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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算不如天算，两人刚定好回去的时间，北京的疫情又反复了，胡玲他们刚好就在中风险地区附近。老家传来消息，北京回去的人要隔离，两人回去的计划再度搁浅。
男友父母那边，听说儿子要回来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见人都要说一遍，恨不得人还没回来大家都知道他们已经回去了似的。但也有忧的一面，忧的是儿子回来肯定是要结婚的，可家里如今还租着房，到时候亲戚们过来看，像什么样子。
虽然老两口已经在市里面待了十几年了，可一直没有个固定的居所，以前就在郊边租一间待拆迁的瓦平房，后来那边拆迁才搬到城里，辗转几次，这才又租了个两室的老破小，不过条件是好得多了。涂妈会精打细算，她把两间卧室二手出租，老两口就在客厅支棱起一架床凑合过了，算下来每月只用出一百块的水电费。
如果儿子回来，两个卧室都得收回来，但要作为结婚用的新房，还是太破旧了点儿，除非给重新装修一遍。但如果房东中途强硬收回去，装修的钱就打水漂了。想来想去，老两口还是想买自己的房，可手里的积蓄还不够个首付。
交往几年，胡玲对于男友的家境预估得也差不离了，她也从未提过结婚要对方买房买车的话，要她说，租房也是一样的过，想换就换还自由点儿。所以当男友父母跟他们提出要买房时，胡玲直说不用，她当然知道，他们家这么多年租房住都过来了，现在想买房还不是为了他们结婚。
涂文也是一样的心思，他对家里的经济情况更加清楚，父母手头也不过二三十万，留给他们养老还差不多。而他自己，虽然这几年在北京工资高，可一半儿的时间都在折腾自主创业的事儿，加上北京物价高得出奇，除去两人的生活开支，手里也不过二十来万。况且现在疫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留点钱在手里才踏实。
可是父母根本就不是来跟他们商量的，他们早就在附近的老破小转了个遍，最终看中对面的一套三居室，只不过钱不够。涂爸听完儿子的分析，口气有些松动，涂妈却油盐不进，她确定好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一听儿子说不买，她啪一下挂了电话。再打，说什么也不接了，她在家里的权威，哪能这样不作数？
涂文无奈，只得随他们去了。至于钱的事儿，他也只能咬咬牙一次性把手里的钱全转回去，涂妈这才喜笑颜开地跟儿子分享她看中的房子。位置也好，又是一楼，他们老了也方便，跟他们现在租的房子又近，搬家也方便。生米煮成熟饭，涂文也只好跟着起哄跟胡玲说这儿好那儿好的。
可她这个还未进门的媳妇儿有什么发言权？再说也不用她出钱，好不好的，他们高兴就好，反正她也不会去住。只隐约感到这个未来的婆婆有些强势，可到底没经历过，也没多想，还是一心盼望早点儿回去。
涂家父母这边也是高效，刚好因为疫情这套房子急于出手，比平常价低了十来万，自是为自己的英明神武拍手叫好。很快办好手续，接了房子，就兴师动众搞起装修来。其实也只是简单地翻修了一下，做了客厅的一个酒柜和两个大卧室的衣柜，还有几扇门。未来公公好心地询问了胡玲的意见，她能有什么意见？只建议说房子装修色调最好一致。心想，真没看出来，老两口还挺有钱的，居然能拿出五十几万的首付。
胡玲不由得想到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涂家的场景。
那时候，涂家父母还在市郊边的瓦平房里住，一个房间摆了所有家当，塞得满满的，拥挤却不杂乱。两张一横一竖一大一小一高一低的床铺紧挨着，大的高的那张一头临着门，小的矮的那张一头挨着“厨房”，兼做沙发。另还有一架大衣柜、泛黄的老式洗衣机分别靠着另外两面墙，中间刚好留有一张茶几几个凳子的空隙。涂妈在“厨房”做菜，脚也颠在这间屋子里。令胡玲惊讶的是，那一旮耷“厨房”旁边，竟然还藏着一个刚好能蹲下去的厕所，不过只能夜里小便用。
涂妈说这里便宜，一个月加上水电费才两百块钱，老两口没那么讲究，小是小了点儿也够用。如果没有涂家父母热情地招待，看到这样的屋子，胡玲大概会心凉大半截吧。虽然她家也不富裕，可住这样的房子还是她很小的时候。不过她也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她看上的，是涂文的上进、体贴。最重要的是，他俩有缘。
让胡玲感到惊喜的是，厨房不咋地，从厨房里传出来的饭菜还挺合口味的。涂妈看起来臃肿，倒是个能干人，也勤快，哪怕是摘葱这样的小事也不让他们做，当两个宝贝供着。这让胡玲很是不自在，要是在自己家，母亲的责骂声怕是早就落在身上了。涂爸的脸上一直堆着笑，不时就要过来招呼胡玲吃茶几上的瓜子水果，她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胡玲对涂文的好感的加深，一大半来自于他的父母。涂爸涂妈对她的重视和喜欢她深切感受到了，她更加喜欢涂家的氛围，那是一种跟她家截然不同的一团和气的幸福家庭的氛围。她想，这样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涂文，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她的直觉没错，涂家父母对她很满意。不仅因为她的乖巧本分，还因为她不嫌弃那样差的条件，安安心心跟着住了一个星期。
原本涂文是交代父母提前租一个好一点儿的房子，怕吓着胡玲了，可涂妈直言没有必要，如果新媳妇看不上那就说明不是她家的人。当然涂妈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倘若对方没有嫌弃，那也证明对方接受，也算是提前摆明自家买不起房买不起车的态度。可谓一石二鸟。这个在城里待了十几年的农妇，自有看人的一套。
胡玲也没想到，涂家父母居然真的在他们结婚前买了房。她更没想到，这套房的一半首付钱是男友出的，往后贷款也由他来还。
涂文已经身无分文，原本想着最后一个月工资发了刚好续上能用，不曾想公司却出了事工资也没了着落。最后不得不舔着脸向胡玲借，胡玲这才知道男友的钱都寄回了家买了房。她有些心寒，胜过生气。可到底是没过门的媳妇，她也只能憋闷着无法发作。
可不让她想这事儿是不可能的，到底是男友单纯，还是故意隐瞒？可无论怎样，都是因为他没有把她当自己人。她想，她也不是要阻止他把钱拿给他父母，起码要让她知道吧。夜里躺在床上，身体逐渐远离了男友，她曾经那么信任的人，竟然把她排了外，这样的婚姻，还有必要开始吗？她有些犹豫了。
又想到两年前的手机事件，心里越发没了底气。虽然这几年来两人也有不少小吵小闹，可都不是因为父母，很快就和好了。这件事，她也从未拿出来说过，可一直就像鞋子里的沙子，不动声色地磨得她心里难受。
自从第一次去了男友家，得到其父母的认可，胡玲就当自己多了个妈，逢年过节的礼物都是精挑细选的两份，按时寄给两个妈。她对涂妈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第一次见时对她的热情周到上，好几次在自己母亲面前直言那个妈妈更好。当别的同事在背地里数落埋怨自己的婆婆，她听见了都嗤之以鼻，还有些优越感，自己的婆婆可是像亲妈一样一样的。
直到前年过年，因为一个手机，她才认清了可怕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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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席卷之下的北京，仿佛一座空城，让本来就寒气逼人的空气中，更添了一层凄凉沧桑之感。原本那些如蚁般的打工族，有些被困在家乡，有些正在返京途中，还有些，已经开始居家办公了。
刚挂了电话的胡玲，喝了一口男友递过来的茶水，看着他一脸的宠溺，不由得趁机拉过来吧唧亲了一口，便挥挥手让他自个儿忙去了。她还要接着打下一个电话。
虽然因为疫情居家办公，没有领导看着，可那个绩效考核标准就摆在那儿，容不得她一丝怠惰。
还没来得及翻出下一个候选人的简历，就听见手机不停地发出震动，却又不像是来电震动那么连续，心下便知，有了一丝暮气。
果不其然，又是父亲的语音信息炸弹，一连七八条，每一条不到十秒钟，她已经懒得听了。
却又不放心，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可当她打开第一条语音就后悔了，前面大概两三秒都是空白，突然来一声重重的叹息声：哎，爸爸活不下去了。
她仍不死心，有些无力的手指又点了下一条语音，自己也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旁边刚刚进入工作状态的男友涂文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女友面无表情有些灰白的脸，也不敢做声，继续假装做自己的事。
他知道，她的家事他无从插嘴，他只需要适时给她一个拥抱，或者给她一个肩膀。
“哎……你那个妈啊，真的是不叫人……哎，不说了。”又是以重重的叹息声开头，有气无力。
胡玲虽然已经习惯父亲的风格，可每次听到这样听似毫无希望的叹息声，也让她觉着活着真没劲，她现下努力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心里沉了又沉。全然没了工作的激情。
当右手大拇指还想本能地去点开第三条语音，左手已经先它一步把搁在桌子上的手机掀到地上去。
“哐当”，用力过猛，砸到墙上再落到地上，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还是男友涂文抢先发现了手机屏幕已经破碎，但他不能说出来加重她的自责，依旧不动声色地捡起来放在她坐着够不着的另一张桌面上。
他看了看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抱抱她。可又看见她眼里没有泪花，只有愤怒。心想，有些事必须要她自己去面对。
由悲伤到愤怒，随着手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进而又转为悲伤，还有些迷茫和自责。
这是他们从她家回到北京的第五天，每一天都收到父亲的霸屏语音信息。她先是强做安慰，后有些无奈，昨天开始已经让她有些反感了。
是她在极力控制自己，不对父亲发火。谁让他是她爸呢？谁让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呢？
可今天，的确没能控制住。
她有些庆幸，在县城封锁高速公路的前一天离开家了，否则如今跟他父亲一样被迫滞留家中，解封之日又遥遥无期，那将何等无望。
可又想，如果他们还在家里，父母一定会有所收敛，起码不会当着准女婿的面像现在这样干架。
人算不如天算，她忘不了自己在年前是如何使出浑身解数逼迫母亲同意父亲回家过年的事。
虽然她也不相信父亲已经戒酒，脾气已经变好，但想着过完年他和他们就一起走了，就不会发生什么难堪的事，谁知原本后他们一天走的父亲恰巧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疫情困下了。
当时她还想着，或许是机缘巧合，正好给父母两人独处的机会，说不定俩人这二十几年的心结就真的解开了。可到北京的第一天就收到父亲对母亲的控诉，她的心就凉了一大半。
她也无可奈何，只得强做和事佬，把父亲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来哄，不了了之。可第二天父亲的情绪变得更加激烈，形容母亲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二十几年前的事情都翻出来，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
当然，从小待在母亲身边长大的胡玲，自然知道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若让她来评价，各自对错参半吧。但她记事之间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
既不便问，问了母亲也是不会说的，她只会不厌其烦细数她多年养育她和弟弟的艰辛付出，从而指责父亲在其中的不担当、不作为。
而父亲，只有在喝醉了酒之后才会模棱两可吐出一些零碎的信息。胡玲心中大致明白，父亲这是借酒消愁，却愁更愁。这是姑姑告诉她的，父亲之所以酗酒，全因为她母亲。
她苦笑，她早该知道的呀，父母的关系已经成了永久的破裂，和不好的了。
原本，她以为其症结在于母亲，只要母亲同意父亲回家，俩人就有可能和好。毕竟，如今她和弟弟已经长大，各自有了自己的收入，母亲便不必要再因为钱的事和父亲大动干戈了。
所以，年前，她以要带男友回家的理由迫使母亲松口，答应父亲回家。
她期待这个全家团聚的时刻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从前她畏于母亲的权威从未敢提及，直到她自己有了一笔足以独立的积蓄，和一个可以依靠的另一半。
只是她没想到，母亲对于父亲的怨恨已经深到连让他回去过几天年都不肯的地步，她感到深深的无力感。原以为，自己是已经有了提出这个要求的资格了。
母亲始终不松口，但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霸道，一口回绝。而是心平气和地跟女儿讲，如果让她父亲回来，肯定会出现的后果。这样的后果，是她承受不了的，所以她不能同意。
“你不让爸爸回来，那我们也不回来了，让爸爸直接来北京过年。”胡玲知道母亲盼望准女婿已经盼望了一年，从去年过年就邀请了的，而去年她跟着他去了他们家，早说好了今年去她家。
电话那头的母亲根本不接这话茬，依旧重复那些可信度百分之百的理由，企图让女儿打消这个让她父亲回家的可怕念头。
可胡玲哪肯，这是她第一次带男友回家，就想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虽然她家的境况她早就对他和盘托出，可她还是觉得此次回家意义非常，坚持要让父亲也回家。
母女俩争执不下。她愤恨地挂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再打来，她便不再接。
男友劝慰她，她一句“你懂什么”就让他闭了嘴。他很早就知道，女友的家事是烫山芋，碰不得。
挂掉母亲电话，又凶了男友，胡玲一头扎进被窝里，她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为什么呀，为什么在别的人家家里那么平常的事，在他们家就这样的艰难？心下这样想，眼泪汹涌喷出。
她想到从小父爱的缺席，让她一辈子都感觉心里缺了一块。又想到那些因为父母感情不合，自己为此闷闷不乐，几乎丧失生的欲望的日子，心里更加难受了。她觉得母亲就是太过自私，从来不考虑她和弟弟的感受，哪个孩子是不需要父爱的呀？
她哭得撕心裂肺，二十多年积压的委屈那是数也数不过来的。
终于哭累了，抬起红肿的脸，被一直守在床边的男友一把搂在怀里，又安慰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
看手机，却有了十几个弟弟的未接来电。她正想拉拢弟弟一起去说服母亲。不料，弟弟却是来当和事佬的。
他对父亲回不回来，毫不关心。他在意的，只有从小陪伴在侧的母亲和姐姐，这是他两个最亲的人。她们吵架，他比谁都难受。
可他显然更倾向于母亲，他觉得姐姐因为父亲这个败类和母亲闹僵，对，在他心里，父亲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败类，是他不能理解和容忍的。
胡玲从未想过，父亲在弟弟心里竟是这样的不堪，而弟弟劝慰她的话，也让她大吃一惊。虽然弟弟只比她小两岁，可在她心里一直把弟弟当小孩儿，如今听他说出这么成熟而肯定的话来，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还有些心寒。
弟弟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他八成是母亲请来的说客。不过弟弟说的倒是实在话，她反正是要嫁人的，家里这个烂摊子最后也只能落在弟弟头上，他倒看得开。
可在这件事情上，她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弟弟了解姐姐的性格，怕再说下去连他的电话也要挂了，便托辞挂了电话转而去安慰母亲，让她不要跟姐姐计较。
胡玲一夜无眠，想来想去，给母亲发了长长的信息，历数小时候因为父亲的缺席给自己带来的心灵上的伤害，其中不乏对母亲的控诉。一想到母亲的坚决反对，又怒斥母亲自私，从不为她考虑。连母亲最忌讳的重男轻女的事也搬出来，唯恐伤不了母亲的心。
让她有些内疚的是，母亲深夜也还没睡，不一会儿就回了信息，对胡玲提到的事都给予了回应。这还是母女俩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的平等地对话，一个终于有了“当家作主”的感受，一个既欣慰又胆怯。
一来二往，直到凌晨三点，母亲让她睡了。她从母亲最后的话中感受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便安心地很快入睡。
第二天睡到晌午，却收到母亲一大早六点过五分的信息。也是长长一串，母亲竟一夜未眠。看着母亲那一句句掏心窝子的话，她渐渐湿了泪眶。
终于，母亲还是妥协了，同意让父亲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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