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化精粹—《终须梦》11-13回

第十一回卜玉真闻凶尽节

诗曰:

百年伉俪一时休,盼望未遂曾泪流。

秋雨梧桐悲噪鸟,春风桃李恼鸣鸠。

只为君命牵缠苦,弗顾妾身粉碎瘤。

不怨天兮不怨地,怨依半世逢多忧。

却说卜玉真之母林氏,既许康梦鹤亲身,要待卜世杰到日议成合配之礼。至次早,卜世杰果到,林氏即与之陈告其前日来求亲之蔡允升,即是今日要求的康梦鹤,有诗词情事为证。世杰闻之,忻然说道:“天下有此天作之合,免我寻觅之劳,相似所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我且问你,是他亲来说的,或是托媒婆来说的?”林氏道:“是那大街上一个姓姚名安海的来说,道是他朋友,歇在他书斋里。你可去拜他,看其容貌五美,问其情由真假,请他亲来俺家,与吾女儿相认。”世杰许诺,遂不逞吃饭,竟往姚安海家去。

见得书斋带锁,卜世杰向邻人问道:“姚官人往那里去?”那邻人道:“他因漳州一个朋友,银寻不见,两人扯到县里去审,不知胜负何如。”卜世杰道:“这等请了。”遂奔到县前遇着姚安海打了出来,傍边一人道:“天理昭彰,打得好!”世杰拱而问道:“兄说什么天理昭彰?”那人道:“兄有所不知,这柱事我都晓得。”乃与告其情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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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世杰闻说,吃了一惊,奔告林氏。玉真听得,凄凄惨惨哭将起来,说道:“他为我死,我必为他已。如今教我怎么救他?虽然,儿生既不得与之同衾,死愿与之同穴,正是《西厢》所谓‘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饮巫山’是也。”心内想了半晌,说道:“是了,儿不免赶上,跟他同往省城,诉出先时身故、今日回生情由,免他受刑罚,方可救他一命。”遂放下云鬓,再梳实些儿,兜起绣鞋,再束紧些凶,即日促装起行。你道如何?诚有不尽惨淡中之素娇:

无心胭粉西施颦,停手针绣隐娘英。纤纤玉指舒软玉,扳着雨伞光荣。小小金莲香步稳,踏过露草芳亭。浑身是胆,遍体皆醒。一心耿耿,两眼瞪瞪。兜紧服饰锦藏囊,芙蓉簇泠弦求装。鬟鬓云归岫,柳絮拖冠缨。飞霜舞雪翳长裙,定电驱风飘裙旌。但但迢迢仍怨怨,悲悲切切又(忄孕)(忄孕)。

世杰见他坚意要去,亦收拾行李各他同往。一路上风餐露湿,颠颠倒倒,难道这般艰苦。正是:

猿啼鸟叫逢三秋,不是愁人亦带愁。

死死生生期自誓,时时刻刻为君忧。

世杰、玉真同走在路上,遇一个汉子说:“可怜昨日江中沉一只船,淹死一十八人。”又一个人说:“还有一个才子,说是漳州人,也淹死了。”世杰父子听得这话,便住了脚。玉真道:“父亲,你去向前问他一个明白。”世杰即叫:“大哥,借问一起。你说沉船淹死漳州才子,敢问是什么名姓?”那个道:“变是康梦鹤。”世杰道:“他为什么事在船里?”那人道:“因他被岳父蔡都司在蔡院告,押解在船。”

卜世杰听了,愁然错讶,玉真在傍闻之,不觉腿软,颠仆于荒草之上。世杰扶起,玉真哭不出声,咽喉哽咽,向世杰泣道:“儿今日与父亲永诀矣。请坐,受儿四拜。”又向南方拜母亲,说:“感谢生育之恩。今为情人已亡,义可独存。”遂倾身磕向石头寻死。世杰一时劝他不听,止他不住,没奈何,将一身拦在石上,两手把石遍遍掩掩。玉真磕在手肱边,近在石尖上,是以不死。但见遍身都红,昏倒石下。世杰叫道:“千万救我!千万救我!”那些行路的人都挨进来看,见一个少年妇女,满面红血,瞑目不语。大家忙忙脱下衣服来覆他。直至两个时辰方才渐渐回魂,又停了半晌,乃能言语。正是:

幽冥永隔泪珠垂,一点丹心向日葵。

生死不移姜桂志,海枯石烂身甘痍

众人问世杰道:“这一个是你女儿不是?”世杰道:“正是我女儿。”众人又问道:“为什么缘故这等情切?”世杰即将从前根由逐一陈告,行路之人无不叹其节义,伤其祸惨,因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他走不得到店里了,不如扶他到前面乡村里宿,切不可在这里冒风。”世杰即将衣服拿还路人,说声:“多谢,众人请了。”世杰乃轻轻扶起玉真到乡里去歇。

及至村内,闻得啼哭之声,说:“我儿婿去做生理,昨日起风,在船中沉死了。”世杰听了对玉真道:“这消息是真,如今却怎好?”玉真道:“儿心里痛染沉疴,断然难活,必随他去,乃合道理。”世杰道:“吾儿必须把定,念我二老未死,所赖何人?今康梦鹤已死,死者不可复生,为人当回心,以理制私,孝节两全,乃可问世无愧。如必区区节烈,死而后已,忍父母置身于无依之地,九泉下虽瞑目于无缘之夫君,但天地闻岂能口诀于至亲之父母乎?”玉真道:“想光阴也是无凭,说儿与他系夙世前缘,除非是要儿死去与他结缘。今听爹爹这说,儿不免随爹爹回家,誓不改嫁,愿奉爹娘百年后死亦未迟。”世杰道:“一日在生,胜你百日在扩,死亦无益,到那时再来区处。”世杰父子乃寻觅人家,暂宿一宵。

孰知这乡村中有一监生,姓高名仁,家积万金,与姚安海素甚相熟,来府城里,都宿在安海书馆中,安海亦极趋承。他旧年才失妻,今要选美丽的女子为妻,末有中意。出门觑见玉真低头垂颈,眉蹙鬓攲,恍如西施之颦,喟然叹道:“世间有这个女子,生得姿色,若娇妆梳整,真有闭月羞花之容。不知他这等忧愁为着什么事?免近前去问他。”遂向世杰拱一拱道:“敢问尊叔带此女到敝社有什么事?”世杰即与之实告其由,今要求歇一夜,未知谁家肯行方便,明早饭钱即当奉送。那高仁心欢意洽,恰恰颜色出得和气,婉容之声说道:“晚生有一间茅斋,床褥具备,专候那住来赶不到路站的家眷安歇,就直此眼前,未知中尊叔意否?”世杰道:“这等阴骘齐天。”遂同高仁到书斋中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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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夕,高仁宰鸡烹鱼,满席丰盛。世杰道:“弟带少盘费,怎么敢受这盛馔?”高仁道:“买卖算分,请客莫论。尊叔倘肯垂爱,不却微薄,晚生不胜荣幸。”世杰道:“无功安敢受禄?弟不过行路之人,安敢受兄厚惠?”高仁道:“人情何处不相逢。敢问尊叔家居何所?高姓大名?”世杰道:“弟家居府城内兴贞庵旁边,姓卜,名世杰。”高仁道:“这等是老先生,晚生失敬了,希祈见谅。请问老先生晓得姚安海否?”世杰道:“姚兄与兄是何贵亲?”高仁道:“不过相识而已。”高仁把眼光偷觑玉真,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忧想,真个窈窕,问道:“老先生之女婿是何等人?曾娶过门否?”世杰道:“女婿姓康,名梦鹤,尚未曾过门。”高仁道:“他是霞漳才子。”世杰道:“贤官那里晓得?”高仁道:“晚生尝去姚,安海书斋中,曾相会过了,如今死得可惜。虽然,人之生死乃命所定,断无有忧哭而能使死人复生之理,实皆自损身已,自误青春矣。”世杰问道:“贤官尊姓大名?”高仁道:“晚生姓高名仁,前科忝叨成均,家中虽不至如石崇之巨富,然鱼塘数十口,果丛数千宅,瘠田数千亩,衣食稍可过日。”世杰又问道:“兄有见位舍人。”高仁道:“晚生命薄,年近三十,尚未有儿子。前年不幸失妻,至今未有婚对。”卜世杰道:“兄当此青春之时,又兼有此家业,何怕无娇妻美妾乎?”高仁道:“晚生托媒婆遍处去求,尚未有合意,倘有合意者,虽用千金之聘,亦所不辞。”世杰微知高仁之意有慕于玉真,只是默默不言,高仁亦相辞而出。惟卜玉真心神飞在康梦鹤身中,任他言语,并无半句入耳。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愿赴阳台一点上,不闻金口说天华。

却说高仁相辞出去,世杰因对玉真说道:“天上神仙境,地下富贵人。”玉真即应道:“儿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之无有。爹爹好去睡了,明早好走路。”世杰道:“吾儿饭亦不吃,睡也不睡,明日路途窎远,怎么走得?教我怎得不苦?”玉真道:“爹爹不必多优,儿一身未死,路便会走。”斯时玉真羁寓他家,苦不可言。时人有吟一词为证。词曰:

静听流莺栖未稳,风寸潇潇,哀鸣嘹嘹。愁自眉峰独自吟,暗室寥寥,幽恨晚晓。月下销魂有谁诉?引领翘翘,号呼瞧瞧。江边附魄愿君闻,精灵辽辽,心神飘飘。晓看天色暮看云,飞雪瀌瀌,忧心切切。千点啼痕万点红,肠断怮怮,愁恨憀憀。雨打梨花深闭门,长夜迢迢,泪流漻漻。风吹柳絮紧掩棂,思君愮愮,颜色焦焦。那知,高仁听得卜世杰说:“明日路途窎远,怎么走得”,即须先雇一顶轿候他起身,待到半路走不得时,好把这轿抬他去,岂不感德我乎?俟后日慢慢再来希图。

到了次日,世杰拜谢高仁,领了玉真相辞而去。一路上颠颠倒倒,一步挨过一步。到了半路,玉真果然寸步难移,不得已,俯伏在坏墙边。坐到日色将午时,世杰搔首无策,只是叫苦而已。此时父子无可奈何,只得相向而哭。忽见远远一顶轿飞跑而来,大声叫道:“秀才不必叫苦,高老爷着我们二人来扛小娘子。”世杰看见,欢喜说道:“好了,这等多谢了。吾儿从权请上轿去。”玉真没奈何,上上轿去坐,不一时即到了家。玉真下轿,对轿夫说道:“烦你去多多拜谢高老爷,说我感激他这等盛德,异日自然报酬。”玉真即入内,与母亲林氏说康梦鹤沉舡淹死情由,哭了一场,动人哀伤。未知玉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变一策打走光棍

诗曰:

莫道闺中计不深,闺中白壁谁能侵。

饰忠匿怨空用力,外善内奸徒用金。

寄语文章勤苦读,莫将佳句等闲吟。

当年若坠庸夫手,视死如生不负心。

却说康梦鹤,船至半江,被风吹覆,共十八人皆沉水底,惟康梦鹤如萍之浮水面,被风飘泊,一心昏迷蒙昧,一身如死如梦,任他波流,恍若睡在船中,不觉泊于一山屿许沙坝上。翻身一起,张眼一视,嗟嗟,但见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茫茫杏杏,绝无人烟,忽仰天叹道:“此何地也?想必犹是梦中,来寻我妻蔡平娘也,得无此处是泉台路乎?如今叫我要往那处寻起?”又道:“我怎么遍身这等湿透?若是露水,不过半身湿而已。”想了一想,道:“是了,我昨夜押解在船里,大抵是船被狂风吹沉,流落到此。但我看这山屿,尽是深江大海环围四面,却怎了?必是我命不该水里死,要在山上饿死我是真。罢了,我且将这衣服披在这风里吹干,好穿起来。”坐在那石岩下参禅,做了一个活佛。谁知这几天果然狂风兴作,船只不到,连饿三日,饿得真是可怜。时有一词为证,词曰:

呜咽口里喉,愁闻水声潺潺。瞑瞬眼中睛,斜见山色斓斓。金销玉减,无奈穷愁恋。废寝忘餐,那恨深湾。顾不得花残月缺,忍不得肚饥身艰。露水沾惹,云石同板。身非夷齐。何以坐饿首阳山?相是逃了台城,要见阳襄尊颜。

幸得一日,风恬浪静,适有商船要回漳州,扬帆摇橹,顺水而来。康梦鹤耳无闻,目无见,昏昏昧昧,倒在岩下甘泉边。且喜商人将船泊在山脚,二人上来,要索干草去起火炊饭。得到甘泉里吃水,看见死人在那里,近前一视,认得是康梦鹤。那康梦鹤闻有人在身边说话,张眼来看,说道:“救我,救我!”那商人道:“你莫不是康梦鹤么?”梦鹤道:“正是。”那商人道:“你为何在此?”康梦鹤把手指口,说不能言。那商人知其饿得苦了,遂把康梦鹤抱起来,二人相邦,负到船里,用些饭汤灌入,渐渐把清粥与他吃。至第二日,乃一一说出一篇冤枉艰苦,满船听了,无不叹伤骇异。至第五日抵漳,即送他下船。梦鹤感他救命之恩,称谢不已,临别问船家姓字,遂一一记在心中,说道:“弟日后得志之日,自当重报。”正是:

临险不险,临危不危。

天地钟英一大器,推迁自有人来持。

却说康梦鹤下船恩母与弟,未知是在监中,或解落广东去了?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到了自家门首,听得里面哭声,梦鹤寸心如割,再进入会乃是母亲和胞弟在这里哭,他沉船死了。忽见他回来,不胜欢喜。梦鹤道:“母亲不必哭,儿在此。儿闻母亲与弟禁在监中,怎得出来?”陈氏道:“官府说吾儿沉船死了,是以放俺母子出监。吾儿于今那里得活?”梦鹤道:“母亲请坐,待儿慢慢说来。”即将游学雇考至沉船事情,自始至终,一一说了一遍。陈氏听了,欢喜儿子活了性命,又听得平娘回生,将信将疑,似奇似巧,喜慰交集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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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霞漳诸朋闻其祥回业,皆来相探,询其游学来历,惟郑判躯用铜银陷害他,不敢来见。那洪袖中听得梦鹤有一桩婚姻事,恨无聘金难得成就,心窃自思,以为我来去请他吃酒,细问他因由,亦好来去娶一个娇妻。

及至次日,即办了酒,去请梦鹤,说道:“久别社兄,渴慕驾旋,今幸荣归,大慰鄙怀,敬备蔬酌,为兄作软脚局,希同责临勿却。”梦鹤道:“弟命薄多蹇,种种莫诉,死中归来,仅存萧条微躯而已。今无可为口,又辱宠召,愈增愧颜,若承兄命,能无贻羞二三知己乎?”洪袖中道:“不过使运未能,何羞之有?兄若见拒,是弃小弟于门墙之外矣。”梦鹤见其难以推辞,乃同他去。梦鹤叹道:“这酒都不该吃。”洪袖中笑道,“酒不该吃,连饭出不该吃了?”康梦鹤道:“果然有之,弟连饿三天,无勺水入口。”洪袖中道:“足证天降大任之际也。敢问社兄游学功名事体何如?”康梦鹤道:“弟之功名,所如皆不合,及要回家,蒙朋友送路费五两,被一奸贼偷去,且偷去也罢,又起无良心,去告害弟。”洪袖中道:“那人什么名姓?在那里住?”康梦鹤道:“在府城内大街上,姓姚名安海。”洪袖中道:“这个可恨可恼。敢问社兄,有遇婚姻好事么?”康梦鹤道:“弟有一奇逢佳人,他父亲姓卜,名世杰,其女小字玉真,为我相思病死,后来回魂起来,声声说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会晓得我当日妈祖天后为媒、签诗为记的诗章,称说不论那人有此诗章对合,就要嫁他。”洪袖中道:“这等奇事,兄何不去娶他?”康梦鹤道:“先时他父亲贪利,不慕才名佳誉,后来适逢小弟命薄,屡遭不遇,是以婚迟。”洪袖中道:“要天妃什么诗?”康梦鹤即诵与他听。洪抽中又问道:“弟闻兄与令先嫂倡和的诗词甚多,未知要合什么诗?”康梦鹤道:“不必多,只有注生庙内二首诗就足矣。”洪袖中道:“敢求笔笔,赐小弟为炤席明珠,得以朝夕讽诵。未知兄肯赐下指示我乎?”康梦鹤道:“夜光在前,鱼目焉敢此?倘不鄙弃,敢录巴人之章,兄勿吝删抹是幸。”康梦鹤即写两首诗与他看。洪袖中接过手,称誉叹赏不已。正是:

从来黄雀与螳螂,得失机关皆暗藏。

漫喜窃他云雨赋,已将宋玉到东墙。

二人吃得及酣,至醉而别。

次早,洪袖中具备银两,促装起行,直至潮州府城内大街上,访问姚安海名字。适遇姚安海在家,懊恨被责之辱,心内自想道:“有天理!如今他沉船身死,正消我恨。”忽闻有一个漳州人在那里问他名字,出来拱一拱道:“你问他怎么?”洪袖中道:“弟是漳州人,姓洪,名袖中,远慕芳名,专来拜访颜范。”姚安海道:“还有什么话说?”洪袖中道:“有一个知心话是有利的。”安海听得有利,遂说道:“安海就是小弟贱名。”袖中喜道:“这等有缘,第一件事大抵十分得成了。”姚安海乃请他入坐,待茶,问道:“兄一件什么事?”洪袖中道:“弟幸早失妻,闻贵府城内有一个卜世杰的女儿,生得标致,弟要求兄为斧柯,以成人之美。”姚安海道:“这事甚难,他要候康梦鹤对合什么签诗。如今康梦鹤已死,兄虽可假做康梦鹤,但不晓得他之诗,却怎么好?”袖中道:“这个不难。签诗词赋,弟一一都晓得。盖康梦鹤与弟为邻,其详细审之熟矣。”姚安海道:“这个就做得。”那时姚安海遂设席与洪袖中剧饮谈论,二人非说梦鹤之痴,即说梦鹤之短,是以相得甚欢。

至明日,姚安海唤一个媒婆,就是卜世杰族亲卜妈妈。卜妈妈道:“姚大官人,有何抬举?”姚文海道:“要抬举你起银子。”把手指道袖中道:“你晓得这位是何人?就是卜玉真要求的康梦鹤。”卜妈妈道:“闻康梦鹤沉缸了。”洪袖中道:“我幸神助,漂流江边,遇别船救活。”卜妈[妈]道:“这等恭喜!是我小娘子三生有幸了。”即到卜世杰家说知,那卜世杰也正在乡间才回,两人一齐入[内]。

卜世杰问道:“妈妈到此有何话说?”卜妈妈道:“来与叔叔贺喜。闻叔叔要求康梦鹤,不知者以为梦鹤沉船身死,谁知他漂流江边,幸遇商舡救活起来。前日与安海有隙,今二人相认说合,投契如初。”世杰道:“安海为人奸险,他已熟悉,今又故意来宿他斋里,未必是真。这个我也不管他,只要有签诗对合便好。”卜妈妈道:“明明是真实的人,难道我好骗你?若要签诗,我就去拿。”卜妈妈来回复袖中,袖中即写签诗、并注生庙二首诗,与他持去。世杰见得此诗,持入与玉真看。玉真看完,脸生春色,唇露白玉,眉开眼笑,说:“是了,是了!且喜谢天谢地。”正是:

昔人偷玉今偷诗,玉是真兮诗是欺。

设网求鱼错入雀,种桐等凤认栖鸱。

即日,洪袖中备聘金二十两,买一个全红,写为“文定之敬”。卜世杰亦备朱履等物,买一个全红,写为“回福之敬”。择一个吉课,约五日之外即要花烛之会,得全卺之礼。惹得世杰夫妇欢欢喜喜,打扫厅房,铺藤床蓐,一完齐齐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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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期,洪袖中心中喜中了计,说:“万事非所愿,惟得一佳人足矣。”你道喜得怎生模样?但见他:

头载一顶方巾,强作斯文气派;身穿一领蓝衣,假装才子丰雅。形神鄙陋,有类荒烟照蓬草;骨相凡庸,浑如狂风吹枯木。笑时两肩耸头上,行时双脚驾胸前。盖藏内美,掩尽奸狡行踪;炫耀外色,装不出诗书气味。

至晚,洪袖中穿得衣冠齐整,摇摇摆摆到卜世杰家,世杰欣然出迎。是时,世杰设席在外厅请客,一席在房内与他合夫妇之礼。洪袖中到卜家陪客在堂吃了三杯酒后,即入房内。见得玉真梳妆打扮,恍若临溪访洛神,对月赏嫦娥,浑然不知天台与人间。遂向席上提起杯来,筛一杯酒,两手恭恭敬敬捧来,要与玉真饮。然玉真虽是平娘回生,只记得前日所做之事情,不可得梦鹤的面貌。那知玉真把秋波一盼,灵犀一点,晓得行状举动大不类风流才子,心下暗想道:“不免考他一题,倘是梦鹤,一试便就。”玉真道:“酒且放下,俺不比庸流之辈。要成夫妻之礼,必行古人之法,一人各吟一首诗,以今夜即事为题。”洪袖中听得要当面做诗,真是青天上一个霹雳,吓得魂不在身。须臾,说道:“念良辰无几,小生心在佳期之会,神驰恍惚,那里有诗?请待后日,与贤卿吟风咏月也未迟。”玉真道:“后日是后日事,今晚无诗,难说得话。”洪袖中惹得满脸如火,心内乱跳,没奈何,装出文人体态,口中糊糊涂涂,将头暗点了两点,但无一字落纸,怎么是好?玉真道:“许你出外触境起兴罢。”洪袖中听了此活,喜得心窝里都是痒的,定了精神,暗想道:“我可去席中托人代替。”把两手搔在头上,慌然出去。

玉真知是假的,暗想道:“如今堕落他机关,若飞鸟之入笼中,教我怎么脱出?”思想半晌,无计可施。忽然想着必须如此如此,遂变得一个:

头发散直,如收鲤鱼的南海;遍身乌黑,如治龟蛇的玄武。手执起杨柳枝,脚脱下绣弓鞋,披衣露体,睛转声烈,真个令人吓怕。

斯时,灯火不明不亮,及洪袖中一入来忽然跳落一个黑鬼,吓得洪袖中魂飞魄散,抽身要走,被黑鬼把粗大的柳条乱打。洪袖中心慌,叫不出声,两腿软绵,走不出来,双手俯伏在地,做四脚爬走出来说:“房内有鬼,大家救一救!”这鬼径赶出来,擒着洪袖中胸里痛打一场,打得一身好[厉]害哩。这黑鬼又将席上馐味一尽扫落,满席之人无不骇异。卜世杰道:“你是何方鬼怪,敢入我家害人?”那黑鬼道:“你不晓得,我乃玉皇上帝殿前毛狮王便是。上帝差我来,打阳间拐骗康梦鹤妻的棍徒。我差玉女仙姬将玉真化去还梦鹤,将这光棍要活活打死。”卜世杰与同席中之客都跪下道:“恳求毛狮王,乞饶这人性命,念他是外方人氏,放他去改过自新。”卜世杰哭诉道:“望毛狮王千万放我儿来,怜我未有男子。”那黑鬼道:“你女儿放不得,这一个畜生准大家求饶。各各退避,我依旧要归天曹去了。”那黑鬼将柳条把两班人挥打,两班人一闪,那黑鬼就冲出,捷捷转过一湾,冲入竹丛内,慢慢手扳竹枝跳过墙去,伏在芙蓉花下。

那众人一齐赶出,四处挨寻,果然不见踪迹,点起火来抄觅,杳不知其所之也。一个说:“他腾空驾雾上天去了。”一个说:“他变化不测,那得见他上天?”卜世杰道:“上天与不上天慢些说,大家且同我入房寻个女儿。”众人即去抄看,寂寂无影,连衣服首饰都不见了。卜世杰夫妻哭将起来,大家无不感伤。

却说洪袖中,打得手痛脚酸,面破肤黑,神不辅心,形不辅体,声声说道:“劝人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众人问道:“兄这等说,你果是假的?”洪袖中道:“瞒不得诸兄;我实是假。今幸毛狮王饶我性命,日后再不敢做非理之事。”大家听得这话,皆举头相视,说:“现报得紧,必如此,才得福善祸淫有准。”大家劝戒一会,分散而归。洪袖中如掩尾狗一般,依旧回姚安海书斋中歇,到次日起来,收拾回漳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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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世杰夫妻在那里抱哭说;“梦鹤已死,吾儿必被玉女扶支阴府相认了。”那玉真知众人散了,从后门叫:“爹爹不要哭,快来开门。”世杰忙开了门,说道:“吾儿怎么会来?”玉真道:“爹爹,你就认不得了?毛狮王就是儿设计假的。”即与之说。世杰道:“那一个光棍在此房内,儿怎得一身皆黑,衣服脱不见了?”玉真道:“儿知他是假的,骗他出去,儿即剥去衣服首饰,藏在后门花架下,折落一条杨柳枝,把灶里黑烟抹得遍身乌乌的,张起声音,使检认不得是女儿骗他将女儿化去,绝他念头,使他不敢来讨聘金。他若是敢来讨聘金,爹爹就问他要女儿。”世杰闻之,恰然爽快,说:“好计,好计!”正是:

奸狡之人实呆痴,深闺艳女有英华。

聘金费了仍羞辱,天理昭昭报不差。

不知玉真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幸有缘客乡相会

诗曰:

久别重逢万解开,呼童酌酒幸无灾。

遐思前事泪将坠,近说今时心暂回。

早喜云霓一旦起,雨时虹蝀忽然来。

佳人才子真磨挫,避了狂风又慎雷。

却说卜玉真既用计脱出奸人之手,终日恹恹,朝夕悬望,针线无心站,脂粉懒去添,意以为今而后不复望其样在世矣,纵有诗章对合,皆属虚假矣。因作《蝶恋花》词,以志悲思云。词曰:

独坐孤房泪如水,追忆当年触天威。只道妾亡君在世,那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妾无主,飘泊沧海有谁知?痛妾奇回何所益,不如仍赴泉台去。

时人嘉其节操,有歌《天净沙》一首为证。

词曰:

黄昏后,悲来欲解全凭酒,全凭酒。只凭酒醒,悲情还又有。难解姜桂耐心久,此情未识君知否,君知否。惟求来世,天长地悠。

一日,其母林氏对玉真说道:“以我之鄙见,梦鹤还在。”玉真道:“母亲有何高见?”林氏道:“倘梦鹤不在这里,他小畜生怎知俺要讨签诗为证?就有签诗来,复晓得假做梦鹤,安知不是他在漳州和朋友说乎?”玉真道:“大抵是当年与朋友说,亦未可知。”林氏道:“诗固不足疑,那里知俺要求梦鹤乎?”玉真默默不语,按下不题。

且说康梦鹤自商缸救活之后,追忆蔡平娘,遥想卜玉真,肝胆如割,不能一刻忘也。忽见洪袖中来,说道:“康兄,恭喜恭喜!”梦鹤愕然道:“兄恭什么喜?”洪袖中道:“弟前日往潮州府买布,情意真切,专为兄去报沉船未死、得人救苏这桩事,早与令岳知消息。闻尊嫂被玉帝殿前毛狮王差玉女仙姬扶来,寻兄做夫妻。”康梦鹤道:“兄胡为青天白日说鬼话乎?”袖中道:“非是鬼话,是弟亲眼见的。兄若不信,有如皦日!”梦鹤笑道:“又来说谎了。方才正说耳闻,今复说亲见。我问你,亲见毛狮王生得什么模样?说什么话?”洪袖中道:“毛狮王生得毛长身黑,手执杨柳,把一个假兄名字的乱打,说他是光棍,敢来设计骗康梦鹤之妻,‘我差玉女仙姬,将玉真化去还梦鹤,我要把这光棍活活打死!’这事弟乃同一簇人拥门入去寻看,果然见毛狮王腾空升天,惟世杰夫妻寻不见玉真,相抱而哭。”梦鹤听其言语说得有理,而且亲切,仰天叹道:“梦鹤何其命之蹇也!”又想道:“耳闻不如目睹,我明日不免借些盘费,往探真实。”斯时,梦鹤之弟生理趁有五两银子,并求借五两,共凑十两之数,交与兄梦鹤,说道:“穷室莫穷路,倘姻缘凑巧得成,亦要些银子费用。”梦鹤不辞,欣然接过手来,即时起身。正是:

端士从来正直思,毒心偏喜惹人悲。

不知虚实有主张,到底弄奸独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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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康梦鹤到了潮州府,径往卜世杰家去。看见门关得紧紧的,再往后门一观,只见满地生绿苔,锁着一把大锁头,不觉惊疑,依旧转到前门,向那邻人问道:“请问大哥,可知卜世杰连家眷那里去了?”邻人道:“他往别处去住了。”康梦鹤道:“请问,他为什么别处去住?”那邻人道:“都是为着他一个女儿,那个女儿又是为着漳州一个康梦鹤,害得他颠连苦修。”康梦鸽道:“弟闻他一个女儿,说被毛狮王化不见了,有此事否?”那邻人道:“这个说起来,好一场大笑话。只因一个光棍,假做康梦鹤写诗对合,一夜要成亲。那知玉真英烈智谋,知他是假冒的,就装做毛狮王,手执杨柳条,打得那光棍抱头鼠窜。”康梦鹤道:“这个就好了。怎用搬家别处去住?”那邻人道:“你有所不知,因康梦鹤被祸解省,玉真要去救他,到了半路,闻他沉船,没奈何,歇在乡村人家里。谁知冤家,歇得乃是监生高仁,极是豪富,一时窥见玉真美丽,意有所图,遂来与姚安海商量。那知姚安海就是康梦鹤的仇人,与之设计,用白金一百两托媒婆持到世杰家里,说:‘西关外监生高仁是卜秀才熟识的,寄来银一百两,着我特来说放在秀才家里。’世杰力辞,不许他寄。那张婆说:‘秀才,你不要怕,寄银子是好事。秀才若要用,任从你用。他若与秀才讨,有我在此。’那知世杰原是贪利的人,心内暗暗想道:‘高仁未曾当面交银与我,那里敢来与我讨银?若是张妈来取,即便还他,怕他有么诡计!与他寄亦不妨。’张妈见世杰收了,即时别去。玉真听得这事,忙对世杰道:‘爹爹不该收他的银,收他这银子,是速之祸也。’古云:‘无端获福,祸心随这。他明明是贪图孩儿,爹爹何以堕其术中?’世杰道:‘他是富贵人家儿子,生得相貌堂堂,即交儿嫁他亦妙。’玉真道:‘爹爹你当速速拿去还他!倘若不肯,儿便身死。不知爹爹是要银子,或是要孩儿?’世杰闻得女儿要死之话,即刻将银子送还张妈,张妈倚势就变脸说道:‘你既收高监生的聘银,怎么送来还我?’卜世杰道:‘谁见我取他聘银?’张妈道:‘干证姚,安海现见,媒人是我现交。’吓得卜世杰心慌,将一百两银子掷在桌上,抽身便走,回到家中,将这话说与林氏母子得知。玉真听了,寻思无计,因说道:‘孩儿生死总是为着康梦鹤一个冤家,不如身死,断了这般祸根。’遂自缢数次,幸世杰夫妻救免。现今母子相离得,无奈何,乘夜逃出外方,未知住在何处。”康梦鹤听得这话,不觉面目焦悴,又不晓得从那一处去寻起。正是:

塞北孤飞无树依,江南失旅徒歔欷。

茫茫宇宙寻何处,为情牵绊自依依。

却说康梦鹤,念切要见玉真而不可得,垂头丧志,遂往大街里去,不幸被姚安海窥见。姚安海想道:“这个畜生果然未死。不免叫人去请高兄来,设下一计,把他害死,断了玉真念头,玉真自然肯嫁高兄。”决定了计,且按下不题。

却说玉真乘夜逃去,那个得知?鱼荡荡四海,那处寻起?梦鹤无计,暂宿旧交朋友书馆中。那知邻屋一个汉子,姓邵名福,亦识些文字,惯习口舌,闻知康梦鹤有银,假意入馆亲交,知梦鹤要寻玉真,说道:“兄要见的人莫是卜秀才,名世杰公?”梦鹤道:“正是此人。”邵福道:“这个弟晓的。”康梦鹤听了,欣然道:“兄既晓得,是弟三生有幸了。希赖鼎力,引弟去见他,另日自当报答,决不敢忘。”邵福道:“弟过蒙雅爱,自当效劳,安敢望报。只因卜秀才与弟家兄为友,甚然莫逆,凡遇有事,必请家兄较量剖断,然后施行。弟因家兄,所以识他,但他与弟不过一面之交而已。当时乘夜逃出外方,谅必与家兄商量,在家兄必然知之。”康梦鹤道:“既是如此,烦兄引弟会见令兄何如?”邵福道:“这个做不得。弟之家兄住在乡里,离城二百余里,如兄必欲亲到,势必动费经营。不如弟自往问他,卜家消息便可得知。”康梦鹤道:“这等敢烦兄明早就走,何如?邵福道:“瞒得兄昨日与人纳了一件要紧事情,团伙计每人派出银五十两,要入山炼矿,弟尚欠银十两。弟有一位至亲朋友,名角有用,约明日要借弟,弟必在此等他。”康梦鹤道:“炼矿如何?”邵福道:“天财地宝,有福者每月趁得三二千两。”康梦鹤道:“朋友要借兄,未必就有。弟现带有十两银子,借与兄,兄好明日和弟去问信息。”遂拿出银子,交与邵福道:“这银十两,足足在此。”邵福接过手来,揖了一揖,道:“多谢厚爱,铭刻五内,弟断非小人之辈,另日自当如数奉还。卜秀才之事,弟明早就行,兄不必罣虑。”遂相揖而别。正是:

人面兽心难得知,世情艰险波涛危。

只因择财为情绊,秋雨凄凉不胜悲。

邵福去了,梦鹤直等了七八日,并无音信,去问邻人,邻人说道:“这个人入山去炼矿了。”梦鹤即入山,寻见了邵福。即福不胜故喜,沽酒买杀,与梦鹤酬饮,说道:“弟前日承兄嘱托来家兄处问消息,来至半路,被伙计扯入山来,无奈,写一张字说其缘由,并与家父借银十两,交弟亲朋,名角有用转送兄处,未知兄曾收否?”康梦鸽道:“弟不曾见面,今日专为此事而来。”邵福勃然大怒,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假作叹声不绝,又说道:“酒罢了,弟与兄同去见他,以表弟一点丹心。”

两人一路全行,梦鹤身系一个包袱,只是几件衣巾袴袜而已。邵福道:“弟空身,兄这包袱与弟代劳。”梦鹤思这岭崎岖,亦固辞,就交他负。那知邵福负至半路,故意入林出恭,逃走不见了。亏梦鹤一身穿行蓝蓝缕缕,又不好去见朋友,在路踟蹰,仰天叹息。幸遇梅峰禅师,进而问道:“贫僧视尊官举动,必是斯文君子,其身体破碎,容貌带忧,莫不是在患难中乎?敢问缘由如何?”梦鹤即与告其实情。禅师道:“可见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如今进退两难,莫若且到庵中吃些斋饭,看些经籍,未卜尊意如何?”康梦鹤听了欢喜,拱一拱道:“这等多谢了。”

康梦鹤随同梅峰禅师到庵,住了月余,时有题诗一首为证:

暂寄梅庵荒径幽,眼前动兴作清流。

半肩云水添春梦,满地烟波入夜愁。

风乱松声欺古壁,月斜峰影挂危楼。

诗怆欠达人何处”晚度疏钟出远丘。

却说康梦鹤在庵,无衣无褐,栖身无所,兼举动是大儒气象,素不能逢他,往往取怨于人,而梦鹤略不芥蒂,一心只在玉真身上,日夜相思,要见他一面而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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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知天缘凑巧,一日,卜玉真同母亲林氏到庵中进香,叫和尚持缘簿来,上面写着“信士卜世杰之女玉真喜舍香银二两正”,信还写了几个小小的字,即“住在锦霞村”。及玉真看轿要回时,撞见梦鹤。两人相顾,若有熟面之意,若有眷恋之情。梦鹤见玉真上轿去了,心内想道:“此女容貌好似前日后园所见的,莫非此人就是玉真么?”忙入庵内,问和尚方才来的女子姓名,和尚交缘簿与他看。梦鹤展开一看,见是卜玉真名字,不觉欣欣大喜,说道:“原来冤家就在这里!”即日,向朋友借了衣巾,径往锦霞〔村〕来问。那知这锦霞村就是卜世杰设教之处,世杰有一妹嫁在此村中,玉真母子就住在他家。梦鹤直到书馆中问教书先生,说道:“请问先生可晓得卜秀才讳世杰住在那里?”卜世杰道:“你问他怎么?”康梦鹤道:“晚生乃霞漳人,姓康,名梦鹤,今到此要来拜他。”但世杰本是斯文人,岂不晓得斯文人?见他说是康梦鹤,乃将他上下一看,只见生得:

玉影翩翩,琼树瑶林。丰姿皦皦,璞玉泽金。神凝秋水,貌绘华琳。春风吐面,诗思满心。肤耀光彩,骨带文琛。素称人瑞,当世长吟。九龄风度,传名至今。问谁得似,梦鸽同音。

卜世杰看了,喜其人物清秀,仪容俊爽,心内暗暗想道:“这人谅不是光棍,与他说也不妨。”乃对梦鹤道:“小弟贱名就是世杰。”梦鹤听了,深深一揖,道:“晚生入慕尊范,时切怀仰,奈命薄祸临,不克亲聆玄海,徒抱歉耳。今何幸得亲光霁,大慰渴思。”卜世杰道:“小弟居乡,鄙人学悝疏浅,那堪尊官法眼,未知有何指教?”康梦鹤道:“晚生因前者尊婶对姚安海亲许晚生兼葭依玉,晚生幸以为良缘佳会,就奉令承教。无何横罹罗网,风雨飘摇,流落至今,幸而获生,实侥倖于万一。如今敬来拜访,未卜尊叔果不食言否?”那卜世杰道:“久慕芳名,亦尝逢人说项斯矣。但处今之世光棍甚多,谅兄非其伦也,然弟亦必问小女主意。盖主婚须待父母之命,而择婿要途女儿之愿,终身大事,不可草草。兄请暂坐,弟去就来。”卜世杰即入内,与林氏母女说道:“外面有一个书生在书斋中,说是康梦鹤,言谈如此如此,生得如何如何。”玉真道:“不如请他亲来,待儿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才得放心。”卜世杰即请康梦鹤入内,玉真一见,果然父亲说得不差,心内想道:“诚恐别有才子,考他诗章也不相干,不如问他当年行事(原文下缺)

我眼里的红楼世界三部曲

海棠无香,玫瑰有刺,红楼未完。世间憾事之所以美,是因为人人生而有撼;世间残缺之所以美,是因为人人生而残缺。这是一种共鸣。红楼未完,作者不考,年代不考,京都不考,思想不考的残缺,如锦上添花大观园,似娥皇泪洒潇湘竹,令人牵肠挂肚,爱不释手。

绵绵不绝的红迷,胡适之,周汝昌,俞平伯,刘心武,白先勇,欧丽娟,蒋勋……纷纷用一家之言给我们讲了不同的红楼:或言红楼宏大叙事,讲了王朝兴衰;或言红楼天真无邪,讲了青春情怀;或言红楼深邃敦厚,讲了儒释道学;或言红楼写尽钟鸣鼎食、翰墨诗书之族,讲了贵族精神……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些观点,都要铭记他们对于经典的诠释。

一翻红楼,二览红楼,三读红楼,我始终不解这“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但还是硬着头皮成文三篇,愿把浅见示人。

(一)

这帘幽梦,只挂在他人床头

——长胡子的太监

兰州,20170801

雪芹哭就红楼梦,我来一解其中味。

因为第一次、也是刚刚“苦尽甘来”地读完,只能作一解罢。既为一解,则必然预示着我之所解,难免有不妥之处。这不是自谦。也可见我颇有二解、三解之意......

无论万千愁肠作眼泪,一世眼泪向神瑛;无论你金玉良缘,我只要木石前盟;无论你我梦醒梦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论......一干风流孽案,终究了于警幻。 于此,我有诗为证:

品曹雪芹(二)

万千愁肠作眼泪,

一世眼泪向神瑛。

任凭它金玉良缘,

我只要木石前盟。

金陵36钗之梦,入了高墙深院、宫闱官宦之家;表尽书香门第、才子佳人之俏;秀足男欢女爱、英女斑竹之泪......吟诗作赋、“淫词艳曲”,至痛时令人有泣血之感。真可谓一字一呜咽,一句一哭啼,其文笔之美自不必说。单这叙事或春秋笔法、或伏脉千里,言事不尽、含蓄委婉、余韵悠远,叫人浮想联翩,已是妙极。如:玉涵情种、兼美迷雾、太虚幻境、红楼梦曲、宝钗扑蝶、黛玉葬花、真事隐去、假雨村言......

而那首《好了神歌》悠扬,则应做如是观:当年笏满床,终究难免陋室空堂;曾经灯红酒绿,到头来不过衰草枯杨。也正如《牡丹亭》里曾所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这是要带你进得明心见性、涅槃寂静之境?于此,我有诗为证:

品曹雪芹(三)〔念奴娇·人间天上〕

灌愁海中,人道是,太极警幻仙姑。温柔乡里,寻常见,一个癞头和尚。金玉良缘,衰草枯杨,一场风流案了。红楼梦曳,原来人间天上。

再看青埂峰下一顽石,入了尘世温柔乡,阅遍人间富贵场,因缘际会三生石和神瑛侍者,遂合而诞下“假宝玉”。同睡红楼床,同饮红楼水,同做红楼梦。——这历经“三劫”的一帘幽梦,其实只挂在他人床头。因为睡醒了,你还得回到青埂峰下……

故而,弃石终究是弃石。——这是雪芹的泪否?于此,我有诗为证:

品曹雪芹(七)〔满江红·抄捡大观园〕

鸡飞狗跳,红楼里、谁家香囊?乌云起,疾风骤雨,一树花落。傻大姐傻傻撞风月,王夫人急急拆鸳鸯。棒纷飞,舞者是何人?卫道士。

......

● 看懂红楼这三梦,便懂得什么是“提纲挈领”

◎ 甄士隐梦:二仙、通灵美玉、“一干风流冤家”→警幻仙子→挂号→神瑛侍者下凡→绛珠仙草还泪→凡三劫后会于北邙山→销号

——原来一桩孽案,经手于此?

◎ 宝玉一梦:兼美引入→警幻仙子→掌尘世风情月债、女怨男痴→入薄命司→见36钗命运安排(金玉良缘。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藏。难解木石前盟?)

——红楼12曲见结局:三春争及初春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宝玉二梦:潇湘妃子→了断尘缘→万境归空→不知所踪。

——青埂峰下见。于此,我有诗为证:

品曹雪芹(四)〔满江红·通灵玉〕

无才补天,泪潇潇、青埂峰下。离恨天,因缘际会,随了冤家。富贵场中三劫度,温柔乡里半生眠。又一梦,醒真如福地,了尘缘。

● 所谓缘分,在天与地;两条主线,如影相随

◎ 天上:警幻仙子→一僧一道→风流孽案→挂号→十二支曲→销号

◎ 人间:一僧一道→凡七出:①好了歌→②薛黛医病→③取贾瑞命→④疗玉→⑤窃玉→⑥还玉→⑦索玉。

● “三位一体”者,弃石、三生石、神瑛侍者也

◎ 女娲弃石→通灵美玉→尘世度劫→通灵归位→青埂峰下女娲弃石

◎ 绛珠仙草→木石前盟→一世眼泪→绛珠归位→真如福地潇湘妃子

于此,我有诗为证:

品曹雪芹(五)〔满江红·绛珠草〕

无以为报,愁满肠、三生石畔。薄命司,玉带林中,不胜高寒。绛珠仙草还泪赋,潇湘妃子葬花吟。情痴断,诗稿向炉边,泪已干。

◎ 神瑛侍者→木石前盟→温柔乡里→不知所踪(去了赤霞宫中?)

● 兼美者,亦人亦仙。迷一样的秦可卿

◎ 引入梦、引出梦者,缘何是可卿?

◎ 既为人妻,又何以被警幻仙子梦赐宝玉、并力促“圆房”?

◎ 何以,她临走时要与熙凤万般交割?

◎ 缘何卿,又要牵走鸳鸯?缘何卿,又要如此匆匆?

◎ 她香消玉陨,不料有瑞珠因之自杀、宝珠自作义女、官家为之追爵?阅尽书中身后誉,竟无出其右者?作者何意?

◎ 盛葬之下,贾珍哭成泪人?依《脂砚斋评》所说,所删“爬灰”情节真乃妙笔生花、恰到好处?

......

● 谁养小叔子?哪位小叔子?

这向来也是个谜。

凤姐与贾蓉言谈举止过于随意、轻佻、放肆,阅尽全书,文中独有描述。这极不合乎儒礼之主次、高下、尊卑、伦理规矩,分明是熙凤偷情贾蓉的铁证(从来还没有红学家作如是评论)?——除却侄子这种辈分中国人从来不称其为“小叔子”的这个大疑问外,就非常自洽。

● 晴雯,林妹妹的影子?

◎ 话说晴雯临死前,就梦知自己早被转世芙蓉仙子。——故而应该这样说:红楼梦醒复有梦,这是赴死的理由,更是生命的延续。潜台词是:心藏阳光之人,死后不登阎王殿;生不用求仙,死就做神仙。

◎ 何以宝玉有最美祭文呈上?《芙蓉诔》,大意说她金玉难喻其质,冰雪难喻其洁,花月难喻其色,星日难喻其神(其实还应该有:烈焰难喻其情);更有“茜纱窗下,你我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哀怨与思念,言尽宝玉惋惜。这或许是他的一厢情愿?不得而知。然则,未能与晴雯一试,诚他之过也! 于此,我有诗为证:

品曹雪芹(六)〔满江红·芙蓉又诔〕

凄凄惨惨,凭栏处、乱红飞过。成追忆,既撕绸扇,却补金裘。芳魂与倩影同销,娇喘共细语皆醉。红帐里,惟缈缈芙蓉,空折枝。

◎ 情爱如此,世间诸事其实又何尝不是如此?故而,引得我们也要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 这对儿情真意切,更是不下宝黛?

● 宝玉种种抱背情?

◎ 宝秦、宝涵、宝柳是否抱背情?无限遐想。

◎ 自古绝命诗词多见,若南唐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若西楚霸王“虞兮虞兮奈若何”……“绝命会”也珍贵地出现了,断气前见个面?红楼梦中仅此一处、也是别致到头了的独有的“宝钟绝命会” ——竟让都判官“枉法”成全,从阴间折回?是否被暗示为红楼里的最真之情?

● 宝玉者,亦清浊之间也。

◎ 他离经叛道,勇敢追求爱情,此其清也。他主张做人应“为君、忠君”,不可非议君王、进谏君王,不要随意死去而弃君王,要懂得君王乃“受命于天”者......此皆宝玉之浊也。

◎ 雪芹所著《红楼梦》虽无“怨世骂时之显”,却难免有“怨世骂时之隐”,他借宝玉之口所表达出来的思想,念念不忘愚忠愚孝,名教思想对我族毒害之深,可见一斑!

● 究竟宝黛乃何情,从来不闻荷尔蒙?

◎ 此种“义愤”,我有诗为证:

品曹雪芹(一)

翩翩梦里先宋人,

侃侃却话牡丹亭?

究竟宝黛乃何情,

从来不闻荷尔蒙?

◎ 文学给人看,得有人味儿。荷尔蒙的味道,就是人味儿(就连喜欢厚黑学的零捣们私底下也好这一口已经是不公开的大秘密了),或者更具体的说,它才是青春的芳香。

◎ 书中既已性事频频、多有表现,如袭人、秦钟、贾琏、茗烟、秋桐、司琪、宝蟾、尤二姐、蒋玉涵......具体一点说,有灯姑娘调戏贾宝玉、夏金桂宝蟾勾薛蝌、司棋暗里通表哥、多姑娘得手淫贾琏,尤其云儿:“虫儿虫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咋钻?”等等对于“骚韵”的表达,用墨不少。且宝玉也是“不省油的灯”(如金钏之死究竟是否因为宝玉所奸迫依然是谜),却不明白为何独独宝黛青春年少、干柴烈火但互无性趣?发乎情、止乎礼固然很好,可是同床而眠也该能闻到荷尔蒙的味道吧?

这岂非《红楼梦》的一桩憾事。

● 评红学,众口难调

◎ 王国维大师将美分为优美和壮美。壮者,阳刚高亢,似不同于红楼之悲?是否宝黛之悲于美学,可称之为凄美——阴柔婉约、徐徐道来,虽“男女之欲强于饮食之欲”,然终究非但不能结成百年之好,还要落得个阴阳相隔……所以国维以为红楼美冠群书,就如他本人所推崇的叔本华所谓“悲剧立于文学之巅” 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 俞平伯张口闭口不是“阶级剥削”就是“封建统治”,不是地主残暴就是宝玉反抗,他究竟是政治幕僚还是红学大师?比起白先勇哲学味儿、文学味儿、人性味儿的评论来,我一下子就不爱了……

◎ 好多人骂高鄂!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我只是捍卫你们说话的权利。因为宝玉和宝钗生了儿子,所以高鄂歪曲了雪芹的意思?——且不说后40回究竟是高鄂续写还是雪芹亲作本身不确定,就算真是高鄂续写,那简直秒到似与雪芹合体的境界啊:金玉良缘,既然乃“上天”安排(警幻仙子、一僧一道),在那个被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主宰的年代里,这段姻缘自然“只可成功,不可失败”!而依彼时标准——婚姻最大的成功标准,就是传宗接代。所以,孩子必须生下来!那么诞下孩子,就很顺理成章啊,又歪曲在何处呢?

◎ 三生石、女娲弃石(通灵美玉)、神瑛侍者,不同版本表述混乱,应为手抄所误吗?还是我没看透彻......

● 尾声

最近,我正收听《蒋勋说红楼》(还没完),把一些有趣的收获,想与大家分享。不算二解,权做本文尾声罢:

◎ 所谓“金玉良缘”,我只记住了宝钗的金,却忘了湘云的金。

◎ 倪瓒入厕,千古留香

◎ 文君卖酒,倾心所向

◎ 徽宗尚文,虽亡犹尊

◎ 竹林七贤之独立人格,阮籍之孝而不礼

◎ 许攸洗耳处,巢父不饮牛

◎ 狄奥根尼,犬儒主义

◎ 玉在椟中求善价

◎ 希腊神话,杀父娶母

◎ 手提两京送天子,七子八婿同朝官,诞辰之日笏满床

◎“手提金缕鞋,剗袜步香阶”与“十年生死两茫茫”

......

(二)

反对“民儒”戕害与维护“官儒”道统

——长胡子的太监

兰州,20190425

小时候学语文,是讲“中心思想”的。“中心思想”是有标准答的,背下来可能是要被考试的。譬如“《百万英镑》讽刺了资本主义的虚伪、腐朽、垂死”“《羊脂球》讽刺了资本主义的虚伪、腐朽、垂死”“《守财奴》讽刺了资本主义的虚伪、腐朽、垂死”......这其中难免就有因为阅读课文《刘姥姥进大观园》所牵涉到的对于《红楼梦》“中心思想”的总结——中学老师说:红楼梦是一部反对“封建礼教”的杰作,表现了“封建社会”的没落。

“封建”用之于《红楼梦》评论本身就是历史沿革式谬误,因为现在史学界公认的中国“封建社会”也就只有周朝短暂的800年“封邦建国”时期,这一切伴随着秦始皇称帝早已宣告结束了。从而关于“封建礼教”,就更加非一语能言其尽,讨论《红楼梦》有没有反对“封建礼教”有点不着调——因为这个命题的范围超大而且极其笼统。但“封建礼教”以儒礼为核心大概错不了(本文所说儒礼之“礼”,非单指孔孟之道,泛指董仲舒、程朱理学及一切后来发展出来的“次生”之“儒礼”)。所以我们需要缩小一下范围,只是来看看《红楼梦》究竟有没有反对“儒礼”?

《红楼梦》,从《石头记》到《情僧录》到《风月宝鉴》到《金陵十二钗》到《金玉缘》,其书名变换,虽然眼花缭乱一大堆,然则“万变不离其宗”,明显看得出——它有“大旨言情”之意、“实录”闺阁之事......又如作者自云:“当此,则自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背负教育之恩,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人。”似乎的确——它“并无伤时骂世之宗旨”?可为什么“中心思想”说:《红楼梦》反对儒礼?

是否《红楼梦》直书“并无伤时骂世之宗旨”之显,却于“微言”之中深藏有“伤时骂世之宗旨”之隐呢?因为作者说了“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嘛。

贾府作为贵族,理应苛刻遵守儒礼。可是大观园里什么情况?他们讲究“男女授受不清”、“男女七岁不同席”了吗?没有,宝玉整天厮混于女人堆中,动辄与黛玉同床共枕,与晴雯“倩影共芳魂同销,娇喘并细语皆醉”。他们一个个“谈色色变”了吗?没有,宝玉初试云雨情、灯姑娘调戏贾宝玉、夏金桂宝蟾勾薛蝌、司棋暗里通表哥、多姑娘得手淫贾琏,尤其云儿:“虫儿虫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咋钻?”等等“骚韵”表达、宝玉秦钟“抱背情”,用墨不少。他们讲究“夫人不可窥中门”了吗?没有,女人们成群结队、浪声笑语、招摇过园。他们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了吗?没有,小说尽书“巾帼不让须眉”,何时何地竟来了这么一群不凡女子?她们似卓文君、似蔡文姬、似李清照、似鱼玄机、似上官婉儿、似花蕊夫人,舞文弄墨、诗词歌赋、满腹经纶......

大观园这般光景?该存于我国何时何代?是先秦《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之“大伙来飙歌,一起来一发”时代?是建安《孔雀东南飞》刘氏“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之再嫁香饽饽时代?是魏晋风度之曹操赎身文姬、以及蔡文姬三嫁三夫时代?

然而红楼之梦,乃作于明清之际,恰“女德”至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秋也......

所以《红楼梦》反儒礼。

也有人说:“宝黛相恋,然则终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酿成有情人难成眷属之人间悲剧。”有诗为证:

品曹雪芹(二)

万千愁肠作眼泪,

一世眼泪向神瑛。

任凭它金玉良缘,

我只要木石前盟。

所以《红楼梦》反儒礼。

更有人说:“贾府大观园里,佳丽们病死辞离,群芳凋零,映射了儒礼‘女德’桎梏的罪恶。”有诗为证:

品曹雪芹(七)〔满江红·抄捡大观园〕

鸡飞狗跳,红楼里、谁家香囊?乌云起,疾风骤雨,一树花落。傻大姐傻傻撞风月,王夫人急急拆鸳鸯。棒纷飞,舞者是何人?卫道士。

所以《红楼梦》反儒礼。

以上凡此需要遵守的种种“礼数”,我们的大学者余英时把它们统统归结为“民儒”之礼(普遍被民间接受、而自觉遵守的伦理)。“民儒”之礼者,规定“男女有别”秩序,规定“男婚女嫁”秩序,规定“女子守贞”秩序,规定“夫为妻纲”秩序......曹雪芹(姑且认为他是作者)虚构了一个不知“礼”数厮混姐妹群的贾宝玉,表示他完全不管“男女有别”;曹雪芹虚构了一群不知“礼”数的张扬女子,表示完全没有将“女德”放在眼里;曹雪芹借宝黛悲情力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自由爱情的戕害;曹雪芹以抄检大观园后晴雯被逐,含冤而死的凄惨,拉开了36钗“薄命”的序幕,这一“疾风骤雨”令“一树花落”,痛斥了王夫人“卫道士”的丑恶嘴脸......

作为那个时代的人,曹雪芹幡然觉醒,他显然已经看透这些悲剧的根源,均源自“民儒”之礼的迫害,才诞生了“万艳同悲”“千红一哭”“黛玉焚稿”“宝玉出家”“宝钗孤灯”——催人泪下的故事。

那么所谓“宝玉反对八股文章、用心不在功名,不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台天下’为己任。所以《红楼梦》反儒礼。”成立吗?假设,只有前80回红楼梦,是的。然而有了后40回,则一切都变了(有可能真的红楼梦不是一个作者,不只曹雪芹)。宝玉青春期叛逆,不好读“正经”书,后来则发愤学八股,考取功名(这要高于军爵荣誉)。而且连贾珠的孩子也都金榜题名了。所以通篇看来,《红楼梦》显然没有反对八股考试、没有反对科举、没有反对“学而优则士”......

另一个声音“贾府从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沦落到皇家钦犯,问罪下狱、家财尽失,及至鸡飞狗跳,映射了‘封建社会制度的没落’,是儒礼道统势衰的表达。所以《红楼梦》反儒礼了。”

——这是最大的红楼曲解。

自古“伴君如伴虎”,上上下下、罪罪功功,难道不是一个皇权治下的臣子再也正常不过的命运起伏吗?官家被抄家、甚至被斩首难道不是非常正常的臣子境遇吗?“强汉”有没有发生过?“盛唐”有没有发生过?况且皇上抄宁府并没有动荣府、问罪贾赦贾珍并无株连他人,后来还奉还家产、再袭世爵、兰桂齐芳、高魁贵子,家道复兴——犹胜祖宗,贾府第一次有了功名是儒家眼中的至高成就(这是科举制时代而不是军爵制时代)。所以通览全文,“贾府盛衰”不过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官府人家所经历的平常事件,过程惊心动魄,结局皆大欢喜,并不代表贾府真的衰落了——反倒更盛了!

很多人总用红楼判词、十二支曲里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来谴责“贾府复兴”是个不照应前文多余的“大尾巴”?这个点评是严重没看懂小说的慌忙之见。必须搞清楚,红楼判词均出自“薄命司”,所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对金陵(人间太虚幻境——大观园里)36釵命运安排的一个“草蛇灰线”“千里伏笔”,是“释”“道”这两条文化线索上的一个结局暗示,并不包括贾府盛衰——它是“儒”文化这条线索上的内容。

贾府并未衰落,“贾府复兴”之后,其实反倒更胜以前?这是颠覆性观点,需要“红谜”们重新审视。这当然就显然说明曹雪芹并没有批评儒礼道统势衰的意思了。

譬如此类八股取士、“皇家钦犯”之儒礼,我们的大学者余英时统统称其为“官儒”(被皇权所极力推崇的被强制执行的伦理)。“官儒”者,其核心还应有“君权神授”“君贤臣忠”“不可以下犯上”“孝治天下”——《红楼梦》全书一直在赞美这些。正如作者所云:“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仔细阅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发现,其中多次表达了“诗礼簪缨之乡”“昌明隆盛之邦”,多褒尧舜汤武,多貶夏桀商纣,常言“四海升平”,大骂“犬戎祸害”,也曾提伯牙叔齐、许由洗耳。尤其宝玉阔论“文死谏,武死战”那段时说:“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它们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它们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读着读着,就读出一个浑浊的充满了对于“真龙天子”膜拜之情的宝玉,实际上就是对维护皇权、颇有家国情怀的“腐儒”曹雪芹自己的本色写照,当然也彻底证明了《红楼梦》坚决维护“官儒”的鲜明思想。

事实上,即使“不食人间烟火”的警幻仙子,第一次在太虚幻境点拨贾宝玉,也是力劝其“断情痴,向儒道”的。譬如这两段原话:“......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云‘幸遇仙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故引彼至此,令其历饮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警幻仙子此番用心良苦,不求宝玉得道成仙,不望宝玉觉悟成佛,只期盼宝玉“入于正道”,深深刻上了曹雪芹“修齐治平”“扫天下”的“官儒”烙印。

这样读《红楼梦》,虽然“别是一番烟火”,触犯了“中心思想”,然而显然看清了曹雪芹一方面惭愧于他一生的“碌碌无为”,另一方面他却从来没有“怪罪”于“封建制度”的一点点意思。他所虚构出来的理想大观园,只是一个摆脱“民儒”秩序的大观园,他所虚构的一群“翰墨诗书”的奇女子(必须是虚构,那个社会不大可能出现这样的女子,况且是一群),只是对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民儒”之礼制的鞭挞,却从来都希望、都维护皇权永固,永保家族“钟鸣鼎食”。

《红楼梦》反对“民儒”戕害。他鞭挞“民儒”礼教对于人性、爱情、尤其对于女性的禁锢,他通过对一群“疯疯癫癫”、才华横溢的“女子”的生动描写,发出了强烈的呐喊:谁说女子不如男。

《红楼梦》维护“官儒”道统。因为“官儒”道统使京城、南京成为“诗礼簪缨之乡”,使国家成为“昌明隆盛之邦”,使祖辈成了“钟鸣鼎食”之人,而如今通过科举考试,贾府又舔功名——金榜题名、兰桂齐芳、高魁贵子,这是莫大的荣耀,预示着贾府继往开来,和一个新的更加强大的生机勃勃的开端。

台大教授欧丽娟老师说:《红楼梦》是一曲贵族的挽歌。现在看来,《红楼梦》不是贵族的挽歌,而是贵族的赞歌。

曹雪芹作为那个时代里跪拜皇权的贵族圈中人,无法突破历史局限性是正常的。他虽然有着反对“民儒”的觉醒,有呐喊。然而他无法更进一步认识到其家族涉险过关的那些曾经的“风雨”是人祸,是皇权专制、是“官儒”道统所造成的本质,只简单归结于子孙不肖、有负“天恩祖德”......(此处作者略去49字)

(三)

《红楼梦》被“索隐派”“索”成了明代作品?

——长胡子的_太监

兰州,20210107

感谢网友 @微言观天下,他说的两段话,指出了我文章里的致命逻辑错误。现修改重发↓

微言观天下:“正如一部中国小说,当存在大量描述补丁衣、缝纫机、牛耕地、吊裆裤的场景时,它就一定不会是21世纪的作品一个道理。”——这一句我就没看明白,意思是二十一世纪的作家写不出二十世纪背景的小说?

微言观天下:“正如一部中国小说,当存在大量描述微信、共享单车、高铁、新能源车的场景时,它就一定不会是20世纪的作品一个道理。”——如果这么说我能理解!【末段修改,原文照搬了他的这段话】

另外,还有网友提醒:“西洋自动船模型”也可以是“上发条的船模”。这的确也是一种可能。我欠思考。

网友还补充了“玻璃炕屏”“玻璃窗户”。感谢

中国第一经典名著《红楼梦》,“实录闺阁”“大旨言情”,它借“仙石”在人间的“历劫”经过,写了“今生前定”,不可“非命”——“是天命也”的中国传统文化。小说从“策划”“风流孽案”起,到北邙山“交割孽案”终,全程由“警幻仙姑”一手导演。

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乐见批驳。也乐见更多的“红学”心得。

但很久以来“索引派”各种奇奇怪怪地对于《红楼梦》的穿凿附会,糟蹋经典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譬如,哪怕你“考据”出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这完全有可能),以此来推翻胡适都没有问题。但有人为了把红楼梦的作者说成其他人,就要把红楼梦的成书时代说成明末——这就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为了避免文字狱,作者故意把《红楼梦》写成“朝代年纪,地域邦国,失落无考”的小说,大量使用“曲笔”,制造混乱。譬如“大明宫”“长安府”“长安大都”的出现,“京都近距大同(迎春的出嫁地)”的出现,“金陵”的搅和,让人很难确定“京都”究竟是哪里?譬如“大司马”“都点检”“节度使”“李国公”“巡抚”“粮道”的官名儿的千年穿越,让读者对于时代一脸懵逼。但是,再高明的写手都无法逃避时代烙印,会不自觉地有所流露,尤其场景描写就是小说创作时代的铁证:

明末风雨飘摇,狼烟四起。但书中“此邦昌明隆盛”“四海升平”,全书并无兵荒马乱之氛围,而是“盛世景象”。

明代“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书中大把才女不让须眉:何时何地竟来了这么一群不凡女子?她们似卓文君、蔡文姬、李清照、鱼玄机、上官婉儿、花蕊夫人,舞文弄墨、满腹经纶。

红楼闺阁看戏,有一出叫做《乞巧》,是《长生殿》的一折。但《长生殿》的作者是清朝洪昇,本戏杀青于康熙27年——明代人,看清代的戏?

书中第54回贾母提到的《后琵琶记》,一说是乾隆五十年高宗元作品,一说是曹寅作品——明代人,看清代的戏?

书中出现了粮道,但它是清朝官名——明代人,做清代的官?

书中出现了“西洋自动船模型”。“西洋自动船模型”是指“自动船”的“模型”?还是指“模型船”会动(譬如有人说它是“上发条的船模”)?我认可前一种理解。而利用蒸汽动力的轮船,是法国人乔弗莱1769年发明,于1783年建成的“皮罗斯卡菲”号(航行30分钟后爆炸)。又于1802年美国人富尔顿制成一艘蒸汽轮船(一场风暴夭折了它的塞纳河处女航)。成功的“自动船”试航,则发生在1807年8月9日,由富尔顿的“克莱蒙特”号完成了这一伟大使命。

可见“西洋自动船模型”,最多只能是乾隆晚期、甚至嘉庆年间才会出现——不可能西洋人连“自动船”都没有造出来,中国人的家里就摆上了模型?

书中还出现了“玻璃窗户”“玻璃炕屏”……

正如一部中国小说,当存在大量描述微信、高铁、共享单车、新能源汽车的场景时,它就一定不会是20世纪的作品(科幻除外)一个道理。也正如《红楼梦》中“京都大雪纷飞”“贾府人等上炕”“姑苏远离神京”,则判断——“京都”就一定不是南京一个道理(此处反驳白先勇老师的“京都南京论”)。那么,当“明代人看了清代的戏”“明代人做了清代的官”,当“西洋药”“玻璃炕屏”“玻璃窗户”“自鸣大摆钟”出现,尤其当“西洋自动船模型”也出现在文章中的时候,就大概可以证明《红楼梦》的创作时代是乾隆晚期——无论如何,它不会是明代作品。

云雨赋全文阅读 古典文化精粹—《终须梦》11-13回

长胡子的太监 譬如一个太监,长着长长的胡须却做了大内总管......完全可以概括这个社会?257篇原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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