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武侠小说《玉娇龙》46回(大结局)

第四十六回 宝剑酬情祸遗老父 天山隐恨泪结全书

  罗小虎随带的十骑马贼,见首领中箭被擒,都奋勇向官兵扑去,准备舍出性命,把他从官兵手里夺救出来。无奈官兵人多势众,十骑马贼在冲突中又被折损数骑,仍是挨近不得。剩下数骑,最后还是在罗小虎的大声喝令下,才被迫逸去。

  不久前还是人群熙攘热闹喧嚣的赶集场上,顷刻之间便变得布幔横斜,满地狼藉,凄清中呈现一片劫余景象。

  脸色惨白,一直站在那里凝然不动的玉娇龙,好似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忽地回过头来,只对雪瓶说了句:“还不快走!”随即一跃上马,穿过草坝向南路飞驰而去。

  雪瓶紧紧地跟在母亲身后,一直奔驰了三十来里,她见母亲不但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头都不曾回过一次。她知道母亲不只是生气了,而且是伤心了,但究竟是为什么?她还是迷惑不解,心里只感到害怕和委屈。

  玉娇龙只顾纵马飞奔,又跑了一程,来到一处僻静的河边,她方才勒马停蹄,翻下鞍来,伏在一株大树上,将额头紧贴着树身,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双肩在微微地颤动。

  雪瓶只在她身后静静地站着,不敢靠近身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后面小路上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玉娇龙才蓦然转过身子,一面用手理理鬓发,一面注视着小路上的动静。她这时的面容又己显得十分平静,只有眼睛是红红的,脸上没有留下一点泪痕,雪瓶畏缩地看着母亲,忽然发现母亲嘴唇边留有一丝血迹,她再往下一看,只见靠近树根的泥土,一大片己变得湿润润的,湿润的泥土上还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雪瓶吓慌了,正想扑到母亲怀里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制止住她。原来就在这时,已有几个骑马的汉子来到她们的身边。雪瓶抬头看去,见走在前面的那匹马上坐着个瘦瘦的汉子,铁青的面孔上,闪着一双带恨带怒的眼睛;跟在后面的那几骑汉于,原来就是刚才在赶集场上从官兵围攻中突逃出来的那些马贼。走在前面的那骑汉子恨恨地看着她,眼里差点冒出火来,雪瓶正在惊诧,玉娇龙急忙走上前来,用她的身子护住雪瓶,说道:“乌都奈,这不关她事,一切错都在我,一切由我承担。”

  乌都奈恨恨地骂道:“你承担个屁!人都落到他们手里了,你还不快去军营领赏,却跑到这里来磨蹭什么!”

  玉娇龙只好埋下头,吞着声。

  乌都奈在马上啐了一口,又说道:“我早看出来了,你和我们是连不上心的。你也不是一朵花,是一朵毒菌,我大哥早晚会毁在你手里的!”

  玉娇龙猛然伸手抚着心窝,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脸去,便从口里喷出几口鲜红的血。

  雪瓶赶忙上前扶住了她,惊惶而悲痛地连声呼唤着母亲。

  乌都奈在马上怔了怔,闪在眼里和露在脸上的恨怒之色也渐渐消失。他翻下马鞍,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小的葫芦,走到玉娇龙的面前,说道:“我已看见了你对我大哥的一片真心,刚才我说的那些粗恶的话就权当不曾说过,这葫芦里是我大哥自备的金创散,服下它,有药到血止的神奇功效,你可留下服用。”

  他将葫芦递给玉娇龙,玉娇龙却不肯用手去接,他只好将葫芦放在地上,又说道:“我还要赶到各地去通知那些弟兄,一定要设法把大哥从官兵手里夺救出来。听说有些弟兄到艾比湖去了,你如见到他们,也请告知他们,要他们作好准备,等我消息,”说完,他才返身上马,带着那几骑弟兄匆匆离去。

  雪瓶把母亲扶到河边,选了个洁静的草地让母亲坐下,双手送上葫芦请她服药。玉娇龙轻轻将葫芦推开,黯然他说道:“事已至此,服它何用!”

  雪瓶眼里噙着泪,张大着一双乞怜的眼睛,双手捧着葫芦,在玉娇龙面前跪了下来,说道:“母亲,女儿错在哪里,你说明白了,打也好,骂也好,女儿都愿领。这药,母亲是一定要服的。要不,女儿就跪死也不起来。”

  玉娇龙看着雪瓶那可怜的神情,心里感到一阵疼痛,忙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你适才这一箭呵,射的虽是马贼,中箭的却是你母亲的心!”

  雪瓶不禁哆嗦一下,抬起头来惶憾不解地望着玉娇龙,问道:“母亲与这马贼何关?”

  玉娇龙迟疑片刻,说道:“他,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接着便将六年前在昌吉以北的草原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只是隐去了一些她以为不应该让雪瓶知道的事情。

  雪瓶这才如梦初醒,悔恨万分,她已完全失去了主意,只伏在母亲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

  玉娇龙仍只呆呆地坐着,让她哭去,河边是静静的,水缓缓向东流去。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逝去的河水,感到一切都像逝去的河水一般,既没法把它留住,也无法让它流回。她心里只留下一片空旷,能填进去的只有悔恨和悲痛。

  雪瓶哭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母亲,我那恩人是谁?”

  玉娇龙:“他姓罗,名小虎,人们都称他半天云。”

  雪瓶:“半天云一定是个好人了?!”

  玉娇龙充满深情地说道:“是的。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是一个孝义双全的大丈夫.”

  雪瓶像突然想起个好主意似的,急忙说道:“我去见玉帅,求玉帅把他放了,我想玉帅一定会答应的。”

  玉娇龙微微一怔,轻轻摇了摇头,没应声。

  雪瓶己从母亲眼里看到她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忙又说道:“母亲,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玉帅也是个受人敬重的好人吗?既然他二人都是好人,玉帅就一定会放他的。”

  玉娇龙凄然一笑,说道:“玉帅和罗小虎不是同道人。你还小,许多事情你还不懂得。走,我们得赶回艾比湖去,回去再想打救你恩人的办法。”

  玉娇龙慢慢站起身来,正准备向大黑马身旁走去,雪瓶一下拦住她,说道:“母亲,你刚吐过血,还不能赶路,我们找个店,让你静养几天再回去。”

  玉娇龙突然振奋起来,说道:“这点血算什么!六年多前,我病得几乎死去,仍怀抱着你在风雪的凉州道上日夜奔驰,那时我都熬过来了,何况今天。走,休要误了大事。”

  雪瓶只好跟着母亲翻上马鞍,扬鞭纵马,向回家的路上驰去。

  母女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进发,不过两日便己回到家里。

  玉娇龙刚一下马,便见香姑满怀高兴地向她迎来。香姑还未走近她的身边,便笑着说道:“我这两天眼直跳,正担心会出事,不料却把你跳回来了。”

  玉娇龙忙上前拉住香姑的手,瞅了她片刻,说道:“你也来了?”随即又问道:“哈里木呢?他来了没有?”

  香姑已从玉娇龙那听去好似平静的话语里,感到有些异样。她又注视了玉娇龙一眼,间道:“你是不是病了?”

  玉娇龙只笑了笑,忙又回过头去,叫雪瓶过来见过香姑。雪瓶给香姑见了礼,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姑姑”,说道:“母亲在路上吐血了。香姑吃了一惊,说道:“你怎么会吐血呢?”

  玉娇龙并不答话,直至和香姑一同回到房里后,才对香姑说道:“妹妹,罗小虎在满城被擒,已落入官兵手里了!”

  香姑如闻迅雷一般,突然被惊呆了,过了片刻才又惊醒过来。一把抓住玉娇龙的手,气急败坏他说道:“天啦!他怎会落到官兵手里的?!”

  玉娇龙这才将罗小虎被擒的原委一一告诉了香姑。

  玉娇龙埋着头,吃力地叙述着当时的情景,香姑直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听着。直等玉娇龙说完后,香姑才冷冷他说道:“许多兄弟都说罗大哥终会坏在你手里,不想果然被他们说中了!”

  玉娇龙忽然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怒火,直视着香姑,说道:“你也来对我这样说!”

  香姑毫不留情地说道:“我倒没有这样说,你却这样做了!”

  玉娇龙将嘴唇紧紧咬住,没有再吭声了。

  房里是一片可怕的静寂。

  雪瓶小心地走进房里来了。她一直走到香姑面前,小声说道:“姑姑,这不关我母亲事,祸是我惹出来的,错全在我。”

  香姑白了她一眼,说道:“放箭是你,搭箭是她!你怎不去射官兵,却偏往你罗大伯射去?”

  雪瓶羞惭地低下了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斜着眼偷偷向母亲瞟去。

  玉娇龙忙走到雪瓶的身旁,将她拉到怀里,几乎是呻吟般地对香姑说道:“我的心也在淌着血,你那舌剑却偏往我心上桶。你和我相处多年,一切你都清楚,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为了他我愿舍出的岂止是自己的性命!”

  香姑还是冷冷他说道:“可在你心上最难舍下的也不是罗大哥!”

  玉娇龙微微一怔,默然一会,又说道:“事已至此,怨亦无补,悔也无益,还是商量如何救你罗大哥要紧!”

  香姑:“哈里本和艾弥尔兄弟都不在,找谁商量去!你有主见,本领又高,你自去设法救他,我只要你还我一个罗大哥。”她说完便气冲冲地跑出去了。

  第二天清早,雪瓶起床后,见母亲坐在窗前梳头,神情显得有些疲惫。她靠近母亲身旁,默默地注视着她,忽又看到母亲唇边尚隐隐留有一丝血迹。雪瓶也不出声,忙去将乌都奈留给她那只小葫芦取来,双手捧到母亲面前,说道:“母亲要多加保重,等你将息好身体,就带我重到塔城去,把那个半天云救出来。”

  玉娇龙突然不再固执了,忙伸手接过葫芦,说道:“是的,我不能病,我们一定要去把他救出来。”她服下了葫芦里的金创药。

  玉娇龙在床上躺了两天,在这两天中,香姑一直不曾来过她的房里。玉娇龙把台奴叫来一问,才知道香姑已搬到草泽里去了。原来自她走后,村里又陆续来了一些马贼,为了避开官兵耳目,他们便在草泽里搭了草棚,全都住到草泽里去了。

  又过了几天,玉娇龙仍然听不到一点有关罗小虎的消息。她在房里再也静躺不下去了,便骑着大黑马来到界口,然后又向草泽里走去。草泽里到处都搭盖着一间间低矮的草棚,马贼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草棚外愁苦着脸。他们见了玉娇龙,都只冷冷地看她,眼里含着敌意。这不禁使她立即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情景:她在树林中的草坪上和罗小虎比武后,当时她所看到的那一双双眼睛,也是这样一些含有敌意的神情。玉娇龙不觉微微哆嗦了一下,心里暗暗嘀咕道:十年了,这些马贼依然恶性难驯!她也不去理睬他们,顾自从容向草泽深处走去。,她来到那片低洼的沼泽地旁,忽见香姑和哈里木站在树下,正和一个身着官兵装束的人谈话,香姑见了玉娇龙,突然把话停住。那身着官兵装束的人也跟着回过头来,脸上立即露出惊恐之色,不禁连连后退数步。玉娇龙也立即认出他来了,不觉惊异地说道:“是你?!马强?”

  马强嗫嚅地说道:“是我。”

  玉娇龙急冲冲地问道:“你从何处来?来此何事?”

  马强:“从伊犁来。到塔城去。”

  玉娇龙十分诧异地打量着他,正想问个究竟,香姑忙插话说道:“马强现在是玉大人衙署的旗牌官。他这番去塔城传令,正是为的罗大哥之事.”香姑接着又将马强来到这里的原委讲了出来:玉帅已得塔城急报,知罗小虎已被擒获,塔城军营千总本想将罗小虎立即押解至伊犁交玉帅发落,因恐路上被马贼截劫,特请玉帅派兵前去护押。玉帅认为,押解一个被擒马贼,若兴动许多人马,岂不被人讥议!特遣马强前去塔城传令,要军营只派百骑押送,火速将罗小虎解去伊犁,途中若遭马贼前去截救,即就地将罗斩首不误,马强特间道前来密报大家,以便商量一个打救罗小虎的妥善办法。

  玉娇龙听了香姑这番话后,心中吃了一惊。她从父亲这“只派百骑押送”的一着棋中,识破了父亲所用的乃是“诱敌来劫”之计,意在剪除罗小虎,借以推卸先斩后奏的罪责。她只是暗暗惊心叫苦,却仍不露声色地问香姑:“你们可已商量出一个好的办法?”

  香姑说道:“我们正在犯难,玉大人这一招真狠,等于己把刀给罗大哥架到颈脖子上了,就等咱们去碰。幸好马强哥来报,不然,罗大哥的性命就毁在咱们手里了。”

  玉娇龙暗暗赞赏香姑的细心和聪明,她又把探询的眼光向哈里木望去。

  哈里木一直在旁沉思着,这时他才不急不忙他说道:“要救罗大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咱们的弟兄也扮成官兵,等他们押送着罗大哥时,便向他们迎去,等靠近了他们,就突然下手,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这样,兴许才能救出罗大哥,并保得他安然无恙。”

  香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用手拍打哈里木的肩膀说道:“你怎不早说!想不到你也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

  哈里木拉住香姑的手,并不理她,只用探询的眼光注视着玉娇龙。

  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这乃是兵法上常用之计,只恐瞒不过玉大人。”

  马强惊异他说道:“玉大人确已虑及到了这一着!他也曾对我说过:‘马贼唯一可行之计就是扮着官兵,乘我不防,攻我无备。但我量马贼恃勇不羁,智不及此,何况所需装束一时也措办不及。’因此,并未下令防戒。这样看来,要不是玉大人过于量大,哈里木兄弟这条妙计也是难行的了。“玉娇龙暗暗惊疑,心想:父亲一向深谋远虑,用兵谨慎,何至如此大量疏忽;他是在网开一面,还是另有神机?玉娇龙一时也揣摩不透,心中充满疑虑。哈里木见玉娇龙迟疑不语,说道:“十余骑官兵衣物还是有的,我们就照此行事。我去挑选十余位剽悍的弟兄扮成官兵,其余弟兄埋伏在精河一带,等塔城官兵押着罗大哥来时,我率领十余骑冒充官兵的弟兄向他靠近,到时我以拔刀为号,大家只拼命护着罗大哥,但求能保住他突出重围,就是大功一件。其余那些官兵,就留给埋伏在附近的弟兄去收拾。”

  香姑听了连连点头称赞。

  玉娇龙仍然是忧心忡忡他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宜小心行事!”

  香姑心里感到一阵不悦,冲着玉娇龙说道:“小姐,你向来处事精明果断,这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为何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来!你莫非也变成个不冷不热的温吞水了?”

  玉娇龙忽又从香姑嘴里听到呼出“小姐”二字,不觉微微一怔。蓦然间,她感到自己和香姑之间似乎已经相隔了一条沟,一重山,一道河,两颗心似亦再难相连在一起了,她眼前猛又闪起了适才她所看到的那一双双含着敌意的眼睛,她感到自己已经陷入一种众叛亲离的困境,充满心头的是莫名的孤独和深沉的悲哀。玉娇龙默默地走出草泽,回到家里去了。

  玉娇龙的日子在感情的折磨中静静地过去。一天,两天,又是几个两天过去了,草泽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玉娇龙只心里还在滴血,眼里早已流干了泪,一大,她正在房里凝神沉思,香姑忽然带着哈里木,艾弥尔,乌都奈和马强等人闯进来了,玉娇龙吃了一惊,忙举目向众人看去,只见大家脸上都显露出焦急的神色。她不觉微微哆嗦了下,问道:“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之事?”

  香姑说道:“哈里木扑了空,罗大哥被押到昌吉肖准营里去了。”

  玉娇龙注视着马强,问道:“是玉大人突然改变了主意?!”

  马强:“不是玉大人,是田项将军。”

  玉娇龙:“将军衙署属总督衙署辖制,田项怎能擅改玉大人决定?!”

  马强:“塔城千总现归田项节制,对于田项的号令,也不得不遵行,所以才发生了中途将罗大哥改押昌吉的事情。”接着,他将事情的原委讲出:原来他到塔城传达了玉大人命将罗小虎解去伊犁的军令,塔城千总正要遵令起解时,田项忽派肖准率领精兵千骑去塔城,却要将罗小虎押去迪化。塔城千总一日间同时接到两处衙门前来押人的军令,左右为难了。肖准原是玉帅旧部,见此情况,亦感为难。他听塔城千总说出了玉帅传下只准“百骑押送”和如有马贼前来截劫,立即“就地斩首”的命令之后,说道:“我料马贼必将来劫,这实同速置罗小虎于死地。万一中途生变,玉帅干系非轻,田项将军正是虑及变生意外,才命我率领千骑前来护押,他说罗小虎是朝廷要犯,务必留下活口,解去京城。我为玉帅计,还是将罗小虎交我解去暂押昌吉,再候玉帅定夺!”塔城千总见他言之有理,便将罗小虎交与肖准去了。

  玉娇龙听了马强这番谈话,她对肖准的精明强干深感惊心,同时也从田项对小虎的争夺中,窥知田项心怀叵测,意在算计自己的父亲,她既充满了对罗小虎安危的揪心,也引起了对自己父亲的忧念。

  哈里木说道:“罗大哥和肖准是多年死对头,既落入肖准手里,已是凶多吉少的了!”

  艾弥尔亦说道:“肖准十分勇敢,又有胆识,实难对付!”

  香姑盯着玉娇龙说道:“罗大哥如再被田项押去,不但罗大哥已无生望,而且更有好戏看了。”

  玉娇龙不觉一怔,知香姑话中有话,是暗暗冲着她来的。她心里不由搅起一阵烦乱。

  马强焦急他说道:“肖准令我一日启程,他将取道乌苏再去昌吉,计程后日抵乌苏。我曾和他相约,要他在乌苏停留三日,听候玉帅消息,他也是应允了的。因他也知道,一旦回到昌吉,田项必来催他将罗大哥押去迫化,他怕在玉帅面前不好交代。因此,要救罗大哥就只有这几天的时间了,大家得赶快拿定主意才是.”

  大家面面相觑,都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站在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乌都奈,一反常态,完全改变了过去那种阴不阴阳不阳的腔调,而用一种十分体贴和诚挚的态度对玉娇龙说道:“嫂子,这番大家来找你商量,全是我的主意。因我早看出来了,为罗大哥的事,你心里比我们谁都更急。罗大哥虽坏在你手里,可这也并不是你的本意。事与愿违,人世上的事情也多是这样的。你放心,我知道咱们罗大哥的心性,他纵死也不会怪怨你的。现在大家既然想不出一个解救罗大哥的万全之策,就只有孤注一掷了。我去把分散在这一带的弟兄找来,大约也有三百来人,大家都到古尔图北的沙漠上去守候着,等肖准来时和他以死相拼,图个侥幸。纵然救不出罗大哥,大家死在一块,也可留个美名儿,亦不枉活了这一生!”

  玉娇龙被乌都奈这番话深深地感动了,她眼前变得迷蒙,只听艾弥尔首先附和道:“只有拼命这条路。要是能以命换命,我愿和乌都奈一道去把罗大哥换回来。”

  香姑也说道:“当然该由哈里木去冲头阵,我也跟着你们去。”

  玉娇龙猛然转过身去,从床上取出一柄剑来,神色肃然地走到马强身边,双手捧着剑,说道:“这柄剑是玉帅心爱之物,他在过去的十年征战中一直佩在身旁。十年前他在乌苏军营中,曾以这柄剑权当令箭,交肖准去奎屯军营调过军马。如再用这剑去肖准处假传玉帅军令,他当不疑。这是眼前能救出你罗大哥的最可行办法了。”

  马强接过剑来,激动得几乎跪了下去。玉娇龙脸色泛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她紧紧注视着香姑,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问道:“这下你总该明白我心中最难舍的究竟是谁了!”

  香姑也不答话,只抢步扑到玉娇龙身边,一把将她搂住,哽咽着说道:“姐姐,我的好姐姐,我错怪你了!”

  马强捧着剑又和哈里木,香姑等人匆匆赶回草泽去了。

  玉娇龙等大家都走了以后,颓然倒卧在床上,好似病了一般,她已经感到力不能支了。

  第二天,玉娇龙在房里收拾着行囊,雪瓶走来看见了,她惊奇地问道:“母亲你又要出门去?”

  玉娇龙点点头。

  雪瓶见母亲将一些平时使用的器皿和冬天的衣服都往行囊里装,又疑诧地间道:“母亲,你这番要到何处去?”

  玉娇龙:“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雪瓶:“几时才能回来?”

  玉娇龙:“永远不回来了。”

  雪瓶突然感到伤心起来,带哭地说道:“这是我们的家呀!”

  玉娇龙从包袱里取出一条裹肚,将它贴着自己的胸口,满怀沧楚地说道:“这里不是母亲和你的家。母亲早已没有家了。你的家在母亲怀里,你是在母亲怀里长大的。”雪瓶虽未听懂母亲的话语,但却毫不迟疑地立即扑到母亲的怀里去了,她也感到,不管这世界多么广阔,只有在母亲怀里才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她紧紧偎在母亲的怀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自己的家!

  玉娇龙爱抚她一会儿,说道:“雪瓶,你也去学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我最后了却一桩事,我们便可上路了。等你将来长大了,母亲会给你安排一个比这儿更好的家。”

  雪瓶张大眼睛望着母亲,心里只感到一阵茫然。

  又过了几天,香姑突然来了。她一阵风似地跑进房里,兴冲冲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马强捧着你的宝剑,已于今天一早动身到乌苏城救罗大哥去了。哈里木还带了二十个弟兄扮着官兵模样随他一道去的。他们马快,明天便可回到草泽。”

  玉娇龙没吭声,只呆呆地站立房中,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香姑惊诧万分,瞅着玉娇龙不安地问道:“你是否担心马强此去会变生意外,怕救不出罗大哥来?”

  玉娇龙摇摇头,心事沉重地说道:“这事我已熟虑多时,你罗大哥定可安然脱身,只是我的罪孽就将更深一重了!”

  香姑大吃一惊,不解她何故会说出如此严重的话来,正想问个究竟,玉娇龙却突然把话岔开,说道:“香姑,我在这村里住了几年,现已拥有牛羊数百头,良马五十余匹,全由阿伦经管。从今以后,我把它们全留给你们了。这也算我对你和你罗大哥的一点心意。”

  香姑惊诧极了,张大了眼睛,望着玉娇龙,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要走?”

  玉娇龙决然地点了点头。

  香姑又惊又急,语不成句他说道:“不能,不能!眼看罗大哥就要被弟兄们接到这里来了,你怎的又要走!”

  玉娇龙神情哀惨,喃喃地说道:“这是天意!我如不走,我造的罪孽就将万死莫赎了!”

  香姑知玉娇龙心意已决,料到决非自己几句话所能挽回的了。她犹豫片刻,只试着央求她道:“姐姐执意要走,我也无法,只求你等罗大哥平安到了这里,你和他见上一面再走,如何?”

  玉娇龙硬咽着说:“我等的就是和他再见一面啊!”

  香姑茫然无主,惶惶不安地回到草泽里去了。

  第二天清晨,草泽里的雾还未散,玉娇龙早已带着雪瓶穿过草泽,驰行在古尔图北的沙漠里了。太阳还未当顶,母女二骑便已来到一座沙丘旁边。那沙丘正是玉娇龙几年前救香姑时在那里守候了望的地方,只是沙丘变得比前愈加高大了。玉娇龙拨马驰上丘顶,在马上眺望片刻,方才跨下马鞍,隐到丘顶坡后,坐地歇息。雪瓶挨坐在母亲身旁,也不多问,只顾玩沙。

  太阳已经当顶,把人晒得热辣辣的。玉娇龙不时站起身来,引颈东望,眼里也不禁隐露出忧虑神色。雪瓶忽然仰起头来问道:“母亲,怎的还不见他来?”

  玉娇龙不觉一怔:“你是说谁?”

  雪瓶:“我那恩人。”

  玉娇龙惊诧万分:“你怎知道母亲等的是他?”

  雪瓶:“我自己猜出的。”

  玉娇龙回过头来,不吭声了。

  母女默然片刻,雪瓶忽又问道:“母亲,你等的这人可就是我的父亲?”

  玉娇龙不觉一震,猛然回过头子,盯着雪瓶,含怒问道:“你听谁胡说来的?”

  雪瓶低下头去,只不吭声。

  玉娇龙停了片刻,蹲下身去,抚着雪瓶的头发,肃然说道:“雪瓶,你听母亲说:半天云只是你恩人,决非你父亲!”

  玉娇龙话音刚落,一直低着头、侧着脸的雪瓶,突然举手向东一指,说道:“看,那定是我恩人来了。”

  玉娇龙忙回头向东望去,果见沙漠远处升起一排黄云,正如她早年在迪化途中的沙漠上看到的一样。那黄云渐渐向这边卷来,越卷越近了,不到片刻,便已隐隐看到奔驰在黄云前面的二十余骑骑影。其中,领先的一骑显得特别矫健雄伟,鬃飘蹄奋,势如天马,把众骑远远抛在后面,直向这边箭一般地飞子。那骑离沙丘虽尚有两里之遥,但玉娇龙从那熟悉的身姿上,一眼就认出马背上那人来了,她不禁低低呼唤了声:“啊,小虎!”随即双手合掌,仰首向天,又轻轻地祝祷一句:“感谢上苍!”她声音里充满着虔诚,眼里立即滚下两行长长的泪水,骑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略略辨出眼鼻来了。玉娇龙忙偷偷拭去泪水,通过丘顶注目望去,见罗小虎仍然穿着一件他平时惯爱穿着的白布排扣短褂,仍然是敞露着他那壮实的胸膛,仍然是一张憨厚而英俊的面孔。这一切,玉娇龙已记不清曾有多少次闪在她的眼前,闯入她的梦里,这一切,都还是那样的使她迷醉,使她动心。这一切,虽已过去多年,但在她的记忆中,却还是那么新鲜,好像是昨天才经历过的情景,以致她每从梦中醒来,枕畔都好似还留着那股带着草原。马革和汗水的气味。而今,这一切重又闽现在她眼前,可她的心却不是在微微颤抖,而是在阵阵发疼。

  玉娇龙正痴迷神往间,罗小虎已飞驰到了沙丘前面。只见他微微俯着身腰,紧锁双眉,两眼紧紧地凝视着远方,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那奋力奔驰的怒马,本已遥遥领先,把那二十余骑远远地抛在后面,可他还是火急火燎地不断挥鞭,拼命催马向前赶去,要说他是逸逃,后面并无追兵;要说他是冲杀,前面又无敌阵,玉娇龙从他那双凝视前方、满含渴求的眼光里,突然明白过来:他已是心发如箭,急于要赶到草泽!至于他深深系念在心的人,是自己,还是他那班兄弟,就只有罗小虎自己才知道了。

  玉娇龙半隐在沙丘顶后,眼睁睁地看着罗小虎从沙丘前面奔驰过去,她希望他回过头来,却又怕他回过头来。只一瞬间,罗小虎便已驰得远远的了,接着,那二十余骑也卷起一阵尘沙,从沙丘前飞驰而过。等他们都已去得远远的了,玉娇龙又牵着大黑马踏上丘顶,依依地向着远去的骑影望去。沙漠上除了留下一串杂乱的蹄印,天空中除了扬起一团尘雾,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玉娇龙向西凝望,久久神驰。她身旁的大黑马也昂首向西,猛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嘶,那嘶声像一声沉郁的哀唤,向空旷的四野飘散开去,许久,许久,都没有半点回声。玉娇龙回过头子,抚拍着大黑马的脖子,凄然一笑,说道:“你为何不早嘶!”

  一直守候在沙丘顶后的雪瓶也牵着她的黄膘马走到玉娇龙身旁来了。她向西瞟了一眼,又仰起头来望望母亲,说道:“母亲,该上路了。”

  玉娇龙点点头,随即一咬唇,翻身跨上了马鞍。母女二人刚策马驰下沙丘,雪瓶忽然勒马问道:“母亲,我们将到何处去?”

  玉娇龙:“你的过已经得补了。母亲也有过,该去补补母亲的过了。”说完,带着雪瓶策马向南飞驰而去。

  再说马强假玉帅主剑从肖准手中赚走罗小虎之事,玉帅很快就知道了,他心里明白,这事定是娇龙所为,不禁又恼又急,只得暗暗叫苦。玉帅毕竟老谋深算,知道事关重大,惟恐牵连往事,祸将不测。因此,他筹虑再三,有意避开宝剑一事,仅以“马强叛变,纵虏投贼”奏闻朝廷,最后又以“用人失察,有负圣恩”自责,请求朝廷给予惩处。不料田项知道这事后,却乘机倾轧,也忙上表密奏朝廷,说玉帅到西疆后“拥兵自重,纳叛储好,居心叵测”;把罗小虎被赚走之事说成是玉帅“为防败露,纵贼自保”。

  玉帅的引咎表和田项的密奏,都由驿站快马飞报朝廷去了。

  自从出了罗小虎被赚走之事后,玉帅表面上虽仍日里谈兵自若,夜里展卷从容,暗地里却尽日忡忡惶惶,连月未曾甘味安枕。皇上天威不测,自身安危难料,加上与田项的勾心,对女儿的伤惋,玉帅已变得瘦骨嶙峋,须发萧萧。

  不到三月,朝廷遣使送旨来到西疆,摘了玉帅总督印绶,削去兵权,饬令立即起程回京,待罪候处。

  玉帅一向治军严明,为人廉正,衙署文武官员对他都极为钦佩。朝廷对玉帅处分旨意刚一传到衙署,大小文武官员都纷纷到玉帅起居厅房,表表他们的同情和叹惋,有为玉帅不平者,也有为他伤感者。不料玉帅早已忖度安排,对朝廷降罪处之泰然,安之若素。他谢过群僚好意,只带着沈班头和两个家丁,简单收拾一下行囊,便萧条上路。

  西疆时己入冬,风寒似刀,冰封大地,长云黯雪,一片萧疏。玉帅己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儒服,头顶风帽,身披一件貂裘大擎,腰束丝带,斜佩一柄宝剑,面容虽然略显几分憔悴,神情举止却仍稳重威严,隐露一种沉雄气概。他骑了一匹乌骓大马,走在前面,沈班头骑着一匹骡子,紧紧跟在玉帅身后。他手里仍然握着他那杆多年从不离手的杖棒。两个家丁各跨一匹宛马,赶着一头驮运行囊的大驴,跟在沈班头后面。玉帅主仆四人,取道石河子向去玉门关的驿道迸发。一路上,玉帅心怀郁郁,只顾催马赶路,很少开口说话。沈班头也是紧锁双眉,神情冷肃,每到一个山谷,或行近一处路口,他总是策骡先去察看一番,然后才肯让玉帅前进。玉帅有次等得不耐,笑他行事过于小心,沈班头却肃然说道:“人心难测,不得不防!”玉帅哑然一笑,说道:“你担心马贼会来劫路行刺?”沈班头摇摇头,说道:“我担心的决非马贼,而是田项!”玉帅沉吟片刻,说道:“田项虽然恨我,但尚不至丧心枉法如此!”沈班头只好默然不语了。

  一日薄暮,玉帅主仆四人已行近呼图壁,来到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旁边,过了冰河便是一片密密的树林。沈班头拦住玉帅马头,又要先去探看后再让玉帅过去。玉帅见天色已晚,急着赶路,不肯依他,便自策马过了冰河,直向林中行去。沈班头无奈,只得驱骡赶上,紧紧护在玉帅身边。树林里静静悄悄,毫无人迹。玉帅回顾沈班头,笑道:“如何?若依你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刻!”出了树林,前面出现一个山岗,面前岔开两条道路,玉帅正勒马辨道,忽听林中响起一声唿哨,山岗上也立即出现了一排骑影,一个个跨骑宛马,身着皮衣,手中挥舞着钢刀,驰下山岗,直向玉帅冲子。玉帅忙拔剑出鞘,准备迎战。沈班头回头对玉帅说道:“我去抵挡他们,大人快走!”随即舞起杖棒迎了上去。那些汉子只留下两骑人马和他周旋,其余二十余骑却直向玉帅逼来。玉帅一面挥剑迎战,一面喝问道:“尔等何人?”那些汉子应道:“半天云的弟兄。”说罢,一齐围上前来,一阵猛砍猛杀。玉帅虽然勇武,终因年老乏力,已渐感不支。这时,沈班头已结果了那两骑汉子性命,又舞起杖捧冲杀过来。大家见他来势凶猛,慌忙闪开一路,沈班头趁势冲入敌群,和玉帅并骑迎战。拼杀一阵,玉帅已是人困力乏,竟被两骑夹击冲下马去。一骑举起钢刀正要向玉帅背后砍去,沈班头在马上猛喝一声,随即单脚一跃,飞身离鞍,向玉帅扑过,只见刀光一闪,玉帅依然元恙,沈班头却己扑倒在地。就在这一瞬间,玉帅亦被几个从马上跳下来的汉子擒住,两名家丁拼死冲来接应,也被砍下马去。

  玉帅被凡个粗壮汉子反剪着手,仰天叹道:“不想我征战一生,竟为小撮马贼所算,此乃天亡我也!”说完,将双目一闭,不再吭声,只等一死。

  正在这时,忽又从山岗上驰下一骑汉子,来到玉帅面前,下马将玉帅打量一番后,说道:“王大人,久违了!不想你也有今天!”

  玉帅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忙又张开眼睛一看,只见前面站着一个肥壮汉子,头戴貂皮护耳帽,身穿貂皮齐膝长袍,满脸花白浓须,鼻端无鼻,只露出一个圆圆的窟窿。玉帅看了一会儿,这才认出他是格桑。他不由一怔,说道:“田项向我保你未叛朝廷,为何纵部冒名,半途劫我?”

  格桑冷冷一笑,说道:“你在西疆作威多年,各部都得听令于你,今天你可落到我手里了。”

  玉帅这才知道他实已叛变,不觉心中一横,怒喝道:“你既已叛朝廷,毋庸多说,要杀就杀,我岂惧一死!”

  格桑从腰间拔出刀子,发出一阵狂笑,说道:“好样的!我也让你死得明白:这番劫杀你,乃是田项的主意。”说完,他举起了腰刀。

  恰在这时,树林里又响起了一声唿哨,格桑不觉将刀停在空中,忙举目向玉帅身后林边望去,只见从林里驰出两骑,前面一骑大黑马上端坐一位女子,身着白色衣裙,口鼻上缠绕一条青纱;后面一匹黄骠马上坐着一位小姑娘,她刚一驰出树林,忽见她回身探腰,将手向树上一扬,随即便有两人从树上坠落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格桑大吃一惊,再向那快驰近的女子望去,他这才认出她原是在古尔图沙漠上救去香姑的那人。格桑慌了手脚,正想一刀结果了玉帅,不料刀还未落,手腕上也中了一箭,手里的刀已失落地上。他正想上马逃走,那女子已骤然来到他的面前。他身旁的几个汉子挥刀迎去,那女子这才拔剑下马,只嗖嗖几剑,便已刺倒了一个,砍翻一人。其余那些汉子正要杀奔过来,后面那骑小姑娘马亦赶到,只见她坐在马上,手持弯弓,只一扬手,便有一个应弦倒下。不消几眨眼工夫,二十来个汉子便己被她射倒四五人。剩下那些汉子,也顾不得格桑,忙翻上马背没命地向林中逃去。

  玉娇龙用剑逼着格桑心窝,恨恨地说道:“你作恶大多了,天理难容!”话音刚落,剑已透进格桑心窝。只见他大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倒下去了。

  玉娇龙抽出剑,慢慢回过头来,见父亲站在她身后,雪白的须眉正在不停地颤动,眼里闪露出一种似惊似喜、如怨如怒的神情。玉娇龙想抢步上前叫声“父亲”,她刚要迈步,却感脚沉;刚要开口,又觉舌僵,她无所适从,竟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

  玉帅默默地俯视了玉娇龙一会儿,渐渐地,他脸上又罩上一层凛凛的寒霜。他慢慢举首向天,长叹一声,随即转身走到沈班头身旁,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氅,轻轻给他盖在尸体上,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上马向山岗走去。

  雪瓶困惑地走到母亲身边,见母亲跪在雪地上凝然不动,她那张白得像雪一样的脸上,已好像毫无生气。一瞬间,雪瓶几乎惊疑母亲已变成了一尊玉石观音,她赶忙伸手去抚摸着母亲的肩膀,哀声呼唤:“母亲,母亲!你怎么了?母亲!”

  玉娇龙突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雪瓶,母亲好像突然变小了,变得和你一般大了!”

  雪瓶惊诧地望着母亲。玉娇龙忽又敛了笑容,略带忧伤地说道:“我们又该上路了。”

  雪瓶:“到何处去呢,母亲?”

  玉娇龙抬起头来,用手指着白雪皑皑、云山一色的天山,说道:“上天山,到天山深处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蹄痕,天山上出现了两骑人影,一前一后,慢慢地向万籁俱寂的深处移去。

  (全书完)

连载武侠小说《玉娇龙》45回

第四十五回 守素藏真藏情育爱 助纣为虐责女言恩

  玉娇龙带着一身疲惫一身风雪回到艾比湖畔,已是初冬。

  香姑一直住在她的家里,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雪瓶也抚育得天真活泼,灵性极了。她见玉娇龙寻子未得,郁郁归来,对她更是百般体贴,千般解慰,惟恐她堕了锐志,损了身体。好在雪瓶己能走步学语,她和母亲虽已分离数月,可她对母亲的音容笑貌却毫未淡忘,一见她归来,还不等她开口近身,便摇着一双小手,从台奴手里直向她怀里扑了过来,口中不断地呼着“姆妈”,那神情亲热极了。玉娇龙连忙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亲呢地呼唤着她,偎抚着她。一瞬间,她一身的疲劳,满怀的凄楚,全都荡涤无存,吹入胸怀的又是缕缕的柔情,流进心头的又是涓涓的怜爱。

  晚上,玉娇龙把她这番入关寻子的经过,细细地告诉了香姑。当她谈了她从黑三口里听到的那番情况,并说她已认定秦妈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儿子时,香姑焦急而难过他说道:“若还留在祁连山中,兴许还可寻得,如果已出山,这么大个天下,你到哪里寻去?”

  玉娇龙紧锁着眉,该然欲泪。

  香姑想了想,又说道:“姐姐也不必过于忧伤,孩子要是真的落到秦妈手里,倒是他的造化,这比仍在那姓方的女人身边强多了。”

  玉娇龙:“这是为何?”

  香姑:“秦妈也是穷人家出身,心地总是良善一些,不会把孩子当注掷。她既然要了孩子,就会疼他的。你就由他去罢!”

  玉娇龙一咬唇,说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哪能由他去任人作践!我已立下誓愿,等过些年我把雪瓶抚养大后,还将重进关去,哪怕走尽天涯海角,也要寻他回来。”

  接着玉娇龙也从香姑口里得知:罗小虎前番为救香姑,在古尔图被围,他率领着几十骑精锐突围,将肖准主力引向自己,朝精河方向退去。他们终于摆脱了肖准的追击,又从小道杀了回来,招集分散在附近一带的弟兄,攻入乌苏,杀了伯克,又打了几个部落,救出许多被那些头人掳去做苦役的牧民和流人,聚集在昌吉西北一带,人强马壮,声势浩大,连肖准也不敢正眼相看,只缩守昌吉城里,不敢出来。一月前,听说有一部外邦的游骑犯界入侵,窜到乌伦古湖一带,奸淫烧杀,大肆掳掠,逼得一些牧民村众,扶老携幼,纷纷穿过沙漠,向昌吉一带逃来。肖准虽然得报,却以防患马贼为辞,按兵不动;塔城驻军,亦只逡巡观望,不肯驰援。乌伦古湖一带的马贼弟兄,奋起抗击,无奈人少势孤,只在乌伦古河河边一战,便折了十余骑马贼弟兄。罗小虎激于忠义,率领着二百余骑马贼弟兄,拔寨驰援,两日两夜便穿过沙漠,第四日即赶到乌伦古河,正好截住那部游骑。罗小虎一马当先,冲人敌骑,奋勇砍杀,不消一个时辰,便将游骑杀得大败,夺回大批牛羊财物。随又乘胜追击,终于将那部游骑逐出界外去了。罗小虎为护卫那一带牧民村众,便在乌伦古湖湖畔扎下寨来。

  香姑还告诉玉娇龙说,拉钦亦已跟随着罗小虎到乌伦古湖去了。

  玉娇龙没想到,她离开西疆不过才三月,西疆却又开始动乱起来,要是她父亲仍坐镇西疆,哪容罗小虎在乌伦古湖立足,外邦侵境犯界之事更是不容得逞的了,她听着香姑所谈的这些消息,心里不但并未感到一点欣慰,反而引起阵阵隐忧。她听香姑一直未曾有半句谈到哈里木的情况,不禁问道:“哈里木已知你住在这儿,来见过你了?!”

  香姑灿然一笑,瞅着她,惊诧地问道:“你怎知他已来过这里?”

  玉娇龙笑了笑:“你对他们的情况知道得这般清楚,除了他,你向谁打听去。”

  香姑娇嗔地:“难道我就不可向拉钦大叔打听?!”

  玉娇龙瞅了她一眼:“你心里最惦挂的人却只语不提,如尚未露面,你能有这耐性!”

  香姑啐了一口,脸上泛起红晕。停了一会儿,她又半打趣半怨怪地说道:“我这人是个死心眼,没有耐心,可姐姐你呢?你又太有耐性了。”

  玉娇龙心里一动,不吭声了。

  香姑移过身来,恳切而低声地说道:“姐姐,你从死里闯过来,已如同是脱过胎换过骨的人了。而今你手无绳,脚无索,头上另是一块天,脚下另是一块地,一切全凭自己做主,罗大哥就在你身边,你为何不投到他那里去,却偏在这里守孤凄?”

  玉娇龙只摇摇头,不应声。

  香姑又动情他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还守着你那些歪礼干什么!你不惯住洞宿林,你不耐混居杂处,而今罗大哥已在乌伦古湖安营立寨,虽没有牙床锦被,却也是宽篷大帐,你一到那儿就是实实在在的压寨二首领,弟兄们谁敢对你不尊,总比在这里做个冒名公主强,你还有什么犹豫的?”

  玉娇龙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香姑,我筹思已久,人是既不能违心,又不能违命的。我这番在进关途中住店时所遇的那桩异事,使我悚然心惊,每一思及,犹感心有余悸。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如稍有不慎,难免不被人知,一旦祸及父兄,那就追悔莫及。我与你罗大哥不但有夫妻之情,且有夫妻之义,自当从一而终,此心无二。只是,我可作娄妻,决不做贼妇!“香姑见她说得果决,知道劝说也是无用,只好默然一阵,说道:“你呀,你!其实你的所作所为,与罗大哥的行事也相差无几,却为何偏去咬嚼一个‘贼’字?”

  玉娇龙怔了怔,没理她。

  香姑又说道:“这道理我也说不清楚,你以后兴许会明白的。过几天哈里木又要来这里,我准备随他到乌伦古湖去了。我这孩子还没取名,就请姐姐给她取个好了。以后我会带着她来看你的。”

  玉娇龙听香姑说她要走,心里又不禁依依,感到一阵惆怅。但她想到人各有志,也就抑制住自己的愁绪。她俯身过去,将正熟睡在香姑怀里的孩子看了看,孩子那无忧无虑的面容,使她无由地生起一种悲悯之情,心想:“这孩子不仅出身马贼,而且还将在贼巢长大,将来不知会养成什么心性?”她想了片刻,说道:“我就给她取个莲字,今后就叫她莲姑。愿她亦如这花中君子,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

  香姑笑着说:“没想到一个名字也有这多讲究!其实出污泥而不染倒没啥稀奇,要入污泥而不染才算好汉!”

  玉娇龙:“哪有入污泥而不染的?”

  香姑:“就是有。”

  玉娇龙:“什么东西?”

  香姑:“泥鳅。”

  玉娇龙也不禁被香姑这句话逗得哑然失笑起来。房里又增添了几分融融的暖意,过了几天,哈里木果然来了。香姑在辞别玉娇龙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姐姐,哈里木说罗大哥心里装着你的情义,他时时都在惦挂着你。罗大哥还要哈里木告诉你,说西疆各部又将叛乱,他已得到马强探报,说朝廷已调任田项为将军,率领两万军马,不久即可来到西疆,要你多加注意。罗大哥说,你在这里万一立足不住,就到乌伦古湖去。”

  玉娇龙一颗平静的心,又被搅乱了。她只默默地听着,不时咬咬唇,没吭一声。可香姑却已看出,她的心正在淌着血,她已辨不出悲和乐,感不到死与生。

  玉娇龙刚一送走香姑,便骑上大黑马,独自到艾比湖畔,寻了个幽静的地方,坐下来,把长期以来郁积在心里的悲哀,压在心里的幽怨,对罗小虎的相思,对失子的痛念,一齐化作泪水,让它尽情地倾泻出来。她那阵阵制止不住的抽泣,声声强咽不下的呜咽,是那样的折肺摧肝,似乎结了冰的艾比湖水,都欲为她荡起涟漪。

  玉娇龙独自一人在湖边坐了整整一天。

  等她回到家里时,除了两眼显得有些红肿外,她已抹去了脸上的哀愁,在台奴面前却又显得雍容娴静,嘴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对罗小虎带来的消息,说田项已奉朝廷调任,又将率军人疆一事,虽感到惕然不释,但也并未引起多大不安。心想,只要自己潜心隐迹,不去惹寻烦恼,谅那田项也奈何自己不得。

  玉娇龙自从香姑走后,更加韬光养晦,平时只在家中抚育雪瓶,驰骑不出十里,偶遇外地来村生人,她总是立即趋避。

  阿伦偏也机警,他似乎亦已领会到了玉娇龙的心意,无须她多加吩咐,总是把他从外面听来的一些消息,报告给玉娇龙。因此,玉娇龙虽然隐伏荒村,与世隔绝,但对外面发生的种种情况却大都了解。

  玉娇龙度着宁静而又孤凄的岁月,日子一天天在神驰中消逝过去。春风吹绿了草地,吹皱了湖水;冰雪染白了山林,封冻了大地。

  玉娇龙好似村旁的艾比湖,好似湖边的阿拉山,容颜依然未改。雪瓶却已渐渐长大,而今己满过了六岁。这孩子心性十分聪灵,长得也极秀丽。她终日依绕在玉娇龙身边,懂得如何去向母亲娇索,知道如何去讨母亲欢喜。玉娇龙偶然托腮沉思,一阵难禁的怅恫使她锁住眉头,雪瓶总是不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身边,轻轻扑进她的怀里,仰起头,张着一双探究的眼睛望着她,说道:“母亲,你在想什么?女儿来了,来和母亲在一起。”玉娇龙心中泛起的愁波便立即平静下来,解了双眉,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

  玉娇龙把雪瓶视若明珠,在她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对她是无微不至的关怀,无所不包的疼爱。她一心要将自己的全身拳技剑法传授给她,让她在武功上登峰造极,超凡人圣,将来纵横西疆,走遍天下,也没有人敢欺负她。因此,玉娇龙从雪瓶学步时起,就开始教她箭步,诱她习练功桩。

  到雪瓶五岁时,便已学会骑马,并已记下几套《秘传拳剑全书》上的拳路剑法。玉娇龙在传授雪瓶的武艺时,不求快,但求精,一招一式,一进一退,一纵一挑,一送一收,以及身、步、手、眼、器,一一依法循序,不容丝毫差谬。雪瓶年纪虽小,却也勤奋认真。因此,她眼前刚过六岁,便已矫健非常,要不是因她年小乏力,就是一般成年壮汉也是奈何她不得的了。

  一天,雪瓶在外玩耍,忽然追捕得一只学飞坠地的雏鸟,她抚弄着它,喜爱极了。不料那只母鸟却在天空盘旋哀鸣,几番冒死扑下地来,妄图救走雏鸟,情态声音,令人可悯。和她在一起玩耍的几个小子,都要求雪瓶把那雏鸟放了,雪瓶只是不肯,便和一个小子争吵起来。那小子仗他人高力大,伸手来夺雏鸟,惹怒了雪瓶,只三拳两脚,便将那小子打翻在地,嘴里,鼻里都被打出血来。其余几个小子都被吓跑了,那被打翻在地的小子边哭边指着雪瓶骂道:“你夺走母鸟的娃鸟就是狠心,你要遭报的。”

  雪瓶忿忿地回到家里,把为夺鸟打架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玉娇龙责备她说:“习武原为防身,你怎能轻易出手!女子以柔为性,以顺为德;逞强争胜,都是阳刚之气,这是女子所不宜有的,你今后不得再去惹事。”

  雪瓶听了,虽未了然,但却也知道母亲并非是向着她的,她噘着嘴说道:“那小子还骂我呢!说我夺走母鸟的娃鸟就是狠心,还说我要遭报哩!”

  玉娇龙不觉一怔,脸色突然发白起来,她木然片刻,忽又自语般地哺喃说道:“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娃鸟?”

  雪瓶张大着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母亲。

  又过了一些天,雪瓶驰马回来,刚走到木栅门前,正碰上村里一群孩子在那里嬉戏。大家见雪瓶来了,都争着上前邀她参加杀仗打玩。雪瓶记起了母亲前番的教诲,不愿参加。

  一个黑黑的小子对大家说道:“她不敢参加就算啦,这杀仗本来就不是姑娘们的事儿!”

  雪瓶觉得很刺耳,丢开马缰,气冲冲他说道:“打就打,有什么不敢参加的!”

  黑小子问道:“你当什么?”

  雪瓶不知道该当什么,只望着大家,答不上话来。

  另两个小子忙跑到她身边说:“来,我们在一起,都当马贼。”

  雪瓶不知道马贼是什么,正在迟疑,另几个小子立即争吵开了,都不愿当官兵,争着要当马贼。雪瓶这才明白过来:杀仗原来是马贼为一方,官兵为一方。黑小子见大家争执不下,又对雪瓶说道:“你敢不敢来当官兵,当玉帅?”

  雪瓶问道:“玉帅是什么人?”

  黑小子说道:“是西疆过去最有名的人,是官兵的大帅,马贼、头人们都怕他。”

  雪瓶将袖子一挽,说道:“好,我就当玉帅。”

  于是,雪瓶一人为一方,其余五六个小子为一方,在木栅门前摆开阵势,打了起来。雪瓶不慌不忙,马步作桩,拳端腰际,按照母亲平时教给她的拳法路数,施展开来。出拳如鹰隼投林,起腿似蛟龙出水,闪跃腾飞,虚实莫测。只几眨眼间,便将五六个平时在同辈中占强好胜的小子打翻在地。雪瓶还不肯罢手,一直逼着他们口称服输,点头应降,方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雪瓶在木栅门前打玩的事,已被阿伦远远看见,还不等她回到家里,阿伦便已把这事告诉给她母亲了。等雪瓶兴冲冲地来到母亲面前时,却见母亲对她投来的眼光中,既带有几分欣慰之色,又含有几分温意。雪瓶虽然一向恃着母亲娇宠,不把母亲嗔怪放在眼里,但这时她却从母亲那带有愠意的眼光中,感到有些不妙。她只好低下头来,在房中逡巡着,等候母亲的责问。玉娇龙并未立即发话,仍像往日那样,走到她的面前,为她理好散乱的头发,拂去身上的尘沙,直至雪瓶己不再感到局促,脸上又露出了娇态,才问她道:“你又去和谁打架了?”

  雪瓶得意地说道:“不是打架,是打仗。”

  玉娇龙也被雪瓶的天真和憨态消散了犹留在心中的一丝愠意。又好奇地问道:“打仗?!和谁打仗?”

  雪瓶骄傲地:“马贼。”

  玉娇龙猛然一怔:“马贼?!”

  雪瓶:“是马贼。我一个人把五六个马贼都打败了。”

  玉娇龙抱怨地:“你怎能把他们当作马贼呢?!”

  雪瓶:“不是我,是他们自己争着要当马贼的。”

  玉娇龙:“那你呢?你又当的什么?”

  雪瓶把头一扬:“我当官兵,玉帅。”

  玉娇龙吃了一惊,眼里闪着光,声音也颤抖起来,惕然问道:“玉帅?!谁叫你当的玉帅?”

  雪瓶又己感到母亲神情有异,她的声音也放低下来,困惑地说道:“村头那黑小子。”

  玉娇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知道雪瓶所说的那黑小子乃是拉钦的儿子,他要雪瓶当玉帅,只是偶然作戏,并非有意伏机,也非含沙射影。但他为何偏偏要雪瓶充当官兵,又偏偏要她扮作玉帅?这显然是在敌视官军,也是对自己父亲的不敬!玉娇龙想到这些,心里感到十分不悦。她不想再多问下去了,只说道:“母亲已经给你说过了,习武是为了防身,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

  雪瓶心里的困惑犹未解开,又间道:“母亲,官兵、玉帅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玉娇龙:“官兵是朝廷所养,自是好人。玉帅是朝廷所封,为三军所仰,万人尊敬,更是值得敬重的人。”

  雪瓶:“马贼呢?”

  玉娇龙迟疑片刻,说道:“若专事打家劫舍,到处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叛逆朝廷,便是贼子,便是坏人。”

  雪瓶似解非解,还欲再问,玉娇龙不等她启口,忙又说道:“你也该读点书,学点礼义了。从明天起,我便教你读书。”

  雪瓶听母亲说要教她读书,满心高兴,也不再间,便蹦跳着寻乐去了。

  第二天,玉娇龙果然开始了教雪瓶识字读书。荒村里没有书,玉娇龙便将她过去从玉母和高先生那里学到的书文背写出来,一字一句教给雪瓶。村居闲来无事,她又常将《列女传》上的故事一一讲给雪瓶听。一天,她给雪瓶讲木兰从军的故事。雪瓶听完后,忽然问道:“母亲,你不是曾对我说过‘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话吗?木兰为何又去打仗了呢?”

  玉娇龙:“木兰是替父从军,是为了尽孝才去打仗的。”

  雪瓶想了会儿,忽又间道:“我怎么没有父亲?”

  玉娇龙默然无语地看着雪瓶,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悯,也充满了对自己的感伤。

  雪瓶闪着探询的眼光,又问道:“我父亲是不是打仗去了?我长大了也去替他从军,把父亲换回家来。”

  玉娇龙眼里噙满了泪水,只凝视着她,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过了许久她才低沉地说道:“不,雪瓶,你没有父亲。你只有我,只有母亲。”

  雪瓶失望地:“我除了母亲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玉娇龙突然俯下身来,搂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不,你还有个亲人,是你弟弟,他在关内,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去把他找回来,让他和你在一起。”

  雪瓶不知是喜是惊,她那颗幼稚的心也猛然地跳起来,赶忙央求道:“母亲,为什么要等我长大了才去找他呢?现在就去找回来,我可以带着他到湖边去玩。”

  玉娇龙不再应声了。

  雪瓶还想再撒出平时的娇嗔,苦苦向母亲央求,可她忽然感到母亲那双搂着她的手和紧贴着她的胸怀都在微微地颤动,她没有仰起头来,也不再吭声了。

  夜里,玉娇龙直至深夜都未能入睡,她心里又在哭泣。她背向雪瓶,将嘴唇紧紧咬住,不让自己迸出半声哽咽,透出一丝喘气。多年来,她常是这般,把哀怨隐在眼底,把苦痛藏在心头。玉娇龙正凄楚不胜间,忽觉一只小手悄悄伸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把头偏开,那手指便己触摸到了她的眼帘。玉娇龙被这迅捷的动作惊呆了,只装做睡着,仍然一丝不动。

  这时,她身后传来雪瓶小声的问话:“母亲,你又哭了?!”

  玉娇龙含糊应道:“我做了个梦。”

  雪瓶移过身来,紧偎着她,说道:“不,母亲,你一直醒着的,你常常这样,我知道。”

  玉娇龙震惊了,羞惭了,感动了。她转过身来,将雪瓶搂在怀里,哽咽地说道:“雪瓶,好好睡觉,这不关你的事。”

  雪瓶只紧紧偎在玉娇龙的怀里,不再说话了。

  沉沉的夜,房里静得没有任何声息。娇龙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动,她己分不清是自己在吞声,还是雪瓶在饮泣。

  艾比湖周围的秋雪已经融化,草地现了绿意、春天又回到这世外的荒村里来了。一天,玉娇龙正被雪瓶缠着要她带着一道去驰马时,阿伦去乌苏购物回来了。他带来一个使玉娇龙感到震惊和不安的消息:西疆各部头人对朝廷派田项入疆,心怀戒惕,加以田项为人骄横,生性残暴,自入疆后,不加安抚,反纵部为虐,各部头人乘机作乱,率领部勇攻占城营,杀了朝廷官吏,致使西疆战祸四起,百业调敝,民不聊生。格桑也带领千余部勇,强行进入乌苏,与肖准连成一气,一面与田项修好,一面又暗与各叛部勾结,身跨双鞍,心怀叵测。近来乌苏已有传闻,说朝廷已得急报,又将调派玉帅率兵入疆平乱,总摄西疆军政,见机便宜行事。

  玉娇龙听了这一消息,心里不觉由惊到喜,又由喜到悲。惊的是父亲又将重镇西疆,使她不禁感到惶然无措;喜的是父亲既然尚能挂帅入疆,想他身体定然矍健!悲的是父亲一旦来到西疆,父女纵然相隔咫尺,也如云天泉壤,永无相见之日了。

  玉娇龙为此终日悬心,愀然不乐。雪瓶见母亲郁郁寡欢,便总在她身旁绕来绕去,寻些事来使她开心,挑些话来惹她发笑。

  一天,玉娇龙正在房里默然沉思,雪瓶来到她身边忽然问道:“母亲,你不是曾对我说,玉帅是位受万人敬重的好人吗,为何你听说他要来这里反而闷闷不乐?”

  玉娇龙不禁哆嗦一下,说道:“我近来只因身体感到有些不适,哪关玉帅来与不来的事!”

  雪瓶眨眨眼,把头一偏,说道:“母亲休哄我,你道我看不出来?”说完便跑出房外去了。

  玉娇龙不禁又哆嗦了一下,她望着雪瓶那灵活的背影,心里真感惊诧万分。她没料到,自己隐藏在心里的秘密,竟被这不满七岁的雪瓶窥察出来,是自己韬隐不善,疏于慎惕?还是雪瓶心有灵犀,别具慧眼?玉娇龙茫然不解。

  又过了几天,玉娇龙正在教雪瓶读书,阿伦怒冲冲地来到房里,报说:“公主,格桑部勇四出抢劫牧民牛羊马匹,刚才有二十余骑窜来村里,赶去公主的牛羊二十余头,还夺去好马五匹。我上前和他们争论,又险被他们杀伤,现在那二十余骑出村未远,请公主定夺!”

  玉娇龙还未开口,雪瓶已从椅上站了起来,圆睁一双秀眼,将袖一挽,说道:“母亲,快追去把牛羊马匹夺回来!”

  玉娇龙瞥了她一眼,仍毫不动容地坐在案旁,又沉思片刻,才对阿伦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格桑乘机猖撅,人多势众,由他去吧!”

  阿伦点头会意,正欲退出,雪瓶涨红着脸,忿忿地问道:“这些人是否就是马贼?”

  阿伦不高兴他说道:“他们也配称马贼!”

  说完就匆匆出房去了。

  雪瓶不解地望着母亲。

  玉娇龙说道:“这些人才是马贼!真正的马贼!”

  雪瓶:“我将来就当玉帅,专打这些马贼!”

  玉娇龙欣然地笑了。雪瓶从母亲眼里感到了赞赏和鼓励。

  艾比湖周围的山林由青翠变成浓绿,草地上的花又染淡了绿意,荒村已是夏天,太阳把人晒得懒洋洋的。

  玉娇龙暗暗忧悬着的一桩心事,终于又由阿伦传来了:玉帅率军入疆已到伊犁,皇上钦命他为西疆总督,加赐太子太保,授权“厘治军民,综制文武”,着他“提督军务,勘乱弥祸,便宜行事”,并将田项设在迪化的将军衙署也权归玉帅统辖。他这番重镇西疆,较前更是地动天惊,威风赫赫。玉帅一到伊犁,立即调遣两营精骑来到古尔图,在那里立寨安营,四处布哨设卡,把通向艾比湖,精河的路口一概扼封,只许由西向东的行人通过,却不放过一人向艾比湖、精河方向去。

  玉娇龙闻知后,心想:古尔图并非咽喉要地,父亲过去从未在那里驻过骑营,这些却是为何?她隐隐间似已体察到了父亲的心意,他可能已经探知自己隐身在这荒村,驻军封路正是为了掩护自己。一瞬间,父亲那种舐犊之情使玉娇龙感到自己好似有了凭依,心中也充满了感激,充满了温暖。

  不管艾比湖外如何兵荒马乱,四处屋毁尸横,这荒村依然鸡犬不惊,仍是一片乐土。

  玉娇龙也渐渐放下心来,一切安居若素,泰然自处。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大清晨,玉娇龙站在门外眺望四周景色,忽见村外草地上出现了三四十匹备好鞍镫的健马在自由牧放,她心里一惊,再举目向村里各处看去,原来各家门前都坐有三五个汉子,正在和村人叙话。玉娇龙十分诧异,心想:这是些什么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她正惊疑问,忽又见阿伦带着几个汉子走进栅门,向附近一家村民走去。玉娇龙一下就把那几个汉子认出来了:原来是几年前她曾在草泽里看到过的那些马贼。玉娇龙也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知道定是阿伦偷偷地把他们从草泽带进村里来的。她随即转身进屋,叫台奴把阿伦唤来,带怒地问道:“你为何把这些马贼带进村里来了?!”

  阿伦毫不气馁地说道:“玉帅率兵入疆,只是按兵不动,意在安抚各部;田项却调了数千官兵,向乌伦古湖进逼,罗大哥见官兵势大,怕殃及百姓,不愿和他们交锋,将手下弟兄分成多股,命他们暂各散去。这帮弟兄被官兵追赶到古尔图这片沙漠上来了。都是穷苦弟兄,眼看他们处境危急,我才将他们带来这里,让他们暂避一时,等罗大哥立了新寨,就立即离去。”

  玉娇龙听了这一情况,不便发作,沉吟一会儿,说道:“你叫他们多加检点,这风声千万不能走漏出去。”

  不过几天,拉钦也带着十余骑弟兄回村来了。他也未来见玉娇龙,只在家宿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阿伦把他一人送出草泽,向东北方向弛去。玉娇龙闻知后,心里十分纳闷,去叫台奴把阿伦唤来,问道:“拉钦为何不来见我?”

  阿伦迟疑片刻,说道:“拉钦大叔可能是心里有事。”

  玉娇龙见阿伦言语游离,神情躲闪,心里一怔,想到:莫非他已识破自己不是驼铃公主?!她将阿伦凝视一会,又间道:“他多年未归,为何走得这般匆忙?]阿伦:“拉钦大叔只因一心惦挂着罗大哥,他和罗大哥是生死兄弟。”

  玉娇龙的心猛然一动,问道:“他那位生死兄弟怎么样了?!”

  阿伦:“拉钦大叔说,罗大哥带着十余骑弟兄向西驰去,可能到塔城一带去了。拉钦大叔说,罗大哥对那一带地形不熟,怕他出事,忙着赶去寻他去了。”

  阿伦退出去后,玉娇龙在房里突然感到一阵无端的心烦意乱,以致坐立都感到不安起来。她慢慢踱到窗前,眺望村外景色,想极力让自己重归平静,不料她眼前总是浮现罗小虎的身影。那身影既不是沙漠上跃马挥刀的雄姿,也不是篷帐里憨厚温存的笑脸,而是树林中昂首带枷的神态。这身影神态,她想驱散也驱散不开去,想变换也变换不过来。玉娇龙正暗暗恼怒着自己时,猛然问,她胸中有如撞进只小鹿一般,突感一阵阵扑腾,还伴着一阵阵心悸。玉娇龙不禁连连哆嗦几下,摹然想起香姑曾对她说过关于心动的那番话来。她忙以手扪心,暗暗惊问自己:“这心动是为着谁来?这会儿连着的是正在流窜中的小虎,还是那不知下落的儿子?”她怅然呆立,不知所措。

  第二天,雪瓶在外驰过马回到家里,一进房就对玉娇龙说道:“母亲,我在艾比湖边的树林里看到几个外地来的陌生人,他们说是从古尔图兵营来,要见这里的头人。”

  玉娇龙微微一怔,说道:“我们这里没有头人.”

  雪瓶:“我也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可他们不信,一个老爷子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不告诉他,他却猜出来了,说:‘你母亲想是驼铃公主?’我问他来这里做什么?那老爷子说:‘你回去禀告你母亲,说田项出兵去乌伦古湖征剿马贼回来,现在乌苏歇马,过两天将和格桑头人一道来这湖边打猎,通知全村的当地村民不必惊扰。’“玉娇龙惊诧已极,忙问道:“那老爷子是怎样一个人?”

  雪瓶毫不在意地说道:“是个瘸腿。”

  玉娇龙一下愣住了,竟差点叫出声来!她真没料到,这个既使她感到厌恶而又感到欣慰的身影,竟像一个幽魂一般,又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荒村里了。她心里明白,他来不是无因,更不是偶然。他是特意前来传警。她也知道,他这样做,并非是发乎他对自己的关切,而仅仅是出于对她父亲的忠心。玉娇龙对这位一向躲在背后使法,总是在阴暗里时隐时现、神出鬼没的瘸腿班头,心里充满一种神秘的感觉,憎恨、感激、鄙夷、尊敬,这一切在她心里都曾有过,有时她连自己也分辨不出。她凝神聚思,仔细推敲了他传来的那番话语,立即便明白了他到艾比湖来的用心:他不仅已经知道自己是托名隐匿在这里,兴许还探知了马贼纷纷前来隐蔽的消息,他为了父亲的声誉和前程,不能让自己败露在田项手里。

  玉娇龙略一思忖,便当机立断,决定带着雪瓶暂时离开荒村,到外面走走看看,借以一抒自己胸中的郁闷。便立即对雪瓶说道:“我将带你出去走走,让你见识见识世面,你今晚早些安睡,明天一早便随我启程。”

  雪瓶喜出望外,忙问道:“母亲将带我去向何处?”

  玉娇龙含笑说道:“往北,到塔城去。”

  雪瓶不解地:“人人都说伊犁好,为何不到伊犁去?”

  玉娇龙:“塔城更比伊犁好,那里可以……可以买到自己称心的东西。”说完,她便动手收拾行囊,雪瓶也兴冲冲地帮着她清理上路用的衣物,当玉娇龙正要将自己平时使用的那柄剑放进行囊时,雪瓶说道:“母亲为何不带那柄鞘上嵌有宝石的剑去?那剑利。”

  玉娇龙:“制胜在技,不在利。”

  雪瓶:“技又高,剑又利,岂不更好!”玉娇龙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柄剑的剑鞘太刺眼,路上多有不便。”

  雪瓶:“把那剑鞘换换就不刺眼了。”玉娇龙惊异地注视着她,脸上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说道:“剑和鞘是配就的,物也有情,岂能擅换?!”

  雪瓶嘟着嘴,说道:“母亲常说做人要通达,你这就太不通达了。”

  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雪瓶,眼里闪起一种异样的神情,似愠非温,似忧非忧,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我就依你,将这柄利剑带去,只是鞘是不能换的。”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在动身前将阿伦唤来,对他说道:“我即将动身出外走走,家里一切就托付给你了。我已得知,田项将于明天和格桑一道来湖边射猎,你务于明天清早之前将所有从乌伦古湖来的人、马,带到草泽中去,不能留下一丝痕迹,不然,这村子就将永无宁日了。”

  玉娇龙吩咐已毕,便带着雪瓶上路了。她骑着大黑马走在前面,雪瓶骑了一匹乌骓马跟在后面。母女二人穿过草泽,进入沙漠,直向塔城方向驰去。

  一路上,玉娇龙很少说话,每到人多热闹的城镇,或绕道而行,或匆匆驰过,很少逗留。她在马上有时显得无精打采,任马行去;有时又变得精神焕发,纵马奔驰,好像在避开什么,又好像在追寻什么。雪瓶则是兴致勃勃,对什么都感到稀奇新鲜,不停地缠着母亲问这问那。

  玉娇龙说的是去塔城,但当她已快到塔城时,却又把马转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她一直在塔城附近游荡徘徊。

  一天,玉娇龙和雪瓶正策马驰行在大道上,忽见道上有许多远地商贩,赶着骆驼,马匹,驮运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向塔城方向走去。当地的一些牧民百姓,也穿着新衣,三五成群地在路上走着。玉娇龙感到十分奇怪,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当地一年一度的大赶集已于昨日开始,在塔城之外草坝上举行。每年到了大赶集的这半个月,西疆各地的商贩,牧民,从四面八方赶来,运来了各地的瓜果,皮毛、牛羊、药材、布匹、珍珠,真是应有尽有,热闹非常。雪瓶一听,便缠着母亲要去塔城看看热闹。玉娇龙被缠不过,只好依从。于是母女二人便拨转马头,直向塔城驰去。

  集市设在离城约二里地的一片大草坝上。草坝四周早已搭起了一座座篷帐,每个篷帐旁边都栅围着一群群来自各地的良马、牛羊;草坝中央扯着一张张篷盖,篷盖下就是摆设着各种物品的货摊。那篷盖虽然高低不一。

  大小各异,但货摊却摆得整齐成行,赶集的人熙熙攘攘,在集市上挤子拥去,真是热闹已极。

  玉娇龙母女来到集市,己近中午,正是赶集的人最多的时刻。玉娇龙厌倦喧嚣,只拣人少处走去;雪瓶却一路嘀咕着总是想向人多处凑。玉娇龙并不留心摊上货物,只暗暗向人群中察看;雪瓶却二者都不在意,眼睛只向稀奇处落去。母女二人正逛着,雪瓶忽然拉住母亲的衣服,说道:“母亲,你看那刀!”

  玉娇龙循着她指向的一个摊子看去,见摊内站立个高翘着两绺胡须的彪形汉子,手里正举着一把长长的月形马刀,刀锋上闪着熠熠的青光,一望而知是把锋利的好刀。那汉子将刀在手中抖了一抖,说道:“我家世代铸刀,曾荣获敝国皇上的嘉奖。听说贵国的伊犁刀利,特专从敝国赶来贵地,欲和贵国的伊犁刀一比锋利。我手中这把刀,乃是我爷爷当年铸造,在比试刃利中,不知削断过多少利刀。这刀刃却毫无卷损。诸位身旁如带有伊犁好刀,请未一较,只要能卷损我这刀刃,愿将我摊上的二十把好刀相送;如被我这刀刃削断,今后就休再自称伊犁刀好,还不如买把我这摊上的刀去。”

  玉娇龙听了他这番话后,方才知道他原是这塔城近旁的邻邦过界来卖刀的。她对他说的那番话虽也不禁感到恼怒,但还是沉下气来,只远远地站在一座篷帐旁边,冷眼看他动静。

  摊旁渐渐围满了人,不少人脸上露出忿忿的神色,只是看着他手中那把闪着熠熠青光的马刀,谁也不敢拔刀和他一较。

  卖刀汉子又把刚才所说的那番话重说了一遍后,带着脾睨的神情,又补了一句:“诸位是不敢来较,还是未曾带有伊犁刀?”

  这时,人群中一位牧民打扮的年轻汉子被激怒了,拔出腰间短刀,分开众人,上前对卖刀汉子说道:“我这刀也是我爷爷打的,让它来和你那刀碰碰看。”

  卖刀汉子瞟了眼年轻汉子手中短刀,冷冷一笑,说道:“好,我还可让你三分,我只端着这刀,就让你用力来砍好了。”说完,他用双手握紧马刀,平端腰际,将刀刃向上。年轻汉子也不和他计较,将短刀高举过头,运足气力,猛地一挥,向卖刀汉子的刀刃砍去。只听“锵”的一声,年轻汉子手中短刀断为两截,卖刀汉子发出几声狂笑,随即举起刀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亲,嘴边挂着一丝轻蔑之意。

  年轻汉子羞得涨红了脸,恨恨地将手中剩下的半截短刀往地下一摔,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去。

  雪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早已按捺不住她那股好强的心性,忙扯了扯玉娇龙的衣角,央求道:“母亲,取出你那柄剑去和他比试比试,我敢说,他那刀准不及你的剑利。”

  玉娇龙好似没听着一般,不理,也不吭声。

  雪瓶急了,又央求道:“母亲,你不愿去,我去。”

  玉娇龙瞪了她一眼,说道:“他是什么人,也配得上你去和他逞强斗胜!”

  雪瓶见母亲不乐意,只好嘟着嘴不说话,这时,摊后那卖刀汉子已从地下捡起断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说道:“在我家乡割麦用的刀都比这刀利。”他话音刚落,忽从人群后面传子一声响亮的话音:“你休夸口,我来和你比试比试。”

  这声音刚一传入玉娇龙耳里,她不禁猛然一怔,整个心立即收缩拢来,赶忙闪身躲到篷帐侧后去了。

  雪瓶也茫然不解地跟着母亲退去。她一面惶然地仰头看看母亲,一面忙又偷眼向那边人群望去。就在这一瞬间,只见人群后面挤出一条汉子,浓黑的胡须几乎遮去了半个脸面,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额问那两道漆黑的剑眉和剑眉下那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那汉子穿了一件白布排扣紧褂,鼓耸的胸肌将胸前褂扣全都绽开。那汉子分开众人,来到卖刀汉子的前面,双手抱胸,紧瞅着他,眼里露出略带嘲讽的神情,说道:“你卖刀就卖刀,比刀就比刀,为何说出这些话子,岂欺我塔城真无利刃?!”

  卖刀汉子将他全身打量一番,见他身旁并未带有刀剑,说道:“我自夸我刀利,何损于你!你如真有利刃,就去拿来比比,如能胜过我手中这口马刀,这摊上二十把刀全部归你,并任你如何夸去。”说完,又将他全身上下看了一眼,说道:“我只比刀快,不斗嘴利。”

  那汉子眨了眨眼,带嘲讽地说道:“我来就是和你比刀的,只怪你眼浅,岂欺我无刀!”

  话音刚落,只见他将手一抬,迅即从项后抽出一把刀来。那刀长不过一尺五寸,厚背薄刃,闪闪的青光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卖刀汉子吃了一惊,不觉连连退后两步,张大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望着那刀,说道:“你这可是伊犁刀?”

  那汉逡笑了笑,说道:“我这刀只是砍柴所用,哪能妄冒伊犁宝刀!”

  卖刀汉子望着那刀犹豫片刻,说道,“你这刀背厚,这样比是不公平的。”

  那汉子:“我也让你三分,照样只端着它,让你用刀来砍好了。”说完,只用一手握刀平端出去。卖刀汉子见事已至此,只好将心一横,高高举起手中马刀,让刀锋在空中停了片刻,然后大吼一声,拼力劈将下去。只见火光一闪,卖刀汉子就只剩下半截刀叶在手里了,人群中顿时爆响起一阵拍手叫好的声声。

  雪瓶看得呆了,正要跟着应和几声,突然被母亲用手一拉制止住了。她抬起头来,见母亲脸色发白,眼里闪着亮光,用一种微微颤抖的声音对她说道:“休要出声。我担心这儿会出事的。”

  雪瓶惊疑不解他说道:“出什么事?”

  玉娇龙并不答话,只说道:“走,我们到僻静处去歇息。”说完,也不管雪瓶乐意与否,便拉着她向草坝边上走去。她寻了处可以看清集会上动静而别人却又不易注意的角落坐了下来,母女二人都默默无语,各自向场内窥探着、张望着。

  过了一会儿,场里忽然骚乱起来,只见篷盖纷纷拽倒,惊惶的人群四散奔逃。场里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和呼喝声。玉娇龙猛然站起身未,紧紧注视着场内的动静。雪瓶忙问道:“母亲,出了什么事情?”

  玉娇龙尚未答话,忽见刚才在摊前较刀的那位浓须汉子骑着一匹大红马,领着十来骑人从场里冲杀出来。

那汉子挥舞着那把闪闪发光的厚背短刀,所向无敌,勇猛绝伦。不料他刚冲到场口,便被从城里赶来的三十余骑官兵截住,一场恶战便在坝上展开了。双方在混战中挤成一团,只见马挤马,人碰人,因此都施展不开,只是乱砍一气。

一瞬间,便已有几人被砍下马去。雪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拼杀,毫无一点惊惧之意。她见那浓须汉子虽被六七骑官兵前后围攻,却仍奋力冲杀,毫不在意。不一会,又有两人被他砍翻落马,其余的几骑竟被他吓住,只围住他,不敢再冲上前去。浓须汉子勒马横刀,仰天大笑,说道:“玉帅的守边精骑,却原都是一些脓包!”

  雪瓶听了一惊,忙问道:“那汉子是什么人?”

  玉娇龙咬着唇,没应声。

  雪瓶只紧问道:“母亲,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嘲笑玉帅?”

  玉娇龙被她追问不过,只得说了声:“马贼。”

  雪瓶竖起眉头,张大了眼睛,又说道:“与他拼杀的那些人当然就是官兵了?”

  玉娇龙点了点头。

  雪瓶也不再问什么,趁母亲未防,轻轻从她悬佩在腰间的弓袋里取出弯弓,觑准那汉子,暗暗骂了一声:“让你尝尝玉帅官兵的厉害!”随即发出一箭,向那汉子射去,这箭不偏不倚,正中那汉子右臂。那汉子吃了一惊,手里的刀也失落地上,他猛然回过头来,一双忿怒的眼睛正好和玉娇龙那惊惶失措的眼光碰在一起。他膘了瞟雪瓶,心里便一切都明白过来。他只瞪着玉娇龙,忿忿地说道:“你养的好女儿!”

  雪瓶见他骂了母亲,眉一竖,又端起了手中的弯弓。玉娇龙迅即伸手将她弯弓往下一按,同时发出一声惨切的哀吟,几乎是带哭地说道:“你……你做错事了!他……他是你的恩人!”

  雪瓶惊恐地抬起头来,见母亲脸色惨白,嘴唇也在微微地颤抖,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前面。等她再回过头来时,只见那汉子已落到那几骑官兵的手里,他们正在捆绑着他。一会儿,便由几十骑官兵簇拥着押往塔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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