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里的父女情深

炉火熊熊药沸腾,白壶盖掩袅烟升。

老爸生病需良药,爱女情深煎细羹。

但愿服后能康健,更祈安然入梦塍。

不求百岁长无恙,只愿平安度余生。

先婚后爱 狗血小甜文《贪香》强取豪夺双重生为爱发疯

【本文文案】

  前生,司洸急不可耐地将心上人迎回东宫后,江神聆除了恨,其实也努力过。

  努力“大度”、努力“贤良淑德”,努力循规蹈矩。在接过皇后宝印后,努力成为千古贤后,母仪天下。

  直到积劳成疾,捂着帕子呕血时,她一边听着太医说她活不过三个月,一边还在垂眸帮司洸给他的爱妃挑选贺礼。

  她在司洸拟定的礼单里,竟然看到了那枚玉佩。

  她终于冷笑一声,枯坐半夜,连当晚都没能熬过去。

  *

  江神聆再睁眼,回到了及笄之年,太子的选妃宴上。

  那时她是京都贵女圈里的翘楚,家世显赫、姿容昳丽,端得像是云上的花。

  “不知我的神聆可心有所属?今日在座无高低,本宫为你做主赐婚。你且指给本宫看。”皇后娘娘笑着问她。

  众目睽睽之下,江神聆的目光从司洸身上一晃而过,娇怯地指向了司洸一母同胞的弟弟瑾王。

  满座俱惊,在赐婚的言笑晏晏之下,所有人都在谈论她错过了一场泼天富贵。

  无人知晓,当夜司洸便闯进她的闺房,他把她堵在屏风后,面色阴郁地逼问她。

  她望着眼前人阴鸷的眸子,紧张地攥紧袖帕,他说什么她都应下。

  待司洸带兵出征,她转身就嫁给了瑾王。

  她才不会再等他。

  *

  司洸得胜归来,在京郊意外撞见了瑾王夫妇。

  他前生的发妻,梳着妇人发髻,与他轩然霞举的弟弟踏雪寻梅。

  他们般配得像一幅无瑕的画,他眼角挂着狠戾的偏执静静地欣赏。

  只有司洸自己知道,前世在江神聆死后,他独坐帝王高位,山河永寂的那些日夜,他是如何思她入骨。

  他看到瑾王迎着落雪吻了江神聆,她羞红着脸回应他。

  真好,他终于有了想做的事。

  *

  一年后,司洸登基为帝,比前世早了足足五年。

  江神聆一觉醒来,满目明黄。

  宫灯昏暗,帐幔垂下,司洸指腹一寸寸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庞,声音温凉如水:“不是让你等朕么?怎么不乖?”

  【双重生、强取豪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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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阅读】

祥宁二十一年,初夏清晨,万丈霞光染地。

  江府门口停着一辆朱红的马车,江夫人站在马车前来回踱步。

  她看到江神聆打扮妥当出来了,甩着袖帕招呼道:“还不快些过来!你再耽搁片刻,受邀去赏花宴的贵女里,就属你去得最迟了。”

  江神聆缓缓走来,玉纤香动,桃花潋露的眼倒映着彤云。

  双眸凝向母亲,无声地递着愁绪。

  “昨日还高高兴兴地挑着头面,今儿个是怎么了?”江夫人嗔怪地睨了她一眼,在她耳边细声说,“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召我进宫小叙。娘娘说了,你是她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别人比不过你。”

  说着,江夫人把江神聆往马车上推。

  江神聆赖在原地,任由母亲催促也不抬脚踩马凳,“娘,别人比不过我,可在殿下心里,我比不过别人啊。”

  “你在说什么胡话!”江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往日女儿明艳开朗,此刻却像被骤雨打过的海棠,悻悻地垂下了粉颜,“好事将近了,别忧心忡忡的。”

  “太子妃的位置江家盯了这么多年,殿下喜欢什么便让你学什么,耗费这么多银两、人情,事到临头了,你要退却吗?”

  江神聆低落地“诶”了一声,终于还是上了马车。

  马车的帷帘落下,江夫人跟着马车走了几步,叮嘱道:“皇后娘娘叫你去问话的时候,你别忘记了怎么答话!”

  江神聆对着纱窗敷衍地点了点头,“我记得。”

  记得,但不会这样做。

  橘色的霞光笼罩长街,车轱辘缓缓往前。

  江神聆抬手揉向胸口,隐约还能感到一丝残留的沉钝病痛。

  恍然间,她看到前世的自己枯坐在死寂的夜里。

  窗牖半开着,寒风吹干了她唇边的暗红血迹,她懒得拿帕子去擦拭新咳出的血,只静静地看着那张被她扔在地上的洒金红纸礼单。

  弥留之际,晨曦温柔的照亮庭院。

  她好像看到司洸满脸震色地站在凤栖宫的门口,他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泪珠在台阶上连成一朵朵细小的尘埃。

  那是幻影吧,她未曾想自己这般不争气,临死了,还想着他会为自己流几滴泪水。

  他听到她的死讯,应是万般欢喜。他终于不用想法子把她废掉,他的心上人能名正言顺地坐上皇后的宝座了。

  江神聆又揉了揉眼角,她想到前生的悲哀,眼角泛酸,但眼里干涩得很,哭不出来,只觉得曾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值当。

  她又想起今晨,迷糊间听到婢女温柔地唤她起床。

  她不想睁眼,不想再面对缠绵的病痛,也不想再去处理宫中烦闷的琐事,那张贤惠的假面,她实在戴得太久,太累了。

  婢女声声催促,她叹息了一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拔步床上吊着的镂空雕花熏香球,那是她闺房中的装饰。

  比她记忆中年轻好几岁的婢女念南扶她起床。

  她在懵怔中被婢女们一通梳洗打扮,望着镜中的绿鬓朱颜,她逐渐意识到自己重生回到了及笄之年。

  而今日便是她前生最盼望的赏花选妃宴,日后数年的委屈酸楚也是自这一日伊始。

  既重来一世,她可不想再嫁给司洸。

  江神聆拿起一旁的团扇,随意地扇了扇,思索着如何能不得罪皇后娘娘,又在宴会上拒绝成为太子妃。

  马车倏忽停了下来,车夫怒道:“你是何人?竟敢拦江府的马车!”

  这突发的变故,唤回了江神聆的思绪,她看向车帘,“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松石绿的帘子被人掀开。

  如今还是太子的司洸站在帘子前,那双一向波澜不惊的瑞凤眼定定地望着她。

  江神聆的呼吸一滞,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前生他的冷漠和偏心、她的泪水和绝望、他们从争执到相顾无言……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种种画面在眼前飞逝。

  她的心口缩紧,胸腔顿生疼痛,厌恶之感难以自抑。

  江神聆紧紧捏着团扇的乌木柄,起身对他行礼,“殿下。”

  扇柄的雕花图案勒进了她的指间,她垂眸等了半晌,司洸没有回答她的话。

  窒闷的氛围让江神聆难以忍耐,她抬眸看向他。

  司洸穿着玄金色纻丝云纹窄绣长袍,玉带勾勒出宽肩窄腰。

  四目相对,他的下颌线绷紧,浓眉星目卷着零星情绪。

  那情绪是离肠万种,别情怀绪。

  江神聆蹙眉,她与他,前生相看两厌,今生尚不相熟,他何来这般深情相望。

  好在他那眷眷情深的模样一晃而过,瑞凤眼眨了眨便恢复了风平浪静。

  司洸浑身透着舒朗的少年气,丰神俊朗的容颜未经帝王高位的修饰,眼神还不显刻薄。

  江神聆别过眼眸,只待他离去。

  念南跟着江神聆见过司洸,她后知后觉地轻呼了一声,连忙对他行礼,“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司洸“嗯”了一声,跨步跃上了马车。

  天光随着他掀帘甩帘的动作乍亮乍歇,他一挥袍摆,与江神聆相对而坐。

  司洸看向江神聆,眉眼微动,“借车进宫,叨扰江二小姐了。”他对车夫吩咐道,“继续前行。”

  江神聆在他跨上马车时,错愕地瞪圆了眼。

  听他说要与她同行,她立刻出声制止:“男女有别,殿下与臣女同行,与礼不符。”

  他的借口真是拙劣,太子殿下侍从骏马若干,怎会独自一人步行进宫。

  她记得前生这个时候,他可没有来当街拦马车,他这是在闹哪出?

  难道他知道无法更改皇后娘娘选她为太子妃的决定,他便故意显得与她亲近,好在日后他那些宠妃的心里早早地埋下除掉她的种子?

  司洸并没接她的话,他看着她,眸中泛起些许浪涛,复又归于平静。

  他转头厉声对车夫说:“方才你冒犯孤,孤没有与你计较。如今孤命令你策马前行,你听不见吗?”

  车夫懦懦地应了一声,连忙挥着鞭子继续往前。

  江神聆心里剜了他一眼,他还是如此的令人厌恶,惯会使用权势压人。

  马车里原本浮着淡雅的木兰香气,自司洸出现后,他衣裳上熏染的梅花脑张扬地盖过了木兰香。

  梅花脑的凌冽萦绕在江神聆的鼻尖,这股幽香剪断了她才浮上心头的雀跃生机,像是一张网将她拖回了旧日的烦闷。

  江神聆受不了他的香气,挥动团扇,她的眼角余光瞟到他还在看她。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在她身上、脸上梭巡,毫不避讳。

  江神聆侧过头,举起团扇遮住脸颊。

  她怕再多看他一眼,心里对他的厌烦会从眼里露出毫厘。

  她举着团扇,锦葵红的宽袖滑了下来,露出细白的手腕和半截小臂。

  小臂上的珍珠金腕钏像是套在玉兔脖子上的项圈,在这青圭的帐幔里跳动。

  她又伸手将滑落的袖子拉了上去,换来司洸一声浅笑,“你又不是不认得孤,今日何故这般拘谨。”

  “殿下意欲何为?”江神聆没有意识到豆蔻年华的她声音是那么的柔软,不像是在质问,倒像是在呢喃。

  司洸喉结在脖上滑动了一下,他不答反问:“意欲何为?”

  马车颠簸,阳光从抖动的车帘边突兀地洒了进来。

  那丝亮光在她纤细的手臂上浮动,引得人想要伸手去捉住它。

  司洸默了几息,薄唇微动,“你顾着那些虚礼做什么?母后喜欢你,谁还能罚了你不成。”

  江神聆放下了团扇,她捏着扇柄的指节泛起青白,“我未曾仗着皇后娘娘的喜欢而胡为。”

  她脸色不佳,他倒不以为意。

  她的耳畔不由得响起了他前生说过的那些话语,“母后喜欢你,但我不喜欢。”

  “收起你那副楚楚可怜的嘴脸,朕不喜欢。”

  “身为太子妃,不够端庄持正,一副狐媚样子,孤真不喜欢。”

  “她若有错,朕自会处置,朕不喜欢皇后事事计较。”

  “……”

  如此种种,足够人心灰意冷,郁结于心。

  江神聆抿了抿苦涩的嘴角,前生的悲辛像是无穷无尽的雾,她忍了又忍,但那雾还是从心间弥漫了上来,在她眼里化为薄薄的泪花。

  司洸这才移开了目光,他放在腿上的手握紧成拳,棱角分明的薄唇张开,又闭上,半晌才说:“停车。”

  待车停稳后,他躬身掀帘下了马车。

  江神聆透过车窗的缝隙向街上看去,司洸下马车后伫立原地,跟在江家马车后的一队侍从涌了上来。

  司洸翻身上了骏马,目光还幽幽地盯着江家的红漆马车。

  不慎与他的目光对视了一瞬,江神聆连忙关上了车窗。

  她以为他想和她一起进宫惹人非议,但快到宫门了,他却走了。

  也许前生他也堵在她进宫的路上想要与她为难,可那时她在天光初亮之际就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所以他未能拦截到她。

  他想做什么?江神聆闷闷地揉着胸口,随他想做什么,她都不会再嫁给他了。

  ***

  御花园。

  初夏时节,日光微醺,池水凝新碧,阑花驻新红。

  江神聆背对人群,站在御花园偏僻一隅的池塘边。

  前生赏花宴时,她早早地走到御花园中央的百花亭等待。皇后娘娘来了之后,她便像个黄莺守在娘娘旁边丽声讨喜。

  此刻百花亭里也围着不少世家贵女,她隐约能听到贵女们的嬉笑声和皇后娘娘和蔼的话语。

  池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她的眼神澄静,红唇不笑的时候也微微扬着,透着一点明媚活泼的劲儿。

  波光粼粼的池水中,她隐约看到了前生的自己——人前端庄贤淑,维持着贤后的美名,人后双眼含泪,神情麻木……

  江神聆摇了摇头,从过往沉闷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池中的倒影也在游鱼的嬉戏中破碎。

  她围着池塘缓慢地转着圈,看到瑞王和成国公世子结伴在园中赏花吟诗。

  她突然想起来,皇后娘娘不止邀请了世家贵女们,还将京都的亲王、郡王、世子集聚一堂。

  皇后娘娘打着赏花的名头,给太子择选太子妃和侧妃,其余王公贵族们与世家贵女们也可借着赏花的机会认识一番。

  念南小声说:“小姐,你怎么不去那边热闹的地方。”她指向百花亭。

  江神聆打算在这儿站到日中,晒得满脸通红,香汗淋漓。待去皇后娘娘面前走动的时候,再假装不胜暑热晕了过去。

  想必此事会成为诸人的笑柄,她能猜到那些早就嫉妒她的贵女们难免会说,“江神聆汲汲营营于太子妃之位,到选妃之时却激动得晕了过去,实在上不了台面。”

  皇家最重颜面,她如此丢脸,想来皇后娘娘也就不会再青睐她做太子妃了。

  念南又说:“方才殿下好像想与小姐说些什么,可小姐一直不搭腔。往常逢年过节,小姐若有机会见到殿下,不都兴高采烈地追着殿下问东问西么,今日怎么像怨着殿下似的。”

  江神聆信任念南,答道:“那都过去了,以后……”

  她话未说完,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刘嬷嬷隔着老远笑着对她招手。

  刘嬷嬷快步走了过来,“江二姑娘让老奴好找,皇后娘娘召你过去。”

江神聆临水自照,乌髻如云,香腮如雪,哪有半分难捱暑热的样子。

  没想到皇后娘娘这么快就叫宫人来寻她,看来装晕这事还有待思量。

  “刘嬷嬷。”江神聆抬眼看向她,温婉笑道,“我正准备过去呢。”

  刘嬷嬷宽额细眉、厚唇矮鼻,看着憨厚老实,但一双三角眼却十分晶亮,“姑娘今日瞧着大有不同啊。”

  “哦。”江神聆眨了眨眼,“有何不同?”

  刘嬷嬷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往日瞧着明艳轻快,今日像是姝丽的珐琅彩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灯罩子,叫人瞧不清里头是什么颜色了。”

  江神聆颔首浅笑,“嬷嬷谬赞了。我心底若有颜色,也不过是些浅显的颜色,即使叫人瞧清了也没有什么趣味。”

  刘嬷嬷连忙夸赞江神聆的姿色和打扮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又好奇地询问:“姑娘为何这般自谦,莫不是挨江夫人训斥了吧?”

  江神聆不想与她多说什么,点头,“是啊。”

  “长辈总是唠叨些,但都是为了你好。”刘嬷嬷亲切地与她套近乎,但看江神聆笑着不答话,刘嬷嬷也就止住了话头。

  不远处传来宫婢向太子殿下行礼的声音,刘嬷嬷轻拍江神聆的胳膊,“看,殿下来了。”她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惊讶,“殿下还将瑾王也带来了!”

  江神聆顺着刘嬷嬷的目光看去,司洸走在前面,径直往百花亭走去,瑾王司湛走在后面。

  道旁的世家公子们向他们问安,司洸目不斜视地走过人群,并不搭理众人。

  司湛浅浅笑着,点头回应诸人的问候。

  江神聆略感诧异,前生司湛并没有参加今日的赏花宴。

  司湛是司洸一母同胞的弟弟,皇后娘娘怀他的时候感染了风寒,久病不愈,母体衰弱以至怀胎七月便诞下了他。

  他自幼体弱多病,束发之年后方才好些。

  江神聆前生总共也没见过司湛几回,他比她还死得早些。他在世时一直没有婚配,在山水间游历,他不喜欢喧哗热闹,甚少参与宴会。

  圣上在位时,对这个病弱又富有才情的儿子颇为纵容,圣上龙驭宾天后,司洸继位,他对这个唯一的胞弟也格外优待。

  隔着花树池塘,司湛蓦地向她看来。

  江神聆侧头看向刘嬷嬷,避免了与他对视的尴尬。

  司湛似乎只是随意地欣赏着园中芬芳,他的目光从江神聆与刘嬷嬷身上一晃而过,又回过头继续往前。

  江神聆望着司湛隐入花/径后的玉色背影,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的手指缓慢蜷缩,心砰砰乱跳。

  刘嬷嬷催促道:“走吧,江二姑娘,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好。”江神聆跟着刘嬷嬷往百花亭走去,人群渐近,这念头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她的眼神也愈发坚定。

  刚踏上百花亭外的香径,刘嬷嬷便高声笑道:“皇后娘娘,您看老奴将谁带来了。”

  一时间,喧闹的人声熄了片刻。

  亭外赏花的男女、亭中落座的太子、皇后娘娘身旁殷切侍奉的娇娥都纷纷侧目。

  “神聆,快过来陪本宫说话。”皇后娘娘笑着对她招手。

  江神聆微扬细白的脖颈,红唇上扬,似高枝上的玉兰花,只向天展颜。

  她在诸人或艳羡或欣赏的目光中走到皇后娘娘身旁,端庄行礼,“皇后娘娘圣安,聆儿来迟了。”

  一举一动,环佩叮当,衣衫间的香气似木兰坠露,淡雅馥氲。

  一颦一笑,国色天香,莹润的鹅蛋脸上点缀着圆翘粉鼻,桃花眼里溢漾清波。

  “不迟,还未开宴。”皇后娘娘是继后,今年三十有七。她凤眸含笑,瞥向司洸,眼瞧着司洸没有露出半分不耐,她的笑容不禁真挚了两分。

  这些时日司洸与她争执不休,他非要娶国子监司业周氏的次女周静惜为妻,还扬言,“若是母后非要让江神聆嫁进东宫,那便让她和母后过日子吧!我与周氏搬出去住。”

  司洸的话气得她心绪不宁,她担心他在赏花宴这日闹出丑事来,还好他虽然话说得难听,今日还是给了她面子。

  刘嬷嬷命人端一个红木圆杌过来放在凤椅旁边,她亲自躬身用袖帕擦拭圆杌上不存在的灰尘,“江姑娘请坐。”

  江神聆在刘嬷嬷起身时扶了她一下,“刘嬷嬷太客气了。”

  她坐下陪皇后娘娘谈笑,一旁站着的几位贵女也附和着她说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司洸竟然也接了她一句玩笑话。

  皇后娘娘眼瞧着司洸接话,眸中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花团锦簇,香影浮动,江神聆望着眼前的一切,一股疲惫漫上心头。

  浮动在空气中的各色脂粉香气让她恍惚间回到了前生。

  她前生做皇后之时,也曾在百花亭摆宴,与司洸的莺莺燕燕们饮酒欢笑,装作从容大度的模样。

  够了,假意的欢喜令人疲惫。光是想一想前生宫中的窒闷日子,她的额间便泛起了疼痛。

  临近日中,午宴将启。

  皇后娘娘拉起江神聆的手,发间的金凤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可惜本宫没有女儿,若本宫有女儿啊,她有神聆一半的乖巧,本宫就心满意足了。”

  “那娘娘收我做义女吧,我 日后便在娘娘膝下尽孝。”江神聆嘴角上扬,真切地回道。

  堂中的贵女们笑了起来,其中一位怂恿道:“江家妹妹既然主动讨要封赏,娘娘何不成全了她。”

  刘嬷嬷轻咳,笑着说:“江二姑娘的玩笑话,哪能当真。”

  “神聆啊,被本宫宠坏了,总爱与本宫玩笑。”皇后娘娘眼里浮着笑意,眼角露出细细的纹路,“那今日本宫便当一回慈母,给本宫的神聆挑一位佳偶。”

  皇后娘娘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抬起来,指着场上诸位男子,“在座的诸位皇子、世子,皆玉树临风、仪表不凡,不知神聆可心有所属?”

  江神聆轻抿下唇,脸上因紧张而添上两团柔红。

  这抹红晕落在他人眼中,别有几分含羞的娇俏。

  “无妨。”皇后娘娘拉着江神聆纤弱无骨的手,察觉到她的掌心有些许湿濡,皇后娘娘安抚她道,“今日在座无高低,神聆心悦谁便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做主赐婚。”

  江神聆的目光在亭中快速地扫了一圈,她垂下眼眸,心中似有万千大鼓敲响。

  ***

  前生,司洸来到百花亭后,他神情冷漠地坐在皇后娘娘的左手边。

  江神聆坐在皇后娘娘的右手边,她在说话时频繁地睇向他,期盼他的目光会在她的身上停留。

  皇后娘娘将她的小心思尽收眼底,那双涂着殷红蔻丹的手牵着她,慈爱地夸了她几句之后,问她可心有所属?

  江神聆红唇上扬,匆匆看了司洸一眼,眼中饱含爱意与羞怯。

  司洸的目光从她含羞的神情上一扫而过,落在了在海棠树下亭亭玉立的周静惜身上。

  他用眼神无声地传递着心意,只是江神聆假装看不懂。

  江神聆将早已准备好的话缓缓说来:“《诗经》云,江汉汤汤,武夫洸洸。殿下便如诗中所说,是如大江大河般骁勇威武的男子,聆儿心悦者,正是殿下。”

  皇后娘娘笑着去拉司洸的手,想将江神聆和司洸的手拉做一处。

  但司洸站了起来,他后退两步,离皇后和江神聆远些。

  皇后娘娘笑容不减,招手沉声唤他过来,“洸儿。”

  江神聆盯着司洸,渴望他给她两分薄面。

  她因窘迫而两颊滚烫,只能艰难地维持笑容。

  盛夏的日光方才还明艳璀璨,一息之间便难耐灼人。

  世家女中与她交恶的想笑不敢笑,窃窃私语着。

  与她交好的为她感到难堪,只好侧身看向其他地方,装作未曾看到殿下无声的抗议。

  坐在司洸后方的瑞王连忙出来打圆场,“殿下与江氏真是一对璧人,我越看越是般配,皇后娘娘真是好眼光。”

  司洸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有不好听的话要说,但在皇后娘娘的怒视下,他端起茶浅饮了一口,随口说道:“母后觉得好,那便是好的。”

  说完,他再不顾其他人的脸色,径直走向周静惜。

  两人一起站在海棠树下,其他女子纷纷避让。

  他们说着什么,江神聆听不清楚,只隐约听到风声中传来一句司洸的轻语,“你等我。”

  她的眼眶红了,但不敢露出愁容。

  她看着司洸与周氏相伴离去的背影,心里酸涩淤积。

  但她依旧维持着大家闺秀的得体仪容,笑着与皇后娘娘说话。

  那时的她尚且乐观明媚,只抑郁了半日便劝服了自己:得到太子妃之位是最重要的,殿下如今与她并不熟悉,他不了解她,所以不喜欢她,等殿下了解她了,自然会喜欢她。

  回忆那时的心情,江神聆不禁嘲笑自己,她真是痴人说梦,厌恶她的人又怎会为她动心。

  皇后娘娘看她沉思,鼓励地捏了捏她的掌心,“若神聆羞怯说不出口,便指给本宫看。”

璀璨的日光照在明黄色的琉璃瓦上,亮光如瀑布落潭,肆意倾泻。

  司洸随意地靠在紫檀卷草纹圈椅上,听到母后说:“若神聆羞怯说不出口,便指给本宫看。”

  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伸手随意地捋过额前的碎发。

  江神聆对着皇后娘娘点头,露出羞赧的笑容。

  司洸的薄唇几不可见地上扬了些许弧度,放在圈椅把手上的手指也随着四周的鸟叫蝉鸣轻妙地打着节奏。

  司洸坐在皇后娘娘的右下方,他的右手边坐着瑾王司湛,司湛旁边坐着瑞王。

  兄弟三人坐在一起,太子龙章凤姿,瑾王轩然霞举,瑞王率真可爱。

  一众的郡王和世家公子们坐在亭外。

  江神聆的目光从司洸脸上一晃而过,停留在了瑾王司湛的身上。

  司洸面无表情地轻咳了一声。

  司湛拿着茶杯正要喝茶,一旁的瑞王伸手捏他的胳膊想捉弄他,他稳稳拿着茶杯,侧眸浅笑,“你几岁了,还这般调皮。”

  瑞王在司湛耳边小声说:“湛哥哥,待会儿完事了,陪我去钓鱼吧。”

  江神聆看着司湛俊美的侧颜,心跳到了嗓子眼。

  众目睽睽之下,她抬起左手指向了司湛。

  在一旁站着的几位贵女发出惊讶地“嘶”声。

  亭内外众人神色各异,未想到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发生了如此意想不到的转折。

  江神聆的右手还被皇后拉着,皇后的手霎时收紧,冰凉的夹套勒得江神聆掌心发疼。

  司洸眉心微皱,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身旁还在与瑞王小声说话的司湛,他又抬头看向眸光坚定的江神聆。

  他侧身挺直脊背,挡在了江神聆与司湛中间。

  皇后娘娘侧头看向江神聆,她笑若春风般和煦,只是眼中带着探究与警告的冰冷,“神聆?”

  江神聆抽/出皇后娘娘捏着的右手。

  她站起来,虽置身于平地,却似踩着惊涛骇浪。

  她的左手还坚定地指着司湛,这下司湛也看到了她的动作。

  江神聆说:“臣女,心悦瑾王殿下!”

  似惊雷落地,海棠树上雀鸟惊飞,连喧闹的蝉声都停了一阵。

  司洸噌地站起来,他隔着几步的距离俯视她,深邃的双眸里酝酿着狂风暴雨,“江神聆,婚姻大事,你当作儿戏般胡闹吗?”

  他声音冷冽,像是寒铁刮在她的面上。

  江神聆被他吓得浑身绷紧,骨头缝里浸出寒意,不自觉地小退了半步。

  她抿唇看着司湛,不理会司洸的质问。

  琉璃瓦上倾泻下来的日光照在百花亭外的海棠树上,树叶间隙流出几片斑驳的金光在亭间浮动。

  司湛的脸透着病弱的白,双眸如雪水映寒星,即使天光灿烂也未能融化他眼中的疏离清冷。

  薄唇被茶水润湿,司湛放下茶杯,抬头看向江神聆,她雪颊荔红,神色坚定。

  百花亭内外的热闹喧嚣都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一会儿看着沉默的瑾王,一会儿瞥向恼怒的太子,一会儿又在皇后娘娘和江神聆的脸上打转……

  皇后娘娘的笑声打破了这片尴尬的沉默,她的笑容未达眼底,“本宫竟不知道神聆心悦湛儿。”

  她的凤眸盯着司湛,“可婚姻大事,毕竟得两情相悦,若本宫冒昧地替湛儿做主,恐怕来日湛儿会怪罪本宫乱点鸳鸯谱。”

  刘嬷嬷立马接话,“是啊,前朝的英绮公主就是因为被幽帝胡乱赐婚,和驸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家宅不宁,传为笑谈。”

  皇后娘娘点了点头,她知道湛儿性子寡淡、不近女色,她虽有意给他相看亲事,但江神聆绝不是佳选,“湛儿,你意下如何?”

  司湛知道,母后在催促他拒绝。

  他再次看向江神聆,她眼中那股殷切的期盼没有随着他的沉默而消散,他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

  司湛起身告罪,“母后知道的,我寄情山水,暂时没有结亲的打算。”

  他话音刚落,刘嬷嬷松快地“哎哟”了一声。

  周围人紧张的神色也都和缓下来,还好瑾王的回答没有出乎众人所料,否则这出闹剧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江神聆听到司湛的回答,眼里闪过一瞬的欢喜,她立刻垂下了眸子,落寞地唉声叹气。

  她捏着袖帕委屈地望向皇后,“皇后娘娘,求你成全……”

  皇后没有答话,江神聆便低着头往一旁退了几步,将皇后身旁的位置让了出来。

  果然如江神聆所想,司湛拒绝了。

  在场的皇子王侯,听到皇后娘娘指婚,又得她亲手一指,必定会应下这门亲事。

  只有司湛,他前生便多次婉拒过皇上、皇后给他相看的姑娘,但皇上皇后从不会为难斥责他。

  她在赏花宴上闹出这一场难堪的风波,皇后娘娘也必不会再选她做太子妃了。

  司洸一直盯着江神聆,司湛拒婚后,她流露出的那点欢喜他尽收眼底。

  她虽苦闷地退到了一旁,可他细看下来,她的失落伤心似乎只在表面。

  司洸捏着圈椅的手松了些许力道,眸里的浪涛渐渐趋于平静。

  “湛儿无意成婚,本宫也不便勉强。”皇后娘娘端着茶杯平视前方,亭外的王孙贵胄们移开了看热闹的视线,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这桩婚事成不了,真是可惜。”

  “本宫不想促成一对怨侣,毁了各自的姻缘。”皇后觑了一眼江神聆,“神聆不会怪罪本宫言而无信吧。”

  江神聆听出话里寒意,再不敢放肆,拘谨答道:“臣女不敢。”

  站在皇后娘娘身旁的贵女们神色难掩雀跃,本是抱着讨好未来婆婆和主母的心情在这里端茶倒水,未曾想到江神聆竟然心悦瑾王。

  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的瑾王哪是她能肖想的,泼天的富贵她不想要,去贴瑾王的冷脸还贴不上,真是惹人笑话。

  瑞王抬手轻拍司洸的手臂,在司洸看向他时,他转头瞥向亭外弱柳扶风的周静惜,又回头用眼神向司洸示意:洸哥哥,机会来了,还愣着干什么?

  司洸冷漠地看了一眼周静惜便回过视线,又一次看向了江神聆。

  江神聆垂着头,偷偷地抬眼看热闹,她盼着司洸顺势向皇后娘娘提出娶周静惜为妻,未曾想司洸看了周静惜一眼便回头看她,两人的视线不禁撞在了一起。

  江神聆收回视线,盯着绣花鞋的鞋面。

  司洸薄唇微动,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皇后娘娘放下茶水,心里对江神聆难免起了怨气,她若心仪湛儿,为何不提早告知,偏拖到此刻闹出笑话。

  罢了。江神聆放弃了太子妃的殊荣,是她没有福气,这么多世家贵女,午膳后再选就是了。

  皇后娘娘对刘嬷嬷说:“时候不早了,移步紫藤阁,开宴吧。”

  到了金碧辉煌的紫藤殿,皇后落座后发现司洸不在,她侧头询问刘嬷嬷。

  刘嬷嬷凑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众人移步紫藤殿之时,殿下拂袖离去了,老奴派太监去追,派去的人被殿下一脚踢了回来。”

  她隐瞒了周静惜哭哭啼啼追随殿下离去的事。

  皇后娘娘抬手揉着眉心,“知道了。”

  江神聆选了一个偏僻的位置用膳,她想避开人群,但其他人可不想避开她。

  与她交好的贵女们纷纷过来询问她何时变了心,前些日子姐妹们聚会的时候她还口口声声心仪太子殿下,为何短短数日她便移情别恋了瑾王。

  江神聆三言两语把这事敷衍了过去。

  又有好事的徐氏姐妹向她敬茶,“江姐姐好气魄,丢尽颜面也要向瑾王一诉衷肠,让我们好生佩服。”

  江神聆脱离苦海心情甚好,笑着举茶回敬,“同喜同喜。”

  她满不在乎的态度令徐氏姐妹自讨没趣,她们瘪了瘪嘴便去其他女子那里说她的闲话。

  午膳之后,皇后稍微坐了一会儿就离去了,临走前让众人自行赏花游玩,不必拘礼。

  江神聆在御花园里滞留到日落西山、人群散尽,太监来催了,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她不是舍不得离开皇宫,而是不敢回家,她想了一下午也没有想好如何与父母言说此事。

  对她而言是被瑾王拒婚失了颜面,日后恐怕不好再说亲事,对她父母而言却是嫡女痛失太子妃之位,十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宫里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回了江府,说不定父亲已经开祠堂准备家法伺候她了。

  红漆马车踩着晚霞往江府驶去,临近江府时,苍穹已是灰蓝之色,银白的月辉铺洒人间。

  江神聆思索再三,打算先躲避父母的怒火,她对车夫说:“去城东的茶华巷。”

  茶华巷有处私宅是江神聆的外祖父所有,外祖父收藏的书画古董太多,一些不紧要的物件便存放在了此处。

  对外祖父来说不重要的书,偏是江神聆最喜爱的杂记、游记、话本等物。

  外祖父对她颇为喜爱,见她对看书有兴趣,他便给守宅子的仆人交代,江二姑娘随时可来此处看书赏画。

  江神聆记起在闺中时,她也曾因看书入迷在这里住过几夜。

  念南听到“茶华巷”三个字,双手不安地交握,“小姐,真的要去茶华巷吗?求饶从宽,多做多错呀!”

  江神聆蹙起眉头,“他们从小栽培我,就是为了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我今天在宫里做的事,父亲知道了必定会勃然大怒,我现在回去,凶多吉少!”

  外人眼里她知书达礼,聪颖好学,只有她自己记得挨过父母、师傅多少戒尺,“父亲会把弟弟妹妹们都叫出来,用惩罚我向他们警示,不听他的话是何等下场。”

  江神聆拿定主意,“我先去茶华巷待一夜。”

  重生才一日光景,前世今生的种种事情在脑海中交织,思绪杂乱,“明天一早再去杨府向外祖父、外祖母求情,我自幼得他们喜爱,他们应能原谅我的选择。我再求外祖母随我一同归家小住几日,父亲、母亲不会当着长辈的面重责我。”

  念南不置可否,“今夜不回府,也不托人回府说一声吗?若让老爷夫人苦等小姐一夜,奴婢怕小姐回府后,老爷能打断两根戒尺……”

  “当然要托人回去说一声。”江神聆挥着团扇驱赶燥热,“到了茶华巷,我让守门的婆子回江府传消息,就说我去杨府过夜了。父亲怒火再重也不敢去外祖父家抓人。”

  念南点了点头,轻轻地拍着乱跳的心口,“小姐,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是真的心仪瑾王吗?昨夜小姐还盼着嫁进东宫呢……”

  江神聆说:“我不想嫁给太子了。我对瑾王也无意,只是利用他摆脱当时的局面。”

  她对着念南,也对着自己说,“接下来这段时日必定难熬,待熬过去了,自会有别样的天地。”

  念南懵懂地点头,“无论小姐做何决定,奴婢都支持小姐。”

  江神聆浅笑回应。

  红漆马车往茶华巷驶去。

  转角停着的楠木黑漆彩绘马车里坐着的人放下了帘子,眼瞧她不回家,司洸便让车夫跟上,看看她到底要去哪里。

作者:星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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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到了茶华巷,江神聆拿了碎银子让车夫去附近的酒楼吃茶喝酒,明早再来接她。

  念南敲打木门,门闩老旧了,发出“吱呀”的响声。

  初夏的风闷热迟缓,敲门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门内传来张妈的声音:“来了来了,谁啊?”

  江神聆答道:“张妈,是我。”

  张妈打着灯笼,隔着门缝看到了江神聆,她瞧了一眼天色,一溜惨淡的弯月被乌云遮挡了大半,“这么晚了,小姐怎么来了?”

  张妈又对着屋里扯着嗓子喊道:“小季,二小姐来了,快去烧水给小姐泡茶。”

  后院里响起一阵喧哗,已经睡下的婢女小季披上衣衫,踩着布鞋出来迎接江神聆。

  两个打杂的小厮也扎起头发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听候差遣。

  “不必麻烦了,你们去歇息吧。”江神聆迈步走进来,对张妈说,“我想起前些日子读的那本杂记还没有看完,一时兴起便过来了。”

  念南接过张妈手里的灯笼,“张妈,还有件事要劳烦你跑一趟,小姐过来得仓促,没来得及给家里说一声。”

  张妈了然一笑,“大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跑过去传话也不方便,那便老奴去跑一趟吧。”

  念南点点头,心虚地说:“老爷不喜欢小姐老是往茶华巷跑。张妈去了江府,在角门给小厮说一声就行了,就说小姐去杨府歇息了。张妈说了便回来吧,若被管事留下来盘问,可能会多说多错。”

  张妈疑惑地看向江神聆,“老奴不敢欺骗江大人。”

  “我也不想让张妈为难。”江神聆掏出碎银子塞进张妈手中,“给张妈添两件首饰。”

  “这怎么使得。”张妈推搡了两下,喜笑颜开地将银子揣进怀里,“行,老奴去传个消息就回来。”

  小季打水来擦拭厢房落了灰的桌椅床,念南从柜子里抱出干净的床褥铺在床板上。

  江神聆在院里闲逛,发现院中的花草有萎败之势,外祖父甚少来茶华巷,仆从们干活难免有些懈怠。

  她捡起墙角的铜壶,把壶里灌满井水后,提着壶柄沿着花圃浇水。

  江神聆一路浇到院门口,街外有马车驶过,隐约听到风声里夹杂着男子说话的声音。

  铿然雷鸣,狂风卷灭院中石灯,乌云密布,似黑山骤塌,压城而来。

  万丝雨水落下,霎时打湿了江神聆的长裙,劲风吹起裙摆在身后肆意地翻飞,手中的铜壶被风卷落在地。

  “小姐,快进屋吧!”念南放下扫帚,向她跑过来。

  江神聆挥手让念南站在檐下,“你别淋湿了。”

  风雨交加,细密的雨水打在脸上,不过几十步距离,她走得狼狈至极。

  身后响起院门打开的“吱呀”声,似乎是风吹开了木门,但在哗啦的雨声中,隐隐又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江神聆虚着眼睛回头,还没看清来人,便被那人伸手揽住了肩膀,他将她一把拉进了黛色的大氅中。

  他粗粝的大掌搂着她的纤腰,略使了些力气,裹挟着她大步迈进了房中。

  “啊!”江神聆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他抬手捂住她的嘴,她慌乱的声音又匿进了他的掌中。

  她的腰被紧紧桎梏住,嘴亦被捂得生疼,她在他的大氅里挣扎,步摇的垂珠勾住了大氅的穗子,在她奋力挣扎之际,头皮生疼,步摇应声落地,发髻松松垮垮地垂下。

  “叫什么?”司洸松开手,他随意地捏了捏拳头,掌心残留着她唇上湿热的温度。

  他看她满目恐慌,从容不迫地解开湿透的大氅丢在地上,甩了甩衣袖上的水渍,抬头盯向江神聆:“风太大,我帮你一把,吓着你了?”

  他的声音比雷声还让江神聆恐慌,他来这里做什么?看他那脸色,倒像是兴师问罪一般。

  江神聆急忙往后退了几步,腰抵在桌上才停下了步伐。

  她浑身冰凉,说不清是惊慌还是受寒,双腿抖得厉害,手撑着身后的桌角才堪堪站稳。

  惨白的闪电划破漆黑的苍穹,司洸俊朗的容颜随着雷光亮了一瞬,雷光过去,四下暗了下来,轰隆的雷鸣在屋外炸响。

  劲风吹进房中,桌上晃动的烛火映在他漆黑的眸中,那缕光在他眸中闪烁不定,给他阴沉的面色更添了几分乖戾。

  念南站在门边颤颤地说:“太子殿下,雨水淋湿了您金贵的身子,不妨移步次间,奴婢去架个火盆子替您烘干衣裳……”

  司洸烦躁地“啧”了一声,候在门口的四个侍从立刻将念南和小季“请”了出去。

  江神聆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急忙侧身躲在一旁的屏风后面。

  他捂她嘴时,她闻到了他掌间的香气,那股药香中带着一点奶香的混沌香气,她实在太过熟悉。

  前世周静惜每次来向她请安时,那香气便像周静惜矫揉造作的性格一样令她厌烦。

  他去见了周静惜,深更半夜又私闯民宅找她,她实在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他仗着太子的身份,就是做了有损她名声的事,别人也只会指责她朝秦暮楚,与瑾王定亲不成,转头又去勾搭太子殿下。

  司洸走到桌旁坐下,鞋底的雨水印在才擦好的地板上,留下团团透明的水渍。

  他端起桌上才泡好的热茶饮用,屏风那边传来她的威胁声,“殿下深夜私闯女子闺阁有违礼法,我若报官,此事闹大了,圣上必定斥责殿下,请殿下为自己名声考虑,快些离开。”

  他捏着瓷杯,不屑地哼笑了一声,问:“赏花宴时,你为何指向了瑾王?”

  他盯着屏风下露出的绣花鞋,鹅黄色的鞋面湿润,鞋上的圆润珍珠轻轻颤抖着,她的双脚不安地往后退,直到抵着墙角。

  司洸戏谑地说:“当时那么坚定,此刻在怕什么?”

  “殿下私闯民宅,又绑走了我的侍女,我如何不怕。”江神聆捏着绣帕,湿润的衣裳沾在身上,浑身冷得厉害,“我心悦瑾王,便指向了瑾王。”

  司洸将茶杯咚地一声放下,不怒反笑,“心悦瑾王?”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不敢说,他便直言道,“拿选妃宴来以退为进,江尚书给你出的主意,还是你自己想的办法?”

  江神聆眉头微蹙,听他这么说,她一时愣住了。

  “江尚书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说来听听。”司洸站起来环顾房中的陈设,随手掸了掸壁画上的灰尘,嘲弄道:“不回江府,跑到这破宅子来干嘛?”

  雨斜飞进来,司洸挥手,侍从将房门掩上。

  关上门后,雨声变小了,他盯着屏风上的春花鸟鹊,等待她的回答。

  半响等不来她的回答,他不耐地说:“母后喜欢你,你实在不必做这些意外之举。”

  江神聆更是奇怪,他的语气听着不像是责怪,更像是抱怨。

  按司洸手上的气味猜测,午后他应该与周静惜愉悦地相处了许久,没了她这个阻碍,前生被封为良娣的周氏就有机会成为太子妃了。

  他此时该去恳求皇后开恩赐婚,而不是来为难她。

  江神聆低着头,望着昏黄阴影里的珍珠鞋面,她心里有万千疑虑,千丝万缕的烦绪最终化作了一个坚定的念头:皇后娘娘不同意周静惜做太子妃,他和周静惜商量之后,觉得最好欺负的中馈只有她。

  早前皇后心仪的太子妃人选有三人,世代簪缨、书香门第的江家女;镇守西北的大将军冼氏嫡女;唯一的外姓王之女,和淑郡主陆氏。

  比起另外两位的娇蛮,江神聆素有才德兼备、聪颖知礼的美名。

  司洸如今只是太子,他不能忤逆圣上和皇后对他婚事的安排,他只好先娶了她,待来日他登基了,他逼死她,再扶持他心爱的周氏为继后……

  想到此处,江神聆的心里漫起无尽的恨意,前生她死之后,这两人应是过得相当幸福吧。

  她今生想躲开他们,他还要来招惹她,不踩在她的尸骨上,他和周氏便不痛快吗。

  雷声轰鸣,急雨斜飞。

  司洸见她不答话,他几步迈到屏风旁,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

  江神聆浑身湿透,睫毛濡着雨水,柔唇颤抖着,发髻倾斜,湿漉漉的青丝粘在耳畔,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滑落进领口。

  单薄的斜领长裙粘在身上,裙里的中衣上绣着含苞待放的金色牡丹,随着她胸口沉甸甸地起伏,牡丹花瓣的轮廓清晰可见。

  屏风挡住了烛火,他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气氛昏黄暧昧,熟悉的木兰香气闯进了他的脑海。

  司洸喉结滑动,哼笑道:“的确颇有意思。”

夜雨喧哗,摧折嫩红细萼。

  随着司洸的靠近,屏风后的空间愈发逼仄狭小。

  江神聆退无可退,心在胸腔里难受地跳动着。

  窗外惊雷炸响,院外的古树轰然倒塌,巨大的响声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抬头看着他虎视眈眈的目光,心里更是惊慌,他与周氏指不定想了什么坏主意来害她。

  司洸看她终于抬头,以为她会露出羞怯爱意,却发现她一双眸子似水,却是两汪恨水。

  他想起白日她在司湛拒婚后露出的刹那欢喜,又想起她偷偷打量他的小心模样……

  此刻她还要装样,他耐心消磨殆尽,两步跨到她面前,将她完全堵在了墙角。

  他低头隔着一指的距离俯视她,“又怎么了?”

  江神聆被他温热的气息包围,霎时雪颊荔红,她冷静了片刻,靠着墙壁细声说:“殿下,你误会我了,我没有以退为进的心思……”

  他的瑞凤眼里带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打量她,她是那样的诱人,锦葵红的长裙在雨水的浸湿下勾勒出她纤秾合度的身材。

  白嫩的脸皮微微颤动着,可见她咬紧的牙关亦在发颤。

  她的睫毛微微震颤,眼角微红,连秀挺的鼻尖上都挂着可怜的粉红。

  她身上的芳香,仿若雨水浸泡过的花瓣,透着醉人的温柔。

  她的味道、她的神情、她躲避的姿态,甚至她颤颤又故作平静的声音,无一不在诱惑着他。

  司洸手浅握成拳,指腹在手心缓缓摩挲。

  默了几息后,他低诶了一声,

  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喑哑地说:“哦,那你是什么心思?”

  “我是为了成全殿下。”江神聆泪光朦胧,声音很轻,听着很是委屈,“我听说国子监司业周家的六姑娘与殿下私交甚笃。”

  “前年她病了,殿下亲自去金明寺求高僧为她赐福,她手上那串佛珠便是殿下替她求来的。”

  前生此时,周静惜贴身的佛珠是司洸所赠的事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在宫中的那些岁月,周静惜装作无意地向江神聆显摆过她与太子的年少深情,那时她的话像是尖针,一针一针地扎在江神聆那颗盲目爱着司洸的心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

  如今这些伤痕却成为了江神聆的借口,她垂眸,望着暗黄的墙壁,“我听说殿下在国子监时便与周姑娘两心相许,我想成全殿下和周姑娘的一片情意,所以我违背父母的心愿,牺牲了自己的婚事。”

  “今夜来这里,也是因为不敢回家之故。”她鼻腔里委屈地轻轻抽泣了一下,抬眸打量他的反应。

  “谁与你说的这些胡编乱造的闲话?”司洸情/欲的悸动霎时平息,胸口剧烈起伏,眸中多了几分戾气,“孤与她,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听着这四个字,江神聆心里嗤笑,她正要开口回答,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冰凉的手腕被他灼热的手掌勒得生疼,他温热的呼吸在她面上浮动。

  江神聆靠着冰冷的砖墙,退无可退,语气却更加坚定:“是周姑娘的婢女告诉我的,她说得情真意切,求我成全殿下与周姑娘的真情,我未曾想过她会骗我。”

  司洸哼出一声冷笑。

  她隐隐约约又从他手上闻到了独属于周静惜的那股混沌香气,紧绷的神经泛起丝丝涩痛。

  江神聆凄然浅笑,眼角流出一行浅浅的清泪,她连忙伸手擦拭泪珠,好似无尽的委屈都随着他的聆听而流露了出来。

  “过往殿下对我不大搭理,我以为殿下无意于我,我便想成人之美。”

  “今日闹这一遭,也是想着瑾王一向与人疏离,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未曾想殿下会来找我……”她眸中亮着欣喜,抽抽泣泣地试探道,“我闹出了这样难堪的笑话,丢了女子最为重要的名声,我想嫁进东宫,但事已至此,怕是难了。”

  司洸将她的反应都瞧在眼里,他太知道年少的神聆对自己的情意。

  又想到她前生便是这般容人贤淑的性格,心里贸然升起的两分疑窦也被他压了下去。

  他渐渐松了手上的力道,“不难。”

  “过两个月,等万寿节的时候,我会提前备上礼物送到江府。你将我准备的礼物在宴会上献给皇上,再准备两句讨喜的话让皇上欢喜。趁皇上高兴之时,我便顺理成章地提出娶你为妻。”

  司洸又说:“你回去将我的安排告诉江尚书,他自然就不会难为你了。”

  江神聆靠着墙壁,心绪激荡。

  想到还要嫁进东宫,她仿佛喘不上气般,胸口憋得胀痛。

  她抬手将耳畔的碎发扶到耳后,“殿下有这份心意,我万分感动。可今日我向皇后娘娘求了与瑾王的亲事,虽然亲事没成,但也闹得人尽皆知。”

  “过两月我又与殿下说亲事……到时候我定然会名声不好,我担心殿下会受我的牵连遭人议论,我不想因为我而影响了殿下的美名。”

  司洸的指腹在她跳动的脉搏上缓慢揉搓着,静静地听她说完,他毫不在意地“嘁”了一声,“随他们讨论吧,无所谓的事,不用多虑。”

  “是。”江神聆乖顺地点头,笑若雨后初晴。

  司洸觑了一眼昏黑的天,又看了一眼浅浅含笑的江神聆,他沉默片刻,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也放开了她的柔荑。

  江神聆看他收手,缓了一口气。

  司洸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座屏,他站在侍女添香的灯罩旁,抬手随意地整理湿润的衣领,“神聆。”

  江神聆才松懈的神经因他温柔的呼唤而再次绷紧,“殿下。”

  司洸说:“我私库里有一对海棠镶珠簪,很衬你。你明日还在这儿吗?”

  “明日我要回家了。”江神聆抿嘴浅笑,颔首低眉。

  他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让她如坐针毡般煎熬,她尽力附和着,盼着他快些离开,“改日吧,殿下。”

  “好。”司洸笑了笑,“改日我再寻机会来看你。”

  司洸抬脚往外走去,离开了萦绕在鼻尖的那股木兰甜香,冷厉的风吹在脸上,他回头看向座屏后的身影。

  江神聆依旧缩在角落,他摩挲着指腹上残留的温软,心痒痒地跳动着,她方才的笑容好似穿透了厚重的屏风展露在他面前。

  他想到她的那些为了他而牺牲自己的心思,抿了抿上扬的嘴角,沉默了片刻,再次往外走去。

  司洸走到门口对侍从点了点头,侍从放开了被拦住的念南。

  他离开厢房后,江神聆浅浅地吁了一口气。虽敷衍过去了今日,但未来的日子才更是难熬。

  她如何能从他圈好的牢笼里挣脱出来?

  司洸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雨夜里,江神聆倦怠地靠着墙,一点一点慢慢坐在地上。

  “小姐。”念南匆匆跑过来,她蹲在江神聆面前语带哭腔,“殿下也欺人太甚了。”

  “他惯会磋磨人,我早已知道。”江神聆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凉透,“今夜吓着你了。”

  念南气愤地说:“小姐有意殿下之时,殿下对小姐爱答不理的。如今小姐无意殿下了,殿下倒不肯放过小姐了。”

  “还好殿下走了。”念南回头小心地望了一眼黢黑的雨夜,压着声音说,“奴婢害怕他伤害小姐。”

  “他原是想伤害我,我离间了他和周氏,他最恨人骗他,便暂缓了他们的计划吧。”江神聆无力地伸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膝,头斜着靠在手臂上,被他这一吓,不禁回忆起从前种种。

  前世她有了身孕后,司洸就急不可耐地将周静惜带回了东宫。

  借着让她好好养胎的名义,他将太子妃的部分权柄移交给了周静惜。

  周静惜做了错事,她责罚周静惜,司洸却当众驳了她的脸,“这点小事也值得太子妃处置么?”

  她滑胎后,失魂落魄,他却在周氏的殿中纵酒取乐……

  他竟然能掷地有声地说他与周氏毫无瓜葛,人怎能无耻到这种田地。

  她前生因为司洸丰神俊朗、身份高贵而爱慕他,如今想来不禁痛恨自己有眼无珠。

  但再仔细想想,她的那些爱慕也是在母亲一遍又一遍“你未来是太子妃”的期许下形成的,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江家的荣耀。

  越想心绪越是凄迷。

  “周氏?”念南想起白日赏花宴的时候,她听到贵女们在小声地讨论一人,那人便是姓周,因为周氏的父亲不过是六品官员,而其他受邀来赏花宴的女子都是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

  念南没有多问,努力扶小姐起来。但小姐无力地靠着墙角,悲哀地叹了一声气后,眼角涌出了泪花。

  念南劝道:“雨夜寒气逼人,小姐若风寒感冒了,还如何有力气想办法摆脱殿下。”

  江神聆回过神来,她点了点头,打起精神扶着念南的手站起来,一路走到隔间。

  小季烧好了热水,换洗的衣裳也挂在了架子上。

  江神聆脱下湿濡的衣裙,抬脚踩进了浴桶中,温热的水将她包围,冰冷的身体顿时热了起来。

  手腕上一圈红痕,她厌恶地使劲儿揉搓,将手臂、手背都搓红了,心里的不适才稍稍止住。

  念南心疼地劝了两句,她替江神聆清洗着青丝,思量再三才小心说道,“方才奴婢在外面听到了太子殿下的话,奴婢瞧着,殿下似乎……有些心仪小姐。”

  “他哪是心仪我。”江神聆摇头,水汽氤氲,白皙的面颊泛起柔和的粉色,“他需要一个家世好、品性好、又得皇上皇后喜爱的太子妃替他料理琐事、管理后宫,我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原来如此,奴婢还在奇怪,殿下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念南打发小季出去收拾厢房。

  念南低声说:“老爷夫人若是得知太子殿下有意小姐为太子妃,他们会逼着小姐出嫁的。小姐如何打算?”她郑重道,“奴婢都听小姐的。”

  江神聆撑着额头闭目思量,司洸让她万寿节时献礼讨喜,她倒是可以称病不去万寿节,怕就怕他见她没来,再想别的借口让皇上赐婚。

  “要是能在万寿节之前定下亲事就好了。”她沉思许久,脑海中浮现出那双在璀璨天光中清清淡淡的眸子。

  白日的事传开后大家都会以为她心悦瑾王,她再想与其他世家子弟定亲也难了。

  她不如再豁出去一把,乞求瑾王与她定下亲事。

  皇后娘娘当众说了要给她赐婚,后来借口瑾王不同意而作罢,若是瑾王同意了……

  即使希望渺茫,她也总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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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雨后天空澄澈,仅有几丝稀薄的白云在天际迎接朝阳。

  一辆红漆马车停在杨府门口,江神聆扶着念南的手下了马车。她揉了揉乌青的眼角,打起精神迈上府前的石阶。

  门口候着的何管事已等了她许久,“二小姐,老爷夫人正等你一同用早膳,快进来吧。”

  江神聆诧异地问:“外祖父没去上朝吗?”

  “老爷猜到二小姐今日一早会来杨府,特意告病了。”李管事将江神聆往偏厅引去,小声地透露着消息,“昨夜江大人派人来府里请小姐回去,老爷说小姐已经睡下了,便将派来的人请离了。”

  偏厅的垂花柱已在眼前,江神聆听到父亲派人来过,她踌躇道:“外祖父听闻昨日宫里的事后可有怒色?”

  “昨夜老爷不言不语地喝了两杯茶,看不出喜怒。只叫老奴一早在门口等小姐来。”李管事说完,走进偏厅,“老爷,夫人,二小姐来了。”

  江神聆走进偏厅,歉意地低头,“外祖父,外祖母,聆儿又惹麻烦了。”

  “昨夜你就该过来的,茶华巷那宅子哪能休息好。”外祖父杨昀杰向她招手,让她来饭桌前坐下。

桌上瓷盘里盛着清粥,边上摆着几碟糕点和两盘开胃小菜。

  杨夫人拿着汤勺舀了一碗粥放在江神聆面前,捏着袖帕放在嘴边掩住咳声,“上月过来的时候,还央着我把御赐的妆花缎拿出来供你挑选,说什么‘我要在赏花宴上博得殿下的青睐,不穿最好的缎子怎么行’,结果呢?”

  杨夫人看向杨昀杰,瘪了瘪嘴,“女大不中留就罢了,疼爱了十几年的外孙女有了别的心事也不和我们讲,真是让人寒心喔。”

  “外祖母,聆儿错了。”江神聆连忙站起来,走到杨夫人身后给她捏肩捶背,“我也是突然有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杨夫人回头慈爱地看了她一眼,“那还不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神聆张口正要说话,杨昀杰夹起一块松子饼放在她的面前,“我昨晚想了一夜,你不入东宫也好。”

  她惊讶地看着外祖父,未曾想到她还什么都没说,他便支持她的决定。

  偏厅里没有外人,杨昀杰便把话敞开了讲,“殿下是人中龙凤,性子高傲,前些年在国子监读书之时就惹出过几件祸事。这几年性子收敛些了,但依旧不是一个仁善之主。”

  “杨、江两家联姻众多,在朝中有接近半数的官员都是我的亲友子弟。我的外孙女能嫁入东宫固然是对杨家锦上添花的好事,但殿下不比圣上对杨家十分信任,我也曾听侍奉殿下的官员说过殿下对你不喜之事,若违背殿下意愿选你做太子妃,我担心殿下御极之后,杨家会盛极而衰。”

  江神聆听外祖父这样说,连连点头。

  外祖父杨昀杰出自世代簪缨的京都杨氏,位列三公,是太师兼中极殿大学士。

  外祖母年薇是沛国公和郡主之女,自小性子骄纵,但一生顺遂,在家父母宠着,出嫁后外祖父宠着,如今被圣上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外祖父和外祖母育有四子一女,江神聆的母亲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尽宠爱。

  母亲的三哥外放在苏杭任知府,他娶了苏杭首富的嫡女为妻,两人感情甚笃。

  江家出手阔绰也是因为有这个富硕的三嫂送银钱支持江夫人。

  江夫人时常把银子像流水般洒进宫里,买通妃嫔和伺候皇后的宫人在皇后娘娘面前说江家嫡女的好话。

  前世江神聆嫁进东宫后,曾听殿下嘲讽过她,“江家花了这么多银两,也难怪母后喜欢你。可惜,孤一早便知晓你们的把戏。”

  司洸登基后,江杨两家的结局也正如外祖父所想,盛极而衰。

  司洸削弱世家,栽培寒士,逐渐废黜了先帝留给他的辅政大臣们。

  外祖父被革职后,她的父亲还看不清形势,自认是皇帝的老丈人而昏招频出,落了个抄没家产、全家流放的下场。

  思及此处,江神聆望着眼前对她宽容宠爱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距离司洸登基还有七年,外祖父被革职是七年后的事了,暂时还不用急着处理。

  眼前急的是司洸还要她嫁进东宫的事,江神聆说:“外祖母,我偶然见过瑾王一次,他气质出尘又温润有礼,我心里顿生爱慕之情。但父母逼得紧,我不敢将心里的事告诉你们,害怕走漏了风声。”

  江神聆落寞地叹气,“可惜他昨日拒绝了我,这事也是我唐突了。”

  她拉着外祖母的衣袖撒娇,“可我真的很喜欢他,知好色则慕少艾,聆儿也是第一次有这种心思。”

  杨夫人第一次见到外孙女着急倾诉爱意的傻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她想到瑾王,点头赞叹,“皇家几兄弟里就属他长得最好看,聆儿有眼光。”

  “你别一味的纵着她。”杨昀杰放下筷子,严肃地盯着江神聆。

  “你有意瑾王,瞒着你父母就罢了,好歹给我们通一声气,你外祖母也好进宫将实情告诉皇后。皇后娘娘那里可是一直在帮你和太子殿下张罗,我听闻娘娘昨日在宴上面色极差,你欺瞒她,又当众驳她脸面,她如何能容得下你?”

  “皇后娘娘不待见你,谁还敢与江家说亲事。你惦记着瑾王不想嫁给其他人,你的两个庶妹还要嫁人。”

  江神聆知道外祖父语气凶狠也是担心她未来日子不好过,歉意地低头,“皇后娘娘仁爱,对我极好,是我做得不对。”

  杨夫人剜了夫君一眼,轻拍外孙女手背,“皇后的母家宋氏都落魄得不成样子了,她还盼着杨、江两家助她儿子坐稳太子之位呢,她不敢给你气受,放心吧。”

  “回头我进宫一趟,帮你说说好话。”杨夫人说着,又夹着一片凉拌脆藕放在外孙女碗中。

  杨昀杰轻声道:“慈母多败儿,宠坏了女儿又想宠坏外孙女。”

  杨夫人眉头皱起,当即甩手将筷子砸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杨昀杰连忙将散落在桌上的筷子捡起来,摆好放在夫人手边,顺着夫人的话说道:“瑾王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他和老朽还是书画之交,聆儿这回相看得好。”

  杨夫人拿起筷子,哼了一声,她只有一个女儿,是有些宠坏了,这她承认。

  但外孙女自小懂事乖巧,再挑剔的长辈都说不出她有什么错处,除了这次选妃宴的事,聆儿从未忤逆过长辈分毫,哪和“坏”这个字沾得上半分关系。

  “既然外祖父也这样说,那看来确实是好的。”江神聆抿着下唇,娇羞轻笑,“我此前从未对他表露过心意,也没有与他说过话。昨天我贸然指向他,我……我怕他心里对我不喜。”

  “外祖父。”她撒娇道,“你们既然是书画之交,您能否安排我和他见一面,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杨昀杰摇头,闺中女子私下见外男不合礼数,况且瑾王已经拒绝了她,他再出面约瑾王相见,恐怕会给这场乱传的风言风语添砖加瓦。

  江神聆又求了几次后,杨昀杰终于点头,他嘴上严厉,但面对唯一的外孙女时,可谓是毫无原则,“好吧,先缓几个月,等这事风平浪静了,我再约瑾王来府上看画,借机问问他对婚事有何看法。”

  “几月后吗。”等外祖父下帖请瑾王来时,太子早在万寿节上提出娶她为妻了。

  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外祖母,外祖母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别改日了,就明日吧。”杨夫人挥手让李管事进来,抬眼盯着丈夫。

  杨昀杰沉默了,他在夫人的注视下叹了口气,让李管事去瑾王府送上请柬。

  杨夫人笑了笑,对江神聆说:“等瑾王来了,你外祖父邀他赏画。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你去送茶点,你外祖父就借口有事暂时离开,你想说什么就和他说个清楚。”

  “好!”江神聆高兴地站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外祖母,脑袋靠在外祖母的肩膀上。

  闻着外祖母身上温馨的香气,她惦念地涌出了一丝薄泪,她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被人疼爱的滋味了。

  杨夫人又对丈夫说:“放心,敞开门聊,门边候着婢女小厮。这总算不上男女独处暗室吧。”

  “哎。”杨昀杰喝完清粥,拿起帕子擦嘴,无奈地叹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杨夫人对江神聆说:“我让人把西厢收拾出来,你先在这里住下。过两日等你父母不气了,你再回去。”

  躲避也不是长久之策,江神聆拉着外祖母的衣袖,小声说:“这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了,我想外祖父、外祖母跟我一起回去,帮我说说情。”

  杨昀杰站起身往外走,“我就不去了,让你外祖母和你一道去吧。”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作为外祖父插手太多实属不当,“我去挑两副好画出来,明日和瑾王鉴赏。”

  杨夫人也犯难,女儿女婿有多盼望聆儿成为太子妃她是知道的,这事她出面也不好使。

  江神聆看外祖母没说话,她不想让外祖母为难,便放弃了这个打算,“我先在这里住着吧,若想到能让他们消气的好办法了我再回去。”

  “嗯。”杨夫人笑着点头,带着江神聆去厢房,“我新打了一批首饰,你有喜欢的就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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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早膳后杨夫人与江神聆在偏厅喝茶赏花。

  杨夫人招李管事来问话,“帖子送到瑾王手上后,他有说今日何时来吗?”

  李管事说:“昨日老奴去瑾王府下请柬,瑾王府的奴婢告诉老奴,瑾王去了城郊的云外寺。”

  杨夫人挑眉,“他去云外寺做什么?”

  “听说云外寺的渡厄大师这些年一直在外云游,前些日子终于归来了。瑾王与渡厄大师是忘年交,所以他去山上拜会了。”

  江神聆放下茶杯,忙问:“那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不知道了。”李管事走上前来为杨夫人倒茶,“巧的是,老奴还看到了太子殿下,殿下也在找瑾王呢。”

  江神聆瞄了一眼没有说话的外祖母,心砰砰乱跳,“殿下有说什么吗?”

  李管事想了想,“殿下让瑾王府的侍从去云外寺给瑾王带话,命瑾王下山后去东宫一趟。”

  杨夫人挥手让李管事下去,对江神聆说:“那就等等吧,等瑾王回来了,他自然会来的。”

  可她等不起啊,若瑾王下山后去了东宫,知晓了司洸有意她当太子妃的事,那本就渺茫的希望便彻底没了。

  江神聆笑着问道:“既如此,我去街上逛逛,可以吗?”她撅着嘴嘟囔,“每日被母亲逼着学琵琶,大半年没有出过门了。”

  杨夫人心疼地看着外孙女,她不喜欢把年轻女娃一直拘在家里,“去吧,我派几个人跟着你。”

  又嘱咐道:“自个儿掂量着,别惹出事来。”

  “好。”江神聆凝神敛眉,隐藏着心中的情绪,笑着说,“许久未出门了,大约会晚些回来。”

  江神聆让念南拿着食盒去后厨装上糕点、水果,她陪外祖母品了一盏茶后,带着念南出了府门。

杨夫人派了一个婆子、四个护卫跟随江神聆出行。

  江神聆出府后,让车夫往云外寺驶去。

  那婆子姓黄,在杨夫人身旁伺候,府里的人都称呼她为黄媪。

  黄媪一听去云外寺,眉头深深皱起,“小姐,去云外寺来回少说要四个时辰,回府的时候天都黑了,老太太会担心的。”

  江神聆没去过云外寺,一听来回要这么久,便让车夫快些前行,“我与外祖母说了会晚些回去,你放心好了。”

  黄媪听人说起过云外寺,那寺是先帝爷专门为渡厄大师修建的。

  寺庙立于山顶,上山的路不好走,寺里的和尚又清高得很,对烧香许愿的百姓态度冷淡,云外寺才修好时香火旺过一阵,后来便人迹罕至了。

  黄媪担心路途不坦出现意外,她捡着好话再次劝道:“既要求神拜佛,不如去金明寺。金明寺就在城郊,那儿香火旺盛,老爷每年都去那里烧香。”

  江神聆解释道:“云外寺的渡厄大师回来了,我想去拜见一番。”

  “渡厄大师!”黄媪眸光一亮,她这在深宅大院里伺候的婆子,也听说过渡厄大师的美名。

  听闻想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黄媪笑说:“若有机缘能见他一面,老奴定给他磕几个响头,让他保佑我女儿嫁个如意郎君。”

  “黄媪看面相便是有佛缘之人,就算没见到渡厄大师,佛祖也会保佑你女儿的。”江神聆将黄媪逗得喜笑颜开,黄媪乐呵呵地向她分享趣事。

  江神聆与黄媪说笑的间隙,打开食盒检查里面装了哪些吃食。

  ***

  山霭苍苍,绿林郁茂。

  急行的马蹄声在云外寺前停下,江神聆扶着念南的手下了马车。

  一眼望去,满目皆是山野的碧绿,伸手可揽彩云。

  云外寺的外墙早脱了砖的青色,油绿的青苔和嫩绿的藤蔓爬满了墙壁。

  江神聆让护卫在寺外等着,又拿出一点碎银子给黄媪,“去添些香油钱吧。”

  黄媪忙不迭地接过银子,对着江神聆连连道谢,眼瞧着小姐还在欣赏四下的风景,她便先一步迈进了云外寺。

  江神聆看她进去了,这才带着念南在寺里转悠。

  云外寺进门处立着钟楼和鼓楼,再往里有一座主殿,两处偏殿,各殿都供着金漆佛像。

  几个衣衫朴素的百姓在正殿里跪拜,四个老和尚在正殿的佛像旁诵经,对前来祷告的百姓视若无睹。

  往后是方丈室和讲堂,方丈室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讲堂里有十来个和尚在听老和尚讲经。

  江神聆逛了一圈,没看到司湛的身影,她带着念南往寺庙的后院走去。

  刚走到月洞门前,一个方脸的僧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女施主请留步。”

  江神聆指着后院梧桐树下的神龛,笑盈盈地说:“大师,那棵参天古树下也供着佛像,你为何不许我去参拜?”

  “难道佛像也分高低贵贱吗?”

  僧人看她眉眼弯弯、笑容灿烂,不禁垂眸合十,“女施主请改日再来吧,今日蔽寺有贵客光临,后院暂不迎客。”

  江神聆一路上都在担心司湛已经离去,听僧人这样说,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点头离开了月洞门。

  念南:“小姐,如何是好?”

  江神聆拉着念南往外走,“去看看别处能不能绕进后院。”

  两人围着寺庙的外墙走了一圈,走到了云外寺的后门处,木门上挂着铜锁。

  江神聆抬手摸了一下挂满青苔的墙壁,湿滑的苔藓沾在了指间,“我还想翻进去呢,这墙壁也太滑了些。”

  念南拍了拍自己紧实的肩头,“小姐,要不你踩着我的肩膀试试。”

  江神聆捏了一下念南的肩膀,摇头道:“太窄了,我站不稳当,恐怕会摔个狗啃泥。”

  两人正在想主意,一个小沙弥在她们背后惊呼:“你们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嘛!”

  江神聆转身看向他,小沙弥大约十二三岁年纪,肩上压着扁担,扁担上挂着两个盛满清水的木桶。

  小沙弥从山路上走来,憨红的脸颊上挂着汗珠。

  寺庙里明明有井,小僧却要出去挑水,这木桶不大,他挑来的水供不了全寺僧人的用度。

  江神聆猜测司湛带了好茶与渡厄大师分享,大师知道这附近有上好的山泉水,特意让这小沙弥去挑水来泡茶。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贵客都等急了。”江神聆看着小沙弥腰间挂着的钥匙,掏出袖帕去擦他脸上的汗水。

  他急忙躲闪,但还是被她充盈着木兰香气的帕子擦去额角的汗珠。

  小沙弥的脸顿时通红,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愣在原地,“你是谁呀?”

  “我们是贵客的侍女。”江神聆摊开手,“把钥匙给我吧,我们帮你把水抬进去。客人想吃金明寺的葱香饼,再劳烦小师傅跑一趟。”

  江神聆将一锭银子放在他的面前,笑容亲切可人,“小师傅快去快回吧,别耽误了晚上的斋饭。”

  小沙弥老实地点了点头,放下了扁担接过银子,懵怔地说:“我们饭头僧也会做葱香饼啊。”

  “可我家主子就要吃山脚金明寺的葱香饼,这有什么办法。”江神聆笑着问,“小师傅走累了?那我去吧。”

  “我每日操练,时常从晨间跑到日落西山,这点脚程根本不累。”小沙弥笑着将钥匙交在江神聆手中,为了证明自己不累,他卯足了劲转身,在山路上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江神聆与念南对视一眼,眼里充满喜色。她打开铜锁后,将木门拉开一条细缝,往里看了一圈。

  后院中央栽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围着梧桐树有四件禅房,一间敞开着,里面供着佛像,另外三间都紧闭着房门。

  院里没有僧人走动,只有那个方脸的僧人守在后院的门口。

  “念南,你从正门进去,与那个方脸和尚搭话,以免他发现我。”

  念南点头离去。

  江神聆看到念南出现在方脸僧人面前时,她轻轻地拉开了后院的木门,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心砰砰乱跳,她走到左手边第一间房,透过门缝往里瞧了一眼,里面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应是存放经卷的地方。

  她快步走到左手边第二间房,正要往里瞧,房门从里打开了。

  司湛听到后院的开门声,以为是小沙弥回来了,打开门却看到了与他咫尺相隔的江神聆。

  江神聆惊讶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笑若桃李,福身道:“臣女给王爷请安。”

  午间的日光似碎金洒地,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辉宏的光影中。

  司湛站在门后的阴影处,几块金斑透过梧桐叶扑朔在他白皙的脸上。

  他精致的五官有着男女莫辨的美,双瞳像深褐色的琉璃盛在寒潭里,那潭水年年平静无波,在看到她时,似有细雨打在潭上,水面终于有了丝丝波纹。

  他身段修长,透着少年的清瘦,穿着雪青色的直裰,长发由月色的缎子高高束起,手上还拿着一本翻开的书。

  似寒窗苦读的考生,被唐突的富家小姐打扰。

  司湛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也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面前的江神聆不似往日华翠满头,她未施粉黛,穿着鹅黄斜襟短衫,荷粉色长裙。

  她笑吟吟地抬头望着他,弯弯的眉眼里全是看到他的欣喜。

  他问:“有事吗?”

  江神聆看了一眼往这边瞧来的方脸和尚,不顾司湛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提裙跨过门槛,一阵风似地窜进了房里,留他站在门边。

  屋里陈设简单,靠窗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玉色的素瓶,瓶里斜插着几束叫不上名字的山野白花,一张提了两句诗的宣纸由镇纸压着放在桌上,桌旁的木架上放满了书卷。

  屋子的另一侧放着一张圆桌,桌上仅摆着一个铜壶,一个陶杯。

  “王爷在这里温书么?”江神聆被身后探究的目光盯着,她自说自话地走到圆桌边,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这真是个清净的好地方,我带了两碟糕点、一碟糖渍青梅、一盒李子供王爷品茶时享用。”

  她说着话,将它们围着铜壶摆出来,“糕点都是我自己做的,一点心意,望王爷收下。”

  “你有何事。”司湛看了一眼摆出来的糕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他站在敞开的门边,与她保持着距离。

  江神聆抿唇酝酿好情绪,转身看向他,浅粉的罗裙随着她的转动而蹁跹,“那日是我唐突了,引王爷不悦,是我的过错。”

  “今次特来赔罪。”江神聆端着李子走到他面前,双手奉上,声音温柔甜腻,“王爷看书累了,尝尝果子。”

  青绿色的李子在木色的盒子里滚动,司湛没有碰面前的水果,他将手里的书合上,目光落在泛黄的书封上,“你得偿所愿,我亦没有损失什么,何来不悦一说。”

  江神聆的笑容滞了一瞬,“王爷说得什么话,我哪有得偿所愿。”

  她眨巴着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委屈地说,“我伤心了两日方才振作起来。”

  “今日也是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再来叨扰的。”江神聆走回桌边,放下手里的李子,柔软问道,“王爷不想吃李子,可要用些糕点?”

  “江姑娘若有什么难处,直言便是。念在……”司湛顿了顿,“念在我与杨阁老私交甚笃的份上,我会略尽绵薄之力。”

  “我的难处便是王爷的不愿啊!”

  江神聆看他不为所动,咬了咬下唇,红着脸说,“我是真心实意地爱慕王爷,这心事我一直隐藏着不敢与人说,直到皇后娘娘答应给我赐婚,我才孤注一掷地当众说出心事,我心之坚,不亚于勾践卧薪尝胆!”

  司湛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抬眸看她,他的发丝垂落在脖颈间,青丝的黑与肤色的白极致的辉映,眸中的波澜随着她的谎言消失,“那日你拦住我和太子,急切地向他吐露心意,那时你的眼神比现在看着诚挚。”

  他看她露出迷茫之色,温声提醒道:“上月的事,你不记得了吗。”

江神聆当了七年太子妃,三年皇后,时日久远,那些年少时的悸动早已离她远去。

  经司湛提醒,她的脑海里才浮现出了模糊的片段。

  皇后娘娘在赏花选妃宴前,将有意选进东宫做侧妃的世家女们邀请到凤栖宫献艺。

  皇后那时已内定了她为太子妃,但也将她叫来,还特意嘱咐她带上琵琶。

  五位世家女在殿中逐一演奏,皇后与江神聆在旁聆听,观察她们的姿容仪态、礼仪规矩。

  午后,皇后娘娘带着众人在殿中赏花饮茶。

  刘嬷嬷将江神聆叫到一边,告诉她太子殿下一会儿会路过御花园,娘娘让她带着琵琶在凉亭里演奏,让殿下听一听她悦耳的琴音。

  她感谢娘娘的撮合,连忙带着琵琶去了御花园。

  两个小太监受皇后之名在花/径上候着,待太子殿下走进御花园了,太监跑来给她传信,她便摆好妍丽娴静的姿势弹拨琴弦。

  泠泠之音在芳丛中悠扬,鸟语花香,微风徐徐,美人低眉拨弦,宛如画中之景。

  司洸远远听到了琵琶声,但他没有刻意避开这场“偶遇”。

  他路过凉亭时连正眼都没给她,与司湛闲聊着走开。

  江神聆那时脸皮尚薄,自觉丢人现眼。

  她眼角一酸,泪水流出,但想维持体面把曲子弹完。

  刘嬷嬷拍着她的肩膀催促道:“江姑娘,难得有机会见到殿下,你还不快上去与他说两句贴心话?”

  琴音骤停,她放不下矜持去拦人,但在刘嬷嬷的声声催促下,她担心得罪皇后娘娘,便擦干眼泪,小跑着追了上去。

  “太子殿下万福金安。臣女见此处莺对语、蝶交飞,便忍不住弹奏一曲,赞叹春色,未曾想能遇见太子殿下……”

  司洸神情冷漠地看着她,她红着脸继续说:“臣女日日在府中刻苦练习,只有琴音相伴,没有知音。臣女听说殿下也喜欢琵琶,殿下可否指点臣女一二,若臣女的技艺还能入殿下的耳,臣女日后……”

  “孤不喜欢。”司洸斜跨一步绕开她,漠然地继续往前。

  江神聆再追了两步,他蓦地驻足停下,她来不及止住脚步,不慎撞在了司洸的背上。

  她怀中的琵琶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司洸回头,他眉眼生得冷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不禁慌乱起来,脑子里半响蹦不出一句讨好的话。

  身后响起刘嬷嬷焦急地声音:“江二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让老奴好找。皇后娘娘带着姑 娘 们去畅春园听戏了,江姑娘也快去吧。”

  她回头应了一声,再转头看司洸时,只能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

  江神聆想起那时的光景,呼吸局促了起来。

  她全然忘记了那天丢人现眼的时候,司湛还站在一旁。

  也许她为了讨好司洸,还说了更丢脸的话,做了更丢人的事,她记不清了。面前的司湛才经历了这件事,想必将她的话语、神态都记得清清楚楚。

  “王爷误会了,我那日也是逼不得已。”江神聆的耳根发烫,脸颊上浮起两团羞色。

  她避重就轻地说:“我不喜欢琵琶,琵琶是我母亲听说太子殿下喜欢,逼我学的。”

  她突然想到前世曾听司洸私下里赞叹过司湛弹得一手好琴,她厚起脸皮再诉衷肠,“我与王爷一样喜欢琴,母亲没盯着我练琵琶的时候,我就会偷偷练习瑶琴。王爷不信的话,改日我将琴带出来,弹给王爷听。”

  司湛微愣,他是精于琴艺,但从未在外人面前弹奏过,知他会弹琴者,不过几人。

  江神聆看出他的惊讶,浅笑着低语:“我爱慕王爷,所以极尽所能地打探王爷的喜好。”

  她捏着绣帕,故作羞赧地看着他。

  他的那点惊讶像是坚冰有了融化的迹象,江神聆多了几分信心,又在脑海里努力搜刮前世从司洸口中听到的关于司湛的事。

  她想起前生司湛早逝后,司洸悲痛中做了一首千字悼词,悼词里回忆了司湛做过的种种好事。

  江神聆稍加酝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出他少时为获罪的言官求情,免去了言官全家抄斩的重罚;江南水患后,他私底下救助灾民;西北战乱时,他向皇后提议,皇室节俭开支,用以犒赏战场上死去士兵们的父母妻儿……

  “许多皇后娘娘所作的善举,背后都是王爷的仁善之心。”

  江神聆想起前生的自己主持了司湛的丧仪,再想到面前澄澈美好的他未到而立之年便因救人而死……

  仁善之人天不假年,实在令人痛心惋惜。

  她说着说着,倒真把自己说感动了,鼻腔里轻轻抽了一声,泪水潸然落下。

  司湛听她说出这些事时,内心惊愕不已。

  她的泪水顺着面颊垂落,晶莹的泪珠洒在地上,一滴又一滴,有着水滴石穿的倔强。

  江神聆绞着绣帕侧头揩去泪水,“我知道,王爷担心我存了利用你的心思,所以对我百般拒绝。过往我有不得已的难处,无法表露自己真实的心意,连多看王爷一眼也不敢。”

  “如今赏花宴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已知晓我的心意,偏偏王爷不信。”

  她委屈地嘟囔了两声,隔着泪花,细细打量他的反应。

  司湛眉眼间的清冷疏离不减,看他那样子,好像还是不信。

  他没有搭话,侧身看着梧桐上追逐嬉戏的麻雀,湛蓝的天穹映在他微微震颤的睫毛上。

  江神聆上前两步,与他隔着一人的距离一同欣赏碧野天光,“方才王爷说,对我的请求可以略尽绵薄之力,那王爷能否先答应下我们的亲事,去告诉皇后娘娘你愿意与我定亲。我父亲那人尽皆知的心思想必王爷也有所耳闻……”

  她攥着绣帕闷闷地叹气,“这两日我一直躲在外祖父家,父亲派人来催了几次,我都不敢回府。若我与王爷定下亲事,他再生气,也不敢责打未来的王妃。”

  江神聆斜着眼偷看他的反应,偏这人好似一块无悲无喜的玉像,难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他方才明明有一丝动容,但那动容也是昙花一现,在她请求定下亲事后消失无踪。

  “姑娘所说的话难分真假,我亦无意娶亲。”

  等了半响,他那棱角分明的薄唇里吐出直白的拒绝,江神聆轻咬银牙,暗暗泄气了一瞬又打起精神继续劝说,“我们定亲之后,先不急着成亲,王爷趁着成亲前的这段时日,慢慢与我熟稔。”

  她在他身旁低着头缓缓踱步,“若王爷与我熟悉了,还是无意于我,那我们再退亲便是。”

  只要在万寿节前定下亲事就好,皇家的浑水她还不想沾呢。

  “我主动去应下亲事,日后又说退亲,世间哪有这样的事。”司湛回头看着她。

  江神聆温婉可人地回以一笑,“王爷是不是在想,我口口声声说先定下亲事,不急着成亲,等礼部的婚期安排下来,我便言而无信地坐进花轿里,你想拒绝也拒绝不了了?”

  她笑着上前一步,歪着头低喃道,“王爷不会真这样想我吧?”

  司湛耳根浮起一点浅红,这抹红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我也帮王爷想好了主意,若接触一段时日后,王爷还是无意于我,王爷便可去收买钦天监监正,让他向皇上奏明,我们定亲后天象有变,不是吉利之兆,我们分则两安,合则两伤……如此,这婚事定然成不了。”

  “王爷意下如何?”

  初夏午后,江神聆说了一会儿话便口干舌燥,她面上体贴温柔,心里却焦急着,只觉山间的风也是烦闷燥热的。

  她捏着绣帕的手被汗水濡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后也没有换来他一点同意的苗头。

  她想起云外寺旁就是断崖,左不过是豁出脸面,若他还是不同意,为了心上人寻死觅活的戏码她也能演。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中年武僧停在门口合十,“王爷,渡厄大师请你过去喝茶。”

  “啊。”江神聆更是焦急,司湛若是借着与大师喝茶的事将她晾在这里,时辰晚了她便不得不走了。

  武僧又看向江神聆,“女施主请一道前往。”

  “我也去吗?”江神聆惊讶地指着自己,也不知道大师如何知道她在此处。

  司湛看她有些迟疑,“大师极少愿见外人,你既有缘便一同过去吧。”

  “能见渡厄大师一面,喜不自胜。”江神聆连忙点头,跟了上去。

江神聆走到月洞门前,听到念南正在询问方脸和尚庙里有多少僧人,去岁寒冬吃食可够。

  方脸和尚被她问得晕头转向,只一味地合十请她离开。

  江神聆莞尔一笑,脚下的地砖年久失修,她踩着松动的石板往前踉跄,险些摔倒。

  走在前面的司湛蓦然看到鹅黄的身影从他手边飞过,他伸手去拦,她抓着他的手臂才艰难站稳。

  司湛低头瞧她,她弯着腰抬头看他,视线突然撞在了一起,她的心怦然一跳。

  彼此都快速地移开了目光,她看向蓝天,他看向芳草。

  江神聆放开他的手臂,站稳,“我不小心踩滑了。”

  司湛点了点头继续往前。

  绚烂的阳光照在他挺拔的身姿上,那背影盯久了,着实有几分剔透的清俊。

  险些摔倒的惊险还残留在心间,江神聆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乱跳的心田。

  冷静下来之后又感到后悔,她既说了爱慕他要嫁给他,刚才就该趁着这点接触索要承诺。

  左思右想之际,前面两人已经走远了,江神聆让念南在此处等她,她提着裙子快步跟了上去。

  武僧带着他们走到偏殿,偏殿的佛像旁挂着长条的山水挂轴,卷起挂轴便露出了后面的槅门。

  武僧推开门,向渡厄大师说:“小僧将客人带来了。”说完侧身守在门边。

  司湛先一步走了进去,他对着渡厄大师行礼后,端坐在蒲团上。

  江神聆随后走了进去,堂中漂浮着淡淡的茶香,她看向渡厄大师,大师盘腿坐在蒲团上。

  他穿着土黄色的袈裟,眉毛花白,眼睛却很清亮,听闻他已经八十有余,但瞧上去面色还有几分青年人的血气。

  先帝在世之时,曾将当世高僧齐聚在宫中说法讲经。

  众僧对佛法各有见解,彼此对经文的解读也难以达成一致,历经数月,最终众僧皆敬服于渡厄大师。

  先帝有意以国师之名将渡厄大师留在宫中,但被大师拒绝,大师云:“若沾染了尘世,贫僧所悟也将尽归于佛祖。”

  最后先帝便立了这座云外寺赠与渡厄大师。

  当今圣上信佛不及先帝虔诚,但对渡厄大师也是十分尊敬的,皇子皇孙、达官贵族都以能听大师讲经为荣。

  江神聆想到渡厄大师在世间的望名,顿时恭敬起来,虔诚地对大师行礼。

  “女施主请坐。”渡厄大师指着司湛身旁的蒲团。

  阳光在褐色的地板上留下了窗棂的纹路,隐隐能听到正殿里传来的诵经声音,那声音空灵而悠扬。

  江神聆坐下,大师身旁的小沙弥端来热茶,她颔首接下,羞赧地说:“还请大师原谅,我骗了寺中一位小和尚的钥匙,这才得以进了后院。”

  渡厄大师转着手中的佛珠,态度和善,“今晨聆听佛音,贫僧感悟有客临门,女施主的到来是上天的指引,无需介怀。”

  他又看向司湛,声音浑厚地说:“贫僧观女施主面相,她是你命中的贵客。”

  江神聆惊讶地眨了眨眼,大师这话岂不是在撮合她和王爷?“如此说来,我与王爷是天定的缘分。”

  司湛喝了一口茶,苦中带有青涩的回甘,他冷白色的手指捏着墨绿的茶杯,转头对她说:“好茶,你尝尝。”

  江神聆低头浅饮,还来不及夸茶叶的甘醇,便听他说:“前些时日我算了一卦,今日命中劫难降至,所以我特意来寺中避难,但好像并未避开。”

  她嘴里的茶在喉间哽了哽才咽下,她与王爷接触甚少,但她算是发现了,王爷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

  不过此刻的她是一个为了与王爷相爱能抛弃所有的女子,便当他是在开玩笑罢,“大师说我是王爷的贵客,王爷说我是你的劫难。”

  “渡厄大师佛法高深,王爷,我们还是信大师的吧!”她那体贴的样子,好像两人是来问姻缘的有情人。

  司湛拿起茶杯,抿了抿嘴角,掩盖那微不可见的笑意。

  江神聆见大师看了她和王爷一眼后露出笑容,那笑容就像撮合婚事的月老。

  她更觉大师亲切,“能见大师一面,我心里万分欣喜,大师说我是王爷命中的贵客,那大师能不能算算我与王爷的姻缘。”

  司湛面色稍变,他对渡厄大师说:“老友莫怪,她不知你不为人算命。”

  渡厄大师脾性随和,但触到他不喜之事时,他也会发怒,司湛曾见过大师将求他算命的薄国公赶出云外寺。

  江神聆从司湛的神色里看出了端倪,连忙起身道歉。

  渡厄大师抬手止住她的歉意,随和地笑了笑,“女施主可有铜钱?”

  江神聆拿出钱袋,从里面翻找出几枚铜钱。

  大师说:“三枚就够了,抛掷六次。”

  江神聆将铜钱拿在手心,她知道一卦需六爻,六次投掷最好只问一事,可她心里乱得很,明明是想问与王爷的姻缘,脑海中却又想知道万寿节的事能否躲过。

  投掷到第六次时,她终于定下心来,祈求姻缘出个好结果,借此让王爷同意定亲之事。

  铜钱落地,渡厄大师与司湛都盯着地上所成的卦象,大师看向司湛,“小友,不妨你说。”

  司湛眸光微动,神色依旧淡然,“损卦,有孚,元吉,无咎,可贞。”

  江神聆红唇微张,茫然地看着他。

  渡厄大师听司湛说完也愣了一下,随即替他解释道:“此卦是说,女施主将有所俘获,大吉大利,没有灾难,是称心如意的卦象。”

  江神聆轻拍了一下胸口,眼里酝起甜甜笑意,大吉大利的卦象用来当借口再合适不过了,“王爷,这卦象说我们有缘分呢。你的铁石心肠能不能因此软一软,姑且给我一个与你相识的机会吧。”

  司湛眼角的余光扫到身旁那抹明媚的倩影,他抬眸避开她热切的视线,“好。”

  他又说:“我会考虑的。”

  江神聆柔柔地诶了一声,“王爷何时能考虑好?”

  她厚着脸皮凑近司湛,隐隐闻到了他身上干净的墨香,“时日久了,我怕我父亲将我逐出家谱,我总还是要归家的。还请王爷给个准信。”

  司湛若有所思,“下月,长公主寿宴,我在那日给你答复。”

  江神聆暗自点头,长公主寿宴正值酷暑,万寿节在初秋,那还来得及。

  渡厄大师看向门口,“有人来寻女施主了。”

  江神聆回头,看到念南面露焦急之色,念南说:“小姐,黄媪正四处寻你呢。”

  江神聆起身,郑重地拜别渡厄大师。

  “女施主留步。”大师看了一眼身旁举着茶盘的小沙弥,小沙弥会意,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紫檀盘龙纹的盒子。

  小沙弥将盒子递到江神聆面前,她看着这盒子像是御赐之物,不敢贸然接下,“大师,这是何物?瞧着十分贵重,我受之有愧。”

  “这是先帝赠与贫僧的佛像,贫僧赠予女施主。”大师和蔼说道,“此物可解你燃眉之急。”

  江神聆感激地接过,内心感动之情溢于言表,大师真真是慈悲为怀,对她这样唐突打扰的小辈也多加照拂。

  这盒子拿在手里似有万斤重量,她再次感激地答谢。

  渡厄大师:“时辰不早了,女施主快些下山吧。”

  江神聆转身朝念南走去,她刻意未给司湛告别,走出去后又突然转身在门边侧头,露出半张笑颜,“王爷,我等你好消息。”

  司湛没回头也猜到了她那明丽轻快的笑容,“好。”顿了一下轻声说,“山路难行,下山慢些。”

  “山间夜风寒凉,王爷也多加保重。”收到王爷的关心,看来关系进步卓然。

  江神聆带着笑容走到院子里,看到正带着护卫着急寻她的黄媪。

  她招手道:“黄媪,我在这儿。”

  黄媪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迎上来,“小姐像□□似的,一吹就没影了。”

  看到江神聆,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小姐,时辰不早了。”

  “嗯,回吧。”江神聆回望了一眼寺庙,喜忧参半,司湛瞧着是重诺之人,答应了会考虑婚事,也许能有点眉目。

  司洸让司湛下山后去东宫,也不知道两人会说些什么,希望别横生枝节。

  江神聆拿着紫檀木的盒子上了马车,心想到万寿节还有些时日,她也得再做些别的打算,不能将未来都压在司湛的考虑上。

  ***

  江神聆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了,司湛捡起地上的三枚铜钱,斜阳从窗牖照进来,落在他清澈似水的眸中。

  他往天上一抛,铜钱叮叮咚咚砸在地上,还需再掷五次,他想了想,将铜钱捡起来放进袖袋中。

  渡厄大师道:“怎不继续了?”

  “多卜无益。”

  大师又说:“方才,明明是福祸相依的卦象。小友信口胡诌,骗她是吉卦。”

  司湛看着窗边那株斜插于白瓶中的玉兰花,浅紫的花瓣在微风中怡然自得,“我看她心事重重,显然是处于困境之中。算卦本就为求个心安,何苦再给她增添烦忧。”

  “阿弥陀佛。”

  “老友又为何对江姑娘如此友善。”

  大师想了想梦中的景象,平静地闭眸:“佛缘。”

  司湛拜别大师,起身往后院走去。

  他喜静,往日渡厄大师不在云外寺时,他也时常十天半月在此处看书抚琴。

  上午太子派人来给他传话,午后江姑娘就找了过来。事情杂糅在心中,他很难再静下心来看书。

  司湛吩咐仆从备马,收拾行囊时,他看到那盘放在圆桌上的青绿色果子。

  他拿起一颗李子放进嘴中,眉头霎时蹙起,“好酸。”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两碟精致的糕点上,他以前去杨府赏画时,杨府的婢女曾端来一模一样的糕点供他和杨大人品茗时享用。

  司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那情真意切的模样里流露出的话语,恐怕没一句是真的。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城里,赶在了城门下钥前。

  天边还挂着一点晚霞的橘芒,城里已经点亮了灯笼。

  红漆马车即将驶进杨府所在的长街,斜刺里奔出来一辆挂着璎珞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车夫惊呼一声,立刻勒紧缰绳,臂上的肌肉绷实了才没迎头撞上这蛮横拦路的马车,他怒斥道:“你怎么御马的?没长眼吗!”

  挂璎珞的马车里下来四个婆子,她们一声不吭地往红漆马车上冲。

  护卫拔刀拦截她们,她们气势汹汹地骂道:“把二小姐交出来!”

  那马车里又出来一位穿戴华丽的妇人,手上拿着江家的令牌。

  黄媪掀开马车的帷帘,认出这拿令牌的妇人是江夫人身旁管事的张娘子。

  路上行人稀少,夜色渐浓。

  张娘子看见坐在马车里一声不吭的江神聆,她黑着一张尖薄的脸,将令牌放回袖袋里,手抄进袖中,

  “二小姐,夫人已经恼怒了,别再火上添油。”

  江神聆心生烦闷,张娘子那强横的样子像是带着婆子来抓逃奴一样。

  她再抬眼一一扫过那四个婆子,她们都是她的教引嬷嬷,平日里她们受了她母亲的命令,对她也十分严格。

  唯一对她好些的奶娘柳嬷嬷不在,估计是因她的胡为而受了牵连。

  江神聆默叹了一声,平静地对黄媪说,“今日劳烦你照顾我了,你回去复命吧。我在杨府玩了两日也该回家了,你替我向外祖母带句话,请她照顾好身子,我改日再来叨扰她。”

  黄媪深知江府规矩森严,二小姐回府怕是不好过,但她作为杨府的婆子也不方便阻拦江家的管事带江家小姐回府。

  再者,若在街上闹起来了,江杨两家都会成为别人的笑谈。

  黄媪对小姐点头:“是,老奴回去会将街上发生的事都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最疼小姐,明日定来府上给小姐做主。”

  说完她又对着张娘子白了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遇到悍匪了,哪有当街拦人的道理。”

  张娘子斜着蔑了黄媪一眼作为回敬,态度强硬地站在红漆马车前,“二小姐,请回府。”

  江神聆下了马车,又跨上江家派来接她的马车。

  璎珞晃了晃,她隔着车窗的竹帘往后瞧去,杨府角门的灯笼光离她越来越远。

  她滞涩地叹气。

  ***

  张娘子带着江神聆一路往书房走去,她方才硬气是为了从杨府护卫手里抓回小姐。

  如今回了江府,她挤出虚假的关心:“前夜夫人气得在家里砸了好多玉器,待会儿小姐见到老爷夫人了,还是先求饶吧。”

  江神聆没有搭话,看着是去书房的方向,她放心了少许,至少父亲没想当着全家人的面责罚她。

  张娘子看她不理,又说:“奴婢也劝过夫人了。”

  银白的月辉照在长廊两侧,婢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江神聆刚走进院子里,就听到瓷杯砸在地上的清脆响声,江夫人扯着嗓子吼道,“他还小,你打他做什么?要是把赐儿打坏了,我跟你没完!”

  她八岁的弟弟江神赐躲在江夫人身后,毫不关心父母的争执,百无聊赖地吃着手指。

  江恒逸拿着戒尺站在夫人面前,怒不可遏地说:“八岁了,三字经都读不通,你还要护着他?等他成年了,不得让我丢尽颜面!”

  江夫人比他更怒,“他还小,大些了自然就懂了!我可是拼着命给你们江家添了这个儿子,你要是伤了他,就是伤了我的命!”

  说起这唯一的儿子,江夫人便觉心酸。

  她嫁进江府后一年便诞下了长女,又过了四年才诞下次女江神聆。

  那时她的丈夫江恒逸一心求子,一看夫人又生了女儿,便在她坐月子时接连纳了两房妾室。

  江夫人心里对江神聆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意,总觉得若聆儿是个儿子,丈夫就不会纳妾,她也不会在月子里生气伤了身体,以至于过了六年才再怀上孩子。

  江神赐生时难产,江夫人受了很大的苦楚才诞下他,这疼痛更让她觉得赐儿来之不易,于是格外溺爱他。

  江神聆也知道母亲的这些心思,她小时候一直是奶娘柳嬷嬷带她,她哭着求着,母亲也甚少见她。

  她学诗词歌赋一点就通,父亲和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

  她拿着自己写的称赞母亲的诗去找母亲,母亲听罢,幽怨地摸着她的肩膀:“你这般聪慧,要是,是个儿子就好了。”

  她虽失望,但依旧听话,母亲安排什么她便废寝忘食地学什么,只为博得一些关爱。

  不过如今的她,早已想明白,这关爱既不属于她,那不要也罢。

  江神聆听到身后响起细小的说话声,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庶妹悄悄露着半边身子在门口看热闹,见她转身了,两人立即躲到门后面。

  张娘子走到书房门口便停住了脚步,打算等主君和夫人情绪平和些了再进去复命。

  江神赐看到院里走来的人,吸/吮着手指,没安好心地说:“父亲,母亲,二姐姐回来了,打她吧。”

  两人顿时停了争吵,江恒逸的戒尺敲在面前的椅子上,伴随着“咚”的一声声响,他吼道:“你这个混账东西,还知道回来!”

  江夫人指着她骂道:“平日里瞧着最是听话,没想到啊,心里藏着事呢!快给我滚进来!”

  江神赐笑起来,但不敢笑出声,跑到桌边坐下,拿起花生酥一边看一边吃。

  江神聆面色平静,没有露出看热闹的人想看的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她瞧着前生给自己添堵颇多的父母幼弟,忍着心中的怒气,抬脚走到房前。

  梁上的灯笼光照在她的脸上,江恒逸和江夫人也看清了女儿的脸色,两人更是怒火冲天,她竟然还维持着自若的神色,一点歉意也无。

  “你这个混账,给我进来跪下!”江恒逸的唾沫星子喷到了胡子上,他动手扯她进书房。

  江神聆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拉扯,福了一礼,将手中的紫檀盒子举在他的面前,“渡厄大师赠予我的佛像,这是先帝爷的赏赐,父亲沐浴更衣,把佛像供起来吧。”

  听到“渡厄大师”时,江恒逸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听到“先帝爷”时,他皱起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看到紫檀盒子上的金漆盘龙纹,一眼便瞧出是御赐之物,他举着的戒尺缓缓放下,“你说什么?”

  他不确定地盯着这四四方方的盒子,隐约想起来了关于此物的来历,心下大惊,“你哪来的?你若胡说我打死你,渡厄大师是你相见就能见的吗?”

  “父亲。”江神聆站在灯笼下面,光芒从她顶上笼罩全身,她神情严肃,煞有介事地说:“赏花宴的前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关系到父亲的官运。”

  先帝爷在位时,将万里山河修满了寺庙,还会嘉赏虔诚的修行者。

  因此大燕朝的达官贵族们都痴迷于求神拜佛,江恒逸也是如此。

  他信奉佛教不是为了向善积德,而是功利地希望佛祖保佑他官运亨通。

  江恒逸给长女取名江神缘,次女取名江神聆,嫡子取名江神赐,便是觉得自己与佛有缘、聆听佛音,神佛会赐下恩典,令他在官场上步步高升。

  江神聆看父亲神情复杂,猜他信了几分,她便将前世嫁进东宫后的经历半真半假地说给他听。

  末了,叹气道:“最后江家下场凄惨,父亲被流放到苦寒之地,我病死于宫中……梦里我向佛祖祈祷,佛祖念在父亲信奉一向虔诚,便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什么明路?”江恒逸若有所思,本朝尊佛重教,江神聆若说别的借口,他定是不信。

  但她敢攀扯渡厄大师,又扯上因果前缘,令他不敢轻易指责。

  江恒逸仔细思虑,神聆所说的,梦中官场上的那些事,以她的见识是绝对不知道的。

  再看江神聆神色坦荡、眼神坚定,他不禁信了两分。

  “进来坐下讲。”江恒逸把桌边吃花生酥的江神赐赶到一旁。

  婢女倒上茶水,江恒逸挥手让她们退下,“既是神迹,别被旁人听了去,把门关上。”

  江神赐在一旁不满地跺脚:“爹,她在撒谎!”

  江恒逸沉着脸,一掌拍在桌子上,“你二姐的事是你二姐的事。你这顽童,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你,少给我得寸进尺!”

  江夫人站在江神赐身旁给他撑腰,她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看江神聆从容不迫,她心里更加恼怒。

  江神聆坐下,“梦中,佛祖指引我不要嫁进东宫,还让我今日去云外寺拜见渡厄大师。”

  “我不知道梦里的事是真是假,但为了父亲的前程考虑,我才选择了相信梦境,牺牲自己的婚事。”

  “父亲、母亲应当知晓,我平日里久居闺中,一切以父母之命为天。我仅遥遥见过瑾王两面,怎会爱慕他。”

  说完她委屈地瘪了瘪嘴。

  江夫人挑眉,“谁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编得有模有样的,你外祖父给你出的主意吧!”

  江恒逸皱着眉头,看向夫人的目光流露出些许不悦,“不要打断聆儿,听她把话说完。”

  江夫人怒火中烧,“你简直鬼迷心窍!”她拉着儿子摔门出去。

  江恒逸指着她的背影,“不可理喻!”他又看向女儿,“别理她,你继续说。”

  “我今日一到云外寺,渡厄大师便召我过去。父亲,你也知道,多少人磕破了脑袋都见不上他,大师竟然主动见我,真是佛祖显灵。”

  江神聆打开紫檀木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通体翠绿的佛像,“大师说我有佛缘,便将此物赠予了我。”

  江恒逸眼睛都盯直了,“当年先帝爷亲自雕了这个佛像赠给渡厄大师,渡厄大师又将它带在身边云游四海几十年,大师竟然……竟然把佛像送给你了?”

  “大师说要给我时,我紧张得不敢接呢。”

  江恒逸抬手轻摸盒子上的盘龙纹路,似有佛光照在心间,颤颤道:“我看看。”

  江恒逸举着盒子走到灯下,反反复复地看了许久,内心震颤,久久不能言语。

  他终于将盒子缓缓放在桌上,对江神聆说:“江家世代簪缨,族中出过几位后妃,但从来没有出过皇后,我一直盼望自己的女儿能成为族中的第一位皇后。”

  “但如果因此遭太子怨恨而毁了江家数百年的基业,那这荣耀不要也罢。”

  他的意思,太子妃一事便就此不提了。

  江神聆面上不显喜色,垂头说:“女儿谨记,一切以家族为重。”

  江恒逸:“我沐浴更衣,把佛像好好供起来。虽是渡厄大师赠给你的,你年纪还轻,且先交给我保管。”

  他遏制着心里的激动,这事传出去,同僚们必会嫉妒得夜不能寐,而他的面上自会无限增光。

  他供奉神佛数十年,一直渴望能得到神明的眷顾,但连与神迹稍微沾点边的梦都没有做过。

  女儿有此缘分,他暗暗猜想,聆儿也是沾了他日日烧香祷告的光。

  江神聆点头:“本应如此,父亲保管,最为妥当。”

  江恒逸露出慈父的笑容,又想到一事,迫切地问:“渡厄大师还说了什么吗?他有没有说我的仕途如何?”

  江神聆摇了摇头,“父亲,渡厄大师说,这是你命中的大劫,神明已经指引你度过了劫难,若再给你更多指引,恐怕会折了你的寿元。”

  “是,千万不能折了寿元。”江恒逸阖上盒子,珍惜地捏在手中,“你也累了,快回房休息吧。”

  待江神聆走出书房,他盯着盒子,捏着胡须浅笑。

  过些时日将亲朋好友们都约到府上,一起欣赏先帝爷亲手雕的佛像。

  到时他再故弄玄虚地向众人显摆,自己与渡厄大师有缘。

  他越想越是面上有光,独自坐在桌前,抚掌大笑。

  ***

  江神聆刚走出房门,就被守在门口的母亲掐住了手臂,她轻呼:“疼。”

  江夫人捏着她的手臂把她往一旁的抱厦拉扯,“你骗得了你爹,骗不了我!”

  江神赐看着二姐吃瘪,高兴地跟在后面拍手。

  江神聆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再想到他前生闯下的那些祸事,当即决定给他教训。

  到了抱厦里,江夫人松了手。

  江神聆揉着被捏红的胳膊,“母亲,你管管弟弟,他八岁了还在吃手,半大的人了还像三岁孩童一般顽皮,日后不知道要闯下多少祸事。”

  江夫人怒极反笑,“我还没有指责你,你倒是数落起你弟弟来了。”

  她指使嬷嬷们,“愣着干什么?给我好好教导她规矩!”

  四个婆子围上来将江神聆按在地上,抬手就要打。

  门外张娘子得了门房传来的消息,急切喊道:“夫人,杨老夫人来了!”

  江夫人立刻让嬷嬷们住手,要是打伤了女儿,母亲见到又要骂她。

  她气不打一处,又抬手去掐女儿,却被江神聆滑溜地侧身躲过,“母亲,我听说,你闺中有个手帕交李氏,她比你大四岁,和你出身相仿,你们初时关系甚好,后来闹僵了。”

  “李氏嫁的夫婿比你差,她长女却嫁给了鲁王,所以你一直存了心思让我嫁给太子,好压她一头。”

  “你怎么不看看李氏将两个儿子教得多好,她长子是二甲进士,次子习武,亦是出类拔萃。你再看看我弟弟,人家指不准在背后怎么笑你呢。”

  江夫人被江神聆说得面色燥红,更是动了怒要扇她耳光。

  门口的念南高声撒谎:“杨老夫人往书房来了,马上就到了!”

  江夫人恨恨地停了手,指着她的鼻尖,“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前生听来的事,江神聆不便细说,便含糊地骗道:“赏花宴上,听鲁王妃说了几句。”

  “李氏那个溅 人!”江夫人小声咒骂了一句,“竟把这些事告诉她女儿。”

  “母亲,我高嫁是无望了,你趁着弟弟还小,努力将他培养成新科状元吧。到时候李氏只能嫉妒得牙痒痒,她儿子进士出身怎比得过赐哥儿的进士及第。”

  江神聆瞥了一眼在院子里含着手指看热闹的江神赐,他怎么看也不是新科进士的料。

  江神赐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对她做了一个鬼脸。

  江夫人默了片刻,瞪着她说:“你才几岁?我要你教我怎么做?”但女儿说的话,她确实听进去了几分。

  聆儿在赏花宴上被瑾王拒婚,实在丢人现眼,正经门当户对的亲事是不用想了。

  那两个庶女,就是嫁进东宫了,也只能做个侧妃。

  她确实该做些别的打算了。

  “不中用。”江夫人睨向江神聆,对教引嬷嬷说,“把她带回院子里。”

  江夫人走出抱厦,对张娘子说:“把杨老夫人迎到偏厅去。”

  江夫人怕母亲看到聆儿,又执意要将她带回杨府。

  再者,她想问问母亲,父亲的学生里有没有擅长教书的夫子,赐儿现在功课太差,要找个学识渊博的夫子好生教导才能成才。

  找夫子的事江夫人不想被江神聆听到,免得她觉得自己去了一趟云外寺回来,倒能支使父母做事了。

  江神聆将母亲的反应瞧在眼里,兀自站了起来,她走出抱厦时看了一眼在花丛里捉蟋蟀玩的江神赐。

  江神赐烦躁地瞥向她,“你把我蟋蟀吓跑了,改天我叫母亲收拾你!”

  ***

  迎着徐徐晚风,江神聆往自己住的灵荣阁走去。

  摆脱了父母的责难,但悬在心里的事还是让她不得安宁。

  直到躺在拔步床上,她还是心绪不宁。

  床角的香薰球里传来温润的香气,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后,终于有了困意。

  再睁眼,周围亮着龙凤花烛,身上的人,压得她喘不上气。

  疼痛、炙热往她身体里钻。

  她紧抿着红唇,亦有几声破碎的呜/咽溢出。

  直到他闷闷地长嗯了一声后,他才终于放开她酸疼的腰。

  她呼吸不匀,汗水将青丝黏在耳畔。

  在他起身摇铃时,她扯过红色的锦被盖住上半身。

  颀长白嫩的双腿在烛火照耀下微微颤抖着。

  他回身便看到了翘起的粉圆脚趾头和那双纤细的腿。

  她升起羞意,缓缓将腿缩进被子里,又扯过衣裳往身上穿,“臣妾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司洸倏地坐回床上,他抬手掰起她的脸,强迫她朝向自己。

  隔着咫尺的距离,他眉眼冷硬地审视她桃色的面颊,“别摆出这副矫揉造作的样子,孤看着烦。”

  她迷茫地点了点头,刚想解释两句,他再度压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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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江神聆猛然睁开双眼,艰难地从那痛苦的梦境里挣脱出来。

  她闭上双眼,似乎还能见到那双燃烧的花烛。

  她在黑暗中弓起身子,捏着被角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可身上亦止不住地发颤。

翌日清晨,念南给江神聆梳妆打扮时忍不住感叹,“小姐没睡好么,怎么眼皮泛着粉色。”

  “那用香粉多压一压吧。”江神聆有气无力地回道,她没见到奶娘柳嬷嬷,问了一句。

  婢女若竺说:“那日小姐在杨府过夜,夫人生气,说平日里就是柳嬷嬷将小姐纵坏了,于是命人打了嬷嬷十板子。”

  江神聆眉头紧蹙,她从匣子里拿出二十两银子,让念南将银子拿给柳嬷嬷,并嘱咐柳嬷嬷好生养病。

  念南点头应下。

  收拾妥当,江神聆带着若竺去西跨院向母亲请安。

  西跨院。

  江夫人隔着窗户早早地看到了江神聆,“聆儿,还不快过来让你外祖母瞧瞧,她怕我把你打折了,昨晚说了我一夜呢。”

  杨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热茶,“昨夜是谁追着我问,‘冯生好不好,文章做得怎么样?’,‘许生听闻是个暴燥脾气的,赐儿顽皮他会不会动手打?’,又说李生学识不行,段生品行不好,扭着我说到半夜也不准我睡觉。”

  她玩笑道:“干脆把赐哥儿送进东宫,让太子三师教导得了。”

  江夫人面上生热,小声对杨老夫人说,“娘,先别说这些了,等定了人选再说。”

  又招手道:“聆儿,杵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喝茶。”

  江神聆装作没听到她们的谈论,走上去问安,三人喝着茶说了一会儿话。

  杨老夫人见女儿和外孙女相处融洽,她便称乏了,要回家盯着奴婢们莳花弄草。

  江神聆跟着母亲一起送外祖母离开。

  临走了,杨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江神聆一眼,“昨日,见着了么?”

  这下江神聆的脸也红了,颔首浅笑,“见着了。”

  江夫人以为母亲也关心渡厄大师的事,她素来不信鬼神,笑着打断道:“娘,你记着我的事啊,我过两日来杨府看您。”

  “嗯。”杨老夫人摆手让她别再说了,转身踏上马车。

  杨老夫人一走,母女两人的笑容都垮了下来。

  “在府里好好待着,别出去丢人现眼。过两年风头过了,我挑一户京都外的勋贵人家把你嫁过去,也省得你在都城招人笑话。”

  江夫人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江神聆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拿定主意。

  回到灵荣阁,江神聆去库房里挑了几团彩线,一匹缎子。

  她坐在窗边认真地裁剪锦缎,打算绣一个好看的香囊送给司湛。

  ---

  转眼到了长公主寿辰。

  江夫人不想带江神聆赴宴,她害怕江神聆的出现助长众人的笑谈。

  但这些时日江恒逸摆了两次宴席请友人、同僚来府上欣赏佛像,他听了无数吹捧,心情极好。

  江神聆只是在他面前提了一次要去长公主寿宴,他便欣然答应。

  江夫人拗不过江恒逸,只好一家三口一起出席。

  慧敏长公主是圣上唯一的胞姊,今年四十有八,驸马早逝,她独居于公主府。

  圣上对她极好,年年长公主寿宴都命人办得隆重热闹。

  到了公主府,时辰尚早。

  门口的侍从喊道:“江尚书携妻女前来道贺。”

  江恒逸让仆从送上厚礼,绕过照壁,正好见到几个同僚。

  他便跟着同僚们一起去偏厅喝茶。

  江夫人穿着玫红色的华服,满头珠翠,殷红的唇挂着淡淡的笑意,回敬那些打量的视线。

  自赏花宴后,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在贵妇们的聚会上了。

  年夫人过来招呼江夫人,邀请她去一旁的阁楼玩叶子戏。

  江夫人正想着怎么自然地融入大家,听到表嫂年夫人的声音,她绷紧的肩膀顿时松弛了下来,“好呀,看看我今天手气好不好。”

  “母亲,我去西边花园里逛逛,不打扰你和夫人们摸牌。”

  江夫人回头用团扇轻拍江神聆的手,“去玩吧,别乱走。”

  江神聆点头称是,她猜想王爷不会来得太早,她也不想去人多的宴客厅待着,便去花园里逛逛。

  花园最西面有一个锦鲤小园,江神聆散步到锦鲤小园的月洞门处,看到三五成群的 姑 娘 们围着池塘嬉笑。

  她们举着团扇,巧笑倩兮,时不时向塘中的凉亭上睇一眼,又匆忙收回打量的视线,红着脸与友人说话。

  江神聆抬眸望去。

  日光灿亮,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锦鲤在碧绿的荷叶间嬉戏,逐起荷团荡漾。

  荷花开得正好。

  宴厅那边传来轻妙的丝竹之声,花满银塘水漫流,矮矮的浅灰色凉亭融于荷间。

  凉亭里有两人在对弈,正是瑾王司湛与瑞王司泓。

  司湛垂眸望着棋盘上的落子,苍白的手指捏着一颗黑子,周遭喧闹,他自平静。

  司泓打着折扇,宽袖卷着微风,晶亮的双眸偶尔看一眼美丽的 姑 娘 们 ,又继续对着司湛侃侃而谈。

  江神聆站在池塘边,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朝司湛身旁的荷叶扔去。

  石子跌进水里,激起清澈的水花,也激起周围女子们的不满,“是江神聆?她好不要脸。”

  “她怎么还敢来啊,上次被拒婚,还不嫌丢人么?”

  胜日辉煌,穿着桃色斜襟短衫、撒花百褶裙的江神聆白得耀眼。

  她眼里噙着少女怀春的浓浓爱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司湛。

  浅浅一笑,红唇贝齿。

  周围的人更是恼怒:“王爷看见她了,躲还来不及呢,她还好意思笑。”

  司湛的思绪被打断,他顺着沉寂下去的水花看向她,隔着亭亭净植的荷花,他的目光在少女明媚的笑容上停了几息。

  江神聆的心,怦然跳快,那砰砰乱跳的心声掩盖了周围的嘈杂,也让她忘却了司湛身旁的司泓。

  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在这芙蕖清香的仲夏遥遥相望。

  她伪装出来的爱和笑意来不及收拾,愣愣地望着他。

  司湛移开了视线,黑子落在棋盘上。

  江神聆也回过神来,她轻拍乱跳的心口安抚自己,美色误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卖弄虚情假意,难免紧张。

  她拿起绿色纳纱花蝶图的团扇遮住半张粉面,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欠身道:“王爷安好。”

  司湛没有答话,耳尖浮起一抹薄红。

  司泓看了一眼周围愤愤难平的女子们,用折扇遮住嘴,小声问道:“你们,怎么回事?”

  “话又说回来,你今天落子怎么这么慢,有心事?”

  “何事?”司湛反问司泓。

  他今天来得太早,便想寻个安静之处等待午宴的到来。

  恰好遇见了司泓,两人便在此处对弈。

  司泓的侍从在园里来来回回地跑,端茶送水、取冰点香,吸引了园中众人的目光。

  他们对弈了一盏茶的功夫,僻静的池塘已是人声鼎沸。

  司泓看湛哥哥目光澄明,反问他的语气也是那般自然。

  看来湛哥哥是被孟浪的江二小姐吓愣住了,而非他想的暗生情愫。

  公主府的侍从在月洞门处说:“瑾王爷,瑞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围着池塘的贵女们纷纷退向两侧,恭敬地行礼。

  江神聆连退几步,站在了两位女子身后。

  当“太子殿下万安”的声音静下后,她看见那双玄金色的皂靴停她面前半晌不动。

  明明骄阳隐在了云后,她却觉得浑身更灼热了些。

司洸隔着老远便看到了那桃色的倩影,她手执绿芽色团扇,慢慢扇着风。

  发髻后斜插的珍珠颤枝金步摇,随着她的步态缓缓摇动。

  莹润的珍珠一动一颤,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在看着亭中的人。

  司洸在江神聆面前停下,她乖顺地低着头,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

  他驻足片刻,周围的人抬头偷偷打量他,但她始终没有抬头。

  人多羞怯,他可以体谅。

  司洸朝凉亭走去,“你们好兴致啊。”

  江神聆看他走开,默默地吁了口气。

  她看着司洸的背影,往后一小步一小步地退,直到彻底退出锦鲤小园。

  司泓快步走到曲折石桥上,将司洸拉到石桌边,“洸哥哥,你快来帮我参谋参谋,我要输了。”

  司洸皱眉看向棋盘,指了一处。

  指完,他回头状似无意地扫过人群,没看到那抹桃色的身影。

  他来了,她倒走了。

  司湛落子,看向又开始拉司洸衣袖的司泓,浅笑道:“不如你与洸哥再起一局。”

  司泓:“先下完这局,我想赢。”

  司湛拿起茶杯,在饮茶时抬眸往外看了一眼,片刻后目光落在荷团上。

  司洸收回的目光也看向池塘,“荷花开得正好。”

  “是啊。”

  在司泓的催促下,司洸兴致缺缺地替他对弈。

  很快,司泓的局面加速走向颓势,他气道:“洸哥哥,你为何要乱来?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你来吧,我去别处看看。”司洸立刻丢开棋子,转身往亭外走去。

  “诶,哥。”待司洸走了,司泓收起佯装的怒色,小声说,“我给洸哥哥准备了一个惊喜,待会儿他保准会谢我。”

  司湛:“什么惊喜?”

  “他喜欢的周姑娘,不在长公主的邀请之列。我找朋友带她来了。”

  司泓让侍从收拾棋盘,“我们再来一局。”

  司湛想起那日司洸召他去东宫,对他说自己已经无意于周氏,“你可能好心办了错事。”

  “错事?”司泓笑起来,“前些年,他为了周姑娘,敢违背圣意,跑去国子监读书。今年春末之时,两人还私下传着书信。”

  “我看,如今是在闹别扭。”

  日头渐高,司湛也没了对弈的心情,“不下了,去宴厅吧。”

  ***

  正午,寿宴开始。

  丝竹声悦耳,堂中舞姬甩着艳红的水袖,跳着欢快的舞曲。

  男女分席,江神聆跟着母亲坐在一起,待父亲举杯向慧敏长公主贺寿时,她们也站起来一同敬酒。

  江神聆举着酒杯,眼神睇向左上方的位置,想给司湛打眼色,一会儿寻个机会私下见面。

  但司湛正低头夹菜,她反倒与司湛身旁的司洸对上了视线,司洸点了点头。

  江神聆眸光微颤,连忙望向长公主。

  她随父母一起说了两句祝词,喝完杯中酒,含笑坐下。

  江神聆坐下时,余光瞟到司湛抬头了。

  偏偏司洸还看着她,她只好夹起一片炙羊肉塞进嘴里。

  吃完两块肉,她刻意东看西瞧,假装方才对视的目光只是无意之举。

  江神聆不敢做得太过,毕竟那日她还答应了司洸,万寿节的时候向圣上献礼。

  她心下焦虑,一是不知司湛考虑得如何了。

  二是不知那日司洸叫司湛去东宫,两兄弟聊着聊着,会不会发现她在其中两头欺瞒。

  实在是叫她如坐针毡。

  慧敏长公主开心,不断举起酒杯让大家一同饮酒。

  喝完三杯佳酿,江神聆雪颊酡红。

  司洸站起身,向长公主敬酒,又说:“姑姑,我叫了戏班子过来,姑姑上次说得那出《天仙配》,我让他们重新排过,添了两处新戏。”

  慧敏长公主笑道:“叫他们上来,我现在就要看。”她又说,“待会儿午宴结束,你可别走。”

  她又指了一些人,“你们都留下来陪我打马球。”

  司洸应下,又说起幼时曾得长公主照顾,两人忆起过往,多说了几句。

  司湛在哥哥与姑姑说话之际,看向江神聆。

  他不擅饮酒,但既已来了,又坐在姑姑身旁,若在举杯共饮时不饮,会让姑姑不悦,也会吸引其他人的目光。

  他不喜欢让人过多地关注他,便也陪着长公主喝了好几杯佳酿。

  在酒色浸染下,司湛浅色的唇多了两分血色,沾了酒气的双眸似薄雾中浥露的新竹。

  江神聆的眼里挂着酒气浮上来的濛濛,骤然抬头与司湛对上视线,她心口百转千回的愁绪都化为了一抹淡笑。

  她抬手撩过耳边的碎发,放手时指了一下东边。

  司湛会意,缓缓点头。他移开目光,看向上来的戏班子。

  司洸与姑姑说完话,回头看戏班子时,瞧见了江神聆望着他在笑。

  皓齿蛾眉,暗送秋波,红润的脸颊上绽放出两个可人的梨涡。

  看到他回眸了,她抿着唇收了笑容,低头捏着酒杯。

  她既不饮酒,也不添酒,捏着那瓷白的杯子,眸光在面前的佳肴上胡乱地打转,透着两分娇意的羞赧。

  司洸勾了勾唇角。

  江神聆趁着众人都在看戏,对母亲说:“我喝多了,出去透透气。”

  江夫人与身旁的贵妇们闲聊着,对她点了点头。

  公主府南边是大门,西边是花园,北面是马球场,等会儿宴会结束后,众人都要移步去观球。

  东边走过长廊便是长公主所住的千鹤院,宾客知礼,不会贸然往东边走去,所以江神聆约了司湛在宴厅的东边见面。

  江神聆走出宴厅后,让念南在厅门守着,“待会儿王爷出来了,你告诉他,我在千鹤院外面的长廊上等他。”

  念南应下,待江神聆离去后,她回头往厅中望去,慧敏长公主正与瑾王说话。

  念南瞧着公主很高兴,这对话怕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长廊两侧,翠林郁茂,繁花漫漫如云。

  仲夏日仄,满目耀眼的金光,雕梁画柱的长廊,盯久了难免出现浮光重影。

  江神聆站在长廊上,缓缓摇动着团扇,点点热风扇在脸上,丝毫不解暑热。

  她想,待会儿司湛过来了,她站在长廊的中段,就得一直看着他走过来。

  她素来是个架不住美色的人,重生到少女之时,心境也活跃了起来。每当她看到好颜色的少年,心就胡乱跳动。

  脸上也会燥得厉害。

  这样不妥。

  于是江神聆坐在美人靠上,背对着宴厅那边,打算等他来了,她再回头。

  不时便听到橐橐的脚步声在木廊上响起。

  她捏着袖袋里的香囊,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她在脑海里将打好的腹稿再默念了一遍,直到脚步声在背后停下。

  江神聆回头,看清来人,眉眼间的笑意顿时化为惊愕,她慌张地站起来,退了一步行礼,“太子殿下安好。”

  司洸背手而立,冷玉似的眉眼浸在日光里也生了几分暖意。

  他穿着玄金色的宽袍大袖,系着螭纹金钩玉带,金冠拢起青丝,棱角分明的脸微微低下,瑞凤眼盯着她:“你有何事?”

  我有何事?江神聆再后退一小步拉开距离,他离得太近,冷凌的香气带着酒气席卷了她。

  “我不胜酒力,在此吹风醒酒。”

  司洸看着她慢慢收到身后的、鼓着的袖袋,了然地点头:“给我的?”

  他目光静静地沉过来,落在她往后缩的手臂上,像是无形的重压。

  江神聆急忙摇头,轻声说:“我也出来挺久了,再不回去,母亲该着急了。”

  司洸抬手拦住她的去路,宽袖上的金丝暗纹流动着光彩。

  方才宴上,江神聆频频地往他这边打量,眼神睇了又睇,他虽然侧对着她没有看到,但他身旁的侍从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她又扭捏起来,他只好先一步拿出一个巴掌长的楠木盒子,“那日说的海棠镶珠簪,你看看,喜欢吗。”

  江神聆柳眉拧起,她想走,又怕回去的路上恰好撞见司湛,看司洸的样子,那日他们应该没有聊到她。

  也是,对于司洸来说,她有何重要,他将弟弟唤到东宫谈诗词歌赋也谈不到她。

  她心间松了口气,又想起方才王爷点头的样子,细细回忆起来,他唇边似乎是噙着笑意的。

  看来王爷那边有些眉目。

  江神聆没有抬手接盒子,颔首浅笑:“发簪是定情之物。等婚事定下来了,我再收吧。”

  司洸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把盒子塞在她的手里,这簪子是他千挑万选的,用做定情之物再合适不过,“你明白就好。”

  江神聆的手腕被抓起,袖袋里的香囊突兀地掉了出来,她急忙蹲下去捡,“诶。”

  司洸先一步弯腰捡起来,月白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临水自照的白鹤,下面吊着浅蓝色的吉祥结。

  他摸着香囊里鼓鼓的,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竟然还藏着两张帕子,一张绣竹,一张绣兰草,帕子底下都绣着浅金色的“聆”字。

  他前生也收到过江神聆绣的香囊、帕子,亲手做的寝衣、靴子。

  时隔多年,再次收到她送的东西。

  他轻张薄唇,喉咙里像堵着湿润的棉花,一时之间感慨交织,半晌才道:“很合适。”

  江神聆捏着楠木盒子,手心泌出汗来,借着酒意脱口而出:“这不是送给殿下的。”

司洸剑眉上扬,“给谁的?”

  等待她回答之际,他将帕子收回香囊里,又将香囊系在腰带上。

  他摩挲着香囊的花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算了,他都带在身上了,再无要回来的可能。

  江神聆无奈地低头,咬了咬唇角,“殿下,臣女告退。”

  “难得遇见,坐下说会儿话。”司洸先一步坐在美人靠上,眼慢腾腾地扫到她身上。

  廊边的小塘里开满睡莲,他看着江神聆往前走了两步,在他的注视中,她停了下来。

  江神聆站在他右手边,隔着三步的距离,低头垂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那态度好像是等候差遣的婢女。

  司洸对她的拘谨略感不悦,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隔着她看到了别的景象。

  那是前生的暖春,新婚燕尔,他坐在床边穿着宽松的绸衣看书。

  不知道江神聆如何收买了他的侍从,她提着食盒雀跃地站在了他面前。

  他皱着眉头喊她出去,她将食盒放下,脸上的委屈一闪而过,化为明媚的笑颜。

  她非但没出去,反而顺势跨/坐在了他身上,他从她盈盈的桃花眼里看到了自己刹那的惊慌。

  他抬手推她,眉弓压下,冷峻地盯着她,“光天白日,胡闹什么。孤不喜欢你这般……”

  江神聆却没有丝毫惧意,她柔软的双臂攀上他的脖子,歪着头,笑出两个甜甜的梨涡,“那殿下喜欢我什么样子?”

  他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让她下来,她的红唇轻啄在他的唇上,温柔地低喃:“那这样呢,也不喜欢吗。”

  颤栗的酥麻自唇上蔓延开去。

  他抬手想推她,最后他的手却落在了她雪白的颈项上,并缓缓往下挑开她的领口,“你真是。”

  ---

  眼前的江神聆,与司洸记忆中的少女有些许差距。

  独处之时她总是拘谨着,不似前生婚后,有着饱经采撷的妩媚。

  不过,司洸记不清成婚前她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在她的精心安排下,他“偶遇”过她几次。

  她出自那样的家族,美丽的面庞上总是挂着明媚的笑容,让人看着便觉得充满生机,就像怎么折断也会再开出来的花。

  也难怪他会误会她。

  谁又能猜到,那娇颜下的脾性,不是充满算计,而是善良执拗。

  “过来。”司洸说着,觑向一旁,示意她坐下。

  江神聆轻轻摇头,站在他面前便腿肚子哆嗦,只想离开,“殿下,这不合礼数。”

  她怕他动怒,连忙另起了话题:“殿下,万寿节的贺礼备得如何了?”

  “我想做首诗赞誉圣上的功绩,与那贺礼也适宜的诗。”

  司洸神情松泛了些,“前些时日,我让瑾王陪我挑选了一幅棋具。白玉与黑玉的棋子,棋盘是琉璃的,那琉璃烧制时不知道添了什么,在日光里隐约能看到龙纹。”

  “父皇最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你说是吉兆、祥瑞,他必会相信。”

  “喔。”江神聆惊叹地点头,“殿下有心了。”

  “说起来都怪我,无端招惹瑾王陷入是非。”她抬眼打量着司洸的神色,“王爷没有怪罪我吧。”

  “瑾王是随性的人。父皇、母后的话,他都时常不放在心上,更何况那些闲人。”

  司洸话落,余光扫到长廊上走来的人,他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江神聆也听到了脚步声,看他眼含寒意,她捏着木盒的手轻抖了两下。

  司湛来了吗。

  司洸问:“你怎么来的?”

  江神聆慌张回头,看到了周静惜。

  周静惜穿着玉色的素裙,头上挽着单螺,一只碧色的玉簪斜插/在螺上。她走路轻慢,桂子绿的腰带勒出她的纤细单薄。

  江神聆自己也没有意料到,再见到她,心间会突感不适,眉头也会不由自主地蹙起。

  周静惜攥着绣帕,福身,怯怯地低头:“打扰到殿下和江姑娘了。”

  她向司洸解释:“之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殿下曾带瑞王与我一同上街吃小食。”

  她说着,浅浅地看了江神聆一眼。

  “这些日子,我见不到殿下,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事情,所以我让婢女去找瑞王的侍从,托了瑞王的关系,今日才来到了公主府。”

  “我不是长公主的客人,不便在公主府久留。方才我一直逗留在廊边,恰好看到殿下与江姑娘在此说话,只好冒昧地过来打扰。”

  说完她再次对江神聆道歉。

  司洸的瑞凤眼斜蔑着她,眉眼间戾气丛生,“既知道自己不是客人,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殿下。”周静惜绕过江神聆,走在司洸面前站住,才刚开口,两滴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浅薄的眼皮霎时红透,“洸哥哥,若有什么误会,或是惜儿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洸哥哥明白告知!”

  江神聆看周静惜潸然泪下,退了两步让开位置。

  难怪司洸不让她走,原来这出戏在这里等着她呢。

  上次她说知道了他们有私情,想成全他们,司洸解释与她“毫无瓜葛”,如今便演上了毫无瓜葛。

  “孤上次已经与你说得很清楚了。”司洸在赏花宴那日,她哭哭啼啼地跟上来时,便耐着性子与她说了,日后他与她再无瓜葛,他欠周家的恩情,会用银两报答。

  那日周静惜缠着他、拉着他,反复问他为何变了心意。

  他实在不耐烦,令侍从拦住她才得以脱身。

  司洸看向周静惜身后的江神聆,她眉头紧蹙,他心口微滞。

  “殿下,我先退下了。”江神聆侧身将楠木盒子放在长廊的栏杆上,这东西拿回去她不好向母亲解释,随手丢了又怕惹来事端。

  她行了一礼,再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司洸见江神聆簪子也不要了,立刻站起来,“江神聆!”

  他突然想起来一事,故意扬声道:“那佛珠你戴着吗?”

  周静惜擦拭委屈的泪水,嘟囔着伸出右手,纤白的腕上露出紫褐色的一串佛珠,“洸哥哥的心意,我自是日日戴着。”

  司洸手放在佛珠上,使劲拉拽。

  穿着佛珠的红绳霎时绷直,在周静惜嫩白的手腕上勒出深深的红痕。

  周静惜双眸瞪圆,急急地收手,“洸哥哥你做什么……”

  他手上力道不减,红绳在拉扯间终于断裂,十几颗佛珠叮叮咚咚地散落一地,“以后不要戴了。”

  司洸抬眼望去,江神聆已经走尽长廊,走到了垂花门边,繁茂的树影落在墙上。

  她桃色的背影在晃动的树影间,好似微微颤抖着。

  他迈过地上的珠子,向她追去。

  周静惜花容失色,方才的几滴泪水没有倾注真心,此刻却泪如雨下。

  她知道殿下生来便得厚望,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恣意惯了,不是个好性子的主。

  她平日里相处时都小心翼翼地,这次是真怕他要与她断了联系,她才贸然地来找他。

  周静惜捂着被勒痛的手腕缓缓蹲下,她匍匐在地,捡起一颗珠子,指尖颤抖不已。

  她抽泣地望着司洸离去的背影:“殿下,你为何如此无情。”

  ***

  江神聆走到宴厅时回望长廊,还好摆脱了他们。

  在司洸与周静惜一起出现时,她胸口闷闷地疼,好似前生的病痛又缠上了她。

  江神聆轻拍心口,方才走得太快,此刻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

  午宴已经结束,慧敏长公主带着众人去了北边的马球场,厅中留着几个仆人在收拾餐盘,擦拭桌椅。

  念南呢?江神聆站在门槛边四处张望。

  司湛从门边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擅饮酒的他,面上还有朦胧的酒色。

  少年清瘦的身子站在厅前,身后是宴席已散的杂乱,空中是酒肉余韵的腻味。

  偏他那双眸子是清亮的,便似清风明月,只叫人心头舒坦,“江姑娘。”

  江神聆被汗水濡湿的衣衫沾在背上,他轻轻一唤,那燥热好像都离她远了。

  但来不及寒暄,她慌张地看了一眼往这边走来的司洸,连忙跨进宴厅,拉着司湛的手往宴厅的后堂跑去。

一路穿过宴厅,从宴厅的后门绕到了花园里。

  江神聆拉着司湛的手腕,温凉的触感,手心感受着他脉搏生机盎然的跳动。

  她在前面快步走着,他跟在后面,司湛没问她缘由,任由她带着他在花园里奔走。

  江神聆绕来拐去,在花园的偏僻角落里停下。

  她害怕被人看到,又带着司湛跨进花圃,躲在假山后面。

  假山后面便是院墙,她挤在院墙与假山之间的空隙里,前后都有遮蔽,这才觉得安稳。

  司湛心细如发,温声说:“你这般慌乱,是因为太子殿下么?”

  “不是呢。”江神聆用绣帕擦拭额间的薄汗,脸上热扑扑的,“走太急,喘不上气了,王爷先等我缓缓吧。”

  见面便拉着他逃命似地走了一路,要让他相信她只是想到这里来说话,似乎有些难。

  她说完,司湛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

  江神聆本想拿出香囊,温声细语地表达爱意与思念,再问王爷思量得如何了。

  如今香囊被司洸拿去挂在了身上。

  方才席间她和司洸离开许久,司湛若等会儿看到了司洸身上的香囊,再好奇询问,司洸肯定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实情。

  她不想再增添新的烦恼了。

  江神聆酝酿半晌,几经踌躇才轻声询问:“王爷近来可还安好?”

  “安好。”司湛的神色瞧不出什么温度,但声音却依旧温和,“你可好?”

  “我一直想着王爷会不会答应定亲的事,茶不思饭不想,自然不好。”

  绣帕在手里绞成一团,江神聆腼腆地笑了笑,“王爷想好了吗?可要给我一个与你相知相识的机会。”

  那伪装出来的腼腆,带着两分机灵的造作,司湛低头看着她的眼眸,他看不透那笑盈盈的眼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司湛道:“那日我去了东宫,听太子殿下说,他有意娶你为妻,你也答应了。”

  “他让我帮他挑一份贺礼。在万寿节的时候,你将贺礼献给皇上,他再提出定亲。”

  “你可知晓?”

  江神聆的笑容凝在了脸上,“我……”

  她不知道该说知还是不知。

  心情七上八下,犹如浪涛中沉浮的小舟,他问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上来,只好再次不答反问:“王爷没有把我来云外寺找你的事告诉他,是吗?”

  “嗯。”司湛道,“太子殿下最厌被人欺瞒,若被他知晓你瞒骗他,于你而言,是很大的麻烦。”

  他顿了顿,“但我也不喜欢被人欺瞒。”

  江神聆怔住,“不是的。”

  司湛背光站在假山下,眸中清浅的光黯淡下去,流露出微弱的失落,“所以,我不想再与江姑娘有更多的认识,便到此为止吧。”

  他说完,侧身欲走,被江神聆拉住衣袖,“王爷不喜欢宴宾应和,却来得如此早。难道只是想给我说一声,到此为止吗。”

  她心里着急,攥紧了袖摆,“王爷也想听一下我这么做的缘由吧。”

  司湛背对着她,迈了一步又回头看着被拉住的衣袖,他伸手,试图从她手里将袖摆抽回来,“江姑娘的缘由也多半是编造的。”

  江神聆牢牢拽着那绣着浅色竹叶的月白色衣袖,“过往是对王爷说过一点谎话,但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每一句都是真的!”

  园里突然响起人声,“小的方才只顾着收拾桌椅,实在没看清江姑娘往哪里去了。”

  江神聆心口发紧,呼吸急促,双眼霎时瞪圆。

  “你,带着孤在这园子里乱转,是嫌命长么?”

  司洸声音低沉,戾气比暑热还喧嚣。

  那仆从回道:“太子殿下息怒,小的真的不知道江姑娘去哪里了。不过只剩下前面这一个小园没看了,要不殿下在这里等着,小的去园里看看。”

  司湛听到声音,还来不及反应,猛然被江神聆压在了假山上。

  他双眸震颤,唇绷得平直,惊愕地低头看她。

  假山在月洞门边上,挨着小径。

  若司洸要去最后那个小园,必会路过假山。

  假山的背后只有一个凹处,便是司湛所站的地方。

  那凹处也不够容纳两人藏身,江神聆将司湛推在假山的凹洞里后,自己也紧忙贴了上去。

  即使这样,司洸路过的时候若是斜眼一看,也能看到她飘在外面的衣裙。

  江神聆的手按着司湛,只得双腿缓慢挪动,将飘扬的裙尾收回来。

  但两人隔得太近,她纤细的腿难免隔着衣料触碰到司湛绷得笔直的腿骨。

  终于,她用小腿腿/缝夹住了裙子,不敢再动分毫,紧紧地往里靠拢。

  司湛抬手轻推她,挣扎着想要隔开些距离。

  江神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颈窝,喁喁低语:“求你……”

  温热的呼吸起伏在司湛耳畔,她轻张的唇瓣从他脖颈间擦过,那句“求你”好似扑腾的蝴蝶在他耳蜗里旋转,又痒又麻。

  司湛被她的轻喃定住,不再动弹,手垂在身侧不知所措。

  他慢慢地将手往后收,双手撑着冰冷的山石,才终于像是寻到了依托。

  怀里的江神聆柔软芳香,似绵云纠缠着山峦。

  酒意的晕眩方才都消散了,如今又缓缓漫上来,司湛抿唇看天,她云一般的绵软,他却是火烧火燎的难耐。

  他咽了咽,咽不下狂乱的心跳。

  萦绕在鼻尖的芳香,似沸腾水雾将他包围。

  他抬头,天穹浩瀚,假山上的几株小草随风点着头,翠嫩嫩地笑着看他。

  即使他已经努力地仰着脖子,与倒在他肩头的如雪香腮保持距离,可毕竟贴得极近,酥酥麻麻的痒意依旧令他喘不上气,实在难捱。

  他本想与她说个清楚的,本想不再听她任何谎言的,可如今这样子,如何再说得清楚……

  江神聆的双手亦无处安放,起先是按在他的肩头,后来缓缓地往下移动,贴在了他腰旁的假山上。

  砰砰,她听到自己狂躁的心跳。

  她侧目看司湛,他仰着头,白净的脖颈下可见苍青色的血脉。

  他清亮的眸望着天,下颌线收紧,呼吸也不见急促,瞧着像是独处危崖的青松。

  可她也听到了司湛胸腔里杂乱的应答,他即使面上不显,心却跳得比她还快。

  “滚开。”司洸要寻江神聆解释,好歹要显出诚意,若让仆从替他去寻,她那性子,怕是又要在心里闹起来。

  司洸的声音比方才更近,江神聆万分紧张,浑身抖得厉害,她不断地告诫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撞见就撞见,索性就与司洸说破吧。

  男未婚、女未嫁,她就是约了瑾王在这里相会,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她的身体却紧紧压着司湛,一动也动不了。

  是了,她不想与司洸起冲突,内心里还是惧怕他,他前生每每施压于她,她就会被消沉的情绪裹挟。

  长此以往,只想躲着他。

  四周鸟语花香,姹紫嫣红。假山前流水涓涓,芍药垂着重重叠叠的花瓣,由着蝴蝶在此间浪荡。

  如此难熬也才片刻,司洸还未走到假山旁。

北边的马球场传来鼎沸的人声,许是谁进了一颗好球。

  仲夏的午后,艳阳炙热,司洸心情随着燥热也愈发糟糕。

  他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她对他的误会倒是又增加了。

  他踏在石板路上,恨不得将这花园都掀翻过来,花树也尽数砍掉。

  身后响起刘嬷嬷的声音,“太子殿下留步。”

  司洸止住脚步,没有应答,回头冷厉地扫向刘嬷嬷。

  “殿下,大事不好了!”刘嬷嬷被殿下的眼神吓得一抖,急切地走过来,躬身轻语,“太后娘娘身子突然不大好,皇上与皇后都去慈宁宫侍疾了。”

  “皇后娘娘急召您进宫。”刘嬷嬷又说,“慧明长公主那边也有人去通传了,这好好的宴会怕是只能终止了。”

  司洸面无表情地“啧”了一声。

  他就算找到了江神聆,宴席将散,他也没有机会与她细谈。

  他挥袖往外走。

  司洸走后,刘嬷嬷逮住那带路的仆从,“殿下面色不佳,可是发生了什么要事?”

  仆从便将殿下让他带路找人的事告诉了刘嬷嬷,刘嬷嬷答“知道了”,放他离去。

  待园里人声散尽,江神聆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方才双腿止不住地发抖,如今脚下还有些酸麻。

  她与司湛隔开了距离,但她鼻尖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似雨后草木的清香。

  司湛拧着的眉头终于疏散开,他低头看到她荔枝红的双颊,还有那半掩着双眸却不安翕动的睫羽。

  她轻声说:“我唐突王爷了。”

  “我……”司湛往常泠泠的嗓音带着沙哑,刚启了一字,便阖上了薄唇。

  他感到赧颜的是,江姑娘从怀里离去后,怀中空空落落的,竟然有一瞬的不适。

  情绪翻涌,心间再难平和。

  江神聆咬了咬唇角,慌乱后的宁静,让她浑身乏力虚浮。

  司湛:“祖母生病,我也该去榻前侍奉了。”

  “王爷,容我再多说两句,可好?”

  她斟酌遣词,温柔地看着司湛,“我说了,不会再欺瞒王爷。”

  她摸着脖上的金丝细绳,拖出来一块玉佩。

  玉佩是圆型镂空的,正面雕青鸾,北面刻“隽华不离”四字,形制古朴。

  “这玉我自小戴在身上,是外祖母的父亲,沛国公祖上传下来的。”

  “赠予王爷,以表我的心意。”

  娇小的手掌在司湛面前摊开,掌心放着碧绿的玉佩。

  司湛神色微动,他没有接过玉佩,问:“为何太子殿下有意于你了,你却想与我定下亲事。”

  “太子殿下日后会有三宫六院,而我希望我的夫婿,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他就算要纳妾,也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司湛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赞同她说的一人相许终老之说,对于他而言,即使无子也会从宗室里过继子嗣,而不是纳妾来传宗接代。

  但是江神聆说的话,稍加思索便发现有明显的破绽,“可是,你并非第一日知晓那是太子殿下,你早应知道他会有三宫六院。”

  江神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诚挚,“人之所欲,往往会因时而变。过往我在意太子妃的权势,在意太子殿下的心意。如今我更在意两心相许,在意舒心顺意地活着,不想把一辈子都耗费在与其他女子的斗争中。”

  她垂眸望向手中的玉佩,“这玉佩世间只此一块,对我和外祖母一家来说都有非凡的意义。我若撒谎,不会以此为信物。”

  司湛略加思索,接受了她的说辞。

  他凝向玉佩的双眸泛起一丝极淡的情绪,“江姑娘,是将我当做暂时避雨的屋檐吗?”

  “我之前是存了利用王爷的心思,希望借与王爷的亲事摆脱太子殿下让我送礼的事。”

  “如今不是了。”江神聆将玉佩再往前递,“如今,想尝试与王爷成为两心相许的良人。”

  那日母亲说要随便寻一个勋贵人家将她嫁掉时,她就拿定了主意,若能与司湛定下亲事,那么她想尽力嫁进瑾王府。

  司湛不是沾花惹草的人,不知情时看着他疏离冷淡,但稍加接触便察觉他温和随性。

  他心里有事便直言以对,不会在话里把事情绕来绕去,也省得她揣测、试探,自寻烦恼。

  若她错过了司湛,就算没有嫁进东宫,过一两年再出嫁时,只能凭运气去赌所遇之人的品性。

  她赌不起。

  虽然她的心还千疮百孔着,日后与司湛会举案齐眉还是相敬如宾,她难以预料,但日后是日后,眼下的事才是最为重要的。

  江神聆温柔无声地浅笑,抬头看他,眸里洒落日耀金光。

  等待他的回答。

  阵阵微风吹起撒花百褶裙,裙摆的金线云雀飘到司湛的雪袍上,雀鸟起起伏伏,轻抚着他袍摆的竹叶纹。

  方才依偎的裙、袍,随风再次贴近。

  透着撩人的旖旎。

  司湛看着她,她笑容如蜜,落在他眼里也有些许甜味。

  他浅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字一个一个地艰难蹦出来,“且先相知吧。”

  他抬手从她手心接过玉佩,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心。

  她手指浅浅蜷缩,脸上浮起晚霞般缱绻的柔红。

  江神聆在他面前再次摊开手掌,柔声询问:“王爷的信物呢,哪有光收不出的道理。”

  司湛将玉佩收回袖中,从腰带上解下唯一的玉佩,“我八岁那年,渡厄大师来宫中讲经,我随母后一起拜见他,他将这玉佩赠予我,说可保我平安。”

  “我戴了已有十年。今日仓促,先以此为信物吧。”

  江神聆接过玉佩,捏在手中把玩,剔透的羊脂玉,触之有微弱暖意,玉上刻有莲花图案。

  她笑着将玉佩收进香囊,“渡厄大师的东西,在我家可是比御赐之物还珍贵。上次的佛像被我父亲给抢走了,这次的玉佩我会好好珍藏的。”

  江神聆指了一下他的袖袋,又点了一下自己的香囊,笑出醉人的酒窝,“定情之物,你知我知。”

  “嗯。”司湛轻轻应答,发间的碎影落在咫尺相隔的她的脸庞上。

  “定亲的事,这几日不好提及。”

  “太后吉人自有天相,待方便了再提便是。”

  江神聆趁着此刻的机会,把那日司洸来茶华巷找她的事简单提了两句,又将她猜测的司洸与周氏希望她能成为太子妃的事一并告知与司湛。

  说完叹气道,“我给王爷做的香囊,刚才也被他一并收缴了!他们俩还在我面前演戏,我没有留下来观看,他还发火了。你听到了吧,刚才……”

  司湛看她气愤地撅嘴,嘴角浅浅上扬。

  他对司洸与周氏的事一无所知,但听瑞王提起过几次,瑞王口中,两人情深意笃。

  过往司洸对江神聆的不喜,他是有亲眼见过的。

  如此,他也相信了江神聆的猜测。

  看他笑了,江神聆也笑起来,“王爷还有什么疑惑,我一并说清,日后可别再和我说什么‘到此为止’的话了。”

  司湛唇边噙着淡笑,再想开口,又听到了人声。

  “你们在这里等着。”刘嬷嬷去马球场找瑾王,得知他没有去打马球。她又从瑾王的侍从那里得知,他没有离开公主府。

  她稍一思量,便径直走到这个园子。她让仆从们在园外等着,自己往假山处走来。

  不出她所料,见到了江神聆与司湛。

  刘嬷嬷见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人看地,一人看天,两张白净的面颊都红得厉害。

  她笑了笑,便像没看到江神聆一般,对着司湛行礼道:“皇后娘娘也在找王爷呢,王爷随老奴一道进宫吧。”

  司湛点了点头,却转过身看向江神聆,被人发现私会,他似被火烧着了,看了她一眼便急急地避开视线。

  “我会递书信给你。”

  他匆匆撂下这句话,便随着刘嬷嬷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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