仇,累得各位白走一趟,兄弟只有将来再图补报了。”袁承志见他说得爽快,自觉适才辱人太甚,不留余地,好生过意不去,说道:“闵二爷,你虽败在我手下,其实我功夫跟你和洞玄道长差得很远,请两位不要介意。晚辈适才无礼,大是不该,谨向两位谢过。”说着向二人一躬到地,跟着跃起身来,拔下梁上双剑,横托在手,还给了二人。”
众人见他跃起取剑的轻功,又都喝采,均想:这黑脸少年武功奇高,又谦逊知礼,给人脸面,只是自谦功夫不如人家,却是谁也不信。袁承志又道:“两位并不是败在我手里。而是败在金蛇大侠手里。他料到了两位的招术,吩咐晚辈故意轻狂,装模作样,激动两位怒气,以便乘机取胜。晚辈对两位不敬,实非胆敢有意侮辱,乃是激将之计,好使两位十成中的功夫,只使得出一成。金蛇大侠是当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晚辈也不能说真是他的传人,只不过偶然相逢,奉命前来解围说和而已。两位败在他手里,又何足为耻?晚辈要说句不中听的话,别说是两位,就是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对金蛇大侠也是很佩服的。”洞玄与闵子华对这番话虽然将信将疑,但也已大为心平气和。
洞玄说道:“施主为我们兄弟圆脸,贫道多谢了,请教施主高姓大名?”袁承志心想:“再不说自己真姓,对方必道我瞧他们不起。”于是向青青一指道:“这位是金蛇大侠的嫡嗣,姓夏。晚辈姓袁。”许多人都不知金蛇郎君的姓名,这时才知他姓夏。闵子华向焦公礼一揖,道:“多多吵扰,告辞了。”焦公礼道:“明日兄弟再到府上负荆请罪。”闵子华道:“不敢当。”群豪正要走出,青青忽然叫道:“半截剑的赌赛又怎么了?”焦宛儿见父亲脱却大难,心下已然喜不自胜,哪愿再多生事端,忙道:“夏爷,请到内堂奉茶,这些事不必提了。”青青道:“还有一个小子还没叫我亲爷爷哪,这可不成。”她赢得魏国公赐第,本已心满意足,但刚才梅剑和说焦宛儿对袁承志一往情深,这句话她却耿耿于怀,不肯罢休。
梅剑和本来见袁承志武功高强,身法怪异,虽不欲向他生事,但青青一再叫阵,再也忍耐不住,指着袁承志道:“你是甚么人?你双剑插梁,这一招‘天外飞龙’,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快说。”袁承志道:“偷学?我干么要偷学?”孙仲君骂道:“呸,小贼,偷学了还想赖。”梅剑和冷冷的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孙仲君跨上一步,戟指骂道:“你这小子掮着甚么金蛇银蛇的招牌招摇,旁人不知你来历,只好由得你胡说八道。好呀,现下又吹起华山派来啦!你可知你姑奶奶是甚么门户,嘿嘿,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实对你说,我们三人正是华山派的。”袁承志道:“我早说过,我跟金蛇郎君没甚么干系,只不过是他这位贤郎的朋友。
至于你们三位,我早知是华山派的,咱们正是一家人。”三人中刘培生较为持重,说道:“黄师伯的门人我全认得,可没你老哥在内。孙师妹,你可听说黄师伯新近收了甚么徒弟吗?”孙仲君道:“黄师伯眼界何等高,怎会收这等招摇撞骗之徒?”她因袁承志折断了她长剑,恼怒异常,出言越来越是难听。袁承志不动声色,道:“不错,铜笔铁算盘黄师哥的眼界的确很高。”众人听他称黄真为“黄师哥”,都吃了一惊。刘培生道:“你叫谁黄师哥?”
袁承志道:“我师父姓穆,名讳上‘人’下‘清’,江湖上尊称他老人家为‘神剑仙猿’。铜笔铁算盘是我大师兄。”梅剑和听袁承志自称是华山派门人,本有点将信将疑,以为他或许是带艺投师,新近拜在黄真门下,这时听他说竟是师祖的徒弟,那显然是信口胡吹,心想师祖素来行踪飘忽,自己也只见过他三面,师父神拳无敌归辛树已近五十岁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来冒充自己师叔,真是大胆狂妄之至,当下冷冷的道:“这样说来,阁下是我师叔了?”袁承志道:“我可也真不敢认三位做师侄。”梅剑和听他言中意存嘲讽,说道:“莫非我辱没了华山派的门楣吗?师叔大人,哈哈,你教训教训我们三个可怜的小师侄吧!”梅剑和年纪已有三十六七,这么一说,闵方武师都轰然大笑起来。
袁承志正色道:“归师哥要是在这里,自会教训你们。”梅剑和勃然而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骂道:“浑小子,你还在胡说八道?”焦公礼见事情本已平息,这时为了些枝节小事,又起争端,很是焦急,忙道:“这位袁爷开开玩笑,梅爷不必动怒。来来来,咱们大家来喝一杯和气酒。”言下显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剑和的师叔。梅剑和朗声道:“浑小子,你便是磕头叫我三声师叔,我没影子还不屑答应呢。”这边青青却叫了起来:“喂,没影子,你先叫我一声亲爷爷吧。赌输了想赖账,是不是?”袁承志转头向青青道:“青弟,别胡闹。”又对梅剑和道:“归师哥我还没拜见过,你们三位又比我年长,按理我的确不配做师叔。不过你们三位这次行事,却实在是太不该了。归师哥知道了,只怕要大大生气。”
梅剑和双眉直竖,仰天大笑,心中愤怒已极,喝道:“你小子真教训起人来啦。倒要请教,我们三人甚么地方错了?朋友有事,难道不该拔刀相助么?”
袁承志森然道:“咱们华山派风祖师爷传下十二大戒,门人弟子,务当凛遵。第三条、第五条、第六条、第十一条是甚么?”梅剑和一怔,还未回答。孙仲君提起半截断剑,猛向袁承志面门掷来,喝道:“使使你的华山派功夫吧!”青光闪烁,急飞而前。袁承志待断剑飞到临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声,把断剑合在双掌之中,说道:“这叫做‘横拜观音’,对不对?”梅剑和与刘培生又都一怔,心下嘀咕:“这确是本门掌法,不过这一招是用来拍击敌人手掌的。他变化接剑,手法巧妙之极,师父可没教过我们。”
刘培生抢上一步,说道:“阁下刚才所使,正是本门掌法,在下要想请教。”袁承志道:“刘大哥,你外号五丁手,五丁开山,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本门的伏虎掌法与劈石、破玉两路拳法,定是很有心得的了。”刘培生见了袁承志刚才这一招,已然十分佩服,便道:“在下不过学了师门所授的一点皮毛,也谈不上甚么心得。”袁承志道:“刘大哥不必过谦。你跟尊师喂招,他要是使出真功夫来,比如说使了抱元劲或者混天功,刘大哥可以接得几招?”
刘培生道:“我师父内力深厚,跟门人过招,从来不真使内劲,否则我们一招也挡不住。若是只拆拳法,那么头上十招,勉强还可对付。十招以后,就吃力得很了。”袁承志道:“尊师外号‘神拳无敌’,拳法定然精妙之极。刘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在江湖上自已少见,‘五丁手’三字,自可当之无愧。”刘培生道:“这是别人开玩笑说的,我功夫还差得很远,实在愧不敢当。”
孙仲君听他语气,对这少年竟然越来越恭敬,颇有认他为师叔之意,怒道:“刘师哥,你怎么了?凭人家胡吹几句,就把你吓倒了么?”袁承志不去理她,问刘培生道:“要怎样,你才信我是师叔?”刘培生道:“我想请你跟我过过招,阁下的本门拳法如确比我好……”袁承志见过梅剑和与孙仲君二人出手,料想刘培生的武功与他们相差不远,便道:“你说你师父若是当真使出内劲,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我的功夫比之尊师自然大大不如。他使一招,我得使五招。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
梅剑和本来担心师弟未必能够胜他,但听他竟说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门中拳法第一的刘师弟打倒,心头一宽,料想必是信口胡吹,插口道:“就这样,我数着。”刘培生作了一揖,说道:“我功夫不到之处,请你手下留情。”袁承志缓缓走近,说道:“我第一招是‘石破天惊’,你接着吧!”刘培生道:“好!”心想:“动手过招,哪有先把招数说给人听的?其中定当有诈,叫我留心上盘,却出其不意的来攻我下盘。”于是右掌虚挡门面,左掌横守丹田,只待袁承志向下盘攻到,立即沉拳下击,只听袁承志叫道:“第一招来了!”左掌虚抚,右拳嗖的一声,从掌风中猛穿出来,果然便是华山派的绝招之一“石破天惊”。
刘培生疾伸右掌挡格,袁承志一拳将到他面门,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不信我的话?单掌拦不住,双手同时来。”刘培生见他拳势,已知右掌无法阻挡,眼见这一拳便要打破自己鼻子,正自焦急,幸得他拳势忽停,忙提起左拳,展指变掌,双拳“铁闩横门”,口中“嘿”的一声,运劲推了出去。袁承志这才一拳打落,和他双掌一抵。刘培生只感掌上压力沉重之极,双臂格格有声,心想:“他这拳在中途停止,又再跟着击出,并非收拳再发,如何能有如此劲力?”袁承志收拳说道:“以后三招我接连发出,那是‘力劈三关’、‘抛砖引玉’、‘金刚掣尾’。你如何抵挡?”刘培生毫不思索,说道:“我用‘封闭手’、‘白云出岫’、‘傍花拂柳’接着。”袁承志道:“前两招对了,后一招不对。
要知‘傍花拂柳’守中带攻,如跟功力悉敌的对手过招,那当然极好,但这一招要回手反击,守御的力道减了一半,我这招‘金刚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刘培生道:“那么我用‘千斤堕地’。”袁承志道:“不错,接着!”只见他右掌一起,刘培生忙摆好势子相挡,哪知他右掌悬在半空,左掌却倏地劈了下来,说道:“武学之道,不可拘泥成法,师父教你‘力劈三关’是用右掌,但随机应变,用左掌也无不可。”
口中说着,拳势不停,不等刘培生封闭,已抢住他手腕往前一拉。刘培生用“白云出岫”随势一送,招数中暗藏阴着,如对方不察,胸口穴道立被点中。但他这时不敢反击,招解开,立即收势,沉气下盘,双腿犹如钉在地上一般,这招“千斤堕地”果如有千斤之重。袁承志“金刚掣尾”使出,左掌伸到他的后心运力一推,刘培生还是立足不定,向前冲出两步,滴溜溜打个旋子,转了过来,脸上一红,深深吸了口气。
袁承志道:“你不硬抗我这一招,那好得很。尊师调教的弟子,大是不凡。我这第五招是破玉拳的‘起手式’。”刘培生很是奇怪,沉吟不语。袁承志道:“你以为起手式只是客套礼数,临敌时无用的么?要知咱们祖师爷创下这套拳来,没一招不能克敌制胜。你瞧着。”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身子随着这一揖之势,向前疾探,连拳连掌,正打在刘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稳,身子飞起,摔了下来。
袁承志一跃而至,双手稳稳接住,将他放在地下。刘培生扑翻在地,拜道:“晚辈不识师叔,刚才无礼冒犯。请师叔看在家师面上,多多担待。”袁承志连忙还礼,说道:“刘大哥年纪比我长,咱们兄弟相称吧。”刘培生道:“这个晚辈如何敢当?师叔拳法神妙莫测,适才这五招明说过招,其实是以本门拳法中的精义相授。晚辈感激不尽,回去一定细心体会。”袁承志微微一笑。刘培生从这五招之中学得了随机应变的要旨,日后触类旁通,拳法果然大进,终身对袁承志恭敬万分。要知他师父归辛树的拳法决不在袁承志之下,但生性严峻,授徒时不会循循善诱,徒儿一见他面心中就先害怕,拆招时墨守师传手法,不敢有丝毫走样,是以于华山派武功的精要之处往往领会不到。
梅剑和与孙仲君这时哪里再有怀疑。只是梅剑和自恃剑法深得本门精髓,心想你拳脚上功夫虽高,剑术未必能够胜我,正自沉吟,孙仲君叫了起来:“梅师哥,你试试他的剑法!”梅剑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在剑上向阁下领教几招。”语气虽已较前大为谦逊,脸上却仍是一股傲气。袁承志心想:“大概此人剑法确已得到本门真传,在江湖之上未遇强敌,给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骄傲异常,以致行为狂悖。这人不比刘培生,须得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后才不致使得华山派门卢贻羞。”便道:“比剑是可以的,不过决了胜败之后,须得听我几句逆耳之言。”梅剑和傲然道:“此刻胜负未决,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当下长剑横胸,站在左首。
刘培生叫道:“梅师哥,你站下首吧。”梅剑和不加理睬,只当没听见。原来各门派中的规矩,晚辈跟长辈试剑学武,必须站在下首,表示并非敢与对敌,不过是学习艺业、向尊长讨教之意。梅剑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辈相待,不认他是师叔。他左掌抱住剑柄,拱手道:“阁下用剑吧。”
袁承志念头一转,对焦公礼道:“焦老伯,请你叫人取十柄剑来。”焦公礼忙道:“袁相公快别这样称呼,我万万不敢当。”焦宛儿手一挥,早有焦公礼的几个门徒捧了十柄长剑出来。他们见袁承志为师门出力,自然选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剑一列排在桌上。烛光照耀下。十剑光芒互激,闪烁不定。
众人目光在十柄利剑与袁承志之间来回,瞧他选用哪一柄。哪知袁承志捡起孙仲君刚才掷来的半截断剑,笑道:“我用这断剑吧!”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惊讶,心想这剑没有剑柄,如何使法?只见他将半截剑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说道:“进招吧!”梅剑和大怒,心想:“你对我如此轻视,死了可怨不得我。管你是真师叔,假师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该死!”臂运内劲,剑身振荡,只见寒光闪闪,接着是一阵嗡嗡之声,叫道:“看招!”剑走偏锋,向袁承志右腕刺来,心想你如此持剑,右手一定转动不灵,我对准你这弱点攻击,瞧你怎生应付。厅上数百道目光一齐随着他剑尖光芒跟了过去。剑尖将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侧,半截断剑已然伸出。双剑相交,只听喀喇一声,接着当啷一响,梅剑和手中长剑齐柄折断,剑刃落地,手中只剩了个剑柄。
众人异口同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给你预备着十柄剑。换剑吧!”众人才知他要十柄剑,原来是预先给对方备下的。梅剑和又惊又怒,抢了桌上一剑,向他下盘刺去。袁承志知是虚招,并不招架,果然他一剑刺出,立即回招,改刺小腹。袁承志伸断剑一挡,喀喇一声,梅剑和手中长剑又被震为两截。梅剑和跟着连换三剑,三剑均被半截断剑震折,不由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孙仲君叫道:“说是比剑,怎么却使妖法,这还比甚么?”袁承志抛去断剑,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了梅剑和,转头对孙仲君道:“亏你还是本门中人,这手混元功也不知,说甚么妖法?”
梅剑和乘他转头,突然出剑,快如闪电般刺向他后心,剑尖即将及身,口中才喝:“看剑!”这一剑实是偷袭,人人都看了出来。袁承志身子侧过,也喝:“看剑!”梅剑和使的是一招“苍鹰搏兔”,袁承志依式而为,使的也是一招“苍鹰搏兔”。梅剑和跟着身子一侧,想照样让开来剑,哪知袁承志一剑刺出,立即转圈,等他身子侧过,剑尖也跟着点到。梅剑和只觉剑尖已刺及后心,吓出一身冷汗,使劲前扑,接着向上纵跃。岂料袁承志的剑始终点在他后心,如影随形,任他闪避腾挪,剑尖总不离开,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只是点着他的衣服,只要轻轻向前一送,他再多十条性命也都了帐了。
梅剑和外号叫做“没影子”,轻功自然甚高,心里又惊又怕,连使七八般身法,腾挪闪跃,极尽变化,要想摆脱背上剑尖,始终摆脱不了。袁承志见他已吓得双手发抖,心想他终究是自己师侄,也别迫得太紧,收剑撤招,笑道:“这是本门中的剑法呀,你没学过么?”梅剑和略一定神,低头喘息道:“这叫‘附骨之蛆’。”袁承志笑道:“不错,名字虽然不大好听,剑法却是极有用的。”那边青青又叫了起来:“你叫没影子,怎么背后老是跟着人家一把剑呢?‘没影子’的外号,还是改为‘剑影子’吧!”梅剑和沉住了气不睬,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剑法始终没机会施展,总是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们好好的来比比剑。你的杂学太多,我可不会。”
袁承志道:“这些都是本门正宗武功,怎说是杂学?好,看剑!”挺剑当胸平刺。梅剑和举剑挡开,还了一剑,袁承志回剑格过。梅剑和待要收剑再刺,不知怎样,己剑已被粘在对方剑上,只见袁承志反手转了两个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着旋转,只得撤手,一柄剑脱手飞去。袁承志道:“要不要再试?”梅剑和横了心,抢了桌上一柄剑,剑走轻灵,斜刺对方左肩,这次他学了乖,再不和敌剑接触,一见袁承志伸剑来格,立即收招。哪知对方长剑乘隙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挡,岂不给刺个透明窟窿?只得横剑相格。双剑剑刃一交,袁承志手臂一旋,梅剑和长剑又向空际飞出,啪的一声,竟在半空断为两截。他抢着要再去取剑,袁承志喝道:“到这地步你还不服?”刷刷两剑,梅剑和身子后仰避开,下盘空虚,被承志左脚轻轻一勾,仰天跪倒。
袁承志剑尖指住他喉头,问道:“你服了么?”梅剑和自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般折辱,一口气转不过来,竟自晕了过去。孙仲君见他双目上翻,躺在地下不动,只道被袁承志打死了,纵身扑将上来,大叫:“连我一起杀了吧!”袁承志见梅剑和闭住了气,不觉大惊,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将来如何见得师父和二师哥之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的胸膛,觉到心脏还在缓缓跳动,这才放心,忙在他胁下和颈上穴道中拍了几下。孙仲君双拳此落彼起,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袁承志只是不理,忙着施救。
青青和刘培生一齐跃到喝止。孙仲君坐倒在地,大哭起来。不久梅剑和悠悠醒来,低声喝道:“你杀了我吧!”刘培生劝道:“梅师哥,咱们听师叔教训,别任性啦。”青青向孙仲君笑道:“他又没死,你哭甚么?你对他倒真一往情深!”孙仲君羞怒交加,忽地纵起,一拳向青青打去,她究是华山派好手,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没能避开,只打得她左肩一阵剧痛。青青待要还手,孙仲君忽然“哎唷,哎唷”大叫起来,弯下腰去。青青一呆,怒道:“打了人家,自己反来叫痛?”袁承志向她使个眼色,青青不知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言语了。但见孙仲君双拳红肿,提在面前,痛得眼泪直流。原来她刚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击,袁承志运气于背,每一下打击之力,都被反弹出来回到她自己拳上。
初时还不觉得,待得在青青肩头打了一拳,突然间奇痛入骨,如千枚细针在肉里乱钻乱刺。要知袁承志恨她出手毒辣,不由分说就砍去了那姓罗的一条臂膀,相较之下,梅剑和虽然狂妄,真正过恶倒没有甚么,是以存心要给她多吃点苦头。旁人不知,还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武功只怕比袁承志还高,孙仲君不自量力,当然是自讨苦吃了。十力大师、郑起云、万里风等却知孙仲君是受了反弹之力,只要拿筋按摩,点解相应穴道,便可止痛消肿,只是自知非袁承志之敌,不敢贸然出手解救。
梅剑和自幼便在归辛树门下,见到严师,向来犹似耗子见猫一般,压抑既久,独自闯荡江湖,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来。归辛树又生性沉默寡言,难得跟弟子们说些做人处世的道理,不免少了教诲。梅剑和自己受挫,那是宁死不屈,但见师妹痛楚难当,登时再也不敢倔强,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向袁承志连作了三个揖,道:“袁师叔,晚辈不知你老驾到,多多冒犯,请你老给孙师妹解救吧。”
袁承志正色道:“你知错了吗?”梅剑和低头道:“晚辈不该擅自撕毁焦帮主的信,又不该强行替闵二哥出头。”袁承志道:“以后梅大哥做事,总要再加谨慎才好。”梅剑和道:“晚辈听师叔教训。”袁承志道:“闵二爷不知当年缘由,要为兄长报仇,本来并无不当。你和这里众位英雄受邀助拳,也都是出于朋友义气。现今既已明白此事缘由,大家罢手,化敌为友,足见高义。这一点我决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万分不对的事,只怕梅大哥还不明白呢。”梅剑和一愣,问道:“甚么?”
袁承志道:“咱们华山派十二大戒,第五条是甚么?”梅剑和道:“适才师叔问弟子四条戒律,第三条,‘滥杀无辜’,孙师妹确是犯了过错,只好待会向罗大哥郑重谢罪,我们再赔他一点损失……”焦公礼的一名弟子在人丛中叫道:“谁要你的臭钱?断了膀子,银子补得上么?”梅剑和自知理曲,默不作声。袁承志转头向发话那人道:“我这师侄确是行为鲁莽,兄弟十分抱愧。待罗大哥伤愈之后,兄弟想跟他切磋一路独臂刀法。这功夫不是华山派的,兄弟不必先行禀明师尊。”众人见过他的惊人武功,知他虽然谦称“切磋刀法”,实则答允传授一项绝艺。这样一来,罗立如虽然少了一臂,但因祸得福,将来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门侪辈了。焦门弟子见他又把孙仲君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说甚么。
梅剑和又道:“第六条是‘不敬尊长’,这条弟子知罪。第十一条是‘不辨是非’,弟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条‘结交奸徒’,闵二哥为人正直,是位够朋友的好汉子。”众人大半不知华山派的十二大戒是甚么,一听梅剑和这话,闵子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叫道:“甚么?我是奸徒?”袁承志道:“闵二爷请勿误会,我决不是说你。”闵子华怒道:“那么你说谁?”袁承志正要回答,只见两名焦门弟子把罗立如从后堂扶出,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承志连忙还礼。罗立如右袖空垂,脸无血色,但神气仍很硬朗,说道:“袁大侠救了我师父,又答应授我武艺,弟子真是感激不尽。”袁承志连声谦让,说道:“朋友间切磋武艺,事属寻常,罗大哥不必客气。”
等到罗立如进去,但见孙仲君额头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痛得全身颤抖,嘴唇发紫,袁承志见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穴施救。孙仲君怒道:“别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袁承志脸上一红,想把解法说给梅剑和知晓,突然间砰砰两响,两扇板门被人掌力震落,飞进厅来。众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厅外缓步走进两人。一个五十左右年纪,穿一身庄稼人装束,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农妇,手里抱着个孩子,孙仲君大叫:“师父,师娘!”奔上前去。众人一听她称呼,知道是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到了。归二娘把孩子递给丈夫抱了,铁青了脸,给孙仲君推宫过血。梅剑和与刘培生也忙上前参见。刘培生低声说了袁承志的来历。
袁承志见归辛树形貌质朴,二师嫂却是英气逼人,于是跟在梅刘两人身后,也上前拜倒。归辛树伸手扶起,说句:“不敢当!”就不言语了。归二娘给孙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面侧了头冷冷打量袁承志,连头也不点一下。孙仲君肿痛渐消,哭诉道:“师娘,这人说是我的甚么师叔,把我的手弄成这个样子,还把你给我的剑也踩断了。”袁承志一听,心里暗叫糟糕,暗想:“早知这剑是二师嫂所赐,可无论如何不能踩断了。”忙道:“小弟狂妄无知,请师哥师嫂恕罪。”
归二娘对丈夫道:“喂,二哥,听说师父近来收了个小徒弟,就是他么?怎么这样没规矩?”归辛树道:“我没见过。”归二娘道:“要知学无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学了一点功夫,就随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儿不好,自有我来责罚,不用师叔来代劳啊!”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归二娘板起了脸道:“你弄断我的剑,目中还有尊长么?就算师父宠爱你,难道就可对师哥这般无礼?”
旁人听她口气越来越凶,显然是强词夺理,袁承志却只是一味的低声下气。焦公礼一边的人均是愤愤不平。闵子华和洞玄、万里风等人都暗暗得意,心想:“刚才给你占足了上风,你师哥师嫂一到,还有你狠的吗?”
孙仲君道:“师父师娘,他说有一个甚么金蛇郎君给他撑腰,把梅师哥、刘师哥也都给打了,还胡说八道的教训了我们半天,全不把你二位瞧在眼里。”
原来归辛树夫妇因独子归钟身染重病,四出访寻名医。几位医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说归二娘在怀孕之时和人动手,伤了胎气,孩子在胎里就受了内伤,现下发作出来,这种胎伤千不一活,古方上说如有大补灵药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乌或可救治。要不然便是千年人参、灵芝仙草,那可更难得了。如无灵药,至多再拖得一两年,定会枯瘦而死。归辛树夫妇中年得子,对孩子爱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访药。但千年茯苓已是万分难得之物,再加成形何首乌,却到哪里去寻?访了年余,毫无结果。
眼见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归二娘只是偷偷垂泪。夫妻俩一商量,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镇,奇珍异物必多,于是同来南京访药。向武林同道打听,得知梅剑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妇二人心想这三人都很能干,可以帮同寻药,立即找来焦家,哪知竟见到孙仲君手掌受伤。归二娘本来性子暴躁,加之儿子病重,心中焦急,听了爱徒的一面之辞,当下没头没脑的把袁承志责备了一顿,这时听说他尚有外人撑腰,更是愤怒,侧头问丈夫道:“这金蛇怪物还活着?”归辛树道:“听说是过世了,不过谁也不清楚。”
青青听她无理责骂袁承志,早已十分有气,待得听她又叫自己父亲为怪物,更是恼怒,骂道:“你这泼妇!干么乱骂人?”归二娘怒道:“你是谁?”孙仲君道:“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儿子。”归二娘手腕一抖,一缕寒星,疾向青青肩头射去。袁承志暗叫不好,待欲跃起拍打,但归二娘出手似电,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青青身子一颤,暗器已中左肩。袁承志大惊,抢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见乌沉沉的是枚丧门钉。这时青青又惊又怒,已痛得面容失色。
袁承志道:“别动!”左手食中双指按在丧门钉两旁,微一用劲,见钢钉脱出了三四分,知道钉尖没安倒钩,这才力透两指,一运内劲,那钉从肉里跳了出来,叮的一声,跌落地下。焦宛儿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递过两块干净手帕。袁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低声道:“青弟,你听我话,别跟她吵。”青青怒道:“为甚么?”袁承志道:“冲着我师哥,咱们只得忍让。”青青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强,这次吃了亏居然肯听自己的话,不予计较,比往昔温柔和顺得多,很是欢喜,向她微微一笑。
归二娘等他们包扎好伤口,冷笑道:“我随手发枚小钉,试试他的虚实,要是他父亲金蛇郎君真有本领,怎么他连一枚小钉也躲不开?可见甚么金蛇银蛇,只不过是欺世盗名、招摇撞骗之徒罢啦!”袁承志心想:“二师嫂这时误会很深,如加分辩,只有更增她怒气。”当下一声不作。
归二娘道:“这里外人众多,咱们门户之事不便多说。明晚三更,我们夫妇在紫金山雨花台边相候,请袁爷过来,可要查个明白,到底你真是我们当家的师弟呢,还是嘿嘿……”说着冷笑几声。众人一听,这明明是叫阵动手了。焦公礼很是为难,说道:“贤伉俪威镇江南,大伙儿听到神拳无敌的大名,向来仰慕得紧,今日有幸光临,那真是请也请不到的。”归二娘哼了一声,归辛树抱着儿子,心神不属,便似没有听见。焦公礼又道:“这位袁爷见兄弟遇上了为难之事,仗义排解。梅大哥、刘大哥、孙姑娘三位也都说清楚了。明晚兄弟作东,给贤伉俪接风,同时庆贺三位师兄弟相逢……”
归二娘不耐烦听他说下去,转头对袁承志道:“怎样?你不敢去么?”袁承志道:“师哥师嫂住在哪里?小弟明日一早过来请两位教训。师哥师嫂要怎么责罚,小弟一定不敢规避。”归二娘哼了一声,道:“谁知你是真是假,先别这样称呼。明晚试了你的功夫再说。走吧!”拉了孙仲君手臂,转身走出。太白三英先见袁承志出头干预,已知所谋难成,料想昨晚制住自己而盗去书函的,定也是此人无疑,只怕他随时会取出多尔衮的函件,揭露通敌卖国之事,一直在想乘机溜走,恰好归辛树夫妇到来,争闹又起。三人暗暗欣喜,只盼事情闹大,就可混水摸鱼,待见他们约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今晚已经无事,三人一打眼色,抢在归氏夫妇头里溜了出去。袁承志叫道:“喂,慢走!”飞身出去拦阻。
归二娘大怒,喝道:“小子无礼,你要拦我!”一掌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袁承志缩身一偏,归二娘的手掌从他肩旁掠过,掌风所及,微觉酸麻。归二娘与丈夫在家之时,无日不对掌过招,勤练武功,掌法之凌厉狠辣,自负除了丈夫之外,武林中已少有敌手,但这一掌居然没打到对方,那是近十年来所未有之事,心头火起,手掌变劈为削,随势横扫。袁承志双足一点,身子陡然拔起,跃过了一张桌子。这一来,归二娘不便再行追击,狠狠瞪了他一眼,与归辛树、孙仲君、梅剑和、刘培生直出大门。太白三英见此良机,立即随着奔出。袁承志生怕归二娘又起误会,不敢再行呼喝,纵身扑出,一把抓住走在最后的黎刚,随手点了穴道,掷在地下。史氏兄弟却终于逃了出去。
袁承志追出门外,深夜之中,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见影踪,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问口供了,当即转身回入厅中。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朋友,多年不见,功夫可俊得很啦。”袁承志耳听声音熟识,心头一震,疾忙回头,只见厅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当先一人须眉皆白,背上负着一块黑黝黝的方盘,竟是传过他轻功暗器秘术的木桑道人。只见他一手提着史秉文,一手提着史秉光。袁承志这一下喜出望外,忙抢上拜倒在地,叫道:“道长,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来,起来!你瞧这人是谁。”袁承志起身看时,见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两鬓微霜,一脸风尘之色,再一细看,这才认出是当年舍命救过自己的崔秋山。木桑道人年纪已老,十余年来面貌没甚么改变,崔秋山在闯王军中出死入生,从少年而至中年,久历风霜,神情却已大不相同。袁承志这一下又惊又喜,抢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叔叔,原来是你。”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崔秋山见他故人情重,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湿润。
忽听闵子华叫了起来:“喂,你们干么跟太白三英为难?怎地拿住了他们不放?”众人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给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婴儿,丝毫没有挣扎,显被点中了穴道,均感惊奇。木桑哈哈一笑,将史氏兄弟掷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么?”
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摆,说道:“这位木桑道长,是铁剑门的前辈高人。”又向崔秋山一摆,说道:“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学武时的开蒙师傅。”厅上老一辈的素闻“千变万劫”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踪神出鬼没,十之八九都没见他面,只有十力大师和昆仑派张心一是他旧识,但算来也是晚辈了,两人忙过来厮见。众人见十力大师和张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对他这般恭谨,无不肃然。木桑道人说道:“贫道除了吃饭,就爱下棋,罗里罗唆的事向来不理,否则的话,老道的棋术怎能如此出神入化?可是上个月忽然得到消息,说有人私通外国,要到南京来谋干一件大大的卖国勾当,贫道可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一路跟了过来。”
闵子华奇道:“谁是卖国奸贼?难道会是太白三英?”木桑道:“不错,正是这三个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狗熊耗子!”闵子华道:“三位是好朋友,怎会做这种无耻勾当,你别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这三个家伙从来没见过面,无怨无仇,干么要冤枉他们?他们和满洲鞑子偷偷摸摸捣鬼,我在关外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哪还能有错?”闵子华道:“有甚么证据?”木桑奇道:“证据?要甚么证据?难道凭老道的一句话,还作不得数?”闵子华道:“这个谁相信呀?”木桑怒喝:“你是难?”袁承志道:“这位是仙都派闵子华闵二爷。”木桑怒道:“你师父黄木道人,当年对我的说话也不敢道半个不字。你这小子胆敢不信道爷的话?”
众人虽都敬他是武林前辈,但觉如此武断,未免太过横蛮无理,心中均感不服,却也无人出言跟他争辩。木桑捋着胡子直生气。袁承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闵子华道:“闵二爷,请你给大伙儿念一念。”闵子华接过信来,只看了几句,就吓了一跳。袁承志守在一旁,若见他也学梅剑和的样,要想扯碎信笺,立即便点他穴道,夺过信来。却见他双手捧信,高声朗诵出来。那信便是满洲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太白三英的,吩咐他们俟机夺取江南帮会的地盘,在武林人士中挑拨离间,引致众人自相残杀,同时设法扩充势力,等清兵入关,就起事内应。信末盖着睿亲王的两枚朱印。闵子华还没念完,群豪早已大怒,纷纷喝骂。郑起云拉起黎刚,解开他的穴道,喝道:“你们还有甚么奸计?快招出来。”黎刚□目不语。郑起云啪啪两记耳光,他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袁承志当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黎刚知道无法抵赖,叫道:“清兵不日就要入关,这里便是大清国的天下。你们现下投顺,还不失为开国功臣,要是……”话未说完,郑起云当胸一拳,把他打得晕了过去。史氏兄弟比黎刚阴鸷得多,听他这么说,心知要糟,要想饰辞分辩,却苦于被点了穴道,做声不得。郑起云道:“道长,这种奸贼留着干么?毙了算啦!”焦公礼道:“料想这些奸贼一定还有同党,咱们得查问明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请各位一齐商量。”众人都说不错,当下纷纷告辞,有的还向太白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几脚。闵子华知道受了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极力向焦公礼告罪,又向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来排解,消弭了一场大祸,又揭破了奸人的阴谋毒计,兄弟真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师、郑起云、张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谢,然后辞出。
木桑解下背上棋盘,摸出囊中棋子,对袁承志道:“这些年来我老是牵挂着你,别的倒没甚么,就是想你陪我下棋。”袁承志见他兴致勃勃,微笑着坐了下来,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长待我恩重,难以报答。他一生惟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来稍尽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余人道:“你们都去睡吧。老道棋艺高深,千变万化,谅你们也看不懂。”焦公礼引崔秋山入内安睡。青青却定要旁观,不肯去睡。焦宛儿在一边递送酒菜水果。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着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想:“这位道长怎地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甚么羞?”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宛儿年纪比青青小了一岁,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装,本来不会看不出来,只是这两日她牵挂父亲生死安危。心无旁骛,又见青青是个美貌少年,一见面就拉她的手,隐隐觉得此人甚不庄重,此后就不敢对她直视,这时听袁承志说了,兀自不放心,轻轻除下青青的头巾,露出一头青丝秀发,头发上还插了两枚玉簪,于是扶她起身,仔细看时,但见青青细眉樱口,肌肤白嫩,果然是个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睡。”青青迷迷糊糊的道:“我不困,我还要看。道长……道长输了几局啦?”
木桑笑道:“胡说!”宛儿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们再来看。”扶她到自己房里安睡。
袁承志好几年没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她是女子?”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见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没跟你相见。小心,要吃你这一块了,点眼!”说着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进,果然了得。或许还及不上你师父,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袁承志起立逊谢,道:“那全蒙恩师与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若是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甚么呢?你武功早胜过我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你若要我教几路棋道上的变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是得意,又道:“武功好,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行少女规规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赞不绝口呢。”袁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要是自己跟青青有甚么亲热举动,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是高明之极了。又下数子,木桑在西边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说是干冒奇险。他道:“承志,我这一手是有名堂的。老道过得几天,就要到西藏去。这一子深入重地,成败祸福,大是难料。”袁承志奇道:“道长万里迢迢的远去西藏干甚么?”
木桑叹了口气,说道:“去找一件东西。那是先师的遗物。这件物事找不到,本来也不打紧,但若给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妥。好比下棋,这是抢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盘棋就输得干干净净。原来对方早已去了几年,我这几天才知,现下马上赶去,也已落后。”袁承志见他脸有忧色,浑不是平时潇洒自若的模样,知他此行关系重大,说道:“弟子随道长同去。咱们几时动身?”木桑摇摇头:“不行,不行,这事你可帮不上忙。”便在此时,忽听厅外微有声响,知道屋顶跃下了三个人来,袁承志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袁承志道:“弟子不能跟师哥师嫂动手,只求道长设法排解。弟子自可认错赔罪。”木桑道:“怕甚么?动手打好啦,输不了!你师父怪起上来,就说是我叫打的。”
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枚钢镖激射而至。木桑随手接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七人一齐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气吃掉七子?”袁承志会意,说道:“弟子试试。”这时七人中有两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余五人各挺刀剑,冲将过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得篷篷声响,七名敌人齐被打中穴道,呛啷啷的一阵响,兵刃撒了一地。木桑点头道:“大有长进,大有长进!”
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得响声,忙奔出来,只见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却倒了七名大汉。她也不多问,召来家丁,命将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绑缚了。
这时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围困,眼见已陷绝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长把这块棋比作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将他这片棋子杀了,只怕于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转去东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续在西隅下子,说道:“凶险之极!这着棋一下,那可活了。你杀我不了啦!”又过了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袁承志输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甚么进展。”
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长妙着叠生,变化精奥,弟子抵挡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从心里喜欢出来,自吹自擂了一会,才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搜他们。”宛儿命众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除了暗器银两之外,搜出几封书信、几册暗语切口的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信给北京皇官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道关口盘查严密,是以特地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可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
木桑大怒,叫道:“奸贼越来越大胆啦,哼,连皇宫里的太监也串通了。”右脚一起,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浆迸裂。他伸脚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来,道长!且待弟子仔细盘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袁承志劝住。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三盘棋。”袁承志笑道:“只要道长有兴,连下十盘,那也无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内睡了。
袁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一动,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报,仗着这些密件,正好混进宫去行刺昏君,为爹爹报仇。”于是把一人穴道解了,问他谁是洪胜海。那人向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将洪胜海穴道解开盘问。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袁承志心想,看来他在同党面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说道:“我问你话,你若是老老实实回答,或者还可给你一条生路,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虽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为武功精强,是不是?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不服,我就跟你比比。你若赢了,放你走路。你若输了,一切可得从实说来。”洪胜海大喜,心想:“刚才也不知怎样,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后生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应。”答道:“好,只要你打败我,不论你问甚么,我都实说。”
袁承志走近身去,双手执住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一拉一扯,绳索登时断成数截。洪胜海一怔,他身上所缚,都是丝麻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开后,曾暗中用力挣扎,只挣得绳索越缚越紧,哪知这少年只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了畏惧之意,说道:“怎样比法?咱们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为是那道长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跃进厅来的身法,是少林派东支的内家功夫了。”洪胜海又是一惊,入厅时见两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觉,哪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连门派家数也说得不错,便点了点头。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这里推推手吧。”洪胜海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袁承志笑道:“等你胜了我,自然会对你说。”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来。袁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什么呢?”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赢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写满了一张纸,你还是推不动我,那怎么说?”
洪胜海哈哈大笑,说道:“那时我再不认输,还要脸么?”心想:“这小子初出道儿,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手上力道了得,竟然对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见我生得文秀,只道我没有本事,且叫他试试。”说道:“这样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写了,你来吧。”右手握管,写了“恢复之计”四字。洪胜海潜运内力,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只觉他左掌微侧,已把自己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抬,想把袁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一用力,他臂膀非断不可。袁承志右手写字,说道:“你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东渤海派的招数。嗯,那是‘斩蛟拳’。渤海派出自少林东支,原来阁下是渤海派。”
洪胜海听他将自己的武功来历说得半点不错,心下骇然,这时他双掌已挟住对方臂膀,连运几次劲力,对方一条臂膀便如生铁铸成,纹丝不动。袁承志几句话一说完,臂膀一缩,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啪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
洪胜海又惊又怒,展开本门绝学,双掌飞舞,惊涛骇浪般攻出。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对方来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后,对洪胜海始终没瞧上一眼,偶尔还发出一两下反击,但左臂伸缩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稳稳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拆得良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已使到尽头。袁承志道:“你的‘斩蛟拳’还有九招,我这篇文章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字!”
洪胜海心下更惊,暗想此人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的掌法我从未见过,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绝对不是。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招使了出来,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打倒对方,只盼将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写的字有一笔涂污扭曲,也就可以借口脱身了。只听袁承志诵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后还有一个‘告’字!”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低头,双肘弯过,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他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
哪知他这一使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觉肘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大力,蓦地向上托起,登时立足不稳,向后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倒在地。过了好一会,才摸清自己原来已被对方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焦宛儿拿了一把紫砂茶壶,走进书房,说道:“袁相公,这是新焙的狮峰龙井,你喝一杯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袁承志接过茶杯,见茶水碧绿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桌上的那张纸,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纸上可有甚么破笔涂污?”焦宛儿接了过来,轻轻念诵了起来:
“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她于文中所指,不甚了了,见这一百多字书法甚是平平,结构章法,可说颇为拙劣,但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并无丝毫扭曲涂污,说道:“清清楚楚,一笔不苟,这是一篇甚么文章?”袁承志叹了口气,道:“这是袁督师当年守辽之时,上给皇帝的奏章。”焦宛儿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边事,于这些奏章也烂熟于胸。”袁承志摇头道:“我也只读过这几篇,那是我从小便背熟了的。”
原来袁崇焕当年守卫辽边,抗御满洲入侵,深知崇祯性格多疑,易听小人之言,因此上了这篇奏章。后来崇祯果然中了满洲皇太极的反间之计,又信了奸臣的言语,将袁崇焕杀了。袁崇焕所疑惧的事情,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时,应松教他读书习字,曾将他父亲袁崇焕的诸篇奏章详为讲授。他除此之外,读书无多,此刻要写字,又想起满洲图谋日亟,边将无人,随手便写了出来。
焦宛儿道:“袁相公这幅字,就给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实在难看。刚才跟这朋友打赌,才好玩写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给有学问的人见到,让人家笑话。”焦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袁承志问洪胜海道:“满洲九王派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甚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才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惊人,小人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拜服之至。”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带,有甚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一点知觉。”袁承志道:“右边腰眼里呢?”洪胜海一按,忽然“哎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倒不觉甚么,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
洪胜海想走,却又不敢。过了好一会,袁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走么?”洪胜海言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留客。”洪胜海喜出望外,跪下磕头,站起来作了一揖,说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德。”袁承志点点头,又自看书。洪胜海走到书房门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飞身而出,回头一望,见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跃上屋顶,疾奔而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她父亲脱却大难,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惊人,今后也无可报答他之处,只有趁着他留在自己家里这几天尽心服侍。这时漏尽更残,天将黎明,她在书房外来回数次,见门缝中仍是透出光亮,知他还没睡,于是命婢女弄了几色点心,亲自捧向书房。在门上轻敲数下,然后推门进去,只见袁承志拿着一部《忠义水浒传》正看得起劲。焦宛儿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些点心,便安息了,好么?”
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一人跳了进来。焦宛儿吃了一惊,看清楚时,原来便是洪胜海。他在袁承志面前跪倒,说道:“袁大英雄,小人知错了,求你救我一命。”袁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自新,求袁大英雄饶命。”焦宛儿在一旁睁大眼睛,愕然不解。
只见袁承志伸手一托,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他随手一摸腋下,脸上登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袁承志道:“你懂了么?”洪胜海一转念间,已明袁承志之意,说道:“袁大英雄你要问甚么,小人一定实说。”
焦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原来洪胜海离焦家后,疾奔回寓,解开衣服一看,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腋下却有三个蚕豆大小的黑点,触手剧痛,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运起内功疗伤,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动内息,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却又无事。这么一连三次,忽然想到武术中的高深武功,能将对方之力反击过来,受者重伤难治,不由得越想越怕,只得又赶回来求救。
袁承志道:“你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有痛楚的,我已给你治好;另一处目前没有知觉,三个月之后,麻木之处慢慢扩大,等到胸口心间发麻,那就是你的寿限到了。”洪胜海又噗的跪下,磕下头去。袁承志正色道:“你投降番邦,去做汉奸,实是罪不容诛。我问你,你愿不愿将功折罪?”洪胜海垂泪道:“小人做这件事,有时中夜扪心自问,也觉对不起先人,辱没上代祖宗。相公给小人一条自新之路,实是再生父母。小人也不是自甘堕落,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迫得无路可走,这才出此下策。”袁承志见他说得诚恳,便道:“你起来,坐下慢慢说。是谁迫得你无路可走?”
洪胜海恨恨的道:“是华山派的归二娘和孙仲君师徒。”这句话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问:“什么?是她们?”洪胜海脸色倏变,迫:“相公识得她们?”袁承志道:“刚才还和她们交了手。”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喜的是眼前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是她们的对头,忧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说道:“这两个娘儿本领虽然不错,但决不是相公的对手。只是她师徒俩心狠手辣,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相公可要小心。”袁承志哼了一声,问道:“她们迫你,为了何事?”洪胜海微一沉吟,道:“不敢相瞒,小人本在山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伙伴中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向她求婚。
她不答应也就罢了,哪知一言不发,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小人心头不忿,约了几十个人,去将她掳了来,本想迫她和我那义兄成亲,不料她师娘归二娘当晚便即赶到,将我义兄一剑杀死,其余朋友也都给杀了。小人逃得快,总算走脱了一条性命。”袁承志道:“掳人迫婚,本来是你不好啊。”洪胜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鲁莽,闯了大祸,逃脱后也不敢露面。哪知她们打听得小人家乡所在,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杀得一个不留。”
袁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料想所言不虚,点了点头。洪胜海又道:“我斗不过她们,可是此仇不报,难下得这一口气……小人在中原无法存身,知道迟早会给这两个泼辣婆娘杀了,一时意左,便到辽东去投了九王……”说到这里,又是气愤,又是惭愧。袁承志道:“她们杀你母亲妻儿,虽然未免太过,但起因总是你不好。而且这是私仇,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汉奸?”
洪胜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你叫我作甚么全成。”袁承志道:“报仇?你这生别作这打算了,归二娘武功极高,她丈夫神拳无敌更是了得。我问你,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洪胜海道:“九王爷吩咐小人,要曹太监将宫里朝中的大事都说给小人听,然后去转告九王爷。”袁承志问道:“曹化淳做到司礼太监,已是太监中的顶儿尖儿,他投降满清,又图的是甚么?多尔衮许给他的好处,难道能比我大明皇帝给他的更多?”洪胜海道:“满清九王爷只答应他一件事:将来攻破北京,不杀他的头,让他保有家产;他若不作内应,北京终究还是能破,那时便将他千刀万剐。”袁承志这才恍然,说道:“曹太监肯做汉奸,只是怕死,为了铺一条后路。”洪胜海道:“正是!”袁承志叹了口气,心想:“有些人甚么都有了,便只怕死。为了怕死,便甚么都肯干。”
他向洪胜海瞧去,心道:“这人也怕死,只求保住性命,甚么都肯干。坏事固然肯做,好事何尝不能?”问道:“你愿意改邪归正,做个好人呢?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命?”洪胜海道:“袁英雄指点我一条明路,但有所命,小人不敢有违。”袁承志道:“好吧,你跟着我作个亲随吧。”洪胜海大喜,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
袁承志道:“以后你别叫我甚么英雄不英雄了。”洪胜海道:“是,我叫你相公。”心中暗喜:“只要跟定了你,再也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杀我了。三个月后伤势发作,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心安理得,胸怀大畅,以前做满清奸细,时觉神明内疚,恍惚不安,此刻心头宛如移去一块大石,说不出的舒服。袁承志忙了一夜,这才入内安睡,命洪胜海和他同睡一室。他见袁承志对己十分信任,殊无提防之意,心中很是感激。其实袁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知道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暗中加害,那就是害了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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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已过,夜色正浓。
丰国兖都的巷子里,一身量窈窕的妖娆女子,正急促地挪动着脚步。偶尔几声犬吠,显得深夜更加死寂。疾行许久,女子在一扇老式木门前站定脚步,闪身进入。
门内只有一张木桌,一盏油灯,一张床。女子坐在桌旁喘息片刻,拿出一个竹笛粗细巴掌长短的物件儿,置于手中摩挲一番,眼中光芒闪烁不定。火苗摇曳,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古朴的木匣子,犹疑着将那东西放在里面,又把木匣子慢慢推进床下的黑暗中。做完这些,女子抿着唇起身离开。
眼看那女子身影慢慢走出小巷,窗扇被人悄悄打开,身着夜行衣的汉子矫捷翻了进来。进屋后他扫视四周,目光便盯紧了唯一可以藏猫腻的木床。汉子小心翼翼走到床边趴下身去,明明看到那女子往木匣子里放了什么东西,此刻看去却空无一物。
他眉头微蹙,又不死心地起身拿来油灯再次细细查找,匣子是由薄板制成,自然设不得夹层暗格,可他翻来覆去查看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汉子思虑再三,将手伸向床下的石板地,严丝合缝,没有暗道的痕迹。他皱着眉头,却在回转手臂的时候眼前一亮,笑着转身离开。
短短的时间便经历了两方来客,屋内那盏油灯依旧慢慢悠悠地烧着,偶尔爆起灯花,噼啪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分外清晰。灯已不知燃了多久,渐渐油尽,火苗徒劳地挣扎了几下,终归还是熄了。
虽说夜已深沉,但是一些大户人家依旧灯火通明。在一处稍显偏僻的大宅子内,一个锦衣少年端坐书房,手中拿着狼毫在册子上批批划划。刚才的黑衣男子恭谨地垂手立于一边,小心斟酌之后开口:
“爷,刚才我随兰姑到了那个地方,亲眼瞧着她把那东西放进了木匣子,可等我进去再找,木匣里什么都没有,地板也没有任何的缝隙。不过,”说到此顿了一下,拿眼快速瞅了少年一眼,又继续说:
“不过,我看那地板上应该是有猫腻的,那么久没人居住的老屋子,床底下竟然一尘不染,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只是在下愚钝,实在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道道儿。”
少年听着,手中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头也不抬地吩咐:“去把江老爷子请来。”
男子恭声道了声“是”,转身出去。
待男子走后,少年抬起头,手中毛笔轻拂了下额前碎发,露出一双精光湛湛的眼睛,让少年稚气的相貌显得犀利可畏。
少年口中的江老爷子单名一个“拙”字。原本是一代江湖奇人,年轻时富甲一方,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却从未置办家宅田地。旁人皆不知他的万贯家财从何而来,曾有一些不长眼的蠢笨小贼打过他的主意,可都在第二天凌晨消失了踪影,死活不知。后来贼祖宗丘八爷不信邪,也混去江拙身边试探一番,结果也没了音讯。慢慢地也就没人敢再去打他的念头。
至于江拙又如何与这少年结识,那得从头说起。
话说江拙通身不缺的是金银铜钱,可是一生未有妻妾,遑论子嗣。不是没有女子借了各种名头想要成为他的枕边人,奈何江拙财可通天,却从未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世人无知,皆传此人有龙阳之癖,传到了江拙耳朵里,他反倒哈哈一笑,并不在意。
时光倏忽而过,江拙也变成了江老爷子,依旧精神矍铄,身强体健,虽说不再留恋酒肆赌坊,却依旧居无定所。直至遇到一名被牙婆子卖身为奴的伶仃女童,见其双目不能视物,心生怜悯,买来带到身边。众皆哗然,又心生艳羡,这丫头原本是牙婆子在路边捡来的小乞丐,人唤“豆芽儿”,身体瘦弱双目失明,数次险些饿死街头。今日飞上枝头变凤凰,想必等老头子百年之后,财产尽皆这豆芽儿所有了。亦有人说此老为老不尊,竟打起幼童孤女的主意。
旁人如何说自然左右不了江老爷子的想法,只是苦了这小姑娘。眼看着江老爷子年纪越来越大,有些卑劣之徒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试图绑架小豆芽儿逼迫老爷子以重金来赎。江老爷子千万防备,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自己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一群混蛋下了黑手,将豆芽儿悄悄儿地哄骗了送至乡下藏匿起来,又遣了生面孔去给江老爷子送信儿。送信的小童心下胆怯,越想越怕,竟然记错了地址,将信丢在了唐府门口。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不过了,信最终落在唐府家主唐启手里,又修书一封,两封书信一起着人送到江老爷子手里。三天之后,江老爷子携小豆芽儿登门,种种谢礼且先不提,与少年唐启畅谈良久,二人竟成忘年之交。
这绑架之事从头到尾知道的人只手可数,内里详情更是只有老爷子和唐启知晓。士农工商,哪怕江老爷子富可敌国,依旧抵不过官家一句话,更何况唐启手底下各路人才摩肩接踵。而少爷唐启,就是大有来头的“官家人”。明面儿里是无所事事行事低调的富商幼子,可是唯有州省大员知晓他的护国大任,远非朝廷里左右丞相堪比。
旧事且不提,江老爷子虽说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与唐启自有一套联络方式。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书房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不知少爷唤老朽来所为何事?”人未到声已至。
唐启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亲自开门迎接,“老爷子又取笑我了,唤我名字即可。要不然岂不是让在下落个‘不尊长辈’的由头?”
江老爷子一步跨进房内,指着候在门外的黑衣男子对着唐启笑骂:“罗成这小兔崽子,每次去找我都走窗户,害得老头子我现在睡觉都不安稳!”转头又冲着尴尬得直挠头的罗成指使道:“愣着干嘛?还不去把你们家少爷私藏的好酒拿来给老夫尝尝?”
罗成看了自家少爷一眼,见他微微点头示意,赶紧撒丫子冲酒窖跑去。
唐启将老爷子让至宽敞的侧室,翻出一套酒具,趁着罗成去取酒的空档儿,和江老爷子闲聊了几句家常。江老爷子知晓他深夜唤自己前来必定有事,便笑而不语地随着少爷打马虎眼。
罗成取了酒来放在桌上,随即侍立一边。
老爷子拍开酒坛子上的封泥,在鼻子底下转一遭,眼睛大亮高呼“好酒好酒”,也不去取那杯子,竟直接仰脖子灌了起来。罗成心疼地在一边直翻白眼,可看少爷眼底笑意愈深,也不敢多说什么。
江老爷子接连喝了两坛子美酒,竟然显得越发精神,眼中并无半分醉态。对着唐启凝视半晌,举着手中的酒坛笑着说:
“惊龙掠影一书生,一个手握举国重兵守着这大丰江山,一个操控着全天下消息的不知楼,一个出师于极尽低调,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书生苑。虽说前两个名誉天下,受尽天下人的敬仰,殊不知这最后一位,更是不世出的惊才绝艳之辈。
“唐少爷,小老头儿终于知道为何每次来您这儿,美酒总是源源不绝,甚至还有这早已失传的‘玉髓’,想想也是,这天下之大,又有什么东西是书生苑的人拿不到的?既喝了你的酒,有什么事儿,但请吩咐,小老儿自不敢推辞。”
唐启听着江拙知晓自己身份却并不逢迎奉承,脸上依旧是往日神色,心里不由得生了几分敬意。
说到夜请江拙的因由,唐启起身走至屋中央,对着江拙长身一揖。这一举动吓得罗成跳了起来,想去扶自家少爷,却被唐启眼神制止。
而江拙则老神在在地端坐椅上,坦然受了这一礼。一揖之后,唐启回转坐下,对着一旁的罗成吩咐道:“把这几天忙活的结论说给老爷子听吧。”
罗成虽不解少爷此举何意,仍低头应了一声,对着江老爷子言道:“自去年冬至今,已有一十六名官员莫名失踪,且死前未有任何预兆,死后也没有半点蛛丝马迹可循。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都曾登临过兖都颇具盛名的烟花地——万宇阁,与那阁中女子名唤兰姑者,有一夕之欢。”
这些信息有心的人一查就能查到,罗成看了一眼少爷,唐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近些日子少爷派小的不分日夜地查探兰姑相往来之人,”念及兰姑做的是那等皮肉营生,罗成脸竟然红了,不过仍继续说道:
“兰姑平日里往来的,都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主儿,未见有什么异常。不过每隔个四五日,她就会在深更半夜,独自前往竹枝巷子口那栋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里送东西。我瞅着是个巴掌大的物件儿,她给放在床底下的木匣子里。可等我进去查看的时候,床下再无一物”。
罗成说完退回去伺候,老爷子把玩着手里未曾用过的酒杯,不发一言。过了片刻,沉声问唐启:
“我江拙唯一居所,就在那竹枝巷内。不过自从收了小豆芽儿,我为了积点阴德,早就告知诸位好友,金盆洗手,再不理会凡尘俗事,当时少爷也在场。至于凭空藏物的手段,也是老朽手底下最得意的本事。现如今这事儿,你怎么看?不妨直接给老夫一个痛快话儿。”
唐启对着江拙一笑,伸手拿过酒坛,给两人斟满酒,方才慢慢悠悠地说:“正因为我知道不是您,才急匆匆让罗成请您前来。这事儿蹊跷甚多,明面儿上嫌疑最大的当然是老爷子,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老爷子说一不二的品性。不过我想请老爷子再好好想想,除了您,难道真的就没有人还能做到此种境地?”
江拙听得唐启这么说,自然便是信了他了,面色缓和下来。他皱着眉头仔细回忆良久,才自言自语一般说:
“若要让一个大活人不见影踪又不能有任何的蛛丝马迹,除了化骨的毒药,便再无其他了。”说罢似乎下了决心,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什,置于掌中让唐启观看。只见这东西貌似金蟾,通体碧绿,材质似玉。唐启心下好奇,想要伸手触摸,却被老爷子低声喝止,言道:
“此物名唤‘引玉金蟾’,是我年轻之时机缘巧合之下救得一落魄道长,后来道长伤重身故,临终之时将此物赠与我。这引玉金蟾通身沾染奇毒,触碰者三息之内便化作虚无。当时那道长送我此物之时,赐我解药一颗,且嘱咐我终生不能破除童子之身,否则命断当场。
“这引玉金蟾的奇特之处就在于,每逢阴雨雷鸣之际,周身八个方向必有一处隐去光芒,只要顺着方向,就能找到无主的玉石宝物。这也是这‘引玉金蟾’名字的由来。不过,这金钱始终不是我自己打拼得来,因此一直未曾为自己谋得只砖片瓦,良田义奴,转手之间便发散出去,不敢聚在身边。”
听到此处,罗成忍不住问道:“那些觊觎您家财的大小贼党,难道都是惨遭了它的‘毒手’?”
江拙摇了摇头,不无冷笑地回答:“那些宵小之辈大都上不得门面,怎能碰得到这金蟾。对于那些人,我多少赏几件宝贝,便乖乖地去了异乡。本来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没有人细细追究究竟去往何方,只当是与那些大盗一般,失了音讯。”
唐启听着江拙的讲述,慢慢考量事态的发展。那青楼女子兰姑必定是这案件的重要线索,可是这些人又究竟是如何消失的?江老爷子,引玉金蟾,兰姑,竹枝巷子……
唐启凝神思索着这案子里的漏洞,心里多少有些焦急。现在这一十六名官员里面,已经慢慢延伸至朝堂之上。如果再不斩断这黑手,不仅满朝大臣惶惶难以度日,就是皇帝老儿恐怕也要坐不住了。只是这案件不同寻常,死者之间毫无党派,涉案的也就这么两个人,究竟从何查起?窗外树影幢幢,秋日凉风穿堂而过,连带着月色都似乎冷了几分。
江拙见唐启陷入沉思,便提起两坛酒,冲着罗成使了个眼色,便离开了。
转眼又过了两日,天宇阁的生意因为这段时间的命案也一落千丈。哪怕有那嫌命长的要往里钻,也被老鸨子笑脸拦在外面。笑话,现在这情景还做买卖?赚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不是?万一这天宇阁再出个什么事儿,只怕自己以后就要在衙门大牢里过活了。
不过天宇阁不开门,兰姑不接客,人,却照常消失了一个。这次失踪的人并非是朝廷大员,而是兖都最大绸缎庄的掌柜,王玉海。这下原本幸灾乐祸的富商们也开始陷入了惊慌,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准备举家南迁,以避人祸。偌大的兖都城变得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王玉海正值壮年,黑白通吃,手段狠辣,手下的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不到十年便在丰国都城打下一片市场,成为兖都布匹生意场上震天响的人物。只是莫名其妙便消失了,让人好一番不解。
罗成将消息汇报给唐启的时候,顺便多说了一句:“据说最后一次有人见那王玉海,又是在……”接下来的话罗成隐去未提,不过主仆二人心知肚明,竹枝巷,竹枝巷,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在前几起命案之后,很多人已将此处视为禁区,更何况是命案中心的官员。为何最后这些人依旧前赴后继而来?
见自家少爷数日未展欢颜,罗成犹豫再三,试探着向少爷进言:“要不,我去请小王爷过来,或许能为您多个线索呢?”
听到“小王爷”三个字,唐启的嘴角不由得一抽,不过想到这棘手的案子和那人满腹的鬼主意,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小王爷何许人也?小王爷,原名吴振捷,是皇帝的八子,也是唯一一个获了谕旨,终生不必入朝堂的皇子。
据民间传说这是因为八皇子的生母是一位江湖侠女,颇有见地,深得皇上宠爱。皇子具以“振”命名,而八皇子名中的“捷”字,便取自于他的生母。虽说名字连起来不雅,但也是后话了。为了使自己的儿子免于宫廷争斗,这位出身草莽的奇女子早早地便向皇帝请了道旨。虽然此子因了这道旨再无缘于皇位大统,不过也得了更多的快活,在杀人不见血的宫廷中,也得以风平浪静地长大成人。
吴振捷天资聪颖,自幼年起师从于多位恩师,所学五花八门,杂而不精,最后什么都是半吊子的水准。不过凡事到他脑袋里打个滚儿,就能翻出不一样的花样儿来。他是皇家的另类,也是让唐启最无能为力的一位。
吴振捷行踪不定,即便同在兖都,想要找到他,也颇要费上一番功夫。
两天后的傍晚,吴振捷随着脸色若猪肝的罗成来到唐启宅院,眼里眉里都是隐忍不住的窃喜。
当唐启看到二人的时候,嘴角再一次抽搐。一向严谨做事不苟言笑的罗成,头上竟然顶着两朵白灿灿的大花,再配上黝黑的面孔,健壮的体型,真真是惨不忍睹,让人不堪直视。
罗成看到自家少爷飘忽的眼神,脸色变得无比委屈,待要说些什么,嘴唇蠕动半天,最后只攥着衣襟说了一句:“八皇子到,小的下去了。”话音落地,尚未等到唐启许可便踉跄而去。
八皇子吴振捷瞅着唐启,嬉皮笑脸地说:
“我看小成子跟你这许久,越来越是无趣了。今日里我正在那烟雨湖畔赏景儿,这小子匆匆赶来,说是你有十万火急之事请教于我,硬生生扰了我的兴致。可巧这就是个百花开尽的时节,我便取了这两朵儿,借这么个机会给你好好调教了一番,虽说那两朵花是太过素了一些,不过下次,我会选两个艳的,方能配得上小成子周身的气质。”
唐启翻个白眼,背过手绕过厅堂,领着他来到书房。待两人坐定,唐启将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线索扔向吴振捷,后者轻松接过,大体翻了几下,便放置一旁,只是笑吟吟地问唐启:
“我记得江老头儿一生光棍,偏偏老了老了,收了一个孤女,还是个小瞎子?”
唐启略略点头:“我曾听江老提过,那女童名唤豆芽儿,是他路边买下的可怜人儿。现今大概也要十几岁了。”
吴振捷笑容不变,更加猥琐:
“那江老头儿多年未曾让女人近身,防女人胜过防大虫,又怎会莫名其妙收个无亲无故的女童在身边?这怜悯生得,够蹊跷。”
唐启心中一动,迎面看向似笑非笑的吴振捷:
“你听说了什么?”
吴振捷嘴巴一撇,“总是闷头在屋子里,怎么会抓到线索。我真怀疑这护国的担子你能不能受得起。
“前些日子我在天宇阁喝酒的时候,听闻了一桩陈年旧事。说是前些年在栾州,有个知府因断案不明被人买凶灭门,无一生还。据说那知府有两个女儿,小的在火场被熏瞎了双眼,大的自幼是个美人胚。还据说,那起案件是有人私相贿赂,那知府满门的鲜血,不知肥了多少官员的钱袋子。至于那案子的被告方,据说是外地移居过去的古董商,手中几件玉器变卖之后,得了良田恶奴,成日里为非作歹。”
说到此,吴振捷收了一脸的冷笑和精明,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纨绔模样。
唐启听到这么多的“据说”,抿紧了唇,冲着外面叫了一声“罗成何在”,便见门被推开,罗成大步上前,恭手等待吩咐。
唐启略微沉思,吩咐道:“去查一下豆芽儿和兰姑的底细,还有栾州知府灭门案的隐情。另外,让暗影去问问,那起案件到底何人受贿,受贿几何。速速查来回禀于我!”罗成领命而去。
唐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吴振捷,他吩咐这一些个并没有回避这个八皇子,而吴振捷也只是在一旁悠哉地听着,只是在听到“暗影”的时候眉毛微微一动,脸上神色转瞬恢复正常。眼下见唐启的眼风扫了过来,小王爷猛地起身,摇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折扇,咋咋呼呼道:
“哀哉!今日小爷邀了柳家小姐共赏秋光的,要是误了美人约可是大事,我先去了,改日再叙,改日再叙。”说着就撩起衣襟下摆就往外冲,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唐启眼见这滑头鬼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唇角露出一抹笑意。这人,可比他那些个兄弟有趣得多。
当天夜里,江拙竟无故来访。
唐启听下属来报,叹了口气,让人引至客厅。
江拙手提两坛佳酿,脸上云淡风轻,精气神儿却显得差了许多。见了唐启,先是强笑两声,进而打开一坛子酒,自言自语道:“以后再想喝到这么醇的老酒,可是难咯。”说完“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唐启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将坛中美酒尽皆灌进肚中。
江拙放下酒坛,抬起头看向唐启,一双虎目中竟隐隐有不忍之色,语气低沉,轻声说道:
“其实那日你遣罗成来寻我,我便知道这件事儿是纸里包不住火了。这几日竹枝巷子不管白天黑夜,都有人影逗留,想必是你手底下的人在监视着吧?”
唐启微微点头。
江拙长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引玉金蟾,放在掌中。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着唐启讲:
“老朽一直以为,这一辈子虽说花的是不劳而获的钱财,却一直不忘行善积德。即便有人因这金蟾中毒身亡,那些也都是无恶不作之辈,死了也不可惜。却未曾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江拙挥手打开另一坛酒,放在手里缓缓晃动,眼神发直地盯着前方,继续说道:
“当年我为了这倾世的财富,放弃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子。后来回转家中之时曾打马路过她家门前,见她父母逼她嫁人,母亲苦口婆心,父亲厉声喝骂,她却只是静静地低头垂泪,不肯退让。我当时犯浑,竟只顾着好友相约,二者自己也不能迎娶于她,便狠心离去。
“后来听闻她父母以死要挟,她才同意,嫁给了同乡的一个屠夫,三两日不到,竟投了河,殒命了。及至现在我念起当日情景,犹且悔不当初,心痛不可抑。
“当年在街口,我看见豆芽儿跪在那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那婆子拳脚相加地让她磕头,求人施舍买身,她嘴巴却抿得紧紧。那等气节,不输须眉半分,像极了我那……
“我心下悲痛,二话不说便拿钱买下她,就当是为自己赎了当年的债。
“我与豆芽儿朝夕相处,她早已知晓金蟾的事情,却从未对它动过任何念头。我欣赏这孩子不贪恋金钱的性子,想着有生之年必给她选一可靠之人,以金蟾作嫁妆,换她一生无忧。
“只是后来有一天她竟然不小心碰触到金蟾,我当时心下大惊,却未曾想她竟然侥幸留得小命,只是身有积毒,变得更加孱弱。”
江拙饮下一大口酒,猛地咳嗽起来。半晌,他胸口起伏不定,对着唐启苦笑:
“即便是我自己,早已服过了那金蟾之毒的解药,时至今日,毒性也慢慢显现出来。我这身子看来也撑不了几日。我原本唯一的憾事,就是不能将小豆芽儿托付良人,如今看来,怕也是没有必要了。她知晓我使用金蟾的次数愈来愈少,竟趁着这空当拿去杀人。
“罢了罢了,我也不问这其中究竟有多少仇怨。原本今日来是想以老夫这条命换了豆芽儿女娃的命,不过想必你定不会应允。今日就当我从未来过。”
说罢,江拙放下酒坛,取出一个锦囊,将那枚精致的引玉金蟾小心放入囊中,置于桌上。冲着唐启言道:
“这引玉金蟾若在这锦囊中,毒性自会收敛,伤不得人命。”
说完竟头也不回地离去,将那不知多少人眼红的宝物就那么丢在了桌上。
唐启目送着江拙的身影慢慢隐在夜色中,取出一双银丝手套,将那锦囊拿在手中,眉头蹙起。这分明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放之江湖,又会是一番血雨腥风。送到宫里?这满身的毒性又是个大麻烦。算了算了,还是留在他这里吧,说不定日后能派上用场。
暗影的办事效率向来让罗成自愧弗如。翌日清晨,鸟雀尚在巢里休眠,一份详细的档案便已放在了唐启的书桌上。
唐启面无表情地看完档案,心里犹如被什么堵住一般。不过官场向来如此,以后他要面对的,是更加杀人不见血的阴暗恐怖。这份差事,远不及镇守边疆来得痛快,唐启不由得开始羡慕起那两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好友。
世人皆不知,风头正盛的三个年轻人实为多年老友。横扫千军的将领林锋,以及那个整日里在一堆信息密码里面游走的不知楼楼主梁夏,还有自己,其实来自一个地方——书生苑。在那里待了十三年,直至今日被委以重任,操纵天下,他们对于书生苑,也知之甚少。
唐启的回忆被一阵凌厉的鸽哨打断,继而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唐启起身走出门,看到门前院子里竟落了慢慢一层白鸽。唐府虽说面积不大,但院子却是远远大于别户人家的,此刻竟被数以百计的白鸽覆盖,且天上还有许多正争先恐后地扑上前来。这诡异的阵势让唐府家丁一时乱了手脚,踩踏呼叫,引起骚乱。
唐启皱起眉头,看着天上地上的鸽群,还有时不时落下的鸽子粪便,心里更加烦闷。他生性好洁净,虽说有千万种法子,却也不愿走进这一片肮脏之中。只是眯了眼睛一展身形,跃上房脊,转瞬离去。
幸好唐府家丁中有名老者,先前曾替主家老爷养过鸽子,见此情景,便招呼着年轻小伙拿来红色布匹,向着鸽群挥舞。果不其然,鸽子如来时一般呼啦啦飞去了。这下大家才松了口气,有机灵讨巧的转去书房门口向唐启请示这事该当如何处理,是报官还是如何。却半晌不得应声。有眼尖的悄悄拉了他的衣袖,咬着耳朵告诉他方才少爷“飞”走了,两人才大眼瞪小眼地双双离去。
这厢唐府恢复了平静,而唐启也站在了始作俑者面前。只见对方竟是一美貌女子。这女子双十年华,一袭黑衣,身量窈窕,粉面含春,薄施粉黛便已是绝色,要不然怎能成为天宇阁的头牌。
没错,这驱使鸽群去唐府闹事者,便是兰姑。只是此刻的兰姑却不是平日里妩媚勾人的姐儿,她眼里含着一股煞气,腰间一只鸽哨,手中一柄利刃,让人心生凉意,不敢上前。
唐启回头看看唐府的方向,出声说道:
“你驱鸽群去唐府闹事,不就是为了引我前来?有话直说吧,不过如果是为你妹妹开脱罪责,那大可不必。”
兰姑脸色一变,“你从何得知我们的关系?”
唐启叹了口气,并未回答,而是抬手指着女子腰间的鸽哨问:
“这鸽哨的主人与我乃是旧识,此外还有这御禽之术。看来你所学不专,要不然今日唐府要变成百鸟归巢了。”
闻言兰姑一把抓住鸽哨,面带狐疑:“你识得这鸽哨主人?怎么可能,我师……我用这鸽哨已多年,而看你年纪不过十四五,少拿谎话哄骗于我。”
唐启见她不信,也不多说,只是问道:“你引我来,所为何事?”
兰姑眼光游移不定,最后一咬牙说道:“如若我投案自首,坦诚一切,可否饶我小妹不死?”
唐启并不意外,不过他有一事想不明白,“你们二人是如何联络杀人的?”
兰姑迟疑半晌,还是答道:“我怕有人尾随监视,使了些手段。若是有人看到,定会将注意力放在木匣和那劳什子物件上,其实匣子里原本就没放进东西,我使的障眼法罢了。清濛双眼不能视物,我需要她将那毒物放在明处的时候,便在木床下用指甲刻个记号,她到时伸手一摸自然清楚。你还未答我,究竟能否饶过清濛?”
唐启淡淡答道:“不能,那些人,毕竟是死在她的手上。”
兰姑闻言急切为妹妹辩解:“她只是在按我的意思行事,自小,她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性子乖巧顺和。这些人害我家破人亡,姐妹流落受苦,确实该杀!我这些年生不如死,苦苦谋划,没料到最后还是将小妹牵涉在内。可,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晓自己做过什么!”
唐启眼中掠过一丝惊疑,却不动声色。他早已看过卷宗,知道兰姑和小豆芽儿便是当年那倒霉知府仅余世间的后人。
姊妹两人在那场灭门惨案中失散,姐姐尹清罗孤身无依,后被歹人卖入烟花地,清白之身被玷污。妹妹尹清濛,也就是小豆芽儿,被府里的管事婆婆救出。只可惜婆婆本就年迈,再加上祸事之后担惊受怕,不日便病逝在破旧寺庙里。小小清濛在灾祸中被熏伤了双眼,又失去了婆婆的庇佑,最终也落得被贩卖的下场。只是她比姐姐幸运,遇到了江拙。
至于当初惨案起因,是因为这尹知府初为地方父母官,为人又耿直刚正,不顾下属反对,亲手将当地鱼肉百姓的富少送上断头台。这件事让乡里百姓拍手称快,可是却因此惹上灭门之祸。痛失爱子的富商不惜倾尽家财,买凶杀人,更是打通上下一切关节,让那知府身死之后,也未曾得到上头的注意,只是塞过来一个新任知府继任便草草了事。
至于那富商,据暗影传回来的消息,早在年前便被人杀死家中,身中一十二刀,恰恰便是那场惨案中死去的人数。而那富商起初转手出售的几件玉器珍宝,便是从江拙处得来。
兰姑见唐启并不作任何表态,心中更急,可是也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便收了匕首,敛了满身的戾气,目光放到远处,看着天边丝丝缕缕的云,和热闹的街市人群,苦笑道:
“虽说报了仇,可我们尹家,终究还是要在阴曹地府团聚了。”
唐启转过身,几个纵跃离开了房脊,留下一句话在风里:
“将你自己的事情交代一下,三日后去我府里找罗成,他自会引你去该去的地方。”
兰姑虽不知晓眼前这少年与官府有何干系,不过看他周身气派,或许有法子能够保得小妹一命。兰姑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唐启离开兰姑之后,去府里取了信鸽,将一张纸条塞进信鸽腿上的小竹筒,从窗户放了出去。
看着信鸽展翅飞去,慢慢在天际化作黑点,他略一凝神,又取出一张信笺,匆匆画了一只鸽哨的模样,折好装进信封封了口。那鸽哨图形乍看之下与兰姑腰中别着的竟无二样。封好之后,唐启唤来罗成,嘱咐他飞速赶往城东的关帝庙,将此信置于庙中神像座底。罗成自然懂得何意,沉声答了声“是”,便一刻不停地去马厩领马去了。
三日后的傍晚,日头西沉,唐府门外早早地挂起两盏灯笼,那红彤彤的颜色让路过的人心里都暖了几分。
兰姑如约来到唐府门外,徘徊不前。她足足陪了妹妹三天,几次想要把与唐启见面的事相告,却总是不忍,且对于三天后的唐府之约,她心里是存了侥幸的。看唐启见到鸽哨时的表现,似乎与师父有些关系。三天的时间转眼而过,她哄妹妹说自己要去为师父祝寿,独身来到唐府门前。
就在兰姑在门口徘徊的当口儿,唐府大门敞开,出来一个冷着脸的男子。看见门口站着的兰姑,扫了一眼便三两步走上前来。兰姑后退一步,心生防备地看着这陌生男子。那人见她如此,脸色缓和,双手抱拳道:“敢问对面可是尹清罗姑娘?小的罗成,奉了我家少爷之命带您去个地方。”
兰姑听闻他如此说,面色稍霁,不无好奇地问道:“不知唐少爷要我去往何地?”
罗成淡淡一笑,并不多言,只是让兰姑稍等片刻,回转府内牵来一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邀了兰姑上车,继而向着城郊赶去。
第二日天色微微亮,罗成驾着马车回到唐府,收拾妥当之后到唐启那里汇报了情况,“兰姑姑娘已经到了关帝庙,想来这会儿已经被人接走了。”
唐启点点头,对着罗成笑道:
“那些被杀的官员各个脑满肠肥,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那孙玉海虽说现在顶了个布匹商人的名义,但多年的杀手生涯也害了多人的性命,这些人都是死不足惜。那兰姑姑娘身上带的鸽哨,我在苑里的时候见苏伯伯用过。现在让兰姑姑娘带着那鸽哨去苑里,或许对她有些益处的。”
罗成听闻书生苑的苏伯伯当年对自家少爷还是不错的,只是日子孤单清苦,无人说话。此刻见他如此高兴,想必也是想借此让他们师徒团聚。不过,罗成忍不住出声问道:
“少爷,那小豆芽儿又该如何处理?”
唐启闻言一怔,怎么忘了还有这么个麻烦。唐启沉吟片刻,冲着罗成吩咐:
“走,随我去江老爷子那儿走一遭吧。”
罗成应了一声,前去备了马车,又自行去酒窖取了坛子好酒,随唐启去了。
竹枝巷子内靠里的宅子,就是江拙为小豆芽儿置办的安身之所。
这院子的布局与其他宅子不同,满满的全是开辟出的花园,只在园中留了窄窄的小道。重阳过后,园中只剩了菊花依旧摇曳在风中,与周围的枯藤落叶凑在一起,对比鲜明得诡异。罗成先唐启一步扣了门,见无人应,便推开进去,首先映入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百花发时我不发,我发花时百花杀,这菊花,真真是应着这秋景儿生的。
唐启进得门来,看到园中奇异的布局,也是愣了一愣。
江拙听得门响,迈步走出,正好遇到唐启主仆二人。罗成机灵地跑到江拙跟前,笑嘻嘻地将好酒捧到江拙面前,道:
“老爷子,我家少爷给您送美酒来啦!”
江拙接过酒,冲着唐启一笑,又转身向着屋内喊道:
“小豆芽儿,来客人了,出来帮爷爷招呼一下。”
话音未落,从屋内走出一个身量纤瘦的姑娘,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正是那兰姑的同胞妹妹,也是身负十余条人命的元凶。只是看着纯良无辜,身形薄弱,实在让人难以与那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唐启看了一眼那盲女,跟在江拙身后进了屋内。
三人坐定之后,唐启环顾这室内摆设,心下不由感叹江拙用心之良苦。
只见这勉强叫做“客厅”的大屋之内,布局极其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桌子凳子大都是流线型的设计,所有尖锐之处皆被人悉心打磨圆滑。唐启略略用了些力气挪动身下小凳,发现竟是被人固定在地上的,想必是为了让这盲女记下这位置,以免撞到误伤。唐启见小豆芽儿轻车熟路地在其间行走,毫无任何滞涩之感,想必这许多年,房内的布置从未变化。唐启心里暗叹,路上相好的措辞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就这么沉默着。
人常说“耳聪目明”,而眼盲之人因为双目不能视物,耳朵反而比常人更加地灵敏。小豆芽儿在一旁听得三人都不言语,再联系这几日老爷子总是唉声叹气,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小豆芽儿微微笑了笑,轻轻开口道:
“两位,可是县衙里的差爷?”
唐启听得她出声相问,看了江拙一眼,答道:
“我与江老爷子乃是故交,今日前来探望一二。”
小豆芽儿没有多问,起身敛了敛衣襟,冲着江拙的方向笑:
“爷爷,豆芽儿想吃城南街口儿老刘叔做的糕点了,爷爷您去给豆芽儿买些回来吧?”
这竹枝巷子地靠城北,小豆芽儿此举明显是为了支开江拙。江拙皱了皱眉头,装作不知情一般笑着答应:
“你这丫头,想是又馋嘴了,那你帮爷爷招呼客人,爷爷去去就来。”
说完冲着唐启二人一拱手,又看了看小豆芽儿,摇着头出门去了。
小豆芽儿侧耳听得脚步声渐远,才缓缓坐下。对着前方说:
“虽说这几日爷爷并未告知我一言半句,但是我知道,必定是我做的那些事被查出来了。两位虽嘴上说是爷爷的好友,并非官家人。但是我曾听爷爷讲过,他一生酒友甚多,可称得上朋友的,唯独唐家公子。而这唐公子曾在数年前救得小女子一命,是豆芽儿的恩人。”
说着小豆芽儿向着前方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
这一举动让唐启有些无措,赶紧让罗成上前扶她起来。
罗成赶忙迈到小豆芽儿跟前伸手去扶,却被后者制止。小豆芽儿自己慢慢起身,满脸歉意,“公子想必不知晓,豆芽儿身上的毒已经遍布全身,且毒性猛烈。若是这位大哥碰触到我,只怕也会沾染上,那小女子的罪孽就真的百死难赎了。”
唐启二人听得竟如此严重,对视一眼,竟都是不忍。
唐启想了想,问道:
“小豆芽儿,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小豆芽儿双手一抖,表情有些微恍惚。她像是做了错事的孩童,咬着下唇说道:
“那些人,是我杀的。他们杀了我的爹娘,还有许多无辜之人。我,我眼睛看不见东西,只能设法将他们引至住所附近,诱骗他们碰触那引玉金蟾,然后,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唐启派来守在竹枝巷子的暗卫早就传了消息给他,那些人皆是兰姑以美色引至巷子,然后告知金蟾真相。这些人受不住这天降财富的诱惑,而豆芽儿只是让他们触到了金蟾而已。可她现在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必定是想让长姐得以活命。这对姐妹,其实都是良善之人。可惜命途多舛,最终竟是如此下场。
唐启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所有的证据都已在手里,凶手也供认不讳。只是,接下去又能如何?兰姑现在想必已身在书生苑,性命得以保全,自不必他担忧。而这豆芽儿,看来已命不久矣,他着实不忍将她投入狱中。
唐启心头苦恼,罗成在一边看自家少爷如此,心里也偷偷叹气。毕竟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心中终究是难以狠得下心肠的。如果是那两位大人在,定不会这般犹豫的。一念及那两个主子,罗成心里打个寒颤。有些人,还是不念叨得好。
一旁的豆芽儿并不知晓唐启心中所想,只当他是看在与江老爷子的交情,不忍心捉她下狱。豆芽儿心头对唐启更是感激,亦不忍心看自己的恩人犹豫不决,只是江老爷子对自己恩情深重,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略作迟疑,对着唐启开口请求,“唐少爷,豆芽儿自知无法久活于世,况且手上也沾染了那许多人的鲜血,实是死不足惜。只是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与爷爷的性命有关,请您答允。”说着又是冲着唐启的方向行了一礼。
唐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凝声回答:“姑娘请说。”
豆芽儿微笑谢过,侧首听了听外面,才快速说道:
“那金蟾曾在爷爷身边寸步不离地戴了许多年,剧毒入体,浸染至深。豆芽儿此生命薄,身子骨从小就弱,积病良久。爷爷不仅救我一命,这些年更是搜罗许多的珍贵药材为我养身体。或许是受了这些个奇珍异宝的滋养,那金蟾之毒对我竟是没有任何作用。
“我曾听长姐说过,江湖中有种‘药人’,以其鲜血为药引,对于某些病疾有奇效。我想,如果以我的血为引,再辅助其他药物,或许可以为爷爷解了此毒。”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被这女子的心思惊到了。唐启正待接言,却传来一声大喝:“不可!”
罗成惊讶回头,竟是江拙满脸激动地冲了进来。
唐启对于江拙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他如此疼爱小豆芽儿,自是不可能听任唐启将小豆芽儿带走。
只是小豆芽儿有些失措,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微低着头,双手揉搓着下摆,抿着唇不说话。
江拙冲到小豆芽儿面前,心里一阵酸疼。这孙女儿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得亏自己偷偷躲在门外未曾离开,要不然,要不然……
唐启见此情况,终归还是起身道:
“江老爷子,豆芽儿姑娘,我府中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不多留了,在下告辞。”说着自行走出院子,和罗成离去了。
马车缓缓拐进唐府,罗成跟着唐启下了车,唤了个小厮把马车驾去后院安置,自己随着少爷往书房走。
两人到了书房,罗成垂手在一边伺候着。唐启在书房缓缓踱着步,眉宇间尽是愁色。
人间自是真情在,可他唐启要做的,却是最无情的事。若是放任不管,朝内官员丧命之事又该如何?百官不许,皇上不许,他一个人又如何与他们抗衡?况且,杀人抵命,天公地道,他唐启也只能做这狠心人了。
是夜,豆芽儿来访。
罗成将她带到书房,唐启虚引着领她坐下,才轻声问:“尹姑娘来此……”
豆芽儿笑得狡黠,“唐公子莫不是觉得豆芽儿求您饶命的?”
唐启摇头。
豆芽儿听不见他回答,又道:“唐公子不必为难,豆芽儿深夜来此的确有事相求,却不是为了豆芽儿,而是爷爷。白天我曾经讲过以我血助爷爷解毒,他视豆芽儿如亲生孩儿,不肯同意,那豆芽儿只能求您了。”
唐启不明,问道:“求我?我能做什么?”
豆芽儿说得轻松,“爷爷说过,要说金银财宝,没人抵得过他,可要说奇珍异宝,世间没人比得过您的。我和姐姐相认后曾小心套问过换血救人的法子,她说只要有桃李匕,一切好办。所以豆芽儿找您借这宝物一用。”
唐启不语。
豆芽儿轻声笑,“豆芽儿本就时日不多,又犯下杀人之罪,死不足惜。若能已己残命还了爷爷恩情,豆芽儿死也瞑目,求公子您全了我这番心意吧!”
说着就要下跪磕头。
唐启急忙扶住她,良久,开口道:“好,那桃李匕的确在我府中,我这便拿给你。只是你可知桃李匕取的便是李代桃僵之意,换血之后,你的性命就难保了。”
豆芽儿笑靥依旧欢快,点头表示知晓。
唐启只能请她坐好,唤罗成取来桃李匕,交到她的手中。
豆芽儿接过,刀身上两道血槽并列,一红一碧,煞是好看。手腕转动间匕首铮亮,是个削铁如泥的宝贝。她自然看不到匕首模样,只笨拙地比划两下,笑着对唐启道:“实在谢谢您了,豆芽儿这便回去,稍后您遣人来取我的尸首,算是给官家一个交代吧。”
唐启眼现不忍,吩咐罗成将她送回竹枝巷。
第二日天已大亮,罗成才回来,身后跟着面色惨白的江拙,怀中抱着豆芽儿的尸身。
唐启迎上前不知该说什么,豆芽儿之死何尝不是他助力促成?
江拙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将那柄桃李匕扔在他脚下,冷声道:“唐大人,我孙女儿以死谢罪,您看能否结案了?小人想带豆芽儿回去安葬,早日入土为安。”
唐启目光微暗,点头道:“老爷子,节哀。”
江拙抱着豆芽儿蹒跚离去,罗成眼眶子乌黑,也是一夜未眠,此刻上前提醒唐启道:“爷,江老爷子此时离去怕是不妥,这案子……”
唐启摆手不让他说下去,转身回了书房。
杀人者已死,旁的事情交给他就是了,何必再让白发人徒增伤悲。
事情很快过去,兖都繁华如昨。只需桃红柳又绿的功夫,人们便会忘记这桩诡案,能留在心间的,大概只有宝贝引玉金蟾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他的爱恨情仇,不过是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与粉墨装扮唱念做打的戏曲并无分别。。(原标题:《书生苑之双姝劫》,作者:莫问莫闻。小说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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