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是侯府庶子,戎马一生,临老却只能守着旧宅老狗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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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筹备已久的皇家狩猎到今日算是正式拉开帷幕。裴少将挎着佩剑骑着大马,领着一队人顶着秋阳浩浩荡荡地清查了整座西林别苑,到傍晚时分才能喝上口茶。

“听说这次场面大得很,宫里头受宠的几个皇子后妃都随驾来了,就连一贯抱恙闭门不出的皇后娘娘也一道来了。”

“何止,我听说那个残了的黄犬将军也来了。都六十多岁了,还带着那条狗呢……”

他是侯府庶子,戎马一生,临老却只能守着旧宅老狗过日子。

“啧啧,你说他这把年纪,又少了条胳膊,还来凑什么热闹。”

……

“嘴碎得跟娘们儿似的,活儿都干完了?”

裴少将咣当一声将佩剑扔在桌上,端起海碗灌口茶水:“一个个的挺有精神,那就再去跑一趟。给我仔细点儿,毒蛇猛禽都要驱干净。到时候住这儿的不管哪个冲撞受惊,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这也的确是要慎之又慎的,大家都知晓其中厉害,也没有多的抱怨,整顿行装又开始了排查。

傍晚官道上浩浩荡荡车马成群,裴少将远远望着尘土飞扬旗帜翻飞,心知是皇家队伍来了。

圣人亲临,少不了烦琐礼节,一顿忙碌之后已经是入夜时分。

裴少将交接完手中事项,才出了府门,就见一条黄犬端端正正坐在庭院中央。

这别苑经历代皇帝修缮,规模不小,但比之皇宫还是小家子气了些。

是以这用来商议事项的议事府并不算太宽敞,如今这条黄犬坐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拦了他的出路。

2

裴少将不打算同这一只畜生计较,迈了步子从它身旁绕过去出了府门。

今日他带着合营兄弟里里外外排查了个遍,断不会放这么一只不明来路的黄犬进来。

只能是今天来的贵人里头带过来的。

想来最大的可能就是那身残性冷嗜钱如命的金吾将军,他从军数十年,身边一直有条黄犬相伴,故而民间都叫他黄犬将军。

一条狗最长也就十来年的寿命,想来这黄犬将军,也换了不少黄犬。

裴少将临出门前回头看了那条黄犬一眼,不知道这条是不是曾经陪着金吾将军浴血沙场的那条,如果是,那也算得上半个将士。

许是他的目光太直接,那黄犬回头看了他一眼,褐色眼瞳里眸光深沉。饶是裴少将也心里打了个突。

这畜生的眼神简直洞穿人心。

想起传闻里说黄犬将军的黄犬也是上过战场生啖人肉的。裴少将不由得心里发寒。

食过人肉的牲畜可是不同于旁的牲口,这狗实在太邪性。

裴少将加快了步伐要走,回身只听院外传来稳健脚步声,一把浑厚低沉的嗓子响起:“阿尨,走了。”

抬头看见已至耳顺之年的金吾将军霍景安站在身前,身形依旧挺拔,左边垂下来一截空荡荡的袖管,旁边还站着户部侍郎刘大人。

3

院子里头的黄犬已经起身朝霍景安走过来。裴少将同两位高官行礼,黄犬挨着他的裤脚走过,乖觉地到了主人脚边站定。

“阿尨到这儿还没吃过东西,我也有些饿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霍景安抬手示意裴少将起来,同刘侍郎作别。

黄犬阿尨亦步亦趋跟着主人走远,裴少将直起身子同刘侍郎请辞:“夜已深,大人还是早些歇息。”

刘侍郎笑着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径自进了院里。

夜间往来巡逻的队伍依旧井然有序,霍景安背着自己仅剩的右手同阿尨一道走回住处:“你是不是在院里吓了那少将?”

阿尨依旧四平八稳地跟着他的脚步走,长尾高高扬起,脑袋低垂。

并不出声。

霍景安笑了一声:“你啊,他们说他们的,你在乎这些做什么。”

今日裴少将同接手的将领交接事项时,着重点了金吾将军霍景安。

“霍将军性格怪异,不喜有人在旁。你就吩咐人远着点,还有他那条狗,你就当作没瞧见。”

“总归是过来倚老卖老的,你我好生照看着就是了。”

4

须发染霜的金吾将军霍景安,当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出身威远侯府,是沈姨娘所出的庶子。老侯爷走得早,兄长霍景远继承侯府之后霍景安便入了行伍,十六到五十三,都是在战场边关度过的。

真正是少小离家老大回。

且他行兵作战有勇有谋,几次战事告急都叫他生生力挽狂澜,圣人当年也很是赏识。

但也只是当年,霍景安在五十三岁那年驱逐外敌之时被围困山林,奋战三天三夜才等来援军。

就是在那场战役里,他失去了自己的左臂,也失去了宝殿之上圣人的荣宠。

回京养伤半年,皇帝赐下了不少珍宝美人。但霍景安脾气怪得很,只要一间旧宅,在城西郊,依山傍水人迹罕至,自己开了菜园子,带了个随从和黄犬,就这么过日子。

至于赏赐,他禀上说,莽夫半生浴血,但求金银傍身安享余年。

人家直说了要钱,皇恩浩荡不能不给,还得多给。

于是乎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大将军眼见地成了守财奴。圣上赐下金银数以百计,他仍旧守着那幢旧宅子,穿着简单朴素,虽则家财万贯,却从不接济本家,也舍不得自己吃穿。

霍景安也没给自己留个后,不知这般悭吝有何为。

是以老来人心渐远,霍景安穷尽半生博得战功,未到身后就败光了。

5

阿尨向来跟霍景安同桌而食,这也是黄犬将军为人诟病奚笑的一个事儿。

堂堂侯府庶子,再不济也是勋贵世家子,竟然同牲畜同食同住,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阿尨吃完饭,直接去了霍景安榻前铺好的棉被上团成一团。

霍景安洗漱完到书案前坐定,翻开了案上的信件。

“我今日同刘大人谈了会儿,受益良多。”

“江南水运发达,我要是多购置些船只,自己走漕运,是不是会比现在好得多。”

阿尨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双褐色瞳孔温驯地看着霍景安。

“你也觉得可行?那我们就试试。说来也是世事难料,你想想看。从前我们想干的都是行军作战,到老了也没得闲,还要学这经商之道。”

霍景安叹了口气,把书卷收好,才脱衣上榻。

“你觉得若是扶义还在,他看到我这样会不会破口大骂?”

“他从前最爱的就是拨算盘珠子记账,我那时候问他粮草军饷,都能被他直接给撵出去。”

“要是他在,我肯定也会轻松些……”

“可惜了……”

霍景安熄灯后还兀自同阿尨絮叨了半天,虽没回应,他也觉得心里稍稍舒服了些。

6

灯光暗下来,四下寂静。

阿尨从棉被里坐直身子,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门口。

霍景安年纪大了,对于整个王朝来说毫无用处,将养着他不过是为了安抚远在边疆的将士。

就他知道的,威远侯府第一个看他不顺眼。

毕竟是一家檐下出来的,霍景安这样作为,也是打了本家的脸。

这次围猎,圣上兴致高昂,朱笔一挥钦点了许多重臣随行。

大肆敛财的金吾将军也在其中。

阿尨随行来此的路上凑近龙驾,隐隐听见那比霍景安年岁还要大的皇帝在马车里摔册子。

“好个霍景安,他这是越老越糊涂!朕当年看他少年有为,有意提拔才让他有今日。他倒好,讨钱讨到天子头上了!”

“陛下莫要动怒,此行带上那个老头,有的是办法。围猎本就危机四伏不可控。你说这刀剑无眼的,保不准就有个万一呢……”

万贵妃声音娇媚,哄得年迈的老皇帝愁眉顿解。

“朕也不是过河拆桥之人。只是年岁渐老,这江山总要有人接手。朕不能给自己儿子留这么一个无底深渊。霍景安有军功在身,且出身也不差。”

“到底能动他的就只有朕,若是霍景安日后借着自己身份作乱,何人压得住?”

7

阿尨从不觉得忠节侍君才算是个好臣子。

首先得有个好皇帝,那么作为臣子的忠义才是有意义的。

如今的这个皇帝从前还算圣明,老了却昏聩糊涂。

但这从来同它不相干,天下不是它的天下,皇帝也不是它的皇帝。

它只关心霍景安。

打从出生时它就跟着霍景安,几十年来从没离开过。

阿尨晓得自己同别的猫狗不一样,寿命长,且有灵识。在西北大漠夜里,旷野血战之时也现过人身。

霍景安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霍景安。

这场围猎是鸿门宴,阿尨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翌日百官集结,皇帝兴致高昂,说是要办个比赛。

比赛得有彩头,谁能拔得头筹就能得皇帝一诺。

圣人一诺,这分量不言而喻。

后宫正当年的皇子蠢蠢欲动,这当然是他们崭露头角的机会。其余的臣子也有赏,加官进爵金银珠宝,总归不会空手而归。

裴少将潜意识里觉得少不了那视财如命的金吾将军,回头一看,果然来了。

须发染霜的老将军单手拉着缰绳,引着一匹黑色骏马在一群青年才俊里头很是瞩目。

那条黄犬也跟随在旁。

人群里有掩盖不住的奚落笑声,威远侯府世子霍明昭脸上有些挂不住,偏过头不去看自己丢人现眼的叔父。

真是个老不羞啊,你说都这把年纪了,还少了只胳膊,拼什么呢?

8

皇帝今年已经七十有二,实在算得上老人了。

但左右不敢说他老,亲近之人也不敢。如今他端坐高台,远远望着这满朝文武,列列群英,皆是鸦鬓青年,唯有年逾耳顺的霍景安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此刻他突生一股悲凉,觉得自己也同那单手引绳黄犬相伴的金吾将军一样,有些不合时宜。

山河永固啊,老的只是人罢了。

不由得为这老将军感慨了一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霍将军可是有当初千骑卷平冈的气势。”

四下嘈杂的声音静下来,目光都投在了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的老将军身上,比之先前多了些许别的意味。

霍景安朗声笑了:“陛下谬赞,老臣实乃重在参与。纵然有心亲射虎,然鬓已霜,力有不逮,还得看后生才俊。”

阿尨听见霍景安如是说完,发现他虽然脊背依旧挺拔,握着缰绳的右手却在震颤。

叫一个浴血沙场的将军同一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在围林里射杀猎物,本身就是种屈辱。

何况这将军已经老到做祖父的年纪,且只有一只右手。

更是落魄。

哨声起,数十匹骏马齐齐奔扬,马蹄震地,尘土飞溅。

阿尨在这一片飞驰的马群里紧紧跟着霍景安,就像曾经无数次沙场并肩作战一样。

鼓声咚咚如同击打在心上,阿尨跟着霍景安胯下战马,听着风声呼啸马嘶箭鸣,一瞬间恍如旧日重现。

9

霍景安十六岁离家,只带走了沈姨娘给他做的一双皂靴,还有将将长成的阿尨。

其实当初他没存了带阿尨走的心思。战场上刀剑无眼,哪有带狗去的。

那日侯府摆了一桌饯行宴,母亲沈姨娘同他一道吃了,含泪从大门送走了儿子。

霍景安骑马踏出侯府,踢踏踢踏走过街市,拐过巷口,扬鞭随行伍出了城。

他是在馆驿休整时候发现的阿尨。

那时候他已不是侯府少爷,同一般入伍的兵士也没什么分别。端了只海碗啃着馒头,抬眼就瞧见窝在角落里头满身泥水的阿尨。

阿尨察觉他的眼光,瑟缩着蜷起尾巴就要遁走,踉跄到了门边,还是被霍景安叫住了。

霍景安分了它一半馒头,摸摸它的脑袋,叫它回家。

回家?家在哪里呢?

阿尨是老侯爷养的老狗生的崽子,老侯爷那时候一高兴,就给家里子女都分了只养着。

大家挑挑拣拣剩下来的,就只有奄黄巴瘦的阿尨。霍景安不挑,抱回了自己院子,牛乳稀饭喂着,也给养大了。

所以这么多年,霍景安在的地方,就是阿尨的家。

它没有听,硬是用四条腿随军走了大半疆域,到了西北荒漠。

临出关时一个营里的兵士都认得它了,薛扶义那样精打细算的人,也会给它留一口热汤。

“狗是好狗啊,就是跟错了人。到了这地方,可没什么福享。”

薛扶义拍着霍景安肩膀,叹了口气。

10

关外黄沙漫天,荒芜一片。关内行人熙攘,处处生机。

霍景安同守城门的护卫喝了一壶酒,平静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金子。

护卫一双眼睛都要瞪出来:“你哪来的金子?有这东西还不买通了士官?就在城里随便买个宅子住了,不比在外头风吹日晒打仗强?”

霍景安把那锭金子塞他手里:“你昨晚给阿尨吃了肉汤,我瞧见了。”

“它跟着我到这儿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想它跟着我送死。这金子你收着,阿尨你也替我照看着。它通人性,你只要给它个地方睡,给口吃的就行了。”

护卫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傻子:“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这么一条狗值一锭金子?”

“值。”

霍景安仰头灌了口酒进喉咙:“你也是真心待它,我才舍得交予你。”

护卫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行!我答应你,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着它!这狗我第一眼看着就觉得通人气,你不送我金子我也乐意养……”

傍晚军队集结,按说明日就得出关,今日该好好休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出了这个关口,还能不能回来,就得看天意了。

11

霍景安给阿尨买了一份羊肉泡馍。

他是从来不把它当一般牲畜看待的,阿尨的吃食坐卧,都同人一样看待。

是以阿尨这份羊肉泡馍,也是用瓷碗装着,干干净净地放在面前。

它吃得很仔细,一口汤食都没浪费。霍景安给它在一旁放了碗清水,叫它别太急。

吃完霍景安就带它走回军营,沿着城楼关卡走了一遭,阿尨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阿尨抬头去看霍景安,才十六的少年郎,脸庞已经罩上了忧虑的底色。

“阿尨,我替你寻了个好人家。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听话。”

它晕过去之前就听见了这么一句。

薛扶义同霍景安一道把阿尨装进笼子送去守城护卫那儿:“你觉得它醒过来以后会不会又追上来?”

“咱们出了关,风沙大,气味没那么好找。”霍景安神色镇定:“且我下的药量很大,够它睡个两天两夜。”

护卫把阿尨带回家安顿好,笼子里放了饭食。在第二日清晨打开了城门送走了霍景安一行人。

而阿尨还在睡。

霍景安骑着高头大马出关时回身望了望这座荒漠边缘的繁华地,眼里晦涩难辨。

薛扶义扬鞭纵马行至身旁:“别看了,那毛崽子睡着呢,咱们快点走,免得又被追上了。”

12

阿尨醒过来时为时已晚。

护卫知晓它会难过反抗,没敢打开笼子,只能用竿子挑着食物送给它吃。

阿尨醒过来实在饿极,瞪着一双眼睛对着护卫龇牙,浑身的毛都炸起,就是不肯吃他递来的东西。

护卫叹了口气自己坐下吃饭,明日轮值。且先饿它一饿,兴许过几日就好了。

阿尨撑了三日,到第四日开始吃东西。

护卫给它买了羊杂碎煮的汤食,阿尨饿得没力气,趴在地上一口一口舔完。

后来护卫还是关了它七八天,直到那次阿尨对他摇尾。

护卫打开了笼子,试探着摸了摸它的脑袋。

“你要是想通了,就跟着我过吧。”

“你从前的主人对你很是不舍,但留下你也是为你好。我虽没本事,还是能给你片瓦遮身,饭食果腹。”

阿尨温驯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像是听进了他的话。

护卫很高兴,晚上睡觉也没把它关进笼子里,只将门上了锁。

又过了三天,护卫见着阿尨一副换了主的样子,晚上睡了也就没关门。

阿尨就是这晚上走的。

城门有护卫巡逻换守的规矩,星夜里也难免有些人钻空子。收人钱财偷摸放人入城,天亮之前再出城,一切都心照不宣。

13

阿尨扯开四足狂奔,北风烈烈,沙砾走石弥漫,痛得叫它睁不开眼睛。

但它不敢停,它耽误得太久太久,它怕自己哪怕只一瞬的停顿,也会叫霍景安的气息在这狂风沙里消弭。

奔走了近半月,它才找到军营驻扎地。

这半月来它吃的蜥蜴蜘蛛,甚至于蛇。以至于霍景安看到它的时候,阿尨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满身的毛都打了绺。

薛扶义像见鬼了一样指着风里瘦骨嶙峋立着的阿尨喊霍景安:“那个!你看看那个!!是不是阿尨?是不是??”

霍景安打马上前,下了鞍,把阿尨抱起来,回了营。

薛扶义同霍景安足足给阿尨洗了四盆水才把它的毛给理顺,霍景安摁着它肋骨突出的脊背,叹了口气拍它的额头:“那就留下来吧。”

这一留就是数十年。

阿尨从来不离霍景安左右,薛扶义有时候不服气。平日里也没少给阿尨喂吃的,总还是比不过霍景安。

守关其实大多数时候没那么多仗要打,更多的是操练排兵,和……圈地种菜。

毕竟一大帮人要吃饭,军马也要吃草,不能总是伸着手等钱。

这天薛扶义扛着锄头去外头挖了棵奇形怪状的树回来,郑重其事地栽在了自己帐篷前头。

“这叫落叶归根,我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这棵树在这儿,就算是安了家。”

14

薛扶义安家落户不久,就迎来了一次小规模的游击。

其实这只是前来探路的一个二十来人的小分队,趁夜黑风沙做掩护,悄悄摸进了军营。

阿尨休养了一个月,恢复了些许精神,听到异常响动就钻进霍景安帐篷。

霍景安已经摸着佩剑坐在睡榻上,衣冠齐整,满面肃容。

阿尨安静地坐下,张耳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咔嚓。

是脚步踩在树枝上头的声音。

霍景安倏然起身,阿尨得了指示,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犬声一响,全军营都惊动了。

阿尨死死咬住了那人的小腿,霍景安闻声而来,一剑下去,温热的血溅了阿尨满身。

薛扶义披散着头发,举着长矛东戳西戳,也瞎猫碰到死耗子,放倒了几个。

半个时辰不到,军营灯火通明。

守将王焕扣着腰带,虎着脸叫了霍景安出列。

霍景安跨步出列,脸上还有敌人溅上的未干血痕,甲胄齐整,鬓发不乱。

“你早就知道他们要来?”

“我只是发觉近来风沙渐大,是个打探敌情的好时机。推己及人,难免对方不会有同样的心思。”

王焕听了回身问旁人:“听说这回是阿尨立了大功?”

15

阿尨身上染了血,一动不动地坐在霍景安身旁。

只见它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四肢健壮身条流畅。

王焕低头打量了阿尨周身,回头对随从道:“咱们营里有这么苦吗?瞧着好好一条狗,都给饿成什么样了!”

“明天起给阿尨加个碗,咱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也别把它当寻常牲畜拘着,爱去哪去哪,谁都别拦着。”

经此一役,阿尨正式融入了军营。

薛扶义劫后余生,抱着阿尨给它喂了根肉骨头:“好阿尨,平日里没白给你吃的。”

霍景安却没有那么放松。

先遣小队有来无回,那边不可能就此罢休。若是就这样完了,那还真不值当他们在这儿风吹日晒熬日子。

真正的大战爆发在一个月之后。

先是风沙骤起,军马在营地里不安地刨地嘶鸣。王焕按着长剑在门口打了个圈,当天夜里的哨防人手比往日多了一半。

霍景安带着阿尨站在王焕帐外头,风沙烈烈如刮骨,他自岿然不动。

事情就在这一瞬间转变。

一枚箭羽破空而来,带着千钧之势直直冲向霍景安面门。风沙迷眼,霍景安却依旧能斩断利箭护下守将。

战事一触即发。

阿尨紧紧跟住霍景安,马蹄狂乱尘土飞扬,霍景安一柄长剑清辉四起,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去找卫司库!”

阿尨听见这一句,回身疾奔,穿行人马混战之间,才找见了那素日里库房钥匙令牌从不离身的守财奴卫司库卫黎。

可他已经死了。

16

薛扶义手握长矛,一双眼睛睁得通红,鬓发散乱甲胄溃烂,身后是已经倒地的卫黎。

卫黎临死前将库房钥匙同令牌一道给了他:“你小子从前老喊饿,如今我把这个交给你管,以后想吃多少吃多少。”

卫黎身后中了一刀,刀口直直从肩胛骨挂到腰上,薛扶义伸手去扶他,触及满手温热黏腻,只咽下血泪点头。

阿尨冲进来时薛扶义握着长矛的手都已不由自主地在颤,围困的敌人越来越多,密密匝匝将这为数不多的几人包了个严实。

“霍景安那小子叫你来的罢?”

薛扶义舞着长矛挑退一人,回身同阿尨道:“你告诉他,卫黎死了,以后钱粮我管!咱们熬过了今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全算我的!”

铮铮铮!

数支长箭破空而来,没入敌人胸膛,霍景安勒马踏进来,剑眉星目冷峻如霜雪,杀气凛冽。

“卫司库辛苦攒下的家底,你可别三两下败光了。”

天光乍亮,一场血战止息。

半夜旌摇马嘶狂,遍地热血覆黄沙。

王焕吩咐下去打扫战场,接着叫了霍景安薛扶义进帐。

后来薛扶义真成了薛司库,霍景安成了霍总兵。

霍总兵当了三年,立下战功无数。王焕请旨奏表,霍景安成了霍守备。

阿尨整日不是跟着霍景安就是去找薛扶义。现如今他管车马粮草,却比往日更为吝啬。

往日阿尨三不五时还能讨到肉吃,现在只有肉骨头。

“阿尨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能再这样惯着你咯!”

话是这么说,背地里无人时,它碗里总会多几片肉。

“阿尨不能瘦,狗瘦主人羞。”

薛扶义如是说。

霍景安不置可否,横竖他都说了,还能如何。

17

霍景安三十七岁那年,正式接了王焕的位子。

从此沙场血战只作寻常,营盘数迁,兵卒更迭,他从未变过心意。

薛扶义夜里找他喝酒,醉了伏在榻前哼唧:“霍景安你个不要命的混货,有时间也回趟家,好歹给自己留个后啊!”

“我就不了,我没老没小无牵无挂,你小子要是生了崽子,叫我一声干爹,我命都给他!”

“霍景安你倒是说话啊,我同你讲,趁这两天安生,你回去,这儿我替你看着……”

后来薛扶义彻底醉倒,瘫在塌下像一摊烂泥。

霍景安从怀里掏出那封信,伸手在烛火下烧了。

信是他母亲沈姨娘写的,说自己叫人帮他说了门亲事,相看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庶女,年近廿十,相貌平平,但好在德行端庄,性子淑慎。

他从前不是没在京城走动过。吏部侍郎家的庶女,性子最是尖酸刻薄,心比天高。

因着父亲宠爱自己母亲,行事跋扈不说,且长得实在叫人不忍直视。

或许相由心生。

不过莽夫配美人,的确可惜。

霍景安冷笑一声,提笔回信。

儿沙场半生,已于营中有红粉。

虽则结亲,却不能夫妻常伴,勿耽女郎。

身在外,不能亲慈侍孝,万望安康。

寥寥数字封笔,交予随从,同公文一道送入京城。

其实沈姨娘早在年前病故。

霍景安收到母亲病故的飞鸽传书第五天,家书如常来了。

言谈里问及他冷暖,又隐隐约约提及府里入不敷出,自己日子艰难。

霍景安冷笑着把信扔进了火盆里。

18

霍景安戎马半生,最为惨烈的战事是五十三岁那一场。

那一场战事里他丢了自己一只胳膊,失去了最好的兄弟。

薛扶义比他小三岁,自打接了钱粮以来头发皱纹眼可见地发白增多。

最艰难的那一年,江南大旱国库空虚,押运官催着车马过来,才将将补了库房里一半的缺。

霍景安带着阿尨去问他如何,叫薛扶义拿着算盘珠子砸出帐篷。

“老子再无能,也不会叫你们饿肚子!”

“都给我回去,该干嘛干嘛!阿尨你去放哨,前些日子那个地儿野兔来得勤,你去看看逮不逮得住。”

傍晚阿尨咬着两只野兔回来,第二日薛扶义握着长矛背着弓箭,策马同阿尨一人一犬同去了。

霍景安背着手在营里望了几眼,没出声。

他知道这几日里薛扶义吃的饭食清透得能照出人影,夜里也常常睡不着。

过了三日,薛扶义进来说他要进城一趟。

霍景安允了,暗里派了人去跟着。

薛扶义入城就进了当铺,然后租了马车,买了整整一车的粮食押着回了营。

后来霍景安才知道,薛扶义当的,是家里传了五代的祖宅。

知道的时候薛怀义已经只有一口气了,他紧紧攥着霍景安的衣襟,一字一句地说:“霍景安,你个老小子要是能活着回去,记得帮我把祖宅赎回来。”

“我怕下去我爹怪我,没挣功业没续香火,还把祖业搭进去了。”

霍景安说好,我但凡有命在,你的宅子就能拿回来。

他们撑了三天三夜,山林阴翳,晚间最是难熬。

薛扶义死在第二日夜里,一箭穿心,药石无灵。

第三日夜里才真正称得上背水一战,连日围困下来双方人马都疲惫不堪。霍景安长剑没地,气喘得像破败的风箱。

阿尨趴伏在他脚下,舌头伸出来,深秋夜里周身毛发都是湿的。

有汗,也有血。

19

霍景安冲上去的时候,身后人马已经寥寥无几。

阿尨跟在他身后,爪牙都磨得要钝了。余光一闪,躺在地上的敌人还存着一口气,拼死举起了手中刀。

一瞬间来不及想,回身一挡,竟然伸出了双手,稳稳地按住了刀。

霍景安听到动静回身一劈,撑着一口气的敌人如同破布袋一样倒了下去。

“我的兵上阵时从不赤手空拳对着敌人,拿去!”

那柄长剑在半空里划过一道线,稳稳落在阿尨手里。

那厢霍景安已经杀出很远,声音透过刀枪马嘶传来:“你要活着把这把剑还给我。”

阿尨心底里应了声,握着长剑就拼杀开去。

阿尨是在死人堆里翻出来的霍景安。

满脸血污须发夹霜,浑身破损不堪,左臂叫人生生斩下,血流不止。

阿尨咬牙给霍景安把伤口扎紧,一瘸一拐带着他出了山林。

马蹄声传入耳时,阿尨已经没了力气。

但它仍旧拼着一口气,把霍景安放在了树干上靠着,远远望去来人旗帜。

是自己人。

阿尨这才松了口气,低下身子蜷在霍景安脚边。

后来就回了京城。

霍景安养好伤足足花了一年多,阿尨同他一道住在圣上赐下的宅子里,浑身都不习惯。

后来霍景安出资买了一套老宅,在城西郊,依山傍水景色独好,却远离市集人群。

阿尨跟着霍景安走进宅子,独臂老人抬头望着更迭过的横匾,声音低哑:“阿尨,我们回家了,这是扶义的家。”

他终究是替薛扶义赎回了老宅。

20

长箭破空,当头射进了霍景安胯下战马头颅。

力道颇大,百步穿杨。

霍景安身形似鹘翻身而下,骏马轰然倒地,林子里除了霍景安同阿尨,不见旁人影子。

阿尨快步上山挡在霍景安身前,犬牙龇露,低声咆哮。

微风吹过,拂落草叶枯枝。

阿尨敏锐地察觉到林间并无鸟鸣,想来这阵仗不会小。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皇帝想杀一个身残年老,性格孤僻喜敛财的将军,也不至于铺陈如此大的场面。

除非是不想掩人耳目。

阿尨抬头去看霍景安,老人单手按在佩剑上,面色沉稳。

吁!

林间忽然闯入一人一骑,马上人金冠玉带,华服甲胄丝毫不乱,勒马停在霍景安身前。

“霍老将军在此可有所获?小王跑遍了林子西边角落,只打到了些许野雉。想来是人马众多,惊吓到了这些畜生。”

来的是三皇子,年方十四,皇后所出,性子天真烂漫,想来皇帝还不至于把自己儿子搭进来做这个局。

霍景安想到这里,突然眉头一跳。

“三皇子来这里,可是看到了什么?”

“我瞧见了一头獐子跑进来,打马过来追,后头跟着的随从都还没能追上我呢。”

三皇子回身去瞧了自己来处,语气很是自得。

21

阿尨和霍景安心里同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皇储之争最为凶险,如今这个局,怕是将他和三皇子一同兜进去了。

阿尨想起来马车里头万贵妃细细柔柔的声音,恍然间想起她还有一个尚在月里的小皇子。

果然恶毒。

皇帝年岁大,再怎么熬也熬不到万贵妃儿子长成。所以万贵妃就另辟蹊径,为自己和儿子另找了靠山。

霍景安也差不多想到了,万贵妃从来面上功夫滴水不漏,私下的面貌鲜为人知。

她本是二皇子母族近亲,当年二皇子出生,叫生母惠妃损耗得难以为继。大业未成,万家岂能放弃。紧接着在宗族里挑选了样貌心智都顶尖的万姳进宫。

万姳也是争气的,借着相貌手段,几年里平步青云。只是到了皇帝年岁苍苍才得了一个儿子,也是万家家主点了头,才能留下的。

虽然心有不甘,但好歹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姳不是傻子,也知道怎么做。

霍景安在来路上已经听到风声,说自己惹了皇帝不快,万贵妃日夜侍君,才让龙颜重开笑意。

不由得紧了手中长剑,他没料错的话,皇帝是叫了皇后长子,太子来给自己这么个下马威的。

不曾想,叫万贵妃一通手段,把自己胞弟也围进来了。

22

三皇子勒马观察已久,也不见随从侍卫,心里也有点没底:“霍老将军,我们要不然还是先出去吧。”

话音刚落,箭羽如麻激射过来,霍景安一个纵身把三皇子揽下马,三两步跃进丛林。

阿尨瞅准时机几个闪挪出了林子,撒开四足飞奔。

三皇子窝在霍景安身旁,有些害怕,语带愤懑:“这些瞎了眼的,没瞧准是人吗?就这样乱放箭!”

霍景安一个手掌盖下来,把他的脑袋摁下去:“就是瞧准了才放的。”

阿尨咬了二皇子。

裴少将只觉得脑袋疼,这盘查了好几个月,临了叫金吾将军带来的狗伤了二皇子,事情非同小可。

只得带兵去追,还得做得声势浩大,场面越大越好。

只是这狗的确邪性,灵活狡诈得很。带着一大帮子人越跑越远,最后到了林子东边。

远远听见林子里头杀伐之声不绝,不由得身躯一震:这兵戈交响,万不该出现在皇家猎场。

待到得见场面,裴少将觉得自己悔不该来这一趟。

害人不浅的金吾将军同三皇子殿下窝在草丛,形容狼狈。

围堵截杀的人早已退去,霍景安拎小鸡仔一样把三皇子拎出来。

裴少将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形容狼狈了些,没受什么伤。

那只黄犬安静在霍景安身旁站定,温驯得像是刚刚咬人的不是它。

这可是个费脑筋的事儿。

23

皇后坐在皇帝身旁,脸色苍白目光沉静。

太子跪地不起,老皇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当然不能直说太子打错了人,只好苛责他作为兄长没有照顾好弟弟。

一场围猎,二皇子叫老臣爱犬咬伤,三皇子受惊遭袭,事情可大可小,端看圣裁。

阿尨一口下去,连累霍景安一把年纪也要被问责。

万贵妃言辞凿凿,声声泣血,仿佛阿尨咬的不是二皇子的腿,而是喉咙。有意无意地略过了三皇子受惊吓的事儿。

太子沉默以对,不肯出声。

父皇派他安排人手将那金吾将军吓上一吓,留人一命,也长个教训。

他同母亲谈了此事,皇后娘娘只是笑着拂了他的头发:“我儿大了,自有决断。”

太子其实早有主意,同母亲说不过是为了有个人说说话。

“父皇近来越发昏聩,霍老将军只在他赏赐之时提了句要钱不要美人,他就觉得霍老将军爱财如命,痛恨不已。”

“其实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的过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左右他是光明正大地要,而非暗里偷摸地贪。”

皇后拢了拢松散的毯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霍景安的确只开了一次口。但对于帝王而言,却是大不敬。”

“皇上赐下的,乐不乐意都得要。没轮到你的,多想要也不能求。”

“且万贵妃那边没少煽风点火,二皇子这些年来收了威远侯府做助力,霍景安军功在身却不肯一道站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太子低头轻声道。

皇后赞赏地看了自己儿子:“你想从你父皇的意,也不是说不过去。年岁大的将军养着就养着,万不该起了旁的心思叫圣人为难心烦。”

“又或者,你觉得他劳苦功高,这些毛病也能容忍。其实全在你一念之间。”

24

太子没有动手。

是以皇后丝毫不乱,太子也没有急于辩解。

这样一来事情就值得玩味了。

皇帝眯起眼睛,这事儿总不好直接说,只能说护卫不力。

裴少将不出所料顶了口锅,心里好歹松快下去。

幸亏只是这么个护卫不力的罪名。

他偏过头去看那条黄犬。

霍景安神色泰然,并没有丝毫慌乱。

皇帝心里五味杂陈,不能发难不说,还得安抚老臣。

一通说辞下来,霍景安不仅全身而退,还得了不少银钱。

夜间阿尨照旧趴在霍景安榻前休憩,霍景安除了鞋袜,坐在案前瞧着自家爱宠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得失笑:“你还真把二皇子咬得不轻啊!”

阿尨露出个毛乎乎的脑袋,眼神澄澈。

霍景安不由得给它揉了两下:“我想了下,咱们这次回去,就好好待着罢,别再出来做什么了。”

阿尨低低嘤了声,霍景安叹了口气,和衣睡了。

经年财富累积下来,已经够了当年身亡战死亲眷的日常开支。

如今在筹谋的漕运和商号,日后也可交给年轻后生来运作,这身残躯,终于能得片刻休息。

转眼已至冬日,这夜格外寒凉。阿尨都禁不住凑近了火盆。霍景安本在练字,瞧见它这副模样,不由得取笑它:“我记得从前腊月里你还下河捉鱼,如今年岁上来了,也畏寒了?”

他不觉自己也须发灰白,身躯不似往日挺拔。

25

第二年中秋节将近之时,霍景安得了风寒。

家里只有阿尨和他从边关带回来的青年随从,照料得不甚精细,且年岁大了,生老病死在所难免。

阿尨越发黏着他,这日两人一狗在葡萄架下吃茶闲话,霍景安忽而提起了旧事。

“你可知道为何我单单带了你回来做随从?”

忠厚老实的青年不知缘由,直摇头。

霍景安笑着指了指坐在一旁的阿尨:“说来还是它牵的缘分。”

“当年我从军,阿尨硬是跟着到了边关,临出城门时我实在不忍心带它去关外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就把它托付给了你父亲。”

说着笑着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你父亲也是个老实人,自暗地里给阿尨喂了顿肉汤,所以我才把阿尨给它养。”

“我出关之后你父亲把阿尨关在笼子里,客客气气养了大半个月。”

青年听得认真,斟茶都忘了,亮着一双眼睛听着霍景安继续讲。

“后来这小兔崽子还是跑了,最后还真叫它找着了我。可你父亲不知道,他以为阿尨跑丢了。我当初托他照顾阿尨的金子他没动过,等到后来再遇见我,又把金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说到这里,霍景安抬头望着那一轮圆月,轻声道:“你父亲只求我一件事,把你带回京城。”

阿尨抬头看了看青年,又望了望霍景安,也去看那月亮。

“故人心似中秋月,肯为狂夫照白头。”霍景安低喃,慢慢地伸手去摸阿尨的额头:“到最后,也只剩下你我。”(原标题:《有妖气:少牵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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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夫君发三十四封休书要我和离,我亮出肌肉“想休本将军?”

官路之红颜娇媚全文阅读 故事:他是侯府庶子,戎马一生,临老却只能守着旧宅老狗过日子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我转头就给了他一巴掌,笑问道,“还退么?”

他巴巴望着我,望着我满身的腱子肉,“不,不退了……”

1

收到李镝第三十三封休书的时候,我正在剿匪。

其实这活本不该我干,只是最近出了件轰天政事——今科状元,是个女的,且还推出让女子读书入仕为将的政策。

这项政策一直被压,也不知能不能实施。

为证女不输男,我扛着弓箭就上了山。

我骑于马上,兴致正烈,头也没回地威声恐吓,“又想吃巴掌?”

然这次却没熟悉的回怼声,我转过头去看,小禾咧着嘴不知是哭还是笑,“小姐,小侯爷这次是认真的,他带回了清风阁的荼蘼姑娘,道要休了您,堂堂正正娶她进门。”

我一愣,长箭脱手而出,不妨射到友军。

那人闷哼一声,捂着左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我尴尬笑笑,顾暇不及,忙打马回羡阳侯府。

但到正厅前,我便傻了眼。

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羡阳侯生前老副将的小儿子守在正厅左侧,右侧则是天字楼一等一的打手,正厅里还围站了不少拿刀拿剑的小厮。

厅正中,李镝牵着一月白粉袍的姑娘的手,目光冷厉。

那粉袍姑娘簪玉瑶,面若桃花泣雨,腰间佩着个月白色的香囊和步摇,举手投足烟视媚行,好不娇弱。

“傅闲,本侯要与你和离。”

小禾:“三百八十四遍。”

说罢,他拿出了一纸休书。

小禾:“第三十四封。”

夫君发三十四封休书要我和离,我亮出肌肉“想休本将军?”

然我没管四周,只笑着望他∶“今天马步扎了吗?三百个深蹲做了吗?剑提了吗?”

他面色有异,似被我抓住了痛点,一扬手便将休书甩到我脸上。

我眼疾手快扬弓起箭,那箭争鸣一声穿破休书,直定在李镝旁边的壁画上。

四周静了静,美人都踉跄后退了几步,被李镝一把扶住。

我扬眉,正以为能如往常般震住李镝。

熟知他只顿了顿,将美人护在身后,仍一字一句地坚定道,“本侯,要正式迎荼蘼姑娘入门,娶她为妻。”

我这才抬起头来,观他的神色,没有一丝玩笑,一丝惧怕,眼里是满满的笃定,看向那白衣美人时又转为满满的柔情。

我握紧了弓,还不待发作,便又听他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她箭都要射本侯眼了……”

我倒真想,射瞎他。

但四下已是一阵响动,纷纷剑拔弩张盯着我。

我冷笑,一时竟还有些无措。

这还是第一次,他没有同我玩笑,要拼尽一切与我和离的第一次。

2

我与李镝的初见并不美好。

大辞京中,有个闻者色变,见者惊惶的霍霍精、怪力肌肉女。

该女天生神力,肌肉健达。

三岁踢乳娘,五岁拾刀枪,七岁徒手掰断一角城门,九岁伙同弟弟傅野偷了全城的老母鸡送给小乞丐,还美其名曰劫富济贫。

十岁那年终是安分了些,被打的。

十一岁皮养厚实了,便又出了事——抢走了羡阳侯传给其子的传家枪。

不才在下,正是那霍霍精、傅大将军府的二小姐——傅闲。

练武人的事,又怎么能叫抢呢?

那叫心甘情愿。

那时年少,不仅我是个怪胎,羡阳侯府的小公子也是,出身武将世家,却不爱习武偏爱文,天天捧着个臭书一嘴之乎者也溜得飞起。

老侯爷着了急,便将那传家枪传予了他,希望他能通过枪上的战迹幡然醒悟,传承世家名将的衣钵。

熟知这枪才传下去的第三天,被我用一绝世孤本——老子签名的《道德经》换走了。

他拿着书回去在灯火下仔细端详,才发现那签名是我拿左手胡诌的。

第二天拿书找我时,我还扬着枪大言不惭,“可不就是老子签的名?”

他上前撕我的嘴,与我扭打在一起。

但是,他打输了,两眼乌青。堂堂羡阳侯府之子,输给了傅将军家的霍霍精。

我的赫赫战绩便又添了一笔。

当然,我也承认,我那时很过分,以至我爹拎着我去羡阳侯府赔罪时我大气不敢出,跟着我爹一个劲地赔礼道歉。

但我爹要我还枪时我又不乐意了,这么好的一杆长枪,凭什么要给个只知读书的呆子,简直辱没。

我小声骂着,被耳力极好地羡阳侯听到了。

他慈眉善目,瞧着我道:“小傅闲喜欢这杆枪呀?”

我拼命点头,我爹拼命摇头。

他便接着道,“可以赠与小傅闲,但本侯,有个条件。”

“这杆枪呢,乃我侯府的传家枪,只能作为聘礼送给儿媳。”

这时我便和我爹一起拼命点头了。

羡阳侯府,往上数三四辈,青史里都留过好一段声名。

到羡阳侯这一代更是了不得,羡阳侯三十二岁连收五关六城,羡阳侯府乃至上下辈本都姓周的,因这功绩太大,便又赐了皇姓李,封侯赐爵直逼亲王。

我爹当然乐意。

我那时天真,想得也简单,我喜欢这杆枪,我也喜欢练武,我做梦都想当个女将军。

当不成,嫁入武将世家,将军侯府也是极好的。

婚约便在那时定下,我和李镝也便在那时起掐。

他写诗暗讽我是母夜叉,我拿枪刺烂了他所有酸诗。

他气得在我练武时大读“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则在他读书时将长鞭甩得刺啦响,看他捂着耳朵痛苦扭曲地望着我。

我们大闹,我们不和。

不和到后来我及笄时他说要送我件大礼,孰知那大礼就是他的退婚帖。

我到底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自此他再没嚎过。

等再嚎这些,已是我嫁入侯府,羡阳侯又离了世的时候。

我仗着一身武艺,逼他习武,逼他练功,逼得他叫苦不迭恨不得想杀了我又无可奈何。

他只能与我吵与我闹,但每次吵闹之后又会冷着脸问我,“喂,母夜叉,晚上吃什么?要不要厨房给你加大肘子?”

我点头,他满脸嫌弃。

次日我们接着练功,也接着吵。

鲜少,他有这样认真,全副武装的时刻。

3

我紧了弓柄,望着李镝笑,“李镝,我给你一次机会,收回那句话。”

他却梗死了脖子,“本侯,绝不收回,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我心血翻涌,几欲真的想一箭射穿他,却被一拐杖声打断。

转头去看,正门口羡阳侯生前的老副将杵着拐杖进来,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他那小儿子身上。

他儿子明显察觉,正要逃,雨点般的杖揍就落了下来。

“叫你天天不干正事儿,叫你跟着李镝这个娃娃瞎闹!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啊?还敢帮衬!”

这位副将其实并不年老,只是战中失了条腿才杵着拐杖。

打起人来力道十足,将右侧天字楼的打手都吓懵了,四下众人正要作鸟兽散时,却又被我叫住,“诸位停步。”

四下寂静,老副将都停了打人的手,纷纷瞧着我。

我将弓箭放置右桌,步入厅正中。

李镝横眉冷对,将那女子拉至一旁。

我走至正中才转过头来对着众人道,“还望诸君,今日能做个见证,我,羡阳侯府李镝之妻,愿意和离。”

四下惊诧,李镝转过头来瞧着我,颇为不解,不懂我怎么就突然松了口。

他当然不懂,我有个条件。

“但和离的前提,是我与小侯爷育有一子,以继侯爵之位。”

“而小侯爷,烦请你,干净利落地滚出羡阳侯府。”

四下噤若寒蝉,那青楼女子蹙了蹙眉,面色有异。

然李镝的脸色已是铁青,转过头来拧着眉头,“傅闲,你发得什么疯?凭什么?”

我笑着,一步步逼近他,“小侯爷可还记得,侯爷临终前支开你,只单独对我说过一段话?”

那时也是下着大雪,前线的军情传回,羡阳侯重伤无愈。

我驾马带着他,在大雪里昼夜狂奔。

等到边境时,老侯爷只剩一口气。

李镝都来不及哭,就被支开。

惶惶暮色下,撑着一口气的老侯爷将我唤至身前,说了些话,交了一物给我。

那物件是何,无人能知。那些话是何,亦无人能知,而今正好为我所用。

“傅闲,你胡诌什么,我爹怎么可能会说这些?”李镝俨然不信,怒目对我,“我看你就是贪图我侯府的荣华富贵,贪图我侯爵之位!”

我手上顿时有些痒,有时候,真想一掌扇死他。

但他说对了,我还真就贪他的侯爵之位。

这功爵,我多想自己也能打下来,只恨自己是个女子,生不由命。

我生生忍住心中的怒气,一步步逼近他,冷笑,“是,老子是图你侯府侯爵之位,她呢?她就不图了吗?”

他忙护住她,“她跟你可不一样……”

我冷笑,都是女子,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何不一样,她还能长出第三只手吗?

但李镝已不和我争了,他牵着那女子的手,甩袖拂帘就出了正厅。

老副将亦拽走了他儿子,临走前还对我道,“乖孩子,苦了你了……”

我笑回,“不苦,一点都不苦。陆伯,您回吧……”

他长叹一声,拽着儿子走,边走边骂,下次还敢掺和就打断他的腿。

四下人都跟着散了。

厅内一片寂静,夕阳的光影照了进来。

我坐在椅上,小禾奉上一盏茶,小声,“小姐,侯爷这次闹得太过分了……”

我饮了口茶,忽然就泻了气劲。

茶气氤氲上来,冲得我鼻子发酸。

我不怕他闹,我就怕,他这次是认真的。

小禾轻叹,看着我无措,要再上前抚慰我时,窗边却恍惚一抹黑影一闪而过。

我皱眉,定睛去看,却是风动云过,无任何异象。

罢了,大抵是我被气了花了眼。

4

厨房已经好长一阵没给我加肘子了,李镝,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练功了。

我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带着三千两银票就出了房门。

小禾不解,“小姐,以前不给这么多的。”

我回,“以前你家小姐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吃不到肘子。”

以前,李镝带回侯府的女人,也不会待这么久。

多半不过几天他就腻了,最后都是我打发走的。

这个似是极不同,听小厮说,虽是青楼出来的,却甚会写诗词,很对李镝的胃口。

我想也是,惶惶大辞,不许女子读书,女子入仕。

青楼培养出个琴棋书画,诗文歌赋样样都会的姑娘,能不招人喜欢吗?

我挑的是李镝不在府内的日子,听小厮道,今天他出门办什么事了,估计很晚才回来。

我拿着银票到听雨阁时,那姑娘正坐在月下焚香弹琴。

杏花疏影,烟香渺渺,琴声清明,是我难以理解的美。

我记得,李镝初带这姑娘来时,她腰间除了步摇外,也佩着个香囊。

李镝极爱她身上的香,还多次拿我与她对比,道我哪里像个女人,一身练武的汗臭。

我狞笑,脱了自己染汗的外袍甩他脸上,他大怒,转身又去了这姑娘的院里。

我甚少焚香,因此不太能闻得惯。

我捂了捂鼻,将那银票递在了她面前,扬眉,威逼感十足,“不够,本侯夫人再添。”

她笑了,仰起头来望我,忽然很亲近地过来拉我的手,乖巧道,“姐姐,荼蘼不图侯爷的钱。”

我轻嗤,“那你图什么?”

图他怂?图他蠢?图他遇事不决满脑袋书?

但我没想到,偏偏真有王八看绿豆这一出。

她望了望月亮,眸子亮亮的,笑道,“小侯爷虽出身武将世家,却是文采斐然妙笔生花,直逼当年的崔相崔瑜。”

“小侯爷,他,不一样……”

我笑了,头一次见有人把牛吹到天上去的,吹的竟还是我的夫君。

李镝的文辞如今如何我是不知,但之前是挺差的。

我与他成亲后他写过无数首打油诗讽我,我记得最清楚的一首是:

“抬眉不见娇色,低首未闻花香。血嘴獠牙吓小儿,势与岭峰比身壮。”

大辞虽不许女子读书入仕,但京中小姐都请了先生读书认字。我虽无甚文采,到底不是笨的。

这首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声音到身形,都将我讽了个遍。

当然,他也没好过。

接到诗后的一连几日,他被窝里都会钻出几条蛇,将他吓得一蹦三尺高,扬天怒吼,“不准再给她加肘子!”

现在想来,那样的时光,竟有点好笑。

“姐姐,你看,这是小侯爷的诗。”她亦不合时宜地打断我的思绪,软软的绢帕打开,上用稠线绣着一行:“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我瞥了一眼,心忽然就有点冷下去,连带着我的眉眼都冷了。

我望向她,“要多少银子?”

她却不回,只痴痴看着那诗,“姐姐啊,你说侯爷的文采好不好?”

我好笑地抱拳看着她。

她便又将我拉至屋内人身长的铜镜前,笑道,“姐姐,人呢贵在有自知之明,姐姐知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啊?”

她在镜前笑得乖巧,眼里却满是挑衅。

偌大的铜镜里,一者身段轻盈,袅袅纤腰,不足盈盈一握。远山眉,樱桃嘴,静静笑着便无端让人想起三月桃花雨,娇媚又清冷。

另一者,则与之天差地别。简洁藏青色的袍子下隐隐可见紧实的肌肉,身形微壮,眉眼英飒,若非胸前微鼓,只怕被人认为是哪个将军家的少年公子。

与她相比,我简直不像个女人。

谁是云,谁是泥,一目了然。

但我却只冷笑,我是欺负李镝长大的。

还没有人,能欺负我。

我笑出一排牙,转身握拳,一拳将这铜镜打碎。

她吓得跌坐在地,直捂住自己的脸,生怕我打她的模样。

然我却只蹲了身,瞧着她泫然欲泣的一张脸道:

“本侯夫人,未进侯府前,是傅大将军府的二小姐傅闲。我大哥傅寒,大理寺身居要职;我弟傅野,越城主将。进了侯府后,我是羡阳侯府正正经经的大娘子,侯爵夫人。”

我捏住她的下巴,凑近笑道,“你是什么啊荼靡姑娘,也配和我提云泥之别?”

她咬着牙,目光陡然变得怨怼恶毒,却是不敢再动弹半分。

我轻嗤,起身出房门,顺便收走了那三千两银票。

她的丫鬟适时正去厨房拿了点心回来,一面心疼地去扶她,一面道,“傅二小姐,侯爵夫人?我呸!再怎样侯爷还不是不喜欢她,侯爷爱的,可是姑娘您……”

我转过头一瞪,她便被我吓得息了声。

我勾唇,练武的好处,想必便是如此吧。

只是一出这小院,我嘴角的笑又慢慢冷了下来。

中天的月光透着冷,照得别苑都寂静。

当初怎么,就选择了练武呢?

当初我与他,也不是没有过情谊的啊……

5

我与李镝的初见,其实比他印象中的还要早。

那时羡阳侯经常在外征战,侯夫人早殁,府里没几个称心的人手,羡阳侯便带着这唯一的儿子驻守在了边关。

那时我爹还是羡阳侯底下的将领,我自来爱闹腾,偷偷瞒着我爹跟过一两回军营。

李镝幼时聪明得很,可谓神童,堪比仲永。

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已在诗文届颇有声名,也难怪他不爱习武爱读文了。

九岁那年跟着羡阳府前往边关,羡阳侯御敌不济,眼看城破,他童言童语,却正正经经的献出一计反转局面。

之后羡阳侯一举破阵,连攻敌城直至战胜。

那时军中谁见了都得摸他头夸他几句,道他将来有大作为。

但羡阳侯却犯了愁,蹲下身半喜半忧地对他道,“吾儿可为军师,只是这军师有了,主将又该是谁呢,难不成要你哥哥冲儿来当?”

老侯爷身边的副将亦是长叹,“哪有侯府之子给人当军师的啊,岂非本末倒置,叫人笑话?”

那时的我正因好奇这神童到底有多神,便在主将营前蹑手蹑脚地偷看。

羡阳侯口中的冲儿我也认得,唤李冲,爹是羡阳侯的长兄。

他爹那时无多大能耐,在京中做个小官,养出的儿子也极其平庸,却也爱武。

还跟我打过好几回,不过都输了,又怂又没皮脸,跟现在的李镝有得一拼。

但幼时的李镝可不同。

那时他人虽小,却甚是有礼,对着羡阳侯和那副将行了一礼道,“阿爹,陆伯,岂能以身份论地位?若孩儿辅佐之人确有将帅之才,一战而四方惧,孩儿为人之下,又有何不可?”

羡阳侯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老副将一番唏嘘,二人都没再说话。

这二人逼着他习武不是一天两天了,等羡阳侯走后,逼的人便换成了我。

而幼时我只偷偷看着,甚至觉得他说得对,他很神勇,哪管什么侯爵继承之类的事儿。

那时的我也傻,开始回去偷偷练起了武,想着能成为他口中的将帅之才,相辅相护。

才不要他去辅佐那傻子李冲。

我爹开明,还请了师父教我,对于女子不能参军的事儿闭口不提。

我后来问起时,他还反问我女子练武防身有何不可?那时的我亦已对练武痴了迷,刀枪棍棒样样耍得称手。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军营里,他的那段话属实是有些幼稚了。

我发现这幼稚,是在羡阳侯死之后。

6

前线军情传回。

深更半夜里,泱泱下着大雪,我将他抱上马,他却不会驭。

最终只能我和他共骑一匹,到驿站再换。

那段时间我和他几乎没吵过架,他红着眼眶,却一滴泪都不见落下来,坐在马后紧紧抱着我的腰,一言不发。

乃至后来我和他将羡阳侯的棺椁扶回时,他都很少说话。

他再次开口,是李冲要与他争羡阳侯侯爵之位时。

羡阳侯尸骨未寒,屋内还停着灵柩,府内已飘满了盐垛般的大雪。

李冲刚练完兵回来,他已有些成就,在京中挂了个禁军指挥使的职。

他在灵柩前拜了拜,跪着与我们守了一晚的夜,等到白天里要走时,却在临行前问李镝,“镝弟,你幼时在军营里的那段话,可是当真?”

李镝皱眉,却是玲珑心,岂不知他什么意思,当即讥讽回道,“童言童语也值得大哥惦记?若我要大哥给我当奴隶,大哥也会问我当不当真吗?”

李冲气得拂袖而走,第二天却厚着脸皮入宫请求继承侯爵之位,他道李镝从不习武,如何继承武将侯爵之位?

这事本就荒唐,只是那时李冲的爹的官一升再升,升为了言官,又背靠百官之首的丞相,在朝堂中说得上话。

羡阳侯为武将,生前又不爱结交,一心打仗,朝堂上自是没几个人给我们说话。

李镝气得发抖,在屋内摔碎了好些物件,直到我敲门进屋他才止了,背过身不看我。

直到我上前去牵住他的手道,“我会让我爹和我弟帮我们。”

他这才转过头,眼里隐隐有泪,一把将我抱住,呢喃着什么,“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傅闲……”

我那时心里一滞,满满的酸涩泛上来。

偌大的羡阳侯府,丫鬟家丁护卫,足足有几百人。

却只有我,能和他相依为命,撑过这段难熬的岁月。

后来,羡阳侯的棺椁下了葬。

朝堂争论不休,我和他顶着漫天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访言官武将,一家一家地劝说。

直到我爹和我弟接了我的消息,安置好边关的一切,赶了回来,连着朝臣一再上奏,才断了李冲这荒唐的提议。

只是这荒唐提议虽断了,李冲却好似和我们作起了对。

那时我和李镝仍在守孝期内,侯府挂着满院的白。旁院李冲的府里却是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听说是承爵被拒后,索性放开了皮脸日日逛青楼,逛还不算完,还要将人请回府,就在我们邻院。

李镝气得想举剑杀了他,好说歹说被我劝下来。

只不曾想,如今花天酒地将青楼女子带回府的人,换成了他。

7

月亮西沉,湖面波光粼粼,我坐在廊桥边叼着根草发起了呆。

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砸碎了湖面。

你看,我与他,也不是没有过情谊的啊……

只是如今,却要平平插进来一人……

湖面碎裂,涟漪泛起。

我往那碎裂的镜面上一看,又不禁笑了笑,尝到了自己满是酸涩的泪。

云泥之别,云泥之别……

8

去他娘的云泥之别,现在谁是云谁是泥无关紧要了,我倒是真想杀了李镝。

他从没这么荒唐过,荒唐得像变了个人。

他带着那荼蘼姑娘跑了,说好听点,是私奔了。

而那晚的出府办事,便是为私奔打点了一切。

他从不信我说的羡阳侯临终遗言,更不愿与我就此将就下去。

大辞姻律中,有一条则是二者中有一不同意和离,便不可离,更不可单方面给休书休妻。

若能双方离居三年,则证分心,可彻离。

他早早打发了管家,着管家三日后再告诉我。

三日,足够他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若非我一再发问,逼得近乎要杀人,才问出他的下落。

我咬紧了牙,背上那杆长枪,就飞奔出了府。

小禾在身后大喊,似有什么急事,也被我顾及不暇地抛下。

官道熙攘,人群被我的急马冲散,一时间喧闹无比,连小摊都撞倒了七七八八。

身后追兵不止,我根本顾暇不及,脑海里全是这些年与李镝相处的点点滴滴。

军营前的决策,灵柩前的相拥,大雪天里的相依,到后来的互相嫌弃吵闹不休,到厨房里时有时无的大肘子……

明明历历在目,却又如惊鸿照影,一晃而过的不真实。

我死死咬住唇,等追上他们时,已是在城外五十里的康庄道上。

春光正好,日头正暖,草长莺飞,他与她共骑着一匹小马,优哉游哉地似在游山玩水。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小厮。

他还折下一枝花,别在她的青丝间,温声笑道,“出了辞京,我们去汴州玩玩,去扬州看看,多少词者笔下的烟花三月扬州城,该多美……等三年后,我便可正式与她和离,届时娶你……”

明明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春光,我却莫名觉得冷,浑身上下都透着刺骨的凉。

我紧了紧手,拂了拂脸上的泪,长枪一掷,就投在他们行着的马前,挡住了路。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却正见我骑马上前,冷笑道,“夫君,去哪儿啊?何不带上闲儿?”

他显然愣了,不知我怎么就追了上来,拨转马头要走,却又被我投出的一把匕首射中了马腿。

马匹受惊,将二人都掀翻在地,奔得飞快。

他二人不妨摔了个狗吃屎,狼狈不堪。

然这过程中他仍不忘好好护着她,又第一时间将她扶起来。

我看着明明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沉了沉气,俨然已是大怒,却生生压着怒气,一步步向我走来,问我,“傅闲,你到底有完没完?!”

我扬着下巴,正欲回怼,却又见他深深吸了气,阖了阖眸道,“傅闲,我们谈谈……”

他面色认真,身后的那美人已是蹙了蹙眉,要上前牵他,却又被他制止。

他只望着我道,“你我夫妻,好似还从未静静谈过。”

我一时有些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紧了紧手心,倨傲地点了点头。

他便跟着我,在这莺飞草长,融融春日里走着。

风拂杨柳,我恍惚觉得鼻子痒,打了个喷嚏,凑近李镝才知,他身上也浸染了那荼蘼姑娘爱燃的香,如今腰间还佩着个香囊,似是那女子绣的,绣工精美。

他该在她房中待了多久,又该和她多亲近,才会染上这香?

然李镝却是不动声色地敛眉退了退,直到和我走到一小山亭才停下脚步。

他自顾自坐下,望了眼远处的美人,才转过头来笑着问我,“傅闲,你我认识多久了?”

我亦大马金刀地坐下,没好气道,“七八年吧。”

他便接着道,“七八年,这七八年间,你我争吵无数,争闹不休。你瞧不上我,觉得我整天就会之乎者也,我亦无多觉得你好……”

我咬了咬牙,心间砰砰跳得厉害,面上却无多大表情,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便正色道,“傅闲,你我前辈子不和,今生亦怨侣难当,不若就放过彼此?”

我紧了紧手,恍惚觉得心间痛得厉害,痛得我几乎喘不上气。

我咽了咽口水,强撑着一抹笑问他,“李镝,这七八年,你就觉得,你我之间只有争吵么?”

他皱了皱眉,似有点不解。

抬眉看我,眸中却无端有丝挣扎之色,反问我道,“除了争吵,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这反问倒将我问笑了,我突地答不上来。

驭马时那双紧紧握住我腰的手、灵柩前将我拉入怀中的低泣、深冬雪天里的相互扶持,厨房里默默多加的菜、练武房里我提了一两嘴就有了的兵器……

我与他,岁月漫长,彼此相依。

细数上来有无数回忆,却又没有一件、一桩,是关于我与他之间,明明白白能说清的男女之情,最简简单单的爱情。

我与他之间,总好似掺杂了太多,相依相偎,争吵奚落,彼此嫌弃唾骂……

太多太多,多得连那份情都纯粹不起来。

以至如今,被人钻了空子,而我还不知所措。

我痴痴怔在原地傻笑,他就看着我笑,眼里却又无端闪过一抹心疼。

只是,微风轻拂,拂过他的眉眼发梢,吹动他腰间的香囊,带出阵阵的香。

他的这抹心疼便莫名消失了,他把玩着香囊,面色坦然地复问我,“除了争吵,还有什么?”

我已不再说话了,我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眷恋地把玩着那青楼女子赠的香囊。

看他对着我时满脸的冷漠戾气,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当真是已变了。

满身肌肉的怪力女,当然比不过富有才情的姑娘;汗臭的外袍当然比不过绣花的香囊……

七八年间的朝夕以对,复杂而冗长的情感、当然敌不过纯纯粹粹的爱情……

只是,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仍弯唇笑道,“想和离啊?除非你死!”

他一愣,眉头紧敛,再不复之前温色劝说的模样,暴怒,“那便耗着,本侯不愁娶,倒是你,怕是和离之后愁嫁了!”

说罢他起身便走,我亦跟在后面,扬天大笑,“我与侯爷又不会和离,我愁嫁什么?”

只是这笑再落回来,已是笑不出了,我甚至有点想哭。

怨侣难当,再多的情也会在一次一次冷漠疏离,单方面地推开后冷下来,寒了心。

我却偏偏为什么要死犟着,不肯离呢?

9

羡阳侯,称得上大辞名将。

骁勇善战,战功累累,为国征战三十余载的一国将军,去世时也不过一抔尘土,了然无痕。

他是我和我爹都很敬重钦佩的人。

元定二十六年,我嫁入侯府,还是他按着李镝的头,让李镝和我拜了堂。

这年,他亦将侯府的那杆传家枪予了我。

元定二十八年冬,我和李镝赶往边关,到时他依然是慈眉善目的模样,笑着望我,却浑身都是血,腿上,脸上,乃至胸前都汩汩流着血,明明已上了药包了纱布,却仍流个不停。

八尺多高的武将,躺在军营里,将死得像矮了半截。

招手示意我前来,声音虚弱,“小傅闲啊,爹能不能,求你件事?”

我忙扑上前,哭道,“哪有阿爹求闲儿的啊……”

他阖了阖眸,已是明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他叹了口气,“我家镝儿,不是个懂事的,你嫁入我侯府,委屈你了。”

我哭着摇头,他便接着道,“为父临死,只两桩愿。”

“一则望你们伉俪情深,永不离分。”

“二,他若想从文,便随他去吧。只是这武将侯府之子,亦不能废武……以后,就靠你督促他了……”

“你是个好孩子,若非女子不可参军,为父认了你为义子,传下羡阳侯爵之位又有何不可,实在可惜……”

我伏在榻前,怔怔流着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回。

他便虚弱地望着我,直等我点头才松下一口气。

之后又交给我一物,是半块玄玉,明明是玉,样式却雕刻得像兵符。

这玄玉的模样,我在皇城的告示上见过,也曾听说书的说道过。

早年间大辞边境一将军收复西域,西域军兵本都应点人头上报,只是这其中有支队伍,却被该将私自养了起来。

该西域军兵,传闻能日行百里,以一敌百,忠心耿耿可为人用。

而这支兵,却从来只听此将军的吩咐,将军走后,便着人铸造了一玄玉,将此队伍传与了别人。

我面露疑色,看着羡阳侯,他便笑了笑道,“大辞战乱不止,朝堂争斗不休,若有朝一日天翻地覆,你与镝儿可自保……”

我点头,另外一半自是在李镝手中。

只是自那明德帝李阮掌权以来,国况好转,此物应是用不上了。

我那时答应的伉俪情深,也多半成了笑话。

如今,坚守着永不离分,传承羡阳侯的爵位,亦是有些难了。

我含泪苦笑,跟上李镝。

只是,目光一转,远处梨树间分明隐着个人影。

定睛去看,却是李冲府里的侍卫,手里亦拿着个香囊。

那香囊样式,分明和那青楼女子给李镝的一样。

我皱眉,恍惚想到李镝带着那女子大闹时窗边的黑影,那时我还以为是看花了眼;还有李冲以前常去的青楼,与李镝带出的青楼女子出处,分明一致……

那香囊,亦是分明有异……

我皱眉,一时不知是该追上李镝,还是回府着人调查这件事。

正犹豫间,小禾却被府内小厮带着追了上来。

我不及吩咐,便见她下了马,手里捧着封信,面色极为复杂。

我眉间无来由地猛跳,敛眉看她,“怎么了?”

她便将信藏了,支支吾吾的,作出开心的模样,“小姐……小姐,科举广式制施行了,女子可参军为将了……”

我轻叹,抹了抹泪,总算是,有件好事了。

欲吩咐调查,只是,目光一瞥,我又看向了她藏藏匿匿的手。

“何物?”

她支吾着,我就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她才怯怯懦懦地将信奉了上来。

然我一打开信,便彻底失了神。

10

那经常被我欺负哭的弟弟傅野,出事了。

“卸下将军袍,孤身闯敌国皇城,要救敌国公主出来……”

信上叶眠春明晃晃的几行字看得我心里发慌,慌得我好似突然不识了字。

仔细看了番才知,我弟弟傅野,看上个敌国公主。

被敌国觉察,要以此公主的命换我大辞越城。

我弟没同意,反而指兵作战,与敌国厮杀得更狠。

直至战稳胜时,他才偷偷脱下了将军袍,将一切移交给副将,自己一人一马走了,誓要将那公主救出来。

只是,这怎么救?深陷敌军内部怎么救?

越城的兵马只为大辞兵,战事外的事一概不管,更不会跟着他深走敌国皇城。

这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我攥紧了信纸,恨不得当面给他几巴掌,何时他也变得这么没出息了?

只是我的心越来越沉,眉间跳动得越来越慌……

我从怀中缓缓掏出羡阳侯临终前交给我的墨玉。

也许,可以骗李镝去救他。

11

我攥紧了信纸,骑马追上李镝,笑盈盈道,“李镝,我同意和离。”

他哪信我,抬眉瞪我,“要本侯净身出府?做梦!”

我向他伸出手,掌心摊开,是半块墨玉和一封信。

我泪已流了满脸,却仍撑着笑道,“用我弟的命,换你我和离。”

12

大辞皇城到敌国皇城的路,足有千里。

这封信,叶眠春用的尖尾雨燕所寄,飞速极快,从越城到皇城,不过一日。

而从越城到敌国皇城的路,亦有四百里。

我弟驭术不差,骑到敌国皇城,夜憩两三个时辰,不过十日左右。

那支西域奇兵队伍,日行百里,不过恰巧能赶上,但还要稍作调整才能恢复内力救人。

如此,只能南下走捷径插行,但府兵及其他人又赶不上,主玄玉又在李镝手中,那支队伍向来只听从握有主玄玉人的吩咐……

我脑子一片混乱,连先前欲调查这青楼女子与李冲的关系都顾不及,只能先救我弟,救回我弟后,再查不迟。

我吩咐人将那女子绑了关在府中,又打落了李镝腰间的香囊。

李镝要上前与我争辩,却又在我削了她几缕头发后闭了嘴。

我让他带兵南下先走,我则带着侍卫等人在后面紧追。

开始几队人之间还能望得见影,过了半日,那支西域奇兵已带着李镝不见了踪影。

再过一日,连带队的几个侍卫都不见了踪影。

这几人虽抵不过西域奇兵,却多是羡阳侯临走那几年培养下的,脚下功夫亦不差。

我咬紧牙关,一甩马鞭,急速跟了上去。

一连奔了七日,夜里不过短憩几个时辰,余下跟着我的府兵不得好眠,困苦不堪。

我的嘴角亦是干裂流血,连手心的茧子都被马鞭磨破,笞出一条一条的血痕。

但我不敢停,我弟弟的命,全在我手里……

五日后,我抵达越城。

越城与敌国边城的战事已平,叶眠春和我弟的副将就在城门口迎着我。

我只稍稍打了个招呼,便又出了城门。

十二天,我花了十二天才到越城。

想来那几个侍卫与李镝带的兵快,该早早抵达了敌国。

就是不知,能不能救下我弟。

黑云压城,天色骤黑,已有隐隐要落暴雨的趋势。

叶眠春宽抚我,叫我歇一脚再走,然我眉间跳得厉害,连带着心间亦死死慌沉起来。

我哪敢歇,我那没出息的弟弟,虽说不争气,却是全家人的宝。

大哥外出公干许久,回来若知他惹下如此祸事,只怕会罚我和他一起跪祠堂。

小时候就经常被他害得连坐共罚。

若他无了,爹娘该多伤心难过?若他无了,以后我被人欺负,谁还会大大咧咧地帮我欺负回去?

我死死咬着唇,握紧马鞭,扬鞭策马便接着狂奔。

嘴唇干裂的血已汩汩流进嘴里,腥甜腥甜。

然我才出城门不久,便撞上一辆运棺椁的马车。

此马车驭得极快,我的马速亦是极快,两厢相撞,我霎时被掀翻在地,滚落好远。

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我顾暇不及,爬着去找我的马,要再骑马飞奔,却又一人下马过来,在我面前一下一下磕着头。

磕得地上都染了血。

我抬头一看,却怔在原地。

是之前脚程快的侍卫,他恭敬跪地,满眼愧疚,“夫人,恕属下无能,迟了……”

迟……了?

我咽了咽嘴里的腥甜,一股难言的情绪冲上心头,逼得我近乎说不上来话。

我缓了缓气,再看向那马车上的棺椁,张张嘴才梗拌道,“那是?棺椁里是,是谁……”

他再次以头伏地,却是不敢再答我了。

我咬牙冷笑,推开他,往那棺椁处走去,然走动之间却是猛地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我咳了咳,这血便从嘴角溢出。

我抹了抹血,离那棺椁越来越近,一时不知该如何冷静下来,脑子一片混乱,近到要触抚棺椁时,我却又怯了。

我回头,走至这侍卫面前,亦不知该哭该笑,忍着泪将他扶了起来。

“不怪你……不怪你,是他自己没出息……”

然他却是不动,仍跪在地上拜服道,“傅三公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属下到时,满地敌军的尸首,他与那敌国公主相拥马上,二人皆殁,浑身是血。”

“后来,有人下了吩咐将这二人合居一棺,送往越城。属下便跟着,只是这送到一半,棺椁便被人抛入了湖中,属下待人走了才救上来……”

他眼里满是愧疚,四下跟着他的几个侍卫亦低着头,似因没救下人而不知所措。

而那些人手上,嘴上,也全跟我一样干裂得流血,满身的风尘疲倦。

我心绪难明,这几个侍卫,跟着老侯爷时,多是处理专案要案的暗卫,侯爷着人好好培养的。如今,却因我都成了这副模样……

我颤颤巍巍起来,拱手行了一礼,却是有丝疑惑,李镝呢?李镝和他带的兵呢?

我正欲问,身后却是一阵嬉笑夹着马蹄声缓缓前来。

转头一看,是李镝与那青楼美人。

13

近乎百人的西域奇兵队伍沦为供美人坐轿的轿夫,前拥后簇。

后面的几十人又沦为侍卫小厮,手里背着,肩上扛着,皆是些妇人的绫罗绸缎瓜果点心等物。

前面几人,手里则小心翼翼奉着几个匣子。

天已转热,匣子边却隐隐飘着冰气。

李镝似穿着新买的袍子,一身风流倜傥,腰间还佩着新的香囊,绣工精美。

正于前面不紧不慢地驭着马,与身后轿辇里的美人调笑着。

我怔怔看着,如遭雷劈,浑身上下的血都透着冷与麻木。

明明她早已被我关在了府内,明明那香囊早已被我打落。如今,怎会出现在这儿?

莫非,他调转马头回府接的她?

我握紧拳,死死咬紧唇。

然李镝懒洋洋却是转过头来驭马,皱了皱眉,似是看到了我。

他一见我,眼神中便有躲闪之色,忙吩咐四下,“快,加速驭马,疾走救人!”

我看着他假惺惺的模样,突地心里发寒,甚至恶心想吐。

我忍下心中的怒气,冷笑,“小侯爷带着这么些孬兵,身边又跟着个美人。这马速,如何能快得起来?”

他身边的兵看了眼手中的物件,又看了眼我身边的满身疲倦、嘴角手心都流着血的侍卫,皆已低了头不语。

他亦是眼中有慌色,忙叫众人丢了东西,与我解释道:

“这,只不过蘼儿沿路兴起买的……”

“她出府……她出府也不过我差了人救她带过来的,她吃不惯侯府的菜……”

我咽了咽喉头,握拳,气得浑身发抖,几欲一个长枪将他二人捅个对穿。

我弟生死关头,我带着那么多人沿路风霜打马,一刻不敢多歇。

他却只因怕一个青楼女子吃不惯菜而丢下一切,去将那女子接过来,沿路还买这么些东西。

我笑笑,满眼寒凉地看着他,突地觉得,当初,真不该抢这把传家枪。

他低了低头,见我眼神有异,忙接着道:

“我忙让他们丢了,现在疾奔,用轻功,去救小舅爷……你别担心,他们能日行百里,武功又高,一定能救下的……”

我笑笑,来不及回,便又听那青楼美人身边的丫鬟道:

“侯爷,可不能丢,都是姑娘爱的。就那荔枝,可是当年唐玄宗为求贵妃一笑的荔枝,这回是好不容易北走了百里才恰巧摘上的……”

李镝回头瞪了她一眼。

我凉凉叹了口气,望向李镝笑道,“不必丢了,不必,丢了……”

回头指指我身后的棺椁,“李小侯爷,你猜,那棺椁中葬的谁?”

轰隆隆,黑云压天中几道闪电一晃而过,照着我血红欲杀人的眼。

他一惊,忙下马,怔怔看了那棺椁良久,才难言地上前想安慰我。

我却咬着牙,略过他,持枪一步一步来到那奇兵捧着的匣子前。

一枪将那匣子掀翻,冰块碎了满地。

满地冰中,红红的鲜嫩的荔枝,确实惹眼得很。

那青楼美人的丫鬟已是掐着手生了气,“你做什么?!你这俗人,知道这荔枝多少银子一颗么?竟叫你全毁了,我们姑娘吃什么?”

另一边侍候的丫鬟亦跟着开口,“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她,怕是大字都没识过,又怎会懂?”

那青楼美人亦跟着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却是怯怯开口,“镝哥哥……”

李镝便看向我,“得来不易,何故要糟践东西,这荔枝……”

“荔枝,荔枝……她的荔枝比我还重要,比我弟的命还重要是吗?!”

满座寂静里,我听到自己带有嘶吼的怒问。

我一步步走近他,张唇一笑,却满满是血。

“元定二十八年冬,老侯爷将死,却近乎要跪下来求我,求我与你好好的,永不离分……”

“元定二十九年春,我弟匆匆从边关赶回,一身戎装都来不及换,就为了进宫给你求情,保住你的侯爵之位!”

“同年夏,我是真的想与你和离,我回府与爹娘商议,我爹却将我臭骂一顿,道你侯府独你孤身一人不易……”

我揪住他的衣襟,死死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李镝,我傅闲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弟弟傅野又哪里对不起你?我傅家又是哪里欺辱了你?”

“要你为了个破荔枝,为了个青楼贱妓不管不顾?!”

四下寂静,李镝被我吼得跌坐在地,腰间佩着的香囊亦跟着散落在地。

他愣了愣,转而捡起了香囊,低声道,“你们谁也没有对不起我,可你们谁,都在逼我……”

我心血翻涌,“谁逼你了,逼你什么了?!”

他便一字一句道,“我自幼爱文,我爹却逼着我习武,又逼我娶你,娶了你之后便是你逼着我习武……”

“侯爵之位,你以为我真的想要么?”

“我只想写山赋水,为什么要将所有罪责全加诸到我头上?”

我一愣,咽下一口腥甜。

幼时攻城献计,挥兵千里的少年神童,一时间好似都成了碎影。

所以,他现在是觉得,造成如今这个局面,他那么反叛的性子,全是因我和老侯爷在逼他,逼他承爵,逼他去接受他不想做的一切?

我笑了笑,蹲下身,看着他,“李小侯爷,你享受着上京昂贵的笔墨纸砚写诗作画时,怎么不说别人逼你?你享受着侯爵一切好处时,怎么不说是别人逼你承的爵?你砸钱将她赎了身,怎么不说是别人逼你拿的钱?”

他微滞,已是噎了,迷迷蒙蒙似是才反应过来。

我便接着冷笑道,“羡阳侯爵的利你担了,要你承责时,你却道都是在逼你。”

“李镝,你好笑不好笑?”

他眸光大怔,垂眸,愣了良久。

再抬眸看我时,眼里已是满满的泪,却仍要莫名其妙地问我一句。

“那你呢?你傅闲又是真的喜欢我和我成的婚么?你不过觉得自己当不成武将,才想嫁入我武将侯府罢了……”

“之后又厌恶我这文弱书生的模样,才想着让我练成你弟一样的大将军……”

“你从来,就不曾喜欢过我……”

四下寂静,我和他就那样静静对望着。

我的心跳忽然有些停滞,他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他一直觉得,我是因厌恶他,才逼的他练武?我嫁给他,也全然因他是侯府之子?

从前他说这些时我只觉得好笑,如今,却满是寒凉。

我的情意从来怯怯不敢出口,他的心声亦在经年累月的打压中销声匿迹。

我好笑地抚着他的脸,看着他眼里小心翼翼的神色,恍惚觉得他有些悲哀,我亦有些悲哀。

相识许久,岁月冗长,有什么东西,从来他没弄明白,我亦没弄明白。

如今我弄明白了,却偏偏,已不想要了。

我起身,笑得潇洒,“是呀,李小侯爷,你猜对了。我从来,就不曾喜欢过你。”

他怔怔看着我,眼中的光,眼中的希冀,分明一点一点地,在破碎。

我却只觉得快意,我接着道:

“我傅闲,就是觉得自己当不成武将才想嫁给你,嫁入你羡阳侯府的;我自幼慕强,期望自己的夫君也能是个挥兵千里的武将,你不是,我便逼着你是……”

“现在呢,科举广式制出来了,我不必逼你了,我自己就能当将军了……”

“我们,和离。”

他微滞,眼里的光和希冀彻底地破灭。

踉跄跌地,怔怔望着我,好似明白我说的是谎话,却又分明觉得,我说的是真话。

但无论真假,想必他都明白,如今,已是非和离不可。

他顿了顿,还要上前拉我的衣服,却被那白衣美人拉住,“侯爷,妾不逼你,妾不会逼你……侯爷,我们走,我们回家……”

她身边的丫鬟亦睨了我一眼,“什么人呐,粗鄙不堪,又怎能理解我们侯爷的苦……”

“瞧她那满身横肉的样子,呸!什么东西,离了侯爷谁还要她,届时我们姑娘就是侯爷夫人……”

后面这一句说得极小声,我耳力极好,仍能听到。

我忙叫停了拉棺椁的队伍。

我想,从始至终,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做。

14

我下马,快步走至这二人身边,扬手威吓,李镝皱眉要拦,被我一脚踹翻在地。

他敛着眉头要起来,却又被我踹回去。

我用脚死死碾着他的胸膛,又伸出手,这怯怯的美人就吓得拿手捂住脸。

半晌见我没反应,便又拿开看了看我。

然她才拿开的刹那,便被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发出脆响。

两个丫鬟要上前来拉,又被我一脚一个踹得老远。

爬着要回来护主时,被我瞪了一眼吓在了原地,只敢在原地小声骂着我。

然那青楼美人却仍要装腔作势般剜了她们一眼道,“不可无礼!”

说罢又转过头来,捂着脸看我道,“妾不知哪儿得罪了姐姐,要被姐姐如此对待,妾的丫鬟不过不懂事说了几句话,就要遭如此毒手……”

她低头看了眼被我踩着的李镝,委屈巴巴地捂着脸流着泪。

然我却死盯着她没捂的另半张脸,扬手,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众人皆懵,这美人俨然是装不了委屈了,怒目瞪我,“你,你这个贱人,你敢打我……”

我拎着她的衣襟,笑着又给了她一巴掌,“老娘打的就是你,如何?”

她一愣,已是顾不得颜面,挣扎着要过来撕扯我的头发,却被我死死制在原地。

两个丫鬟便在原地骂着我,我仍不顾,一掌一掌地扇着她,边扇边笑道:

“子不教,父之过。丫鬟不教,又是谁的错?”

“她们不过当你的嘴,替你说出你那不好言说的心里话。”

“跟我在这儿装什么青菜王八翡翠汤?呸!”

一掌接着一掌,她的左右脸已是高高肿起来,打至最后,已是不敢动弹。

李镝在我脚下挣扎,似是张嘴想劝说几句,然我亦是注意到了他。

推开那青楼女子,我蹲下身,同样赏了他一脆的。

他瞬时有些懵,身边的女子想来拉我,同样被我瞪了一眼喝在原地。

心绪大开,我已无需再顾忌什么。

我死死摁着他,同样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他。

众目睽睽,竟无一人敢上来劝。

他死命挣扎,只是向来不曾练过武的侯府之子,哪里打得过我?

打至最后,他的脸亦是高高肿起来。

我满意地起身,拍拍手道,“真疼。”

随后又低下身,瞧着他,笑道,“小侯爷,你现在明白人为什么要习武了吗?”

他怔愣,却是没有挣扎,眼底满满失神之色。

我翻身上了马,扬天大笑,前所未有的舒畅感袭遍全身。

15

雷声轰隆,已有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道路泥泞,棺椁内载着两人,马车却陷进了土里。

驭马拉不动,我只好和首领侍卫下马推车。

李镝陷在泥里,浑身淋了个湿透,却莫名其妙地忍着疼上前帮我们推车。

他手才扶上棺椁,就又被我一掌推翻在地。

我冷脸,“我弟傅野,配不上您帮他。”

他踉跄跌地,腰间佩着的那香囊又散落在地,连着香囊口都散了开,里面的配香撒了出来。

我扭头不管,只是其中不知有味什么香料,被雨一激,呲啦一声在雨中化为了烟。

我和首领侍卫觉察奇怪,同时转过头去看。

那侍卫原来行走过江湖,见多识广,却是看着那香囊皱了眉头道,“噬魂散?”

我亦皱眉,“那是何物?”

他便接着道,“异域的毒物,可混入熏香、香囊中,闻多了便会被嗜心智,混乱记忆。”

我敛眉,恍惚忆起最开始这女子进府时我闻不惯的香,到后来李镝与我静谈时呛了我的香,到如今的香囊……

这两年他似变了个人,行径荒唐,又好似忘了我与他之间的一切,难道全是因此?

我哼哼冷笑,扶着棺椁继续往回赶。

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然李镝却如遭雷劈,他怔了良久。

瓢泼大雨中,他不再追我们,转身回去将那女子提了起来,怒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谁?”

于我而言,无甚重要。

我大力推着马车,等马车过泥道。

过罢泥道后便和侍卫一道驭着马,顶着大雨拉棺椁。

分隔越来越远,我隐约能听到那女子的冷笑。

到最后,便只能听见她狂佞的几句话,“你啊你,我为了你不要李冲的解药,愿意为了你死。你却仍骂骂咧咧地惦念着她,我只好加重毒药的剂量咯……”

“你以为此番去敌国,真能顺利救下她弟?你以为我真的爱吃那荔枝?若非北走百里绕道而行,李冲埋伏着的人早将你我杀了个干净,他想你的侯爵位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罢,这女人便已口吐鲜血,跌倒在地,李镝去扶都扶不起来。

我恍惚记起我一直要调查却又来不及查的事,她果然,是李冲的人?

我拨转马头回头去看,却见她疯了般想爬着将我赶走。

她声音已是虚弱无比,却仍咬着牙恨恨对我道,“你滚,你给我滚!明明是你不要他的,你骂他废物,你骂他连个铁锤都提不起来……”

“是我……是我捡了他,是我将他视若珍宝的……”

雨下得大,我望着李镝。

我记起偶有一日我教李镝练武,提铁锤,累得哼哧将铁锤砸了我脚。

我忍着疼没吭声,一点一滴地指导着他,他练着练着却不耐烦了,将那锤子踢得老远。

我终忍不住破口大骂,骂他废物,骂他臭书呆子,骂他如何当得起羡阳侯侯府荣誉声名。

当晚,他便出了府,再没回来……

原来,是自那晚……

他与这青楼女子的意起、他与我的情断、那一点一滴噬魂扰智的噬魂散,全是自那晚……

我呵呵冷笑,打马回身去拉棺椁。

不重要了,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只是,我仍有点好奇。

我转过头去看。

便见她颤颤巍巍地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断断续续道,“这是……解药……分食十次,可解噬魂散的毒,这可是,我勾了李冲上床才骗来的……”

她笑了笑,如残败的花,痴痴望着李镝,偏偏花落前要问侍花人到底爱哪朵。

张了张嘴,轻声,“镝哥哥.....你……若无一切恩怨是非,身份算计,要你在她和我当中选一个为妻,你……会选谁啊……”

李镝抱着她,满脸复杂,痛苦难言。

我抱拳,冷眼旁观。

呵,选谁?爱谁?到如今,怕是他自己都不明白了吧?

果然,只见他满眼是泪,却半晌没答,甚至都不愿骗她一骗。

而她,已是不再问了,只痴痴看着满地四散的荔枝道:

“镝哥哥……我想……吃荔枝……”

雨,已慢慢停了。可李镝脸上却满满是泪,他忙要去捡地上的荔枝。

只是才要起身,怀中的人,便已断了气。

晴雨天里,已渐渐有日光穿破层云映照了出来。

李镝抱着她,她嘴角的血已染满了他胸膛。

他却是怔在原地,抱着她,望着满地散落的荔枝,满地她生前撒娇要来的绫罗绸缎,失神得再无任何动作。

16

足足半个月的行程,我将棺椁拉回了傅将军府。

府中满片素白,我爹还远在边关,还没赶回来,我娘在灵柩前哭得不能自已。

我哥外出公干,接了消息亦往回赶。

七日后,我随着爹娘和大哥将那棺椁下了葬,依着叶眠春的意思,没将棺椁里的二人分开,还将那敌国公主记入了族谱,算作我弟的妻。

处理好一切,我便又持着一杆长枪,去了李府的陵园。

我想,有些事情,是该落幕了。

我向老侯爷的墓碑深深叩了三个响头,叹了叹道,“恕闲儿违约,再不能做您的儿媳了……”

我起身,要往侯府走。

一转头,却见李镝正立在脚踝深的春草里,静静望着我。

他脚上有些泥,青草里又明显地被踏出另一条路,俨然已跟了我一阵。

我笑了笑,长枪一扬,枪随风起,在空中打了个漂亮的旋,落在他面前。

他伸手接住,“这是?”

我扬唇,“羡阳侯府的传家枪,还给你了。”

“也算是,我把聘礼还给你了。”

他的面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眉头紧蹙着,张张嘴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我笑了笑,转身便走了,余他在原地看着枪傻愣着。

17

这年秋,科举广式制正式施行,女子可参军为将。

这年秋,我与李镝正式和离,我跟随我爹,入了军中。

次年春,我营中多了个小将兵,持着把战功累累的传家枪,一点一滴,流着汗,练着武,从未叫苦叫累过。

我底下的小先锋来问我,“傅小将,这侯府之子,我们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啊……”

我莞尔,“将他的训练升到三倍。”

参谋在一旁打趣,“小将军肯定是为了更好锻炼他,让他能早日回侯府。”

我睨他一眼,冷冷道,“不,我就是为了公报私仇。”

18

这年冬,边关大捷,傅将军携着其女回京述职,多少百姓在路边观望,议论。

一则曾经众人皆惧的霍霍精竟首当先锋成了大辞第一个女将军。

二则,羡阳侯府的书呆子自与那傅二小姐和离后,竟开了窍,提起传家枪,担起将军侯府的责,入了军中。

而这众人皆议之时,旧年科举的武状元亦骑着一匹马自人群中远远观望,露出一抹欣赏的笑。(原标题:《彪悍女将,在线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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