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文,桃水村系列二 秋妹

医女秋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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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岁那年,桃水村闹瘟疫,我用针扎好了全村近一半的人。

待瘟疫散去,我奶当着全家人的面叹息不止:「真想不到,咱老陈家竟然还能出一位女郎中。」

我叫陈秋妹,是个地地道道的乡野丫头,家有八亩农田三间房,幼弟懵懂,长姐持家,爹憨倔娘老实,还有一个奶奶,是桃水村出了名的厉害精,明明有一颗菩萨心肠,嘴里却总是不肯饶人。

哦对了,我还有三个家人,或者,该叫恩人。

隆庆十六年燕州闹灾,我奶带着我姐去京城的兴国公府打秋风,靠着贵人的接济,我们一家人才有命活下来。

后来兴国公府落了难,我奶便偷偷将国公夫人和她一双年幼的孙子孙女接到了桃水村。

为了避人耳目,我们私下里称国公夫人为马奶奶。

而那两个娇贵的孩子,则认了我爹娘做干亲。

我家的日子原本过得很艰难,吃糠咽菜,衣裳补丁摞补丁,九口人挤在两条大火炕上,夜里翻个身都费劲。

是我姐跟着马奶奶学会了做油盐芝麻饼,她打着哈欠顶着晨光在炉前做饼,然后用瘦弱的肩膀挑着担子走十几里路去镇上卖,我家的苦日子这才渐渐有了盼头。

日子好过了些后,我姐坚持要把马奶奶的小孙子杜芝安送到镇上的孤竹书院去读书。

书院每月要一两银子啊!

听到这个消息后,年幼不懂事的我当即就气得不行。

我姐起早贪黑,每日才能赚六七十文的辛苦钱。

寒冬腊月里,她连个棉帽都舍不得买,早起挑着担子走在凛冽的北风中,鼻尖通红,嘴唇干裂,双手都是渗着血丝的冻疮。

还有我娘,她自从生下我弟弟之后便一直病病歪歪,但凡多走几步便浑身虚汗淋漓,若家里的银钱都去交束脩了,哪还能有余钱给她请郎中瞧病呢。

可大人们决定的事儿,谁会在意我一个女娃娃的想法。

当夜,隔窗望着屋里全家人言笑晏晏的身影,我赌气在又干又燥的柴火垛里扒了个窝,孤零零地独自待了很久。

第二日,山中忽降大雪,和村里的浑小子们打完雪仗之后,我余气未消,一回身,看见不远处,比我尚小一岁的杜芝安正蹲着身子用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写字。

他穿着灰色的旧棉袄,一张如瓷的脸几乎与雪同色。

我忽然便想,如果雪落在他的头上,不知是雪白,还是他的脸更白呢。于是,我站在树下,扬着下巴笑眯眯地朝他勾了勾手。

「芝安,你来。」骤然被我召唤,芝安起身,面色迟疑却很听话地走到了树下。

我龇着漏风的牙朝他不怀好意地一笑,然后出其不意,抬腿便朝树干狠狠踹了一脚。

「哗——」树梢上的雪瞬间纷纷扬扬洒了下来,有一大团雪恰好落在他的头上。

眼前如玉的瓷娃娃顿时变得更白了。

可这国公府的落魄嫡孙别看小小年纪,居然颇有涵养。

他用小手认认真真拂去头上的雪,非但没生气,反而朝我弯唇一笑:「秋妹,你别气,日后我教你识字。」

我一愣,随后更气了。

「秋妹」是他能叫的吗?!叫二姐姐!

芝安果然说话算话,等进了桃源镇上的孤竹书院,不论下学多晚,他每日都要赶十几里地的路回村来教我识字。

可我陈家几辈人都不识字,我更天生是个野丫头,又哪里是读书的料。

我不仅自己贪玩,还带坏了他的同胞妹妹阿芝。

每日里,我和阿芝漫山遍野地去挖药材、逮刺猬,玩累了便去村里找浑小子们打群架。

有一次张寡妇家的二小子骂芝安是个哑巴小娘子,我便与阿芝一起将他狠狠揍了一顿。

他不服,哭着喊着要回家找他那个比野猪还凶猛的大哥告状。

好女不吃眼前亏,于是我拽着阿芝的手一溜烟就翻墙跃进了一个破旧的老院子。

别问我为啥不逃回自己家,问就是怕我奶的烧火棍。

听说那座老院子里住着一位姓田的老瞎子。

老瞎子懂医术,会针灸,但他在年轻时因治死了人被苦主告进衙门,还坐了几十年的大牢。

如今虽然被放了出来,却是又瞎又老又穷,一条腿俨然已经迈进了阎罗殿。

可说来也巧,偏偏我就把他那条迈进阎罗殿的腿给拽回来了。

那日我跳进他家时,他恰巧饿晕在自家火炕上,是我给他硬塞了两颗牛乳糖,他才缓缓睁开了眼。

那牛乳糖是一位出手阔绰的商人送给我姐的。

我姐没舍得吃,都分给了弟妹,我也没舍得吃,偷偷在衣裳里面用歪歪斜斜的针脚缝了个口袋,每日将糖藏在口袋里随身带着。

正是那两颗糖救了老瞎子的命。待老瞎子缓过精神,我大咧咧地问他:「我救了你,你咋报答我?」

老瞎子睁着一双混沌的眼,满脸茫然:「你说呢?」

「你教我医术吧,我想给我娘治病,待学成了,我给你养老。」

老瞎子闻言,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做郎中太危险,日后定会害了你。」

「你若不教我,我现在就害你。」

「咳咳咳——」

老瞎子一阵狂咳,被童言无忌的我气得半晌没喘过气来。

就这样在我的威逼利诱下,老瞎子勉强答应教我针灸。

没想到歪打正着,别看我读书不行,学针灸却学得极快,只是心甘情愿被我扎的人太难寻。

老瞎子虽愿舍身,可他瘦成皮包骨,每日靠我偷偷接济两块黑馍才能活着,我哪里忍心扎他。

听说我在学针灸,杜芝安出人意料地主动凑了过来。

「秋妹,你每日若能学十个字,我便让你在我身上练行针。」

「真的?骗人是小狗!」

「不骗你。」

「学!」

如小狗叼着肉骨头般,我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夸下海口,「我每日能学五十个字,你能让我多扎几针不?」

已经有小书生模样的杜芝安,白皙如瓷的脸上露出欣慰又羞涩的神色。

「能。」

2

老瞎子的柜子里私藏着一个祖传的小铜人,那铜人栩栩如生,身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穴位。

他骄傲地说他家老祖宗在几百年前曾做过御医,那时别说一个练针灸的铜人,便是十个铜人家里也是有的。

我说几百年前的事儿您就别说了,毕竟那么富贵的老祖宗您都没见过面,而且您如今都能饿晕在炕头上,吃个黑馍都得靠我接济。老瞎子脾气憨厚,我每每嘲笑他,他非但不气,还边啃黑馍边嘿嘿地笑。

我在铜人身上练了足足三个月的针法,这才敢拿着针囊去找芝安。

恰巧那阵子倒春寒,芝安在书院里读书时着凉发了热,退热后夜里总是咳嗽不停。

于是我依着田老头所传授的口诀,自手太阴经和手阳明经入针,刺他的列缺与合谷穴。

「如果怕,你就把眼睛闭上。」

好不容易有人自告奋勇,我真怕昔日兴国公府尊贵无双的小嫡孙会临阵退缩,可没想到芝安竟极其镇定。

他任我抓着他的手臂,看着我摆在炕上的那九支长短不一的寒针,面上淡然平静,毫无惧色,颇有一股子大家风范。

「不怕的,行针吧。」他双眸如星,曜曜齐春,灼灼的目光里尽是鼓励。

于是,我心一横,手不抖,针刺肌理,入肉三分,在杜芝安身上,扎下了我行医生涯中的第一根针。

待扎完,我的额头浮起一层细细的汗气,还不忘心虚地叮嘱他一句:「这事儿千万不能告诉我奶奶。」

我奶平日视他如宝贝疙瘩,若知道我在他身上行针,怕是会用烧火棍揍死我。

芝安笑着点点头:「那今日的五十个字,现在就学?」

一提学识字,我的头便开始疼,但自己选的路,含泪也得走。

于是,我喊来阿芝,在我爹盖的新房子里,摆上炕桌,点上烛灯,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地磨洋工。

芝安瞧出了我脸上的勉强之色,他颇有耐心地柔声道:「秋妹,其实识字并不难的。」

「难,很难,比田老头逼我背诵十四经脉歌难多了。」

「我教你一个法子,定能事半功倍。」

我皱着眉头狐疑:「什么法子?」

「比如吧,这个字——」

他用手指蘸着水在炕桌上写了一个秀气的「人」字。

「一个人,是人,一个人紧紧跟随另一个人,是從。如此一来,你只需学会一个字,就顺带着学会了另一个字。」

我望着那水渍,若有所思:「那如我们这样三个人聚在一起呢?」

憨憨的阿芝在一旁咧着嘴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哈哈哈哈——我顿时转愁为喜,这法子果然好玩。

晚食时,因为我们三个小孩子都爱吃鱼,所以我姐特意烧了一条鱼给我们吃。

咂着嘴里残存的鱼味儿,我又好奇地问芝安:「一条鱼,是鱼。那两条鱼,是什么?」

芝安言笑晏晏:「是?。」

「三条鱼呢?」

阿芝再次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三条鱼,要把咱们两位奶奶腥晕过去了!」

哈哈哈哈——窗外星月皎洁,窗内烛火盈人,我和阿芝乐得滚成一团,平素老成持重的芝安,如画的眉眼间亦是暖暖的笑意。

芝安的法子果然很管用,在他的用心督促下,我竟也慢慢识得了好多字。

甚至连田老头柜子里藏的医书,我都能独自读个半懂了。与此同时,我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桃水村很穷,村里的孩子也都是野生野长的。

磕了碰了,抓把土就把血口子糊上;头疼脑热肚子痛,喝点大葱水趴火炕上睡一宿就拉倒;如果遇到实在邪门的灾病,人们不请郎中反请神婆,神婆用一碗水和三只筷子「戳撞客」就当是治病救人了。

田老头时常对我讲:「丫头你要谨记,身为医者,先要有一颗仁心。」

我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于是开始在村里为有疾的孩子们免费行针。

谁料那群小混蛋们见着我,就跟见着瘟神似的,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边跑还边狼哭鬼嚎:「桃水村小霸王来啦——」

我气急,撒腿去追,很快便逮住一个跑得最慢的臭小子压在了石头上。

这五六岁的娃子,鼻下挂着两条浑黄的鼻涕,双颊泛着异样的红,一摸,额头还滚烫。

「别动,再动扎偏,你就没命了!」

我一边吓唬他,一边迅速摊开针囊拿出毫针,很有分寸地扎在他的手上。

「啊——」

臭小子顿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别哭,哭会把山上的狼招来!」

桃水村的小孩子们都怕狼,大人们平时吓唬顽童,都会说「不听话就把你丢到山里喂狼」。

所以这小屁孩一听到「狼」字,果断地闭上了嘴,可嘴巴是闭上了,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明明芝安说过一点都不疼的!仁心令我变得臭名昭著,顶风臭八百里的那种臭。

在被好几家登门问罪之后,我奶忍不住了:「日后不许你在村里瞎扎针!」我不服:「怎么是瞎扎呢?我明明是睁着眼睛的。」

「睁着眼也不许扎!」「哼,日后有他们求着我扎的时候,谁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

本是年少无知的一句胡话,可万万没想到,到了那年年末,村里起了瘟疫,真的有很多村民求着我来扎针了。

那场瘟疫,从南疆一直传到北疆,里正伯伯命家家闭门不出,可是防不住,根本防不住。

眼见着因感染疫病而死的人越来越多,快要在老屋子里发霉的田老头破天荒地出了门,走一步摸一步地去给村民们扎针。

「我扎死过人,你们害怕不?」

每到一家,他便怯怯地问一句,他每问一句,我的鼻子便会一酸。

田老头总说医者仁心,仁为重,术其次。

在我眼里,这个有着一颗炽热仁心的瞎老头,彼时此刻浑身都散发着老神仙的金光。

3

瘟疫迅疾蔓延,药署下发的药材远远不够救人命。

日子好过了些后,我姐陈春妹在桃源镇开了一家馄饨铺,大难当前,她将馄饨铺所有的银子都用来买了药草。

而我则用这些药草,每日在村头的大槐树下为村民熬药喝。

为了治病救人,田爷爷每日累到手指痉挛,双腿站都站不住。

一日,他把我叫到面前很严肃地问:「丫头,你敢给村民行针吗?」

我狠狠地点头:「敢!」眼见着桃水村越来越多的人倒了下去,我敢也得敢,不敢也得敢,何况我是真的敢。

我救治的第一个病人便是张寡妇家的二小子。

这浑小子平日捣蛋又嘴欠,我一见他就烦得要命。

可当他面容苍白地躺在草席上一言不发,我又恨不得他立刻蹦起来跟我大吵一架。

他病得不轻,我依田爷爷之言,扎他的大椎、列缺、肺腧、太冲等穴。人命关天,不过是几针而已,可我却浮了整整一头的冷汗。

正忐忑不宁时,忽然有一只手将一方洁白的帕子递到我眼前,抬头一看,是以面纱蒙着口鼻的玉面小郎君杜芝安。

见我手里捏着针,他俯身细心地为我擦掉额前的汗珠。

我皱眉:「你怎么出门了,多危险呐!」

他前几日也起了热,虽然高热已经退了,但依旧咳嗽着。

可他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不怕,我也不怕,我帮你。」

那段时日,杜芝安成了我的小医助。我为病人施针,他便帮我背着针囊;我捣药,他便起锅生火熬药汤;我熬夜写病案,他便在旁铺纸磨墨,从入夜一直陪到天亮。

初春的幽幽烛火下,我时常望着他垂下的如鸦长睫出神。

如果兴国公府没倒,他应该还是那个金尊玉贵受尽万千宠爱的国公府嫡孙吧。

可一朝沦落乡野,他却只能跟在我这乡下丫头屁股后面打杂做苦力。

瘟疫整整蔓延了四个多月,待到春暖花开时,我和芝安一起变瘦了,长高了,瘟疫也终于过去了。

那一年我九岁,太上皇退位,新皇登基,兴国公府被赦免,我姐也嫁得了一位如意美郎君。

我姐夫出自青州王氏,巧的是,他也是杜芝安嫡亲的小舅舅。

这桩亲事有些差辈,在世人眼中,论家世论才学,我姐皆配不上我姐夫那个世家贵公子。

可我却私心觉得,他还配不上我姐呢。

我姐人美嘴甜心又善,是十里八村最能干的姑娘,而且成亲后我姐很快便学会了识字,而我姐夫却始终五谷不分。

兴国公府起复后,马奶奶带着阿芝回了京城,而芝安则留在了孤竹书院准备童试。

虽然课业繁重,但他依旧每日都回村教我识字,哪怕遇到清风河发大水,他也要想办法回来。

我奶时常感叹道:「这孩子,恋家呀。」

田爷爷那个破屋子被冬天的一场雪压塌了半间,于是我爹将他接到了我家新盖的大房子里养老。

重获桃水村众乡亲尊敬的田爷爷忽然起了一个大念头。

一日,他将我唤到眼前,无比郑重地问:「丫头,你当真愿意一世治病救人?」

我笃定地点头:「愿意。」

「哪怕是有危险?」

「您说过的,身有正气,百邪不侵。」

田爷爷那浑浊的双眼猛地一热,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好!你既不怕,爷爷便把祖传绝学都教与你!」桃水村的大槐树旁有一座荒废多年的龙王庙。

下定决心后,田爷爷便让我在龙王庙前支起了桌子,每日为有疾的乡亲们义诊。

明明还头挽三髻,可我端坐在桌前,却俨然是个胸有成竹的老郎中了。

我为村民诊病时,田爷爷就搬把胡床坐在我身旁。

他微笑着,言语不多,唯有在我没有把握时才会出言指正。

转眼秋去春来,花开花落,待到了又穿起棉衫之时,他已经能安心地去大槐树下与里正伯伯下棋了。

龙王庙前却来了另外一个老头。

那老头在我姐成亲时曾来吃过席面,吃饱喝足之后,他便命人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盖了一座新房子。

他自称姓王,调皮的孩子们私下里便都戏称他为「王富贵」。

因为他束黄冠着锦袍,脚蹬绣花云头履,一瞧就是个金银满箧的富贵人。

王富贵简直比天王老子还神气。

他身后总是站立着好几条身躯健硕、目光如鹰的汉子。

这些汉子,有的给他端茶,有的给他撑伞,有的给他持帕,有的给他捶肩。

他就悠哉哉地往铺着绣垫的椅子里一躺,双手枕于脑后,高跷着二郎腿,嘴里喝着小茶哼着小曲,天天美得鼻涕泡直冒。

给乡野老百姓瞧病,除了针灸,自然还有些土方子。

我用水蛭吸过脓疮,用螳螂啃过瘊子,也用猪肚治好过胃疾。

村民们对我百般道谢,独有王富贵日日对我嗤之以鼻,脑门的每一条褶子里都写满了不屑。

一日,我实在受不住他那嘲讽的笑,横眉冷眼地问他:「你笑啥?」

王富贵将小眼一眯:「笑你,咋的?」

「我诊病,关你啥事?」

「不关我事我便不能笑?」

「等我为你诊病时,你再笑也不迟。」

王富贵闻言登时便不干了,腾地自椅中跳了起来:「小毛丫头,脾气不小哇,今年几岁了?」

「关你啥事?」

「呦——」

他突然又乐了,「这丫头,比你奶奶还厉害。」

「我奶奶厉不厉害的,也与你无关。」

「哈哈哈哈哈——」

眼前这又黑又矮又胖的臭老头竟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我越怼他,他便越笑得厉害。

我皱皱眉,想当场给他扎个针。

这老头病得不轻啊!

4

芝安下学回家时,我跟他说起了此事,芝安听罢,也觉得王富贵定然是有病。

「以前书院有位魏夫子便是这样,喜怒无常,爱发脾气,我们都很惧他,然今年他就倒在榻上起不来身了,听说是得了肝病。」

芝安是孤竹书院最优秀的学生,如今已然过了童试。

既然他也这样说,那看来王富贵的的确确是真有病。

被我和芝安猜准了,果然没过几日,王富贵就扶着腰一瘸一拐地来到了龙王庙前。

「臭丫头,给我扎几针,我这腰间又疼又痒,吃了好几服药都不济事,烦死了。」

医者仁心,虽然瞧他不顺眼,我依旧让他坐了下来。

伸手扒开他的棉袍一瞧,嗬,还真是。

他的腰上竟长了一圈嫩红色米粒般大小的疙瘩,这些红疙瘩密密麻麻,一颗颗长势正喜人。

我挑挑眉:「服过什么药?哪个郎中开的?」

王富贵挠着后腰,一副难熬又不耐烦的模样:「我自家的郎中,开的自然都是好药。」

「好药不行,您肝火旺,越吃越糟。」

「你快给我扎几针。」

「不扎。」

「咋?你这丫头记仇?」

「我是说不用扎针,您想法子弄点蜘蛛网就行。」

王富贵半信半疑,朝身后那几位壮汉一挥手,汉子们很快便弄了些蜘蛛网交到我手中。

我将蜘蛛网均匀地摊在王富贵的后腰上,铺成薄薄的一层,然后迅速用火点燃。

一声惊呼未落,那白色的网已经如闪电般燃烧殆尽。

「好了。」

「好了?」

王富贵不信,伸手还想去挠。

我朝他翻了个大白眼:「别挠,忍一日,明儿就好了。」

「真的?这是怎么个说法?」

「乡下土方子而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土方子治一方人的病,若真要说,那这里面的学问可多了去了。」

「嘿嘿嘿——」

王富贵乐了,这一乐,满脸皆是黑褶子。

「明儿若真好了,爷爷给你买糖葫芦吃。」

吃晚食时,我将为王富贵治腰一事当成笑话给全家人讲了一遍。

我姐夫听完,脸色一时古怪至极:「秋妹,你日后对人家可得尊重些。」

我奇了:「为啥?」

「那老头大有来头,非富即贵,没准是个皇亲国戚。」

「难道是王爷?」

我姐挺着大肚子在一旁随声附和:「对对对,极可能就是个王爷,那可不是咱们这种人家能惹得起的。」

想到尊贵的王爷腰上竟然也长红疙瘩,我「咯咯咯」地坏笑起来。

「瞧不出来啊,这老头享得了王权富贵,也做得了村里的王富贵。」

全家人闻言皆是一愣:「谁是王富贵?」

「那个又黑又矮的胖老头啊。」

我奶气急了,一筷子敲在我的头上:「我的天爷,你们这群熊孩子,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给人家起诨名,造孽造孽呦。」

吃过晚食,芝安照例教我识字,只是我学完之后,他犹犹豫豫地扯住了我的袖子。

「秋妹你别怕,谁还不是个皇亲国戚呢?」

哎呀还真是,我倒是忘了,如今宫中的皇后娘娘正是芝安的表姨母。

没想到我陈秋妹,拐着几道弯还能跟皇室有牵扯呢嘿。

我的土方子甚是管用,王富贵腰上的疙瘩果然很快便消了。

他倒是守承诺,事后将隔壁村糖葫芦玉郎的整个糖葫芦摊都包下来送给了我。

那一日,桃水村所有的小孩子都吃到了甜甜的糖葫芦。

我当初执意学医,是为了给我娘瞧病,这几年经过我的诊治,我娘的身子再不是当初那个病病歪歪的模样了。

她无碍之后,我姐成了全家人的眼珠子,每走一步都被盯得紧紧的。

因为她如今腹中怀了双胎,正是马虎不得的时候。

我每日给她把脉,照看她的三餐,教她如何吸气吐气,全家也都紧张兮兮,并商量着一开春便送她去京城待产。

可谁料,便是这般小心,她还是在正月里早产了。

我姐生产那日,产房外的院子里围了好几圈的人,连兴国公一家都特意坐着马车自京城忙不迭地跑了来。

因是第一胎,产道难开,我姐足足被折腾了七八个时辰。

可她刚强得很,虽疼得面容扭曲、鬓发湿透,却咬紧牙关一声都没有吭。

我姐夫在产房外急得几次三番要闯进去,皆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我奶凶他:「你一进去,她就松劲了,别添乱!」

我姐夫乱了鬓发,红了眼圈:「奶,我不添乱,我心疼。」

「有稳婆和秋妹在,你放心。」

怎能放心呢,在场的人谁能放心?

自古生产便是妇人的一道鬼门关,何况腹中的是双胎。

在万般煎熬之中,我姐趴在横木上拼尽全力先生下了一子,可另一个却把稳婆吓得魂不附体,是横产!

横产者,九死一生,我登时浑身血液骤凝,双手颤抖得几欲连针都拿不住了。

「姐,你撑住啊——」

我在她耳畔带着哭音低声喊。我姐微微睁着眼,疼得差点把一口银牙咬碎,「你别怕,姐没事。」

她还安慰我呢。

还是田爷爷临危不乱,他分开众人,隔窗朝我高喊:「丫头别慌,针小趾尖穴,一至三分,留针!快,再给你姐灌一碗参汤。」

我咬紧牙关强撑着将针扎下,心里默念了千遍万遍的观音菩萨,自京城来的稳婆也开始为我姐揉肚子,试图将孩子的体位正过来。

终于,两炷香之后,孩子的头渐渐转了过来,可我姐却在用尽最后一口气后,熬不住晕了过去。

伴随着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屋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丫头,扎至阴、三阴交、合谷!」

听说我姐晕了,田爷爷又忙不迭于窗外高喊。

王富贵身旁的郎中也毫不示弱:「后院又熬了一锅参汤,随时候着呢!」

一大群人,有的掉眼泪,有的干跺脚,有的吵吵嚷嚷,有的非要闯进屋,唯有王富贵端坐在椅子里稳如泰山一般。

看着站立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的兴国公和马奶奶,他不时露出不屑又鄙夷的神色。

「我在这儿镇着,不知你们都慌个啥。」

5

借王富贵吉言,那一日,虽惊险万分,可最终双胎落地,母子平安,众人皆喜极而泣,桃水村亦是一片欢腾。

听说我能为产妇扎针,每日前来问诊的人便更多了。

十里八村的人,桃源镇的人,甚至还有县城的人慕名前来。

他们在龙王庙前排起歪歪斜斜的一条长龙,一眼都望不到头。

王富贵的脾气依旧那么臭,见长龙乱糟糟的,他有时还骂骂咧咧地帮我维持秩序呢。

我在龙王庙前义诊了好几年,直到十五岁时,田爷爷跟全家商量,要把我送到京城去。

田爷爷说:「我最擅长的是针灸,对经方等却并不在行,秋妹是个好苗子,理应采众家之长,不能埋没在这小小的桃水村。」

那时,我姐夫在京城开了家陈氏生药铺,铺子里也有两位名医,如果去了京城,倒也能长些见识。

全家人都同意我去京城,唯有我娘有些犹豫。

「秋妹已然十五岁,到该议亲的年纪了,是不是该——」

她说这话时,我正在收拾包袱,而芝安正俯身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几本医书装进我的包袱里。

不知自何时起,他竟比我高出了一头还多。

幼时,村里的臭小子嫌他不爱说话,骂他像个小娘子,可如今他依旧如画般好看,却是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了。

我奶听我娘那般说,望着我和芝安的身影一时间若有所思。

半晌,她扭头对我娘笑着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咱陈家的小娘子不愁嫁。」

于是就这样,十五岁那年的初春,我离开了桃水村。临行前一夜,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于是去找了田爷爷。

「您当初到底是怎么把人扎死的?」

田爷爷不肯说:「总问这干啥?」

「说嘛,您知道我好奇心极盛,这事儿我追问了您好几年,可您偏就不肯告诉我。」

「知道了能咋的?」

「不知道能憋屈死。」

见我执意要问,田爷爷深深叹了口气。

「那年有个诡异的病人,他明明是男子,一开口却是女声,于是我用了鬼门十三针。可待扎到第六针,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子凄厉的声音,她说这是他欠下的债,无须我管,于是,我停了针,让他回家去寻因果。岂料,那人心虚,回家便躲了起来,两日后更是暴毙身亡。他死了,家里人却不依不饶,非要置我于死地,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大骇:「竟然是这样?」

田爷爷满脸喟叹:「丫头,医者行于世,犹如火上行,便是如此,你也执意要走这条路吗?」

烛火下,我望着田爷爷那张悲悯而凝重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离开桃水村那日,得到消息的乡亲们皆来送我。

他们有的送鸡蛋,有的送肉干,还有的送亲手纳的鞋底子。

王富贵也凑热闹似的送了我一个锦囊。

「丫头,到京城如果有姓朱的欺负你,你就用这个镇住他。」

他虽脾气不好,这几年却与我成了忘年交,如今乍要离开,还怪舍不得他的。将锦囊塞进袖口,我好奇地问他:「爷爷,这里面装的啥?」

「保命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看。」

我:「……多谢。」

然而,我的手不对劲,它居然不听我使唤,马车一离村,我便把锦囊打开了。

于好奇心极强的我而言,这便是万不得已之时啊。

结果大失所望,锦囊中只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

这臭老头不是故意耍我呢吧!

京城距桃源镇几十里地,马车很快就到了兴国公府。

府前的白玉石阶前,我还未站稳脚步,便有一辆马车顷刻随后而至。

回头瞧,身穿月白色云纹杭绸直裰的杜芝安一掀帘,自马车上款款走了下来。

「秋妹。」

他积石如玉般,于不远处,笑着唤我的名字。

我一惊:「你怎么追来了?

家里难道有事?」

「家中一切安好,你放心。我回京城是为准备半年后的秋闱。」

他走上前,自怀中掏出帕子为我擦掉唇角的食渍,垂眸的那一刻温柔如故:「方才吃什么了?」

我大咧咧地一抹嘴。

「刘婶子给的粘豆包。书院的夫子终于肯放你回京了?前几日怎么没听你说?」

「给你个惊喜。」

我撇嘴嗤笑:「该惊喜的是你爹娘,他们早就盼你如盼日月呢。」

这些年,他爹娘几次想接他回京城,他皆以各种说辞拒绝,如今终于想通,一家人团聚,真是可喜可贺。

果然,我和芝安的到来,令国公府上下都喜气洋洋。

尤其是阿芝,她紧紧搂着我的腰喜极而泣:「二姐姐你终于来了,我想你想得差点死掉。」

马奶奶气得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上:「这丫头,说话没个忌讳。」

我:「……」

马奶奶这是近墨者黑,跟我奶学会拍人了!

回到京城的第二日,我便去了我姐夫开的陈氏生药铺。

铺子里有位沈郎中,是妇科和小儿科高手,还有位吕郎中,于经方颇有见地。

我拜了他们二人为师,每日在他们身边随堂看诊,短短几个月便觉得医术有了极大的精进。

芝安回京后入了国子监,并于八月顺利通过了秋闱。国公府嫡孙,京师十四岁的举人,偏又生得如玉如琢,郎艳独绝。

一时间,京城所有的千金贵女都红鸾心动,连钱首辅家都派人来问他的生辰八字。

兴国公试探地问他:「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一向温文尔雅的芝安居然气得满脸通红,起身便要走。

「孙儿要回桃水村。」

兴国公急得跺脚:「回来,回来!不问,不问!」乡下人有句俚语,老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别看他是兴国公,可眼前这位孙子,他还真真得罪不起啊。

6

京城繁华,美人又多。可那些美人着实是太喜欢无事生非。

不知怎的,她们居然把我当成了姻缘上的假想敌。

稍贞淑恬静些的,遥遥立在铺子门口瞧我,遇到那刁蛮任性的,便径直到药铺里来借故刁难我。

这也难怪,谁让杜芝安有事无事总跑到生药铺来帮忙呢。

分药、写脉案、搓艾绒,这些琐碎的事情他在桃水村帮我做了好多年,如今倒是越做越像样。

阿芝殷勤地献计:「若再有挑衅的,二姐姐你就狠狠扎她。」

我登时便沉下了脸:「医师手中的针是治病救人的,岂是用来携怨报复的。」

在杜芝安又一次来药铺时,我嫌他是个惹事的根苗,硬是堵着门不让他进。

可他居然笑得如朗月入怀,「区区流言,何须在意,除非,你心里有鬼。」

我挑眉叉起腰:「我是鬼神难近之身。」

他趁势将我一挤,坦坦荡荡地进了门:「那你还怕什么。」

立冬之后,南阳郡王妃给兴国公府下了帖子,邀请阿芝去参加腊月初三的赏梅宴。

阿芝嫌孤单,非要拉着我一起去:「我就是要让全京城的贵女都知道,二姐姐你是兴国公府的人!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我皱眉捏住阿芝粉盈盈的脸颊:「你说啥?」

阿芝顿悟,立即笑得没心没肺:「汪、汪、汪——」

这丫头,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公侯千金,怎的偏就改不了口无遮拦的坏毛病呢。

转眼就到了腊月初三,这日,京中下起了薄雪,雪花自晨起便飘飘洒洒,将亭台水榭、粉墙黛瓦都变成了粉雕玉砌的琼楼玉宇。

郡王府的暖厅里,我和阿芝依约而至,郡王妃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和气的面容上露出微诧的神色。

「陈二姑娘竟是个如此英气的美人,与寻常的闺中小娘子不太一样呢。」

阿芝在旁满脸得意:「我二姐姐可不是那娇滴滴的女子,手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和扎不完的银针。」

我:「……」

阿芝,你说得很好,但下次千万别再说了。

兴国公府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兴盛之时,阿芝很快便被一群有意相交的贵女缠住了。

而我则捧着一杯香茶,独自走出暖厅去庭前赏梅。

红梅傲雪,自是极美,可那美艳入了我的眼,却只觉得可惜。

梅花可归肝经胃经肺经,若与柴胡一起煎汤来服,养肝暖胃是再好不过的了。

正想得出神时,几位系着锦色妆花狐裘的千金贵女不知何时悄悄围住了我。

为首的一位头戴金累丝分心,我听人唤她钱四娘,当是钱首辅家的嫡孙女。

「听说陈二姑娘是位乡野郎中?」

钱四娘袅袅婷婷地立于梅前,婉转的清音难掩眉间淡淡的傲色。

我点头,假装不经意地自腰间拿出随身携带的针囊打开:「每日也就扎千八百针吧。」

众贵女气息一滞,纷纷悄然后退了半步。

钱四娘亦面色微变,但她怎肯轻易罢休:「我听闻医者仁心——」

「我是医者,也有仁心,所以你是仗着我仁善,想当众欺负我?」

「素来女子讲究柔顺淑德,可陈二姑娘牙尖嘴利,又是那样的出身,怎堪与世家子弟相配?」

我笑了:「原来你是在说身份。」

「姻缘讲究门当户对,自然要论身份。」

我点头:「若论身份,我是针师,你是病人,我一瞧你的脸色便知道平素你的月事定然很是不准,是不是有时很久不来,来了又拖拖拉拉很久不肯走?」

钱四娘是闺中千金,纵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我会话锋一转,当众谈起她的月事。

她瞬时又羞又窘,浑身颤抖,脸颊通红,对我破口大骂起来:「你真是胡言乱语!」

我:「……」

我学医八载,双眼不知有多毒。

不过是区区月事,我能瞧不准?钱四娘带着一众贵女气急而去,我也转身回了暖厅。

暖厅里已经摆上了梅花宴,南阳郡王妃言笑晏晏地端坐于正中,尽显宗室贵妇的雍容华贵。

宴上,阿芝察觉到我脸上藏不住的笑意,扯着袖子悄悄问:「二姐姐,我方才好像瞧见你在和钱四娘说话,你吃亏了吗?」

我挑眉:「你在说笑话。」

「嘻嘻,我就说嘛,二姐姐你可是桃水村小霸王,幼时咱俩和村里的浑小子们打架从来没输过,难道今时今日竟还怕京城的小娘子们不成!?」

「不怪她们,怪只怪你家兄长生就了一张四处招惹桃花的妖孽脸。」

阿芝摸了摸她那如花似玉的娇容,身子忍不住一抖。

「别这样说,我和他长着同一张脸。」

「噗——」

我登时便忍不住将口中的茶笑喷。

芝安和阿芝是同胞双生子,还真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呢。

郡王府的筵席自是佳肴异品,果鲜时蔬,倚翠偎红,花浓酒艳,令人一见便馋虫大动。

谁料,正在筵席即将结束之时,郡王府有位女使神色慌乱地走了进来。

她附在郡王妃耳边快速低语了几句,郡王妃登时便大惊失色。

「 怎的三日了还没生下来?」

「 赵姨娘疼得厉害,稳婆们皆说从未见过这种胎象。」

郡王妃闻言,心神不宁地起身便走:「 我去瞧瞧。」

路过我身边时,她忽地一停:「听闻陈二姑娘素有京中小神医之名,不知可否与我走一趟?」

我早已站起身来:「劳烦郡王妃带路。」

郡王妃带着我绕过亭台水榭,疾步进了一个幽静的小跨院。

刚进院,屋内便传来一声急促尖厉的疾喊:「赵姨娘断气了一」众人一惊,脚下一怔,我却已然如风般推门进了屋。

屋内生产的横木旁躺着一位紧闭双眼的妇人,她浑身血污,似是已经气绝。

我迅速搭上她的脉,后又摸了摸她的腹部,眨眼之间,我已自针囊中以风雷之势扎在了她的心口处。

「诶一」

众目睽睽之下,方才明明已经气绝的产妇忽地自胸腔内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稳婆们瞬间转悲为喜,又纷纷七手八脚地忙乱起来。

还没待郡王妃开口问询,一声婴儿的啼哭便响彻了整间屋子。

7

产妇血尽气竭,复又起死回生,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

郡王妃显然是被深深震撼到了,半晌才开口喃喃道了一句:「这、这--难道陈二姑娘你真是神医降世?」

我收起针,朝她淡淡一笑:「此为抱心生,胎儿用手抓住了产妇的心脉,若不及时诊治,产妇必将活活疼死。而针一下,胎儿手一松,产妇血脉通畅,自然母子平安。若郡王妃不信,可命人瞧瞧婴儿的手背是否有针扎的痕迹。」

「是了,是了,小公子的手背确实有个极细的针眼。」

一位稳婆将襁褓中的小婴儿抱至郡王妃面前,万般惊奇地道。

郡王妃瞧了一眼,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才信了。

「陈二姑娘,你是南阳郡王府的大恩人。郡王已二十有七,膝下却唯有三女,此番你救下赵姨娘母子,我和郡王该如何谢你呢。」

闻言我救了南阳郡王的侍妾和小公子,梅花宴上的一众宾客再无敢对我冷眼相瞧者。

午后,雪下得越来越大,雾凇沆砀,云亭俱白。

宴罢,郡王妃亲送我至大门口,殊不知,门外早有一位手撑青油伞的玉面郎君在静静候着了。

一见我的身影,他唇角含笑,撑伞踏雪朝我缓缓走来。

那身姿,素素如松下风,岩岩若孤松立,于众人之中,犹如珠玉处瓦石之间。

眼瞧着身后的钱四娘等贵女恨恨地用力绞起了手中的帕子,我好笑又好气地迎了上去。

「你又想作什么妖?」杜芝安柔声一笑,以手中伞替我挡住漫天飞雪。

「六岁那年,你故意捉弄,洒落我一身的白雪,自此每逢雪日,我便心生欢喜。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是该知道,还是该不知道呢?哎,这事儿,不好说,说不好,我觉得还是不说好。

众目睽睽之下,杜芝安撑着伞,挽着我,施施然上了马车,独留下一个没心没肺的阿芝还在嘻嘻哈哈地跟众人解释。

「今日的雪好大呦--那个,我兄长他早就有意中人啦。」

京中岁月长,转眼又是年底。

去年的年节,我们陈家是来兴国公府过的,今年按例,马奶奶一家要去桃水村。

乡野人家,虽比不得京城百姓富足,但过年时也热闹非凡,尤其是听说我回来了,乡亲们差点把我家的门槛踏破。

「秋妹啊,我婆母入冬就喘,你抽空去扎几针?我给你做粘豆包。」

「哎呦,我家小孙儿昨夜起高热,小脸烫的呦,先去我家,我家是糖饼。」

「还是先去我家,我男人的腿摔断了,疼得直撞墙--咱们喝羊肉汤。」

田爷爷老了,腿脚不利索,平时乡亲们请他都得背着去,甚是不方便。

如今我回来,可把乡亲们美坏了,只是苦了我,自腊月中旬开始,直到过年那日,我才在家吃上第一顿团圆饭。我爹那年盖起了一套三进的大院子,几十口人都住得下。

两大家子,有垂髫老人,有顽皮稚子,乡下人家和公侯之家打断骨头连着筋,众人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吵吵笑笑,连天上的神仙看了都会赖着不想走。

吃过扁食,放完烟花,杜芝安自怀中掏出一支精致的银鎏金草虫钗来。

「喜欢吗?」

他信手将钗插在我头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问。

我摸了摸:「挺好看的呀。奶,您瞧着好看不?」

我奶正坐在火炕上抱着重孙儿与马奶奶说着掏心窝子的亲热话。

听见我问,她很不走心地扭头瞧了一眼,口中囫囵地道了句:「好看。」

倒是马奶奶左瞧右瞧,

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深,忍不住认认真真地夸赞了好几句。

「自然是好看,我们秋妹模样好,插什么样式的钗都是极美的。嗯,挺好,挺好。」

插、插钗?我猛然醒悟过来。

我居然被插钗了?!民间有风俗,若年轻男子有心悦的女娘,便会在她鬓发间插上一支钗子,小娘子若喜欢那钗,便是默许了这桩姻缘。想到此,我伸手便拔掉钗子,一个反手,快速插在了芝安的发间。

「哈哈哈--这样岂不是更好看。」许是我笑得太大声,全家人竟齐齐地扭头朝我望过来,目光中皆是了然、鄙夷,和莫名其妙的欣慰之色。

一时语塞,我正欲分辨,他们却又齐齐地将头转向别处,并不打算理睬我。

唯有眼前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嫡孙在拼命地忍笑,一张玉容通红,眼神却炙热如火。

「无妨,如此也好看,反正我是你的。」

他笑着笑着,忽然俯身下来,在我耳畔缱绻多情地低声说。

转眼又是春日胜景。

二月礼部试,四月殿试,十五岁的杜芝安名列二甲第六名,被圣上亲赐为翰林院庶吉士。

而我也被慕「京城小神医」之名的皇后娘娘召进了宫。

当朝皇后是杜芝安的表姨母,听说性子最和善不过了。

果然,一见面皇后便拉着我的手和声道:「便是没有南阳郡王妃的举荐,吾也早想见你一面了,只是一直不得机会。如今既你来了,可要在宫中多住几日。」

我笑问:「娘娘可否容民女给您把个脉?」

她伸过皓腕:「求之不得。」

「从娘娘的脉象看,阴虚火旺,气血两亏,怕是月事时常不准。」

皇后点头:「月事已迟了两个月有余。」

「无妨的,您就按御医的方子,先把气血补足。俗话说水满则溢,月事延迟亦是对

您凤体的保护,等气血充足了,月事自然便通畅了。」

「丫头,多谢你,不过吾还有一事,是圣上的身子——」

「圣上的龙体有何不妥?」

皇后一时黯然,

忍不住叹了口气:「圣上去岁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却添了桩怪毛病,他、他总吐舌头。」

我一愣,「吐舌头?」

「没错,起初吾和圣上都未在意,可近来他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圣上他自知有损龙颜,如今在朝堂已然垂帘理政,但这终究不是办法。」

「宫中御医怎么说?」

「御医们众说纷纭,方子换了六七个,却仍未见效。」

我起身向她施礼:「还请容民女为圣上面诊。」

皇后大喜,

起身拽住我的手便走:「圣上就在乾元阁,你现在便随吾一起去。」

8

乾元阁里,圣上正和南阳郡王一起议事。

待皇后说明了来意,圣上皱着眉朝我招了招手:「听说你很厉害?」

坐在一旁的南阳郡王挥着扇子忙不迭地附和:「陈小神医甚是厉害,臣弟家的大郎便

是小神医所救。」

「那便替孤诊一诊吧。」

圣上果断地撸起了袖子。我上前,望闻问切,随后摇了摇头:「陛下,民女一时也无头绪,可否容民女回去自医书中寻寻古方。」

「哼,孤便知道这天底下皆是庸医,回去吧。」

「陛下,臣弟倒觉得还是留神医在宫中为妥,论医书之多,哪里比得上太医院署呢?」南阳郡王朝我笑着眨眼道。

「嗯,那就别出宫了,去太医院吧。」

皇后和圣上还有私房话要讲,南阳郡王便自告奋勇送我去太医院。

乾元阁外,我苦笑着问他:「我救了您的侍妾和小公子,您怎么害我?」

南阳郡王一脸坏笑:「太医院啊,哪个医师不想进去看看,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太医院里,一位白胡子院判给我安排了住处后,然后带我去了藏书馆。

我在藏书里啃了整整七日的医书,第八日,杜芝安带着一包喷香的醴鹅来了。

「便是天大的事,也得先把肚子填饱。」

他一边埋怨我,一边撕下一只鹅腿递到我手里。

他自幼便喜洁净,此时手指油腻腻的,定然很难受,于是我便去抢那醴鹅:「我自己来。」

见我狼吞虎咽吃得香甜,他的唇角浮起一丝宠溺的笑意。

「你自小就傻,那时在龙王庙前给人瞧病,总是一忙就忘了吃饭。」

我也觉得自己傻极了,可偏嘴上不服:「自小?说话老气横秋的,我比你还大一岁呢。」

「大一岁又怎样?我自幼遭逢变故,饱尝冷暖,虽然出生比你晚,可心性却比你要成熟许多。」

他忽地提起旧事,我的心不免黯然起来。

「记得初来我家,你从来不笑,甚至连话都很少说,那时可真难。」

「是很难。幸好干爹干娘视我如亲子,家中的厚被子给我盖,我睡的火炕烧得最烫,笸箩里剩最后一个鸡蛋,奶奶也要留着给我做蛋花汤补身,后来大姐姐更是硬撑着送我去书院读书,每月一两银子的束脩,不知她要卖多少张芝麻饼。秋妹,我这一生,遇到你们,是万幸。」

「是兴国公府先施恩于陈家。」

「万般皆是缘。我自幼在陈家长大,与你同吃同玩同在一个屋檐下,我教你识字,你帮我打架,后来我们又一起来了京城,整整九年,从未分离,这种青梅竹马的情分,岂是旁人可比?」

「......」

那一日在太医院署的藏书馆,杜芝安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而我含泪啃完了整只醴鹅。

待肚子被填饱,我好像想到医治圣上的法子了。

第二日,我求见圣上,在他的足太阳穴上施针,然后又为他开了几剂补药。

圣上好奇地问:「这真能行?」

我含糊地答:「民女有三分把握。」

圣上的面色顿时铁青,颇为无情地命人将我轰出了乾元阁。

可半月后,他却又喜气洋洋地召见了我。

「成了,成了,孤的病居然真的好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恭谨地回禀:「舌为心苗,吐舌头是因肾水压不过心火,民女以阳攻阴,兼以补肾之法,自然药到病除。不过陛下,日后您要清心寡欲,少近女色才是。」

圣上的脸又青了:「何意?食色,性也,你不也是相中了杜家小郎君的美色吗?」

「食色性也,此话不错,可您肾水不足,当惜身养身,以龙体为重。民女猜测您去岁病好后,定然是于房事上没有节制吧。」

圣上大怒:「......滚出去!」

怪不得田爷爷总说做郎中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儿。

原来是病人听不得实话啊。

本以为治好了圣上的病,我便能出宫,谁料圣上却下旨给了我正八品太医院御医一

职,专门负责为他把脉。

自从我叮嘱圣上要清心寡欲,他便不太愿意召见我。不得召的日子里,我便涎着脸跟在一群白胡子老头身后问长问短。

岂料太医院的老御医们都将独门医术当宝贝似的揣着,压根不让我偷师。

后来不知怎的,圣上得知了这件事,他下令狠狠斥责了太医院院使,并嘱他好好教授人才,将医术发扬光大。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疯狂滋长,我决定去向皇后娘娘求助。

「你想办民间医署?」

皇后听说我要辞官回乡,一双美目里皆是讶色。

「吾知道你年纪虽小,心气却高,只是办医署绝非易事,可不是只有心气便可以达成的。」

「臣想试试,便是不成也不丢人。」

「你这丫头。」

皇后口中嗔责着,可面上却是笑着的,「明日午后圣上在乾元阁,你去请个平安脉吧。」

第二日,我去请平安脉时,恰好圣上正与臣子们刚谈完交趾国使臣进献祥瑞一事。

「鹿有双角,如同人有双腿。如果人长着三条腿,肯定被当成妖怪,怎么鹿有三只角,就成祥瑞了?依臣看,那只鹿不仅不祥,还极有可能生了什么怪病,交趾国想以一只病鹿来换三十万两白银,臣笑他们打的算盘可真响!」

「噗一」

圣上闻我之言,当场喷出一口茶来。随后他指点着我又气又笑地道:「若人人都如你这般肯说实话,我朱家江山无虞了。」

眼见着圣上此时龙心大悦,我「扑通」跪倒在地:「臣一」

圣上「哼」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你想辞官?皇后跟孤说了。你啊,真是异想天开,下去吧,此事孤不许。」

9

就这样,我的第一次辞官申请还未说出口,便被圣上无情驳回了。

之后不久,晋州瘟疫再起,我和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奉命去了晋州。

临行前,芝安为我神情黯然地打点着行囊,「此番晋州瘟疫凶险,只可惜我不能随你一起去。」

我大咧咧地道:「我命大,不会有事的。不过,怎的我去哪里,你便想追到哪里呢。」

「你还记得吗,幼时我教过你的,一个人紧紧追随着另外一个人,叫作從一」

我故意逗他:「从? 你想对我三从四德?」

他瞬时被我哄笑了,一张如云中月般皎洁的脸满是无奈:「那也未尝不可。」

笑罢,他忽地将我拥进怀里,带着无尽的惆怅道:「你自己要小心啊,还有,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芝安料得不错,晋州瘟疫比几年前的还要凶险。

药材短缺,医师不足,由于因疫病而死的老百姓太多,甚至连当地的寿材纸马都成了抢手货。

那段时日,我们几位御医忙得脚不沾地,为了增加人手,我不得不在晋州临时培训了一批年轻人,每日让他们跟在我身后,学习针灸和经方。

就这样,几个月后,晋州瘟疫终于散去,而又一个春天姗姗来迟了。

十七岁那年,在我第三次提出辞官申请时,圣上终于大怒。

乾元阁里,他将一把扇子狠狠扔在我的身上:「孤惜才爱才,又喜你性情直率,这才肯多番留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怎的如此冥顽不灵!」

我俯身战战兢兢地去捡那扇子,却不小心自腰间掉下一个锦囊来。

圣上登时更气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御前近侍谨慎捡了那锦囊,反复检查之后才呈到他的手上。

圣上打开锦囊,登时脸色就变了。

「这、这纸条是谁写的?」

我跪在地上叩头:「是臣的一位忘年交,当年臣入京前,他送了这个锦囊,说如果姓朱的欺负我,紧要关头保命用。」

圣上一时语塞,半晌才黑着脸问我:「...你可知道孤的姓氏?」

我歪着头迟疑了半晌,「姓——朱?」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前一日圣上还在骂我,后一日便肯放我出太医院了。

想不到王富贵的锦囊还真有用,只是,那纸条上到底写的是啥呢?

我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一时间急得抓耳挠腮,心焦如焚。

回桃水村的前一夜,杜芝安也收拾好了他的包裹。

「圣上已允我辞去翰林院庶吉士一职,即日我将赴唐县县衙历练。」

听着他云淡风轻的话语,我登时鼻子一酸:「圣上骂你了吧。」

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鬓发,不在意地笑了。

「骂几句便骂几句,他除了是圣上,还是我的表姨夫,被长辈骂,不丢人。而且唐县距京城近,历练几年再回京,没准能挣个当朝五品。」

唐县距京城六十里,桃源镇便在唐县境内。

我心知肚明,此番又是为了我,他深情至此,竟再不肯离开我半步。

回到桃水村后,众乡亲们听说我不去京城了,当即就凑钱请了一个戏班子在龙王庙前连唱了三天的大戏。

听戏时,我特意挤到了王富贵的身前。

戏台上齐得隆咚锵,戏台下我谄媚地朝他竖起大拇指:「王爷爷,您的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啊,真厉害。」

王富贵小眼一眯,摇头晃脑,双手随着鼓乐在椅子上敲起拍子:「咿——呀——」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居然故弄玄虚,任我怎么装可怜都不肯告诉我。

在唐县曹县令的支持下,我很快便在桃源镇建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医署。

建医署的银子是我自皇后娘娘和南阳郡王妃手里化缘化来的,听说圣上也借皇后之手出了一两银子。

嗯,算是个心意吧,虽然不多。

医署建起来之后,我花重金自京城请了几位名医,一时间唐县许多年轻男女皆慕名前来学习,曾经我在晋州的那些徒弟们也来了好几位。

于是前晌,我和医师们教授针灸、小儿科、妇科、经方等课程。

后晌,我们便在医署里当众为县里的病人们行医,家境贫寒者,分文不取。

我和杜小郎君,一个治病救人,一个劝课农桑,最忙的时候,我们竟然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面。

他没有为官的经验,初来乍到,万事皆无头绪,幸亏曹县令很愿意支持他。

那位曹县令长着一张满是痘印的脸,听说他还是芝安在孤竹书院时的师兄。

有次见面,曹县令盯着我的脸瞧了好久,随后大笑着问我:「你是不是陈春妹的妹妹?你跟你姐姐长得可真像。」

我奇了:「您认识我姐?」

「认识?我还差点成了你姐夫呢!想当初你姐在镇上卖鸡汤馄饨,我常去光顾,我还给她起过一个绰号叫馄饨小西施,后来她成亲我还去喝过喜酒。哎,被你姐夫抢先一步,错过、错过。」

我望着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一时语塞。

青天白日也没喝酒啊,这曹县令咋就醉成这样呢?!

我姐这些年在桃源镇接连开了两家酒楼,我在医署忙得无暇回桃水村,有事时,我奶便吩咐我姐给我传话。

一日,芝安去了田间监察春耕,我在医署里教授生员。

我姐忽然隔窗将我喊了出去:「杜家和咱家交换了细帖子,已经在给你俩议亲了。」

我当时忙得很,只道了一句「嗯,知晓了」,便匆匆回了屋。

又过了几个月,我姐又隔窗将我喊了出去:「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六,家里都准备好了。」

我忙得脚不沾地,大咧咧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针:「好,到时我会去的。」

芝安也在县衙一直忙到日落,来找我吃晚食时,我狂啃着凉馒头对他说:「咱俩要成亲了,日子定在下个月初六。」

芝安「咕咚咕咚」狼吞虎咽地喝完一碗疙瘩汤,自喉间囫囵地发出了一声「嗯」以示知道了。

待吃饱喝足放下碗,我俩于烛下四目相望,突然便齐齐笑得前俯后仰。

咋就都忙成了这样呢?!

国公府娶亲,乡下人嫁女,两家人将心操碎,我和芝安这对新人在百忙之中抽空成了个亲。

大婚当日,宾客如云,连远在京城的圣人都命近侍送了一个金灿灿的匾额作为贺礼。

那匾上只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大医。

医之大者,济世救人,我知道圣上的心最终仍是被我触动了。

作为一个乡下丫头,家人康健,郎君长情,有幸得圣上赏识,医署也办得如火如荼,我觉得我的人生几近于圆满。

唯有一点缺憾,令我时常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心焦如焚,抓耳挠腮。

那就是,臭老头王富贵在纸条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啊?!

(故事完)

短篇故事(完结):簪月令

作者:霜降斯斯

简介: 我娘是景帝的爱妃,也是世人口中的红颜祸水。

而我是青楼妓馆中的娼女。

娘死后,我入宫为妃,要当这当之无愧的,亡国祸水。

正文

1

我娘死了。

宫里来传诏令的金吾卫踢开妓院大门时,我正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

“李家喜月何在?”

一时间妓院里鸡飞狗跳,姑娘们被一个个拉出房间辨认。老鸨有眼色地给为首的王大监塞了银两,道,“大人,大人火气何必这般重,这还让奴家怎么做生意呀?李喜月是吗?若有,大人吩咐一声,奴家便给大人寻来,只是据奴家所知,春玉楼里的确没有这个人。”

王大监掂了掂分量,心安理得地将银子塞进袖子里,对老鸨有了几分好颜色,“陛下旨意,洒家也不能违逆,春水,你与洒家也算是老相识了,可别错了心思,若李喜月真在你春玉楼里,就快尽早叫她出来接旨,误了时辰,可是杀头的大罪。”

“大人……你瞧你说的……是真没……”老鸨一甩手帕,话还没说完。南袖扯了扯她的衣角,压低声音,“妈妈,我曾听朝盈提起过,她从前好像就叫李喜月……”

老鸨捏帕子的手猛地一颤,“什么?”

如今洛阳城中的花魁娘子,春玉楼的头牌,便是我,朝盈。

这夜里,一群宫中来的金吾卫浩浩荡荡、走街串巷地找人,翻了无数个秦楼楚馆,这才寻到我头上。

我和原本正翻云覆雨的男人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在宫里来的人面前跪好。

王大监看着衣衫不整的我有些怀疑,又仔细瞧了瞧我的脸,才问,“你可是李家喜月?”

我没有抬头,应道,“奴正是李喜月。”

王大监这才谨慎地传了景帝的口喻。

“姜贵妃娘娘昨日不幸薨逝,陛下开恩,特准李家喜月除去贱籍,进宫为贵妃娘娘扶灵送葬。”

我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眼光,俯首叩拜,“李家喜月,领旨谢恩。”

王大监身边的另一位年轻一些的宦官将麻衣孝服放在我面前,“李姑娘,待你洗漱完毕,便跟我们进宫吧。”

关上房门,方才与我肌肤相亲的男人诧异地问我,“你是李喜月?原吏部尚书李叙与之女,李喜月?”

我抱着那身丧服,毫无波澜地看着他,“正是。”

我也知道他是谁,他是柳家公子柳长逸,是我从前指腹为婚的夫君。

我们幼年时曾见过,只是李家落败,我爹和兄长被流放岭南,我被贬为奴随意贱卖。

这场婚约早就不做数了。

“你……”柳长逸上来拽住我的手,“你……你知道我寻了你多久?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挣脱开他的手,对他道,“柳公子听见了,陛下传我进宫为我娘扶灵。”柳长逸的拳头落到墙上,怒道,“什么扶灵?他分明是……”

“分明是要你进宫当姜贵妃的替身!”

“你难道愿意?”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我自然愿意。”

2

这一日,大启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景帝的白月光姜贵妃骤然薨逝,另一件便是金吾卫夜里秦楼楚馆寻人。

我叫李喜月,原本也是这洛阳城中的贵女。

我父亲李叙与原本是吏部尚书,兄长李安阳年少从军,在军中颇有威望,我本该是备受宠爱的世家小姐。

可景帝登基后,强令我娘改嫁于他,李氏阖家百余口,成年男子流放,孩童与女子被变卖为奴。

一夜之间,我从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沦为人人可欺的低贱娼女。

我的弟弟李康乐跟着我,被辗转多次变卖,颠沛流离,缺衣少食。

有一年我病了,高热不退,他逃出去给我抓药被人活活打死。

至死,他手中还牢牢护着给我抓来的药。那一年,他八岁。

3

梳洗完毕后,我便跟着王大监一行人入宫,等到宫中时,天已经亮了。

天空下着小雪,满宫路上都悬挂着丧幡,来来往往的宫人皆着素色。

我穿着麻衣孝服,沉默行走在宫内的甬道里,听见宫人小声的议论。

“那是李家小姐吧,长得和姜贵妃真像,她……不是被变卖为奴了吗?怎么会进宫?”

“你还不知道吧,陛下开恩,特除去李小姐贱籍,来为姜贵妃扶灵。”

“呀,陛下真是对姜贵妃真是上心……”

时隔多年,再见我娘。

她静静躺在棺椁之中,像是小憩。

可我还是一眼瞧见她被精心修饰过的脖子上是遮盖不住的淤青。

仔细看,手背上还有细小的针眼。

一身华贵的衣衫也遮挡不住她曾受过的虐待。

秦楼楚馆中,若有姑娘不听话,便会用这样细碎的法子折磨人,这种法子客人瞧不出来。

“阿娘……”我站在她的灵柩边,小声地呼唤她。

没有回答。我跪在灵柩前,静静地看着我娘的灵柩被重重盖上。

礼乐官按照规矩,站在灵柩边大声道,“起灵!”

我走在我娘灵柩的旁边,任旁人指指点点。

有人说,“姜贵妃真是狐媚,明明已经成亲生子,却还想着攀附陛下,不惜改嫁。”

有人说,“她得宠多年,没有为陛下生下一儿半女便罢了,竟然让她与前夫所生的女儿来送灵,这是什么规矩……”

可是,明明谁都知道萧景煜荒淫无道,强夺人妻,不顾朝政。明明谁都知道他残害忠良,沉迷美色。

明明谁都知道他施行暴政,百姓怨声载道。

可是这些天子脚下的贵胄是如何做的呢?

他们为保住权势地位,谄媚献上,欺压忠臣、良臣。

不献治国良策,却费尽心思送珍宝美人入宫。

现如今,我娘这个身不由己的弱女子,却成了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我茫然地望向四周,几百人的送灵队伍浩浩荡荡,天空中飘满了纸钱。

“阿娘,女儿长大了,你放心去吧。”

我的声音很微弱,微弱得被喧嚣的哀乐覆盖。

我第一次见萧景煜,便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中。

他假模假样地撒了几滴眼泪,然后打量着我的脸问我,“你就是李喜月?朕听贵妃提起过你,果然和贵妃长得很像。贵妃薨逝,你作为她的女儿,为什么不哭一哭以尽哀思?”

在一种紧绷的兴奋中,我强忍住内心的胆怯与身体的战栗,“逝者已逝,生者已矣。”

闻言,这位对我娘情深义重的君王,丝毫不避讳地欣赏起我这张与我娘相似的脸。

哀乐未歇,他便在我娘坟冢前,对我满意地笑了起来。

4

开阳殿中,萧景煜小心地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细细观摩,像在欣赏什么稀世之宝。

许久,我听见他说,“你长得和她真像。”

他说的,是我娘。

一个菩萨心肠的少女。

一个改嫁的美妇人。

一个被他折磨至死的贵妃。从前萧景煜流落在外、颠沛流离时,是在寒山寺施粥的我娘救了他。

我娘救了他,替他疗伤,赠他盘缠。

他说若有一日出人头地,一定回报我娘。

后来,他将我娘从爱人子女身边夺走,囚禁在深宫之中肆意践踏玩弄。

“你侍候朕,是心甘情愿还是有所图谋?”萧景煜懒散的倚在龙椅上,毫不在意地问我。

我抓紧这个机会,言辞恳切道,“妾残花败柳之身,能侍候陛下乃是妾身之幸,只是,妾的父兄流放在外,父兄一生忠君爱国从无不轨之心,望陛下能赦免妾的父兄,准他们回洛阳与妾团聚。”

“呵,”萧景煜皱着眉头,抚了抚我的眼角,随意赦免了我的家人,“为这哭什么?不过是小事,朕便准你父兄回来,官复原职,可好?”

降罪还是赦免,于他而言,只是嘴里随意说的一句话。

我一脸受宠若惊地看着萧景煜,不敢露出丝毫破绽,“陛下,妾的父亲已经年老,恐难担重任,但妾的兄长曾是金吾卫中一员,骁勇善战,可堪陛下驱使。”

“如你所愿。美人,你为父兄求了宽恕,怎么不为自己求点什么?”我害羞颔首道,“能伴陛下左右,妾别无所求。”

“美人,你长得很美,和贵妃长得很像,朕便也封你做贵妃可好?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萧景煜盯着我与我娘相似的脸,目不转睛。

我恭敬温顺地跪在他面前,垂下眼眸,俯身参拜,“是,妾明白。”

自我选择踏入宫门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他除了要我做我娘最好的替身,还要我做他手中制衡的一枚棋子。

我明白。

分毫差错,便会粉身碎骨。

他起身将书案上堆满的奏折随意推到地上,轻松地将我抱到书案上,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在我耳边道,“听说美人是洛阳城的花魁娘子啊。”

“是。”我满脸娇羞,心里却如一湖死水。

即便他居高临下,只当我是物件,是宠物,是上不来台面的下贱东西。

我看向他时却眼中却仍然柔情似水,每一刻都不敢改变。

萧景煜不知道,这炉火纯青的做戏,是他教会我的。

在我弟弟被活活打死之后。

我还得哭着将沾染着他血的药材熬成了汤药大口大口饮下。

那时候我便知道,我要先活下去,什么礼义廉耻,什么脸面名声,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我要活!

我要往上爬!

我踩着我弟弟的尸骨、踩碎我那无用的自尊一路向上。

我从籍籍无名的乐妓,跻身名动洛阳的花魁。

我走了多年,终于走到今天。

5

我求萧景煜将我娘从前的宫殿赐给我,将从前的宫女拨回来侍候我。

萧景煜问我为什么?

我奉着酒盏喂他喝下一口清酒,“陛下不是要让臣妾当我娘的替身吗?这样难道不好吗?”

他动情地摸着我的脸,不再瞧面前跳舞的舞姬一眼,“美人迷人,一举一动都让朕神往。”

闻言,我只将头埋得更低,回了一句,“陛下谬赞。”

在妓院摸爬滚打多年,总要学些东西。

被人辗转变卖,总要懂如何讨主人欢心。

一连大半个月,萧景煜不上朝不见大臣,与我日日醉倒在芙藻宫中。

我能赤着脚在雪上跳舞,也能对着梅花填词作诗。

今朝饮的是沁人心脾的青梅煮酒,明日喝的便是冷凌回甘的桑葚泡酒。贵女的自持,妓女的下流,无一不可。

我无所不用其极,用尽浑身解数,终于挣得一个宠冠后宫的名号。

可是不够。

我要荣华富贵,更要权势地位。

前朝后宫早已经疯传,李贵妃是个妖妃,最会魅惑人心。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却很高兴。

至少,我不再是秦楼楚馆中被叫不出名字的娼女。

今时今日,我站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

岭南路远难行,父兄平安回到洛阳时,已经初春。

时光飞逝,可我的宠爱丝毫不减,反倒跟陛下更加如胶似漆,影形不离。

芙藻殿外桃花开得最早,窗户大开着,桃花花瓣吹进了殿里的案上。

记得从前在家中时,桃花开了,便会央着阿娘做桃花糕的。

所以我问萧景煜,“陛下要不要吃桃花糕?”

许是我扮演阿娘太过尽职尽责,他满意极了,赏赐般地道,“你父兄已经回到洛阳,今日你兄长要进宫谢恩。”

“那臣妾这就去做桃花糕。”我轻轻笑着,从殿里退出去。

兄长匆匆来宫中谢恩时,我正躺在萧景煜身边,头枕在他膝上,而他随意捡起奏折翻看。

“罪臣李安阳,前来谢恩。”

我侧了侧身子,往兄长站定处望去。

可目光触及他的那一刻,心里还是猛地一怔。

记忆里意气风发的长兄,如今满脸沧桑、满目疮痍。

萧景煜左手摸索着我的脸,调笑道,“这都是你妹妹的功劳,还是多谢谢她吧。”

好笑。的确好笑。

因为我娘李家得了获连三族之祸。

我自荐枕席才能让他们回到洛阳。

事到如今还要提醒我,我是如何下贱的在仇人身下承欢。

“多谢李贵妃。”兄长苦涩地笑了一声,朝我拱了拱手道谢。

“哥哥,回来了就好。”

我与兄长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陛下,不封臣妾的兄长一个大官吗?都是贵妃,梅贵妃家世煊赫,还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陛下不想臣妾低人一等吧。”

我拿起案上的桃花糕献媚般送到萧景煜嘴边,他咬了一口,嘴角含笑。

他在宫里找了多少御厨,民间找了多少厨子,都做不出来与我娘相似的味道。

可我做这一块桃花糕,与我娘的手艺一般无二,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他要知道,这有多难得。

要知道,没了我,他再找不到任何一个比我还像的替身。

“这是自然。”

这是自然。

我宠冠后宫,日日与萧景煜厮混,轻易便为兄长求得了右凌卫将军之职。

那群攀附之人,见我得宠,多番进言使得我兄长及其党羽羽翼渐丰。

至于后宫,梅贵妃要见我,我置若罔闻,阵仗太大,最后逼得太后亲自召见我,我干脆装病闭门不出。

我恃宠而骄,有悖伦常,干涉朝政,前朝后宫怨声载道。

祸水之名,名副其实。

6

我盛宠久久不衰,人人都道我是景帝的心尖儿上的人。前朝那些献媚之人,对我极致奉承。

名家画作、前朝器皿,黄金宅院,送的人络绎不绝,快要踏坏我李家的门槛。

我只需稍稍暗示、微微点拨,便有无数臣子卖力的为我兄长仕途铺路。

这便是萧景煜治下的朝廷。

可我尤嫌不足。

第二年中秋之前,萧景煜外出巡视军营,有半个月不在宫中。

这期间,梅贵妃为了立威,派来召见我的人一日要扣三次我的宫门。算着萧景煜归来的日子,我破天荒地给梅贵妃派来的人开了宫门,我倚在宫门边道,“从前都是本宫的不是,明日中秋,便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第二日我去给梅贵妃请安的路上,有个拿着花卉的小宫女弄脏了我的衣衫,我不得不回宫重新换了一身。

等我到清安殿时,殿内排列成两列的红木椅上已经坐满了嫔妃。

众人鄙夷地瞧着我,打量我,窃窃私语。

“半年了才头一次来请安,还来得这样晚,好没规矩,果然是贱籍出身。”

“一个娼妓,残花败柳,竟然也敢与我们平起平坐?”“自荐枕席,自轻自贱,这便是姜贵妃养出来的好女儿,不知道姜贵妃若知道她死后她女儿便进了宫,会不会气得坟头冒烟?”

“诸位瞧瞧,她这模样,与她娘一般,果真是个狐媚坯子。”

我站在台阶下,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落进我的耳朵里。

这些话,这种眼神,这种场景,我曾经历过无数回。

有时是在陪客人喝酒时,碰见从前认识我的少爷公侯,对我嬉笑调戏。

有时是特地被请去一些宴会为众人弹琴取乐,供人指摘唾骂。

有时是从前并不交好的千金贵女,故意将酒倒在我的头上,我却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并不在意,径自抬头望向高台上一身淡黄芙蓉衫的女子,她雍容华贵,头上别着一支凤鸣明珠钗,手里拿着手帕,帕子上面绣着金丝牡丹。

这是梅贵妃,太后娘娘的侄女,太后为皇帝挑选的皇后。

虽位分相同,可梅贵妃代掌后宫,我按规矩行了礼,“臣妾贵妃李氏,拜见梅贵妃娘娘。”

“哼。”梅贵妃冷哼一声,将暖手炉放到一边,“想必你也听见众嫔妃说的话了,不知道李姑娘与自己母亲共侍一夫是何感想?见你今日自称臣妾,想必还是沾沾自喜,能除去贱籍,还能攀得上这皇家富贵吧。”

我颔首,坦然道,“皇家富贵无极,自然是人人都想攀附,不然,诸位又为何坐在此处?”

此言一出,在场很多人都变了脸色,她们之中许多人都是被当做礼物献给景帝的。

我视若无睹,继续道,“便说贵妃娘娘身边这位的柔嫔吧,中郎将赵期所献,因与我娘有三分相似,得居嫔位,如今是一宫之主,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

“你……”柔嫔有些恼怒,可奈何我位分的确比她高出不少,她不好僭越。我踱步到众人中央,面向另外一位面容姣好的嫔妃,“再说芸妃娘娘,太后选进宫中的,一进宫便是妃位,可太后娘娘挑选你,又何尝不是因为你与我娘曾是闺中好友,性子相像,更是在一处学习过琴艺,琴声也有五分相似。听闻陛下最喜欢芸妃弹琴不是吗?”

一针见血,芸妃气得摔了手边的青玉茶盏,杯子“啪”一声,在地上四分五裂。

“伶牙俐齿,目无尊长!姜婉便是这般教导你的吗?”

我笑意盈盈的看着她,我年幼时曾见过她的,她是我娘的闺中好友,我从前唤她芸姨。

当年,因有好心人提前指点,我们一家差一点便可以逃出洛阳,只因为她情真意切的诓骗,我们被半路截住,以全家性命为要挟,我娘被迫进了后宫,接着便是抄家流放,株连三族,总共一百余口。

我到如今都不知道,有多少亲眷死在流放路上,又有多少亲眷死在见不得人的地方。

想到此处,我仍然淡淡的笑着,我爹说过,我笑起来与我娘最像了,不知道她看见我的脸,是否会有半分愧疚。

“尊长?芸妃怕不是搞错了自己的身份了吧。芸妃在宫中多年,如今不还只是个妃位,瞧人脸色、受人掣肘。不知道卖友求荣的结果,你是否满意?”

话罢,芸妃脸色难看,殿上鸦雀无声,只余我一人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我转过身,对上这殿中最尊贵的梅贵妃娘娘,她右手按着太阳穴,肉眼可见的不悦。

“再说贵妃娘娘,太后的侄女,护国大将军的嫡女,钦定的皇后,这么多年,贵妃娘娘生下一儿一女,执掌后宫,一直以来想要的不就是皇后的宝座?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遮遮掩掩?为何贵妃娘娘这般尊贵,却竟然连自己想要之物都不敢言明?”

我冷笑着,走过众人身边,又退回自己方才进殿时站的位置,“说到底,在场诸位,又有谁不是想攀附皇权?在这泼天权势富贵中分一杯羹?不过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你……你……”梅贵妃怒不可遏,她生来便是名门贵女,一生顺遂,人人只有恭维她的,哪里有谁敢当着她的面打她的脸?

她拍案而起,声音因怒气而不停颤抖,“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掌嘴一百!”

谁都知道我是萧景煜的新宠,他对我正在兴头上,虽然出身不好,但与梅贵妃位分相同。

掌嘴一百,是一定要破相的。

看着我这张脸,没人敢动,生怕惹怒了萧景煜。

见场面尴尬,有嫔妃出言相劝,“贵妃娘娘,李贵妃年岁小不懂事,您别和她计较,别气坏了身子。”

“凭她是谁?本宫执掌凤印,姜贵妃在世时对本宫都要毕恭毕敬,给本宫端茶递水,捶背洗脚,她一个黄毛丫头倒要骑到本宫头上来了?”梅贵妃将人怼了回去。

似是瞧出了底下人的迟疑,梅贵妃怒道,“给本宫打,出了事本宫全权负责,怪不到你们头上。”

“贵妃娘娘,可得好好珍惜能责罚臣妾的机会,臣妾年轻貌美,又得陛下宠爱,说不定哪一日就越到贵妃娘娘前头去了。”我嗤笑一声,继续激怒她。

贵妃前头,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皇后吗?

她要后位,怎能对我这个威胁者如此心慈手软?应该不择手段地打压我,不留情面地践踏我,让我再没有与她相争的气焰。

“一个娼妓,好大的口气。你是洛阳城中的花魁,便打量着能当后宫之主?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卑贱之人罢了。你们都是死人吗?站着做什么,给本宫打!”梅贵妃气极了,若非端着贵妃的架子,就要冲下来亲自给我一巴掌了。

掌刑的姑姑不敢下重手,受刑下来,脸没破,只是肿得老高。

大殿上噤若寒蝉。

我不反抗,咬牙挨到刑罚结束。

立在殿下,环顾神态各异的众人,轻蔑一笑。

我朝梅贵妃拱了拱手,拂袖而去,“既然娘娘责罚结束,臣妾先行告退。”

只是,贵妃娘娘被愤怒冲昏了头,当真以为我只是她案板上的鱼肉吗?

7

即便从前在秦楼楚馆也受过这种责罚,可受刑下来,脸还是肿了。

我故意倒掉了太医开的消肿的汤药,借口脸疼,宫女也不敢给我在脸上随意用药。

就这样硬生生挨了一日,脸上的印记丝毫不消,还有恶化的趋势。

宫里打更的敲了三次,隐约听见有猫叫了三声,我寝殿的窗户被人敲了三下。

这是暗号。

我打开窗户,窗户角落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放着一封密信。宫里的掌事姑姑,名叫揽月,是我娘从家中带进宫的婢女。

这夜里,她许是放心不下,提着灯笼缓缓进了我的寝殿。

“娘娘。”

揽月姑姑来时,我正在灯下看密信,见她进来了,当着她的面,从容地将信烧了。

揽月姑姑见状并不多嘴,只递给我一罐玉颜膏,对我说,“娘娘莫要伤了脸,在这宫中,若容颜都保不住,便没有活路了。”

我看着她,不禁笑了一声,“揽月姑姑,我娘曾是这洛阳第一美人,那我娘在宫中又是如何没有的活路呢?”

我抬头望着她,她一定知道,却不告诉我。

我进宫小半年,无论我怎么问她,她都沉默不语。

对峙了一会儿,她将膏药放在案上,“二小姐,娘娘是不愿意看你这样以身犯险的。”

“什么犯险?我不过是贪图这泼天富贵罢了,怎么我娘当得贵妃,我就当不得?揽月姑姑若是知道我娘死的内情,愿意说给我听,我洗耳恭听。若是旁的,姑姑还是继续缄口不言吧。”

揽月姑姑立了一会儿,还是默默退出去了。

我吹了吹案上落着的方才密信烧成的灰烬,灰烬从案上飘起四散。

我吹了灯,整个人陷入黑暗里。

萧景煜回来看见我受伤的脸时,发了好大的火。

“脸怎么回事?”

我梨花带雨哭诉当日是如何被梅贵妃责罚的,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都是臣妾的不是,许是臣妾长得太像我娘了,才惹得贵妃娘娘不快。”

萧景煜瞅了我一眼,便扭头出宫找梅贵妃算账去了。

夜里他再来时,我已经喝了汤药,脸消了一些肿。

他比前些日子少了些耐心,把我按到院子里的藤椅上,取出上好的伤药,细心的替我上药。

他不能容忍我的脸有分毫差错。

那株花瓣落尽的桃花下,我散着头发躺在萧景煜的腿上,他拿着梳子为我梳头,任谁看了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问他,“陛下怎么惩罚了贵妃娘娘?”

“禁足,怎么,你不满意吗?”

我抿着嘴,双手将萧景煜从宫外给我带回来的桃花样式的珠钗举起来,对着月光打量。“那,芸妃娘娘呢?在清安殿还有很多嫔妃欺负臣妾,陛下不管吗?”

“你想怎么罚?”

“嗯……”我将珠钗放到胸口,做出思索的模样,俏皮道,“那便都罚一年的月例,都给臣妾,臣妾可喜欢银子了。”

萧景煜扶额笑着,“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臣妾听说,洛阳来了许多逃难来的百姓,臣妾想拿这些银子,在寒山寺设立粥棚救济百姓,积德行善,给陛下和臣妾祈福。陛下觉得如何?”

我抬头望着他,他却定定望着前方,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晶莹剔透,闪烁着一丝动容。

寒山寺,施粥的少女。

他这一刻,一定想起了,当年的我娘。

良久,他说,“好。”

我顺势继续进言,“那陛下也不能让贵妃娘娘这样随便欺负臣妾吧。”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你想如何?你那日在清安殿说的话,也不好听。”

我环住他的腰,说出自己的心声,“臣妾说的是事实啊,难道贵妃娘娘不想当皇后?那既然如此,陛下不如封我做皇后,只是太后娘娘会同意吗?”

“这天下,是朕的,自然是朕说了算。”

真的吗?

那可太好了。

8

这年冬天,宫里的梅花早早就开了。

我亲自冒着雪剪了许多红梅,为宴会做布置。

阖宫家宴时,因为立后之事,太后和萧景煜吵得不可开交。

太后对着萧景煜苦口婆心,“你流落在外多年,那姜婉救了你,当年你强夺人妻,哀家也念在你对她情根深种不曾置喙。可如今,你要立她与旁人的女儿为后,是要让天下人耻笑吗?”

萧景煜问,“母后!朕是天子,如今怎么连立谁为后都要母后决定吗?”

不想与萧景煜闹得太紧张,太后转而指责我。

当着众嫔妃的面,太后丝毫不顾及我脸面地骂我,“李贵妃狐媚惑主,比你娘手段还要高明,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道你娘若看到,会不会自叹不如?”

她以为我同我娘一样有羞耻之心,会自责羞愧。

可我丝毫不在意,遥遥对她举起酒杯道,“太后娘娘谬赞了。”

闻言,太后掀了自己案上的饭菜,怒道,“吃什么吃?这天下都拱手送给她们姜家母女两算了!”

“皇帝,你要立这妖妇为后,除非哀家死了!”

宴会还没结束,太后就愤然离席。

太后走后,歌舞继续,众嫔妃窃窃私语。

太后想立梅贵妃为后,她们心知肚明。

如今,不过是这事情被摆到明面上罢了。

萧景煜不停饮酒,神情不定。自登基以来,他醉生梦死,直到此刻他发现,这天下竟然不是他说了算了。

我婉转的笑着,替他倒满杯中酒,“陛下不必忧心,只要能在你身边,当不当皇后不要紧的。”

我坐在萧景煜身边,阶下众人鄙夷的眼光都尽收眼底。

不过无妨,我不在意。

我要的东西,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

无论是面对太后还是众嫔妃,我的耐心很长。

这件事情迅速传到了前朝。太后娘娘在前朝根基稳固,第二日上朝便有四五个重臣轮番向萧景煜谏言。

“陛下!若立李贵妃为后,是让天下人耻笑啊!”

“李贵妃身份卑贱,曾是……妓子出身,如此女子,怎能做得国母,名不顺言不顺!陛下莫要被妖妃蒙蔽啊!”

更有甚者,不顾萧景煜雷霆大怒,直接在众朝臣面前撕开我身世的遮羞布。

更要效仿先朝忠臣殿上撞柱,以死警醒萧景煜。

萧景煜气极,最后甩了奏折在大臣面前,“朕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们来教!你们是想代朕坐拥这天下吗?”

这才让进言的大臣收敛了几分。

我去为萧景煜送我刚做的梅花酥时,他倚在座椅上。

“陛下不必为了此事忧心,没有陛下,臣妾怎么会有今日?臣妾身份卑微,就连父兄都是得陛下恩准才能回到洛阳,臣妾所有都是陛下所赐,皇后之位,臣妾不敢肖想。”

我绕到他身后,替他捏肩,“只是,如今太后娘娘把持朝政,臣妾瞧着那满朝大臣,竟然是以太后娘娘马首是瞻?”

“那把陛下放在何处呢?”我看着萧景煜批改奏折的手,越来越用力。

溅出的墨点落到了一旁洁白的宣纸上。

9

立后之事在前朝后宫闹得沸沸扬扬。

萧景煜为前朝头疼,我在后宫却也没闲着。

我卧在芙藻殿中,前朝那些臣子费尽心思让家眷来朝我献媚。

今日赏花宴,明日观字画,后日献宝物只请我一观,芙藻宫热闹非凡。

这些贵女官眷鄙夷我的出身,可为了他们的利益,却唯恐高攀不上我这个妓子出身的贵妃娘娘。

好极了。

我坐在宫中主位,盯着手里不知道谁送的成色上成的玉如意,“诸位真是客气,陛下虽提起过要立本宫为后,可本宫的家族早已经败落,如今只有兄长一人在朝中为官,其余的,最多也是父亲从前的几个官位低微的门生罢了,与梅贵妃比起来,实在是家世单薄。”

“只是,若有本宫登上皇后之位的一日,定投桃报李,不忘诸位夫人今日雪中送炭之情。”

坐在阶下的各个官眷,只暗暗相视一笑。

在座都是聪明人,我话中所指,有谁听不出来呢?

要攀附我,总要递张投名状,为我兄长,也为我父亲门生的仕途铺铺路吧。

10

此事太后和萧景煜都不肯让步,虽明面上不说,可私底下朝廷斗得火热。

我兄长一党迅速庞大,今时今日,前朝后宫再也无人敢提起我一句出身卑贱。

与梅贵妃交好的嫔妃即便再不情愿,见了我也只敢跪拜,尊敬唤我一声,“贵妃娘娘。”

我更加肆无忌惮。

后宫之中,生杀大权,在我手中。

可是有一日我陪萧景煜取乐时,一时疏忽,开阳殿突然冲进来一个宫女,嘴里大叫着,“陛下!我要见陛下!陛下求你……”

殿内舞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断,我很不满的望了那宫女一眼。

原来是芸妃宫中不起眼的洒扫宫女。

真是碍眼。

“陛下……”

萧景煜不置可否,而我拿着一盏酒走到那宫女面前,“你想求陛下做什么?怎么,你冒犯了陛下,还要连累家人吗?”

我歪着头,得意地瞧着她恐惧的表情。

我随意将酒倒到她的头上,对侍卫吩咐道,“这宫女冒犯天威,理应处死,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拉出去,别脏了陛下的眼!”

须臾之间,那宫女便被拉了出去,萧景煜突然问我,“美人如今,与刚入宫时判若两人。”

握着酒杯,我神情冷漠地望着那宫女被拉出去的方向。

心里暗道不妙。回头再看他时,我调整好了表情,对他巧笑倩兮,“陛下,这等小事,怎么能让陛下烦心啊。”

萧景煜皱着眉头,脸色晦明晦暗,“美人真是贴心。”

“都是陛下调教的好。”

“嗯。”他点点头,继续饮酒。

可我知道,他开始怀疑忌惮我了。

11

有一日晚间,萧景煜身边的小宦官沐沅来找我,说萧景煜召我前去。

“陛下。”

我朝他行礼,他沉默着走到我面前,一把拽住我的头发,抓乱我精心梳好的发髻。

“陛下?”

看清楚萧景煜的疯狂的神情,我心蓦地一沉。

“朕今日一时兴起,想听芸妃弹琴,这才听说,芸妃七日前突发疾病暴毙!她身子向来康健,是你做的吧?”

他一把将我推到在地上,缓缓俯下身来,“美人,什么时候,你在朕眼皮底下这般猖狂了?啊?李喜月,你别以为你长着这张脸,朕就不敢杀你!”

近在迟尺,萧景煜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想做什么?怎么,为你娘报仇吗?朕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么按耐不住吗?”他死死拽住我的右手手腕,“下一步是什么?”

下一步是什么?

当然的杀你啊。

我压制住内心汹涌的恨意,对上他的眼,缓缓开口,“臣妾不过是想出出气罢了,毕竟母女一场,听阿娘被这般折辱,心里难受,难道陛下就没有心疼过我娘吗?”

“是吗?”

萧景煜却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左手捏着我的下巴,宽大的右手遮住我的下半张脸,嗤笑一声,“明明这么像贵妃,单看你这双眼睛,却是和贵妃丝毫不像……可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闻言,我再也冷静不了。

殿内就我与萧景煜二人,我的心猛然地跳动着。

一下一下,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

我右手摸索着手边的簪子,牢牢握在手中。

“陛下,说什么呢?”

萧景煜冷冷地瞧着我,阴晴不定,“朕原来和美人,是老相识啊。”

他认出我了!

12

两年前,我曾刺杀过萧景煜,以失败告终。

只是我没想到,此刻,他认出我了!

他将我按到在藤椅上,双手牢牢锁住我的脖子,“你要做什么?来杀朕吗?蝼蚁之身妄图撼树?简直不自量力!朕此刻,轻轻松松就能杀了你。”

我不挣脱他的手,反而按住他的手继续用力,大笑起来,“哈哈哈,萧景煜,你要杀了我吗?你知道吧,我是这世间最像我娘的人了,怎么,你杀了我娘还不够,要一起把我也杀死?”

“你如果还能找得到一个好的替身,又怎么会让金吾卫走街串巷的寻我?你找不到了吧?你要杀了我?好啊!杀啊!让你再也见不到这张脸,一辈子在无尽悔恨和思念中度过,把你逼成一个疯子!萧景煜,杀我啊!掐死我!”

脖子间的双手突然卸了力气。

“咳咳咳咳咳……”

我猛烈地咳嗽了起来,睁开眼睛盯着萧景煜。

只见他红着眼睛,目眦尽裂,但还是忍住了想要把我掐死的冲动。

他不敢。

他的确再也找不到了。

在寻我之前,他早已经在全国暗中搜罗长得像我娘的女子。

最像的也不过是如今宫里得他宠爱的柔嫔,可也只有三四分像。

所以他见到我那一刻,如获至宝。

而不久,边境的战事就会传到洛阳城。

这一次,交战国又是大启闻风丧胆的邻国瑶光。

萧景煜登基那年,大启与瑶光之战大败,屈辱的送公主和亲、将五座城池与数十万两黄金拱手相送,才换得瑶光退兵。

这一次,萧景煜又要嫁哪个妹妹,割哪座城呢?想到这里,我再也按耐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他说,“你疯了。”

我本就疯了,他知道得太晚了。

13

自战乱起,萧景煜焦头烂额,他本就不是个有谋略的君王。

军队一退再退,再退便会失去民心。

怎么办呢?

朝中还有人可用吗?

他忘了我兄长李安阳,十六岁,便在与天玑交战中一举拿下对方大将,一战成名。我兄长在众大臣面前,在洛阳百姓面前,主动立下军令状,领军应战,不退瑶光以死谢罪。

旁人看来,我兄长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可其实是萧景煜被逼无奈,只能答应。

这时候,萧景煜不知道,他的国,真的要亡了。

他还不知道,我爹曾是吏部尚书,门生遍布朝野,我兄长拿到军权之日,便是他丧命之时。

他也不知道,要杀他的,不止我一个。

14

大启皇帝景帝萧景煜,荒淫无道,强夺人妻。

可人人都说,是有夫之妇主动勾搭。

难道,也是我娘让景帝屈辱的割城求和吗?也是我娘让景帝当个是非不明,黑白不清的昏君吗?

恐怕不是。

只是世道对男子格外宽容,对女子却特别苛刻。

男子寻花问柳被说风流,女子被迫栖身勾栏便被说下贱。

乱世,女子稍有不慎就会被冠上祸国殃民的名号,被世道昏暗、国家破败拉出来当替罪羊。景帝在位多年,家破人亡的何尝只有我李氏一族?

想杀他的,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

我兄长李安阳边疆捷报传来的那刻,万事俱备。

金吾卫新中郎将苏之傅守在开阳殿前,见我来了,朝我拱了拱手,将他的佩剑抽出来打横递到我面前,“朝盈,要我陪你进去吗?”

我接过佩剑握在手中,摇了摇头。

等这一刻,我等了整整九年。

每一日,每一夜,没有一刻不想杀了他。

我的剑终于架在了萧景煜脖子上。

我的身后跟着一个萧景煜熟悉的面孔。

王大监身边的小宦官,那日递给我麻衣丧服的小宦官,沐沅。

其实从一开始,就与我同为局中人,也是他引导金吾卫在鱼龙混杂的秦楼楚馆中找到了春玉楼。

“你……你们……为什么要杀朕?”

剑滑过萧景煜的脖子,露出一抹鲜红。

听到这话,我额间青筋直冒,恨意在此刻到达了极致!

那日情形仍然憬然赴目。

我抱着弟弟的尸体,穿过众人回到狭小逼仄的房间,想将替他把身上的血擦干净。

可是血太多太多了,无论如何我也擦不干净。

我想,这么小一个孩子,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我摸着他的脸,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不敢去想。

“阿乐,你别吓阿姐,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姐,阿姐给你买饴糖,好不好?阿姐错了,阿姐不该生病,阿姐错了,你原谅阿姐,好不好?”

他没有像往日一样捧着我的脸说,“阿姐不哭。”我日日夜夜梦见当日惨象。

日日夜夜梦见弟弟出门前说,“阿姐,别怕,我去给你抓药.”

他死了。

那年,他八岁。

可我面对那些打死弟弟的打手无能为力,我面对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之怒无可奈何,我甚至……连埋葬他,都做不到!

最后,沐沅主动找到了我。

他问我,“你要报仇吗?”

我要。我要!

即便以命换命,即便以身饲虎,我要将我所受痛苦加诸在那个人身上,让他比我痛苦千倍万倍!

复仇组织里,有的是失去妻儿的鳏夫,有的是失去父母的孤儿,有的是老来丧子的老人,有的是失去手足兄弟的士兵,无一不是与至亲至爱生离死别。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仇人,萧景煜。

他们替我在我与父兄之间传信。

他们在前朝替我爹奔走牵线,与往日门生取得联系。

他们在军营为我兄长造势,让他手握实权。

我们呕心沥血、费尽心思,只为报血海深仇。可如今,这罪魁祸首问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杀他?

“萧景煜,我娘是自尽!自尽!我娘一生乐天,即便走投无路也勇敢面对,你知道她为什么自尽吗?是因为突然得知,我弟弟康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那你知道我弟弟怎么死的吗?”

我看着手里的剑,又继续看着萧景煜,泪水夺眶而出。

“因为你啊!若不是因为你,我李氏一族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弟弟怎么会被人活活打死,我父兄为什么会在岭南受尽苦楚?我李氏亲眷,流放路上死了十九人,被变卖为奴的死了十五人,其中,被打死了七人,患病死了五人,自尽三人。可即便这样,即便我李家家破人亡,即便我娘为了我们的性命,在宫中忍辱负重,人人还要说我们是罪有应得。”

我每说一句,我的剑便狠狠扎进了他的身体里一次。很快,他明黄色的龙袍被血染湿。

“哈哈哈!罪有应得!萧景煜,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你!来,穆沅,告诉陛下,我们为什么要杀他!”

“天启元年末,大启与瑶光一战大败,你沉迷酒色,拒绝发兵支援。左凌卫将军苏纪年苦苦支撑五日,久等援兵不至,最终被割去了头颅,悬挂于瑶光城墙之上。死讯传来那日,他的妻子悬梁殉情。我一夜之间没了父母,家破人亡,你说,我为什么要杀你?”

沐沅,原名苏穆沅,本是苏将军家的小公子。

我们都该有圆满的人生,都该有光明的未来,萧景煜的昏庸,毁了我们。

他毁了我们,还要坐在高台怡然自得地瞧我们垂死挣扎。

“朝盈,我要砍下他的手脚!我要让他生不如死!要他在地狱里苦苦挣扎!”沐沅接过我的剑,一步步逼近萧景煜。

“萧景煜,等你死后,大启也会随你覆灭。而我会建立新的国家,重振朝纲,破从前旧制,施未来新政。大厦将倾,百姓生死存亡之际,是我哥哥力挽狂澜,世人只会记得我李家,谁还会记得你这个亡国昏君呢?”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萧景煜不禁笑起来,可能是真的觉得好笑。

“你说什么?你?一个妓女,要当皇帝?若不是朕,你现在也只是勾栏瓦舍中人尽可夫、供人玩乐的妓子罢了。若不是朕宠爱你,你父兄如今还在岭南做苦役!怎么,区区玩乐之物,女儿之身,你想当皇帝?有人拥护你吗?有人认可你吗?痴人说梦!”

“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与穆沅二人,便能在你的开阳殿拿着剑步若闲庭呢?”

闻言,萧景煜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怎……怎么可能?”

他不相信,他不过是宠爱了我而已,不过是给了我一些他随便施舍的权势富贵,怎么什么都变了?

天下是他的囊中之物,我也不过是他的取乐的玩意儿。

“陛下还不知道吧?我父亲从前是吏部尚书,他的门生遍布朝野,只是多出身寒门,被人打压,壮志难酬。可正因为陛下对我的宠爱,朝中之人争先攀附我、讨好我,不过区区数年,他们便轻轻松松占据了朝廷各个高位。户部侍郎孙从,兵部尚书张希远,金吾卫中郎将苏之傅,中书令郭棋,大理寺少卿罗以箜……最后便是,右凌卫大将军,李安阳。”

“如今,实权皆在我手,何人敢不拥护,何人敢不认可?难道是陛下从前那些,为你献上珍宝美人的……忠臣吗?”

萧景煜早被我架空,却还浑然不知,做他的弥天大梦。

将他拉下高台,坐上他的龙椅,我轻蔑地笑着,“事到如今,陛下难道还瞧不明白,谁才是玩物吗?”

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捂住伤口痛苦的瘫倒在地上。不用回答。

胜负已分,高下立判。

我慵懒地靠在龙椅上,将象征他皇权的玉玺在拂到地上,在他面前摔了个稀巴烂。

我好心提醒他,“陛下当心了,我的话说完了,该轮到穆沅报仇了。”

15

天授元年。

春玉楼前不知道哪一日来了个衣衫褴褛的残疾乞丐,没了一双脚,还是个哑巴,只能每日蜷缩在墙根等人施舍。

路过的人有的嫌他晦气,免不了要吐口唾沫,踢他一脚让他滚远一些。

春水也觉得晦气,整日在春玉楼上骂街,“那乞丐来了之后,老娘的生意都变差了。奈何女皇陛下慈悲,前些日子颁布了新政,不能任意驱赶街上留宿的人,不然老娘真是……”

南袖坐在窗前翻着女官考试的书,抬头瞧了一眼。

她从前与朝盈关系最好,她一眼便记起来,当年朝盈便是抱着她弟弟的尸体跪在那里,卖身葬弟,被妈妈买回来的。

南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继续埋头看着手中的书。

(全文完)

千金贵女全文阅读 完结文,桃水村系列二 秋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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