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恋甜文《燕尔新婚》作者:绿药 (天降良缘与蜜里调油)

绿妻小说全文 婚恋甜文《燕尔新婚》作者:绿药 (天降良缘与蜜里调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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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尔新婚》作者:绿药

  文案:

  酿酿顺风顺水了十七年,头一遭遇到了烦心事儿——她要成亲了,可是新郎不认识。盲婚哑嫁惨不啦叽。

  十里红妆喜烛成双,她坐在婚床上红了眼眶,怕那新郎官吊儿郎当。

  盖头揭开,酿酿忐忑抬起眼睛,在暖红的烛光里看见一个轩然霞举俊朗非凡的新郎官。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婚恋甜文爽文

  一句话简介:天降良缘与蜜里调油

小说正文片段:

春末夏初,支摘窗洞开。天水碧丝绸系着一串风铃在窗棂上,一阵清风吹来,小铜舌东摇西晃,敲出一阵细碎又清脆的连贯声响。

  侍女窃蓝小跑着穿过庭院里大片浓紫的番红花,脸上的笑容比花儿还要灿烂。她哒哒踏上台阶,迈进屋内,环顾左右,寻到俞嫣的身影。

  俞嫣侧坐在梳妆台前,她穿着蓟粉的细纱上襦和芙蓉红的裙,柔软的披帛一端掖在胸侧的束带里,一端松松垮垮地挂在小臂上。她微微侧过脸望着北牖下方走神,玉骨娇靥,姣若秋月。

  窃蓝顺着俞嫣的视线望过去,望见桌上叠得工整的男子大氅,她掩唇而笑,笑盈盈问:“姑娘,您不往前面去一趟吗?”

  虽是太后赐婚,这可六礼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今日是纳采之日,姜家带着媒人上门。整个韶盈阁的人可都跑到前院去看未来姑爷了。

  “有什么可看的?”俞嫣轻蹙了眉,别过脸去,连桌上那件大氅也不去看了。她低泠的声线里却暗藏着小女儿的娇嗔。

  窃蓝抿嘴一笑,说:“那我去前面替姑娘瞧着!”

  俞嫣垂着眼,捻着细软的披帛,没理窃蓝。当窃蓝走了,屋内只剩下俞嫣一个人,她才慢慢抬起眼睛,重新将目光落在北牖下桌上的男子大氅。

  那是姜家六郎姜峥当日裹在她身上的大氅。本该拾弄好郑重还回去,可一道赐婚的懿旨,让这件大氅成了这桩婚事的信物。

  俞嫣起身,朝北牖走过去。她伸出手来,用细白的手指头戳了一下这件大氅,再戳一下。

  她努力去回忆那日的情景,可姜峥的身影仍旧模糊一片。那天是万物复苏的春日宴,热热闹闹莺莺燕燕。偏生有些妃子暗中使手段,给要在湖心献舞的妃子的小舟做了手脚。而俞嫣好巧不巧地登错了小舟。

  春寒料峭,那日洒在百花之上的阳光是暖的,可湖里的水却仍旧寒得彻骨。她似坠入深渊,瞬间被冰寒包裹,冷水撞进眼眶里,好疼。俞嫣的视线变得晦暗下去,暖阳离她越来越远,只剩小小的一簇微弱光源。

  俞嫣最后的记忆里,看见一道身影自那抹微弱光源而来,又彻底遮了那道光。

  那个人就是这件大氅的主人,姜峥。

  俞嫣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香闺,她头脑沉沉,是落水造成的风寒之症。公主娘长舒一口气:“哎呦我的小祖宗,好好养着吧!病好了麻利嫁到姜家去!”

  俞嫣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两日,而落水第二日的一大早,赐婚的懿旨已经从和宁宫送了来。

  后来,侍女退红悄悄告诉她——当日扯开裹在她身上的大氅,她身上的春衫被水流冲得不成样子。

  越是因为没有记忆,不知道那日自己在姜六郎面前是怎么的不成样子,俞嫣心里越是拧巴。

  听见脚步声,俞嫣都没去看来者是谁,立刻转身,重新到梳妆台前坐下,掩耳盗铃般翻弄着妆匣。

  “姐,你这是对镜描红妆喜迎佳婿呢?”

  俞嫣随手抓了个胭脂盒,朝俞珂扔了过去。俞珂敏捷地避开,又变戏法似的蹦起来接住了胭脂盒,他将胭脂盒高高抛起来再稳稳接住,然后迈着吊了郎当的步子走向俞嫣,将胭脂盒放在她面前,手指一转,让圆圆的胭脂盒在妆台上陀螺似地转起来。

  俞嫣瞥了他一眼,哼声:“幼稚的小纨绔!”

  俞珂今年十二,正是从孩童往少年转的尴尬时期,时而孩子气,时而稳重。不管他在外面学来多少成年人的举止,在俞嫣面前总是会原形毕露。

  俞嫣语速很快地叨叨:“你怎么就不知道下水救我?还是亲弟弟吗?就杵在岸边看着?”

  “姐,我不会水啊!”俞珂忽又狡黠一笑,“姐你放心,我立马去学,跟姐夫学去!等你下回落水,我一定第一个跳下去救你!”

  看着姐姐气恼地瞪过来,俞珂的后半句话几乎是一边后退着一边说的。

  俞嫣果真气呼呼地起身去追他。

  “下一次?你咒我!”俞嫣起身太急,松垮挂在臂弯的披帛掉落下去,她干脆扯着披帛要去抽打俞珂。

  俞珂哈哈笑着绕着方正的大桌躲避姐姐,俞嫣捏着披帛追着要抽打他,却又一时追不上人。

  璧琴过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姐弟两个又追逐闹起来。

  “阿珂,你兄长喊你过去一趟。”璧琴出言。

  绕桌追逐的姐弟两个立刻停下来。俞珂一改嬉皮笑脸,规矩喊了声“嫂子”,再道:“我这就去。”

  长嫂如母这话通常情况下是用在父母去后,可长公主是个懒得操心的性子,长媳进门第二年就将中馈交了。她自己赏花赴宴打牌吃酒,好不快活。是以,俞嫣和俞珂自小很是敬重长嫂。

  “嗯,瞧着这气色是已经大好了。”璧琴仔细瞧了瞧俞嫣的脸色,然后拉着她坐下。跟在璧琴身后的侍女将一个不小的红木雕鸳盒放在桌上。

  俞嫣略抬着下巴去瞧,看见里面的红玉雁雕。

  雁是专情之灵,成了纳采这日必不可少的礼物。只是习俗传下来,如今不流行送活雁,而是各种雁形礼。耳铛、玉佩、珠钗、甚至是衣衫、箱笼,五花八门。只要设计中加了雁,就算托了寓意。

  姜家送的这座雁雕,是用整块价值连城的红玉雕成。玉质通透洁净,有着像浸着水一样的光泽。最可贵的地方还是在用了这么大的一块整玉。

  “酿酿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吗?”璧琴询问。

  俞嫣轻咬了一下唇,小声嘀咕:“像硬绑在一起的。”

  璧琴笑了,柔声道:“你以为不管谁救了你,太后都会赐婚?这怎么可能呢,太后向来疼着你,婚姻大事,哪会委屈你。就算没这事儿,你日后的亲事,也只会在姜、赵、林、楚四大族中挑。如今有了这回事,不过是上天帮你从四大家族里挑出了姜家。”

  俞嫣垂着眼睛不吭声,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披帛,重新绕在臂上。

  好半晌,她才闷声嘀咕:“和我想的不一样……”

  璧琴大致明白小姑娘的心思。酿酿不仅娇气,也傲气。在她原来的设想里,大概是要别人捧着花名册让她挑夫君,如今成了被动者,她心里不自在。忽然要嫁了,对方连一个“追求”的过程都没有,让她那点小傲气没地方施展。

  “你若实在不想嫁,进宫去向太后撒个娇就是了。去吗?”璧琴含笑凑过来,“若是去的话,嫂嫂吩咐人给你备马车。”

  “嫂嫂!”俞嫣生气了,一生气语速就快了起来:“在嫂嫂眼里,我是那么骄纵不懂事儿的人吗?我不知道这婚事很好吗?江家是四大族之首,几百年的世家,代代子孙或文臣或武将都有建树。就连那个姜六郎,听、听说也是个很不错的人……哼,和你说说心里话,你竟故意揶揄我!”

  “好好,我不说笑了。”璧琴笑着拉拉俞嫣的手,“明日姜六郎的旧衫就会送过来。你得在大婚前给他缝一身寝衣,还要绣一个荷包。”

  俞嫣将脸偏到一侧去,哼声:“我才不做。”

  璧琴但笑不语。

  她知道俞嫣不仅会做,还会尽心做。无关于对这门婚事是不是满意,娇娇的小姑娘心里要强得很,她总是事事拔尖儿。这代表着新妇手艺的传统之物,她怎么可能不尽心尽力。

  这天夜里,俞嫣又被梦魇缠住了。她自坠湖后时常会做噩梦。梦里她坠在湖底,冰寒和窒息感让她冷汗淋漓。她喘息着睁开眼,蜷缩着侧转过身,忽见榻侧躺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一瞬间,画面一转,她穿着嫁衣与姜六郎拜天地、交腕饮酒。

  原来她仍旧在梦里。

  后来的梦中,都是些琐碎的日常,姜六郎一直在她身边,可是她却始终看不清的脸。

  待俞嫣真正醒来,早已天光大亮。她坐起身,挑幔而望,发白的光隔着细密的窗绸漏进来,温柔照着桌上的大氅和红玉雁。

  俞嫣梳洗换衣之后,正在用早膳,退红脚步匆匆地进来禀话——

  “姑娘,姜家又来人了!”

  俞嫣微怔,昨日才纳采,今日怎么突然又登门?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俞嫣来不及多琢磨,退红便解释:“姜家那位老寿星昨天傍晚摔了。”

  俞嫣轻“呀”了一声。

  姜家那位老寿星已经过了耄耋之年,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大寿星。身子骨再结实的老人家也经不起一摔。

  俞嫣心里咯噔一声,果然退红接下来说的话和她猜得差不多。

  “姜家今日登门,是想商量一下能不能把婚期再往前提一提。”

  “不、不是还没到请期吗?”俞嫣向来伶俐的嘴,也结巴了一下。

  退红打量着俞嫣的脸色,道:“听大夫人身边侍女传的话,姜家可能希望婚期越快越好,所以过来问问意见。”

  俞嫣在心里琢磨着若是姜家那位老祖宗没了,姜六郎需守孝,她等上三年再嫁也挺好的,闺中日子乐得自在。但老人家还活着,这话可不能说。既无礼又不孝。

  可俞嫣也明白自己愿意等,姜家未必。她今年十七,姜六郎却已二十有三。再言,姜家必然也希望老寿星在时能看着新妇进门。

  本就是突然的婚事,若婚期再提,俞嫣心中难免惶惶。她望着桌上可口早膳,全然没了胃口。

  小半个时辰后,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匆匆过来——姜六郎想见她,问她可否方便。

第2章

  “嬷嬷先坐。”

  俞嫣问:“姜家是想将婚期提到什么时候?”

  “依姜家的意思,想将婚期定在四月初,立夏左右。确切的婚期还要再算算吉日。”

  “四月初?”俞嫣惊了,今日已经是三月廿一。俞嫣以前总想着走完六礼流程,再在吉日上挑来选去,等她嫁去姜家至少也是小半年之后的事情。

  一旁的退红喃声:“这是不是太急了?”

  若当真距婚期只十日左右,很多东西恐怕就算能赶制出来,也必然匆匆忙忙。退红抬眼望了俞嫣一眼,心道按照姑娘尽善尽美的拔尖儿性子,恐怕会不情不愿。

  果然,俞嫣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

  她问:“母亲答应了?”

  苏嬷嬷慈善的笑容告诉了俞嫣答案。

  苏嬷嬷柔声劝着:“结亲自然盼着两家欢喜。如今姜家这情景,我们若不同意,恐怕显得太无情了些,而且姜家是姑娘以后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这还未过门,最好不要留下隔阂。”

  俞嫣心里很不舒坦,她哼声质问:“凭什么呢?就因为他救了我,我就非嫁他不可了?我就万事都要顺着姜家了?姜家再这么没有礼数,这亲我不结了!别以为他抱了我我就只能嫁他了!哼,想娶本郡主的人多的是!”

  “哎呦我的小祖宗。”苏嬷嬷道,“这些气话在自己房里说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在外面说。”

  俞嫣垂着眼睛,摆弄着搭在腿上的柔纱披帛,没吭声。因她知道苏嬷嬷这话没错,她也的确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话。

  “当初是姜六郎连夜进宫请的婚,也同时说了要问问你愿不愿,若你无意这婚事。他自当尽力为你周全名声。是太后觉得这婚事很好,也没差人来府上问,直接将赐婚的旨意送了来。”

  “我怎不知这些?”俞嫣抬眸,一双滟泽秋水眸盈盈清皎,含着讶然。

  “之前你病着,旁人一提这婚事你就不爱听,谁还能不识趣地在你面前念叨?再说以前也是想着距离你出嫁还远,以后再说。”

  苏嬷嬷又言:“姜家礼数周全,今日过来尽是商量之词、恳切之意,但又不强求,给足了咱们拒绝的余地。姜六郎将话说得明白——这是姜家私心,若咱们家同意那是大善之举,若咱们家不愿,就当他今日未登门,一切仍按六礼流程来走。”

  俞嫣的脸色和缓下来,她小声问:“他当真这样说?”

  “我还能骗姑娘不成?”苏嬷嬷笑起来,“酿酿,听嬷嬷的话,咱们就给姜家这个人情,到时候嫁过去,姜家也会承了这份人情。于己于彼,都好。”

  不是长公主一意孤行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替女儿答应下来,而是长公主太了解女儿的性子了,知道俞嫣纵使嘴巴上不愿意,心里也是同意的。不管她表面上怎么骄纵,又确实是个识大体有分寸的人。

  俞嫣没有接苏嬷嬷的话,将视线落在挂在窗棂上的风铃。

  窃蓝小跑着进来,禀话:“姑娘,姜家六郎已经到院门口了。您见不见呀?”

  “不见!”俞嫣侧了侧身,将脸一偏。

  苏嬷嬷在一旁含笑柔声:“不见就不见。我去说一声。”

  说着,苏嬷嬷便站起身,要往外走。

  “诶?”俞嫣又急急转眸望过来,她有点心虚地小声唤了声:“嬷嬷……”

  ——不见会不会不太好呀?

  可是俞嫣好强要脸面,这个问题有些问不出口。

  苏嬷嬷感慨小郡主到底还是个小女孩的心性,她慈爱地说:“婚前见不见都有道理。酿酿不想见就不见,没事。”

  俞嫣“哦”了一声,说:“那我去看书了。”她又是一幅浑然不在意的神情,径直去了窗下。

  待苏嬷嬷出去了,俞嫣终是忍不住偷偷从开着的窗牖望过去。可惜庭院深深,根本望不到院门口的地方。她手中握着一卷书册,久久不能看进去一个字。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俞嫣心里明白自己对姜六郎是十分好奇的。毕竟是她将要嫁的人,是要携手走一生的人。她有着即将出嫁的闺阁女儿娇羞,也有着对美好姻缘的悄悄憧憬。

  不行。她不能这么一直避着。她得去看一眼才行!若是姜六郎嘴歪眼斜不成样子,她才不要嫁。理智在这一刻击败了姑娘家的矜持。

  俞嫣放下书册,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往外走。可她还是迟了一步。她到时,苏嬷嬷正往回走,而姜峥已转身走远了一段距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苏嬷嬷眸中笑意颇有深意,问:“姑娘怎么出来了?”

  “我要去母亲那里。”俞嫣神情坦然。

  “正好我也要去给公主回话。”苏嬷嬷道。

  俞嫣轻颔首,和苏嬷嬷一起去长公主的住处。俞嫣不需要故意张望,目视前方就能光明正大打量着姜峥的背影。

  第一印象,他身量颀长,行动间也端正。暖阳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菘蓝衣衫折出炫目的光。姜峥并非一人而来,俞珂走在他身边。他比俞珂高了一头。

  俞嫣蹙眉——弟弟已经和她一样高了。

  不知道俞珂说了什么,姜峥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俞嫣做贼心虚般瞬间偏过脸和苏嬷嬷说话。等她再回头,姜峥和俞珂已经走了不同路,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追出来的举动很好笑。她虽然没见过姜峥,可姜峥曾是探花郎。古往今来,探花郎就没有嘴歪眼斜的丑八怪。

  俞嫣到了长公主那儿,长公主正在吩咐身边的人准备俞嫣出嫁要用的东西。婚期匆忙,许多东西都要赶制。比如嫁衣,长公主决定要用三十个绣娘日夜赶工。

  “母亲。”俞嫣闷闷地唤一声。

  长公主回头,望向女儿,张开双臂,笑道:“快让母亲抱抱,抱一回少一回喽!”

  俞嫣瞪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您就恨不得早点把我打发了!”

  长公主强势地将俞嫣拉进怀里摁住抱着,拍着女儿的背,笑道:“母亲祝小心肝新婚燕尔甜甜蜜蜜,日后长长久久如胶似漆!”

  “松手,松手!”俞嫣拍着长公主的胳膊,“母亲的大珍珠链子硌着我了!”

  长公主这才松了手,说:“你也赶紧准备着。婚期匆忙,给青序的寝衣不用做了,荷包可得好好做。大婚第二日你跟着青序去向长辈敬茶,他身上得戴着你亲手做的荷包。”

  “那么匆忙,糊弄一个就是了。”俞嫣微微抬着小下巴,神情傲然。她又悄悄在心里将“青序”二字默念了一遍。

  原来他的小字是青序。

  第二日,姜家和媒人再次登门,带着一车车令人咋舌的聘礼。这一回,把问名、纳吉、纳征、告期的流程一日走完。

  婚期定了,四月初二。

  整个公主府一片喜色。韶盈阁更甚,侍女们嬉笑着讨论姜家送过来的聘礼有多少,又有多好。公主府本就是个金窝银窝的地方,今日姜家送来的聘礼竟比俞嫣长兄当年成亲送出的聘礼还要翻一倍。

  侍女们的娇笑谈论传进俞嫣的耳中,俞嫣慢条斯理地合上丹青图册,懒洋洋道:“我困了要午休,不要吵闹我。”

  侍女们立刻噤声,福了福身退下去,且将院子里说话的几个小丫鬟也请到远处去。

  俞嫣躺在床榻上,暖暖的风从支摘窗卷起来,温柔地徐徐抚过她的如花娇靥。怕扰她入眠,棂上的风铃已经摘了下来,可俞嫣还是睡不着。

  她终是起身,快速穿了鞋子,走到博古架旁,踮起脚尖取下上面的一块拳头大小的鹿雕,将东西藏进袖中,匆匆出了韶盈阁,去寻俞珂。

  俞珂正睡着,被俞嫣摇醒。

  “你是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回答我一个问题,并且帮我保密,姐姐就送你。”

  哈欠连天的俞珂一下子清醒了:“姐,你想知道什么?快问!快问!”

  俞嫣迟疑了一下,才开口:“你、你见到姜六郎的那几回,他身上有没有荷包?”

  “哦——姐姐你——”俞珂拉长了音。

  “不许笑!”俞嫣一手指着俞珂,一手举高玉石质地的鹿雕,“再笑我就把它摔了,让你得不到!”

  “好好好,我不笑,也不跟别人说!”俞珂保证,“我一共就见过姐夫两三次,他腰间不坠荷包,有一回戴着块玉佩。我又不是心细的小姑娘哪会注意那么多啊。要不你问兄长?同朝为官,兄长肯定和他经常见面。”

  俞嫣再问:“那他身上衣衫有什么绣纹?”

  俞珂努力回忆了一遍,一一说给俞嫣。然后他摸了摸下巴,朝俞嫣伸手。俞嫣轻哼了一声,才将小鹿雕塞进他手心。临走前,俞嫣趁着俞珂不注意,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脑壳,哼声:“还有,他还不是你姐夫!”

  俞珂被戳疼了,瞪着姐姐往外走的背影,嚷嚷:“姐,你这么凶巴巴的,小心嫁过去以后,姐夫揍你!”

  俞嫣回头瞪他,俞珂立刻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接下来几日,公主府里所有人突然走路都带起风来,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唯独俞嫣日日悠闲地赏花品茶,偶尔身边人提醒她做荷包,她总是轻飘飘地敷衍:“知道了。”

  然而,每个理当小睡的午后,俞嫣都一个人坐在软塌上,一针一线仔细逢着荷包。

  哼,从她手里出去的东西当然要完美无缺,人人夸才行。

  从支摘窗飘进来的微风徐徐抚着她的鬓发,陪伴俞嫣度过最后几日的闺阁时光。

第3章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到了这一日,公主府里的人已经不止走路带风了,简直像踩着风火轮。

  今日要将俞嫣的嫁妆送去姜家。虽然东西昨日已经检查妥当了,今日临送去前,长公主仍旧吩咐人再查看一遍,不能出半分纰漏。

  俞嫣的嫁妆,也不是这几日才开始准备。在俞嫣还小的时候,长公主已经帮她备好了丰厚的嫁妆。只是姜家的聘礼着实夸张,纵使婚期匆忙,长公主也大手一挥临时给女儿的嫁妆再加了一倍。

  别的都是虚的,嫁妆这东西才是疼爱女儿的铁证。

  长公主发话不管姜家送来的聘礼有多少,俞嫣的嫁妆只多不少。在这种事情上,长公主绝对得给女儿抬脸。

  洛阳城的人前几日看着姜家往公主府浩浩汤汤地抬聘礼,今儿个又围观了长公主大张旗鼓地往姜家运嫁妆。两家像是打擂台似的比财力,最后自然成为了洛阳人茶余饭后艳羡的谈资。

  俞嫣单手托腮坐在支摘窗下,听着耳畔时不时响起的风铃声,望着外面庭院里捧着东西脚步匆忙的下人们。她慢吞吞地嘀咕一句:“至于拿出这阵仗吗?”

  今日不仅要往姜家送嫁妆,还要新娘子身边的人过去铺床。长公主身边的刘嬷嬷、苏嬷嬷,还有俞嫣身边的退红、窃蓝,甚至前段日子回老家今日刚回来的石绿也过去了。

  “姑娘,您看一眼这两副镯子选哪个?”侍女快步进来询问。

  俞嫣瞥了一眼,随手挑了一个。

  这个还没跑出去呢,又快步走进来一个侍女,一臂挂着一套襦装,问:“姑娘,明儿个二等侍女们穿哪条?粉的还是红的?”

  ——真是大事小事都来问她。

  俞嫣无奈地又随手指了一下。

  时不时有人进来跟她讨指示,让俞嫣没时间去缝那只荷包。荷包还差一点点就可以完成,可就是因为还差一点点并没有彻底做完,就成了她记挂的心事。

  下午,公主府去姜家的人都回来了。俞嫣身边没跟过去的侍女们立刻围住退红、窃蓝和石绿,仔细询问姜府的情况。这也是今日让新娘子身边人过去一趟的原因——让她们提前认识那边的管事、有头脸的下人,弄清楚姜府的布置,也不至于明日嫁过去时,突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慌乱。

  俞嫣以为出嫁前一天的晚膳时,一家人聚在一起,总要掉些离别的眼泪。

  可是公主娘脸上的笑容就没消过,愣是没看出来不舍得。

  更别说俞珂了,他甚至哈哈笑出声给俞嫣道喜。盯着他灿烂的笑脸,俞嫣深深怀疑弟弟巴不得她赶紧嫁了日后没人欺负他。

  唯有长兄俞瑞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

  俞嫣望了嫂嫂一眼,心道如果那个姜六郎胆敢整日对她板着脸,看她怎么揍扁他的脸!

  俞瑞忽然开口:“嫁过去之后,不再是小姑娘家了,收收小性。”

  “是。”俞嫣垂着眼,规矩地应下长兄的话。

  父亲去得早,长兄对弟妹两个管得很严。

  璧琴在桌子下轻轻拉了一下俞瑞的衣角。俞瑞轻咳了一声,望着俞嫣再补充道:“不过也不必处处谨小慎微,让自己受委屈。若你做错了,为兄不会偏袒。若是姜家的错,尽管回娘家,家里人给你做主。”

  长公主瞥了长子一眼,笑道:“这说的才像个人话。”

  长公主又对俞嫣说:“快吃。吃完还有事儿。”

  俞嫣茫然不解。

  后来俞嫣回到房中没多久,公主娘带着苏嬷嬷来寻她。长公主在一旁坐下,将俞嫣身边的下人都屏退。

  “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俞嫣蹙眉念叨。

  “讲课。”长公主抬抬下巴示意苏嬷嬷。

  苏嬷嬷福了福,面带微笑地转过身来,对俞嫣讲授出嫁前一晚都要学的东西。她一边讲着,一边从箱子里取出各种生动形象的道具来示意。

  俞嫣听傻了。

  她先是红了脸,再是红了眼,最后气呼呼地说:“恶不恶心啊!”

  她眼巴巴地望着长公主,委屈地问:“我的亲亲好娘亲,我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吗?”

  长公主望着女儿委屈又无助的模样,心下一软。可是女儿大了总要出嫁的。她端起桌上的小茶杯,喝一口温茶。

  “哼,”俞嫣很费解,“我好好的身子为什么要去承别人身体里的汤汤水水啊!”

  “噗。”长公主被呛了一口茶。她强忍着脸上的笑,用帕子擦去唇角沾到的一点茶水。

  俞嫣既气恼又委屈地抱怨:“拖到今晚才跟我说,是不是想着让我没办法悔婚啊!”

  苏嬷嬷忍不住笑,急忙说:“这怎么可能呢?谁家嫁女儿都是今晚讲的。”

  “哼,那就是谁家都打算拖到今晚让人来不及悔婚!”

  苏嬷嬷被噎住了。她时常觉得俞嫣总有歪理,可又总是让她无法反驳。

  俞嫣耷拉着眼角,嘟囔:“太恶心了……”

  “胡说。你还小,不懂。”长公主瞪了她一眼。

  俞嫣不说话了,她眼巴巴地望着长公主,流露出极少出现的可怜态。

  长公主瞧着心疼,她从椅子里起身,走向床榻在俞嫣身边坐下,拉了俞嫣的手,安慰:“你要真觉得恶心。咱们换一种思路。你想啊,这么恶心的事儿两个人一起做了,所以才能互不嫌弃不离不弃荣辱与共携手一生啊!”

  苏嬷嬷掀了掀眼皮,望了长公主一眼。她忽然觉得俞嫣满脑子的歪理是从长公主这儿遗下来的。

  俞嫣拧巴着眉头望向公主娘,将一言难尽的情绪写在眼睛里。

  她闹过了,又耷拉着小脑袋瓜,拨弄着裙子上的绣凸,认命了似的小声嘀咕:“原来孩子是这么生出来的……”

  “对。”长公主在一旁点头。

  俞嫣小声感慨:“母亲居然生了我们三个,真伟大!”

  长公主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反正能讲的,已经给俞嫣讲过了,其他的事情就让她日后自己慢慢弄懂就是。

  长公主道:“明日要忙碌一整天,今晚就早点歇息吧。对了,你乳娘几年前回老家了,你身边现在也没个年长的嬷嬷。我把苏嬷嬷给你。”

  “不要。”俞嫣拒绝,“石绿够用了。”

  俞嫣不希望出嫁之后身边还跟着个母亲使的嬷嬷,总感觉怪怪的。尤其今晚是苏嬷嬷给她讲了课,她莫名更加不想带着苏嬷嬷去姜家了。

  长公主想了一下,石绿已成亲好几年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为人处世也稳妥,倒也同意了。

  长公主拍拍俞嫣的手背,再次说:“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明天才能做整个洛阳城最美貌的新娘子!”

  “嗯。”俞嫣闷闷地点头。

  可是怎么能不胡思乱想呢?俞嫣的脑袋里都快被乱七八糟的联想塞满了。

  她原本悄悄藏在心底的对新婚的甜蜜憧憬,突然变了味儿——变咸了。

  夜深人静,俞嫣最后一日睡在自己的闺房。将要睡着时,她忽然一下子坐起身。

  荷包!

  荷包差的那一点点,其实不继续弄也可以。继续弄,是锦上添花。是将荷包绣好,还是早早歇着,明日有个好气色?

  俞嫣纠结了一小会儿。向来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的她,终是起身,从抽屉里取出那个荷包,坐在床榻上,熬夜将那只荷包剩下的一点绣活儿弄完。

  剪断线头,将荷包翻过来,俞嫣盯着这只荷包,自言自语地微弱念叨:“姜峥,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希望你是个爱干净的人,汤汤水水不会那么脏兮兮……”

  四月初二,宜婚嫁。

  俞嫣忍着疼被开了脸,又被拉到一旁坐下,好几个人围过来给她描妆、拢发,甚至给她纤纤手指涂上娇妍的丹蔻。

  窃蓝问:“姑娘,要扇子还是盖头红?”

  如今女郎出嫁有的仍用红绸遮脸,也有开始流行以扇遮面,催新郎官念却扇诗。

  俞嫣拿起梳妆台上巴掌大的小镜,仔细打量自己的脸。纵使所有人都说她气色好,夸她上了妆之后国色生香,可俞嫣还是觉得昨晚没睡好,对自己的脸色不满意。

  所以,她选了盖头,要把脸都遮起来。

  一上午,俞嫣悠闲地看着周围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把焦急写在脸上。

  她实在不懂他们在紧张什么。

  直到媒人那十分有特色的含笑腔调拉着长音说:“姜家来了——”

  只这四个字,让俞嫣一上午的淡然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稀里糊涂地被盖头蒙了头脸,视线受遮,俞嫣心里的那小小一簇紧张霎时炸裂开,溢满了整颗心脏,逐渐演变成慌乱。

  有人在她耳畔说话,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

  “姐?”俞珂喊她,“你是不是紧张啊你?”

  “闭嘴吧你!”俞嫣轻斥。

  俞珂会背着俞嫣上婚舆。他本来想逗逗姐姐,故意吓唬她骗她想让她跌跤。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俞珂难得乖了些。他将姐姐稳稳背在背上,小声说:“姐,你就放心吧。就算你出嫁了,你房里没带走的那些宝贝我不会抢的。”

  俞嫣心绪不宁,没有理俞珂。

  俞珂目视前方,望着婚舆前,一身鲜红喜服的姜峥。他再小声说:“姐,姐夫特俊朗。”

  俞珂感觉到姐姐搭在他肩上的手细微地动了一下。

  俞嫣忽然小声问:“看上去干净吗?”

  俞珂不明所以:“大喜的日子,肯定穿着崭新干净的喜服啊。”

  俞嫣还想问,却不知该怎么问,也来不及问。俞珂将她放下了,她已站在姜峥面前。

第4章

  盖头遮挡,俞嫣的视线里一片红色。是盖头的红,也是身上嫁衣的红,还有足下红毯的红。

  喜娘充满喜色的声线高声:“新娘子拜别家人昔年养育之恩!”

  俞嫣被石绿扶着转身,朝着长公主所在的方向跪拜下去。她垂首,云鬓两侧步摇流苏擦着面靥,玉石质地,有一点凉。

  俞嫣忽然想将盖头掀开,再望一眼母亲。可是她不能。

  长公主着盛装立在檐下,瞧着一身嫁衣的女儿,她脸上挂了几天的笑容在今天这个大喜日子,却稍微淡了淡。女儿家的姻缘好似第二次投胎,她给了女儿十七年的无忧生活,只盼着她婚后也能无忧顺遂喜乐平安,一如曾经。

  “青序。我将女儿嫁于你,你可要善待她。”长公主道。

  俞嫣听着母亲严肃的声音,鼻子忽然一酸。

  “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必当珍之重之。”

  这是俞嫣第一次听见姜峥的声音。她细细听着他的声音,从他温和又清泠的声线里,去猜测着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石绿和退红扶起俞嫣,俞嫣起身后,手里不知被谁塞了花团锦绣的红绸。丝滑的绸缎被她握在手里。她轻轻抬眼,看着逐渐绷直的红绸,却看不见另一端握着红绸的人。

  在喜娘的吉利唱词里,在周围亲朋一声又一声的贺词里,俞嫣踩着红毯一步一步往外走,心里有对家人的不舍,还有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的依恋。她走出了公主府,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她还想回头,石绿在她耳畔低语:“郡主,不可以回头看。”

  石绿再小声安慰:“过两天还能再回来的。”

  俞嫣没吭声,默默往前走,一直走到婚舆侧。舆梯摆在一侧,铺着红绸,等着她踩。

  俞嫣登车时,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微重,不似石绿,也不似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侍女。当那力道不在了,俞嫣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姜峥扶了她。

  她在婚舆里转身,端庄地坐下来。

  因为看不见,俞嫣的听觉变得更敏感些。她听见石绿带笑的声音喊了声“姑爷”。

  紧接着,姜峥登上婚舆,将绣着大幅双雁图的喜毯搭在了俞嫣的腿上。

  俞嫣被遮了大半的视线里,出现了姜峥的手。她悄悄地打量着。他素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被修剪得整齐,有小小的白月牙。

  ——像是一双爱干净的手。

  这双看上去很干净的手正在为她仔细搭盖喜毯。鲜红的刺绣喜毯上,用大量的宝石为饰。宝石在暖阳下折着闪烁的光。烁烁光影落在姜峥白玉一样的手上。他颇有耐心,用指腹抹平喜毯上细小的褶皱,甚至慢条斯理地将喜毯上微歪的一颗宝石扶正。

  俞嫣的双腿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他为她搭盖喜毯时若有似无的指背轻碰。

  待姜峥松了手,俞嫣悄悄松了口气。可是下一刻,她又忽然听见了姜峥的声音。

  “俞嫣?”他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是姜峥对俞嫣说的第一句话,在挤挤攘攘围观婚仪的人群前,轻唤她的名字。

  俞嫣端端正正地坐在婚舆里,脊背挺直,一点不想露怯,可是她心里还是忽然慌乱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姜峥并没有让她为难,他几乎是在轻唤了她的名字一声后,紧接着便问:“还不知道你的小名?”

  周围好些人,他们说说笑笑,嘈杂一片。俞嫣瞬间觉得被当众问小名,是一种很唐突的行为,纵使他压低了声音,围观的人恐怕听不见。

  俞嫣你冷静些,他是你夫君,这不是被唐突——俞嫣悄悄在心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瓜。再拿出寻常的语气,大大方方地说出来:“酿酿。”

  “酿酿。”姜峥重复了一遍。

  俞嫣以前也不觉得自己的小名有什么特别,此时此刻在围观人群的嬉笑喧哗声中,他随意轻声的一遍唤,普通的两个字被他说出来,竟多了几分逶迤的味道。

  俞嫣很想咬唇,可是她忍住了,怕弄坏了仔细描的唇妆。她压下心里的慌乱,问:“怎么还不走?”

  “在等吉时。”姜峥道。

  俞嫣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她这问题怎么像她迫不及待想要嫁到姜家去似的?她分明只是觉得他站在身侧碍事……

  不久后,当媒娘拉长了声音高喊吉时到,婚舆被抬起,车队浩浩汤汤地离开公主府,绕着洛阳城,大张旗鼓地将新妇送到姜家。

  长公主有点舍不得。

  俞瑞道:“母亲宽心。就算是出嫁女,也是咱们俞家的人,不会让酿酿吃亏受委屈的。”

  璧琴也在一旁劝:“我瞧着姜家六郎人中龙凤,母亲也不是一直很看好他?这是天赐的良缘,我们该祝福酿酿才对。”

  俞珂回头,懵懂地望着母亲微红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母亲红着眼眶。他重新转过头,望向远去的婚舆,忽然有点后悔以前和姐姐吵吵闹闹,现在姐姐成了别人家的人了,再也不能日日见到。若他以前多让着姐姐一点就好了……

  一路上,俞嫣端庄地坐在婚舆里。纵使有红盖头遮了她的头脸,也藏不住她挺胸抬头的挺拔身姿。

  长长的接亲队伍绕着洛阳城而走,所经之地惹得百姓们围观看热闹。姜家的侍女们将备着的喜糖撒了一箱又一箱,引得一句又一句祝福新人的贺词。这是洛阳城的习俗,接到喜糖的人要对新人说一句庆贺祝愿的话。姜家撒的喜糖多,自然得了无数贺喜。

  在公主府时,俞嫣有太多的舍不得和局促。可是当婚舆到了姜家,她腰背挺直,十分得体地走完整个婚仪流程,无一纰漏。

  直到被送进洞房,身边只有她自己的几个侍女,俞嫣才稍微松了口气。

  “姑娘,你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喝点东西润润喉?”窃蓝问。

  俞嫣迟疑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对话。退红快步走过去开门,见到一个面带笑意的侍女。退红昨日来时,已认识了她,知道她是姜峥院子里有头脸的下人,唤春绒。在春绒身后还有跟着几个侍女。

  退红和春绒一人门里一人门外,同时福了福身。然后退红赶忙将人请进来。俞嫣到底是新妇,身边的人都是才到府上,对府邸不熟悉。姜峥身边的下人们自然要过来招待。

  两边的侍女相互道喜寒暄着。

  俞嫣仍旧蒙着红盖头坐在喜床上。她没怎么听屋子里侍女们的贺喜之词,毕竟已经听了一路。原先只自己身边人时,俞嫣还能放松些。姜峥院子里的侍女们过来,她又重新端着姿态了。

  累也得端着。

  俞嫣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关于姜峥。她总忍不住想起他递过来帮她搭喜毯的手,也总忘不掉他随口轻唤的那一声“酿酿”。

  她在心里默默描绘着姜峥的模糊轮廓。

  俞嫣记得嫂嫂曾说过声音好听的人,不见得一定长得好看,说不定就是因为长得太丑,上天才用声音来弥补一下?

  听说姜峥曾经在军中待了三年,会不会是个不拘小节埋汰粗人?

  京中多纨绔,姜家又高门。姜峥会不会是个吊了郎当的纨绔子弟?比弟弟还要没个正经样子?

  想到弟弟,俞嫣忽然想到俞珂背着她时说姜峥俊朗。可弟弟不是一向与她作对吗?会不会故意说反话啊?

  俞嫣啊俞嫣,活要面子死受罪,你怎么能就一直撑着直到今时今日都不知道自己的夫君长什么样子?

  她分明知道探花郎没有嘴歪眼斜丑陋者,也曾无意间听过别人对姜峥容貌的评价。可是在这一刻,她穿着嫁衣坐在陌生的喜床上,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门口忽然热闹起来。俞嫣听见有人说是姜峥过来了。这婚仪,要继续往下走——结发、交杯,与洞房。

  俞嫣从红盖头下方看见姜峥立在他身前。

  喜娘催着姜峥为新妇挑开红盖头。俞嫣这一整日断断续续的小小紧张,顷刻间一下子涌来,堆到了顶点。她听见自己的心口怦怦跳着,又要告诫自己不可以失仪,一定要大方得体才是!

  盖头被喜秤逐渐挑开,露出新娘子天姿绝色的娇靥。满屋子闹新人的人一时竟看呆了。以前便知小郡主娇艳貌美,今日见到描红妆的她,还是被她的云貌花容惊到了。

  没了遮挡的红盖头,俞嫣就不准自己露出怯意。她压着心里的忐忑,慢慢抬起眼睛来,大大方方地望向姜峥。

  石绿轻咳了一声。

  俞嫣瞬间回过神来。

  然后,俞嫣听见了笑声。

  俞嫣的脸上仍旧挂着得体微笑,心里却惊愕自问——她、她刚刚看了姜峥多久?

  原来夸赞姜峥容貌的传言是真的。原来弟弟也没有骗她。

  哼,她就知道母亲才不会给她找个丑八怪!

  姜峥在她身边坐下。喜娘拿着缠着红绸的剪子,各自剪了一缕头发,绑在一起收进盒子里。

  侍女端来交杯酒。春绒却先一步将浸过水的湿帕子递给姜峥净手。

  浸过水的帕子有点青桂的清甜。

  他修长如玉白的手在红色的湿帕间反复擦蹭,慢条斯理,耐心十足。

  俞嫣抬起眼睛,视线从他的手移到他的侧脸。他昳俊的面容浮着一层温和的浅笑,却笑不及眼底,带着疏离。

  俞嫣忽然觉得他反复擦手的模样,像将要进食。而她就是那盘待切割的鱼肉。

  姜峥忽然望过来,俞嫣避之不及。

目光相撞,姜峥对俞嫣笑了一下,他面上温和的浅笑稍微加深了些,可是那种疏离感却仍旧若有似无。

  姜峥将净过手的湿帕子递还给春绒,然后去拿喜盘上的小酒杯。

  俞嫣瞧着他的动作,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主动探手去拿另一个酒杯时,姜峥却将手里的酒杯先递给她。

  俞嫣伸手去接,小小的酒杯,纵使她再怎么小心避开,指侧还是碰到姜峥的手。他的手有一点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用湿帕子净擦过。

  姜峥这才去拿另一个酒杯。

  在喜娘带笑的声线里,坐在喜床上的一对新人侧了侧身,面朝着对方,举起合欢酒,小臂相绕,上半身逐渐朝着对方倾去。

  好近。近得可以闻到姜峥身上淡淡的青桂味道。

  俞嫣好好握着酒杯,不准许自己的手有一点发抖。离得这样近了,俞嫣反倒不敢去看姜峥,她保持着面靥上的微笑,目视前方,将杯中酒饮尽。

  酒水入口不辛辣,反而有微微的甜。

  绷着神儿的俞嫣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饮交杯酒的时候,姜峥微微侧首望了她一眼,又或者是轻嗅了一下。

  她由着姜峥将她手里的空酒杯拿走,连带着他自己的那一只放回喜盘里。

  俞嫣看见姜峥收回手的时候,看似随意地拂了拂袖子。那是与她交腕饮酒时擦过她小臂的袖子。

  是她多心了吗?

  春绒带着满屋子的侍婢行礼,改称夫人,然后齐声说着早准备好的贺婚词。

  都是些好听的话,可是俞嫣完全没听进去。

  那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在这一刻无比清晰。俞嫣知道礼已成,她不再只是俞嫣,还成了姜家的六夫人,成为了别人的妻。

  想家的念头忽然在这一瞬间莫名其妙地在她心里燎起来。

  姜峥望过来的时候,便见到端庄淑雅一直微笑着的新娘,眼角有一点红。他深看了一眼,开口:“等下我要去前宴招待客人,你自己在这边要自在些。忙了一整日,记得晚膳多吃些东西。如果累了,就先少睡一会儿。”

  “我知道。”俞嫣半垂着眼睛,一板一眼地回答。

  姜峥轻轻颔首,沉默了瞬息,再言:“婚期赶得匆忙,委屈你了。”

  俞嫣搭在腿上的手,从鲜红的嫁衣宽袖中只露出一小截手指。她指端细微地动了一下,再一板一眼地认真道:“孝为先,老祖宗身体早日康健才好。”

  最亲密的两个人,一板一眼地说着客客气气的话。

  俞嫣听见姜峥轻笑了一声。

  姜峥闲散搭在腿上的手,食指轻叩了一下,含笑纠正:“叫太奶奶。”

  俞嫣一怔,才知道自己忘了改口。她仍旧半垂着眼睛,小声改口:“太奶奶……”

  外面有婆子过来,一进屋先弯膝道喜,再禀话前面催姜峥过去。

  姜峥安静地望着侍女的眼睛,听她的禀话,待侍女说完,亦会轻轻颔首。他好似对谁都这样,耐心又温润和善,即使只是仆人。

  姜峥起身,却并没有立刻走。他垂首望着坐在床榻上的新娘子,她只在刚揭了盖头的时候盯着他发了会呆,之后便不愿再看他一眼。

  就在俞嫣以为姜峥要走了时,他却忽然俯下身来,凑到俞嫣的面前,压低声音:“我不好看吗?”

  俞嫣呆住,惊讶地抬起眼睛,撞进姜峥含笑望过来的眸子。

  “前、前面在催你了……”俞嫣小声说话。她端着一整日,终是因他一句话玩笑话有些端不住了。

  这么多人看着,姜峥知道俞嫣要面子,亦不再打趣。

  “有什么事让春绒去前面寻我。”姜峥顿了顿,“酿酿。”

  “好。”俞嫣轻轻应一声,便将目光移开。

  姜峥走了之后,春绒便将府里大部分侍女都遣了出去,让这入眼尽是红色的新房不再堵着那么多人。

  不再被这么多眼睛盯着,俞嫣稍微松了口气,只是端坐的身段依旧。

  这半个下午,俞嫣一会儿觉得好漫长,一会儿又觉得过得很快。当侍女们端来晚膳时,她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在桌上,春绒在一旁讨好:“提前请教过石绿姐姐了,都是夫人喜欢的菜肴,一切忌口都有避开。”

  “有心。”俞嫣微笑着夸。即使心里有些紧张,她语气里那丝骨子里就有的骄傲高贵,依然不减。

  的确都是俞嫣以前喜欢吃的东西,可是俞嫣望着装盛饭菜的碗碟是陌生的样子,还是敏感地勾了想家的思绪,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吃多少。

  前面的宴席热闹非常,毕竟是作为四大家族之首的姜家办喜事,娶的还是长公主的女儿。

  再言,姜峥虽然行六。那是因为姜家不分家,堂兄弟的序列一起排着。姜峥却是实实在在的嫡长孙。姜家对于他的婚事自然格外重视。而他之所以拖到二十有三才成家,是因为之前随军一走三年,去年才回来。

  自去年姜峥回京,不知多少人家想要嫁女。若不是因为对方是长公主的女儿,旁人定要猜测是谁家女儿设计故意落水嫁到姜家。

  可是事情发生在小郡主身上,那就是不可能的。京中有多少闺阁女想嫁姜六郎,就有多少年少公子想娶小郡主。退一步说,就算两家有结亲的意思,大可放在明面上提,门当户对,理所应当。

  如此,旁人只道春日宴的意外正是天赐良缘。

  今日来参加婚宴的宾客,不仅尽是达官显贵,还有皇亲国戚。宫中亦有两位皇子来参宴,只是两位皇子来得迟,走得早。姜峥亲自送两位皇子出府,折身回来时,迎面遇见了府中的四郎姜屹。姜屹也是要送两位客人离去。

  宾客众多,不止新郎官,姜家其他人也要礼数尽到地招待宾客。

  姜峥稍等了片刻,和姜屹一起往回走。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姜府四处挂着大红的灯笼,又有红绸坠着,随风轻扬,四处都是办喜事的喜庆景象。

  姜峥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反复地擦着手。

  ——刚刚送两位皇子离去时,伸手扶了一把。

  姜屹瞧他这举动,笑道:“把你那怪癖收一收,别吓着新娘子。”

  姜峥慢条斯理地将擦过手的帕子重新工整叠好,才还给小厮。他漫不经心地反驳:“我没有怪癖。”

  姜屹看向姜峥,不由皱了眉。这个弟弟哪里都好,就是因为哪里都好,便会显得很有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让旁人觉得他情绪不外露,看不透。不要以为他总是面带微笑和善得体就会很好说话。

  从小一起长大,姜屹就没见过六弟有过任何一次被别人改了主意。

  瞧着姜峥脸上并没有多少新郎官的喜气,姜屹见周围没人,低声问:“六弟,你是不是对这婚事不满意?”

  “没有。”姜峥反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随意语气。

  既然非要娶妻,那就俞嫣吧。

  没什么不满意。若对她不满意,那整个洛阳城更没有能入眼之人。

  “那就好。”姜屹点点头,“听说你进宫求亲那回,提到如果俞家不愿意你就如何如何,还以为你不愿。”

  姜峥微笑着,没接话。

  他的确说过若俞嫣不愿意结亲,他会帮忙周全她的名声不误她另嫁他人。实则落水之事发生了,他心知肚明这婚事会成。

  他那么说,只不过是为了显得自己更像个君子而已。

  眼看着就要走回热闹的宴席,姜屹止了话,要与姜峥各自去招待宾客。

  “那就恭喜六弟新婚。”姜屹伸手想拍拍姜峥的肩膀,垂在身侧的手刚抬起就放了下来。罢了,免得他又嫌脏。

  姜峥微笑着与一个个来敬酒的宾客寒暄,周到得体。

  前面的喜宴进行到尾声时,新房里的新妇也要开始卸妆了。晨时一层层悉心描画的艳妆被卸去,露出一张白得通透的娇靥。

  春绒在一旁惊讶地多看了两眼。新娘子总是要描着浓厚的妆容,大出风头。她实在没想到卸去妆容的俞嫣是另一幅仙姿芙蓉面。

  春绒收了收神,诚心夸:“夫人真好看,是春绒见过最好看的人。”

  俞嫣对她笑笑,不谦虚,也不隐藏喜欢她的夸。

  小丫鬟进来禀告热汤备好了,俞嫣捏着步摇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她放下步摇,起身往浴室去。

  从这一刻起,想家和不适都被抛之脑后,俞嫣脑中全是昨天晚上苏嬷嬷对她讲的小课。

  俞嫣坐进洒满花瓣的水中,眼前浮现姜峥半垂着眼擦手的优雅神情。

  鱼肉切割入盘前,是要先清洗一番。

  俞嫣轻轻咬唇,再捧起一掌水,湿一湿脸。

  俞嫣还泡在水里,窃蓝小步跑进来催——姜峥从前宴回来了。

  俞嫣看着周围的人忙碌起来,扶她起身,为她擦水,再帮她穿上今日的第二套婚服。

  “这是什么呀?”俞嫣惊讶地望着铜镜中自己身上的寝衣。她怎么事先不知还有第二套婚服?

  红色的寝衣用轻纱为料,衣下雪肌隐约可见。让她穿着这身寝衣出去吗?

  俞嫣隐约能听见姜峥的声音,虽没听清,却知道他回来了。

  俞嫣懵了。姜峥,是个陌生的男子啊!

  “石绿,石绿!”俞嫣有点慌神地去拉石绿的手。她用命令又骄纵的语气:“给我换一套,我要我以前的!”

  石绿瞧出俞嫣害怕了,赶忙握紧她的手,小声提点:“郡主,别哭。咱们得笑着出去。姑爷会疼您的。今晚一定要礼成,知道吗?”

  俞嫣不知道,她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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