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古风小说:你是我的良药

洋葱小仙落凡间全文 短篇古风小说:你是我的良药

姑娘,让我抱一会儿!”

阿泱遇上君无愁的第一天,就被他给抱了。

事情说起来倒也简单。

这是阿泱来到卧龙城的第一天。

卧龙城是仙界之城,位于东流海最东边的东流岛上,当今仙界一共有十城,其中以卧龙城最为繁华。

这里不但楼盘林立,产业多样,而且不管神仙凡人,还是妖魔鬼怪,都能一并接纳,最是包容,机遇也最多。

所以,土豆公公才建议阿泱来卧龙城发展,还特别给她划出了重点一一发展终身大事!

阿泱一路跋涉,风尘仆仆,往卧龙门前一站,恍惚已经看到她未来的夫君在里面冲她招手了。

结果却出了点儿小小的意外。

好像是一只龟大仙和一条黄鳝精当街追逐吧,反正阿泱就听到一个娇嗲嗲的声音说:“来呀,来呀,来追我呀,追到我就让你嘿嘿嘿!”

她还没想明白“嘿嘿嘿”是什么意思,那条黄鳝突然刺溜一下从她脚边钻过。

她一个晃悠,险些栽倒,幸好有一个好心的路人顺手捞了她一把。

捞她的这个路人就是君无愁。

青天白日,熙攘大街,分明是个俊朗端正、满身贵气的公子,气质也堪称优雅翩然。哪知道,他那一捞,好像捞上瘾了,竟然抱着阿泱不撒手还一脸享受地附在她耳边说了声:“姑娘,你别动,就让我抱一会儿!”

让你一抱会儿?呵!阿決白眼一翻,心中冷笑声:见过耍流氓的,没见过耍流氓敢耍到姑奶奶我头上来的!

她倒也不着急,就由着他抱,心里暗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时间到!

她抬头一看,对方果然已经双眼通红,泪水晔地往外涌。她顿时露出一脸母般的神秘笑,小傻瓜,耍流氓也不看清楚对象,姑奶奶我也是你想抱就能抱的?

姑奶奶的全名叫作从泱,倒过来念就是泱从。泱从泱从,洋葱洋葱,姑奶奶我可是一颗得道成仙的洋葱!

我要是不熏得你怀疑人生,怎么对得起我辛辛苦苦给自己取的名字?

这边厢,阿泱正暗自喜,还在君无愁怀里蹭了会子,多抱一会儿,公子这结实的胸膛,“姑娘我可喜欢得紧呢!”

那边厢,君无愁不等她把话说完,突然转过身对着集的人流,张臂向天,仰头欢呼:“我哭啦!”

“哇!”满大街的人都投来了惊喜的目光。

怎么着,莫非这卧龙城的人都有毛病?

“小洋葱,过来……”

卧龙城的人没毛病,君无愁也没毛病,半个时辰以后,阿泱就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卧龙卧龙,顾名思义,自然有龙。这卧龙城里有座卧龙,卧龙里住着个四海龙王,四海龙王负责掌管天下水旱。他还有九个儿子,其中排行第三的,就是这位当街耍流氓的锦衣公子君无愁,大家都称他为龙三公子。

龙三公子在八百年前被一只莽牯毒蛤暗算,双眼受了伤,康复之后,他就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

对于身为龙王之子的他来说,这件事情的影响非同小可。

因为龙王将天下九等分,分给了他的九个儿子来管理,一人一份,负责监管当地的水旱情况,及时布云施雨。

但龙族施雨是需要眼泪的。

没有眼泪就不能施雨,所以,这八百年来,君无愁的封地一直都由他的兄长,龙二公子君骧夜代为管理。

而身为广大女性仙家投票选出的“仙界四美”之君无愁为了刺激自己流眼泪,没少不顾形象地抓着洋葱往自己的脸上抹。

可惜,没用。

对他这种高修为的上仙来讲,没有成仙的洋葱灵力太低,刺激程度不够,而成了仙的洋葱则会由于灵体翻新,不再散发任何气味,也就更不具备刺激性了。

像阿泱这种天赋异禀的奇葩小仙女,实属八百年罕见。她成了仙以后,气味不但没有消失,而且还加重了。

平时不和她亲近倒也无妨,一旦亲近,哭的,喊的,呕吐的,抽筋的不说,就连直接被熏瞎眼睛的都有,受影响的程度因修为而异。

这般稀罕的宝贝,君无愁哪里肯放过。他岂止是抱她,简直就是此生非她不可了,便动之以情晓之以金钱,把阿泱弄进了他的三公子府。而且还借着阿泱这个法宝,向老龙王申请,从二哥手里重新接管了封地。

自那以后,白衣翩翩的龙三公子巡视封地,身边就多了一位娇俏婀娜的少女。

他们乘云而去,到了需要降雨的区域,君无愁只要张开双臂一喊:“小洋葱,过来……”阿泱就乖乖地靠进他怀里去了。

咦……

她怎么觉得自己从事了一份有点儿奇怪的工作呢?

奇怪归奇怪,但适应能力很强,尤其是对高额酬劳的适应能力很强的阿決,不用多久,做起这份工作便游有余了。跟君无愁也是一抱生,两抱熟,三抱四抱,就脸不红,心不跳了。

起初,府里面还有不少嘴碎的小仙女丫,背地里笑阿泱轻贱,进男人怀里赚钱。但是,不出两个月,这些闲话就消停了。

因为阿泱这些年走南北,还练就了一个技能那就是究各种植物,配兑香粉。她最初的目的是想做出一款可以掩盖自己气味的香粉,无奈直没有成功。不过,她也因此研究了天下各种奇花异草,将它们加以混合调配,琢磨出很多效用神奇的植物香粉。

她的香粉,有的可以把一碗普通的井水变得比琼浆玉液还好喝,也有的能让人一上就变得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府里面那些说她闲话的人,有的被她贿赂,喝了琼浆,也有的被她捉弄,浑身恶臭,神憎鬼厌。心里服不服不好说,总之都不再嚼舌根了,见了她,有以真心笑脸相迎的,也有避而远之的一一她觉得也挺好,至少清静。

君无愁听人说洋葱小仙有这般本事,他还觉得挺新鲜。其实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知道府里哪些人阴险,哪些人刻薄。所以阿泱出手教训他们他都睁只眼闭只眼,有的时候还嗑着瓜子在一旁偷偷看戏。看了几次,他不但觉得戏有意思,还觉得这小洋葱姑娘也很有意思。

有一日,两人从封地施完雨回来,一进城便直奔啐仙居的什香填鸭而去。刚跨进门,迎面便来了个穿花配绿的公子。

旁的人都称他小龟仙。

小龟仙是龟丞相的儿子,从小就跟君无愁贴错门神,看他哪哪都不顺眼。君无愁自打没了眼泪这家伙就没少嘲讽他,明着暗着都说龙三公子是个废物。这会儿,他一见到君无愁,再看看阿泱,顿时一脸贱笑:“哟呵,这位可爱的姑娘想必就是洋葱小仙了吧?没想到三公子废了这么久,抱着个女人竟然就翻身了哎……”

“小乌龟,你今日皮痒是不是?!”龙族子弟当中,君无愁是出了名地不羁,高兴起来能把二郎腿跷上金龙椅,发起脾气来,自己亲爹的胡子也能拽掉一把。仪态、架势什么的,在他不想要的时候,从来都不存在的。他跟这小龟仙说不上两句话就动手也是常有的事儿。这会儿他冷笑声,往前一步便揪住了小龟仙的衣襟。

阿泱见这阵势,心里一琢磨,急忙将手伸进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沾了一指头香粉,一边假装劝架,一边趁机把沾了香粉的手指从小龟仙的鼻子底下擦过。就看见这小龟仙突然掐住脖子,满脸通红,咳得直跳脚,嘴里只憋出三个字:“卡!卡住卡住了?!”

都是高修为的神仙了,还能被卡住?得这般难受,竟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酒楼里的人纷纷围过来看稀奇。

阿泱给君无愁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往人群中间一站,迅速镇场:“大家别慌!小龟仙这不是被食物卡住了,他这种情况我见过,只要我踹他腳,他的症状保准能消失。本洋葱小仙也想请在场诸位替我作个见证,要是小龟仙没被我踹好,我甘愿受罚,要是踹好了,这还真真不能算我冒犯。嘿嘿,可以吗,小龟仙大人?”

小龟仙卡得难受,根本没辙,虽然不赞成,但也没有反对。阿泱见他这般反应,心里暗笑一声把裙摆一提,便准备开踢。

这时,君无愁却轻轻地拉住她,说了一声:“我来……”

之后,小龟仙暸亮的尖叫声便在卧龙城的上空飘荡了好久,好久:“啊……”

这一整天,君无愁的心情都很好,不但吃了填鸭,还给阿泱买了她喜欢的烤鸡和烤兔,让她带回府里当夜宵。

阿泱的心情也很好,因为她和君无愁回府的路上,正巧听见几个长舌妇在议论她,无非就是说她轻贱,跟男人搂搂抱抱之类的。君无愁一点儿也没怜惜对方是几个女人,劈头盖脸把她们说得连头都不敢抬。

那是阿泱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维护的滋味,白衣的公子站在路旁的一棵青松下,他说你们要再恶语中伤洋葱小仙,就是跟我龙三过不去!我维护她是因为我尊重她,我与她之间从没有你们想的那般龌!

阿泱心里也是知道的。这么久以来,除了初见的那次,君无愁因为情急失态以外,后来他一直都很尊重她。即便他脸上痞笑着叫她过来,但每次,她靠进他怀里时,他都会把两手背在背后避免和她有更多的肢体碰撞。

他们不得不亲近,但他选择了最尊重她的方式。

阿泱不动声色地等着君无愁训斥完长舌妇,待她们灰溜溜地离开以后,她欢天喜地地蹦到他面前,双眸灿若星辰,笑道:“三公子,其实刚才在醉仙居,你也是怕我日后被小乌龟找碴,所以才抢着踢那一脚的吧?三公子,你是个好人。”

君无愁满不在乎道:“你没听卧龙城的人怎么说我吗?我不是好人,我是废人。我也就是想踹踹那只小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机会,我干吗要让给你呢?”

虽然君无愁嘴上不承认,但是,阿泱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回到三公子府,她就把屋里的瓶瓶罐罐献宝似的全拿到了君无愁面前。

在逐个解释了里面那些香粉的神奇效用之后,她拍拍胸脯道:“三公子,天下的奇花妙草数不胜数,作用各异,兴许我能配出一种香粉,治好你的无泪之症呢?”

君无愁虽然觉得这丫头气太大,却也不轻视她,笑嘻嘻地漫不经心道“你啊?咱宫里的龙医阁有十几位上神医仙,他们都治不好我,你这小洋葱,还不如多研究研究,怎么帮厨子把咱府里的填鸭做得跟啐仙居的一样好吃吧。

“喊,我知道龙医阁的医仙很厉害,但我敢打包票,他们肯定兑不出我这里这么多香粉。想我从泱四海八荒哪儿没去过?我见过的有些植物,那些养尊处优的大人还未必见过呢!”阿泱嘀嘀咕咕道。

她的豪言壮语还真不是空话,隔天君无愁就看见她在屋里捣鼓起香粉来了。

她一捣鼓香粉,三公子府就热闹了。

府里的人今天见她满脸通红,跟螃蟹一样只能手腳僵便在院子里横着走;明天又见她鼻孔喷气,头顶冒烟,跟被火药轰过似的。

有一次她还被香粉迷得神志不清,抓了只鸡拎到君无愁面前,非得问他:“三公子,我跟它谁美?!”害得君无愁劲儿扶额:“小洋葱,你跟它比不得呀。”

于是,君无愁渐渐地养成了习惯,每次出外办公回来,一进门都会问管家:洋葱小仙今日什么情况啊?

以前他觉得,天大地大,在哪儿都一样,在家和在外没什么两样。现在却觉得,家里比以前热闹,比以前温暖了,就像清冷的雪地上有了一树红梅点缀,又像赤沙烈焰的荒漠里,忽然就生出片绿洲来了。

过了半个月,醉仙居口挂出告示一他们新推出了几款特色菜品,有鸡,有鱼,号称天下绝味。君无愁坐着轿子经过,无意间看到告示,立马就想起了阿泱。

那丫头嘴馋,又最喜欢吃鸡,如果带她来,她必然会开心得跟个小孩子似的。一想到她眼弯弯的俏皮样,君无愁就心情大好,催促轿夫加紧回府。

不料,刚一回府,管家便慌慌忙忙地过来通报说宫里来人了。

来的除了宣旨的官员,还有三名蟹将,以及龙医阁的首席大医仙。这些人一来就直接绕过君无愁,把阿泱团团围住了。

君无愁的封地当中,有一条河叫珞河。几天前珞河中游突发疫病,很多人皮肤溃烂,甚至五脏俱腐,三两天就一命吗呼了。

这件事情早已经传到卧龙城,君无愁也是知道的。

但直到今天,龙医阁才确定,疫病的源头是一场雨。就是七天前君无愁为了缓解珞河旱情而降的那场雨,雨水里有一种名为青史的剧毒。

毒遗后世,名垂青史。这就是毒名的由来。

雨水之所以有毒,是因为君无愁的身上有毒。至于君无愁的身上为什么会有毒,大医仙怀疑跟阿泱有关。

“青史这种毒,看似清水,无色无味,很难被人分出来。它最独特的地方在于,第一个吞下这口清水的人,自己的身体是不会有任何异样的。这种毒只会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终生与之相伴,却不会伤害她一分一毫,就如同花有清香月有圆缺,为其自然属性,再正常不过。”

“但是,一旦有人和她发生频繁而且亲密的接角触,那人就会成为第二个中毒者。而第二个中毒的人,和第一个便大不相同了。第二个人虽然也和第一个人一样,看似正常,没有毒发的困扰,但是,他的血液、唾液,甚至泪液,都会成为有毒之物,其他的人如果接触,必然中毒。”

“假如洋葱小仙是第一个中毒者,而三公子您是第二个,那您再用眼泪施雨,毒化入雨水之中雨水有毒,那珞河百姓中毒也便说得通了。因为青史此毒,直接伤害的,其实还是除了第一、第之外的其他人。”

大医仙又问君无愁:“敢问三公子,近来除了洋葱小仙以外,可还有其他什么人与您有频繁而且亲密的接触?”

君无愁无言以对,确实没有。

阿泱听着大医仙的解释,心里突然慌得厉害。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中毒了,又是怎么中的毒,但关于青史,她也有所耳闻。

她蓦地想起自己每次和君无愁拥抱,他总是温柔地张开怀抱,歪着头轻笑着喊她:“小洋葱,过来。”

可是,假如龙医阁的猜测属实,毒是由她传给君无愁的,他再叫这一声“过来”,她便不能过去了。

因为她知道,青史虽然有药可解,那药能解百姓之毒,也能解君无愁之毒,却不能解她之毒。

历来青史的第一毒源都是无药可解的。

她有点儿胆怯地看向大医仙,小声问道:“大人,若证实我体内真有青史,又当如何?”

大医仙朗声说道:“龙王有令,一旦确认洋葱仙就是第一毒源,便立刻将其逐出卧龙城,永生不得再接触我四海龙族!”

经过检验,龙医阁的推想得到证实,阿的体内果然有青史。龙宫那边连个喘息的空当都不给她,当天便逼她离开了卧龙城。

走的时候,卧龙城下雨了。

君无愁站在城门口,身旁是他给阿泱准备的马车和车夫,马车上还塞满了金银珠宝。两人相顾无言,似乎有言万语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雨一下来,他急忙喊住她:“阿泱,下雨了,我没有给你备伞,我找人去拿把伞吧,你再等等?”

阿泱微笑点点头:“好啊。”

此时大雨倾盆,两人四目相对,眼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对方。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隐退了,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浑身被雨淋得透湿,等着那把雨伞。

可要来的终究会来。

取伞的家丁受命徒步绕道回府拿伞,又绕道回来,伞还是送来了。

这场离别不能再等了。

君无愁一直动也不动地站着,看阿泱坐上马车马车跑远,直至消失,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道路的尽头。

阿泱,过来。他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眼前除了茫茫雨雾,什么都没有。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里突然烧起一团愤怒之火,挥手大喊:“回府!”

他一定要查出究竟是谁给阿泱下毒!

那一刻,阿泱坐在马车里,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灰蒙的天地。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离别,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舍不得他。

明明在来卧龙城之前,她是浪迹天涯,四海皆可以为家的人,但现在,那份潇洒竟然不见了。她竟然不知道何以为家,何去何从了。

她想了又想,终于打起帘子对车夫说道:“劳烦,送我去珞河吧?”

那里是他的封地。

君无愁一回去就大刀阔斧地开始追查下毒一事。用家丁们的话说,那就是连宅子里一根刚有打算修炼苗头的野豆芽都没放过。

自家公子是何许人,以前因为没有眼泪,封地被二哥接管,他还能抱着酒坛子跟人畅谈豪饮,苦中作乐,这回,他却是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了。

厨房负责采买的芸娘被拎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得好像要当场把芸娘给杀了。

种种迹象显示,下毒的人就是芸娘。

当时在地牢的护卫都说三公子站在芸娘面前,表情冷漠得好像他并不是什么仁德明理的贵族公子,而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头。

地牢里有上百种刑具,每一种都可以让人生不如死。

那芸娘被三公子亲自用刑,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三公子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芸娘当晚便禁不住折暦,哭哭啼啼地求了饶。

她承认毒是她下的,而幕后指使她下毒的,则是龙二公子君骧夜。

君无愁一听到二哥的名字,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心里早就有数了,所有的皇族公子当中,谁最视他为眼中钉,谁最不希望他重新接管封地呢?龙二的野心,在这个卧龙城早就不是秘密了。

离开地牢之前,他又审了芸娘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给洋葱小仙下毒的?”

没想到芸娘的回答,竟然又把好多天都没有笑容的龙三公子给逗笑了。

她说,那是因为有一天夜里,阿泱姑娘肚子饿,叫她做了一碗莲子糊,她便趁机把毒混了进去。

君无愁一听,又想发火“你撒谎!阿泱讨厌莲子,她跟了我这么久,从不沾有莲子的东西!”

芸娘战战兢兢:“奴婢没有撒谎,我们整个厨房都知道阿泱姑娘不爱莲子,所以她那晚叫我做莲子糊,我也觉得奇怪。但是她说,三公子喜欢吃莲子,既然那是三公子喜欢的东西,她就想尝尝。”

君无愁笑了。

整个晚上,他看着偌大的府,恍惚觉得,哪都是阿泱留下的身影,可是,哪哪都看不见她了。

他很想她。

没有了她的三公子府是如此冷清,时光好像又回到了她没出现之前,在家和在外没什么两样了。

可是阿泱,父王不准我再接近你。他说,即便我又做回一个废人,不能再流泪降雨,也不可以借助一个身怀剧毒之人,并因此为祸他人。

可我想了这么些天,我如今还想接近你,又哪里是为了降雨呢?

消息突然传回来的那天,君无愁亲自把芸娘带到龙王面前,告了龙二一状。正准备离开卧龙宫时,他随身携带的千里传音筒响了起来:“三公子,阿泱姑娘出事了!在珞镇!”

传讯的是他派去跟踪阿泱的护卫之ー。这些天他直了解阿泱的行踪,知道她在哪里落脚。

阿泱是三天前到珞河的,河边有一座珞镇。她到珞镇的第二天,就路见不平帮了一只落魄的山精,跟山精交谈一番之后,她突然決定折返卧龙城。

当时,除了传讯的这名护卫以外,还有另一名和他一起跟踪阿泱的黑骑卫,那黑骑卫竟不知为何,突然倒戈,不但阻拦阿泱返程不说,还想杀了她!

君无愁得知这些细节后,立即腾云驾雾,出城直奔珞镇而去了。龙王的训诫犹在耳畔,可他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阿泱被黑骑卫追杀,一路且战且逃。对方狠如猛虎豺狼,她根本招架不住。

逃到珞镇外的一座荒山上,黑卫突然又发猛招,她本来飞在半空却被对方打得双腿失力,跌下云层!下面是悬崖,悬崖边有棵参天老树,树根穿透岩石,遮掩着岩石缝隙里,一个极为狭小的洞穴。

阿泱慌不择路,瞧见那洞穴,刺溜一下便钻了进去,屏住呼吸。

她知道,这洞穴或许就是她最后的逃生机会了。

她已经满身是伤,精疲力竭。她依稀能感觉到那股杀气忽近忽远,那是黑骑卫在洞穴附近徘徊找她。

她躲了一会儿之后,越发感觉洞穴四壁的泥土沁,得透骨,就像有万千蚂蚁从泥里爬出来,钻进了她的骨头里,而且一钻进去便化成了寒冰。

她眼皮发沉,头脑浑浑噩噩,渐地靠着穴壁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时,她好像听到君无愁在喊她,声音就在耳边。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竟然真的看到他正抱着自己,温柔的眉眼里面,充满了怜惜。

虽然怀疑是幻觉,但她还是忍不住鼻尖发红,委屈地扑进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蹭了蹭,嘴上却喃喃:“三公子,你不能跟我这么近,你又会中毒的。”

“没关系,阿泱,没关系。”君无愁温柔地抚摸着怀里小小的姑娘,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了……”

等到阿泱彻底清醒过来,她才知道那不是幻觉。君无愁真的赶来救她了,而且还杀了黑骑卫,将她带回了卧龙城。

回城的第二天,整个卧龙城的百姓便都听到了传闻,说龙三公子被龙王召进,父子俩吵得面红耳赤。龙王要他赶走洋葱小仙,他却宁死不从还放下狠话,从今以后,洋葱小仙哪里都不去了,就留在他的三公子府,他就算是个废物,也要做个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废物!

龙三公子这番豪言壮语传出来的时候,满城的女人都激动得捧脸娇笑:如此迷人的废物,我怎么就遇不到呢?

公子府里,阿泱体养了几日,漸渐有了精神能下床走动了。她把那黑骑卫想杀她的始未告诉了君无愁。

原来,黑骑卫是在无意间听到她和山精的对话之后,骤然对她起了杀心的。

她原本抱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心态,帮那只山精逃过了仇家的追杀,没想到竟意外地从对方那里得知了一段秘闻。

山精来自沙海矮人国,他以前的主人是矮人国的大法师。

矮人国与世隔绝,极为神秘,这也是这段秘闻没有外传的原因。那位大法师也曾有过跟君无愁类似的遭遇,也失去了眼泪。

当时有一位上神,用鱼瞳木的树皮搭配九种仙草,为他还泪,令他的双眼恢复了正常。

只不过,那位上神在离开矮人国之后便遭遇天劫,已经神形俱灭了。

这段秘闻令阿泱感到激动不已。鱼瞳木叶有通穴舒筋的功效,但从未有人用树皮入药,而且这种树较为常见,实在说不上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大概这世上除了那位上神以外,没有人会想到,棵普普通通的鱼瞳木竟然是治君无愁的关键。

虽然山精并不知道搭配鱼瞳木的仙草到底是哪九种,但是,世间堪称仙草的植物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阿泱相信,凭她对植物的了解,加以研究,未必没有成功的机会。所以她会才突然想折返,跟君无愁商量此事。

君无愁调查之后,黑骑卫的身份也被他查明白了,原来那也是龙二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

显然黑骑卫是不希望君无愁有康复的机会,所以才想替他主子杀了阿泱,杜绝后患。

从这之后,君无愁也再不顾忌什么兄弟颜面,跟龙二之间的火药味也越来越重了。

阿泱的伤势一好转,她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硏究鱼瞳木和仙草。

三公子府里有了她,又回到了以前的热闹样子。君无愁更是有事没事都守着她,她在屋里做实验,他就趴在窗口嗑着瓜子看着她。

啧,小洋葱认真的样子多可爱啊!

“小洋葱,你累了吗?咱们吃鸡去?”

“小洋葱,你已经两个时辰没说话了,来给本公子讲个故事听听?”

“小洋葱,过来嘛……”

他故意歪着头,张开双臂,做出一副撒娇的样子等她来抱。每次他这样喊,阿泱都不听他的,只调皮地沖他眨眨眼睛,说:“就不过来。”

他双手往背后一背,胸脯一挺,大步流星走向她:“你不过来,那就我过去,反正哪里有小洋葱,哪里就有我龙三公子。”

现在,他对她满满的宠溺和爱意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心里也是知道的。

他依然是别人嘴里的废柴公子,她则是一身熏味,还暗藏邪毒,令人避而远之的洋葱小仙。

别人都说,这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阿泱心里知道,这些都只是短暂的欢愉。

君无愁又何尝不是一样,他有时甚至想阻止阿泱治他。为只有当他是一个废柴公子的时候,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接近她,不必担心有人会因为被他传染而中毒。

可一旦他的双眼恢复,重新担起降雨的责任,龙王必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睁只眼闭只眼,任由阿泱留在他身边了。

半年后,阿泱真的成功地研制出了一款香粉,取名为还泪,治好了君无愁的眼睛。

眼睛康复的那天,整个卧龙城都沸腾了。

直不相信洋葱小仙有此能耐的龙医阁众人开始盘算如何把这等人才留住,老龙王那边却过河拆桥,当即准备下圣旨再次驱逐洋葱小仙。

龙二公子府里也是门客齐集,暗地里商议如何阻止龙三公子接管回封地。

反倒是身为当事人的君无愁和阿泱这边,静好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天卧龙城下雪了,阿泱想看雪。

君无愁陪她登上城中最高的九重宝塔,两人并肩站在塔]顶,她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怕他被自己传染青史。他察觉到她的心思,嘴巴一噘又道:“小洋葱,过来。”

阿泱俏皮地做个鬼脸“还过来呢?后天你就要去封地降雨了,要是今天中了毒,现吃解药都要等七天才好,你就不怕龙王打你板子?”

君无愁却越靠越拢,脸上还带着神秘莫测的坏笑:“那天,大医仙跟我说,咱俩传毒虽然是因为靠得太近,但其实这毒并不会通过肌肤接触传播,而是因为你呼出来的气,被我给吸进去了。”

“那又如何?”阿泱的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天真。

君无愁又道:“那就意味着……既然是这样的话……咱们不呼吸不就行了?”

“怎么不……”

阿泱话还没说完,骤然见眼前阴影覆下,唇上热,君无愁的吻就已经急切又霸道地落了下来。他攻城略地,真的就连呼吸的空当都不留给她她几乎就透不过气来了!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小粉拳握得紧紧的,抵在他胸口,可是,这绵长热烈的一吻,她也贪啊!

眼角似乎有冰凉似雪的东西溢出,也被他温热的嘴唇轻轻地带走了。

他拥她入怀,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就像初见时那样。两人面对着银装素的城郭,久久地没有分开。

后来,很多路过九重宝塔的百姓都看见龙三公子抱着洋葱小仙走出塔门,洋葱小仙脸色苍白如雪,双目紧,安静地躺在他怀里。而龙三公子满脸的泪痕。

有人说那是被洋葱小仙给熏的,也有人说,那是他自己恢复了眼泪,从心而流的。

从那之后,洋葱小仙就每日都躺在她的浣樱阁里,好像睡着了,却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也没有心跳了。

这个后果,阿泱早就知道了。

黑骑卫追杀她的时候,她躲进那个洞穴后不久便感到万蚁钻身,奇刺骨,她那时就意识到这洞穴的四壁都有化石树的根液。

悬崖上的那棵老树就是化石树。

化石树的根液渗进四周的泥土,她沾到了这些泥土和根液的气息,其实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没有生命,但也没有死亡。身体不动不醒,却也不腐不化。

龙医阁的人时常轮流来诊治她,有人说她只能永远保持这种状态,但也有人说,只要坚持治疗她就还有苏醒的希望。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君无愁都将她留在了三公子府,哪怕经常为此跟龙王闹僵,回到府里,他还是只想来抱抱他的小阿泱。

除了她,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十年后,龙王身体抱恙,选贤立储,龙二公子求胜心切,使了不少阴险的手段,却被君无愁以牙还牙,靠安插眼线抓到了他作恶的把柄。龙二大势已去,龙王迫于君无愁这些年来做出的功绩和民心所向,立他为太子。

又过了十年,君无愁当上了龙王。

城中时常有人看到这位年轻的龙王独自登上九重宝塔,春日赏花,秋日观雨,冬天看银城素裏他身边始终无人相伴。

那些想把自家女儿嫁给他的大臣们都快把龙王殿的门踏破了,他也只是懒洋洋地靠在龙椅上笑眯眯地说:“我有小洋葱了。”

他常常幻觉阿泱穿着他们初遇时的一身红衣出现在他面前,手里不是拿着一只鸡腿,就是抱了几个香粉瓶子。

他总是歪着脑袋,又温柔又带着些痞气地张开双臂,喊她:“小洋葱,过来……”那精致玲珑的小姑娘就蹦蹦跳跳地靠进他怀里来了。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虚虚实实,真幻难辨的女儿家的娇笑。一个声音飘进他的耳朵里:“公子,你过来……”

他回头一看,突然笑了。

先婚后爱甜文《偏惹神君落泪》

本文文案:

主角:清黎;萧璟云

配角:萧怀,宋逸

【事业批钓系美人孟婆X清冷高岭之花神君】

  仙界篇:

  上清之地有一颗扶桑,千年垂荫,仙鹤环唳,一降世便是神君,统御三界。

  忘川之畔有一位孟婆,迟迟没有天界的绩效奖金数千年,只因清黎无法熬出孟婆汤,招魂转世。

  清黎有天悠哉睡醒,窥得扶桑神君降世,猛地察觉这孟婆汤的最后一引——竟是扶桑神君的一滴泪。

  泪因七情而落,偏偏扶桑神君是个木头,生来无七情,自然也无泪。

  清黎懵了,现在的神君降世都是这种简陋配置吗?为获其泪,清黎只好拿着祖传洋葱熏神君?

  又未料到,神君只呼吸一窒,而后耳根慢慢泛着红晕。

  人界篇:

  清黎为获泪,陪他一起下凡历劫,使劲浑身解数教扶桑神君转世的萧璟云人性七情。

  故意见死不救,他不惧。

  设局让他高楼跌落,他不悲。

  改命让他重登高位,他不喜。

  唯有以身作局,设下美人计。

  她给萧璟云种下情花,迫使铁树开花。

  大婚之夜,清黎于见到他眉眼柔起涟漪,嘴角勾笑。

  她想起洞房之夜,红烛轻曳,听见执手相言:“我不懂男女之爱。”

  清黎眉眼含笑:“我教你。”

  *

  太子殿萧璟云两起两落,但始终克己复礼,一袭白衣卿尘。是晟都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世人赞他高洁,一生如傲雪寒梅、宛如谪仙出尘,遥不可及。

  世人冤他循规守矩,一生恪守道义,不通人情,更甚情爱。

  却无人知晓,呆板如萧璟云也会与一人温柔相望:“我不懂男女之爱,但唯有你,想相伴到老。”

  ...

  后来情花破解,萧瑾云喉结上下轻滚,眼角被心中悸动熏出泪滴:“问情?不过一滴泪、一场骗局罢了。”

  “从此以后,人世万千,我们两不相见。”

  清黎眼神稍愣,她知道那木头终于动了七情,也终于落了泪。

  扶桑历劫成功,飞升上神。

  上清仙界再遇,清黎笑吟吟道:“夫君,这里是仙界,可以再见!”

  阅读提示:

  1、1V1+HE+剧情流+甜

  2、人界篇,女主下凡金手指会有很多!(人界篇会少量穿插朝堂的线)

  3、背景纯属虚构

洋葱小仙落凡间全文 短篇古风小说:你是我的良药

夜风轻摇,招魂银蝶在前相引,四周寂寥无声,曼珠沙华如华灯簇簇种在奈何桥旁两岸。银月溢出,景物困在浓雾之中。

  人死之后会去往忘川之畔,可忘川如今无数亡魂集困于此地,人群拥挤,亡魂们都无法前往来生。

  清黎一袭青衣,折步以微腰,身姿如秋水般轻灵,气质淡雅清冷。她凝着灵力将其刚刚从亡魂那获得的一滴泪珠融入锅中,又拿着木槌搅和着汤药。

  泪珠入锅,汤面如镜子将亡魂前尘往事,一幕幕如卷轴摊开清晰呈现于她的眼前。

  “你自认为嫁给了心爱的男子,却没想到你的夫君的只是借你母家发展自身家业,将你困于宅邸多年却又不爱...”

  亡魂双眼无光,缓了半晌才开口:“孟婆阿奶...我只求汤药一碗,让我忘了他...我不愿再记住这些事情。”

  清黎瞧着锅炉之中的汤引腾汽缭绕,鼻尖嗅到甘苦咸甜之味散,漫开眉间带着言不尽的忧愁,一口饮下。口唇之间苦涩蔓延,她还未喝完,便一碗打翻在地。

  亡魂问:“孟婆阿奶,怎么了...”

  清黎谎称:“没事,有些烧糊了,你明日再来喝汤!”

  亡魂有些不解,汤也能烧糊吗?

  桥上三两鬼魂瞧此,鄙夷说道:“姑娘,如果是求汤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们在这里十年了,日日来求汤孟婆总有各种理由搪塞我们。今日说柴火不够熬不出汤,明日说时日不好不能熬汤,后日说锅被偷了没法熬..”

  “我们猜啊,这忘川的孟婆根本熬不出孟婆汤!”

  清黎冷眼瞥了一眼三两鬼魂,语气暗含威胁:“看来你们是有意想帮我试汤了?上一次是我用被我揍哭,要不今日换一个?”

  鬼魂们大喊着孟婆饶命,却难逃毒手。今日的奈何桥上,三个鬼魂在桥头不停地咬着筷子,含泪切着洋葱。

  反观孟婆,喝着小酒,躺在摇椅上悠悠入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时辰,清黎再次醒来,看见一位童颜鹤发的仙君翘首等在桥头。他周身清光环绕,长发如雪披散在肩头,手执书卷。

  清黎眉眼不抬:“司命,怎会来忘川?”

  “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我了?忘川那么多鬼魂,我这地府都快揭不开锅了。上清那些老头是终于要来给我涨点薪资了吗?”

  司命黑脸:“不是...”

  “那便是升官?”

  “先不谈这些事...”

  司命咳了几声,正了力道质问道:“今日神官降世,你为何不前去上清相迎?你知不知这可是上清几万年来唯一的大事,你一个百岁小官怎么有胆子不去跪拜?”

  清黎眼含笑意,笑着递给司命一碗苦涩的孟婆汤:“正熬汤呢。”

  司命淬了一口:“呸!别拿苦药汤,给我喝。谁不知道你熬了百年还熬不出,始终差在这最后一泪上...”

  他说道一般瞧见清黎的眼眸蒙上一层灰皑,也开始阴阴不语。

  若是平时,想来清黎早就跟他唇舌相见三百回合,可一道此事上,她就哑了言。自她继位以来,熬汤每每失败,汤药滋味只有苦涩。

  司命趁她沉思之时,用捆仙绳捆着她双手双脚穿过往生镜,从阴府旋即来上清之地。

  上清之地清泉荡荡、仙云环绕之地。仙鹤围着一棵高耸天际的扶桑神木环天长鸣,松声万壑,隐于清风。

  司命而后又趁她反应不及,一把浮尘拍在她的膝弯之处,害得她如同众仙一样跪拜在地。

  他们仙官卑微,排在散仙最末,这番闹剧自然没有引起众仙注意。

  清黎抬眸望去,巨大扶桑千年垂荫四方,一览不可尽,覆盖之处,上清百仙跪地。上天七彩景色,还不是能听见仙鹤朝鸣。

  当真是神官降世,这景象好生气派。

  她对比忘川荒芜之景,无仙府高楼,只有一桥,心中不平:“司命,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个木头?上清仙官真是闲的,给个木头搞那么大的阵势。”

  司命吓得冷汗直流,立马捂上她的嘴:“闭嘴吧你,那可是上古神树扶桑!一降世,便是大清上镜的神君,统百仙。”

  话音刚落,十只金乌绕数飞翔,十日所沐,扶桑如沐日光光彩夺目,刺地众仙眼睛生疼。上古扶桑连通人、神、冥三界,大放异彩,万物恭贺。

  “恭迎神官降世!”

  在此起彼伏的供迎之下,仿佛有一缕清风徐面而来,一位素白襟袍男子踏着云雾而降,衣袂飘飘,流云纹在衣摆上如银月一斜千里,皎若崧间山月。

  一旁的上清之主,玄悦上仙施下法咒,展开卷轴高扬:“扶桑神君,长于上清数万年,享甘泉雨露,听道经雅乐。如今降世,若再经一劫,便可是我三界之主,凌于百仙之上。”

  扶桑面色如霜,躬身回礼。

  清黎跪在殿下三百阶梯,观不清新来的神君相貌,便询问司命:“神君还要受何劫?”

  司命语言玄妙:“仙君百年难一遇,上神上万年难一人,难就难在最后一劫。还差下凡历劫一世,领悟天道、人世。”

  “验他是否得天道,在于他是否能真正放下世俗万千、情爱嗔痴,在尘世一过片叶不沾、神性依然。你以为,神君都是那么好当的?神官只有大爱于怀,没有欲念、爱恨,不悲不喜,不尤不怨。”

  清黎听着司命的话陷入沉思。她寻最后一泪百年,人世之欲胜天,乃至于她到现在都没寻到一滴不怨不恨、无所贪欲之泪。

  她曾想若是落泪人如佛莲一样如有神性,孟婆汤会不会成功?

  司命与她知己知彼,猜到了七八分她心里的算盘:“若是扶桑神木,阴阳分明,确实可成。你想求神君一泪?”

  “司命,求你帮我一忙,我想见神君一面。”

  ~

  这还是清黎求死觅活求了个把时辰,司命才硬着头皮冒着被毁仙骨的风险,朝她说着:姑奶奶,神君住在清阳峰,此事极为隐蔽,我也是侍奉仙乐大人时偶然听到的。

  清阳峰为神山之殿,云雾环绕。寒冷刺骨,无人居住,今日倒住进了一位神君。

  玄乐仙君都打趣扶桑神官性冷,不愿意有人在旁侍奉,孑然一身,独身一人住在朝霞之上。

  清黎刚在碧霞殿跪了个把时辰恭迎神君降世,又赶着爬了这高耸如云的清阳峰,早已浑身乏软,倚着这仙石气喘吁吁。

  高处不胜寒,飘雪打落暇白的海棠花,残花铺地。她是地仙,仙法本就不如上仙高强,如此寒气如同玄冰,冷得她直哆嗦。

  清黎有感而发:“果然是木头,都喜欢往高山上长,还喜欢装清高一个人住,搞得自己与众不同。”

  话音刚落,仙鹤啼鸣,双翅展腾。

  清黎被吓得一愣,朝着上方望去。

  初见神官,扶桑山水墨袍侧椅在树枝上,白衣如雪飘飘欲仙,仿有月华的清波在他脸上流转,

  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误闯之人,左手抚着躁动不安的仙鹤。

  清黎大窘,立马行礼道歉:“小仙误入此地,不知神君住此,还请神君见谅。”

  “aaaa(仙鹤叫)”

  仙鹤低呖不止,仿佛是在斥责她说谎。

  清黎故作委屈,双目含泪:“仙鹤大人勿气,小仙真的是误闯。小仙只是一个低微地仙,怎么知道神官住哪呢?真是偶然。”

  芳华未歇,花瓣簌簌而落,侵染了扶桑的衣襟。

  他凝着法力隔空拾起散落的花瓣,对清黎的辩驳充耳未闻。

  “aaaaaaa(仙鹤狂叫)”

  仙鹤依旧愤愤不平,眼睛怒视着她。

  清黎好说歹说、废了许多口舌与仙鹤解释许久,都未听见他的主人说一言?仿佛那只不会人语的仙鹤是有嘴的人?

  清黎见扶桑纹丝不动,甚至还合上双眸养神。

  她站在树底,莞尔一笑:“神君,可知你合上双眼的样子真帅,真乃上清第一人!快惹得小仙芳心暗许!”

  如此臊语出口,扶桑果真缓缓敛开双眸凝着她不语。

  清黎见此法有效:“神君可知,你不说话的样子如佛莲一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末语重些语调,似凡间青楼女子在楼外勾引嫖客似的。

  扶桑依旧不动生动声色,只是指尖划弧,施下闭言术。

  这下好了,清黎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面色通红。

  扶桑:“为什么寻我?”

  清黎在强大的法力只好低头,折下一小节树枝,踩着落花,在地上写下几个大字:

  爱慕神君。

  扶桑抬了一下眼皮:“撒谎。”

  他衣诀随风款款摆动,悬在半空的身影如雪莲一般出尘,淡然而冷漠。冷声道:

  “本君再问一次,为何找我?”

  “你再若隐瞒,休怪本君折断你的一根仙骨。”

  清黎额角被腰身所勒的仙藤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面色也憋得通红。

  她最怕痛,一分的痛在她来看十分的疼回在她的身上。

  她慌不择言在地上写到:

  小仙想让神君哭!!

  狠狠哭!放声大哭!!最好多流几滴泪!!!

  此言一出,此处无声胜有声。

  扶桑:….

  清黎大窘,连忙摇头在写道:

  小仙乃冥界忘川孟婆,特来拜见神君,只为孟婆汤的最后一引。

  扶桑扬起脸庞,嗓音清冷:“孟婆不是月黎吗?”

  “呜呜呜。”

  扶桑解了禁锢,清黎垂首回答:“月黎乃是上任孟婆,已退仙位。”

  他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清黎只好如实补完:“月黎曾和月老两情相悦,地仙之情违背天令,天地相隔。月黎在日日相思侵扰之下,熬出能忘却一切的孟婆汤,助同样情人忘前尘旧梦,转生投胎。后因...”

  缓了一会儿,又言:“后因实在难忍相思之苦,自愿褪去仙骨,投胎为人。小仙继位孟婆之位,仿制遗留的药方,奈何苦苦熬不出此汤。”

  “亡魂太贪太冤,无人能真正放下前尘,所以小仙始终找不到孟婆汤的最后一泪。”

  清黎眼神一亮:“可神君超脱世俗,神性使然。或许你的泪可以成为这最后一引。”

  扶桑薄唇微启:“泪因七情而落。”

  “可本君是扶桑,生来无七情,自然也无泪。恕我不能相助。”

  不会哭?那她的汤该如何是好?

清黎施法变了一个洋葱,将汁液涂在她的手掌之中。飞升上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在了神官冷戾的眼眸之上,却被急速生长的藤蔓反擒握住双腕。

  她不经颦眉,扶桑养个鹤这个狗 腿 子也就算了,怎么连躺着的树也是狗 腿 子。

  清黎见自己被拿下,立马故作哭态,双眸擒着莹珠儿:“神君你弄疼小仙了`”

  扶桑眸光微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清黎也感受到他的迟疑,接着得寸进尺,潋滟春眸下软睫扑闪:“神君,还请松开小仙,强扭的瓜不甜的~”

  此言一出,扶桑瞄了一眼她手中的洋葱,又抬眸望着她。

  清黎悟了他的意思,手中洋葱被仙力化为乌有:“没了,没了。还往神君宽宏大量,放了小仙一马。小仙以仙品保证,绝不再偷袭神君!”

  随后扶桑一抬手,缠绕的藤蔓也慢慢退下。

  清黎抿着嘴,丝毫不避讳地在神君面前调整着自己的交襟。

  扶桑见此,耳尖羞红,略有几分慌张地转过身去。

  清黎唇角一勾,立马将抹好洋葱汁的右手覆在神君清冷的眉眼之上:“扶桑神君,知不知道凡间有一句古话,唯有小人和女子难养也。恰好,小仙两个都占了。”

  “还有呢,小仙那是一生守在忘川的阴官,仙力低微,自然没有仙品。”

  扶桑愣怔一瞬,不及感受眼睛的熏刺,反而被那温热的触感袭去了理智,耳根也不自觉染上绯红。

  清黎以纤细五指挡着神君清冷的眉眼,不知神君是何神态,大约是气疯了。她小心翼翼地移开五指,直直地与他视线相对,那双眼深邃淡漠,又隐晦不明,一瞬间让她头一次慌了神。

  扶桑也倏然的收回了眼神,恢复如初。

  清黎也回过神来,观察到眼前之人只是眼睛稍稍有些微红,但却无一滴生理性的泪水溢出。

  果真如他所说,没有眼泪?

  清黎不信,贴身凑近扶桑,二人距离近在咫尺。

  她完全不顾扶桑神君的绯红已经蔓延至整个脖颈,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他的眉眼上:“不是吧,真的没有泪?神君都什么降世配置啊...”。清黎靠的很近,近地连语气的热气都能落在扶桑的眉眼之上。

  扶桑眉头轻晒,不想再与之接触半分,指尖划出一道仙力将眼前的小仙一指传回忘川。

  果然,唯孟婆与小人为难养也..

  扶桑双眸暗沉,看着一边用着羽翅捂眼羞怯的仙鹤。

  在这长久的静谧凝视中,仙鹤逼不得已化成人形,向着神君鞠躬赔礼道歉:“归尘该死,原本想为神君解围。只不过没想到那小仙竟如此放肆,归尘还以为她想要亲神君。神君知道的,归尘还没百岁,看不得男女之间的寻欢事,不好出手..只好捂着眼睛。”

  “不过神君放心,归尘根本没看到你脸红的样子!一点都没有!”

  “说来也真是奇怪,神君明明无七情,无喜无悲,无忧无恨。但是竟然会脸红!!”

  扶桑微微皱眉,终于冷声开口:“我下凡的事宜可有准备完善?”

  “神君放心,已经请司命拟下了命簿。神君可否要看一眼?”

  “不必。”

  归尘撇撇嘴:“神君可知凡人可以娶妻生子,此乃人间一道乐事。我原本想请司命好好写一笔,给你纳个百八十个夫人,让你儿孙满堂。谁知啊,那司命非不肯,非给你写个无妻无子的命格。太惨了,听说人间娶不到夫人的都是什么糙汉,要么就是圣阳不足...”

  扶桑无言:“我请司命星君下笔的..”

  ~

  回到忘川之畔,熟悉的事物没有给她带来半分喜悦之情。

  扶桑真的不会哭???

  守在忘川多少的司命来回踱步,焦急地不行,看见清黎突然闪现在他的面前被惊了一跳:“姑奶奶,你要吓死我啊!”

  “啥时候法力那么高强了,还能悄无声息地瞬移回来。”

  清黎一股坐在奈何桥上,有些出神地仰望着漆黑的天空,似透过这一篇幕布忘进那上清清阳之巅。

  她抓着司命衣袖问道:“扶桑是木头?”

  司命朦了:“这不是众所周知吗?“

  “那神君会说谎吗?”

  “扶桑神君绝无可能。”

  清黎皱起秀眉:“你可知,神君生来无情,也生来不会哭?我用洋葱狠狠熏他,也不见他落泪。”

  司命微微一怔:“我的姑奶奶啊,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啊!那可是神君啊,法力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让我们灰飞烟灭的存在。”

  他强拉着她准备去给扶桑神君赔礼道歉,却看见清黎苦笑一声,望着奈何桥上鬼魂成群,默默不语。

  司命知她难处:“忘川亡魂越来越多了,实在不行,你就交到地府去吧。你就这么养着也不是个办法,折你仙寿。而且天界发你的仙髓,你是不是都尽数发给这些亡魂们了,你这不穷才怪。”

  众仙凭仙髓增长法力,进阶仙位。可清黎每次都把仙髓平分给忘川亡魂,保他们魂魄不散。

  清黎一口闷酒下肚,看着司命手中的司命簿陷入沉思。

  她眼神定定:“忘川亡魂不能在等了。”

  “我陪他一起去凡间历劫。我就不信扶桑转世为人还没有情根,即便他没有情根,我也给他种出情根。”

  “扶桑神君为神不会哭?我就不幸为人的他,还不会哭?”

  司命吓出虚汗:“姑奶奶,那可是神君!你可万万不能拿神官历劫开玩笑?你要是毁了他的神途,会引得仙家众怒,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清黎蕴着笑意的眸底开始云腾翻涌,嘴角笑容肆意:“我意已决!我的使命从来只有渡亡魂转世,而不是让一个神君得道。”

  “司命,给我看看扶桑转世的命簿”

  司命早已吓得后背发凉,死死捂住怀中命簿。

  清黎瞧他这般,只是转为求她:“我知道神官命簿不能给别人看,既如此,我也不难为你。你就给我安排一个凡间身份吧。”

  “司命,保重。”

  司命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停留了一瞬:“清黎...”

  “你只能在凡间停留三年。”

  “三年足以。”

  清黎静静走上奈何桥,步履从容,不急不慢,衣裙随风飘荡扫过一片摇曳似火的彼岸花,裙摆薰上一股湿润清雅的花香,姗姗想着那明灭不定的光亮之处走去。

  那是去往人世的道路。

  她挑起弯弯柳眉,脑海中所想皆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扶桑神君。

  扶桑,你的泪,我要定了!

  ~

  忘川开始虚幻变化,光彩琉璃,阴冷潮湿的寒意顺着清黎的脊背开始蔓延至每一寸肌肤,不经意汗毛林立,她慢慢消融在那光亮之地

  清黎再次睁眼,发现自己七窍流血,身上发紫,双手双脚被捆绑捆在一个土坑之中。眉头微蹙,却也不难反应这是被人下毒了。

  她秉着气息,透着皮肉之躯看到着经脉之内的毒素在娇小身躯里肆意游走,从肌理到血脉,从血脉到内脏。

  清河一袭青衣翘首站在坑口,扬起下颌颇有几分嚣张:“清黎你本就是凌桦先师从他国捡来的一个弃婴,我们南陵好生养你十年已经是仁至义尽,还妄图跟我在鬼卿节一争圣女之位。”

  “呸!痴心妄想!我告诉你,能登上圣女的位的只有我,能在孟婆像前日日焚香的也只有我!”

  说完,便甩着衣袖离开。

  清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在晟国的南境地带——南陵。天下六分,晟国兵马财力最为强盛,地覆九州大陆。而南陵偏远,多雨季密林,所以南陵人的生活习性自有一番风俗。

  听闻南陵后人世代以一个孟婆为信仰,称孟婆为阿奶。南陵人皆尚草药之术和五毒,晨出上山采集草方,晚归在家闭门养蛊,还喜好专研古来秘法。

  怪不得,她身上此毒药效来得如此之猛。没有仙法护体的她早已招架不住,嘴唇破裂,牙齿青黑,想来毒已入骨。

  清黎不得不感慨一句,自己的信徒真的是年轻有为啊。

  清河瞧她一副双眸似水,额角的碎发洒落在眉间倒更显得她楚楚可怜,说话更加尖酸:“你就是以这幅我见犹怜的样子像个狗似地向人求饶的对吧,一落泪,连我都有些不忍呢。”

  听她所言,清黎这才注意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似有泪珠滑落,应该是先前的身躯所留。

  她用指尖接住凝泪,仔细观望,脑海中一阵昏沉,先前20年的大量记忆不断涌入她的脑海。

  她,清黎,少时被父母当做异类用开水烫伤手臂内侧,被逼无奈连夜逃出家中。无粮食果腹,只好屈身吃着沟里的残渣剩饭。颠沛流离,受尽欺辱和打骂,十岁那年遇到先师收留才勉强在南陵安稳度日。

  好日子不长,先师寿终正寝,南陵族人也开始把她这个外来之人当做异类,意将她驱赶出南陵,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存在。直到如今,被清河一剂剧毒即将藏命于此。

  哇哦,清黎观此不由得作呕,真心佩服司命所写的剧本,直接激动地问候司命仙君祖宗十八辈,真的是太苦情了!

  不但苦情,还狗血。

  开局就死于非命?

叁石山坐落于南陵境内,高山苍翠遮住阳光。远处蜿蜒的青山可见,一斜阳从山头洒落,朦朦胧胧的好似梦中,青白交相辉映。

  她耳朵微动,听见周围响起嘶嘶低声,抬眼瞧见密密麻麻的毒蝎、蜘蛛聚在她她的罗绣鞋旁。

  扯出一丝浅笑,自己算是一个剧毒容器,毒物相吸不是没有道理。

  即使开局是废号,也绝不轻易死在司命笔下。

  她灵机一动,三两下松开麻绳,拿起石头将毒蝎和蜘蛛碾死,取出他们的汁液灌入口中。

  以毒攻毒。

  二毒在体内互不相让,倒是让清黎狠狠呃出一口黑血,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两鬓斑白颤颤巍巍走到她的面前,口中念念有词:“姑娘,此毒传闻是孟婆所创不可轻易解,唯有莽荒蛇毒可解。”

  清黎头晕目眩,已看不清来人真身。

  盛夏时节,蛙声虫鸣日渐喧闹,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叁石山的树荫丛生,颇有些水墨韵味,只是算不上清净。

  她眺望着远处的天际,浓云锁着青黑山谷,平添几分神秘的韵味。喃喃自语:“黑山谷,莽荒巨蛇...”

  南陵有本世代相传的秘闻往事名为《浮屠传》,其中开篇便记载莽荒巨蛇身长十尺,喜阴长居黑山谷,避风邪,牙利而毒,死不闭眼,可谓灵蛇。数十年间无数毒师上山寻它做毒,却无一人生活。后人去寻,只有一滩血肉和碎骨洒落各地,惨不忍睹。

  柳叶眉被上扬挑起,语气生冷,不见外貌丝毫乖巧柔弱,她道:“司命你想逼我回去,直说就行,何必绕出这一圈子事情。”

  老者掏出手帕楷汗:“姑娘说笑了,我就是一个普通百姓。”

  清黎厉声:“司命,别装。”

  老者顿时冷汗直流:“孟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不敢参与神君命途啊。趁事情没闹大,赶紧回去。”

  清黎脚踩青石阶,勉强站直身子:“所以你就安排了这么狗血的剧情吗?我来都来了,就绝不回去。”

  老者:“你如今为凡人,没有仙法,是打不过莽荒的。”

  清黎拍拍身上衣袖灰尘:“多说无益,你是觉得我贪生怕死?我告诉你,姑奶奶,我,去,定,了!”

  司命苦劝无果,留下一句‘忘川谁不知道孟婆贪生怕死又贪钱’便一溜烟儿消失了。

  清黎白了一眼,她只贪钱好吧。

  ~

  挨到夜幕降临,清黎独身一人登上黑山谷寻找莽荒。

  脑子回忆袭来,黑山谷处于三国交界之地,属于晟国地界,海拔高霞。

  深夜降至,零星散发清冷幽光,忽隐忽暗,明灭不定,一切景物入眼都有些隐隐绰绰。

  浓雾漫漫,活生生夺取了“视力”。清黎蹑着步子蹲下行走,口中轻哼碎语,低吟片刻,一条黑质白章的小花蛇嘶嘶吐着蛇信子,圈圈绕在树枝之上望着树下的女子。

  仅靠嘶嘶蛇鸣领路,听音辨位。也不知蛇是否故意戏弄与她,尽挑些泥泞之路,害她的玄色暗纹裙沾上泥土。

  摸黑走了一个时辰,总算将她领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小花蛇缩着蛇身,死活都不敢进去。

  瞧它这反应,应该是到了莽荒所在。白了孬蛇一眼后,她垮了垮行囊,小心翼翼地摸进洞,顿觉习习凉风扑面而来。洞内乱石嶙峋,真是山峻高而蔽日,下幽晦而多兩。道路曲曲折折,阴森恐人。

  她掏出火折子,吹了口气,微弱烛火照亮幽暗如万丈悬崖一般深邃。绕过曲石,脚上被一个粗壮的树枝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脚,四驱着地,摔得属实不轻。

  她有些幽怨地回头瞪了一样,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树枝,是一人的脚横在路中害她摔了一跤。她拍拍衣裙,抖下沙土,狠狠地踹了几脚不长眼的脚。

  那腿竟毫无知觉,一动不动,惹得清黎撇头一窥,倒是想看看是何主人如此不长眼。

  青年戴着鎏金面具,半露下颌及苍白薄唇。原是用着金丝线绣着祥腾云纹的白袍也因多处剑伤染成暗红,衣料破损,血肉模糊。往下检查,观其手指修长洁白,青色脉络十分明显,但十指指节发着青黑、淤肿,再看其额角落着几滴冷汗。

  她凝着眉探了探男子的脉搏,垂死之兆。她滑动指尖再去探上他的二脉,又掏出小药瓶,放出祛蛊。

  指尖沾了沾黑血让祛蛊吸引,须臾片刻,祛蛊精神有些异常,四脚发软无力直接倒了下去。养蛊之人,通体与蛊合一,密不可分,除非其中一方身死方不受其牵连。

  清黎也觉得胸口一阵闷疼,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咬着牙关,一刀子了结了祛蛊的性命,才渐渐恢复如初。

  她连喘好大几口气勉强稳着气息后,才觉脊背发凉,已经汗津津一片。好强大的药力,就连她这种自幼接触五毒之人都无还手之力,何况普通人。

  所幸,她终于搞清了此毒的来源。能让人虚弱无力、内力全无的只有晟国的化骨散,此乃皇室密毒,传闻只需一两入酒便可让人散去十年功力,沦为一个废人。此毒阴险,又不轻易见人,清黎也只是听过直到今日才真正所见。

  化骨散极难炼制,配方难寻,其中便有难得一求的千年寒冰。本就难寻,此冰还需要在火上炙烤七七四十九日不融,最后砸开取其冰魄入毒,才可炼制一勺化骨散。

  此等名毒,药材金贵堪比一座城池,也只有财大气粗的晟国有着闲心炼制。

  结合种种,便有了初步推测,此人身份定不简单,怕是什么富家子弟被贼人、奸人给算计了,先下蛊后派人追杀。

  通常神仙,第一反应仁心救人。而贫穷的孟婆,只会叹一句穿的这么有钱,难怪出门被人劫财。

  她挎着小包准备离去,生死由命,她做阴官多年深知这个道理。

  除非....有金钱引诱,她才会破例。

  谁叫今生司命给她安排了一个落魄的人设,回忆如潮水,小时候捡残羹剩饭的记忆在她脑海里扎根。

  没钱的恐惧如死亡般窒息,使她折返回去。

  清黎口中念念:“算了,若本姑娘从你身上掏出财宝,便当做诊金,好心救你一命。”

  她伸手摸上青年的胸腹,他的线条极为利落、贲进,每一处的起伏都仿佛如雕刻一般,筋骨利落。眼见便觉得肩宽腰窄,身姿不凡,摸了更是赞叹,腰身精瘦,线条紧实。

  想来是个常练武之人,她救过许多人,男女老少皆有,还是头一次接触如此堪比古书中的人模。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他冷白的身上布满了刀伤。

  怀前两襟没有,那腰腹部的腰带处呢?沿着玉带一寸寸往里探索,她的手心温热出汗,扫上那腹上一块块的沟壑之处,指尖轻划。

  终于掏出一块通体翠绿的璞玉,晶莹剔透,雕刻金龙栩栩如生,跃然于眼前。定是个价值连城的好宝贝!

  突然感觉气息一顿,眼前的男子猝然睁开睁眼双眸清澄似水,不像他浑身上下可怖的伤口,反而清隽儒雅,清正之气又隔人于千里之外,与她印象里的练武匹夫有着天壤之别。

  二人目光不期而遇,气氛瞬间凝结。

  男子侧过脸,薄唇微启,温润清冷:“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清黎丝毫未意她的手中还严丝贴在他的腰际,也未察觉自己几缕墨色柔发散落在他的腰上,随风吹拂,细细挠痒。

  未做反应,听见他又言:“请还我。”

  此话重了力道,藏了几分肃杀之气,不似先前谦逊温和。

  清黎真不知此人会作何感想,重伤初醒,想来看见眼前的女人一手搭在自己的腰腹之上,一手握着自己的灵玉。常人定会觉得此女坏透了,劫财又贪色?

  她窘地想退避三尺,抽回手,并将佩玉随意丢在他的身上。

  按往常,她早就依着一副娇美无害的外表,昧着心,装模作样地躬身道歉几句。对方也会因这一脸可人模样,不再有意为难,此事就算了了。

  可今日,不想在垂死之人面前失了气势,像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她双手叉腰,杏眼圆瞪,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救人一命值千金,我提前收你佩玉当做谢礼,不过分吧。”

  清黎目光移向他的耳廓,还是有些红润,这男子的脸皮子是得有多薄啊!身形颀长,应也到了弱冠之年,长这么大了还没牵过哪家姑娘粉手吗?联想到他带着面具,不免猜想,应是面相丑陋,愧于见人也自然没有女子与他交好。

  男子嘴角渗出一道黑血,毒已攻心,可他却面色依旧冷峻清雅,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清黎:“你快撑不住了,佩玉给我,我便治好你。”

  他却仔细收好佩玉,勾唇浅笑如山间清风掠过春日细雨,周身清冷的气质就如他佩戴的璞玉一样清质,出尘似天上之物。

  真没意思,即使玉佩价值万金还能比自己生命更重?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清黎撇撇嘴,重新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好吧,小女子也不夺人所好。终究相识一场,待我归来为你寻一个风水宝地,好生葬了公子和你的玉佩就是。”

  她开口询问:“小女子名字叫清黎,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以后总不能立个无名碑给你吧。”

  男子冷漠答道:“即是以死之人,那便请姑娘赐名。”

  “我给公子赐名?”

  他颔首点头,看着眼前的女子身穿藏蓝交龄上衣织绣结合,细银围质腰带环身,藤形项圈环颈,百褶裙摆挂着小银铃,动作间银饰相撞发出的泠泠之音,清脆婉转,好似天籁。

  只见她朱唇开合:“我想家里家财万贯、金银满屋,便叫你富贵吧。”

  男子不答,冷眼盯着她。

  清黎被瞅地不好意思,想着自己给阿飘阿取名都是叫啥狗三、狗四,给他已经取了个最好听的名字,还不知足。

  “那,旺财?”

  ....

  依旧是沉默。

  清黎身上银饰摇动,泠泠作响:“我想一生永安,便叫你予安吧。”

  男子终于应下,“多谢。”

  “有什么好谢的,又没救你。”

  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拐到暗角,都没听见背后之人一声哀求。

~

  往往有气节风高之人死得越快,予安和清黎就是云泥之别。清黎手臂内侧的烧伤隐隐作痛,仿佛是在提醒原主一路走来有多不易。

  忘川呆得太久,清黎早已麻木。虽不知他为何割舍不下那枚佩玉,但人生苦短,若事事无法割舍,只会自掘坟墓、痛苦一生。

  子时夜幕,寒意愈发逼人。

  夜风中传来阵阵沙沙之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蹑手蹑脚靠近,清黎五感俱佳,紧急掐断和司命的通讯立马嗅着味道躲在一旁草堆后。

  火光星星点点照亮迷茫的山路,数十位黑衣人蒙着面举着火把提着刀胡乱砍着眼前的灌木,神色慌张,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为首的黑衣人沉声道:“怎么不见了?若放走它,该如何向大人交代?”

  身后人附庸:“不着急,它受了伤,应该跑不了多远。只是这山着实古怪,云雾迷眼,看不清前路,搜寻困难。”

  看来,他们也是来找莽荒的亦或者是刚刚受伤的男子...?

  来不及深究,清黎现在只想快人一步找到莽荒巨蛇,拿走毒液,切不可被任何人抢了先机。

  小插曲依然被抛之脑后,清黎越往深处走,越发现此洞穴别有洞天,千年孵化的岩石奇形怪状、栩栩如生,还能迎面感觉到阵阵阴风,不寒而栗。

  山洞愈静,越能听到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盘旋在四周。

  滴~

  一滴两滴冷水从上方滴落在清黎的脸上,眉心冰凉,抬手抹去,手心一阵黏糊。

  她心中存疑,凝着秀眉仰头向上望去。

  此蟒浑身鳞片如冰霜,足足有五十余丈长,极粗无比的身躯圈圈盘绕在似冰锥状的岩石上。蛇身慢慢蜷紧,全身鳞片也随着浮现一层银色流光。针尖样蛇瞳此刻饶有兴致地盯着底下渺小如蝼蚁的清黎,阴冷四射。

  一人一蛇,视线不相而遇。

  清黎此刻才明白,那水是莽荒的口水,想来胃里直犯恶心。

  莽荒微微侧着头似是不解,须臾之后发觉有人闯入,蛇眸爬满血丝,突然扬起蛇头,张开血盆大口,如飞速般俯冲而下,掠过之处仿佛空气都被尽数掠夺一般。

  一蛇尾就甩在了清黎身上,力气之大,将她径直击飞数十里,摔在石壁之上,再重重跌落在地底。腹部受击,火辣的疼痛使她皓齿打颤,钻心疼痛就像是被巨石碾压过一般,嘴角缓缓流出红血。

  姑奶奶的,敢打我?

  清黎急忙吹灭手中火烛,清黎强稳住自己上蹿下跳的心跳,屏气凝神,朱唇轻吟古语。声音轻柔,像一股藏在深山绿野之中的甘泉,神秘又充满诱惑。

  四周幽暗。

  一人一蛇,不知为何,深情对望。

  实则加密聊天。

  清黎:莽荒,好久不见。

  莽荒瞪大蛇眼:这这这...你你你...怎会蛇语,你你你不应该说人话吗?

  清黎悠哉悠哉地正坐在地上,冷眼看着莽荒:百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蛇胆也愈发大了,连我都不认识了。

  莽荒不可思议地将蛇头凑近她,仔细嗅了嗅她的气味。观望了半天,猛地大悟,收起尖锐獠牙。连连在地上磕头,体态庞大导致每一个响头都刻地是地动山摇,声势浩大。

  莽荒:孟婆饶命,孟婆饶命!

  清黎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今日只是来取你的蛇清,你忍着点疼,乖乖配合。

  莽荒一个上古灵蛇,竟被吓得接连往后退,却被清黎一手扯住尾巴:“躲哪去?不就拔个牙吗,又不会死...”

  莽荒欲哭无泪:很疼的..

  清黎微微挑眉:我瞧着你身上这身蛇皮不错,要不?我扒了你这身蛇皮回家做衣服也是可以的。

  莽荒被吓得整个蛇身在峡谷里横冲直撞,岩体因被撞地破碎起裂,巨石坍塌下来,碎石下落。满脸蛇脸上写着:孟婆,你不要过来啊!

  突然清黎听到一身急促的轻步,立刻心感不妙,躺在冰冷石阶上装死。

  莽荒嘶嘶蛇信子吐个不停,观望了半天,也不知刚刚那个盛气凌人的孟婆为何就倒在地上,一蹶不起。鼻息喷面散在近在咫尺的清黎面上,拂乱了她墨黑青丝。

  可是在姗姗敢来的予安眼里可浑然便了一个模样。他瞧见莽荒嘶嘶蛇信子吐个不停,仿佛如猎兽人饶有趣味地看着笼中困兽做着垂死挣扎。观望了半天,才缓缓张开蛇口,露出尖锐獠牙慢慢逼近,想把猎物一口吞进蛇腹之中。

  眼看将入蛇口之时,一把银辉佩剑以气贯长虹之势直冲而下贯穿蛇口,莽荒顿时鲜血喷涌而出,猛地晃头甩出长剑。予安凌波踏风,襟飘带武,素白衣袍袂飘扬,宛如谪仙一样翩翩出尘。

  手臂内侧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光。

  予安又于空中接住佩剑,点剑而起,手腕飞速旋转如游龙穿梭,骤如雷电,以强力的剑气震碎堵在洞口的巨石,瞬间碾成粉碎。

  不敢想象此人武功有多深,能和莽荒打得有来有回,剑势破竹。放眼于整个南陵,不,即使是善于骑马作战的晟国想来也难找此等高手。

  莽荒被伤得不轻,血肉模糊,脓血从鳞片缝隙见深处,浑身浴血。

  清黎躺在地上装死,一动不动,叹道:都说了,还不如被我拔牙采蛇清了。求饶还非得弄出那么大个动静,该!

  算了,莽荒也是从小被她看着长大的,它小时还经常被清黎盘在脖子上和手心里,不能见蛇不救啊!

  清黎猛地咳出几口黑血,一副重伤不起的样子,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予安连忙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扶起清黎。

  只能听见他声音凌冽,如春雨抚平了她内心:“清黎姑娘,没事吧?”

  清黎故作娇弱,揉着太阳穴,往着他怀里倒:“予安,救我!”

  予安微微瞧了一下怀中之人,只望了一眼,便连带着耳根处的皮肤也开始微微有些发红,他又抬起头,眼神含着羞怯。他二十载一直恪守礼节,从未与女子有过肢体接触。

  清黎察觉有些怪异,握着他的双手,美人落泪:“予安,我好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蛇。”实则伸出两指,再次查探予安的脉络,冷冷一笑。

  果然,他体内的化骨散已经被解开了。深山之内,无人可以帮他解开,唯有他自己。或许他早就已经藏好解药在他衣袍之内,怪不得,他并不需要她的医救。

  一丝灵光闪现在清黎脑海里,或许这毒也是予安自己给自己下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此人的心思不可衡量。可是,他又来救了自己...

  “清黎姑娘?清黎姑娘?你没事吧?”

  清黎五指沿上摸着他的胸膛,委屈巴巴凑到他的耳旁说道:“我害怕~”

  清黎注意到他的耳垂由粉便红,最后又转为深红,并且一点点如水墨一般扩散开来。又在他的不经意之间,朝着莽荒的方向丢下了一包粉末,那是足以迷晕巨兽的迷香。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清黎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莽荒知其意,一口吞下扔来的粉包。又比先前速度不知快了几倍,飞快爬行冲到二人面前。

  话到语末,予安才知身后的动静。瞬间转身,可莽荒已然在他眼前,张开血盆大口,将嘴中含着的粉末吐在空气中。

  予安见来不及,掷下佩剑插入地面,以剑为支点单膝跪地,护在清黎面前。

  “别怕。”言语没有一丝温度,但拥抱的力量和炽热将清黎裹在他怀中的一方天地,似是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莫名地让人安心。

  予安身形颀长但在面对巨蛇也只如浮游临大树一般,即使如此,那抹身影还是坚定地挡在清黎的面前,以血肉之躯护着陌路人。望着怀前人的眼神柔情坚定,惨白清脸却永远勾着一缕浅笑,韶华刹那。

  他气息微弱,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清黎瞳孔剧颤,感受着他的气温,双手抚在他的脊背,羽睫垂落轻轻扑颤。缓了好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莽荒在一旁庆幸自己捡回一条蛇命,蛇信子嘶嘶不停:孟婆阿奶,谢谢你刚才救了吾。我瞧着这男子内力深厚,瞧着味道应该不错。我已经饿了很久了,还请阿奶把他给我拿来下菜...

  清黎一眼冷锋扫过去:“你是自己把你的牙全部拔下来,还是让我亲自动手?”

  清黎一袖子抹去嘴角黑血,盯着莽荒,让蛇不寒而栗。

  惨叫之声,响至整个黑山谷。

  莽荒满地逃窜:孟婆阿奶,你已经拿到蛇清了,求求你放过吾的最后一颗牙吧~

~

  夜间月冷,风轻轻吹过拂乱杂花,花草影子如藻般流在荷塘月色中,清水池亮,偶尔可见一星半点的远星。

  清黎扶着予安,将其依靠着古树,扯开他血色的衣衫,见他胸膛皮肤发紫,青筋脉络颜色深沉如织网一样刻在身上。身上白净,只是多了些或深或浅的新伤,刀痕交错,招招致人于死命,无法想象此人如何拼着这股子毅力撑到此处的。

  清黎着实也想不明白,为何要给自己下毒?即使有着解药,可是毒迎来的蚀骨之痛却是真真切切的。

  虽然他体内毒已解,但身上可怖的伤痕确实真。

  清黎一声不吭舀起一池子湖水,净了净手里的小刀,面色沉重地一刀一刀将腐肉割除,将死皮连块剔除。接着扯下自己衣角的薄纱,把包里的草药碾碎合在一起,当做敷贴直接贴了上去。

  予安此刻已经晕厥过去,嘴角紧紧抿着。

  清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予安,身受重伤却依旧高风亮节。即便额角、衣衫全部被因疼痛被冷汗浸湿,天生清雅气质也让他不低腰半分、呻.吟半句。面具之下只有紧蹙着的眉头,紧抿的唇。

  戴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要么是被人通缉的贼人或者身份高贵的权臣?再想到刚刚上山前的所见数十名黑衣人连夜搜山,或许并不是为了莽荒,而是为了追杀予安?

  清黎捶捶酸痛不已的肩颈,暗自叫苦,无论是眼前的予安是哪一种,都因自己救了他而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命途交织,自己也会因此祸脱不了干系。

  清黎耸耸肩,见其昏厥过去,想着不能白白和一个身份不明之人扯上关系。

  她伸出修白五指俯身向前欲摘下他的面具,还未触及,予安却突然张开了唇,呛咳了几声。

  指间正好不偏不倚触及到了那柔软儒湿的唇舌,被温热唇腔包裹其中,清黎羞赧地红了脸颊,立马抽回手,再无此念。

  过了半个时辰,予安才被一阵烟火熏起,缓缓睁开眼眸,看见清黎用捡来的树枝支起烤架,大火炙烤着一小串生肉,熏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火光跳窜照耀予安清俊的眉眼,有种岁月静好的甜适,可身上狰狞的伤痕添了几分破碎,好似碧玉的美玉有了微不可见的裂痕,惹人心疼。

  予安迷迷糊糊睁开双眸,头痛欲裂:“清黎姑娘,我这是?”

  清黎现场编谎:“予安,你被那蛇呼出的毒气所迷晕,好在你之前已经重伤了那条蛇,我这才能驮着昏迷的你侥幸逃出。”

  “多谢救命之恩。”

  清黎将烤串递到他的眼前,饶有趣味地挑逗着他:“老鼠肉,肉质鲜美,不知予安喜不喜欢吃?”

  眼前的男子华贵姿态,风度清雅,搞不好真是什么世大家的清贵公子。鼠肉烂臭,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定会啐上一口,清黎想借此判断他就究竟是走投无路的通缉犯还是被人暗算的权臣贵族?

  予安微微一愣。

  清黎咬了一口,还特意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油渍,连声叹道好吃。

  谁能想到长相秀丽可人甚至还有些娇弱惹人怜惜的姑娘此刻大快朵颐地炫着令人作的鼠肉,还吃得不亦乐乎,像似吃到了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予安只是冷冷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清黎心中有些不爽,插着另一半熟肉凑近他的鼻息,臭味掩盖了男子身上的沉香,轻声低语:“予安,不吃吗?”

  他眼神澄清明亮,蕴着耐人询问的意味。

  “清黎姑娘,喜欢吃鼠肉?”

  清黎嚼着口里未下去的碎肉,随意答道:“喜欢,我喜欢这世界上一切可以果腹的事物。闻不见臭味,只觉得香。”

  “予安你应该是晟都来的吧,我看你服装和佩玉样式都是晟都有钱人才能穿的翔云纹饰。”

  “我老是听茶馆说书先生说晟都百姓得明君还有贤王指引,百姓安居乐业,各个腰上都别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生活自在逍遥,想来也不用吃这些肮脏之物吧?”

  明里暗里都在摸清他的来路,他自然知晓。

  清黎舌尖舔过唇角和洁白姣齿:“那今夜真是可惜,此等珍味只能我一人独享。”

  予安只是浅笑,克制着距离,小心翼翼地与她共同咬下被树枝串着的鼠肉,二人气息交缠,静得都能吹动二人的青丝。

  他撤回身子,与清黎的吃相不同,动作偏偏斯文儒雅,让人觉得他吃得才不是什么四害,而是海参鹿肉。

  清黎也未想到他竟真的入口,唇角暗笑,倒是佩服了他几分。

  “我有话想要问你,你能确保对我说真话吗?”

  予安眼神中露出错愕之意,“有些事情还是不知为好。”

  清黎将鼠肉放在火上炙烤,烤得皮肉熏黑:“无事,你能回答的就回我,不想回答的就扯个谎骗我。”

  “你喜欢我取的名字吗?”

  他眉梢轻挑。

  “你娶妻了吗?”

  “无心情爱。”

  “去过花楼吗?喝过花酒吗?”

  “烟柳之巷,伤风败俗。”

  清黎话锋急转:“是谁伤的你?为何要伤你?为何要自己给自己下化骨散?”

  “那你到底你大晟要犯,还是权势贵族?”

  予安凝眸里泛着淡淡的水色,瞬息之间又消失不见。

  “人活一世,何种身份、世族都不过是浮华一梦罢了。清黎姑娘,希望我是何种身份?”

  清黎凝眸望着他,默默啃食着鼠肉:“自然是权臣贵族。我今日也算是救了公子,若予安是大富大贵之人,我便也能跟着享乐,你说呢?”

  予安只是笑笑,掏出怀中佩玉:“祝你所愿皆成。”

  千里烟波,日暮渐渐撩开一角,凝结带露,晨曦微寒。

  清黎倚着树木,开始碎碎念叨:“你这性子的人如此清冷,倒是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性格孤高,令人讨厌。但没办法,圣人嘛?都是一种睥睨众生、唯我为正道的态度。”

  “第一次见面,那个冷木头两句话就给我打发走了,实属可恶!”

  “本不想与这种高高在上之人有接触,奈何唯有他才能解我的困境。”说着说着开始胡言乱语,思绪弥漫:“不过也得多亏有他,我才能知道为人有多难,才更懂有些事情刻不容缓,我必须找到他。”

  “若我们能平安走出黑山谷,或许晚生能帮姑娘寻人。”

  清黎有些狐疑:“当真?”

  “你有何办法能寻到?”

  予安看着火星迸发,烛火刻印在他的眸底:“晟都十三司的宋毅副使是我的知交,找个人对他并无难处,只要将他的画像给我就行。”

  “一言为定。”

  “我救你出黑谷山,你要帮我在晟都寻人!”

  清黎拾起烧的炭红的木棍,脑海里思索着扶桑神君的样貌,手跟着一笔一划在地上刻画。涂涂改改,竟有些不知如何下笔。又瞧了瞧予安的模样,好像扶桑神君的轮廓与眼前戴着面具的予安有几分相似,倚着葫芦画瓢勾出歪七歪八的线条。

  夜色垂暮,清黎蹲石子上用木棍作画,予安在一旁运功疗伤。

  “好了。”清黎有些满意地拍了拍的手掌,炫耀自己的得意之作。

  予安这才睁开眼眸,瞥了一眼地上的大方脸、木鱼眼、香肠嘴的肖像画,构图极为简单,寥寥十画简笔,还重重填了三道竖横在眉宇之中,嘴唇抿唇一字。

  好好的清冷神君,在孟婆笔下被画成了牢狱、赌坊之中一抓一大把的粗鄙乡夫,一副财大气粗、本大爷脾气不好的样子。

  他凝着眉头,不知如何评价。

  “画的不好吗?”

  他又合上双眼:“不输于三岁小儿的画技。”

  清黎冷哼一声:“那是你不懂画!画人在骨不在皮,本姑娘自认为刻画出了那个死木头七分神态。你若有机会见到他本人,便会觉得我画技非凡!”

  予安将信将疑。

  予安问道:“你为何要寻他?”

  清黎噗嗤一笑,木棍戳着画像的鼻尖:“我想让他哭~”

  予安微微一怔。

  刹那间,“嗖”的一声,几发冷箭有如破竹之势向他们二人射来,卷起尘沙和莎莎落叶。予安内力依然恢复五成,眼疾手快压下身子,护住清黎:“跑!”

  逃命一事,清黎从来不带半分犹豫,推开予安似惊弓之鸟一般冲出去,又忽然想到被她丢在身后虚弱的予安。又窥见远处的火把越来越亮,动静越来越清晰,她咬了咬牙,搀扶起予安:“能跑吗?”

  予安点头。

  林中古怪,大雾迷眼又遍布荆棘,狂奔途中她好几处被刮伤,鲜血渗透衣料,极强的求生欲压过了她□□所感觉的疼痛。

  清黎心里谩骂:司命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也不给他写一个武功盖世的剧本,害得她为人还要被追杀。

  追击声在身后此起彼伏,清黎回头望去看见赤闻蒙面的黑衣人提着刀愈发靠近。在予安的庇护下,二人躲过明刀暗箭,奈何一个人重伤初愈还有一个在司命笔下变成娇弱女子,半烛香的时间就被团团围住。

  为首的黑衣人,眉头一横甚是得意:“还跑吗?跑的到哪去?怎么还多了一个 娘 们。正好,杀一送双,送你们一起黄泉路上作伴。”

  清黎轻咬朱唇,她可不想刚在人世苟活一天就返回忘川,让百鬼瞧她的笑话。

予安不可置否地将清黎护在自己身后,冷气淡漠如寒铁:“凌大人,既然来了为何不见呢?”

  夜浓如墨,一阵清亮的掌声给打破这静林的死沉。

  “本官很好奇,你到底是谁的人?”一个红袍玄纹、头戴玉冠的男人踱着步子,慢慢出现在二人面前:“竟然拿着十三司的腰牌来假意查衡州知府贪污构渠一事,背地里暗查十年前的觀山案?这可是大晟禁案,可是掉脑袋的差事。”

  黑衣人恭敬行礼,往后撤了半步,给凌涵留出一条通道。

  凌涵想到觀山案冷笑一声,背着双手:“觀山案,可是连陛下想起都会后背发凉的惨案,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竟是一个卖国求荣的小人,十万英魂葬身于觀山,黄沙涛河十年不绝洗刷着将士白骨。”

  清黎听着他的此言,想起有一日忘川之畔。

  奈何桥最上层人挤满了血染银甲的兵士,每个人眼中无光如行尸走肉一般扔下旌旗,由银蝶指引越过黄泉路来到望乡台一眼不眨地眺望着远方。

  一位呆了上百年的“鬼晓通”已经摆好桌子碗筷,凭着一窍不通的五感乒乒乓乓敲着碗边,扒着一众看戏老鬼和小鬼开始故弄玄虚:“各鬼都知晓,忘川的奈何桥乃是金天神君所造,通人间链地火上天界。而桥分三层,生前行善积德之人走在最上红桥,善恶兼半的人走在正中玄黄桥,而行恶之人走在最底黑桥,象征着永无来日,受天罚,永世不得投胎。”

  “而今日,当真奇观。十万银兵走在上桥,只有一人走在最黑桥!”

  清黎那日闲来无事,捏着酒盏听着鬼晓通此言,才抬眸看了一眼,只能约莫看着一个身姿英挺的背影,头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浑身浴血。所及之处,百鬼避让,都想与这个刚从血海修罗场里出来的人保持三尺距离。

  台下的鬼看官也不知是否在这呆得过久,任何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八卦许久,何况还是忘川近百年来头一次十万鬼魂来奈何报道,议论声此起彼伏将鬼晓通未说完的故事将猜测了个大概,众说分明。

  鬼晓通快节奏的碗筷打断正八卦地热烈的鬼魂们:“各位看官可知,凡间晟国乃是统御九州的第一大国。其中雁回,濡国,东绗三国结为同盟,不忍晟国版图日益扩张,竟联合起来一起攻打晟国边防最为孱弱的南境。”

  “晟国不愧为大国,一连三月死死守住边防,若持久打下去,三国怕只会因为粮草供应不足、北地物资匮乏就会先败下阵来。”

  鬼晓生直接画出一个地图,指尖点着中凹的位置,那是觀山所在,四面环山,地势低平,就连最凶猛的困兽被埋伏在此也只会一命呜呼。

  “怪就怪在,不知为何晟兵后续连连败退,连失三城。镇北将军明明可以在衡州等来临近三州兵马支援,还非要一意孤行将大军引进觀山。觀山在晟国地界,按理说晟国将帅、士兵应该会清楚其中利害,可军令如山,将士哪有不服之理?”

  “结果,晟国未能等来援兵,兵败。血流三尺,十万将士葬身于此。”

  “传闻听说,镇北将军谢罪自刎在镇前,死后在他帐中发现和三国通敌的书信。”

  鬼晓生一番慷慨激昂之词不知引起多位看官的热潮,甚至有些气愤的小鬼气愤地朝着隔着数里的小桥瞄着那个背影扔着瓜子:“叛国 苟 贼!无耻!”

  清黎三杯梅竹酒下肚,烈酒辣喉咙,又抓起一杯清水灌了下去。心中嘀咕:这人间的酒这么烈吗?

  ~

  黑谷山此夜并不太平,皓月悬天,清辉覆盖万里密林。

  凌涵来回踱着步,不时抬头望着予安:“不过本官很好奇,你究竟发现了什么,竟有胆子怀疑本官当年克扣军需、谎报军粮?”

  镇北将军当年出征,凌涵为书令官负责运送军粮和分发军需物资,每月汇报庆帝运送百石军粮、百车御寒衣物、物资送往前线。

  予安敛眸凛声道:“凌大人放于私屉之中的粮草转运记录以及案卷卷轴,记录详尽,皆是当时随行副官李望春书写无疑。”

  “只是,纸张材质与我预想中不一致。我心中生疑,怀疑这并非真正的粮册和卷轴,想来真迹应还在凌大人手里。”

  “材质?”

  凌涵笑着从怀中掏出真迹,翻来翻去也不明所以:“真迹与我所给你的仿本一致,本官还特意找人寻来十年前的老纸请李望春书写。可惜那短命鬼替我写完此本,就死于本官赐他的毒酒之下。你总不可能是有本事撬开了已死之人的嘴巴吧?”

  予安回道:“伪粮册、卷轴用纸考究,质地纯白细密,吸水润墨。”

  “那有何不妥?”

  清黎作为一个局外人已知予安意思,戏弄着凌涵:“话都点明在这份上,三岁小儿都能猜到。”

  “你!你个女子竟敢嘲弄本官!”凌涵被她一语击中,火气上涌。

  清黎不慌不忙:“大人莫急,由小女子解释给大人听。”

  “直白的来说,伪造文书用的是泾县特产的宣纸,所以此纸常被献给朝廷大小文官供上书之用。而镇北将军麾下之人一是武将常用的是沙场耐磨的毫纸。”

  “二来,大军离别晟都数月,怎么可能一个远在沙场之人还能用上特供给晟都朝廷的宣纸呢?”

  “那唯有一种可能,便是别有用心之人特意伪造了一本。在粮册上心虚者无外乎就是谎报数额、暗里转移物资。大人听小女子此番分析,是不是突然茅塞顿开?”

  清黎挑着眉眼盯着予安,不停地用肘部戳着予安,演示了一副什么叫做小人得志的神情等着求夸求赞。

  予安用手拂了一下褶皱的衣袖,面无表情夸了一句‘聪颖’,这才让身旁之人罢休。

  凌涵气得咬牙切齿,死到临头这俩还在视若无人般地打情骂俏。

  黑衣人沉着声,在凌涵耳旁低语:“大人,再拖可就天明了,到时候便不宜动手。”

  凌涵半眯着眼,像极了一只老狐狸在伺察眼前的猎肉:“可惜了,留着这份机灵下黄泉去吧,本官就不在此跟你们瞎耗了。”四指向下折叠,而后背过身去,仰头望月,等着刀落之下鲜血飞溅在衣袍的凉飕。

  黑衣人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提着横刀步步逼近清黎和予安二人。

  清黎不知为何初次为人总是少了些视死如归的勇气,不似神仙不老不灭、无所畏惧,为人总是撰着仅有一条的性命提心吊胆,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予安的衣角。

  予安此刻却并不排斥与她的接触,卸下了周身所有的疏离和淡漠,垂睫望着有些麻木的清黎:“清黎姑娘,竟然会害怕?”

  清黎白了他一眼,狠狠踹了一脚:“废话,也不知托了哪一位公子的福,花季少女初入人世还未享受到大富大贵、未找到故人便要被人砍死。”

  “被刀砍死?疼吗?会很疼很疼吗?”

  予安依旧神色平静,死到临头都有一种超脱沧桑岁月的冷静,甚至可以说仿佛平静犹如一摊死水一样毫无波澜。即便巨石掷入,也无水花激起。

  “不知。”

  清黎只听见他声音清冽,斟字酌句每一字说得郑重:“我只知曾许诺过姑娘所愿皆成,不是假话。”

  清黎闻言刹那间有些恍惚,后心中咒骂:马上就成刀下鬼,还说大话呢!死之前,她还不忘记把司命、予安全部一一咒骂一遍,各个都是她事业路上的绊脚石是吧。

  冷刃向他们劈来,刀风凌厉,烈烈作响。予安身形如电,身体如浮光掠影般撤出一步,两指夹住冷刃,向内使力,黑衣人手里的冷刃便一刀两断。

  清黎又不忍心中嘀咕一句:死前装 杯,只会由一刀给个痛快变成无数小刀凌迟处死。

  果不其然,黑衣人羞愤上头,大呵一声示意身后所有人一起四涌而上。

  清黎感觉脖颈之处片片阴凉,双手捂住脖子,猫着身子躲在予安身后。

  夜幕之中忽然接连传来“咻咻”声,密布的剑雨如日贯虹从高处俯冲而下,四散的黑衣人齐刷应声倒地,血染黄尘。

  三两只剑雨破空长啸,不偏不倚落在清黎的绣鞋旁,剑风割破了七彩绣线。清黎更吓得缩在予安身后,只恨他不能多长几十斤的肥肉,不是个标准的挡箭牌。

  “别动!”

  予安微动了一下,又轻了些声音模糊吐词:“别怕,我在。”

  他就这般岿然站在这剑雨之中,不曾挪移半步。

  待剑雨之声停息下来,清黎扒着他的臂弯探出头去,望着黑衣人尽数倒下,只有一位吓破了胆子的凌涵双手抱头,哭喊不止,几近崩溃。

  与此同时,数十侍卫颀长的玄色摇曳,各自腰间别着两把短刃,从四周高树下纷纷纵身跳下。

  傅简押着凌涵身前,抢过凌涵手中的账册跪呈给予安:“太子殿下,已拿下凌涵,伪造文书罪证在此,还请殿下发落。”

  殿下??

  太子殿下??

  清黎随意路上捡的一位落魄子弟,竟然是晟国未来的储君?

  看来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清黎了。

天色渐渐泛白,万道金丝穿透高云和薄雾。黑三谷难得今日被暖阳覆盖,黑雾散去,暖烘烘散着晨雾。

  凌涵的玉冠已经在一阵骚乱之中崩裂,黑中掺白的发丝无序地散乱在脸前。他双目无神,嘴唇一比一翕:“不可能,不可能,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会不远万里跑来南陵呢?”

  他又转而看着横着冷眉的傅简,看着他腰上的鹅黄龙纹腰牌,雕刻繁美,阳刻阴刻天斧神功,以及其上隶书所写御林军三字,这才确信了眼前带着面具的男子正是大晟的太子殿下。

  予安便是晟国的太子殿下,萧璟云。

  清黎倒是记得,有日在茶馆避雨曾听见说书先生对太子殿下夸夸其谈,说晟国出了一位明君。

  传闻太子殿下一袭白衣卿尘站于鹤仙楼,飘飘欲仙,真有几分羽化而登仙的神采,高洁如傲雪寒霜。就此一现世,就明动晟都大街小巷,一跃成为不知深闺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为人尊师重道、克己复礼,轻百姓劳役赋税,礼贤下世,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私生活方面,只听闻萧璟云只闷着内廷和东宫来回跑,每日挑灯处理政务到夜半三更。东宫也无藏娇,也未听说殿下心怡哪位官家小姐。这些年唯一能走近萧璟云的女子,好像也只有相府千金——虞谨禾。

  清黎还未先慌自己先前遇太子殿下不救,还转头乱扒殿下衣物,还教唆高高在上的殿下吃鼠肉。她头痛扶额,人间未来的储君竟被她如此玩弄,万一予安,不,应该是萧璟云事后翻脸,给她安个不敬之罪,该当如何?

  倒是凌涵已经似狗一样连爬几步跪在萧璟云的玄色皂鞋旁,一边磕头一边口中声嘶力竭:“殿下,殿下,下臣知错!臣有眼无珠,差点误伤了太子殿下,臣罪该万死,只请求殿下可别送臣去十三司,臣只求痛快一死。”

  清黎瞧着凌涵如此恐慌十三司之名,不禁疑问道:“十三司?”

  傅简一脚踹上:“就该送你这种狗官去十三司。十三司乃我大晟第一刑衙,以十三司刑罚出名。活人进十三司首先要穿琵琶骨,祛骨削肉,再受尽十三种晟国酷刑,分别为油锅烹煮、铁链锯割、灌铅水、脊椎剥皮、惧五刑..”

  清黎听闻此言打了个寒颤,这般十三种刑罚走下来,不得连个骨头渣都不剩了。

  气氛已经烘托到这,话里话间让只是一介平民的清黎不经反思己过,她可不想也被连同打包送去十三司。毕竟若他只是予安,她还可以无所顾忌。但如今,他贵为权势滔天的未来储君。

  常说君王喜怒不行于色,常喜欢让你先得意几天,然后再一同收网,连根拔起,擅长秋后算账。清黎不禁后怕,萧璟云对付凌涵不就是用的这一招嘛?会不会也轮到她。

  清黎为自保小命,顺势接着凌涵的鬼哭狼嚎躬身行礼,捏着靛青帕子揩着眼角莫须有的眼泪,楚楚动人:“殿下赎罪,民女也有眼无珠,差点轻薄了殿下,还望殿下赎罪。”

  此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萧璟云的清白之上,无人在意披头散发沦为背景板的凌涵。清黎一语惊人,围着萧璟云包括傅简在内的御林军也无不被此话惊地面面相觑,有些甚至还未娶妻的糙汉子红了脸。

  傅简自是护主立马一个横刀架在她的白皙脖颈之上:“轻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贪图殿下美色?”

  “这位大人,小女子冤枉啊!此事说来话长,我就是想解开殿下面具时不小心碰到了殿下的唇间,殿下重伤未醒时为寻财宝不小心扒开来了殿下的贴身衣物。”清黎纤细五指移开冒着寒光的冷刃。

  一言信息量盖过一言,惊得众人是哑口无言,虚汗直流。

  萧璟云语出平静:“你真的这么做了?”

  清黎软睫扑闪,挂着几滴盈珠儿。

  默认罪行。

  傅简气得直发抖,恳请萧璟云:“殿下,也将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连同凌涵一起送去十三司。”

  凌涵被吓得一命呜呼,直接不成器地晕死过去。

  朗空星垂,风吹衣带,影影绰绰的花草如藻类般摇曳在青坡之上,倒映在如镜的湖面。

  萧璟云垂带蹋道,从幽暗之处站在清月底下,清辉月光留恋在他冷峻的眉眼。出尘不染,像一个静物一般没有一丝生气,由内到外的儒雅风度,与气得火冒三丈的傅简犹如天壤之别。

  清黎上前抓住他的衣带,微微扬起粉嫩脸颊:“殿下,小人真是无心之失。小人也不需要殿下帮忙寻人了,也不需要万箱金银财宝,只求殿下能放小人回南陵深山。殿下,切莫因小人动怒。”

  萧璟云抽出他的衣带,眉眼不抬:“可我,并未生气。”

  他说的轻微:“只是觉得,男女相授,不妥。”

  “啊?”

  清黎见着萧璟云紧盯着自己的双手,猜测道:“殿下,不会要砍了我这双亵渎了殿下的双手吧。”

  未等来萧璟云的答复,倒是等来了傅简一旁:“殿下,只剁手太便宜她了,还是让臣把她压入十三司吧,移交给司门。”

  萧璟云瞥了一眼傅简。

  傅简悻悻闭上嘴巴,跟随太子多年,他早就能做到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解读殿下之意。指挥着士卒托着昏死的凌涵退下,自己也随之退下。

  清风吹拂,刚刚杀机四伏之地如今恢复如往常一样,静谧。清月之下,只有一对男女静静的注视着彼此,视线交织,各怀心思。

  清黎最擅观人心思,可她却猜不出眼前之人的情绪,不知他是恼是怒,是恨是冤?

  萧璟云坐在青石之上,银色祥云袍与这清辉相得益彰,神情宛若冰霜。此情此景,不知为何,让清黎联想到在上清之地的扶桑神君,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坐在巨树之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明明萧璟云近在迟尺,却又一种不可言说的距离感。

  此情此景,简直同与扶桑神君初见那日一模一样。

  心中的答案愈发清晰。

  清黎珠环相碰,鬓边垂下细细硬是晃出的点点银光和光晕:“殿下,会哭吗?”

  萧璟云脊背一僵,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清黎绛唇轻启:“我与殿下相识不过一夜,可感觉殿下好像从来丝毫情绪,简直像一个没有情感的人偶一般。”

  此话一出,像是解了萧璟云的哑穴一般,他竟幼稚地开始反驳:“我是人,并非人偶。”

  清黎盈盈一笑,温声道:“那殿下生气一个,开心一下,我瞧瞧?”

  “我为何要生气?”

  她瞧见萧璟云端坐于石上,有意身子前倾贴近他的坐怀,纤玉五指触及到他冰冷的鎏金面具:“殿下可知,人的七情,分为喜、怒、忧、思、悲、恐、惊,而脸上也会浮现对应情绪。”

  刹那间,萧璟云本能抬手抵住面具,耳根在不易察觉处泛红:“自然知晓。”

  清离垂落的发丝稍稍挠痒着他的脖颈,发丝划过之处攀上一丝粉白,是身边之人的体温炽热。

  “那殿下可知晓,为人最可贵的是什么?”

  “是能因七情感受万物,感受每一天活在世上的意义,而不是茫然看着世事变迁。”

  “有情人会在两情相悦之时,欢喜若狂,恨不得走街串巷、敲锣打鼓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官商之人,会守着自己无上财富,每日患得患失,一个心悬在高处。亲人去世,痛失所爱,人们常会悲痛欲绝,心中抽搐。人之将死,包括我在内,皆会心头颤栗。”

  “殿下,感受过这些情感吗?”清黎指尖轻点他的胸膛:“感受过此处,因为人和事而博动吗?”

  萧璟云侧过脸:“未曾。生来没有,如今也不需要。”

  “别动!”清黎眼神深邃,似笑非笑,移开面具一半,露出他清俊的眉眼、高挺的鼻梁。

  果然,面具之下,是与扶桑神君一模一样的容颜。

  清黎心中狂喜。

  她就这样节节逼退萧璟云,直至逼退到二人失去重心,一同倾倒在巨石上。就算这样,清黎也不就此放过身下之人,双手张开,把萧璟云圈住。澄清眼神望进了如死潭一般的眸底,深不见底隐着难以察觉的细动在微微作祟,瞳孔微颤。

  清黎凑地更近了,有意把自己的鼻息呼在他清冷的眉眼之上:“殿下,你难道就不想体验七情中的喜吗?”

  “你有想过要尝试爱一个吗?你想体验被人喜欢是什么滋味吗?”

  也不知清黎哪来的胆子,今夜竟敢如此大胆戏弄着曾经的上清神君。

  萧璟云的脸颊上慢慢染上一层红晕,但眼里寒气更甚几分,他终于带着些厉声回道:“不想。”

  瞧着他羞恼,清黎终于心满意足地放开他,带了几分嫖客得逞的快感。

  “难道殿下就想这么麻木无情的过一辈子?一生体会不到七情,不想同常人一样?”

  “比生死更可怖的是,你无所念,无所私,看似清醒,实则麻木地耗费这漫长岁月,生不如死。”

  萧璟云慢慢冷静下来,面色恢复如常:“我无需。只要万民皆有即可。即使我永远体会不到、不知他们为何忧喜、悲伤,我也会一如往常一样守着大晟黎民。”

  “我唯愿,家国永安。”

  清黎这才明白,无论是萧璟云还是扶桑神君他们皆有一种奉献于天下苍生的神性,他们所见只有脚下万民,从无自己。扶桑生来唯有的使命,就是守护人、天、地三界秩序,他可以万年化作神木支撑天地,维序阴阳。这份沉重的神性,让他超脱于世,也让他居于高台,一人孤寂。

  而萧璟云,亦是如此。此世他虽不在是扶桑神木,也不是神君,但也是掌管一国生死的储君。

  清黎抬眸望着萧璟云,低声说道:“可,你是人。”

  此世,你是人....

  清黎的声音愈来愈轻:“是人,并非草木,你就应该和他们一样有情。”

  萧璟云不想与之争辩,起身,身子背过:“就此别过,我会派遣人护送你回南陵。”

  “多谢清黎姑娘的救命之恩,我答应姑娘的万金,必然会奉上。”

  “至于寻姑娘故人...”

  清黎:“不用了。”

  我已经找到你了,扶桑,萧璟云。

屋内并未点灯,唯有清光明月透过飞絮纸窗飘然洒落在屋内。帷帐素净雅洁,一鼎鎏金青铜炉,炙燃炭火内熏染着墨香和龙涎香,清香绵延不断。屋角刻摆着复花纹的架子上置着一个盤匜,盘以承水,匜以注水。带着剑穗的古剑,悬挂于架子旁。

  萧璟云捧着清水使劲清洗着自己的脸庞,刺骨的水珠顺着下颌沿着脖颈一路延伸,领口的衣襟被水浸湿。他借着剑刃反射的冷光,第一次仔细观察着自己的眉眼,空有其表,却无眸光。

  不知为何,他生来没有喜乐悲伤,也无泪。

  他试问身后的掖庭侍卫:“我是怪物吗?”

  侍卫答:“殿下,您乃九五之尊。学的是大道国法,自然不会被被我们小人物的情感傍身。”

  敲门响起,傅简压着已经清醒过来的凌涵押入正厅,座椅俱全,一进门便见一道美妙绝伦的百鹤来朝的座屏,木胎通体漆黑,四周嵌以细蕊,格调尤高。

  萧璟云渐渐从座屏之后缓缓现身,落座于一旁的黄花梨木椅上,目不暇视地盯着这幅座屏。

  一开口,便把凌涵吓得够呛:“凌大人府内,玉石作画屏风,屋内陈设乃是上好梨木,奢华程度堪比宫廷。南境觀山一带何时富有了?还是说,只有凌大人独享其财?”

  凌涵吓得牙关打颤,来来回回重复着一句:“殿下饶命。”

  萧璟云眉眼不抬,翻开真正的粮册和卷轴,越看眉头愈发紧锁。翻到最末,直接把真册扔在凌涵脚上。

  傅简捡起,刚翻几页,便看到赤字写到每月仅有半石粮草,一车军需运往前线。傅简双手紧握着拳,咬紧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鬼魅般猩红,直接重重一脚把凌涵踹翻在地:“你个中令官,怎敢向朝中上书说每月百石粮草,百车军需运往前线!”

  他揪着凌涵的衣领,怒目圆瞪:“仅仅半石粮草,连喂马都不够!”

  “傅官饶命啊!十年前,我地南境有天灾降临,庄田都被大海淹没,实在没多余粮草运往前线啊!下官也是怕陛下怪罪,所以才谎报了一点。”凌涵大指和食指比出一点。

  更把傅简气得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只是一点?!”

  凌涵慌了:“晟军刚与三国开战之时,连连击败对面,所从敌军那边缴纳的粮草、物资应该不在少数,撑过三月应该不成问题。再说,真正让晟军灭亡的是镇北将军这个叛国贼,可与小人没有关系啊!”

  傅简一个武夫,自然也辩驳不过狡猾如狐狸的凌涵。

  萧璟云面色从容:“真的只是谎报数目吗?”

  凌涵眸光微动:“殿下此言何意?”

  萧璟云:“李望春乃是镇北将军的行官,他与你毫无联系,又怎么在暗中帮你编写假账?此外,一连三月前半石粮草运往前线,镇北将军不会起疑吗?怎么从来没有一本文书送往朝中?所来皆是战报,也皆乃李望春所写。”

  “南陵既然天灾,凌大人为何还自荐中书令一职?为何还承诺十石数额。是不是假借中书令的权势,好向百姓征粮,并且暗将粮草进行转移。”

  凌涵虚汗直流,眼神闪躲。

  萧璟云不慌不忙站起身子,用火烛点燃一株熏香:“凌大人和李望春应该皆是受人指使吧?是不是幕后之人,叫你暗中转移军需、粮草、军饷,并叫李望春做出假账。”

  “一查,便可明了。”

  天下阵阵惊雷,闪电划破夜空,瓢泼大雨洗刷着南陵各处红砖绿瓦,檐下草木被骤雨洗涤干净,急雨摧残。

  随着最后一叶凋落,凌涵像失了心疯一样,颤颤巍巍直起身子。他手指天,脚踩地:“查啊!那就来查啊!”

  他咧着个嘴,嘲弄着萧璟云:“觀山案,可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倒刺。谁不知陛下生性多疑,最怕亲近之人的背叛,每夜想到觀山案都会在夜半惊醒。陛下严禁下令,不许任何人再彻查觀山案,殿下不会不知道吧?”

  “咋们陛下的心思深沉多疑,若殿下为一介叛国贼伸冤粮草之事。你觉得陛下会赞你高洁圣明吗,还是会怪你忤逆他?况且,我听闻。殿下上个月刚惹得陛下大怒,被罚闭门思过,太子之位都将不保。”

  “臣倒是想看看,是臣先成为阶下囚,还是殿下沦为废太子?”凌涵披头散发,眉眼上挑几乎是贴着脸逼近萧璟云:“殿下,听臣此言,还敢查觀山案?”

  萧璟云下颌紧绷,眼底深黑隐晦,平静说出:“为何不敢?”

  “啊?”凌涵懵了。

  萧璟云握着一盏青白玉瓷的茶盏,轻轻吹着浮在上层的茶叶,一口送入口中:“我会送你入狱,在父帝面前承书你的罪过。”

  “同时,涉及此事之人,我也会一个个肃清。”

  “萧璟云,你!”

  “凌涵,你可愿供出幕后之人是谁?以及那些粮草、军需到底转移去了何处?”

  凌涵直起身子,跄踉后退几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小药丸,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便已经服下:“我已服下子时暮,殿下永远也别想知道...”旋即,毒已经深入心脉,从口唇之中渗出几道黑血。

  傅简急忙敞开屋内,朝着院内大喊:“医官呢?医官呢?”

  萧璟云依旧不为所动:“凌涵,化骨散是你给我下得吗?”

  凌涵顺势摊到在地,口中含糊不清:“怎么?还有别人想除掉殿下?”

  “没准是你的主子?”

  凌涵稍愣一会儿,四肢朝天,凄惨大笑。

  一声声凄惨的笑声之中,气息慢慢微弱,最后合上双眼,眼角淌出一滴眼泪。

  傅简着急忙慌上去两指探查鼻息,已经断气。他摇头,神色哀伤地望着殿下:“已经断气了。殿下,这几年好不容易刚有了一丝觀山案的疑点,结果又断了....真是天不随人意。”

  萧璟云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听着窗外雨声时断时续,深吸一口气:“没有断。”

  傅简传来几位暗卫,将地上氤出的一摊和血迹和尸体打扫干净,一切恢复如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待众人走后,傅简才出声询问:“殿下刚刚所言何意?”

  “我最后有问我身上的化骨散是否是他所为,凌涵否认。我又接着询问,是否是他身后之人下的手?”

  傅简思索着刚刚的情景:“凌涵,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可能他也不确定。所以,我们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对殿下下此毒手?”

  萧璟云微微眯起眸子,将杯盏倒扣在案几之上:“是我。”

  “啊?!殿下你是脑子烧坏了吗,竟然对自己下毒。”傅简不敢相信自家英明神武的殿下竟敢傻到给自己下毒,还真就用手掌摸着他额间的温度,喃喃自语:“也不烧啊。”

  萧璟云有些嫌弃地说道:“化骨散,一两难求,唯朝中皇室之人独有。”

  傅简这才恍然大悟:“所以殿下以身做局,以化骨散为诱饵来分界幕后之人的阶级。而刚刚凌涵下意识并未反驳,说明他那人必是皇室之人或者和皇家来往密切的重臣。”

  他恍地以拳击掌,连连赞道:“妙啊!这样一下子就缩小了范围!”

  忽然之间,一位暗卫飞奔闯入正厅,言语急切:“陛下已经发现殿下已不在东宫,龙颜大怒,还请殿下早日回晟都。”

  “完了,完了。陛下罚殿下闭门思过一月,结果殿下还偷偷溜出来。偷偷溜出来也就算了,这要是再让陛下知道殿下还在查觀山案,估计这东宫要易主了。”傅简急得来来回回在厅中转圈圈,口中如老妈子一般不停地絮叨。

  “我早就劝过殿下,这个月消停一点,上个月刚因科举改制一事跟陛下轰然在朝堂之上对着干,把陛下气得不轻。还有那次,陛下心爱的贵妃因肺病轰逝,我也告诉过殿下了,即使不会哭也装模作样滴几滴清水在眼角嘛...白事丧葬就殿下一个人像木头一样站在原地,果不其然,又被陛下数落了一番...”

  萧璟云深知傅简的碎碎念与街巷卖场的不相上下,抬手了按了按眉心,十指骨节分明。

  “还有啊,陛下大寿那年,万朝来贺。各皇子纷纷嬉笑颜开,我也告诉过殿下不要板着个脸,实在不济,也拿两个筷子夹着嘴角呗...不出意外啊,陛下啊....殿下...殿下...”

  傅简回眸望去,发现正厅已经没有殿下的影子,只有一个暗卫捂着耳朵。

  “殿下呢?”

  暗卫一手堵着耳朵,一手指着门外。

  “哎呀!你怎么不拦着殿下,外面还下着雨呢!你别以为殿下年轻,就让他这身子骨可劲地造。到时候一上年纪,什么风湿肾虚这些毛病就全部出来...(此处省略一百字)”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1]

  满目雨丝飘落,雨滴顺着树叶、屋檐滚滚落下,浓浓烟幕之中,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在雨中观雨。

  萧璟云望着晟都的方向,静静站于雨中。

  突然头顶淅沥作响,他抬眸向上望去,上方被一红纸伞所盖,雨滴顺势而下。

  萧璟云声音温润:“傅简,我还未清静片刻,你又追来了。”

  清黎抿嘴浅笑,忽然握着纸伞蹿到他的身前:“可惜殿下误认错了人,追来的不是傅简,而是我。”

“殿下如玉,世无双。但是一个人观雨多闷呀。”

  芳华未歇,梨花花瓣携着一缕芳香被雨水冲散,飘落在二人的衣襟。

  萧璟云穿着山水墨袍垂手而立,融于这柔烟细雨之中。他微微挑眉,没了之前的客套:“清黎姑娘,真是...”

  “阴魂不散?”清黎接过。

  她本就从阴府而来,自然不介意这种词语。

  萧璟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字:“难缠。”

  清黎不以为然,踏着落花,撑着纸伞邀请萧璟云同行于这细雨之中。

  二人徐步慢行。

  清黎踮着脚尖,一手故作媚态撩着额角碎发,时不时朝着萧璟云暗送秋波:“我并不介意别人说我阴魂不散的,都听说女鬼各个都美艳绝伦,才能了撩到男子,吸 干 他们的阳气。”

  “你若说我阴魂不散,是不是证明殿下觉得我美艳,心中有一丝微动?”

  萧璟云停下脚步,从她手中接过纸伞:“清黎姑娘,方才我已经和你告别。你为何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又想让我许诺什么?”

  “殿下,果真聪明。”

  “百金相赠,还不够满足你的大富大贵之梦吗?”

  清黎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即使百金也有花完的那一天...我总要找一个一直能有源源不断的金银财宝不断涌入的官职,或者是寻个滔天富贵的人缠着他一辈子。”

  “那清黎姑娘,真的是贪心。”

  萧璟云声音悠长,宛若浮云。

  清黎也停下脚步,娇俏相望:“殿下,知道我是何意了?”

  萧璟云避而不答。

  清黎继续阐述:“殿下还未婚配,东宫也不太子妃。听说东宫奢华,若我能住入其中,必然能一辈子享乐,每天抱着数不尽的财宝睡觉。殿下,觉得我可以吗?”

  天色青云,二人相视,萧璟云无言。

  “若正妃不行,那当殿下养在偏殿的一房妾室呢?”

  萧璟云撑着伞前行,将清黎甩在身后。

  清黎提着裙摆,小跑几步:“那就在殿下手下当差,也是可以的。”

  萧璟云淡淡回道:“我不缺侍奉之人。”

  他垂下眸光,眉宇之间华光流转:“清黎姑娘,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能看出,你所求并非财富。若是真心求财之人,会第一时间收下财宝。等待挥霍殆尽之日,再来找我。而你未看它们半眼,就急着来找我,所谈皆是想待在我的身边。”

  “你到底有何目的?”

  清黎一时哑了言。心中暗骂,神君脑子咋长的啊,一点也不好忽悠。总不能跟他说,我想把你弄哭吧....

  清黎苦思冥想半天无果,萧璟云只是静静等她给出答案。

  清黎挑着眉眼回答,一字一句皆显费劲,字字试探:“或许我喜欢殿下?情嘛,就喜欢待在深爱之人左右。”

  萧璟云顿时耳根泛红,急忙背过身去,遮掩自己的羞赧。

  他轻咳了几句,故作镇定:“你我不过一夜交情,清黎姑娘怎可能就倾心于我?”

  “有些有情人,就是一夜便够了啊....”清黎见此法可行,也不顾自己语气生硬了,妙语连珠:“殿下?怎么不问我突然不寻故人了?”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殿下为何不起疑是谁?”

  清黎眼中风情闪动,令人如痴如醉。

  萧璟云清冽之声淡淡传来:“我与你不过初见。”

  “不是初见!自我摘下你的面具之时,我就发现你是我 日思夜想之人,你是我的梦中人,你是我活在此世的意义。”

  此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事实,假的是情意。

  “这难道就是月老牵线,天定之缘吗?”

  萧璟云脸上也渐渐染上害羞的红润,感觉脸上皮肤有些发烫。如此直白的情意和告白,与他在书中学到的礼法不同,他认为的情意应该是琴瑟和鸣,在竹弦管乐之间暗传心意。以章句为叹息,在宣纸作下丹心寸意,愁君未知。[1]

  在一盏垂烟之间共煮黄昏...

  他沉迷半响,略显无力地反驳一句:“月老不过神话传说。”

  清黎笑笑不语。

  那日扶桑神君降世,许多仙娥还专门备着重礼、提着仙丹,跑到月老的葫芦湾,只为求到一根由他亲手编织的红绳,祈求能绑住和神君的缘分。

  “殿下不信月老,却该信我情意。我 日日感梦,今日终于见到殿下了。日日所梦,皆是成为了今世相遇的缘分。”

  萧璟云恢复镇定,转而留下一句:“缘也有聚散。”

  清黎再次撩起额间碎发,露出弯弯眉眼,柔媚动人,双眸秋水荡漾,含情脉脉。

  “殿下,你真的舍得赶我走吗?”她浑然一声媚骨,再加上精湛的演技加持。最重要的是,有意无意□□半露。她就不信了,没有七情,还没有一点色心了。

  下一秒,一件宽大衣衫盖住了她整个人。

  只听见萧璟云的清冽的声音响起:“绑了,再好生送回南陵。”

  “清黎姑娘,就此别过。”萧璟云的目光停留在清黎一瞬,又转而只身一人向着深巷走去。

  清黎气急败坏:“萧璟云!你个负心汉!”

  刚刚拿着斗篷追出来的傅简老妈子,脑补了一出精彩大戏。

  待清黎被绑走之后,萧璟云对着傅简吩咐了一句:“傅简,你去查下她的底细。”

  “殿下,是觉得此女子身份不简单吗?怀疑她是被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吗?”

  萧璟云垂下眼眸,默认。

  傅简大彻大悟,又开始碎碎念叨:“不过啊,殿下,你明明很有桃花运。可是你瞧瞧你的性子冷如冰山,永远板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这样,还能娶妻吗?不过嘛,你现在要改也来及...\"

  “殿下,殿下...我还没说完呢...”

  ~

  车轮碾过地下的枯枝,踏着泥泞道路就急忙上路。悬挂在最前的风铃也随着路程颠簸铃铃作响,车中熏着淡淡的梨花香,微风掀开精美丝绸一角。

  清黎虽被绑,但也不得不被这车马之内的财大气粗惊讶了一番:“太子殿下,果真有钱啊。”

  对面负责守着她的侍卫,抱着剑,瞥了一眼:“废话。大晟,大晟,自然繁盛。俺们家太子殿下,也不是那些阿猫阿狗能随意攀扯上的。姑娘下了马车,得好好治一下癔症了,还妄想当太子妃。”

  “我呸!”

  “俺家殿下一心为民,才无心情爱呢。”

  话里话外都在点着清黎。

  清黎:“我也是民啊。你家殿下就这么对我?”

  “那是你不是好歹,殿下风度翩翩,恪守礼法,向来对待姑娘家都十分谦和。还是头一次见到,殿下气急了,绑人的。”

  “你们家殿下咋不会生气,他就是个木头。”

  侍卫一听清黎这么评价萧璟云顿时就不服气了,气红了整个脸:“我不允许你这么侮辱俺们殿下。殿下,虽然永远冷冰冰的一张脸,可是他真心实意地关照我们这些平民。我们晟国不能没有他,俺真的不敢相信没有殿下的大晟会是什么样子...”

  说着,说着,侍卫竟然被自己话语感动落泪。

  清黎唏嘘道:“你的泪点也太低了吧,又不是三岁小娃。”

  侍卫脸一横,拿着腕带抹着眼泪:“胡说,我才没有哭呢...”

  清黎侧过脸:“我还不想看你哭呢。”

  好死不死,她还是不经意之间窥见了那一泪,被迫带入侍卫的回忆。

  侍卫原是掖庄关押犯人的看守,为人老实忠厚,与隔壁村落的柳艳儿相好。二人即将美满之时,却突遭县令的公子强势抢亲。哪想柳艳儿宁死不从,竟一条白绫活活气绝。在县令的手笔下,此事就被悄然盖过。为不留祸患,还派出杀手暗杀侍卫。侍卫侥幸逃脱,却不幸被打断了双腿。从此,他便认了自己贱命一条。每日沿街装疯卖傻,在酒馆之中喝到酩酊大醉,一心求死。

  直到一日无意醉酒遇到了萧璟云和县令前来督查运河,想着贱命一条,死之前要把这些居于高堂之上、喜好玩弄权贵之人通通臭骂一遍。于是,在大街之上当着一众人百姓和官员之面,对着萧璟云和县令粗鄙话语频出,骂的甚是难听。

  即使被数名御林军狠狠压制住,他的狂骂依然不曾停歇,越发兴奋,甚至朝着眼前穿着白衫之人吐了一口浓痰,好似这种这般羞辱,才能把这些高穹于天际之人拉下泥潭与他们这群蝼蚁一同苟活。

  他故意激怒萧璟云和县令:来啊,杀了我啊!你们这群狗官、狗太子!不配为人。

  县令在后脸色涨红,渐而发青,以冒犯殿下之名责令把此人的舌头拔出。看似维护殿下之名,其实是为了发泄自己的私愤。

  而那位太子殿下从头到尾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神色,只是脱下素白衣袍。蹲下身子,凝望着烂布脏衣的他,缓缓说道:将死踯躅只敢言,行思踯躅不敢为。

  他反驳:我敢!

  萧璟云嘴角弧度渐扬,抬手示意放开他。

  侍卫迟疑一瞬,而后眼神愈发坚决,拖着一瘸一拐的腿直直朝着府衙之前的鸣冤鼓走去。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心神清净,举起棒槌连上快击鼓面。

  他大吼:我要鸣冤!

  暑热六月,鼓声隆隆,震耳欲聋,宛如击鼓之人的不甘冤屈皆在鼓面之上书写。

  回忆到此,渐渐收拢。

  侍卫还沉浸在回忆之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抹着。清黎在旁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拿着个小碗抓了一把瓜子,“咔嚓”一声磕出瓜子仁,想听戏似的评价:“我真好奇,那个木头到底怎么样才能生气呢?往他身上吐痰也不生气,我非礼他,他也不生气...难搞哦...”

  人或多或少,在承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愤怒之时,眼泪都会不争气地流出。可萧璟云并非常人,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

  清黎摇摇头,看来这气哭的一条路,行不通!

  侍卫趁清黎沉思之时,突然抽出横刀,刀尖之上闪过一丝冷光:“你竟敢轻薄殿下?!”

  完了,不好意思舞到视萧璟云为毕生信仰的信徒面前。

  清黎暗叫倒霉。

  刹那之中,一种无声的窒息感使着她感觉心头一紧。侍卫刚出刀鞘的刀停止在此刻,风也停止了喧嚣,还正欲掉落的雨滴也悬浮在空中。

  时间、空间全部停滞。

  她错愕地看着停滞在时空之中的一切事物,强压着心脏的绞痛,想推开车马,却被一阵刺眼金光反弹回去。

  这才发现,这道金光笼罩着整个马车。金光之下,是似铁链一般的金色金纹圈圈朝着着马车,光华四散。须臾之中,无处可逃。

  清黎:“不知来得是哪位上清之地的仙官,为何不现身呢?”

司命突然现身在马车之内,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本薄薄的手册,一手拿墨笔。他穿着暗紫色行衣,眸光锐利深邃,不似平时嬉笑打闹之扬,今日给人不自觉一种压迫感。

  清黎还是头一次觉得司命长得挺矜贵的,不够也是,好歹是上清之地的仙官。

  不过才一日不见,却觉得有些生疏。

  如今身份,一人一仙。

  清黎不自觉也开始收起二郎腿,试探性问道:“你不在司命殿,怎么突然有空下凡了。别跟我说上清那些老头发现了我不在忘川,派你抓我回去。”

  “不是。”

  “也是,上清的仙官从不关注阴府,不过就是少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阴官罢了。”

  司命身姿挺拔地端坐在软塌之上,语气淡淡:“你今日越界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为何要让扶桑神君娶你?他的命簿之上,我所写下的是他会在三月之后,选妃大典之上,向着万民宣布他无意娶妻。”

  “萧璟云,一生不会娶妻生子!”

  清黎眉宇之间发散着一股肃杀之气:“司命,你今日怎么突然敢向我公开你给扶桑所写的命簿了?你难道不知,司命不该随意透露命簿内容吗?”

  “孟婆,我来是为了提醒你,别随意掺和神君的命途。三月后选妃未成,是我给扶桑神君写下的命定之环,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司命眉头紧皱,眸若一方幽谭,深不见底:“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骗到神君的眼泪。但唯有一条,你绝不可以成为他的太子妃!”

  “你今日的冒死之举,会毁了上清未来之主!也会毁了...”

  今日二人的谈话不知为啥逐渐有些火药气味,不似之前朋友间的调侃。今日陌生的不像百年好友,话语句末都带着疏离和各司使命。

  眼看司命动了真格,清黎也只好先行服输:“知道了,我也是随口开的玩笑罢了。再说了,要是我真的在凡间跟扶桑喜结连理,估计上清之地的那些老头都要被我气疯了。一个小小的地仙,竟然攀上了上清的神君,想来都够他们气个个千百年的。”

  “再说了,我还没有傻到为了一滴眼泪,把自己嫁个一个不会笑、不会哭的木头。”

  言至于此,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但双方都似闷着一口气。

  一路车路漫长,相顾无言。

  司命看着清黎,脑中浮现出她曾经的模样。她扒着他的衣袍,双眼愤怒之中含着悲凄,似嗔非嗔:仙君,我想成仙,我想脱离人世。仙君,可否助我?此番欲哭不哭的模样,让他的心尖一颤。

  司命颦眉:“清黎,你还记得成仙之前的事情吗?”

  平静的声音,柔柔的,淡淡的,有些许怜惜。

  清黎磕着瓜子:“不记得。”

  此言不假。

  为仙的途径无非其二,其一为灵物所化,生来就地位超然,有着浩然强大的仙力。其二就是由凡人修生养性、历经人世颓然成仙的。清黎是为数不多从凡人修炼成仙的。成仙以后,她以前为人的记忆已经被洗仙髓全部抹去,象征着仙与人的脱胎换骨。

  司命手腕一翻,化指为兰解开了马车内的仙法。

  “既然你忘了,那便忘了吧。”

  清黎白皙如青葱的五指轻轻敲着木檀桌子,黑绿色落针月华缎斜裙微微摆动。

  “司命,我们前世不会是夫妻吧?”

  司命被呛了一下,连连咳嗽不止。

  清黎也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刚刚你那句话搞得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三生三世的虐恋一样。”

  司命这才如往常一样,猛把命簿往桌子上一拍:“谁要给你成为夫妻啊?那我这官还升不升了,本仙君才不想委身跟你一起住在永不见天日的忘川呢。”

  “是是是,祝司命大人仙途发达。”

  清黎挽起衣袖,一拍桌子:“司命,你为何给我写一个如此落魄的命格?一出生便是无家可归、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流落南陵数十年,孤苦无依。开局还差点被别人毒死,就不能给我写一个逆天富贵之名,或者是一席封地的郡主吗?”

  司命歪头,拖着尾音沉思片刻:“我写的竟然这么仁慈吗?”

  “这还仁慈?”

  他接着提笔,暗笑:“那我再添几笔?”

  谢谢您咧~

  阴府有孟婆不干鬼事,熬不出汤;上清有司命不干人事,专写苦情剧本。

  ~

  叁石山坐落于南陵境内,高山苍翠遮住阳光,山气日夕佳。远处蜿蜒的青山可见,一斜阳从山头洒落,朦朦胧胧的好似梦中,青白交相辉映。

  河畔,两少女背着背篓,弯着腰沿着山路采集着草药,看见官路之上一辆马车渐渐停泊在山下。随之,幕帐被慢慢掀起,一位乌发蝉鬓的侍卫先行一跃而下马车,随后姿态轻盈的少女缓缓踩着木鞍下了马厢。

  两位少女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待看清来人是谁后立马丢下背篓,小跑下山。

  “清黎,清黎!”

  “你没死!我以为你被清河给毒死了,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清黎忽然瞟见她们在山脚下给自己立的土坟墓,穷地只有一个木头上写着墨字,坟头还有些杂草冒出头。

  清黎嫣然一笑:“我再不回来,只怕这坟头都要长成青青草原了。”

  青黛和半夏遮遮掩掩,掩饰尴尬。接着把清黎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来回翻查了一个遍,激动地相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等晚饭时,我再与你们细细讲来。”

  三人承着夕阳,往着篱笆小院走去。

  她们三人师从同师,都是先师周游各地捡回来的遗孤,后养在南陵数十年教授巫蛊之术。每天同吃同睡,情谊之深堪比金山。先师在时,日子还算滋润。先师走后,三人在南陵受尽族人白眼,可相比孤苦流浪也好上许多。这一切悲惨剧本,多亏有司命所写!

  矜贵云,扶决风,一廖烟波被浩大的骨哨声吹散,银铃四作。声势浩大,无不把山脚三人怔了一跳。

  清黎视线穿过浓浓绿植,只窥见红绸结彩的一角。

  青黛:“一炷香的功夫,竟然又有人被毒倒了,也不知又是三家之中的哪一位候选人被清河毒倒了,竟让她如此得意地奏响银乐。”

  南陵巫族细分两派,两派下再细分四世家,分别为清、温、冷、寒四家。

  清黎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鬼卿节,三年一度选拔圣女之日。圣女相当一族首领,拥有着在南陵的无上至权。

  半夏愁容满面:“说来也是可惜,每世家推举两人参与鬼卿节,你本继承先师衣钵可以与清河一起参赛。只不过,昨夜你被清河算计,消失不见,所以长老院以为你逃赛...所以将你否了。”

  清黎:“这次鬼卿节以何种比赛选拔圣女?”

  青黛答道:“蛊毒。”

  “以毒喂养蛊虫,再令参赛之人互服自己炼制的毒蛊,直到最后一人胜出。”

  清黎:“炼制毒蛊虫其一靠喂养者的天赋,其二靠是喂养之物是否怀有剧毒。炼制蛊毒最擅长的应该是寒家而非温家,清河为何会力压温家两女?”

  谈及此事,半夏有些愤懑:“清河近来几日给蛊虫喂养名贵的断肠草,此毒乃是剧毒之首,一瓶百两银子。清河日夜给蛊虫喂此名毒,毒之功效使得蛊虫也跟着精壮。”

  “清河跟我一样穷,怎么突然有一笔横财。”

  “因为,她巴结上了南陵巡抚。”

  “南陵巡抚?可知她们二人的交易?”

  青黛和半夏皆不知,但瞧着清黎她眺望着远处的天际,浓愁锁眉。二人心里渐渐有着不好预感:“清黎,你不会想参赛吧?”

  清黎还未说些什么,半夏已然抓着她的衣袖,微声祈求她:“清黎,你别去。你好不容易才从她毒手里活了下来,为何还要去?”

  清黎:“在南陵之内,她还嚣张到敢给我下毒手。她一直憎恨我们是先师捡回来的弃婴,并非巫族正统血脉。在南陵之内,她还敢嚣张到对我下杀。若今日她真的成功等位,只怕对我们三人的手腕会愈发狠毒。”

  “既然我已在棋中,既落子,便必须赢。”

  “恶者归罪。”

  ~

  耸立于山间,精雕细刻的孟婆石像之下,放着八盏火烛。

  祭坛之上,清河已经接连用蛊毒倒了六位巫女,只剩寒家一位还在苦苦强撑。

  其余六盏已经随着六名巫女的倒下,接连被人用灭烛钩一一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三位长老正坐于石像之前,静观着祭坛前的两位做着最后殊死之斗。

  而一位穿着茶褐绢锦袍的人坐于高楼二层,腰间系着暗麦绿师蛮纹皮带,扣着指尖里的黑泥,一脸不耐烦地向着身旁屈膝的小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经申时了。”

  邹启眉下的墨色眸子瞄着小厮的眼睛愈发深沉,来回摩挲小厮白嫩的双手,再也不关注祭坛上的局势,声音带着魅惑:“你跟在本官边那么多时日,我竟头一次觉得你如此水灵,这皮肤细腻白皙甚至不输闺门女子。”

  小厮被他捏着下颌,口齿不清:“大人也是人中龙凤,晟国第一美男子!无人能与您争辉!”

  “你这张巧嘴啊!”

  邹启深埋于小厮脖颈之间,留着一只眼睛观察祭坛之上的局势:“这南陵鬼卿节也太无趣了,白耗费了本官那么多时日,真是的。”

  “只盼这清河真的有些用途,莫白费了本官的心血。”

祭坛之上,黑鸦鸣叫。

  清河位在中间,看着躺在地上的寒浅忍受着蛊虫钻身的疼痛,脸色已经憋得青紫,口眼外翻,想来正受着蛊虫一点点啃食肠子和内脏的剧痛。

  寒浅难以忍受这钻心之痛,低伏求饶:“我...我认输...求你给我解开蛊毒,求你!”

  看着身前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样,清河有种莫名的畅快。

  清河微微一笑,挑了一丝墨发绕在指尖:“今日比赛,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蛊毒试炼,向来点到为止,却在清河手笔下浑然变成了生死烈狱。

  “寒姑娘,一路走好。如若真的如古书上所说到了忘川,见了孟婆,一定要向阿奶传达一下我的喜讯。”清河柳细眉眼撇了寒浅一瞬,厌弃地踩着那个扒拉着自己衣裙的手。

  她的笑声阴森冰冷似地狱攀上来的恶鬼一般,阴森冰冷夹杂着血腥之气,盖过惨叫声。

  “哈喽。”

  一声清冽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耳旁,清河脊背一僵,缓缓回过神,杏眼圆瞪:“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清黎径直略过清河,先蹲在地上了施了几根银针在寒浅的腕侧,又接着掏出自己的的蛊虫,送入她的口中。

  然后,折步以微腰再次略过怔住了的清河,跪在孟婆石像前,捧着一莲铜制莲花烛台默默祈祷。她偷摸向上望去,石像以月黎(前任孟婆)为像,长发披肩,嘴角微扬,慈祥抚爱着苍生。

  清河怒不可遏,上前拽着她的衣袖:“你有什么资格,跪孟婆像。我早就说过,唯有南陵的圣女才是唯一有资格在石像前面敬香的!”

  清黎不以为然,反而冷哼一声:“是啊,所以你还不明白。唯有我,才是这南陵的圣女。”

  “而非你。”

  清河声音气得发颤:“你说什么?”

  清黎走到祭坛之间,高声宣扬:“三位长老在上,鬼卿节无我参与,清河这圣女可算不上名正言顺。想来清河姐姐也不想被人诟病是得了我缺席的好处吧。”

  一招以退为进,逼得清河不得不答应。

  清黎幽幽凑到清河耳畔,声音细柔却又含着几分冷意:“今日比赛,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清河难以置信地拧着眉头,咬牙切齿道。

  清黎接着嗤笑,又从腰带系着的香囊抓出一只体色青黑的蛊虫呈到清河的面前,体态虽小,却有十足十须,甚是诡异。

  清河起先还稍有芥蒂,但瞧着蛊虫体态微小,连一个甲片的大小都不及。低头一笑:“清黎呀,我们本是同们,从清氏。是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有教好你,让你连如何炼出合格的蛊虫都不知晓。”

  “蛊虫之道,除了以剧毒喂养,更在于斗蛊。十二种蛊虫放入缸内,蛊虫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只剩下一个。往往这活到最后的蛊虫,个头也在这个蛊虫吃了其他十一只以后渐渐发生变化,随之也就会改变形态和颜色,体态最大,色泽最深。”

  清河慢慢摊开掌心,一只通体深黑,魁梧矫健似身披铠甲。

  “可惜,姐姐我呀,只能教你这最后一课了。”

  清黎瞧此,眉梢含着笑意,一口吞下清河以断肠草炼制的蛊虫。又将自己的青黑蛊虫,慢慢举至清河的眼前,秀眉微挑:“姐姐,该你了。”

  “好。”清河朱唇微长,合着一盏清茶将蛊虫一吞而下,又将剩下的汤水一并洒在地上,向着众人展示空空的杯底。

  两人对望,眼底氤氲的情绪在腾腾翻涌,但都携着一抹浅笑,一口一个亲昵的姐姐妹妹叫着。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其实是暗里互相较劲,比谁先早点去见阎王。

  焚香墨雨,素雅如莲的两位女子,静静地站于祭坛之上。

  香烟慢慢落下,火线也将燃至最末。

  清黎捂着胸口,适而重重地吐纳,唇边一道毒血慢慢留下。

  清河满是得意,神情愈发阴狠:“妹妹,输了呢。”

  “下辈子,可千万别再自不量力了。”说完此句,清河感觉心间一阵抽搐,苍白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额间上的汗如细雨一样滴下来,慢慢地七窍开始流血。身上犹如万虫啃食,她死死地掐着自己喉咙。

  “清黎,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到底是以什么养的那只蛊虫?”

  清黎微微抬眼,似有似无地冷笑了。

  倒地不起的清河咬死最后一口气,丢弃全部尊严一步一挪爬到她的脚边:“求你,求你....帮我解开,我认输。”

  “清黎,求你救我...”

  清黎慢慢蹲下身子,面容冷傲,凑在清河的耳畔:“那你为何从未没想过给别人留活路呢?我、寒浅、半夏、青黛,还有那六位被你毒死的巫女?”

  “封退自己后路的从不是别人,而是每一个因私欲引起的恶念,黑了所有的善念,自然再无路可走。”

  清河咬紧牙关,尽力压制着心头的苦涩感,痛楚侵蚀着她身体的每一寸。泪水涌上眼眶,呼吸也开始变得浮游无力。都已要死,便不再害怕:“我要这圣女之位有错吗!我想证明自己有错吗!”

  清黎瞧着她的泪水,带入她的回忆之中。清河为南陵清氏一脉,血统纯正的巫族。却不知为何,从小体柔多病,不能接触草药、蛊虫。一旦接触,便会被毒气所伤,这在自幼接触五毒的南陵人中简直为一个天大的笑柄。她不屈服于此,日夜将手浸泡于五毒汤中,忍受夜夜浑身刺痛不能入眠。她好不容易克服五毒侵体推门而出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时,却看见清氏族长又领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孤儿回来,还给她赐以清氏,唤为黎。

  黎。清以黎,以护南陵白黎。

  “为何你明明不是南陵的巫族,却从不畏惧五毒,甚至天赋还高于我们。”清河的泪水顺着指缝无声落下,两眼凝望着远方,泪水淌落在青石上:“那我又算什么呢...我一切努力又算什么呢...我又该如何证明我自己存在的意义呢...”

  一烟燃尽,一位窈窕女子躺在这细雨之中,躺在孟婆石像慈祥的眼眸之下。

  清黎将忘川头带来的曼珠沙华,轻轻藏于清河的身下,声音细微:“就让这一株曼珠沙华引你归去忘川吧,且在那里等我..”

  曼珠沙华生于冥府三途河边,在清黎的照料下,花开红艳,彼岸花花开彼岸。

  清黎慢慢地一步步踏着青石台阶,银铃声漫响整个祭坛,随之而来的是衣摆之下弥漫着一股诱人的幽香,馥郁芬芳,令人深陷其中。

  三位坐于高堂的长老私下商议之后,将莲花灯盏奉至她的手中:“至此,你就是南陵的圣女。望你引领南陵众人,继续潜心钻研蛊虫、秘法,护我南陵万疆。”

  她正位于孟婆石像之前,捧着莲花灯盏,彩衣随风鼓动。微微一笑,用指尖抹去自己嘴角的毒血,如释重负一般。微微仰着头沐着细雨,青色珊瑚色秀银色罗裙与这山间青翠之景,融为一体。

  清黎嫣然一笑,将灯盏打翻在地:“南陵并不需要圣女。”

  “你这是干什么!”

  清黎接着又说:“若我只是一个会用毒、用蛊害人的圣女,那又有何可敬?南陵最开始炼蛊是想用含百毒的蛊虫来治疗因毒而生的疾病,例如蛇毒。时至今日,却完完全全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手段。”

  南陵曾只讲治毒,如今只讲害人。

  相行背离。

沉寂的深谷之中,南陵众人每个人面露沉思,都观到了鬼卿祭台一切,隐着不语。就在此时,一列身披银甲的士兵手持长枪,伴随这阵阵清冽化一的脚步声包围了整个祭台。

  顿时祭台四面杀机四伏。

  邹启踏着玄色皂鞋,如墨黑眸似一条正欲果腹的蛇缠上清黎,看出几分狠厉与野心。

  他毫不吝啬鼓着掌,笑得畅快:“看来,本官真的没有白跑上一趟。这一出好戏,看得本官是心中暗忖。”

  邹启不知何时已走到清黎的身前,含着意味不明的笑:“你可知,你坏了本官多大的好事?毒死了我已然定下的南陵圣女,你说本官该如何报复回来啊?”

  “不知这位大人是?”

  小厮在旁,微微躬身:“此乃南境巡抚,邹大人。你见大人,应行跪拜之礼。”

  清黎想到半夏与青黛同自己所讲的那些秘事,看来清河确实与南境巡抚有着不可言说的交易。他以百金断肠草相赠助她上位,却不知要求清河回报什么?

  她瞄着小厮被衣襟遮掩的锁骨之上,半露出一个红痕。再仔细打量着小厮,皮肤苍白,身材比女子还要清瘦,一双眼眸含着春水。

  这些狗官,玩的够花啊。

  邹启伸着脖子嗅上小厮身上一口那清幽的香气,内心莫名有些燥热,又眯着眼眸冷冷地看着清黎。

  “见到本官?还敢不跪?”

  清黎:“倘若萧璟云在我面前,我都不跪。你还想让我跪你?”

  邹启闻之色变:“你等贱民,怎么敢直呼太子殿下的名字?简直是有污、亵渎圣人。”

  清黎:“那怎么办?我曾与殿下共处一夜?曾与殿下清月之下共赏月色,互说情事。”

  邹启嗤笑一声:“梦女,当真可怜。”

  小厮递上来一卷画册,邹启小心翼翼地将脸贴着画轴,万般怜惜,爱不释手。随后双手慢慢摊开卷轴,声音万般柔切,目光却炽热非凡,想要伸手去触摸那画中之人,却又万般厌弃地盯着自己的手。

  “还未熏香、净身,吃斋三日,不可摸...”

  清黎傻眼,念叨扶桑是神君,好像也受得起沐浴焚香的礼节。可放在扶桑转世为人的萧璟云身上,总有着怪异的违和感。

  “殿下的身姿,我也只在画中觊觎过。呸,你、我这种贱民怎配觊觎出尘之姿的殿下,连想要伸手去摸一下,都觉得德不配位!我这种粗鄙、庸俗、低贱的人连拥有殿下一张画卷都是妄想,连这画像我也摸不得!”

  清黎:“想摸就摸呗...我已经摸过了、触感冰凉..”

  邹启还原以为千年女子只不过同他一般痴人说梦,冷哼一声:“痴女,真是可怜。”

  “殿下就在南陵,你可以直接去见他,何必还苦苦望着画像。”

  “你这女子,当真是得了失心疯了。殿下人在晟国东宫,怎会来我们这偏远的南陵?疯了,疯了...”

  邹启连连苦笑,抱着画轴,睹物思人。

  小厮问道:“大人,此女要如何处置?”

  “敢坏本官的计划,当然是杀了,再替娘娘寻一个就是了。”

  邹启合起画卷,抱在怀中,不知为何脸上春意荡漾,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个冰冷的画轴。

  正在此等温情之时,却被士兵一声通传打断:“大大大...大人。”

  邹启被突然中断美梦,恼羞成怒,一脚重重踢在士兵的腹部:“跟你们说过多少次,本官在瞻仰殿下画卷之时,不要来打扰我!”

  士兵浑身发抖:“大人...不好了,太子殿下驾到!”

  萧璟云一袭白衣,玄纹云袖,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只能看见他如云烟似的墨黑长发垂落,掩住了他的脸,让清黎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

  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邹启忘形的痴立着,活了二十载,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心中涨满恻然的情绪。一时美梦成真,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连教养、礼学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忘了行礼。

  反应过来,他赶忙遣散士卒,手心也有些汗湿:“太子殿下,怎么会在此?下官未前来迎接,真是失礼,还忘殿下谅解。”

  萧璟云眉眼不抬:“你是何人?”

  邹启笑道:“下官南陵巡抚,邹启。”

  “为何来此?”

  “替贵妃娘娘办事。”

  邹启起先还有有些担忧害怕萧璟云继续追问细节,自己身为下臣又不得不答,但等了很久也没听到追问。才想来听闻太子殿下最懂礼数,从不越界,更何况还是后宫娘娘的私事。若是其他泼皮世子定会兴起,仗着权势窥探后宫艳文。

  他不禁自喜,不愧是他日夜瞻仰的画中人。

  清黎也最会审时度势,一溜烟,就钻到萧璟云身后,带着轻微的哭腔:“殿下,我好害怕...刚刚这位邹大人说要杀了我。”

  萧璟云再也不吃这一套,冷眼看了一眼清黎,不动声色。

  邹启紧咬着后槽牙,气得发抖,但为了不失在萧璟云面前失了风度,微微躬身向清黎赔礼:“这圣女,当真是误会一场。贵妃娘娘让我请今年的南陵圣女进宫,有要事相求。山高水远的,还不是怕圣女出了意外,所以特派百名轻甲护送圣女。”

  邹启笑容略浅:“清黎圣女,我已把车马备好,送你进晟都。”

  清黎:“看来我不去也得去了?”

  邹启笑到:“这并非只有娘娘的旨意,更是有陛下的意思在其中。”

  此举竟涉及到陛下这,连萧璟云也不好当面驳了父帝的颜面。

  萧璟云转身回眸看着她,神色平静无波澜:“你想去晟都吗?你若不愿,我可以违抗...”

  清黎将五指轻轻贴合在他的唇际:“有殿下在的地方,怎么不愿?我是你....”

  萧璟云面无表情地将她的玉手拂去:“清黎姑娘,还是不要再做这些引人误会的事情了。”说罢,他扬着衣袖朝着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上走去,傅简早已站那等候多时了,已经躬身替殿下撩开帘子一角。

  邹启慢慢踱步在清黎身边,漫不经心地晃着手里的马鞭,多有些得意:“还妄想攀上天龙之子,圣女,这些话本子里的戏文还是不要看了。”

  “请吧!我的马车已在祭台下为你备好。”

  萧璟云不知低头不知向着傅简说了什么,傅简神情凝重地向着二人面前走来,面露不耐烦:“殿下,邀请你一同入轿,同去晟都。”

  邹启喜上眉梢:“多谢,傅官!只是下官还未熏香、礼拜,怕身上的市井气息沾染了殿下。待下官换一身衣服,再....”

  傅简眯着眼睛:“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一边去。”

  傅简侧身为清黎让路,言语不屑:“请吧。”

  清黎将萧璟云所赠的黄金尽数交给了青黛和半夏,一顿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才上了萧璟云所在的马车。

  ~

  两匹油光水滑的骏马稳稳地拉着马车,驶过山野绿景。马车四面丝绸装裹,富丽堂皇,车厢内燃着一丝清雅的幽香,令人心绪渐渐放松下来。

  清黎慢慢扇着这腾腾上升的青烟,猛地吸了一口香气,却被连连呛咳不知。

  她实在闲得不了,想跟萧璟云说几句话。可萧璟云总是一言不发,就地成仙。

  那位本就不通人情的太子殿下无论何时都是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经卷,一手倒持着墨笔,五指修长。他穿着纯白儒衫倚着窗栏,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身上,更显得他面色清冷,眉目如英。

  这一路上相伴的时光,甚是漫长。

  一个月的途中,萧璟云和清黎详谈不超过十句。清黎说得大多的可能就是,夜色已晚,我要睡了,麻烦请你将灯芯剪灭。萧璟云默默不语吹灭蜡烛,又每夜会在清黎熟睡时替她披上衣衫。

  今日睡前,清黎见着满天星辰,有些忆起了忘川之地,也不知那些小鬼们会不会想着她,还是在庆幸那个蛮横的孟婆不存在。

  清黎张开五指,伸向满天的星辰,自言自语道:“好想回去啊...”

  萧璟云握着书背的骨相清晰纤长,端坐于软塌之上,目光看着手中经文。

  清黎一壶接一壶喝着小酒,羞红有些上脸。心中竟有一丝怨怼之气,就朝着那尊冰山扔了一个空酒壶过去:“大木头,为啥不理我?你这一路上都不咋跟我说过话...要不是你,我会来这里吗?”

  萧璟云垂着眉眼,转着手中的酒壶:“别喝了,你醉了。”

  她跌跌撞撞走向萧璟云,两颊皮肤剔透,泛着粉红,有些大胆着绕了几圈萧璟云的那墨发在她的指间之上,带着浑身的酒气慢慢逼近萧璟云,饱满的嘴唇沾上酒后更加诱人。

  “萧璟云,你当初为啥让我上你的马车?为何不让我跟邹启一起走?”

  萧璟云直言不讳:“我想你应不喜跟邹启待在一起一月。”

  清黎有些闷着:“我确实不喜欢跟那人待在一起,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喜欢跟你待在一起呀?”

  萧璟云那木然的表情下,慢慢浮现出一种困惑,随后一声轻笑带过:“你若不喜欢跟我待在一起,自是最好。”

  他的话倒是含有深意,点醒了清黎之前朝着他说了很多违背良心的虚情假意,做了许多违背本意的勾人手段。

  “萧璟云,你真的很无趣诶。要是谁要是跟你生活在一起,真的会无聊透顶,你天天不是公文,就是拿着个破经卷看看。是书中有黄金屋,还是有颜如玉?”

  清黎的薄纱有些滑落,露出大片粉嫩的香肩。

  这下倒是让萧璟云再次红了耳根,他故作镇定合上双眼,小声提点:“你的衣带歪了~”

  只听见她的声音如有魅惑,“乐,可是七情之中醉意感受的情感。而人最会被眼前的浮华、金钱、欢愉所麻痹,屈服于脑海里给它们的极乐刺激。”

  清黎狐狸眼双眼上勾,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她有意放低自己的腰身,低垂着眼眸,将一缕青丝绕至耳后,朱唇之间轻轻地吹着一口气挠痒着他的脸颊。声音轿媚,摄人心魂。

  “所以,萧璟云,你想要吗?”

  “那可是男人的人间极乐,我可以帮你感受一下。”

明月当窗,夜色如画。透着灶光的雕花窗格间,倒映着姿娑修竹的纤细墨影,随风而动。

  火烛微暖,照亮了萧璟云的半边侧脸,光影交错间,如梦似幻。

  清黎朱唇轻启,用轻纱当作眼罩,遮在他的眼前,而后吹灭蜡烛。

  车厢内陷入一片黑寂,有暖味掺杂进空气中,不受控地发酵,丝丝缕缕地向外扩散。

  “璟….”

  谁料萧璟云紧闭双眼,一把抓下丝绸,从旁拢出一件银丝边流竹叶花纹的长袍披在她的身上,眼神在黑夜中更显幽暗:“清黎姑娘,你和我之间互相没有男女之意,还请不要随便撩拨。”

  “我不信你两眼空空,你为何不敢看着我?”

  萧璟云缓缓睁开双眸,鸦羽长睫投落阴影:“我已跟你说过,我不懂情爱,也无心情爱。”

  “更对你没有情意。”

  “永远不会?”

  “不会。”

  这时他不再称呼清黎姑娘,转而代之为你,多了一些生疏与隔阂。

  清黎已经衣衫半解,姿态千媚,却不见他眼底一丝眸光微动。心里的自信在一点点逐步瓦解,她有些泄了气的躲在一旁,裹紧着他给自己披上的衣衫。

  “我好歹也是女子。”

  “知道。”

  “我的意思是,我好歹也是女子。你如此冷漠无情,一点也不怜惜。到底是你不是个男人,还是我不是个女子?”

  “还有,还有别的女子被你拒绝过吗?”

  萧璟云不答。

  这扶桑神君遇生命威胁不惧,遇美色不欲,遇陛下打压不伤,遇喜事不乐,真是难解。

  清黎觉得嘴巴有些干,想伸手去够那盏淡青色的茶盏。可无论怎么努力,那瓷器总离她那指尖差着一丝距离。

  萧璟云抬眸打量了她一瞬,缓缓移上目光,看见她白皙锁骨在轻纱之中若影若现。旋即,将目光移至手中的书卷上,侧着脸,将一杯清茶递她。

  清黎有些发愣,瞧他如此。心中又生报复歹念,用指片轻轻地从他的手腕处一路轻扫至他修长的手指,再从手指转为用指腹带着手中余温滑至茶盏边缘。

  萧璟云拿着杯子的手感觉她所滑之处细润暖滑,清晰感受着她温热指腹绵延点火,杯中的水面竟有一丝不稳。

  可他依旧冷淡地将茶杯凑近清黎的鼻尖,口中暗含威胁,帝王之气尽显:“黏吝缴绕。”

  “听不懂。”

  萧璟云轻揉着眉心:“我从未见过如你一样胡搅蛮缠、得寸进尺的人。”

  清黎头一次听到他说此重话,两手抱胸放于檀木座上,嘴角勾笑:“你生气了?或者,你有一点生气吗?”

  “我生气,你反倒开心?”

  “开心呀。”

  凡间百姓常说天子一怒,地动山摇,因而对皇权、世贵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这还是萧璟云第一次听到有人希望他动怒,蓦然转头,撞进一双氤氲缱绻的眼睛里,再次回归冰山状态,不再说一句。

  车马缓缓幽幽从城关入门,清黎隔着纸窗就能听见大街之上熙熙攘攘的声音,人潮混杂。市集叫卖、邀客声此起彼。清黎被声音吸引,悄悄推开木窗。

  探眼望去,晟都城高长灯火,里坊皆开。街上尘世喧嚣、人流涌动,岸下灯火璀璨。楼阁飞檐之下,红绸高挂,不少有情人相拥着共赏明月。河道街口,还有不好男女老少在街旁放着明灯,千盏明灯如同繁星点缀着护城河,光华璀璨。

  “晟都,当真繁华呀!不愧是用金砖磊出来的地方。”

  车辆缓缓停泊在宫门口,两列御林军按照官阶大由低到高、由外到内,一字排开恭候在寂归门两侧,整装以待。清黎便听到邹启急不可耐的声音传来:“已至宫门口,还请殿下落轿。”

  萧璟云不为所动,不紧不慢的合上卷册:“晟都已到,可以把佩玉还我了吗?”

  清黎指尖轻敲着杯沿:“殿下,突然来南陵寻我,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结果竟然是为了一枚佩玉。”

  萧璟云:“你明知道我最在意这枚玉佩,特意盗走,不是特意引我来寻你吗?”

  清黎从衣袖之中翻出璞玉,那是她摘下萧璟云面具时趁他面红耳赤时顺走的。意在就是为了哪天有一天,以他重视的佩玉来要挟一二。

  清黎又拎着上面双股线编织的红绳,将佩玉轻轻摇晃在萧璟云面前:“为何你如此宝贝?不就是一块除了价格有些昂贵,其他没啥特别的一块佩玉吗?”

  她莞尔一笑:“难不成,是你心念送你佩玉的人?”

  “是哪位倾城倾国的美人送的?”

  萧璟云语气淡淡:“可否还我?”

  “被我说中了?若真是哪位女子送的,便是我的情敌,我又怎能就此还你?难道要我看着自己的心爱之人日日带着别家女子送的东西吗?”清黎故作委屈摸着衣袖,语气绵柔,像个小猫呜呜叫,惹人心怜。

  但萧璟云早已摸清了她的底细,眼前的女子,千人千面。对他无论是委屈可怜,还是千娇百媚,皆是假面。

  而且最会胡搅蛮缠、得寸进尺,私德有亏。

  萧璟云不想与之纠缠,望着垂吊的玉佩,眼中的哀惜一闪而过:“这是镇北将军生前的遗物。”

  清黎想到自忘川那日十万大军挤在奈何桥最上层,过了数月,大军才幽幽散去,开始在忘川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过着亡魂的生活。而忘川最下层,黑桥,这十年来唯有那身披戎装的野鬼迟迟不肯下桥,宁愿每日忍受着桥上烈火灼烧、冷水刺骨,却始终不肯下桥,迟迟不肯迈入忘川一步。

  清黎试探性询问道:“就是那个通敌叛国的将军吗?霍连悭?”

  萧璟云微微颔首。

  “遗物?”

  萧璟云答道:“觀山案事发,我才尚在幼学之年,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记忆停留在贞衡二十二年,晟都那一场大雪,镇北将军麾下的副将宋清衍冒死入晟都,将这一枚玉佩交到我的手上,还未交代半句,便被一种我未见过的蛊毒吸干全身精血而死。”

  清黎将手肘支在膝上,下巴搭在手掌上:“殿下今日如实相告,就不怕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陛下,身为东宫太子,竟敢私藏叛国罪臣成之物,这可是个能扳倒你的大罪。”

  萧璟云眉眼挑起一丝玩弄的意味:“口口声声称心悦于我、想成为我的太子妃,是假话?我想清黎姑娘也不想成为一介阶下囚的枕边人吧?”

  清黎指尖转着茶杯,框框作响,淡笑不语。

  萧璟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此玩笑有些失礼,默然片刻:“我失礼了,见谅。”

  “我曾派人查过你的背景,你并非真正的南陵人。觀山案发生在南境之地,并且宋清衍副将死于南陵的蛊毒之下,所以我想请姑娘和我一起重新调查觀山案。”

  “猜忌觀山案和南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我并非南陵人,却又最懂南陵一切,所以殿下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作为报酬,无论姑娘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寻来。”

  清黎细细摩挲着这玉佩上面的纹路,沉思片刻后。

  她缓缓起身,再次吹灭火烛,点燃一根熏香:“不需要那些俗物,我只需要殿下陪我配合我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烛香的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不能动,不能睁眼。”

  “殿下考虑清楚了吗?”

  月色剪影映在萧璟云清俊的眉眼之上,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白衣黑发,不扎不束,直似神明降世。

  清黎只听见他的声音清润落在她的耳内:“依你。”

  ~

  站在寂归门前的众人目光焦距在那辆马车之上,没由来地从脚底生出一股紧张的情绪。等了许久,都不见萧璟云下轿。

  邹启更是弯腰居里等候了殿下好一阵,心急如焚。想着自己方才已经催促过殿下,倘若再次提点,便能被人灌上不敬之罪。索性,他瞧到了身旁一脸清闲的傅简,小声说道:“殿下和女子共处一室那么久,下官实在是担心,还请傅官再提点一番。”

  傅简不以为然,吹着口哨:“呆呗!殿下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啊?”

  邹启真是服了这个木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还不知吗?”

  傅简鄙夷撇了邹启一眼:“噢~那事啊~,那还打扰殿下干什么啊?”

  傅简又拍拍邹启的胸脯说:“你不喜欢那个女子,我起初也不喜欢啊,老是对殿下动手动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小姐、咋咋呼呼的。但是我转念一想殿下这个闷葫芦,为人清冷孤高、也说不太爱说话,也讲不出什么讨喜的人话,天天就是批阅文书、练武、看经卷,太无趣了...现在若能发现人世的一大乐事,也挺好啊!”

  邹启转而眼见那轿撵内唯一的光源消失不见,漆黑一片。咬牙切齿,这妮子真的是嫌活着太长了!

  ~

  月影斜射,两人的影子恰好交叠在一起。

  曼珠沙华如血一样绚烂鲜红,在这夜幕之中闪着微光,有花无叶,甚是诡异,马车之内幽幽氤氲着一股妖异的香味,所有感官被逐步放大,氤氲着视线,混淆着内心的喧嚣。

  光线昏暗,周围深寂。

  清黎慢慢地、俯身浅浅吻上他的唇,一丝须臾缥缈的红光溜进他的身体里,一路沿着向下,在心尖处圈圈缠绕。

月影婆娑。

  一片黑暗之中,呼吸交织,此吻清黎颇为强势,缠绵炙热,没有唇齿交缠,没有情意,只是一个单纯的吻,带着目的性的吻。

  直接,强硬,霸道,只为给他种下来自忘川的情花,曼珠沙华。

  萧璟云起先心头一颤,恍惚间,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潮涌瞬间麻痹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清醒。他能感觉到唇间温热,唇齿之间萦绕着清冽的松木香,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心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逐渐昏沉。

  没有拒绝,没有反抗,却一动不动。

  清黎睫毛簌簌颤动,望着那他左胸处有一丝妖艳的红光如花般绽放,瓣瓣微卷,花蕊四绽,星光点点。

  她抿着笑容,心知情花已经种下。

  空间狭窄,二人唇瓣紧密贴合,带着不可言说的情欲在空气中肆无忌惮扩散、发酵,丝丝缕缕,清黎感觉自己的气息开始变得有些急促仿佛有什么情绪在破茧而出。

  正在她有些意乱情迷之时,却恰逢其时对上了萧璟云的双眸,视线交汇,长久、静谧、危险。

  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忽然一窒,她赶紧推开萧璟云,用手捂着自己有些慌乱的心跳,言语急烈:“你为何突然睁眼!你....你....,可恶至极!”

  萧璟云稍稍侧头,不紧不慢点燃火烛,指着那一根已然全部落灰的香,寥寥余烟还在空中扩散。

  他不急不慢说道:“时间到了。”

  “你先前说只需一炷香,如今时间已到,我已经信守承诺。”

  “那清黎姑娘答应我的事情呢?”

  “我...”清黎有些气愤,羞红了脸,但又看着那已经烧完的香烟无可反驳,“我答应你的自会完成,殿下,请放心。”

  “清黎姑娘,为何生气?”

  “我...殿下难道不知我们刚刚在做什么吗?你没看过那些东西吗?”

  萧璟云冷冷问道:“哪些?”

  清黎一腔火气不知如何发作,她也不知为何在刚刚和萧璟云对视的那一瞬间,会觉得如此得惊慌失措、小鹿乱蹿,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把握全局之人,也会突然被那个木头占了上风。

  她闻着空气中弥散着甜腻的气息,顿时大悟,原来是那个可恶的曼珠沙华。世人只知道忘川的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却鲜有人知晓她之外的别名,一夜情花。曼珠沙华通常花瓣轻柔优雅,万般风情绕,气味幽香娇媚,勾鬼驻足,得此才能吸上一吸男鬼身上残留的灵气。

  那花最会勾魂摄魄,定是被那该死的情花麻痹了理智。清黎借此安慰自己许久,才渐渐平息了自己焦躁的情绪。

  她抬着眉眼瞧着萧璟云神色无异,平时动不动就怯雨羞云的他现在确实该死的平静。刚刚平息的情绪,一下子翻腾上来,刷地一声拉开纱幔跳下马车,落荒而逃。

  傅简在门前恭候多时,只看见那位女子气鼓鼓地跳下车,脸上还带着一阵羞红。他原还有意上前去打声招呼,却不料那女子看到他好似十分厌恶,低垂着头。由着同样一脸气鼓鼓却不知在生着何种闷气的邹启领着快步走进离了宫门。

  傅简不明所以,等候了多时,才等待了萧璟云缓缓提着衣摆走下轿辇。

  傅简在前提着夜灯,支散其余御林军,和萧璟云一同走在宽阔广大的内宫内。

  晟国布局天圆地方,三宫九院,各宫寝殿以云顶檀木为梁,铺满青石琉璃瓦,雕栏画杆。举目望去,廊下声声虫鸣,时隔数步,便有刻着祥腾云纹柱,辄高悬宫灯,时不时有些宫女低垂着头从回廊快步走过。

  “殿下?”

  “殿下?”

  傅简见四处无人,连连低声唤了好几声萧璟云,他这才回过神来。

  “殿下今夜也好生奇怪,老是走神,可是和那位清黎姑娘在轿撵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璟云见四下无人,抬头望着殿外星辰月落:“傅简,你可知...”

  “罢了。”

  “最近父帝罚我禁闭数日,朝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傅简苦思冥想:“殿下,我是武官,不是文官。要说头等大事,便是明日中秋宫宴之上,殿下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跟陛下交代私逃出东宫一事?倘若要是被陛下知道殿下私下查着觀山案,那可真是忤逆的重罪。”

  “还有一事,便是六殿下快回来了。”

  萧璟云淡淡回道:“好事。”

  傅简提着宫灯,听着池塘中蛙声轻叫:“哪里好事了?六殿下本就是皇后的嫡出,又是众皇子中最受宠的那位。六殿下如今是得胜归朝,陛下肯定龙颜大悦要大肆赏赐,轻则黄金万两,重则封爵赏地、开府上朝。”

  萧璟云倚着栏杆,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连月影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的树影。

  “有话直言。”

  傅简抓了抓脑壳,他深知他能想明白的事情,萧璟云怎么可能看不透?奈何他永远是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明明这城府比任何人都深,却屑于分一点心思在计较得失上、更甚算计别人。

  傅简哀其不争:“殿下,我们也防着有心之人行吗?特别还是那种把狼子野心摆在明面上的人。”

  萧璟云悠然散漫地从他手中接过宫灯,眸色深沉:“自古以来,高位能者居之。国运兴衰,王朝更替,皆是道法和天意,你不必在意。”

  傅简叹了口气:“是您并不在意吧,殿下。”

  听着林叶作响,傅简耳朵微动听到一些细碎的脚步声,立马轻功一跃揪出躲在灌木后惊慌失措的太监和宫女。

  小太监和宫女衣衫不整,女子的口脂被划出淡淡的红晕,还依稀挂着些水痕,两人刚从余情之中还未退散,就歪打正着撞到了今日回宫的太子殿下。

  二人齐齐下跪,惊慌失措:“殿下...殿下...饶命。”

  萧璟云并未反应过来,二人在干些什么鬼祟之事。

  幸得傅简看不惯这种私相授受的龌龊事,以手中银刀震慑:“你们是哪个宫的当值的,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宫闱之内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心中还有没有礼法和道义,还有没有廉耻。”

  萧璟云这才知道二人刚刚在行鱼水之欢,揶揄出目光打量着一旁的花草,又忆起宫女嘴角那被抹淡的口脂,又不知为何想到了那漆黑的轿撵之内,清黎柔软的唇间轻轻抵着他的唇瓣....

  他的思绪骤然混乱,这是周公礼吗?是他们口中的鱼水之欢嘛?他这才意识到这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私事,自古熏受古礼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荒唐地不逾矩,毫无礼制。虽是半推半就之间,但还是损了姑娘清誉和自己恪守的礼法。

  他四肢僵硬,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手指却下意识摸着唇瓣之间那未散的余温。

  傅简瞧萧璟云一下子窜起来,神色还有些慌张,也跟着紧张:“殿下,怎么了?”

  萧璟云脸上荡着极其不自然的红晕,感觉自己的呼吸难以稳住,连带着心跳如鼓,他有些诧异地用手搭在自己的左膛之上,感受着皮肤之下那不可思议的搏动。

  头一次,如此,澎湃。

  他屏住呼吸,狂稳住心跳:“傅简,传御医。”

  ~

  傅简跟在殿下身旁二十载,殿下头疼脑热次数少之又少。而且凡事都会为人考虑,不会在深更半夜之间通传太医。所以傅简铁了心认定,萧璟云一定是突然得了什么大病,又联想到殿下之前自己给自己服下化骨散,怕是这毒根本没有剔干净还在体内作祟,心急如焚。

  他急忙将殿下安置于床榻上,驾着烈马直冲进太医院,一把抓醒正在美梦之中的温太医就往东宫狂奔。

  可怜还在睡梦之中的温舜,美梦才到一半,就被人不由分说地抓起来,连个布靴也不让他穿。还被强拉上最怕的烈马,一路颠簸,疾风狂灌入他的口腔,寒气侵入五脏六腑,心跳超速,即将快一把老骨头上西天。

  “救!”

  “命!”

  “啊.....”

  终于到了东宫,傅简纵身下马准备强硬拉下温太医,却见温太医如蔫草一样径直倒了下来。傅简感到大事不好:“温御医,温御医.....”

  还未医人,就已经半条命搭在途中。

  一炷香过后,温舜才靠在软塌之上缓缓缓过气来,喝着傅简给他递过来的茶水,甚是不满地啧了一声:“武夫。”

  温舜又慢慢收拢起随身的小药箱,提着笔墨写下一个小药方递给萧璟云。

  萧璟云抬手接过,目光下敛:“温御医为何只给我开安神的药方?”

  “对啊,你这老头怎么只给殿下开些安神的药方?医术行不行啊?你可没看到殿下刚刚那个面红耳赤的样子,还用手捂着胸口,说心脏狂跳不止,肯定是体内余毒未清。”

  温舜见有人质疑他的医术,也有些负气:“傅官,你来告诉我哪个人心脏不跳?”

  傅简哑口无言。

  今夜有月,淡白的月光清洒在萧璟云颀长的身影上,显得清冷又寂寞。他捂着胸口感觉那处慢慢又趋于平静:“可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今夜是第一次...”

  温舜笑道,指着自己心尖处:“好事啊,说明殿下这里终于开窍了。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人或者事?是不是遇到了哪位姑娘?”

  傅简凝着眉头,后表情逐渐舒缓:“噢~,定是那个名叫清黎的女子让殿下动了凡心!”

  温舜和傅简不禁摇头感慨情爱的力量,都能把一个不懂七情的人焐热!可喜可贺!

  萧璟云想到轿撵之内那一炷香的时间,眸色愈发漆黑深沉:“南陵中人果然深不可测。”

  他深知这可不是世人口中的男女情爱,那一炷香的时间,不知清黎向他施下了什么,可能是蛊虫也可能是神秘的巫术,才让他刚刚如此反常。

邹启领着清黎来到一间偏远宫苑处,清黎推开屋门走进去,封存已久的灰尘漫天飞扬,她被熏得连连呛咳。邹启双手抱胸倚着门栏看着清黎这落魄的样子,心中的怨气发泄不少。

  这间小屋,空间狭小,摆设简陋唯有一张紫檀桌案还有一张檀木床。她微微眯起眼睛,质问着邹启:“我就住这里?”

  邹启冷笑一声:“你知道你什么身份吗?在南陵你可以是圣女,但在这晟宫你这是一个不受待见、甚至是令人憎恨的巫女。你不知道吧?晟宫最忌讳巫蛊之物。”

  邹启笑容阴暗:“记住你的身份,是白术部落一个会观天象、卜算运势的司命,此次专门被贵妃娘娘请来卜算一下流年运势。你如果想在贵妃娘娘手下活得长一点,就别被别人发现是南陵巫女的事情。”

  “可萧璟云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这你放心,太子殿下没你那么喜欢多事,也不会对贵妃娘娘不利。”

  清黎戏虐地说道,挑着眉梢:“怎么?贵妃娘娘这么畏惧我被人发现身份,难道她所求之事这么上不了台面,以至于她根本不敢告诉别人她在求巫蛊之术?”

  “是不是跟你好男风一样上不了台面?”

  邹启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五官扭曲:“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清黎指指脖子,似笑非笑。

  ~

  夜风轻摇,屋内燃着淡淡的熏香,清新优雅,

  清黎一手撑着脸,一手支着紫檀案几,散漫随心地看着平铺在桌子上的经卷。清黎看到经文中上白纸黑墨上写着劝导世人清心寡欲。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净,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1]

  清黎看着直发笑,萧璟云天天与此经卷打交道怪不得养成了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性子。

  “你在笑什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收敛了平时的洒脱和散漫,多了几分冰冷。

  清黎微微一笑,翻着下一页的经文。

  “你何时喜欢看这种书册了?”司命瞳孔暗沉,晦涩不明,撩了一下衣袍坐到了清黎对面的软塌之上:“明知道是我来了,也不给我倒一杯茶。”

  司命只好握着茶壶柄给桌上两个玉瓷小盏倒了两杯清茶,茶色清亮,香气清香。

  清黎谢过,微微举杯向他示意,而后一饮而下。她原想并不喜欢喝这种寡淡的汤水,总觉得少了烈酒灌喉之后的酣畅,现在在凡间时日呆得久了,亦或者是跟萧璟云接触了一个月也跟着他也习惯了品茶,竟愈发觉得茶香气饱满馥郁,清香留齿久久不散,令人依旧未尽。

  司命沙哑的嗓音克制着体内的暗涌:“我原先也下过忘川,给你带凡间的茶,结果你不喜欢。”

  “是吗?”清黎躺在木椅上,手中轻轻摇着绣着牡丹图案的扇子:“司命,你知不知道今夜我成功给萧璟云中下了曼珠沙华,也就是忘川的彼岸花。”

  司命不解:“这彼岸花有什么用?”

  “司命,你可知彼岸花的典故?”

  清黎在宣纸上画下曼珠沙华:“你知道彼岸花花叶同根,却永不相见的典故吗?有两名小花精灵一个名字叫曼珠,一个叫沙华。二人共同守护彼岸花几千年,可因为彼岸花花谢时叶在和花开时无叶的原因,他俩永世不得相见。从未见过面,也依然无法阻止他们之间互生情愫。”

  她将宣纸举到司命面前,眉眼之中尽是得意:“你觉得这花像什么?”

  清黎十指弯曲似一个含苞待放的花朵:“彼岸花的身形是不是酷似一个妙龄少女在上上天祈祷的手形,这是曼珠和沙华对于爱情的祈祷,所在在我们忘川被称为情花。”

  “萧璟云不是生来没有情根,无七情,我便给他种下曼珠沙华。”

  “现在情根已种,只待花开。花开之际,他的情根就会慢慢地一点点生根发芽,最后七情开遍。就可以轻松拿到他的眼泪,打道回府了。”

  司命问道:“那要如何开花?”

  清黎捶着小腿:“反正我今日□□没有成功,看来小打小闹是动摇不了他的。”

  司命一口清茶刚入口,听到□□两字猛地一口水喷在清黎反应:“什么?!扶桑神君什么反应?”

  清黎用帕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事后想到那羞耻的一幕,神情一瞬间有些慌乱:“没啥反应。”

  她话锋一转:“我猜想应该是受外界事情影响,或大喜、或大悲,反正能催生他的情感的大事件,使情根发芽。”

  “大喜之事暂未想到,我想他已经贵为太子,万人之上,也拥有了无数金钱、势力,应该很难有什么事能让他高兴。所以,我们可以从悲入手。人在云端呆地太久了,就更害怕失足坠入泥潭,一无所有。”

  司命拿着手中的命簿轻轻敲了清黎的脑袋:“我今日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扶桑神君在我命簿之中有必须经历的两起两落命劫,我在司命殿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该如何编排这落的情节?”

  “你平时主意最多,可帮我想想如何写?”

  清黎低垂着头翻着手中经卷,优雅而散漫。半响之后,才跟司命开口:“你可否使用仙法让我们隐身去庆帝那走一遭?我想了解一下萧璟云在这晟宫中的一切。”

  司命道:“好。”

  二人隐去身形,来到中庭的上书房。鼎上覆以琉璃瓦顶、七彩横木,正脊用龙纹樟木,两端祥腾云纹相吻合。书房中两个饰一龙、一凤皆以精美雕刻的金烛台左右吻合,红烛泣泪,渐渐燃烧。庆帝在书案之上照着一副笔法多变的行草专心临摹着字迹,太监汪怀言在一旁俯身研磨。

  清黎仗着有司命仙法加持能隐身,肆无忌惮地咬上了那个金龙烛台。

  司命连忙把她拉开:“清黎,你这是干什么?”

  清黎嘴角微微仰着笑意:“不好意思,自古穷疯了,见不得富人。我还以为不是真的,所以咬了咬,没想到晟国这么奢侈,连烛台都要用黄金锻造,真是财大气粗。”

  “我突然真的有点想嫁给萧璟云了,毕竟他很有钱!”

  司命一个眼神还暗藏着几分冷锋杀过去,因为此事他们二人先前已经有些不愉快了,没想到孟婆这骨头就是喜欢在人雷区上蹦跶。

  清黎见司命有些动怒,举手投降:“口嗨口嗨,小仙那敢破坏神君那不娶妻生子的命格呀。”

  司命不想与之多辩驳,拉着清黎站在云柱前正大光明地窥伺着皇家私密。

  一位小太监推开上书房的大门,带来了一阵凉爽的秋风,庆帝脸色微沉瞧着小太监又接连递来三道明黄折子。偌大的房间,那股沉闷的气氛如暴雨前的宁静,死寂。

  一旁的御前总领太监汪怀言服侍庆帝多年,多年伴君如伴虎的经验让他能清晰摸透眼前这位不动声色的帝王到底是什么心思。他连忙上前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折子,又故作凶狠赶走了他。

  庆帝瞄了一眼这三道折子,低头又在临摹着书法。可是笔法已乱,笔锋凌厉转角之处少了柔和顺滑,庆帝将毛笔掷在桌子上,不再隐藏自己的火气:“他回来了?”

  汪怀言小心卷起书画,语气十分熟稔:“太子殿下已经回来了,还特意上了一道折子向陛下赔罪。信中所写,思念君父,但今夜寒重时晚,怕扰了陛下清梦,所以未能来昭阳殿请罪。”

  庆帝嘴角的戏谑更加深了几分,火气不减反增:“他倒是孝顺。”

  “汪怀言,你说,这晟国如今是到底是谁做主啊?”

  汪怀言一惊,立马跪下彰显眼前君王之威:“陛下龙体康健,还能统御晟国万年,自然是陛下做主。咱家心中只有陛下,群臣心中也是如此。”

  庆帝眼神倨傲地扫过桌角一沓折子,言语夹着阴沉的气势和九五之尊与生俱来的压迫:“瞧瞧,一朝晟国的太子私自违抗君父的命令,私自出宫。孤还未说如何责罚,这些群臣就开始连夜写折子来替萧璟云求情。百臣求情请孤原谅太子的莽撞之举,相信太子此举自有他的深意。”

  “孤怎么之前就没瞧出他萧璟云有这番笼络百臣的心思?现在都传东宫门前群臣络绎不绝、商量政务不来昭阳殿反去东宫找太子殿下。孤这个君王,岂不是形同虚设吗?”

  汪怀言额间几滴冷汗留下,心里打颤,不知该如何接话。

  火烛照亮眼前不怒自威的帝王,映照着一跪一站的两人,朦胧地浮起一团光影在青砖地面上。

  庆帝又翻起一道折子,冷哼一声,将这折子扔到汪怀言身前:“呵,丞相求孤希望能将家中嫡女嫁给萧璟云为太子妃,说二人门当户对,希望孤成全了这一段雀桥佳话。”

  汪怀言的头越来越低,后背发凉,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缔结姻缘的可谓是增长势力的最好有也是最有用的手段,只要一纸婚约便可以让两方势力携手合作。朝中本来已经无哪位皇子能跟他分庭抗争,若再是有了丞相站队,这帝王之位真是形同虚设了。

  庆帝深谙,绝对不能遂了萧璟云和丞相的意愿:“萧璟云想娶?孤偏不让他娶。正好吾儿承宣得胜回朝,就由此门亲事为吾儿铺路。”

  清黎站在一旁看着父子猜忌,不,应该是君臣猜忌,不免有些为萧璟云心寒,她好像有些懂得司命为何要为他写下无妻无子的命格了。生在皇室,身不由己,活在亲人的猜忌之中。

  眼前的庆帝只是晟都的皇帝,并非萧璟云的父亲。

  司命望着清黎:“清黎,是不是你心中已有想法如何设计这落?这悲?”

  清黎心中已有妙计,将手搭在司命的肩膀上:“天要助我,情花已生根。愿我能成功得偿所愿,拿到眼泪,回到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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