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时代》第一章草儿娃儿13、爹爹续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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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爹爹续烟婆

时光如流,日月如梭。一个月过去了,丰湾学校的学生们已经放了暑假。所谓放了暑假搞“双抢”,即抢割早谷、抢栽晚秧,也就是到了农村最忙的季节,而这又是一年当中最难熬的酷暑时节。

这天傍晚,唐之强家的李娃插秧回来,路过运东家,特意上门来告诉陈安颖说:“我刚刚又碰到那天救你娃的那个人了。”

陈安颖忙问是谁。

李娃说:“是三队的夏志光。他那天同别人轮换车水,趁中午回家吃饭的空儿,带了个赶罾子,想抽空捞点鱼虾。没想到就碰上你娃落水了。”

陈安颖忙说:“那我要去好好感谢人家。”

李娃眨了眨眼说:“人家说了,谢就不必了。人家对你家的情况还很了解呢,可能还想请你帮他一个忙。”

陈安颖听她话里有话,就说:“谢是肯定要谢的。你说我能帮他什么忙?”

李娃说:“你别着急,肯定是好事。”

陈安颖还真有点急了,催促道:“你快说嘛。”

李娃说:“是这样。这个夏志光呢,是个寡汉条子。他以前是有老婆的,还有个儿子,前两年老婆儿子跟别人走了。他的亲戚就给他关心,不知从哪儿给他弄来了一个女人。据说是从汉口那边来的,四十几了,也算婆婆了,只是打扮起来不像婆婆。就是开销有点大,喜欢吃点烟,喝点酒,哦,还喜欢吃鱼。过了一些日子,夏志光一个人就有点吃不消了,又不好把人家给退回去。这不,就想到了你这儿。你家爹爹不是一个人嘛,婆婆死了这么多年,也遭孽不堪的。人家就想给你爹爹做个媒……”

陈安颖一边听李娃说,一边在想,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

李娃还在继续说,“人家说了,也算与你娃有缘,让他碰上了,也知道了你家的情况,就托人找我来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你陈姐也是个有名望的人,只要你同意了,这事也就成局了。要是你嫌我的面子不够大,人家还会再托人……”

陈安颖接过话头说:“李姐,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确了,我还要跟娃他伯伯商量一下,再跟你回话,好不?”

李娃是个麻脸,这时一笑,脸上挺夸张的,像是满脸堆笑,连声说:“好,好,我就等你陈姐回话,我好告诉人家了。”

格严一回到家,屁股还没落板凳,陈安颖就把李娃说的事告诉他了。

格严说:“难怪这两天有人说我笑话,说我要娶新妈了,还真有这回事喔。”

陈安颖说:“你看这事怎么办?”

格严说:“还能怎么办?人家救了你的娃,也算注意到你家了。你要是回绝,人家会怎么看你?我看还是等老头子自己拿主意吧。”

陈安颖本来觉得这事挺别扭,要是搁在以前,她才不会同意呢,现在有儿子落水的事夹在里面,只能憋屈着同意了。

两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一个打扮洋气的半老婆婆,由两个媒婆样的女人陪着,来到了应格严家,这边就由李娃和玉芝婆迎接,在陈安颖的房里完成了交接仪式。这也是陈安颖让了步的。那婆婆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在正屋里举行仪式,也就是占用陈安颖的房间半天。陈安颖既然同意了爹爹续弦这一事,还能不继续再让一步吗?仪式很简单,看热闹的只有小孩子。正值“双抢”到了最后阶段,大人们都忙得热火朝天。连格严、格生兄弟都请不动半天假,只有新郎应于贤一个人在家里张罗。至于李娃和玉芝婆嘛,也没请假,她们只是跟同伴们打了个招呼,耽误一下,做个简单的仪式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娃们哄抢了一会儿糖果,也渐渐散了开去。只有运东有些愣愣的,一个人倚在房门口,偷觑着这个有些陌生,手上戴着金钣子、嘴里有颗大金牙、打扮有些洋气的女人,坐在他母亲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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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打量了一会儿运东,就招呼他过来,说:“你叫个么名字?”她说的是一口汉腔,运东有些听不大懂。她又说:“问你叫么子嘛?”

这次运东听懂了,就说:“我叫运东。”

那女人又说:“你是你爹爹的孙娃子吧?”

运东点点头。

“你知道喊我么子吧?”

运东不做声。有人告诉过运东,说你家要来一个新婆婆了。运东只听说家里以前有个老婆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饿死了,就埋在沟对岸的桑树林子里。他也听幺爷说过她妈,也是他父亲的妈,运东的婆婆,死得更早,是五四年淹大水的时候得瘟疫死的。运东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在他的印象中,婆婆只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可现在忽然来了一个新婆婆,叫他还真不好适应。在新婆婆还没有进门之前,幺爷就告诫他不要喊婆婆,还要同他一起躲起来。运东不肯,他有些好奇,就想看看这所谓婆婆到底是个什么样。

没想到这婆婆还喜欢同他说话。她见运东不做声,只是盯着她看,不由得笑了一声,露出了一颗金牙,说:“你说话呀,看我做什么,我知道你叫运东,你该喊我什么呢?你喊对了,我就给你糖果吃。”她说着,就从衣兜里摸出两颗糖果亮来亮去。这样就让运东看到了她手上的金钣子。运东好像开了窍:原来婆婆就是这样啊。运东笑了一下说:“该喊你婆婆。”

那女人立刻又笑了:“啊对,你该喊我奶奶。”她就把糖果递给运东。在运东上前拿糖果时,那女人就趁机摸住运东的头,说:“你去找爹爹给我拿洋火来吧,我要抽烟了。”

陈安颖刚从屋外进来,就喊运东,说:“你在这儿干什么,没惹婆婆生气吧?”

那女人忙说:“没有没有,运东好玩着咧。陈娃,我告诉你,你这娃儿乖巧呢,我喜欢。”

运东趁机挣脱了那女人的手,出了家门。到了外面,运东又想起幺爷告诫过他的话来,立刻把糖果藏到了衣兜里,生怕被人看见了。

到了掌灯时分,运东回到家里,却见坐在她母亲房里的那个婆婆正在抽烟呢。难怪别人称她“烟婆”。运东从没见过女人抽烟,他不禁疑惑了:难道婆婆都是抽烟的吗?可他又一想,不对呀。石头家的婆婆就不抽烟,唐家的婆婆也不抽烟,还有,于亮家的婆婆七八十岁了,除了话多讨人嫌,也从没见她抽过烟啊。运东不好问谁,就在心里琢磨:也许这个婆婆跟别的婆婆不同,“烟婆”大概是要抽烟的吧?要不,怎么会叫“烟婆”呢。

过了一会儿,格严、格生兄弟收工回家来了。家里也随之热闹起来。一下子来了许多闹新房的大人。他们把格严、格生兄弟俩捉住,一起揪到那婆婆面前,要他们叫妈,叫新妈,叫亲妈。叫了妈还不行,还要吃妈(奶)。那婆婆恐怕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往床里边缩,又往床底下溜。可是众人不让,她只好作揖求饶。众人还是不依,说:“三天无大小,怎么盘都行。”于是,一番嬉笑怒骂,直闹得鸡汪鬼叫,不亦乐乎。直到队长应于山来了,大家才不敢继续放肆了。

新房闹够了,人都散去了,夜也很深了。应于贤和格严、格生三父子就一起把那新婆婆簇拥到了后面的屋里。陈安颖才开始收拾她那被喧嚣杂乱占领了半天半夜的房间。而玩辛苦了的运东、运喜、运柏几个娃们早已在前房里睡得正酣呢。

第二天一早,运东刚出门,就被他幺爷三姑逮住了。

三姑用指头点着运东的头,厉声问道:“我叫你不要喊她婆婆,你怎么还要喊婆婆?”

运东不服气,犟嘴道:“伯伯、小爷还喊她妈呢,你怎么不喊她妈呢?”

三姑差点儿气死了,骂道:“你这个小家伙,就你会当奸臣,会当叛徒啊,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揪住了运东的一只耳朵。运东被揪得呲牙裂嘴,熬不过刑,哭叫起来。

陈安颖在屋里听见了,就喊道:“运东啊,是哪个在打你呀?”

三姑一听到陈安颖的声音,马上放了运东的耳朵,威胁说:“再敢当叛徒,当奸臣,我饶不了你!”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格严吃了晚饭,就去房里找一样东西,可怎么也找不着。他边找边说:“我今天早上放在这儿的一个书包,怎么就不见了呢?是不是运东拿了?”

运东放了碗,正准备出门去玩,听到父亲说他,也就不敢走了。

陈安颖接口说:“你是不是找我给运东缝的那个书包?”

格严说:“是的。”

运喜听说书包,就说:“我要书包,我要上学。”

陈安颖说:“你要找那个书包做什么?”

格严说:“我在里面放了东西。”

“什么东西?”

“你拿了就快给我拿出来吧。”

“你先说是什么东西,你不说我就不给。”

“一条烟,一条新华烟。”

“你要烟干什么?烟是哪来的?”

“我买的,要送人。”

“送谁?”

“你不管。”

“你不说我也晓得你要送谁,是送你那个‘烟婆’新妈吧?”

格严生气了:“你还有完没完,快给我拿出来。”

陈安颖一边去拿东西,一边不停地说:“我是说你连鸡公烟都舍不得抽,怎么买这好的烟哪?新华烟好贵呀。家里连油盐钱都看不到,娃儿读书报名的钱都没有着落,这就说你讲孝心啦!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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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颖说得没错。那时候十块钱就算一笔家当。游泳烟号称“高干”烟,一条烟值两块九,一般人见都见不到。一条新华烟两块四,一般人也抽不起。最常见的就是鸡公烟,一包一角五,也不是人人都抽得起的。买一条两块四的新华烟送给那个什么事也不做的烟婆,陈安颖当然舍不得了。像他们这样的贫困人家,两块多钱可以过得十天半月日子了。

格严见陈安颖唠叨个不停,有些不耐烦地一把从陈安颖手里拿过书包,抠出烟来,再把书包往桌上一丢,说:“你还有完没完?我送一次还不行啊。”说完,夹着烟就到后屋去了。

运喜看到桌上的书包,一把抓在手里。

运东一见,跑过来一边夺,一边说:“我的。”

运喜一下子就哭了起来。陈安颖就把气往运东身上撒:“运东你都这大了,还不晓事啊,你伯伯一走,你就逗娃哭,看你伯伯回来不打死你!”

运东犟嘴道:“这书包就是我的嘛,他还这么小,要什么书包?”

陈安颖见气发愁,一边垂泪一边说:“好,你长大了,你有狠了。等你伯伯回来我就告诉他,我晓得你只怕一个人……”

运东把书包往脖儿上一挂,头一扭,就出门去了。

转天中午,运东同玩伴们散了,回家吃午饭。没想到一顿家伙正等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了他拳头耳巴子一顿暴打。运东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他以前也没少挨父亲的打,但只要母亲在跟前,她总是出来转弯。可母亲今天不但不转弯,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数落他。他就知道今天这顿家伙吃的是昨天的亏了。可昨天是他的错吗?明明是他的书包,为什么要让运喜拿走?他感到十分委屈。直到一家人把饭都吃完了,他还在地上一边干泣,一边看蚂蚁觅食。

这当儿,小爷格生上前来了。他手上拿着钓鱼杆儿,一见运东在哭,就说:“这是怎么了,吃饭还打家伙?”

格严就问他干什么去,他说想瞅空钓两条鱼儿,改善一下生活。他还说叫运东跟他一起去,开限(野外)可好玩呢。

格严说:“别理他,是个臭狗屎。”

运东听了这一骂,本来已经干了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达度简介:本名应才兵,湖北仙桃人,硕士研究生学历,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已在《中国作家》《中国报告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发表出版作品200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直人横人圆人弯人》,《就这样把你征服》,长篇小说《贫困时代》,长篇报告文学《体操神话》,军旅报告文学《世界屋脊上的钢铁长城》,《尘封七十年的抗日名将曾锡珪》等。《体操神话》获湖北省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世界屋脊上的钢铁长城》入选《2012中国报告文学年选》,《喜马拉雅山上的格桑花》获中宣部中国梦征文二等奖。2014年为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作家,在湖北洪湖市定点深入生活,完成长篇小说《贫困时代》,被称为江汉平原版“平凡的世界”,“一部精彩呈现江汉平原地域史诗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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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是继女(二)

我已经尽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了,但是汤盆放到餐桌时那重重的撞击声还是出卖了我的内心,我没法做到装聋作哑:「小孩子说话最好有点教养,不然到了外面会被人教训。」

钟晓欣白眼一翻,撇了撇嘴:「说都不让说?不说就不是废物了?切,这样的小孩也就你稀罕,扔外面连人贩子都嫌弃!」

小小年纪,专捡旁人的痛处戳,我真的恨得牙痒痒:「你倒是会走会跳,可你三天两头被你那继父赶出家门,死皮赖脸跑我们家借宿,连你妈都不稀罕你,你不是更像个废物?」

这话管用,钟晓欣一时语噎,脸涨得通红。

我继续刺她:「既然来我家借宿,那就有个借宿的样子,别口无遮拦地惹我不高兴,小心我把你扭地出门!」

话音未落,钟毅从阳台上冲过来,他早已练就了敏锐的嗅觉,在战火爆发前打断了我和钟晓欣箭弩拔张的局面。

他一边穿外套一边对钟晓欣说:「嘴巴这么欠,你今早上不用吃饭了,直接回你妈家拿书包,我

送你上学!

说完不顾钟晓欣的挣扎,连拉带拽地把她带出了门。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阳阳扶着助行器左一下、右一下的踢踏声,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挪动到我跟前,仰着头,12里含混不清地一直「啊」。

大约是饿了。我弯腰抱起他,将他放在宝宝椅上,喂好了饭,然后和医生确认了下午康复训练的时间。

阳阳是个脑瘫患儿,这是我心里的一根刺,也是钟晓欣用来攻击我的利器。在她的眼里,阳阳是不配有名字的,「废物」就是她对他的称呼,而她对我的称谓则是「废物的妈妈」。

阳阳的脑瘫是在出生后八个月才诊断出来的,医生说是因为出生时产程较长引起胎儿窒息,伤到了部分脑子,但好在阳阳智力正常,只是语言发育有些迟缓,行走困难。

为了阳阳我辞掉了工作,全身心投入到他的康复治疗Q中,直到最后全家不堪重负,前夫提出了离婚。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在我妈的帮助下,一边靠在网上帮别人画图赚钱一边给阳阳治疗。

转眼快要两年过去了,阳阳现在三岁了,他在助行器的帮助下已经可以短暂行走,语言方面偶尔也会蹦出一声「妈」,我也在医生的介绍下实地考察了一所专门收这种特殊孩子的幼儿园,计划在九月份就给阳阳办理入园。

除了我和钟晓欣那糟糕的关系,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手机「叮咚」一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钟毅刚刚发过来的一条信息:「老婆,对不起,欣欣的话你别放心上,这孩子从小被惯坏了,无法无天的,我已经批评过她了。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对于一个经历过失败婚姻又有一个身残的孩子的我来说,「一起」这个词,比得过任何华丽的海誓山盟。我心里稍稍一宽,提醒自己不要在意那么多,钟晓欣就算再瞧不上我,也无可奈何。

下午的康复训练进行了一个小时,以至于我回到家的时候钟毅已经在厨房忙活开了,我来不及放下阳阳就快速到客卧看了一眼,确定没有钟晓欣的身影后,才长长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蹲在厨房门口剥蒜的钟毅就给了我

当头一棒:「老婆,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姚晶给我打电话,说要让欣欣来我这边住几天,聂超不是伤了头吗,他们两个不对付,怕再起冲突。」

刚刚松掉的那口气就这么突然又被提起,我心里不禁一阵苦笑,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到底是躲不过去啊。

钟毅还想再说什么,门钤突然响了,姚晶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小皮箱。在她的身后,是背着书包、嚼着口香糖、白眼翻上天的钟晓欣。

钟毅一愣,从地上站起来:「我不是还没给你回话吗?你怎么自作主张……」

「嗐,趁着天没黑,我赶紧送过来,老聂那边还等着我照顾。」

姚晶将皮箱放在玄关处,又将钟晓欣使劲往屋里推,看到抱着阳阳沉着脸一动不动的我,思索了片刻,突然从包里拿出一沓钱,硬塞在我的怀里:「那个,这几天就让你费心了,这点钱给阳阳买零食吃。」

说完像是怕我反悔一样,逃也似地窜出了门。

我拿着那叠钱愣了愣,感到异常烫手,将阳阳往钟毅怀里一放,拔腿就追出去。

然而,走廊里并没有姚晶的身影。

我家住四楼,我追出去的时候电梯显示还在15楼下行,这么短的时间,显然姚晶没有乘坐电梯。

我疑惑地往旁边的步行梯走了走,果然听见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姚晶说话的声音:「我已经将欣欣送到她爸这里了,她不会再烦你了,你今晚上回来住吧?

「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可是这抚养权也不是说变更就能变更的,我老早就提过,她爸不同意,你总得给我点时间……

「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再拿离婚说事了?我有个女儿我当初也没瞒着你……什么?没想过她这么恶毒?」

许是楼道里声音效果不同,又许是姚晶不小心触动了按键,通话声突然变成了外放,聂超的声音突兀又清晰地回荡在逼仄的楼道:

「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我冲上去并不是我多勇敢,而是我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别人觉得她不敢下死手,但是我知道她敢。

「我还知道这一酒瓶子砸在别人头上,不住一个月院人家都出不了这口恶气,我绝对会被讹得倾家荡产。

「你自己想想我们结婚以后她惹过多少祸,亲戚好友家的孩子哪个没被她欺负过?几乎得罪个遍。姚晶,真不是我不容她,她真的太不服管教了。

「你最好让她跟着她爸,实在不行放到老家,不然咱俩只有离婚这一条道了。」

电话说到这里猛然挂掉,姚晶抱着电话不死心地「喂」了几声后,气呼呼地低声咒骂了一句,抬脚刚要继续走,看到转角处环臂倚在墙上的我。

我在她错愕的目光里,将那叠钱重又扔在了她的怀里:「算盘打得不错,不过不好意思,亲妈都容不下她,还能指望谁容她?」

我上前准备拉姚晶将钟晓欣带走,没想到她三两步逃开了我的拉扯,一溜烟逃窜得没了影。

3

钟晓欣一口气在我家住了两周,不管钟毅怎样催促,姚晶都铁了心不来接,最后干脆晒出了机票,说她要和聂超去国外度假:「亲妈有事照顾不了孩子,放在亲爹家住几天还不行了?」

一句话噎得钟毅哑口无言,问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钟毅那张左右为难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虽然我比任何人都不欢迎钟晓欣住在这个家里,但是我更不想逼钟毅。

钟晓欣再闹腾,也只是针对我,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和钟晓欣保持距离,不至于引起冲突。

转眼到了周六,是我老早就约好的带阳阳试课的日子,如果试课成功,阳阳就能正式开始他的幼儿园生涯,而我,也可以找个固定的工作减轻钟毅的压力。这一年来他几乎负担了所有的家庭开支,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然而现实终究是残酷的,阳阳的试课并不成功,他对老师有着本能的排斥,又因为不会表达,整节课下来几乎都在哭。我心里生了气馁,收拾了东西往家走。

等我回到家才知道,钟晓欣在我和钟毅外出的这一段时间,造了多大的孽。

我家楼层低,夏天又总是开着窗户,很容易受到外界噪音的影响。

更不凑巧的是,楼下垂直客卧窗户的花坛里是物业专门开辟出来的一方小小的流浪猫驿站,住着一只狸花猫Q,性情温顺,赢得了小区很多孩子的喜爱,不论大孩、小孩,经常有人自发赶过来给猫咪喂食。

这个流浪猫上周刚生了一窝小猫,还没睁眼,粉嫩嫩的特别招孩子们的喜欢,今天又是周末,孩子「唧唧咋咋」的声音比平时更大,吵醒了睡懒觉的钟晓欣。

钟晓欣讨厌动物是钟毅曾经讲给我听的,那时候我听脑瘫群里有人说养个小动物和孩子互动有助于病情的恢复,于是我也兴致勃勃地要拉着钟毅去狗市买条小宠物狗,被钟毅拒绝了。

他说钟晓欣小时候回过一次农村老家,住了一个月,受了两次伤。

第一次是跟着赶集时不小心踩了狗的尾巴被狠狠咬了脚腕,第二次则是恶作剧地用石头扔一群鹅,被群鹅抻着脖子追了半里地,摔倒后滚到路边的沟壕才没被啄。

钟毅还告诉我,钟晓欣第一次被聂超赶出家门来找他住的时候,也是因为一条狗。

聂超爱狗,家里有一条跟了他七八年的哈士奇,聂超简直是拿狗当儿子养的,然而这只狗儿子在钟晓欣住进来不过三个月就被毒死了。

聂超-连在物业查了三天监控,才将目标锁定在钟晓欣身上,钟晓欣却嘴硬地不肯承认。

直到聂超将小区的监控视频摆在她面前,她才开始暴跳如雷:「谁让它这么讨厌!咬我玩具,叼我鞋子,漫画书都给我撕烂了,还天不亮就上蹿下跳吵死人,你喜欢它你怎么不把它关笼子里?」

「所以你就从鼠药投放点捡人家物业放的老鼠药 Q回来喂给它吃?哪天你看我不顺眼了是不是也给我碗里放上几颗?」

聂超当时应该是气坏了,他骂完钟晓欣,又回身指着试图上前劝和的姚晶大吼:「这个孩子我没法和她待下去,她这不是小毛病,她是心坏!」

钟毅给我讲完这些的时候,我立马就放弃了养宠物狗的念想。我不想和她为敌,不想留下任何能引起口角的隐患,我和钟毅重组一个家庭不容易,我只想和他一起,带着阳阳,安安稳稳地将这个家好好经营下去。

然而这世界上的事情,又哪里是自己一厢情愿这么简单。

被小孩的嬉闹声和猫叫声吵醒后的钟晓欣气得七

窍生烟,她先是睡眼惺忪地拉开窗户对着下面聚在一起的小孩子大喊了一声:「你们这群野孩子不回自己家,在外面吵什么吵?让不让人睡觉了?」

小孩子听到叫喊声纷纷抬头观望,有几个调皮的还冲着钟晓欣吐舌头做鬼脸,钟晓欣觉得心里的怒火又往上蹿了老高,再不发泄出来自己就要被自己气死了。

她思来想去,心一横,从床上爬起,用钟毅外出运动常带的那个1200ML的保温杯从厨房倒了一壶热水,拎着就下了楼。

那时候猫妈妈正横躺着喂奶,身侧四个小奶猫挤挤挨挨地一字排开,钟晓欣提着保温杯扒拉开人群,将滚烫的热水一股脑儿地浇下去。

猫妈妈「喵呜」一声惨叫后逃窜,倒在不远处的绿化带,肚皮上血淋淋的一片红,而四个尚未来得及睁眼的小奶猫则立时命丧黄泉。

更悲催的是,有两个围观的小孩反应稍慢,被溅起的热水在腿上、脚上烫起了一大串燎泡。

钟晓欣见事情不妙,提着保温杯就要溜,被率先反应过来的孩子家长按住。

我回到家的时候,那两个受伤的孩子已经被送到

了医院,人群也已经散去,钟毅正站在钟晓欣的卧房门前,两人隔着紧闭的房门在争吵。

我径直抱着阳阳回到卧室,让他坐在椅子上进行手部精细动作训练。

过了好久,钟毅推门进来,疲惫地倒在床上:

「都怪小时候太纵容她了,那时候只觉得天天忙

事业忽略了她,所以在其他方面就加倍地纵容,才让她形成这种自我的性格,现在想管也管不住了。」

我看了看钟毅,叹口气,问他晚上准备吃什么饭,我去做。

钟毅有浅表性胃炎,吃不了硬东西,为了将就他,我们晚餐一般都是粥类的流质食物。

钟毅疲惫至极,说:「还是老样子,煮些粥吧。」

我于是熬了一锅黏稠的小米粥,为了顾及还在长身体的钟晓欣,我又去楼下的超市买了几个花卷,配了三个小菜。

收拾上桌后,我把阳阳先抱上餐椅,然后去找他的围兜。

钟晓欣看着桌上的饭菜撇了撇嘴:「早上吃粥,晚上还吃粥,粥粥粥粥,真是没胃口,姓聂的养的那条狗都不吃这样的。」

钟毅忍无可忍,从背后一脚踢过去:「不吃拉倒,哪那么多废话?」

这一脚踢得太突然,钟晓欣没防备,身子扑倒在地,胳膊带翻了桌上的易拉罐「叮叮当当」地落在地砖上,又轱辘辘滚了老远。

阳阳坐在餐椅上,看着在地上一直滚来滚去的易拉罐,「咯咯咯」笑出了声。这突兀的笑声与当前的氛围显然格格不入,我头皮一紧,意识到要出事。

然而还没待我有所反应,钟晓欣突然发疯一样从地上爬起来,端起桌上盛好的一碗稀饭,扣在了阳阳的头上:「笑!让你笑!什么时候轮到你笑话我了?」

黄澄澄的小米粥冒着热气,自阳阳的头顶顺着脸颊往下淌。阳阳被烫得挥舞着双手「呜哇」乱叫,我以最快的速度抱着他冲向花洒。

好在粥已经放凉了一段时间,温度并没有那么

烫,在我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冲洗降温下,阳阳只是皮肤变红,并没有起泡。

涂好了药膏、将阳阳安抚好,我气冲冲地去找钟晓欣算账,她将自己反锁在卧室,死活不开门。我沉着脸,转头去工具箱里拿了一把锤子,几下将门锁砸烂,破门而入。

我抡圆了胳膊,照着她的脸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两巴掌。

钟晓欣哪里肯在我这里吃亏,她叫嚣着向我扑过来,被钟毅拦下,她抓挠着钟毅的脸,挣扎着要钟毅放开她。

我也终于对钟毅咆哮:「你今天就让她从这个家里滚出去!不然我们也离婚!」

这是我第一次威胁钟毅,也是我第一次感到后怕。

以前钟晓欣再作、再闹,也仅限于和我打嘴仗,但是现在她敢对阳阳下手,我绝对不能忍,我不知道再这样在同一屋檐待下去,我的阳阳还会遭受到什么伤害,这种险我不敢冒。

我的阳阳他是不健全,但是在我这个当妈妈的眼里,他依然无可替代,如果这场婚姻带给他的是伤害,那么我宁肯舍弃。

4

我不知道钟毅最后是怎样说服姚晶过来接走钟晓欣的,只知道那天稍晚些的时候,他们曾在楼道里发生了很激列的争吵,钟毅回来的时候左脸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

然而钟毅什么也没说,所以我自觉地什么也没问,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我每天陪阳阳做康复,阳阳睡了我帮人画画补贴家用。

除此以外,我听从上次试课幼儿园老师的建议,每天外出都将阳阳带上,让他结识更多的人,逐渐适应家庭以外的陌生环境。

小区楼下距离公交站牌100米远的地方有一家苏记糕点是我经常光顾的,她家做的芝麻桃酥特别合阳阳的胃口,所以基本上隔天我就要去买一次。

这天我照例推着阳阳下来,店家大姐一边熟练地给我称重一边说道:「你家那个闹事的姑娘不是不住咱小区了吗?最近怎么老是能看到她,和几个流里流气的初中生在一起。你可得和你家老钟提个醒,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学坏太容易了。」

我一愣:「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大姐将包好的桃酥递给我,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刚才还看见了,就前面那个小区拐弯的地方,我都看见好几回了……喏,那不是嘛,你快看。」

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钟晓欣穿着一条黄色的裙子,正在和三个男孩中的一个比划着什么,那个男孩看到我回头后用胳膊肘碰了碰钟晓欣。钟晓欣回头,和我四目相对,我看到她眼里张扬的挑衅。

我故作自然地转过头,问店家大姐:「他们经常在那边?」

「不算经常,也就这两天,这不是学校都放暑假了吗,以前那几个男生我也没常见过。」

我向大姐道了谢,刚要推着阳阳回家,一个穿着环卫马甲的大姨来到店门前遮阳处乘凉,和店主大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路都清扭完了吗大姨?来,给我杯子我给你续上水。」

「扫完了,这都扫第三遍了,不知道那帮孩子还会不会扔,这学校一放暑假,我可遭罪了。」

「你提醒提醒他们,学生应该能听进去。」

「哎可别提了,昨天我为了不让他们乱扔,还专

门给了他们一个垃圾袋,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

说没有他们制造这些垃圾,我早就下岗了。

「现在的这帮孩子啊,净学些社会上不好的东西。还有那个女孩,拿着一把钱,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一直在讲价,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我心里莫名「咯噔」一下,一路心事地回了家。

钟毅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半,我一边吃饭一边佯装不经意地说道:「我今天在路上碰到钟晓欣了。」

钟毅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目光有些慌:「哦,那个,我忘了告诉你,姚晶在路对面的小区租了个房子,欣欣现在和她姥姥住那里,主要是那里离

学校近。怎么?她又惹你了?」

我摇了摇头,钟毅紧张的脸色才松弛下来:「那就好,不过她们也住不长久,听说下学期欣欣就转学了,聂超托人给她找了个全寄宿的初中,听说管理挺严的,希望能管住她。」

「她私下向你要钱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今天回来晚就是因为这个,她在小区的地库门口等我,编理由编得漏洞百出的,非要我多给他点钱,最后我给了她五百。」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我特意掐着平时的点出现在苏记糕点,并故意多停留些时间,果然每次都发现钟晓欣和那三个男孩的身影,比手画脚,在协商着什么。

四天后是周日,钟毅休班的日子,钟晓欣中午打电话过来说想爸爸了,要过来找爸爸玩,钟毅欣然应允许。

我洗了些水果,又准备了些糕点,在钟晓欣进门前带着阳阳出门遛弯,最后在苏记糕点逗留。

然而,半个小时后,阳阳不见了。

我那时候正坐在店门前的高脚椅上,隔着柜台和

店主大姐聊天,阳阳就在我身后不远的推车上玩

他的玩具,这个时间段客人少,店主大姐清闲得很,我们两个聊得很尽兴。

店主大姐给我续第二杯水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阳阳应该也12渴了,于是想要去推车下面给他拿水杯,转眼就看到原本阳阳的位置空荡荡的,连人带车都不见了。

我一时间惊慌得手足无措,店主大姐赶紧从电脑上调取自己门前的监控。

监控显示,四十分钟前,三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曾经出现在店门前,其中一个男孩拿着50元的现金靠近我,问我能不能帮他手机里转50块钱。

我欣然应允,但是转钱的时候,男孩先是手机没网络,后连接店主大姐家wifi的时候又老是输错密码,费了好长时间才将钱转过去。

我和店主大姐以及这个男孩头挨着头挤在柜台上

忙活着转钱的时候,全然没注意身后的另外两个

男孩悄无声息地推着阳阳跑出了老远。

我摸出手机给钟毅打电话,声音尖利又慌乱,确保钟毅旁边的钟晓欣能听得到。

钟毅从楼上跑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身后的钟晓

欣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钟晓欣安慰着一脸紧张的钟毅,说要和他一起去找弟弟。

弟弟?我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待他们走远,我打开手机,调出了藏在阳阳手推车侧兜内的电话手表定位记录,一路跟过去。

一路跟-路唏嘘,现在的孩子直的是不容小觑,小小年纪居然知道专捡这种偏僻的小道走,不知道阳阳哭的时候他们又是用什么借口掩盖的。

我赶到定位终点的时候,那两个男孩正被两个大人扭着动弹不得,而阳阳正坐在推车上,眼不红,脸颊也没有泪痕,正抱着一大包薯条津津有味地吃着。

我给钟毅打了个电话,让他到林源路东边的垃圾处理厂来,告诉他阳阳找到了,并叮嘱他务必带上钟晓欣。

然后对着那两个男孩说:「谢谢你们给我儿子买的薯条,让你们破费了。」

为有的男孩气势汹汹,朝着我吼:「别那么多废话,孩子你也找到了,快放我们走!」话音未落,钟毅带着钟晓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看清眼前的情形后,尤其是看到被困住的那两个男孩后,钟晓欣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示意我那两个表弟放开那两个孩子,然后推着阳阳走到钟晓欣的面前,无比深情地对她说:「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要不是你这次临时反悔,我恐怕找一天一夜也找不到阳阳了,欣欣。阿姨谢谢你,也替弟弟谢谢你。」

钟晓欣眼睛瞪得老大,还没反应过来,为有的男孩像疯了一样窜过来,一脚踢在钟晓欣的肚子上:「妈的敢耍老子,怪不得我们两个一到这里就有两个大人埋伏着,原来是你这个叛徒,你这样搞老子到底是为啥?

「我自己干多容易被怀疑,我傻吗?咦?你们不是在学校号称是无所不能吗?这么点事不敢干,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混成老大的。」

「别废话,干也行,一千五,送到那个垃圾场就没我们事了,出了事也不能赖我们。」

「行,那就定了,这周日就干,周日我爸在家,我让我爸陪着我玩,她自己带着孩子下来,你们好控制。」

钟晓欣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哆嗦成一团:「你……你……你从哪里弄的这些?」

我轻笑:「那你就不用管了。」

钟毅气得脸色铁青,拽着钟晓欣要胖揍一顿,我别过头,推着阳阳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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