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神雕侠侣」第三十三回 风陵夜话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到这日北风一刮,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在风陵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上虽有几家客店,但北来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也无处可以住宿。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彩头。这家客店客舍宽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来,因此更是分外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塞了三四个人,余下的二十来人实在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店伙搬开桌椅,在堂中生了一堆大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众客人看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天色渐暗,那雪却是越下越大了起来,忽听得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门口。堂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有客人来了。”果然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备两间宽敞干净的上房。”掌柜的陪笑道:“对不住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那女子说道:“好罢,那么便一间好了。”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挥动马鞭,拍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叱道:“废话!你开客店的,不备店房,又开甚么店?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钱便是了。”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宝蓝色的锦缎皮袄,领口处露出一片貂皮,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妇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是清雅秀丽。那少男和少女都穿淡绿缎子的皮袄,少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众客商为这三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的望着三人。店伴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这些位客官们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让大家挪个地方,就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冰结得实了,说不定就能过河。”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是实情,蹙起眉头不语。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中年妇人说道:“奶奶,你就坐到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那美貌少妇道:“好,多谢你啦。”坐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大一片地方来。三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肉俱有,另有一大壶白酒。那美貌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着她喝些,听他三人称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纪似较少女为大,却叫她“姊姊”。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虎虎,一时都无睡意。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真是折磨人,一会儿解冻,一会儿结冰,老天爷可真不给人好日子过。”一个湖北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儿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甚么?你只要在我们襄阳围城中住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都变成了安乐窝。”那美貌少妇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一个广东口音的客人问道:“请问老兄,那襄阳围城之中。却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说道:“蒙古鞑子的残暴,各位早已知闻,那也不用多说了。那一年蒙古十多万大军猛攻襄阳,守军统制吕大人是个昏庸无能之徒,幸蒙郭大侠夫妇奋力抗敌……”那少妇听到“郭大侠夫妇”的名字,神色又是一动。听那湖北客人续道:“襄阳城中数十万军民也是人人竭力守城,没一个畏缩退后的。像小人只是个推车的小商贩,也搬土运石,出了一身力气来帮助守城。我脸上这老大箭疤,便是给蒙古鞑子射的。”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左眼下果然有个茶杯口大小的箭创,不由得都肃然起敬。那广东客人道:“我大宋土广人多,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样,蒙古鞑子再凶狠十倍,也不能占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啊,你瞧蒙古大军连攻襄阳十余年,始终打不下,别的地方却是手到拿来。听说西域城外几十个国家都给蒙古兵灭了,我们襄阳始终屹立如山。蒙古四王子忽必烈亲临城下督战,可也奈何不了我们襄阳人。”说着大有得意之色。那广东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鞑子拚命的,鞑子倘若打到广东来,瞧我们广东佬也好好跟他妈的干一下子。”那湖北人道:“不跟鞑子拚命,一般的没命。蒙古鞑子攻不进襄阳,便捉了城外的汉人,绑在城下一个个的斩首,还把四五岁,六七岁的小孩儿用绳子绑了,让马匹拉着,拖在城下绕城奔跑,绕不到半个圈子,孩儿早已没了气。我们在城头听到孩儿们啼哭呼号,真如刀割心头一般。鞑子只道使出这等残暴手段。便能吓得我们投降,可是他越狼毒,我们越守得牢。那一年襄阳城中粮食吃光了,水也没得喝了,到后来连树皮污水也吃喝干净,鞑子却始终攻不进来。后来鞑子没法子,只有退兵。”那广东人道:“这十多年来,倘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把郭靖、黄蓉夫妇夸得便如天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冤而死。前朝的岳爷爷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杀了好几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请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鞑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玠余大帅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万家生佛一般。哪知皇上听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帅甚么擅权,又是甚么跋扈,赐下药酒,逼得他自杀,换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元帅。后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阵前兵将是余大帅的旧部,大家一样拚命死战。但那元帅只会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调兵遣将甚么都不在行,自然抵挡不住了。丁大全、陈大方这伙奸党庇护那狗屁元帅,反冤枉力战不屈的王惟忠将军通敌,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众人同声叹息。那广东客人愤愤的道:“国家大事,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听说朝中三犬,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一犬了。”一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不错,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临安人给他们名字中那个‘大’字之旁都加上一点,称之为丁犬全,陈犬方、胡犬昌。”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那四川人道:“听老弟口音,是京都临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则王惟忠将军受刑时的情状,老弟可曾听人说起过?”那少年道:“小弟还是亲眼看见呢。王将军临死时脸色兀自不变,威风凛凛,骂丁大全和陈大方祸国殃民,而且还有一件异事。”众人齐问:“甚么异事?”那少年道:“王将军是陈大方一手谋害的。王将军被绑赴刑场之时,在长街上高声大叫,说死后决向玉皇大帝诉冤。王将军死后第三天,那陈大方果然在家中暴毙,他的首级却高悬在临安东门的钟楼檐角之上,在一根长竿上高高挑着。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别说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将,却是谁干的呢?”众人啧啧称奇。那少年道:“此事临安无人不晓,却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临安去,一问便知。”那四川人道:“这位老弟的话的确不错。只不过杀陈大方的,并不是天神天将,却是一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摇头道:“想那陈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将亲兵,防卫何等周密,常人怎杀得了他?再说,要把这奸臣的首级高高挑在钟楼的檐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这等本领。”那四川人道:“本领非凡的奇人侠士,世上毕竟还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亲眼目睹,可也真的难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亲眼见他把陈大方的首级挂上高竿?你怎会亲眼看见?”那四川人微一迟疑,说道:“王惟忠将军有个儿子,王将军被逮时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要斩草除根,派下军马追拿。那王将军之子也是个军官,虽会武艺,却是寡不敌众,眼见要被追兵逮住,却来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将数十名军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将军便将父子卫国力战、却被奸臣陷害之情说了。那位大侠连夜赶赴临安,想要搭救王将军,但终于迟了两日,王将军已经被害。那大侠一怒之下,当晚便去割了陈大方的首级。那钟楼檐角虽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侠只轻轻一纵,就跳了上去。”那广东客人问道:“这位侠客是谁?怎生模样?”那四川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名,只是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另外那匹马上带着一头模样希奇古怪的大鸟……”他话未说完,一个神情粗豪的汉子大声说道:“不错,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侠’!”那四川人问道:“他叫做‘神雕侠’?”那汉子道:“是啊,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送了一个外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甚么当不起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呢?”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哼,大侠也未免太多啦。”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奶奶说哪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报国,却被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身的干冒大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那少妇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说道:“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她语音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那少妇道:“你懂得甚么?”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途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王将军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廷颁下海捕文书,要小人颈上的脑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声,小人可不敢贪生怕死,隐瞒不说。”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子,有哪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伙儿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众人轰然称是。那美妇人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那文秀少女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转头向小王将军道:“王大叔,这位神雕大侠武功既然这等高强,又怎地会少了一条手臂?”那美妇人神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小王将军摇头道:“我连神雕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妇人哼了一声,道:“你自然不知。”那临安少年道:“神雕侠诛杀奸臣,是小王将军亲眼目睹,那么自然不是天神天将所为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人道:“他怎么一夜之间面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从前临安人都叫丁大全为丁犬全,但现今却叫作‘丁青皮’。他本来白净脸皮,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青色,而且从此不褪,凭他多么高明的大夫也医治不了。听说皇上也曾问起,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为皇上效力,忧心国事,数晚不睡,以致脸色发青。可是临安城中个个都说,这奸相祸国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将把他的脸皮打青了。”那广东人笑着摇头,道:“这可愈说愈奇了。”

那神情粗豪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这件事也是神雕侠干的,嘿嘿,痛快痛快。”众人忙问:“怎么也是神雕侠干的?”那大汉只是大笑,连称:“痛快,痛快。”那广东客人欲知详情,命店小二打来两斤白干,请那大汉喝酒。那大汉喝了一大碗白干,意兴更豪,大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点小小功劳。那天晚上神雕侠突然来到临安,叫我带领伙伴,把临安钱塘县衙门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绑了,剥下他们的衣服,让众伙伴乔扮官役。大伙儿又惊又喜,不知神雕侠何以如此吩咐,但想来必有好戏,自然遵命办理。到得三更过后,神雕侠到了钱塘县衙门,他老人家穿起县官服色,坐上正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犯官丁大全!’”他说到这里,口沫横飞,喝了一大口酒。那广东客人道:“老兄那时在临安作何营生?”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作甚么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买卖。”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再问。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宰相啊,神雕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神雕侠又是一拍惊堂木,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大臣服色的家伙揪了上来。早一年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道观外见过他的面目,这时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的膝弯里踢了一脚,他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侠问道:‘丁大全,你知罪了么?’丁大全道:‘不知。’神雕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通敌误国,种种奸恶情事,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么?’神雕侠道:‘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大板再说!’大伙儿素来恨这奸臣,这时候下板子时加倍出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神雕侠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强。神雕侠命取过纸笔,叫他写供状。他稍一迟疑,神雕侠便喝令我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挨挨,写得极慢,神雕侠连声催促,他总是不肯写快。不久天色将明,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神雕侠怒起上来,喝道:‘把他脑袋砍了!’跟着向我使个眼色。我知神雕侠轻易不肯伤人性命,于是拔出钢刀,在丁大全颈中刷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砍在头颈中的不是刀锋,而是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神雕侠哈哈一笑,说道:‘这也够他受的了,咱们不用杀他,要朝廷将他明正典刑。’叫我们便穿着衙役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伙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神雕侠第二天亲入皇宫,把丁大全的供状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信了他的,还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个秦桧,来个韩侂胄;去了韩侂胄,来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见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殃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大汉道:“除非请神雕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那美貌少妇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少妇怒气上冲,喝道:“你是甚么东西,胆敢对我无礼?”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根拨火铁棒,随手从地下拾起一段木柴,在拨火棒上一敲。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那大汉性子虽躁,但领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亏竟是不敢发作,只是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也不想喝了。那文秀少女道:“姊姊,人家说那神雕侠说得好好地,你干么老是不爱听?”她转头向那大汉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见她这么甜甜一笑,怒火登时消于无形,裂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却不知如何措词才好。那少女道:“大叔,那神雕侠你是怎么认得他的?”那大汉向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说。那少女道:“你说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神雕侠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雕好不好看?”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妇道:“姊姊,不知他那头神雕跟咱们一对白雕儿比起来又怎样?”那少妇道:“跟咱们的双雕比?天下哪有甚么雕儿鹰儿,能比得上咱们的双雕。”那少女道:“那也不见得。爹爹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人既如此,比咱们的雕儿更好的禽鸟,想来也是有的。”那少妇道:“你小小年纪,懂得甚么。咱们出来之时,爹妈叫你听我的话,你不记得了么?”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你说得对不对啊。弟弟,你说我的话对,还是姊姊的话对?”她身旁那少男虽然生得高大壮实,却是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我不知道。爹爹说咱两个该听大姊姊的话,叫你别跟大姊姊顶嘴。”那少妇甚是得意,道:“可不是么?”那少女见弟弟帮着大姊,也不生气,笑道:“你甚么也不懂的。”回头又向那粗豪汉子道:“大叔,你再说神雕侠的故事罢!”那大汉道:“好,既然姑娘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然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没半句虚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听了。”那少女提起酒壶给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讲罢!”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请众位伯伯叔叔喝酒,驱驱寒气。”店小二连声答应,吆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名店伴将酒肉送了上来。那美貌少妇沉脸道:“我便是要请客,也不请胡说八道之人。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不能开在我帐上。”店小二一楞,望望少妇,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递给店小二,说道:“这是真金的钗儿,值得十几两银子罢。你拿去给我换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肉。”那少妇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睹气,是不是?单是钗头这颗明珠,总值得百多两银子,你死赖活赖的跟朱伯伯要来,却这么随随便便的请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阳时,妈问起来时怎么交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我说在道上掉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少妇道:“我才不跟你圆谎呢。”那少女伸筷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吃也吃过了,难道还能退么?各位请啊,不用客气。”众人见她姊妹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潇洒,便是不能喝酒之人也都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女。那少妇睹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着了,你大声说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妇睁开眼来,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着你啦。”那少妇大声道:“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女道:“我也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少妇道:“三弟跟着我。”那少女道:“三弟,你说跟谁一起走?”那少男左右做人难,帮了大姊,二姊要恼,帮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气,嗫嚅着道:“妈妈说的,咱们三人一块儿走,不可失散了。”那少妇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这般不听话,你小时候给坏人掳了去,我才不着急要找你回来呢。”那少女听她这般说,心肠软了,搂着少妇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气啦,算是我错了。”那少妇气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妇反而更转过头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妇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妇头也不回,左手向后掠出。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妇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那少女手掌转个圆圈,避开了她的一压,姿式好看之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去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都是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少妇也抓不着妹子手腕。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了声:“好俊功夫!”姊妹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姊妹俩在火堆旁坐下之时即便见他如此睡着,始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他也见不到姊妹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彩不是他所发。那少男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们不要随便显露功夫。”那少女微笑道:“小老头儿,少年老成,算你说得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对不起,咱姊妹俩忙着斗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请快说罢。”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女道:“是啦,你宋大叔说的,自然千真万确。”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的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我也真该请还姑娘才是。你大叔长,大叔短,难道是白叫的么?说到我怎样识得神雕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神雕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使武功,却是出钱去买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倒奇了,他出钱买你?你值多少银子一斤啊!”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得多了,神雕侠居然出到二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抱不平,杀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判了个斩决,那也没话好说。哪知道过了几天,历城县的县官审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又将我提上堂去一顿拷打,说那土豪谋财害命,掳人勒赎、强抢民女、包娼包赌的事都是我做的,当堂将那土豪放了。后来牢头跟我说,原来那土豪送了一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在我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作两人作事一人当。我一听之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可是那又有甚么用?“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那土豪又是跟我并排跪着。我破口大骂:‘贼赃官,你贪赃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的。那地痞非你所杀,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打,又上夹棍,逼他招认杀那地痞,跟着便将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杀,怎地又去算在别人的帐上?”那少女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宋五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神雕侠经过,问起原因。神雕侠再去一打听,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说他有事在身,这当儿没空去跟这赃官算帐,他给了我娘二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县官大发脾气,气得呕血,原来有一晚被盗四千两银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侠所为,不敢再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临安府。过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断了臂的相公,带着一头大怪鸟,呆呆的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是如此。我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才能向他磕头道谢呢。”

那少妇忽道:“你谢甚么?他付出二千两,收进四千两,还净赚二千两银子呢。这姓杨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杨的,神雕侠姓杨么?”那少妇说:“我不知道,我又没说他姓杨。”那少女道:“我明明听见你说的。”那少妇道:“定是你听错了。”那少女道:“好罢!我不跟你争,那位神雕侠就算赚了二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贫,他是个慷慨潇洒的大侠,难道还会自己贪图财物?”众人齐声喝彩,都道:“姑娘说得是!”那少女问道:“宋大叔,神雕侠望着大海干么?他在等人吗?”宋五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这种事我们是不敢问的。”那少女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神雕侠虽然急人之难,解人之困,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心事呢?他为甚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坐在西首角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神雕侠,她也曾见神雕侠呆望大海,神色奇怪,因而亲口问过他。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见。’”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那文秀少女道:“原来他有妻子的,不知道为甚么会在大海彼岸。他本领这样高强,干么不渡海去找她啊?”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也这般问过他。他说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处方能得见。’”那少女轻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错。”又问:“你表妹生得很俊罢?她心中暗暗的喜欢神雕侠,是不是?”那美貌少妇喝道:“二妹,你又在异想天开啦!”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是个美人。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他父亲。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欢神雕侠,旁人可没法知道,现下她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神雕侠给了她一大笔钱,日子过得挺不错呢。”那少女道:“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他父亲,这事可真奇了。”那美貌少妇道:“这人脾气古怪得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剑杀人。是啊,他从小便是这样。”那少女道:“他从小便是这样?你怎知道?”那少妇道:“我知道的。”那少女连连追问原因,那少妇总是不说。那少女道:“好,你不说便不说,我才不希罕听呢!反正你便说了,我也未必就信。”转头向那中年妇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说给我听,好不好?”那妇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纪差了十七岁,她妈妈是我的姑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的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我啰里啰唆的,莫怪姑娘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去了当奴隶。我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山东,又从山东寻到山西,寻访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将军叹道:“万里寻夫,那可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错,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以免坏人见色起意……”那少女问道:“甚么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的众人中倒有一半笑了起来。那美貌少妇愠道:“二妹,你不懂便别瞎说,大姑娘家,这不教人笑话吗?”那少女咕哝道:“我不懂才问啊,懂了还问甚么?”那中年妇人微笑道:“这些难听话,姑娘不懂才好。哦,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淮北寻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蒙古千户手下为奴。那千户凶恶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刚给千户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是万分心痛,求那千户释放回家。那千户哪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除非有五百两银子来赎,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五两银子也拿不出,哪里有五百两银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入了勾栏……”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道:“这样过了数年,母女俩虽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五百两银子,那谈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们知道了她母女这番赎夫救父的苦心,给钱时往往多给了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五百两银子。两人捧到千户的府中,交给了千户的帐房,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喜的过新年了。”那少女听到这里,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蒙古千户收了五百两银子,便叫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户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千户见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们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五百两银子兑上来罢!’我姑母大吃一惊,五百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千户的帐房收下,怎么还兑银子?那千户脸色一变,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户老爷,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我姑母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千户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意,怎肯答应?那千户呼喝军健,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去。“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千户府前呼天抢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杀个汉人便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句公道话?我姑丈却反而说道:‘千户老爷既然瞧上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么?’原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五百两银子从何而来。我姑母初时不肯说,但被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然自甘堕落,去做这般低贱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众人齐声叹息,都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实是不幸到了极处。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千辛万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这等下场,实在不想活了,便到树林中解下腰带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雕侠正好经过,救了她下来,问明原委,只听得他怒气冲天。当晚便跳进千户府中,只见那千户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妹依从,说道她在勾栏里这些年,又不是良家闺女,难道还想起甚么贞节牌坊么?神雕侠一拳打死了我姑丈,抓起那千户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来。他说我姑母卖身救夫,可比一般贞女节妇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说生平最恨的便是负心薄幸之人、奴颜事敌之辈,我姑丈两者齐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那少女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雕侠,我却没福见过。若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我……我又可比甚么都欢喜。”那少妇大声道:“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远啦。你小娃儿不知世事,让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你呢。”那少女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那少妇道:“你不信也由得你,这个甚么神雕侠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的。他那条手臂,便是……便是……嗯,你生下来没到一天,他就抱过你了。”这美貌少妇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男则是郭襄的孪生兄弟郭破虏。匆匆十余年,郭芙早已与耶律齐成婚,郭襄和郭破虏也都已长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晋阳邀请全真教耆宿长春子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这一日三姊弟从晋阳南归,却被冰雪阻于风陵渡口,听了众人一番夜话。郭襄满脸喜色,低声自言自语:“我生下来没到一天,他便已抱过我了。”转头对郭芙道:“姊姊,那神雕侠小时候真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么?怎地我没听爹妈说起过?”郭芙道:“你知道甚么?爹妈没跟你说过的事多着呢。”原来杨过断臂、小龙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当提及此事,郭靖便要大怒,女儿虽已出嫁,他仍要厉声呵责,不给女儿女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对此事绝口不提,郭襄和郭破虏始终没听人说起过杨过之事。郭襄道:“这么说来,他跟咱们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没来往?哦,三月十五襄阳城英雄大会,他定是要来与会的了。”郭芙道:“这人行事怪僻,性格儿又高傲得紧,他多半不会来。”郭襄道:“姊姊,咱们怎生想法儿送个请帖给他才好。”转头向宋五道:“宋五叔,你能想法子带个信给神雕侠么?”宋五摇头道:“神雕侠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他有事用得着兄弟们,便有话吩咐下来。我们要去找他,却是一辈子也未必找得着。”郭襄好生失望,她听各人说及杨过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诛陈大方、审丁大全、赎宋五、杀人父而救人母的种种豪侠义举,不由得悠然神往,听姊姊说自己幼时曾得他抱过,更是心中火热,恨不得能见他一面,待听说他多半不会来参与英雄大会,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英雄会上的人物不见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未必肯去。”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缩成团、呼呼大睡那人。众人耳边厢但听得轰轰声响,原来是那人开口说话:“姑娘要见神雕侠却也不难,今晚我领你去见他就是。”众人听了那说话之声先已失惊,再看他形貌时,更是大为诧异。但见他身长不到四尺,躯体也甚瘦削,但大头、长臂、大手掌、大脚板,却又比平常人长大了许多,这副手脚和脑袋,便是安在寻常人身上也已极不相称,他身子矮小,更是诡奇。郭襄大喜,说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侠素不相识,贸然求见,未免冒昧,又不知他见是不见。”那矮子轰然道:“你今日若不见他,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郭襄奇道:“为甚么?”郭芙站起身来,向那矮子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矮子冷笑道:“天下似我这等丑陋之人,岂有第二人?你既不识,回去一问你爹爹妈妈便知。”就在此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此时不至,更待何时?”这话声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充满着森森鬼气,但一字一句,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那大头矮子一怔,一声大喝,突然砰的一声响,火光一暗,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众人齐吃一惊,见大门已然撞穿,原来那矮子竟是破门跃出。撞破门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此人跟着一撞之势而出。郭破虏道:“大姊,这矮子这等厉害!”郭芙跟着父母,武林中人物见过不少,但这矮子却从未听父母说过,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郭襄却道:“爹爹的授艺恩师江南七怪之中,便有一位矮个子的马王神韩爷爷。三弟,你乱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该称他一声前辈才是。”郭靖对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爱,对任何盲人、矮子均是礼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训子女。郭破虏尚未回答,忽听得呼的一声响,那大头矮子又已站在身前,北风夹雪,从破门中直吹进来,火堆中火星乱爆。郭芙怕那矮子出手伤了弟妹,抢上一步,挡在郭襄与郭破虏的身前。那矮子大头一摆,从郭芙腰旁探头过去,对郭襄说道:“小姑娘,你要见神雕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们一块去罢。”郭芙道:“神雕侠有甚么好见?你也别去。咱们和这位尊驾又是素不相识。”郭襄道:“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我罢。”宋五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千万去不得。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裂嘴狞笑,说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道我们不是好人?”左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头。砰的一声,宋五向后飞出,撞在墙上,登时晕了过去。

郭芙大怒,大声说道:“尊驾请便罢!我妹妹年幼无知,岂能随着你黑夜里到处乱闯?”转头向妹子厉声喝道:“别胡闹。不能去!”就在此时,那游丝般的声音又送了过来:“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阴魂不至,累人久候!”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只听得人人毛骨竦然。郭襄心意已决:“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说道:“前辈,请你带我去!”说着双足一点,从那矮子撞破的大门中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甚么?”伸手没抓到妹子手臂,忙飞身跃起,要从大门中追出。哪知她身子将要穿门而出,门洞倏然不见,郭芙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将这一冲之势阻住,双脚落地,脚尖离门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险些失声惊叫,原来那矮子的身躯正挡在门口,自己和他相距不过数寸,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胸口,教她如何不惊?当下急忙后跃,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到身上,大头矮子已然隐没。郭芙大叫:“二妹,回来!”跃出门去,只听得远处轰轰大笑,哪里有郭襄的影子?那矮子将郭芙吓退,转身跃入雪地,说道:“好,小姑娘有胆子。”抓住郭襄手腕,向前纵跃。他所使的不同于寻常轻身功夫,却如一只大青蛙,一跃跟着一跃的向前,身子虽矮,每一下纵跃都是出去了老远。郭襄左腕被他拉着,有如被箍在一只铁圈之中,彻骨生疼,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这矮子要拉自己到甚么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黄蓉亲传,武功已颇有些根底,但初时纵跃还可以跟得上那矮子,到得后来,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这般跃出里许,山后突然有人说道:“大头鬼,怎地来得这般迟?哈哈,还带着个好美貌的女娃儿!”那矮子道:“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想见见神雕侠,我便带了她来。”那人一愣,道:“郭靖、黄蓉的女儿?”山后另一人阴声阴气的道:“快三更天啦,赶紧上路!”只听得蹄声杂沓、山背后转出数十匹马来。这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罢!”一声呼哨,数十匹马忽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郭襄瞧那九人时,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钟,是个老妇,另一个身穿大红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其余七人的面目瞧不清楚。郭襄寻思:“听先前那人呼叫,说甚么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五叔只说一句我跟他去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昏晕,瞧来确是凶横得紧。但他说带我去见神雕侠,总不会骗我。他们既和神雕侠相识,定然不是歹人。”转眼之间,已驰出十余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了下来。当先那人纵马驰上一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一见他的形貌,又是一惊,又是好笑,原来这人也是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也不过两尺,胡子却有三尺来长,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紧锁,生相愁苦不堪。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到三十里路,江湖上都说那神雕侠武功实在了得,咱们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道:“便请大哥下令。”那长胡子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雕侠为敌。”那老妇道:“神雕侠的本领到底怎样?七弟,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道:“我虽见过他,可也没怎么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点儿邪门。”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雕侠结仇,这会儿该当说个清楚了。待会儿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你老是吞吞吐吐的,说半句,瞒三句。”那大汉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人既然找上门来,咱们还有退缩的吗?”一个身形高瘦的人阴声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但便是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甚么说要将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那大汉怒道:“你们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出,还说甚么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雕侠决一死战。红衣少妇道:“七哥,他又为甚么割你耳朵?你犯着甚么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这人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凝目看去,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眯拢,多半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是笑逐颜开。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起刀子来。偏生这个甚么神雕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三个小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喝起醋来,不许她笑。”那大汉道:“甚么喝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臂的杂种快滚。”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你何以出言无礼?那便是你的不是了。”众人一齐转头望着她,想不到这个小小姑娘竟敢如此大胆。那大汉果然怒气勃发,喝道:“连你这小东西也敢管起老子来!五哥,这娃儿是你的人么?”那大头矮子道:“她要见神雕侠,我便带她去瞧瞧,别的我甚么都不管。”那大汉道:“好,那我教训教训她。”马鞭扬起,拍的一响,便往郭襄头上击落。郭襄举起马鞭一格,双鞭相交,两条马鞭卷在一起。那大汉回臂里夺,郭襄只觉一股大力拉扯过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疼痛。那大汉夺过马鞭,又要挥鞭击落,那长须老翁喝道:“七弟,时候不早了,快说完了赶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那大汉的马鞭举在半空,便不击下来。那长须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和黄蓉的名头再响,也吓不到咱们。小女娃娃,你再多说多话,马上便将你宰了。”他侧过头来,说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长胡鬼的长胡子,当年就曾给敌人剪断过。你的双耳到底是怎样割了的?”那大汉道:“我叫神雕侠快滚,他倒笑了笑,转身便走。都是我第三个小妾不好,她又哭叫起来,说她是被我霸占强娶的,当时心中便不甘愿,现下又给大妇欺侮;还说我娶了她之后,又娶第四个小妾,好没良心。那神雕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问我:‘这女人说话可真?’我道:‘真便怎样?假便怎样?老子外号叫作煞神鬼,向来杀人不眨眼,你可知道么?’他沉着脸道:‘你倘若欢喜她,为何娶了她又娶别个?要是不欢喜她,当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说道:‘我起初欢喜,玩厌了就不欢喜。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何希奇?老子还想再娶四个呢。’他道:‘如你这般无情无义之徒世上多生几个,岂不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间欺近身来,拔出我腰间匕首,便将我两只耳朵都割了,跟着将匕首对准我的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甚么颜色!’”郭襄只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便要喝彩,但见西山一窟鬼个个脸色阴沉、貌相凶恶、终于把唇边的一个“好”字缩了回去。那大汉续道:“那时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一齐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还大声哭了起来,他妈的还说宁可杀了她们,不可杀我,要是我死了,她们要自杀殉夫,他奶奶的,肉麻得不得了。嘿,真是丢脸,真是丢脸!我大怒喝骂:“快快下手!你杀了我!西山一窟鬼自会缠你个阴魂不散!’他皱起眉头,向我五个女人道:‘这般无情无义之辈,你们还为他求情?’我五个女人只是磕头。他问我第三小妾道:‘你说是给他霸占的,心中很不愿意。我给你杀了他岂不是好?’我那小妾道:‘当时不愿意,后来就愿意了。你千万杀他不得。’我怒道:‘你杀好了,杀了我一个,我们还有九个。’他道:‘好!今日且不杀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样?月尽之夜,我在倒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尽数邀来见我。若是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给我滚出山西,永远不许回来。’”众人听他说完,都是半晌不语。隔了一阵,那老妇道:“他使甚么兵刃?武功是哪一派的家数?”那大汉道:“他只有一条右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来。”那老妇道:“大哥,这人一出手便制住了七弟,想是手脚十分灵便,武功也有点邪门。咱们倚多为胜,你带头,我和五弟从旁相助,以三对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那长须老翁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神雕侠名头甚大,十余年来栽在他手下的人着实不少,料来必有惊人艺业。今日这一战实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迎击,三弟四弟近身搏击,攻他下盘,五弟六弟从后突击,七弟八弟以长兵器在外侧游斗,扰乱他的心神,九妹发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雾。西山一窟鬼结拜以来,从没十人齐上动手,今日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们个个自假鬼变成为真鬼!”那大头矮子道:“大哥,咱们十人打他一人,胜之不武,倘若传扬了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老妇道:“咱们把神雕侠宰了,除了这小娃儿,今晚之事还有谁人知道?”一言甫毕,手臂微扬。那大头矮子左袖急挥,挡在郭襄身前,跟着从衣袖上拈起一枚细针说道:“二姊,是我带了她来的,不能伤她性命。”回头对郭襄道:“小姑娘,你若要去见神雕侠,今晚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你快快回去罢。”郭襄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心想:“这老太婆出手好生阴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给她这枚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细针刺死。”于是说道:“我不说就是。”跟着又补上一句:“你们有十兄弟,难道他就没帮手么?”那大头矮子哈哈大笑,说道:“神雕侠出没江湖十余年,倒没听说他有甚么帮手。他便是有一头不会说话的大鸟相伴。”说着一提马缰,大声喝道:“走罢!”众人奔出一阵,那矮子对郭襄道:“待会动手之时,你莫离开我的身边。”郭襄点点头,她知道西山一窟鬼中颇多心狠手辣之辈,这大头矮子有心照顾,以防同伙中有人对她突下毒手,只是他嗓门极粗,虽然低声说话,其余九人却没一个不听见。郭襄骑在马上随着众人奔驰,眼见这一窟鬼个个身怀绝技,神雕侠武功再强,如何能以一敌十?心想:“倘若爹爹妈妈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决不能袖手旁观。”正行之间,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树林中忽然传出几声虎吼,几匹马惊嘶起来,有的站定不动,有的转头想逃。那瘦长汉子马鞭连挥,当先冲进树林。那老妇骂道:“不中用的畜生,还怕小野猫子吃了你们么?”马群被各人一阵驱赶,都奔入树林。众人驰出数十丈,忽听得前面一人厉声喝道:“甚么人胆大妄为,深夜中擅闯万兽山庄?”西山一窟鬼一齐勒马,只见当路站着一人,身旁各蹲着一头猛虎。马群听到双虎呜呜发威之声,又惊扰起来。长须老翁在马上一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道经贵地,没登门拜访,乞恕无礼。”对面那人哦了一声,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阁下是长须鬼樊爷了?”长须老翁道:“正是。我们有事赶赴倒马坪,回头再行上门谢罪。”他知万兽山庄的人物很不好惹,此刻又正要全力对付神雕侠,不愿旁生枝节,因此说话很是谦抑。

对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声音叫道:“大哥,是西山一窟鬼去倒马坪,说回头上门谢罪。”群鬼一听,都是怫然不悦,心想:“我们说回头上门谢罪,只是一句客气话。难道西山一窟鬼还真能对人低头了?”西山十鬼个个都有惊人的艺业,各人在结义相聚之前便都已闯下不小的万儿,待得十人聚义,更是声势大盛,近年来在晋陕一带横冲直撞,武林中人人都对他们忌惮三分。若不是今晚与神雕侠有约在先,单凭对面那人这一句话,便要出手打个落花流水了。却听得树林深处有人大剌剌地道:“谢罪是不用了,让他们绕过林子走路罢。”群鬼一听此言,登时大怒。那高瘦如竹竿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来不会绕弯儿!”一提马缰,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冲去。那人左手一扬,身旁双虎立即扑上,瘦子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那瘦子骑术甚精,身附鞍上,刷的一响,双手已各持一柄短枪,向两头猛虎刺去。左边的猛虎向旁跃开,右边的猛虎却一掌抓破了他坐骑的肚子,那猛虎跟着一声狂吼,也已中枪受伤。那瘦子纵身下地,喝道:“亮兵刃罢!”左枪高,右枪低,摆个“双龙伏渊势”,却不向前递出。对面那人冷冷的道:“你伤我家的守夜猫,便要绕道而过,也由不得你了。无常鬼,手中双枪留下了罢!”无常鬼听他知道自己的外号,说道:“尊驾是谁?万兽山庄向在西凉,怎地移到了晋南?你要留我手中双枪,那也容易得紧。”那人道:“万兽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禀报西山一窟鬼罢?西凉住得厌了,便到晋南来玩玩。我大哥叫你们绕过林子,已是万分客气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欢外人来骚扰,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突然间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无常鬼右手枪近枪尖处的杆子。无常鬼万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左枪疾刺,右手同时运力里夺。那人右手一探,又已抓住了无常鬼的左手枪。两人力道均大,谁也没能夺得对方兵刃脱手,拍拍两响,却将两条枪杆崩断了。这一来,西山一窟鬼群情耸动,那外号叫作“长须鬼”的老翁说道:“尊驾是八手仙猴史爷了?青甲狮王身子不适么?此刻我们有事在身,明日此时,再在此处相会。”万兽山庄主人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额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见子史仲猛、三哥青甲狮王史叔刚、四哥大力神史季强、最小一个便是眼前这八手仙猴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传以驯兽为生,这五人都生具异禀,不但驯兽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从猛兽纵跃扑击的行动之中悟得了武功的法门。史氏兄弟自幼和猛兽为伍,竟然以兽为师,各自练就了一身本领。史叔刚于二十余岁之时入山捕兽,得遇奇人,又学会了极精深的内功。他回家后转授兄弟。五人野兽越养越多,武功也越来越强。万兽山庄的名头渐渐扬于江湖,武林中人给他五兄弟取了个总外号,叫作“虎豹狮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青甲狮王史叔刚超逸绝伦。这时长须鬼听说史叔刚有病,心中先自宽了,暗想史氏兄弟纵然厉害,我西山一窟鬼也不畏惧,何况去了“虎豹狮象猴”中的狮王,更加不足道哉,于是订下了明晚决斗的约会。八手仙猴史孟捷道:“好,明晚子时,我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驾。”说着双手一拱,噗噗两响,两个折断的枪尖射入长须鬼身旁的树干之中。长须鬼一怔:“他为何定是不让我们穿林而过?史氏兄弟在这林中有何勾当?”当下也拱手说道:“西山十鬼告辞!”双腿一夹,拍马向前。史孟捷大声道:“且慢!我大哥请各位绕道过林,难道各位没生耳朵么?”长须鬼一勒马缰,待要答话,只听得树林东北角和西北角同时有人哈哈大笑,跟着浓烟冒起。一个叫道:“你们在树林中捣甚么鬼?这可瞒不了一窟鬼。”另一人叫道:“这叫做捣鬼遇上鬼祖宗了。”原来群鬼中排行第八的丧门鬼和第十的笑脸鬼乘史孟捷和长须鬼说话之际,绕到他身后放起火来。火头刚窜起,便听得丧门鬼和笑脸鬼失声惊叫,狂奔而回,气急败坏,神情惶惧已极。长须鬼喝问:“甚么?”丧门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头,两百头……”史孟捷见林中火起,满脸惊怒,纵身叫道:“大哥,二哥,正事要紧,让群鬼走罢!哪里找他们不到?”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一只小狗般的野兽从密林中钻了出来,瞬眼之间便奔到了林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史孟捷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着惶急惊恐之情。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郭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千万头野兽从林中奔将出来。只听得一人叫道:“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语声正和适才啸声相似。郭襄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险,但好奇心起,忙也纵马追出树林。那大头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乱走!”纵马追了上来。郭襄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上分向五方急奔。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互相并不厮打抓咬,成群结队,或东或西,奔跑得毫不杂乱。郭襄又是害怕,又觉好玩。只见五队野兽渐渐接近,围成一个大圆圈。陡然间白影一闪,那条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了出来,在郭襄面前疾掠而过。身法之快,当真是有如电闪。郭襄吃了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它一站定,忽地回头望着郭襄,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地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点火星。只听得史氏兄弟叫道:“九尾灵狐,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将过来。郭襄催马向旁闪避,但那马见到这许多猛兽,吓得全身酥软,双腿一弯,跪倒在地。郭襄大惊:“群兽向我奔来,可要将我踏成肉泥了!”当即跃马离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闻到阵阵腥风,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这时西山一窟鬼也都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氏兄弟武功再强,咱们也不畏惧,只是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对付神雕侠,大伙儿走罢!”那老妇道:“好,今晚杀神雕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伙儿快走!”但四面八方都有野兽叫声,各人显已陷入兽群包围之中。长须鬼一声呼哨,十个人一齐跃下马来,分站五个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声的待敌到来。大头鬼低声道:“小姑娘,你快些回去罢,犯不着在这儿涉险。”郭襄道:“神雕侠呢?你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郭襄道:“你跟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神雕侠有约,没功夫多耽搁。”大头鬼皱眉道:“哼,西山一窟鬼向来不跟人说道理。”说话之间,史氏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五人都身穿兽皮短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四五丈站定。仍是五弟史孟捷发话道:“万兽山庄和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赶走了九尾灵狐?”郭襄听他说话语音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它明明只有一条尾巴,又怎地叫作九尾灵狐?”那穿红衣裙的女子说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史氏昆仲。万兽山庄素来在甘凉一带开山立业,突然来到我们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许人经过官路大道。似这等横法,还来责怪别人么?”白额山君史伯威喝道:“事已如此,还多说甚么?西山一窟鬼一个也不能活着。”大声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长须鬼扑来,双掌握成虎爪之势,人未到,风先至,便当真是一头猛虎也没这般威风。长须鬼一个滑步,向左侧退开丈许,呼的一声,一件长兵刃向史伯威横扫过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已将长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来是一根鸡蛋粗细的钢杖。他手掌尚未握紧,猛觉得手臂一热,急忙撒手,左掌急运功将钢杖格开,若不是见机得快,胸口已被杖端点中。史伯威心中一惊:“西山一窟鬼近年来声名极响,果非等闲之辈。”当下不敢托大,呛啷啷兵刃出手,却是一对虎头双钩。这对钩右手重十八斤,左手钩重十七斤,实是极沉猛的利器,双钩化作两道黄光,和长须鬼的钢杖恶斗起来。这时管见子史仲猛手持烂银点钢管,以一敌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丧门鬼的链子枪相斗。大力神史季强和老妇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长索相拚,他力气虽巨,但吊死鬼的长索软绵绵地无着力之处,但听他吼叫连连,空有一身神力,却是无法施展。八手仙猴史孟捷的对手则是使八角铜锤的大头鬼。眼见史孟捷的判官双笔招数精奇,大头鬼有些招架不住,红衣红裙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雪地之中,十个人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西山一窟鬼中尚有四人未曾出手,对方却只青甲狮王一人空手掠阵,但见他靠在一头雄狮身上,病奄奄的有气无力。这一仗一窟鬼以众敌寡,显是占了胜势,但史氏兄弟只要纵声一呼,群兽咆哮而上,一窟鬼不免立时从上风转为下风。郭襄见到群兽环伺,心中害怕,又记挂着要见神雕侠,叫道:“大头儿叔叔,别打了,你们人多,便胜了也不光彩。是你们得罪了人家,还是赔个不是罢!”但众人哪来睬她?十人激斗良久。长须鬼和史伯威始终旗鼓相当。老婆婆吊死鬼的长索招数变化多端,化成一个个大圈小圈,史季强稍不留神,险些给她绳圈套上了项颈,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顾忌。大头鬼和俏鬼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人团团而斗,史孟捷浑没落了下风。但听得大头鬼雷震般的声音轰轰而吼,俏鬼却是阴声阴气的说笑,意图分散敌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闻,凝神接战。

这一边催命鬼和丧门鬼却已抵敌不住史仲猛的银管。他那银管较齐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数甚是古怪,三人斗到分际,丧门鬼挺枪刺出,史仲猛对准了他枪尖也是挺管刺去,那银管直通过去,竟将枪杆套入了管子之中。丧门鬼大骇,可又不肯撒手放脱兵刃。讨债鬼跃上相助,挥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银管。史仲猛抽管而退,丧门鬼这才收回了链子枪。讨债鬼的兵刃似是一块铁牌,其实却是一本用精钢铸成的帐簿,共有五张,每一张可以翻动,薄张之边锋锐比于刀剑,实是一件奇门利器。西山十鬼每人本来各有姓名,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响以来,十人索性舍却真名,各以一鬼为号。十人的长相行事原本皆有奇特之处,十兄弟相互说道:“江湖上的好汉叫咱们为鬼,咱们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厉害呢,还是鬼猛恶?”那讨债鬼本使镔铁牌,只因他再细微的怨仇也必报复,从来不肯放过一个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讨债鬼”,他听了反而欣然,索性将兵刃铸成帐簿之形,在每张铁片上用尖刀划了仇人姓名,务要报仇雪怨之后,帐簿上才一笔勾销。烂银点钢管是件奇形兵刃,铁帐簿的形状却更加奇特,五张铁片相互撞击,当当作响。催命、丧门、讨债三鬼合斗史仲猛,情势才渐见有利。郭襄站在一旁,眼见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剧斗不休,心想神雕侠的约会早已过时,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却又无力阻止各人厮拚。千百头猛兽蹲伏在地,围成一个密密的圈子。西山一窟鬼放眼只见黑暗中到处闪烁着一点点绿油油的眼睛,均知纵然将史氏五兄弟尽数打死,要冲出兽圈却也艰难之极。那老妇吊死鬼只想用绳索缠住大力神史季强,但教擒住了他,便能逼令史氏兄弟召回群兽,让出道来。但史季强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上,只因她兵刃奇特,占了便宜,才勉强打成平手,想要擒他真是谈何容易?笑脸鬼叫道:“二姊,我来助你。”从腰间抽出兵刃,向史季强扑去。史季强正斗得焦躁,见笑脸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声:“来得好!”青铜杵猛向他头顶盖下。笑脸鬼侧过身子,横过双鞭一挡,噗的一声,双鞭登时折断。笑脸鬼大骇,一个打滚,翻了出去。砰的一响,青铜杵击在地下。笑脸鬼伸手入怀,抓了一把毒粉,不待站起,已扬手向史季强撒去。史季强陡见眼前出现一股淡红色的薄雾,心中一怔,脚步摇晃,立时摔倒。吊死鬼长绳卷处,已套住了他的双腿。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见大力神失手,都是又惊又怒,苦于被群鬼缠住,无法分身来救。郭襄叫道:“你们干甚么?诡计伤人,算甚么好汉?”她对交斗双方谁也不帮,但见笑脸鬼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声指斥。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一声低吼,青甲狮王史叔刚缓缓站起身来,低沉着嗓子喝道:“放下我四弟!”史季强昏晕不醒。吊死鬼用长索连他手臂也缚上了,忌惮他力气太大,怕他突然醒转后崩断绳索,又点了他胁下的穴道,叫道:“你驱开畜生让道,我们便放人!”眼见史叔刚双目凹进,满脸蜡黄,走路也摇摇晃晃,显然患病不轻,对他毫不在意。郭襄见史叔刚缓缓走向群鬼,觉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敌,实是个硬汉,忙道:“喂,你有病在身,不可动手。”史叔刚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脚下不停,仍是一步步走向史季强。笑脸鬼向吊死鬼使个眼色,分从左右抢上,要连这痨病鬼一起擒住。两人扑到史叔刚身边,四手探出,猛听得史叔刚一声低吼,左手在吊死鬼肩头一拍,右手在笑脸鬼背上一托,两人只觉一股巨力突然压在身上,都是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急忙提气跃开,幸好史叔刚并未追来。两人相顾骇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个痨病鬼竟如此厉害。史叔刚俯身解开四弟穴道,轻轻一拉,已将吊死鬼的长索拉得断为数截。但史季强中了毒雾,始终不醒。史叔刚皱起眉头,喝道:“取解药来!”笑脸鬼道:“你收回众畜生,我自将解药给你。”史叔刚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向笑脸鬼走去。笑脸鬼不敢和他正面为敌,快步闪开。史叔刚因身上有病,纵跃不得,仍是有气没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同时拥上,笑脸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刚出掌甚缓,但掌力甚是沉雄,五鬼团团围住了,你刺一枪,我砍一刀,却不敢近身。笑脸鬼怕毒倒自己兄弟,也不敢再放毒雾。郭襄心想:“这大个子中了诡计,甚是可怜!”从地下抓起一团雪,在史季强额头磨擦,又将一团雪塞在他口里。毒雾药力本不能持久,史季强体魄又壮,头上一冷,悠悠醒转,见郭襄兀自以雪团替他擦额,说道:“多谢小姑娘!”猛地翻身站起,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见五鬼围攻史叔刚,大声叫道:“三哥退开!”伸手便去扭笑脸鬼的头颈。史伯威急舞双钩和长须鬼的钢杖斗得正紧,眼见史季强醒转,心下大喜,纵声长啸。蹲伏着的猛兽听得啸声,立时都站了起来,作势欲扑。史伯威又是一声大喝,群兽齐声怒吼。西山一窟鬼虽然见过不少大阵大仗,当此情景却也不禁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纷纷向十鬼扑去。郭襄“啊”的一声呼叫,吓得脸色惨白。史叔刚伸手推开一头扑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头上皮帽,戴在郭襄的头上。群兽久经训练,一见她戴上皮帽,便不向她扑咬,转头攻击十鬼。猛虎、豺狼、豹子、狮子、人猿、黑熊……诸般猛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奋力杀毙了七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受伤,衣衫碎裂,鲜血淋漓,眼见立时便要命丧当地,无一能逃出猛兽的爪牙。郭襄见三头雄狮向大头鬼一人围攻,他手中的八角铜锤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头雄狮咬住不放,全仗左手运掌成风,勉强支撑,抵挡着另外两头雄狮。郭襄想起他带自己出来,见他如此狼狈,心中不忍,当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扬手挥出,安在他的头上,头大帽小,形相极其好笑,而且摇摇欲坠,戴不安稳。史氏兄弟操练群兽之时,头上均戴这种特制的皮帽,畜生无知,哪里分得清友敌,一见大头鬼戴上了皮帽,登时转身走开。这边厢四头花豹却已将郭襄围住。这时史叔刚正在抢夺长须鬼手中的钢杖,免得他伤兽太多,听得郭襄呼救,回头一看,不禁一惊,只因相距甚远,不及过去解救。但说也奇怪,四头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绕着她边嗅边走,挨挨擦擦,情状居然十分亲热。郭襄吓得呆了,见四头花豹实无恶意,一怔之下,想起母亲和姊姊均曾说过,自己幼时吃母豹的乳汁长大,看来这四头花豹嗅到自己身上体气有异,因而引为同类。她又惊又喜,俯身搂住两头豹子的头颈,另外两头花豹便伸舌舐她的手背和脸颊。郭襄只觉一阵酸痒,格格的笑了出来。史氏兄弟驯兽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无不又惊又喜。大头鬼虽因皮帽而暂得免祸,但见兄弟姊妹九人个个难逃困厄,怎肯一人独生?他西山一窟鬼并非正人君子,平时所作所为也是旁门左道的居多,但相互间义气深重,当下抓起皮帽,向红衣红裙的俏鬼掷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罢。”那俏鬼接住了皮帽,立即掷给了长须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将来设法给我们报仇便是。”长须鬼却将皮帽抛在笑脸鬼头上,说道:“十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这么久了。”他十人竟是谁也不肯要这件救命之物。笑脸鬼给五条恶狼缠住了,腾不出手来掷帽。豺狼又是极贪极狠之物,口中一咬到血,虽见笑脸鬼头上有了皮帽,却不肯就此舍却美食。笑脸鬼大声咒骂,脸上可仍然带着笑意。猛听得头顶清啸冷冷,有人朗声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我空等半晚,却原来在这里和群兽胡闹!”郭襄一听大喜,心道:“神雕侠到了!”一抬头,只见一株大树的横干上坐着一人,身旁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这人身穿灰布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果是断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时,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只见脸色焦黄,木僵枯槁,哪里是个活人?实是一个僵尸。西山一窟鬼中尽有相貌狞恶之人,但决无一人如他这般难看。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象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所望,心道:“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那闪电般的眼光扫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阵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雕侠倒也不怎么丑陋了。

金庸小说「神雕侠侣」第十一回风尘困顿

杨过只奔出两步,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间,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初时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丑在身上踏了一脚,自然醒了。他存心试探,瞧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约,每当杨过来探他鼻息,便闭气装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凛凛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奋力抵挡。洪七公掌力收发自如,当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势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向后一仰,险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着传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被洪七公运单掌之力,一鼓击毙。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家伙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震死,想来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合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压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渐渐每喘一口气都感艰难。洪七公突然“咦”的一声,显得十分诧异,将掌力收回了八成,说道:“你们的内功很有些儿门道,你们的师父是谁?”大丑双掌仍是和他相抵,气喘吁吁的道:“我们……是……是达尔巴师父……的……的门下。”洪七公摇头道:“达尔巴?没听见过。嗯,你们内力能互相传接,这门功夫很了不起哪。”杨过心想:“能得洪老前辈说一句‘很了不起’,那是当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这五个家伙也平平无奇,没一个打得过我。”只听洪七公又道:“你们是甚么门派的?”大丑道:“我们的师父,是……是西藏圣……圣僧……金轮法王门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摇摇头,说道:“西藏圣僧、金轮法王?没听见过。西藏有个和尚,叫甚么灵智上人,倒见过的,他武功强过你们,但所学的不是上乘功夫。你们学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们祖师爷来,跟我比划比划。”大丑道:“我们祖师爷是圣僧……活菩萨,蒙古第一国师,神通广大、天下无敌,怎……怎能……”二丑听得洪七公语气中有饶他们性命之意,但大丑这般说,正是自断活路,忙道:“是,是。我们去请祖师爷来,跟洪老前辈切磋……切……切……也只有我们祖师爷,才能跟洪七前辈动手。我们小辈……跟你提……提……酒……酒葫芦儿……也……也……不……”站在这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处,山角后转出来一人,身子颠倒,双手各持石块,撑地而行,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失声大叫:“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子一路传将过去。洪七公见欧阳锋斗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子,难怪如此了得,只觉手上一沉,对方力道涌来,忙加劲反击。自华山二次论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欧阳锋从未会面。欧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真经中的一小部分,与自己原来武功一加印证,也是大有进境,毕竟正胜于逆,虽然所知不多,却也不输于西毒。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在华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怜藏边五丑夹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作了试招的垫子、练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周身骨骼格格作响,比经受任何酷刑更要惨上百倍。欧阳锋忽问:“这五个家伙学的内功很好。是甚么门派?”杨过心想:“连我义父也说他们学的内功很好,这五丑果然不是寻常之辈。”只听洪七公道:“他们说是甚么西藏圣僧金轮法王的徒孙。”欧阳锋道:“这个金轮法王跟你相比,谁厉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许差不多罢。”欧阳锋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厉害些。”欧阳锋一怔,叫道:“不信!”两人说话之际,手足仍是继续较劲。洪七公连发几次不同掌力,均被欧阳锋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却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藏边五丑身上的压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给这两大高手的内力前后来回交逼,五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酥骨软,已成废人,便是七八岁的小儿也敌不过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给我滚罢。记得回去跟你们祖师爷金轮法王说,叫他快到中原来,跟我较量较量。”欧阳锋道:“跟我也较量较量。”藏边五丑连声答应,脚步蹒跚,相携相扶的狼狈下峰。欧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么名字?”洪七公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于是说道:“我叫欧阳锋,你叫甚么名字?”欧阳锋心头一震,觉得“欧阳锋”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甚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摇头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么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罢。”欧阳锋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说。”洪七公道:“好罢,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欧阳锋是十分熟悉的,听来有些相似,但细细想却又不是。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当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两人襟带朔风,足踏寒冰,在这宽仅尺许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绝技,倾力以搏。一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之祸,比之平地相斗,倍增凶险。二人此时年事已高,精力虽已衰退,武学上的修为却俱臻炉火纯青之境,招数精奥,深得醇厚稳实之妙诣,只拆得十余招,两人不由得都是心下钦佩。欧阳锋叫道:“老家伙厉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欧阳锋掉下山谷,但有时见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为安。欧阳锋是他义父,情谊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迈,这随身以俱的当世大侠风度,令他一见便为之心折。他在饥寒交迫之中,甘冒大险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昼夜中两人虽不交一言片语,在杨过心中,却便如已与他共历了千百次生死患难一般。拆了数十招后,杨过见二人虽在对方凌厉无伦的攻击之下总是能化险为夷,便不再挂虑双方安危,只潜心细看奇妙武功。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总纲,他所知者虽只零碎片断,但时见二人所使招数与真经要义暗合,不由得惊喜无已,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能有这许多推衍变化。”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大家来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是奔去提了过来,打开篮盖,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大喜,抢过一只冻鸡,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响。杨过拿了一块冻肉递给欧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哪儿?”欧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世上毕竟也有如此真心爱我的人。”拉着他的手臂,说道:“爸爸,你就是欧阳锋。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别跟他打架了。”欧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是欧阳锋,欧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错乱,心下难过。洪七公笑道:“不错,欧阳锋是坏人,欧阳锋该死。”欧阳锋望望洪七公,望望杨过,双眼发直,竭力回忆思索,但脑海中始终乱成一团。杨过服侍欧阳锋吃了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罢。”洪七公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原来他是你义父。”哪知欧阳锋突然跃起,叫道:“欧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欧阳锋道:“甚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击落。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杨过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地下一根树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时便逐一使将出来。这场拚斗,与适才比拚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神龙夭矫,棒来灵蛇盘舞,或似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杨过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二人杖去棒来,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极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再斗下去必有失闪,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欧阳锋斗得兴起,哪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馋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些山药、木薯,生火烤得喷香。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烫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欧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抛去,叫道:“吃罢!”欧阳锋一呆,顺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的恶斗。当晚三人就在岩洞中睡觉。杨过想帮义父回复记忆,向他提及种种旧事。欧阳锋总是呆呆不答,有时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显是在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他反而更加疯了,当下劝他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兴奋,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直到倦极才睡。次晨一早,杨过尚未睡醒,只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洪七公又与欧阳锋斗得难分难解。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还童,这种架又有甚么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观看,但见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条理分明,欧阳锋的招数却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可是被他倏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二人日斗晚睡,接连斗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杨过寻思:“明天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了。”这晚待欧阳锋睡着了,悄声向洪七公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连磕头,却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怔之间,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欧阳锋身上有病,认输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是这么着。”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只走出数丈,突闻衣襟带风,欧阳锋从洞中窜出,挥杖横扫,怒喝:“老家伙,想逃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被他杖风四方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眼见他挺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挡格,忽觉他杖上传来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拚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力已逼将过来,除了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抗御。

以二人如此修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杖一掌,立时内力随生,防护相抗,纵然受伤,也不致有甚大碍,此时比拚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以前数次比武,都是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不敢轻易行此险着,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命。哪知欧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运内力相攻。十余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当下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欧阳锋内力衰竭。哪知对方内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过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而越来越是凶猛。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勇猛精进,就算胜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御,无论如何不致落败,岂知拚了几次,欧阳锋的内力竟然越来越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藏边五丑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当时他第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若是只持守势,由得他连连摧逼,定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回冲,令他非守不可,来势方不能累积加强,心念动处,立即运劲反击,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杨过见二人比拚内力,不禁大为担忧,他若出手袭击洪七公后心,自可相助义父得胜,然见洪七公白发满头,神威凛然中兼有慈祥亲厚,刚正侠烈中伴以随和洒脱,实是不自禁的为之倾倒,何况他已应己求恳而甘愿退让,又怎忍出手加害?二人又僵持一会,欧阳锋头顶透出一缕缕的白气,渐渐越来越浓,就如蒸笼一般。洪七公也是全力抵御,此时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属万幸。从清晨直拚到辰时,又从辰时拚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劲力仍似狂涛怒潮般涌来,暗叫:“老毒物原来越疯越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斗定然要输,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却不知欧阳锋也已气衰力竭,支撑维艰。又拚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拚得一时三刻,非同归于尽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与他们相差太远,多半分解不开,反而赔上自己一条性命,迟疑良久,眼见欧阳锋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他们性命。”于是折了一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运功护住全身,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杖棒之间挑去。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被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北丐西毒虽然俱是当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尽,二人给他内力反激,同时委顿在地,脸如死灰,难以动弹。杨过惊叫:“爸爸,洪老前辈,你们没事么么?”二人呼吸艰难,均不回答。杨过要扶他们进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才知二人受伤极重,移动不得,当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里又起来拚命。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已不可得,哪里还能互斗?次晨杨过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惊慌,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他们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见回复了些生气。杨过将他们扶进山洞,分卧两侧,自己在中间隔开。如此休养数日,洪七公胃口一开,复元就快。欧阳锋却镇日价不言不语,神色郁郁,杨过逗他说话,他只是不答。这日二人相对而卧,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么?”欧阳锋道:“服甚么?我还有许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尽数施展,定要打得你一败涂地。”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听见过丐帮的打狗棒法没有?”欧阳锋一凛,心想:“打狗棒法的名字倒好像听见过的,似乎厉害得紧,难道这老家伙居然会使?但他和我这般拚命恶斗,怎么又不用?或许早已使过了。要不,他就压根儿不会。”便道:“打狗棒法有甚么了不起?”洪七公早已颇为后悔,日前与他拚斗,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压服了他,只是觉得他神智不清,自己本已占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帮至宝打狗棒法对付,未免胜之不武,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岂知他人虽疯癫,武功却绝不因而稍减,到头来竟闹了个两败俱伤,眼下要待再使这路棒法,已没了力气,听他这么说,心中甚不服气,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曾听师兄们谈论当世人物,都说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汉。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本帮帮主,不传旁人,只是你义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却要你演给他瞧瞧。”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然不传外人,晚辈以不学为是。我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父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赢我义父?”当下只是推托,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儿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摆式子给你瞧。”欧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摆出来我瞧。”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欧阳锋见棒招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招,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所回击的招数,可也尽是攻守兼备、威力凌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叹服。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招使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一齐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学中的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欧阳锋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欧阳锋虽然年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反复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于是依式演了出来。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好欧阳锋。”欧阳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欧阳锋时,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复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却实在不像,心想:“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不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他在两人尸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见两尸脸上变色,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又伤心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甚么荣名,甚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心想:“义父虽然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哪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的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在这华山顶上不满一月,他却似已度过了好几年一般。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怒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甚么干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时,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眼见众野马纵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怡,纵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肉尽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个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把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被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的烟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哪知这马身子虚弱,突然疾驰,无力支持,只奔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马托了起来。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缰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喂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哪知却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喂养。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一口就将一碗酒喝干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委实是迅捷无比。只是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起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这一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汉水之畔。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再得和她相会,却又愁思难遣。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样,不少都是身负武功,心下琢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热闹倒是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陆无双为难,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一个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给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念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缰,那丑马自行跟在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只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松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观,但见武敦儒神色剽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文则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文身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锦缎英雄绦,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马鞭。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杨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同时尽力巴结。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甚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从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了?”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甚么英雄?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丐帮帮众皆是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大胜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瞧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走进破庙,捧出饭菜飨客。丐帮帮规,本帮弟子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当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装傻。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道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哪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和朋友说话去了。杨过见这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声势?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气宇轩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皙,却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伯母竟是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照映,但见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娇艳。众宾客指指点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黄帮主。”“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夫妇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在一个高大汉子身后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原来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因此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后来庄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盗的头脑了,携家北上,定居在大胜关。此时陆乘风已然逝世。当年程瑶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将英雄宴设在陆家庄中。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马师兄近来身子不适,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分身,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轻,然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靖与尹志平少年时即曾相识,此时重见,俱各欢喜,二人携手同入。郭靖询问马钰病况,甚是挂念。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个龙女,接口道:“哪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这……这小……也来了!”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杨过人已长大,郭靖本来未必即能相识,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登时便认出了,心下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泄漏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哪敢做杨爷的师父?”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语。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然而郭靖乃是对他爱怜,哪有丝毫相害之意,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大厅角落里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当下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多少坛美酒。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见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甚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是又闯了甚么大祸。”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尹志平、赵志敬四人走进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甚么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当下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分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点儿差池。郭靖如此训斥,实是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夹脸的打下去了。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必当面辱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赔礼,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是诧异不已,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作,做声不得,于是缓缓说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而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是甚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是。”退回座位。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哪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诧异不已。武林中师徒之分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我杀了。”于是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可是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讲了许多古人之事。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甚么血海……这……这从何说起?”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士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话是真是假?”想到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拚命。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无出其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人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手,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甚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缓了许多。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直拍下去。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神剑掌”,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哪里还能容他闪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微微一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杨过却见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伯母是试我功夫来着,要是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谎。”但眼见黄蓉这一招实是极厉害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猛地激起了倔强狠烈、肆意妄为的性儿,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时武功虽然未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也并非难事,可是竟甘冒生死大险,垂手不动。黄蓉这一招果然是试他武功,手掌拍到了他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传你武功,那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们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声道:“他确然没学到全真派的武功。”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哟,不对!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想起杨过在桃花岛之时,曾以蛤蟆功震伤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自己手掌拍上他的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若是慌慌张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骗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当下也不说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不还手,只道黄蓉已然被他瞒过,那就更加显得自己理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畜生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走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畜生,你当真不会武功么?你若不接招,道爷手下可不会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罢。”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拚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鬼模鬼样的装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挥,便要动手。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便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别管。”她知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手,那时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来料事决无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踏上了一步,若是当真危险,出手相救也来得及。赵志敬向孙不二、尹志平二人说道:“孙师叔、尹师弟,这小畜生假装不会武功,我是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掌教师伯、丘师伯和我师父面前作个见证。”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见他此时凭着狡狯伎俩,挤得赵志敬下不了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也盼望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般毁师叛教逆徒,打杀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他不敢继续装假作伪。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踢过去。这招“天山飞渡”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着实厉害。但这一脚劲力虽强,却并不深奥,乃是全真派武功的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学武,就必先学“天山飞渡”,跟着就学“退马势”,那是避让“天山飞渡”的一着,一攻一守,乃是最简易的套子。赵志敬使出这一招,是要使郭靖、黄蓉明白:“就算我没传他高深武功,难道这入门第一课也不教么?”杨过见他飞腿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住了小腹。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距只余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豁穴”。这一脚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对方身体,自己先已被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对方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右足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晃,满脸涨得通红。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在最后关头转了去势。孙不二和尹志平却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来,喝道:“好小子,这等奸猾!”赵志敬左掌虚晃,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紫电穿云”却是极精妙的上乘招数,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要斩在敌人右颈之中。岂知杨过早已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的拳术掌法,当年林朝英无不拟具了巧妙破法。这时杨过见他左掌晃动,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给他点穴,杨过只是料敌机先,将手指放在准确的部位而已。赵志敬掌上穴道被点,登时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诡计,狂怒之下,左足横扫而出,杨过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赵志敬左脚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杨过肘尖。他这一脚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强劲已极,穴道受到的震荡便也十分厉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杨过见这老道姑出手既准且快,武功远远胜过赵志敬,心中也自忌惮,忙退在一边。孙不二虽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极为刚强,见杨过的功夫奇诡无比,似乎正是本门武功的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罢!”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纵身从书房窗中扑出,径自上了屋顶。尹志平一直犹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黄蓉解释原委,赵志敬怒道:“还说甚么?”拉拉他的袍袖,两人先后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以郭靖黄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赵志敬被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手出指,难道旁边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哪里有人?他只道赵志敬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假装穴道被点,借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动静,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这样一门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会似郭靖这般君子之心度人,见全真教四道拂袖径去,大缺礼数,心下暗自恚怒。她心下沉吟,回过身来,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在这儿干甚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正要斥骂几句,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武氏兄弟从前和杨过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没学到半分武功,又被师父“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自是更加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处。郭芙对杨过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脾气不好,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去给买马鞭子、驴鞭子甚么的……”武氏兄弟听得此言刺耳,都变了脸。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说甚么?”杨过道:“我说我不中用,讨不到师父的欢心。”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自来将武氏兄弟摆布得团团乱转,早已不当一回事,这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杨过眼望西首,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桃花影落飞神剑”,下联是“碧海潮生按玉箫”。这副对联他在桃花岛试剑亭中曾经见过,知是黄药师所书,但此处的对联下面署名却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阅历心情,却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废人”四字,想起亲人或死或离,自己东飘西泊,直与废人无异,适才逼得赵志敬狼狈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时尽消,一股凄苦萧索之意袭上心来,不禁垂下了头,暗自神伤。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这就去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淡淡的道:“好罢!”随着那庄丁出了书房,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武氏兄弟:“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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