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再爱我一次,好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仿佛这句话承载了他所有的希望和绝望。
老李头坐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眼神中满是不舍和愧疚。他的妻子,那个曾经与他风雨同舟,共度人生的女人,已经离他而去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对于老李头来说,既漫长又短暂,长到他几乎忘记了妻子温暖的怀抱,短到那些甜蜜的回忆还历历在目。
“老李,你这是何苦呢?”邻居张大妈推门进来,看着老李头那副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折磨自己,她也不会回来的。”
老李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张大妈,你不懂,我欠她的太多了。当年,我只顾着工作,忽略了她的感受,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张大妈摇了摇头,她知道老李头的脾气,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老李头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去她的坟前,亲口对她说声对不起,然后,我打算重新开始。”
张大妈看着老李头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她知道,这个男人,虽然固执,但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老李头开始了他的行动。他先是去了花店,买了一束妻子生前最爱的百合花。然后,他去了市场,买了妻子最爱吃的糕点。最后,他来到了妻子的坟前。
“老婆,我来看你了。”老李头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将花和糕点放在坟前,然后坐了下来。“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只顾着工作,忽略了你。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老李头的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用手捂着脸,哭得像个孩子。“老婆,你能原谅我吗?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爱你,好吗?”
风轻轻吹过,似乎带来了妻子的回应。老李头抬起头,看着那随风摇曳的百合花,心中涌起一股温暖。他知道,妻子一定在某个地方,微笑着看着他。
从那天起,老李头变了。他开始更加珍惜身边的人,更加关心他人的感受。他用自己的行动,弥补着过去的遗憾,也用自己的爱,温暖着周围的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老李头的生活也渐渐步入了正轨。他开始参加社区的活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他的笑容越来越多,他的生活也越来越充实。
直到有一天,老李头再次来到了妻子的坟前。这一次,他没有哭泣,没有悲伤。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和妻子分享着自己的快乐和收获。
“老婆,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学会了珍惜,学会了爱。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老李头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坟墓,然后转身离开。他知道,他的路还很长,但他也知道,只要有爱,就有希望。
“老婆,再爱我一次,好吗?”这句话,成为了老李头心中永远的呼唤,也是他生活的动力。他相信,只要有爱,就有奇迹。
主角:凝辛夷 谢晏兮
谢晏兮为凝辛夷挡过三剑。
第一剑为博她信。
第二剑为赢她真心。
唯独第三剑,毫无算计,无关利益,只剩下让他自己都惶然的本能。
可那个时候,她已经不信他,也没有真心了。
凝辛夷X谢晏兮
倘若这天下,一定要有人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为这黑白不分的世间,为这妖魔横行的人间,斩出一道乾坤朗朗的大道。
那个人,为何不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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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悬疑志怪向捉妖文,一点新尝试。
·阅读指南在第一章作话。
·架得很空的那种空,依然私设如山,随心所欲。
·捉妖师力量体系(私设):通灵见祟、窥虚引气、合道化元、凝神空渡、羽化登仙。
·作品立意出出自《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
夜很深。
沉云浓雾遮天,月辉从云峰间吝啬洒下,堪堪照亮一条崎岖的山路。
山路上有一队人。
开路的人扛旗,旗上隐约可以辨认出一个“谢”字。后面是一整队黑甲侍卫,连面部都遮掩得严实,只露出了面甲后的一双眼睛。
紧随其后的,是一片红。
马车上涂着朱红的漆,随侍两侧的侍女着暗红的衣,就连拉马车的四匹马,胸前也绑着红花。
夜深如墨,浓稠的红沾染在墨色之上,像是几点不慎滴落在黑色布料上的暗色。
再向后,则是一队布衣侍从,步伐整齐轻巧,显然也都是习武之人。
脚步声之外,自然也有些其他的声音。
山间有风。
风吹得谢字旗烈烈,吹出一片黑甲侍卫的铠甲摩挲声,以及红衣侍女与布衣侍从的腰牌清脆。
腰牌上也有字。
不是谢字,而是一个有些难辨认的凝字。
当今世间有许多个谢家,却只有一个凝家。
而当这个凝与谢字并列的时候,那便也只剩下了一个谢家。
凝,是龙溪凝氏的凝。
谢,是扶风谢氏的谢。
那么此刻,马车中所坐的,当然就是凝家那位与扶风谢氏的大公子指腹为婚的凝家嫡女凝玉娆。
这桩婚事太过有名,算得上是拉开了过去十五年间江湖世家平静的序幕,实乃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的喜事。
可如今,迎喜事的马车却在这样漆黑的夜,行于如此逼仄崎岖的山路之中。十五年来的所有喜意都隐匿在这风与夜里,便如所有人再提及此事时,脸上的神色都从过往的拊掌称赞,变成了面色复杂,惊慌难测,欲言又止,和最后的一声长叹。
一声带着哭腔的轻叹也从马车上响起。
但才叹了一半,便被一道声音打断:“紫葵,再哭就从车上滚下去。”
那道声音很悦耳,如黄鹂轻吟。
但用这样的音调来说这样的话,就显得格外的冷与不耐。
名唤紫葵的侍女硬生生止住了所有声音,开口却还是发颤:“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由三小姐来替嫁……”
一根白玉般的手指点在了她的唇上,将她所有剩下的话语都压了回去。
环佩作响,新嫁娘的盖头本应将面容尽遮。
此刻,盖头还在她的头上,却是被掀起了大半,随意地逶迤在头上的凤冠珠翠之间,露出了一张皎皎如明月的娇美面容来。
那张脸艳极,便是不施粉黛也足以照亮一室,更何况此刻盛妆红唇,更显得肤白如凝,垂眸抬眼皆是顾盼生辉,容色盛绝。
实在是一位堪称倾国倾城的美人。
唯独,这并非凝玉娆的脸。
此刻坐在这花轿里,连夜去往扶风谢家的,是凝家三小姐,凝辛夷。
又或者说,艳绝天下却声名狼藉的凝家三小姐。
有人说,凝家老爷子凝茂宏乃当今高门士族之首,官领中书监,清白自持一生,只凝辛夷这一个污点。只因她的生母并非凝家家母,而是出身烟花之地的乐伶花娘。若不是凝家老爷子一时不慎,中了歹人之毒,又怎会犯下这样的糊涂事来。
还有人说,凝家剑道与符道冠绝天下,本就是天下第一捉妖世家,凝家之人无论男女,各个都是一身好根骨,哪个不是年少便成名。
唯独她凝辛夷,半张符也不会画,连剑都拿不动,骄奢淫逸,跋扈乖张,凡体之人,三清断绝,除却一张冠绝天下的脸,当真是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的凝辛夷神色懒懒,掀起眼皮,扫了一眼一侧的侍女。
紫葵一抖,什么哭意与不甘都在那一眼下消弭,只觉得好似有剑意交错在自己脖颈之间,顷刻间便要轻轻划过她的肌肤。
她猛地滑坐在地,战栗行礼认错:“是紫葵失言。”
“起来吧。”凝辛夷已经收回了目光,她身上的凤冠霞帔华贵无比,自然也是极重,她身量纤细柔弱,却丝毫看不出被这样繁复的一身拖累,反而自有一番懒怠与随意:“同样的话,不要再让我听见。否则……”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紫葵却缩了缩身子,战栗更深:“是。”
凝辛夷没了与她说话的兴致,随意从头上拔了一只金钗下来,放在指间摩挲,垂下眼遮去眼中的所有情绪。
她委实没想到,自己这一生,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十天前,她在漆黑宁寂的夜里猛地睁眼时,耳边还回荡着燎原的火烧之声。她大口喘着粗气,惊疑不定,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脑海里的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还是自己真的重生了。
她的脑中纷乱一片,太多有关前世的记忆画面在她还未来得及抓住的时候,便如流水般褪去,最后只剩下了寥寥几件事。
其中之一,便是几日后她阿姐凝玉娆的出嫁。
三年前,扶风谢氏一夜之间离奇凋零,上下三百四十二人满族皆亡,血自门缝中流到了三里之外。
三年后,本应归于那三百四十二座灵位的谢家大公子谢晏兮持剑跋涉而来,重开谢府大门。
人既然没死,婚约既然没退,凝家重情重义,又怎可能看老友最后的血脉凋零。
所以这桩所有人期待了足足十五年的婚约,在凝玉娆生母息夫人的垂泪与不甘中,以一种让所有人都唏嘘的方式继续了下来。
本也算是一段佳话。
只可惜,凝玉娆在嫁去谢家的路上便失踪了。
凝家倾尽全力,竟也没能查到凝玉娆的下落。凝茂宏一夜白头,大病一场,深思熟虑后,居然依旧执意履约。
第二次履约,坐上马车的,便是凝辛夷。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凝辛夷想要再去回忆更多,便会有难忍的心悸席卷而来,让她冷汗涟涟,脸色煞白,却一无所获。
如此尝试若干次后,凝辛夷终是暂且放弃。
但她到底还记得另一件事。
前世,她死于一场燎原的火。
星野低垂,火色将神都的天空染红了大半,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天旋地转的坍塌,哭声与尖叫之中,有人嘶声喊着她的乳名。
“阿橘——快走——”
“别回头——走!”
那一声声疾呼被淹没在天崩地裂的声响之中,直至她自神都寂静的夜里蓦然醒来,都好似还回响在她耳边。
她不知那是谁,烟雾之中,连那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堪。
心却比之前要更痛,痛得她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蜷缩起来,连呼吸都一并变得艰难。
醒来后,她花了几天的时间来确定,阿姐出嫁之前发生的桩桩件件都与记忆里一般无二,这才大胆直接推开了凝茂宏书房的门,提出了替阿姐出嫁的事情。
是的,她不是被迫替嫁的。
左右她都要走这一遭,不如这一次,直接由她来。
梦里的痛太真切,太绝望,也太不甘,让她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地想要找一个答案。
一个前世凝玉娆失踪,自己再嫁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到底因何而死的答案。
马车压过山路,终于开始下山。
凝辛夷打了个哈欠,抬手似是想要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夜色。
紫葵却已经扑了上来,面色惊惧地按住了她:“三小姐,万万不可啊!您难道忘了,上山之前,引路的山民都说……都说……”
她压低了声音,才敢说完后半句:“不要打开窗看鹿鸣山的夜,否则会看到……不该看的。”
随着她的话,突有贯穿般的闪电劈开夜幕!
天地明亮一须臾,黑影层叠,鹿鸣山不过是所有黑影中并不起眼的一处高耸。行于其上的车队几乎要被黑影彻底遮盖,狂风倏起,谢字旗猎猎作响,旗杆几乎要被风压弯折断,黑甲沉闷,红衣翻飞,腰牌乱甩,眼看就要将那马车的车帘翻卷而起!
两声裂响几乎被旋即而来的雷声淹没。
也顺便压下了紫葵已经在唇边的尖叫。
却见两根金钗不偏不倚,将那欲要掀起的车帘正正钉在了车身之上!
“我想看的时候,自然会看。我不想看的时候,谁也不准掀开车帘。”凝辛夷抬手,再从头上拔下第三根金钗,在紫葵惊惧的目光中,骤然钉住了不知何时从车帘缝隙中溜进来的一抹极细的黑影!
黑影遇金,似是极痛,一阵扭曲后,终于化虚为实!
竟是一截黑漆漆、骨节凸起、格外嶙峋且长的手指!
紫葵到底是龙溪凝家的侍女,见识自是比寻常人家要多许多。最初的惊慌后,她也已经镇定下来。
“何方妖物?!”她低低说完,却突然反应过来了另外一件事。
等等,此刻在她身边的,可不是继承了凝家符剑衣钵的凝家大小姐,而是剑都提不起来的凡体之人凝辛夷!
马车微颠,闪电雷声狂风后,却竟然没有雨落下。
反而是此前自云缝中泄下的月光更盛了点,让山路明亮了许多。
车外的步伐声与此前丝毫未变,车轮滚滚,车外之人似是对这根手指毫无所觉。
否则,除非车外龙溪凝家的家仆战死至最后一个人,也绝不会让这样的妖物靠近马车的。
紫葵刚刚镇定下来的心又开始狂跳,她强忍着惊惧,看向了一侧的姿容绝艳的凝三小姐。
凝辛夷依然是那副有些懒散的模样,车厢里的夜明珠皎皎,照亮了她纤细若无骨的皓腕和精致艳丽的眉眼。
是那个所有人都熟悉的三小姐的模样。
可也实在难以想象,这几乎彻底没入十寸厚车壁的金钗,是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体之人三小姐方才随手所钉。
紫葵还在怔忡,凝辛夷的手里却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把采血刀。
过于白皙的肌肤与粗糙浓黑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只看起来娇弱无力的手却极稳地靠近了被钉住的狰狞手指,自上而下,一刀没入!
原本已经没了动静的手指开始了剧烈的挣扎,一时之间,整个车身都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分明是指甲刮在木壁上的声音!
这妖物,竟是没有断手而去,而是依然攀附在车厢之上!
而本应收集到妖物血液的采血刀,却依然空空荡荡!
紫葵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手脚并用地向后爬了两步,生生顿住,再猛地挡在了凝辛夷前面:“是影魅——!此处怎会有影魅!”
却听身后的声音悠悠且叹息,凝辛夷的呼吸极近,几乎吹在了紫葵的脖颈上,仿佛是贴着她在说话。
“是啊,此处怎么会有影魅。”凝辛夷的刀尖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了她的后颈:“紫葵,你的影子呢?”
采血刀的刀刃里悄然蓄满了血。
一缕极细的血线从紫葵的脖颈后被抽出,在采血刀里流转过一圈,再从刀尖滴落。
滴答——
一滴落在紫葵的肩膀,一滴落在了马车的地面。
那本该是紫葵影子的位置。
灯色摇晃,那滴落在地面的血忽而有了一瞬的扭曲。
紫葵的呼吸好似在这一刻停息,她似是被耳后突然出现的声音骇住,一时反应不过来,然而她袖下的手指却悄然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
“我、我的影子……”她眼瞳睁大,声音颤抖,似是真的被吓到,然后状似不经意间回头的同时,手臂以违反常理的角度,如鬼魅般探出!
却堪堪停在了凝辛夷鼻尖前三寸。
妖风摇曳,凝辛夷点着那滴落地的血,将什么东西从地面宛如扒皮般提了起来。
她手中虚无,肉眼难见,空气却分明是扭曲的。烛火乱晃,风也飘摇,紫葵凝固在了折身袭击凝辛夷的角度,仿佛一座人肉雕像。
这一切的光怪陆离中,只有凝辛夷的那一双极黑的眼瞳依然镇定清明。
“紫葵。”她向前倾身,盯着紫葵的眼睛:“是息夫人想要我的命吗?”
紫葵双眼失神,仿若离魂木偶,慢慢摇头:“夫人闻三小姐自愿替嫁,欣喜不已,未曾安排此事。”
洞渊之瞳下,绝无虚言。
凝辛夷轻轻挑眉,收了瞳术,重新看向手中。
“虚芥影魅。”蔓延开来的血色勾勒出了一层扭曲的轮廓,她冷笑一声:“高平司空家的手伸得这么长吗?”
那是一团扭曲蠕动的灵体,不辨五官,满身煞气,在被提起来的这一刹,蜷缩起来的灵体俨然像是一层焦黑人皮,看起来诡谲狡诈又令人作呕。
头上的金钗沉甸甸地压着,凝辛夷抬手再拔下来一只,压在掌心,蜷指一握。
那道人皮般的影子上浮凸出了一道金色的密纹,密纹一寸寸没入影子之中,竟硬是将那抹扭曲的影子卡出了大抵是头颅的一片阴影。
它被迫抬起了头,眼睛是一片茫然的白,没有鼻子,空余一张长了舌头的嘴。
司空家的虚芥影魅,行走于所有不见光的阴暗之中,以眼瞳记录看到的一切,挖出眼珠便可见到它见过的所有场景,又以唇舌用以传话。
它没有形体,在吸食三清神髓之前,没有自己的思想,一旦被从影子中发现,便会操纵被附身之人发动一击,一击不成,即刻消融。
若非凝辛夷手腕上的那串铃铛和此刻卡在它脖颈上的金色密纹,它本该早已烟消云散。
凝辛夷没有挖它的眼珠。
影魅有主人,她一旦取下眼珠,便会被它的主人感知。
龙溪凝氏的三小姐,三清断绝,凡体之人,又怎么可能驱使三千婆娑铃,以婆娑密纹困住影魅呢。
但这不代表这具影魅没用。
凝辛夷食指捻住中指,比出一道咒印,碾在婆娑密纹上,轻叱一声:“开。”
片刻。
便见那影魅在剧烈的挣扎后,倏而裂开一道血红狰狞的缝隙,露出一条细长僵直如蛇般的舌头,再吐出了一句声调古怪的人言。
“白骨生花……嘻嘻嘻,你看到黑树里的白骨了吗?”
下一瞬,便是婆娑密纹都没能困住影魅,它瞬息消融一地,了无痕迹。
烛火投落下的影子恢复原本的模样,夜色静谧如水,仿佛此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凝辛夷抚上手腕间重归暗淡的红绳铃铛,神色不定。
婆娑密纹能困住的,是活着的妖祟灵体。
但完成了原本的任务,本就要消融的影魅灵体碎裂,死气飘散,婆娑密纹自然无用。
换句话说,这只没入了自己马车,附身于紫葵身上的影魅,原本的任务,就是为了传出方才那句话。
什么白骨?什么黑树?
它……又是要告诉谁?
原本要路过鹿鸣山的阿姐凝玉娆,谢家大公子,紫葵,还是另有其人?
……她?
影魅气息消散的刹那,那层笼罩在马车周遭的诡谲结界一并消散。
虚芥影魅匿踪潜行,极难被察觉。发生在马车上的这一切隐秘无踪,高平司空家能靠着一手虚芥影魅稳立高门世家之列,自然有自己的本领。
凝辛夷沉默片刻,终于抬起手指,在紫葵的眉心轻轻一点:“醒来。”
紫葵的双眼瞬间有了神采,却还有点茫然:“……三小姐?我刚刚是睡着了吗?”
她记得一些隐约却不真切的画面,正要细思,凝辛夷那双极黑的眼瞳已经轻飘飘在她身上扫过一眼。
于是紫葵脑中的所有画面都消失,她一手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只觉得有点不适,却又找不到原因。
浑然不觉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两圈。
一圈是差点将她彻底蚕食殆尽的影魅。
影魅吞影再吞人,待将人的三清神魂蚕食殆尽的那一刻,便可以彻底替代这个人的存在,以假乱真。
一圈是落在她肩头的那滴心血。
杀人很简单。
在马车上神不知鬼不觉处理一具尸体,多少还是有点麻烦。
更何况,紫葵虽然是息夫人安插来监视她的,这几年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杀了,息夫人恐怕也还会再安插一个新人来,还不如紫葵用得顺手。
所以那滴抽出来的心血在重新潜入紫葵体内时,凝辛夷只抹去了她的记忆,再拨动了她的一魄。
从此只要凝辛夷想,紫葵的一举一动都将处于她的绝对监视之下,而她只要动念,就可以让紫葵生机断绝。
马车压过最后一截下山的路,重新回到了平直的官道,再行过一段,黑压压的天色也开始变得稠蓝。
黎明来临时分,被甩在马车后的鹿鸣山变成了视野中的一片难辨的虚影。
神都界与扶风郡之间,以鹿鸣山为界。
这些年来,战乱连绵,饿殍满地,鹿鸣山在数声野鹿悲鸣后,早已没有呦呦鹿鸣,只剩下了难辨的夜色,和夜过山峦时不可看窗外的耸言。
官道上逐渐有了人影,也有了人声。
只听一道清稚童声响起:“可是爷爷,为什么书上说,以前没有这么多妖灵邪祟呀?”
苍老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极耐心道:“那是因为千年前,方相娘娘驱百鬼夜行,将天下妖灵邪祟都封印在了极北的从极之渊下,所以才能天下无妖。”
那稚童听得似懂非懂:“那现在呢?是方相娘娘的封印不顶用了吗?”
“傻孩子,再厉害的封印,经历过千年,也总会有出问题的呀。”那老者摇头:“只是这天下啊……”
老者满面沧桑,长叹一口气,终是截了话头。
“可爷爷也说了,如今我们有了两仪菩提大阵,那北满蛮子和他们驱使的妖邪们便侵入不了我们大徽!”稚童握拳,嗓音清脆:“等我长大了,我要考入官学,成为厉害的捉妖师,让天下无妖!”
“好好好。”老者好脾气地应和着自己孙儿的远大志向,两人交谈的声音逐渐被马车甩在了身后。
马车里,凝辛夷亦弯了弯唇角,却也难掩心底的一声叹息。
想要还天下一片清明,让天下无妖,谈何容易。
天色将亮,凝辛夷不看窗外,反而是紫葵悄悄掀开了一点窗帷。
深秋时节,扶风郡绵延的绿意已经枯败。车马碌碌碾过黄土,官道上终于有了青石宽板,变得平坦易行,不多时,扶风郡高耸的城门便出现在了视野中。
谢府娶亲,城门大开,红绸沿街高悬。
明红如火,盛红如织,朝阳落下时,便如一片热烈的霞云。
全郡城大半的人都涌在长街之上,看昔年熟悉的谢字旗烈烈,也看那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马。
有人恍惚间觉得回到了谢氏还鼎盛的三年前,也有人唏嘘接过喜婆子向四周抛去的喜果喜糖,眉眼间却难掩忧色,但更多的人到底笑逐颜开,只觉得龙溪凝氏有情有义,扶风郡或许不日便可回溯往日荣光。
紫葵挑挑拣拣地看了扶风郡的街景,觉得纵不如神都繁华,却也还算热闹,待遥遥看到谢府二字时,忍不住回头开口:“小姐,到了!”
绯红盖头随着车马微摆,然而车外原本的喧嚣与热闹却倏而停了一拍,慢慢散开,在车马终于停下的时候,变成了一片突兀的死寂。
喜婆子们相互交换眼神,难掩脸上惶然,更多的凝家侍从心头涌上怒意与惊愕,原本烈烈的谢字旗耷拉下来,卷边遮掩了上面的字。
无他。
只因本应张灯结彩迎亲接喜的谢府竟然中门紧闭,只有一名瞎了一只眼还坡了一只脚的老仆颤巍巍候在门外。
门是新刷的朱红漆。
老仆身上是新扯的朱红衣。
门上也挂了红绸彩球,支棱起了点儿喜事模样,却实在寥寥,对比起声势浩大的这一行车马,便显得格外寒酸且滑稽。
寒酸的是谢府。
滑稽的是凝家。
落针可闻。
无数道目光齐齐压在老仆身上。
那老仆生来一副苦容,看起来分外愁眉苦脸,他抬手的姿势带了点笨拙和焦急,接连在半空比划出一串手势后,老仆再指了指嘴,发出了“啊啊”的沙哑声。
原来不仅瞎眼坡脚,还是个哑仆。
紫葵早已看呆了眼。
按照她的设想,那谢家大公子谢晏兮理应感恩戴德,早早就去城门口诚惶诚恐地迎接她家小姐。
凝家还肯承认这门婚约,就是给他谢氏门上贴金!
结果末了,竟然仅一名哑仆在此守门?还在比划些谁也看不懂的手势?
真是岂有此理!
紫葵还在怒火中烧,却听一道带着点儿笑意的清越女声从自己身边响了起来。
“你家公子去附近村落平妖,今日尚不能归来。但托人带了口信,说请凝家小姐先入府歇息自便,其余一应事宜,且等他回来再商议。是也不是?”
哑仆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有人看懂了自己的比划,面上顿时有了喜色,连连点头。
“此事虽于礼节不符,但仁义之心难得,何况当今圣上也曾有言,百事平妖为先。相比之下,我虽红妆嫁衣,翻山涉水日夜兼程数百里而来,委屈一二,也是应该的。”
凝辛夷的声音很是平稳,紫葵怒火半熄,却不禁有点疑惑。
三小姐何时能看懂哑语了,又是何时……看到车外那老仆的动作的?
却不知车马之外围观的百姓们在听完这话后,神色却都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平妖事是大。
但这门婚事又不是突然从天而落,明明可以在出发平妖前就将一切安排妥当,绝不至于将高门下嫁跋涉至此的新嫁娘怠慢至此!
“阿垣是怎么回事儿?我记得谢家几位公子里,就数他最为稳重周全,如今怎地……”
“唉,逢此家中巨变,性子变了些也是正常。可嫁娶之事,到底不应该如此。”
……
一片窃窃私语中,凝辛夷侧耳片刻,勾了勾唇,终于重新开口:“既如此,请这位阿伯开门吧。明媒正娶,断没有不走中门的道理。”
车帘不动,声自车厢中来,却依然清晰:“凝三,凝六。中门沉重,你们去助这位阿伯一臂之力。”
如果说之前种种,是知书达理的包容与退让。
话锋转到这里的时候,却已经压满了不容置喙!
我堂堂凝氏嫡女在此,今日你谢府这中门,是想开也得开,不想开,也得开!
两名褐衣短褂的青年应声而出,腰间的凝字牌与金褐色腰带撞击出清脆声响。
路过那老仆时,两人初时还作揖,旋即便已经越过那老仆,一人撑了一只手在红铜大门上。
说一臂之力,就是一臂。
三清之力自指尖流淌而出,那老仆还未反应过来,木栓已经寸寸碎裂。
凝三凝六一左一右,恭谨撑开谢府中门。
中门已开,马车上的新嫁娘却依然岿然不动。
不等众人疑惑,便有侍从自尾端的马车上取来了数卷红色织金绸缎,自地面一滚而出。
有布庄的伙计认了出来,低声惊叹,又与周遭之人解释:“那是鎏金缎,金线上都滚了真金,才能在阳光下闪耀出这样的光泽。前段时间,太守家的两位千金才为了这么一块缎子争到头破血流……”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此名贵的缎,在高门眼中,不过只配铺路罢了。
那一匹匹被挥落在地的鎏金缎,像是在告诉所有人,纵凝家女嫁入谢府,她背后站着的,也依然是如今的高门之首龙溪凝氏。
待得那金红的长路一直蜿蜒到谢府内堂,这位凝家小姐才终于肯向前倾身,虚虚踩在脚奴的背上,轻巧下了马车。
她一身红妆,裙摆上繁复至极地绣着并蒂金莲与振翅的半面金凤,脚登高履,头上赤金点翠的发冠下,还有六对十二支金钗。
然而如此荣华富丽,却也只是她那张姝色过浓的面容上微不足道的装点而已。
跨过谢府中门的时候,凝辛夷的脚步微微一顿。
“龟蛇衔环。”凝辛夷的目光在红铜大门两侧的怒目圆睁的辅首上落了一瞬:“玄武辟邪,寓意倒是好的,可惜旧了。换新门栓的时候,多刷几层瑞金吧。”
那两扇朱红的大门在她身后重新被沉沉合拢,掩去了一切窥伺的目光。
谢府极大。
昔日南姓高门之首的府邸,占据了几乎小半个扶风郡。
出嫁之前,凝家已经遣了仆从来此,将整个谢府进行修缮。可时间到底太紧,到如今,才刚刚将府邸的前三进整理出来。
凝辛夷踏入大门,转过影壁后,又换了软轿。
这条路,她前世理应走过许多次。
有些恍惚的熟悉感从记忆深处浮凸一二,不及她细思,一股熟悉的、仿佛心脏被攥紧般的痛便席卷了她全身。
凝辛夷闭眼一瞬,硬生生挨了过去,脸色却更苍白了一些。
及至落轿,紫葵快步上前,正想要说什么,凝辛夷已经侧过脸,落下了冷冷一声。
“滚出去。”
紫葵哪敢再说,躬身后退,悄然将雕花外门合拢,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方才顾及凝玉娆的声名,凝三小姐已经在人前装完了大度,现在要在人后摔点儿东西发火泄愤了!
瓷器的碎裂声高低不断。
本应愤怒至极的凝辛夷却已经将嫁衣外袍脱下,随意堆扔在一边,往地上扔瓷器的姿态娴熟且散漫。
与其说愤怒,谢家大公子此刻的怠慢,倒是反而让她对他有了一丝兴趣。
等砸到第十五只瓷杯,凝辛夷看着一地碎裂,终于停手。
少顷,她自己抬手将满头金钗拔了下来,拎出其中镌刻了密纹的三支,其他的则捏在手里。
再抬眸,她的眼中已经重新写满了与踏入此处时一般无二的跋扈。
“紫葵!人呢?”凝辛夷一把拉开门,将满手金钗扔了一地,满脸躁意地站在那儿:“这些破东西真是重死人了!赶快来给我卸掉!”
紫葵忙不迭地应声,一边帮凝辛夷去了满头金饰,换了常服,再将门口散了一地的金钗一股脑儿收进了木匣子里。
凝家三小姐,沐浴要点高昌白氏那位白隐大药师亲手调的婴香,水面要漂从云雾郡新摘下来、在潜英石中封存时间不超过三日的桂树花。
凝辛夷神色倨傲地在紫葵的服侍下就寝。
等到她闭上眼,紫菱拉好她的床帏,悄声退出去,吹灭了房间里最后一盏烛火,让一切都与沉黑夜色融为一体。
里屋的一片漆黑之中,凝辛夷静静地躺着,仿若睡着了。
许久,她才重新睁开眼,难以忍受地皱了皱鼻子。
没有人知道。
她最讨厌桂花。
也受不了婴香里的乳味。
更不喜欢这么密不透风的漆黑。
凝辛夷娴熟且面无表情地掐了个诀。
三清之气悄然流转,将她身上的婴香、桂花香气和澡豆的馥郁一并拂去。
——就像她在过去的无数夜晚所做的那样。
黎明来临前,凝辛夷睡了不过两个时辰。扶风郡的深秋早晨比神都要更冷一些,树叶都已经挂霜,用过早膳后,她多加了一条白狐毛披肩,才迈出门外。
她打算先去看一眼工匠们修缮谢府的进度。
谢府占地如此之广,院落重叠,结构复杂,凝辛夷一手握着刚刚拿到的谢府平面图,一边垂眸看,一边向前走。
只是刚刚绕过角门,就听得一道声音随着越来越近的急急脚步传来。
“公子回来了——”
谢府的中门进来,是一条很长的甬道。
甬道长四十九丈。
天衍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四十九。
那急急的脚步穿过这四十九丈,一路向前,声音在两边甬道两侧的高壁之间回荡,直至响彻整个谢府。
凝辛夷正站在甬道的尽头一侧,落下来微枯的藤蔓将角门一壁上的镂空填充,将她的身影遮掩得严严实实,却并不阻碍她看出去的视线。
家仆急急奔走相告,紫葵有些焦急地看向凝辛夷,却见她的目光穿过角门,落在了甬道延伸出去的方向。
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呼吸间尤有冷意萦绕。
从薄雾中走来的那人身量极挺拔,生着一张莫约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漂亮的脸,一头鸦黑的发编起了一半入黑玉发冠,另一半则随意地披散下来。
他穿着月白色交襟深衣,领口压着细密的金色暗纹,再以沉金色宽腰带勾勒出劲瘦腰身,分割出宽肩长腿,外罩一件石青色绣流云并貔貅纹的广袖外袍。
时人喜佩玉,腰间常常环佩叮铛,坠下无数琐碎,更不必说素来喜浮夸的世家子们。
但谢晏兮的腰间只有一柄剑,所以行路无声。
他的一只手很随意地搭在腰间纯黑缠金纹的剑柄上,石青色广袖垂落的间隙里,露出一截肤色有些苍白,线条却遒劲有力的腕骨。
少年执剑破雾而来,这本应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幕。
——如果不是他手里提着一只被一剑斩断了半截脖颈,死状堪称粗暴的妖尸的话。
他闲散搭在剑柄上的腕骨沾血,石青色广袖外袍染血,斑驳的血渍从他的下衣襟一直蔓延向上,几乎泼了半身,唯独那张脸干干净净,金风玉露,英俊出尘,仿若刚刚下凡的谪仙。
薄雾让他的发梢染了一层朦胧的水色。如此对比鲜明的血色之中,那双过于漂亮的桃花眼里,偏又是一层带着恹恹笑意的散漫。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妖尸,轻轻皱眉。
人面狗身无尾,乃是一只彭侯妖。
妖牙如弯月,从已经乌黑的嘴唇里掉出来一半,观其长度,这妖至少也已经是杀过数十人,已经聚灵的妖祟了。
彭侯嗜杀凶残,若是此妖作乱,谢晏兮连夜赶平的妖是这彭侯妖,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管家慎伯刚刚赶来,就看到了自家公子如此姿态,有些颤巍巍问道:“公子带此物回来是何用意?”
谢晏兮将手中妖尸随手扔在地上,姿容散漫地抖了抖指尖上沾染的血:“此物虽是妖祟,肉身却大补。”
他的嗓音偏低,疏离且淡,许是连夜赶路的缘由,多了压着点儿疲惫的沙哑,却掩不住那一股像是天生带来的漫不经心的味道。
“大、大补,然后呢?”慎伯茫然问道。
“什么然后?公子连夜带着新鲜的妖尸赶回来,还不还快去烧水炖了。”谢晏兮身边的侍从元勘理所当然道。
紫葵倏地睁大了眼,顺着他的意思联想下去,又看向地上那血肉模糊的狗身人脸,再也受不了这刺激,发出了“呕”的一声。
谢晏兮似有所觉,眸光流转,挑眉落来一眼:“谁在那里?”
凝辛夷却已经在同一时间收回目光,转身道:“走吧。”
紫葵还捂着嘴,有点懵:“走?走去哪里?”
凝辛夷摆摆手里的平面图:“当然是去主屋候着,摆足架子,兴师问罪。不然你觉得呢?”
紫葵恍然大悟,深以为然。这些年她跟在凝辛夷身边,别的不说,兴师问罪这事儿,着实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她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规劝:“三小姐,不然咱们还是忍一忍,毕竟您现在顶着的是大小姐的身份……而且你看这人如此凶残,竟然要烹那妖尸……”
凝辛夷脚步不停:“怎么,这口气,你觉得凝家嫡大小姐就应该生生受了?”
紫葵咬牙:“当然不!”
“那不就得了?”凝辛夷勾了勾唇角:“阿姐脾气虽然极好,却也绝非你所想象那般,否则如何将偌大一个凝氏后宅整治得如此井井有条。”
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她,那个人定然是我,还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
紫葵猛地跪俯在地:“是紫葵僭越!求三……”
“嘘。”凝辛夷居高临下看她,竖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她的所有话语。
白青色百迭裙边掠过紫葵的视线,凝辛夷的声音轻飘飘从前面传来:“别动不动就跪,倒显得我像是什么严苛刻薄之人。”
紫葵哪敢再说话,从地上爬起来,小心跟在了凝辛夷身后。
那一声“嘘”的意思,是警告,也是不耐烦。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三小姐虽然还是那个三小姐,却好似……和以前有了些细微的区别。
元勘闻言,探了下脖子,却什么都没看到,他转了转眼珠,猜测道:“会不会是那位凝家小姐?”
他边说,边偷看了一眼谢晏兮。后者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像是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
但前一日,这位凝家小姐用鎏金缎铺路,令侍从直接开中门的霸道事迹,当夜就已经通过应声虫传到了他家公子耳中,更不用说那些侍女垂眸捧出的那一箱箱碎裂的名贵瓷器。
寥寥几句,便足以可见,这是一个多么不好相与的神都贵女。
“慎伯。”谢晏兮接过元勘递出的丝帕,仔细擦着指间染上的血:“你再将昨日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给我重复一遍。”
慎伯称是。
这不是多难的事情。
昨日那位凝家大小姐气势太足,掷地有声,别说是他,此刻从扶风郡街头随便拉一个人,恐怕都能将她那段话复述得七七八八。
只是慎伯的复述里,多了一点细节。
听到凝辛夷说,要给大门上的玄武辅首多刷两层瑞金的时候,谢晏兮脚步微顿,倏而回头看了一眼。
红铜大门带着岁月的斑驳和厚重,穿透逐渐稀薄的晨雾,在四十九丈外静静伫立。
那两只斑驳的辅首,却已经重新熠熠生辉。
元勘还在一旁啧啧感慨:“照这样,府里有再多的宝贝,怕是也不够她摔的。公子这哪里是娶什么高门贵女,明明是迎回来了一尊祖宗,得好好儿供着才是。”
谢晏兮收回目光,一脚踏过方才凝辛夷停留过的角门门槛。
“你方才说,她现下住在栖雾院?”
他脚步一转。
元勘听懂了他的意思,愣了愣:“公子这是要……先去那边?”
不是说受不了这一身血腥味道,要先去沐浴更衣补觉吗?
谢晏兮的声音依然淡淡,不辨喜怒:“都说是祖宗了,不得先去上炷香?”
说兴师问罪,自然要摆足架势。
这事儿都不用凝辛夷多做吩咐,紫葵实在熟悉得很。待得有脚步声隐隐传来时,栖雾院上下的十八名侍女和三十六名侍从都已经各司其位,静默望向院门口的目光,多少都带了不善。
凝辛夷端着一杯茶。
主屋里点着从神都带来的白檀木香,正适合冷秋。
茶是龙溪不夜侯,加了薄荷。
凝辛夷只喝这一味茶,她睡眠不佳,几乎全靠这茶提神醒脑。
沸水第一次冲入建盏时,院门口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与她之前在中门甬道听见的一样,一道从容沉稳,一道冒失但轻盈,还有一道落脚很重,想来是布衣之下还着了甲。
谢晏兮之前那件外袍实在有些渗人,他在来的路上换了件空青色对鹿纹外袍,遮掩几分血色,只是踏入栖雾院的时候,深衣的衣摆在走动间到底露出了一抹触目惊心。
合院之内,一时之间,只有流觞曲水与这三道脚步声。
行至主屋门前,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拦住了一行人的脚步。
“请公子卸剑。”紫葵姿态恭谨,声音却强硬:“剑乃大煞之物,切不可带入主屋,冲撞了我家小姐。”
元勘一愣:“诶我说,这是哪里的规矩?我寻思我没进错门回错府吧?怎么如今这谢府是彻底姓凝了吗?”
紫葵仿若未闻:“卸剑后,请公子一人入内。”
元勘倒吸一口冷气:“你家小姐怎地如此霸道?”
他还想再说什么,谢晏兮却已经竖起一只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然后扬声。
“凝小姐,非是我不肯,实是这剑我已经养了三年,一刻也未离身过。若是此刻卸剑,恐怕便要功亏一篑。”
他边说,边掀起眼皮看向并未合拢的门内。
一面十二扇山水刺绣屏风一字摆开,只隐隐绰绰勾勒出一道纤细的身影,并看不真切。
少顷。
一道曼妙女声响起:“既如此,自然不好再为难大公子。只是刀剑无眼,还请大公子千万小心。”
这样轻灵婉转的嗓音,让聒噪的元勘都失神一瞬,讷讷闭了嘴。
“大公子,请进。”
阖府上下皆唤他一声公子,世人提及,也只称谢公子,毕竟如今扶风谢氏,也只剩他这一点血脉。
唯独屏风后的这人,偏生要称他一声大公子。
谢晏兮微微挑眉,提步。
转过屏风,入眼是一张楠木茶案。
少女梳着灵蛇髻,斜插一只金色步摇,垂首抬腕,衣袖滑下一截,露出一截皓白手臂和小半个线条漂亮的下巴,正在亲自点茶。
脚步声渐近,她动作也未停。
谢晏兮径直坐在了她对面。
一时间,满屋只剩下了茶筅与建盏碰撞时的沙沙声。
沫浡乍现,凝辛夷的手极稳,茶沫均匀细密,如松雪浮水。
及她停手,那只乌金釉玉毫盏却被她自己举起,浅浅抿了一口。
谢晏兮将要抬起的腕骨一僵。
凝辛夷将他的动作看得明白,不禁一笑:“以我凝府礼数,本应亲手烹茶,以茶待客,然实而我才是客。更何况,大公子身上的血腥味也实在太浓了些,我这龙溪不夜侯虽不值钱,但若是染了血味,也恐难入口。”
她嗓音柔美,这话说来自带一股婉转。
但话中的意思,却分明是在夹枪带棒地诘问谢晏兮前一日的怠慢和此刻的姿容失礼!
茶盏落桌,发出一声清脆,谢晏兮的目光也终于落在了凝辛夷那张芙蓉面上。
金色步摇坠下镶着红宝石的流苏,流苏微摆,宝石流光溢彩,却又哪里及那双明亮潋滟如秋水的杏眼,少女桃腮樱唇,柳叶眉弯弯,似笑非笑向他看来,神色倨傲,眸光却分明清澈。
四目相对,看清面前人容貌的那一刹,谢晏兮的眼瞳倏而一顿。
竟是片刻怔忡。
这些年来,对着凝辛夷这张脸痴痴注视的男子实在太多,扰得她在神都外出时不得不以帷帽遮面,烦不胜烦。
她对目光实在敏感。
凝辛夷强忍住心中骤然而起的不耐,微微侧头避开这样的视线,心道没想到有着这样一张谪仙般面孔的人原来也与那些凡夫俗子无异,她暗自冷笑,对谢晏兮稍提起的那点儿兴趣彻底熄灭。
但她表面却不显,只扬声。
“大公子?”
直至凝辛夷出言,谢晏兮才恍然觉得,自己看的时间似乎过长了一些。
他不动声色收了那份怔忡,目光却依然在凝辛夷脸上,只是他眼瞳色浅,姿态又松散,纵那张脸冷清出尘,依然显得这份注视轻佻了些。
“凝小姐入谢府,是依那一纸婚约来做主人的,怎能自称为客。”谢晏兮缓声道:“昨日是我失约,今日回府,第一件事便是来赔罪道歉。若是半途还要去沐浴焚香更衣,免不得让凝小姐好等一番。”
言罢,他抬手振袖,认真一礼:“此事无可辩解,是我之过。”
凝辛夷一哂,心道你第一件事难道不是让慎伯去大锅煮彭侯吗,真是满口胡言。
她腹诽几句,问:“大公子如何笃定,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谢晏兮道:“还要多谢凝小姐给中门辅首玄武上多刷的几层瑞金。”
凝辛夷终于重新抬眼。
刷那几层瑞金,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凡世家府邸,都有护府大阵。纵谢府沉寂三年,满门溘然,这阵也还在,否则恐怕谢府中的所有东西早就被搬空了。
阵有破阵之眼,藏阵眼的方法各有千秋。而阵眼的方位,乃是每一个世家最隐秘之事。
谢府的阵眼,便是中门那对玄武辅首。
凝辛夷此举,其实是在告知谢晏兮,她也知道。
她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出嫁之前,家父将此事告知,毕竟大婚后,我便要与谢府荣辱一体,刷金只是为了转移大家对辅首的注意点,还望大公子不要介意我的冒昧之举。”
越是明晃晃的存在,越是大隐隐于市,那一对玄武辅首越亮,所有人注意到的,便也只有上面那几层艳俗张扬的金,绝不会深思这辅首真正的所用。
谢晏兮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不然还能如何呢?”凝辛夷眸光微动。
“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谢晏兮道:“我原以为,凝小姐是想要以此举来提醒我早日来此向你赔罪,否则后果自负。”
“无妨。”凝辛夷轻笑一声:“毕竟我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过,以为大公子表面想要与我凝氏缔结良缘,实则对这桩婚事并无兴趣,因而才故意借口平妖之事,让我在谢府门口难堪。”
谢晏兮:“……”
屋里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
她藏辅首的真正作用是真。
以此来隐秘胁迫谢晏兮,也是真。
至于谢晏兮。
他此刻来赔罪是真。
前一日刻意逃避,也是真。
两人目光微妙交错一瞬,又都若无其事地移开。
少顷,谢晏兮才开口:“今日前来,除却致歉,还有一事。”
凝辛夷知道他要说什么:“婚期?”
“正是。”谢晏兮颔首:“耽误了昨日,只能另择吉日。本应上请长辈来卜吉日,但谢氏如此,如今也无人可问。幸好我卜之一术,我谢氏代代相传,若是凝小姐不介意,便由我来。”
“倒是没什么介意的。”凝辛夷抬手:“大公子,请。”
只见谢晏兮手指一晃,取了一根巫草出来,又摊开一张黄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符笔。
“凝小姐可会磨朱砂?”
凝辛夷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弄得有些目瞪口呆。
她的“请”,是请谢晏兮去做卜卦之前的一应准备,哪想到他竟然打算就这样开卜!
凝辛夷欲言又止:“会是会。只是……我知谢氏善卜,但每一卦之前,不应该先沐浴净身,再问上天意吗?”
“都是形式罢了,起卦一事,心诚则灵。”谢晏兮显然不甚在意,用一根手指向茶案对面推过朱砂:“有劳。”
凝辛夷:“……”
哪有半分推辞的余地。
朱砂晕化开来,再在凝辛夷的手下变得均匀。
符笔在朱砂中饱沾,红字落在黄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好一会儿。
凝辛夷心想什么符这么复杂,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
字是铁画银钩,取势险峻,自成一脉风格,极是赏心悦目。
只是观那内容,哪里是什么符箓,明明就是一串日期。
正是从今日往后数的一段时日。
写到差不多的时候,谢晏兮手上有三清之气一过,那根巫草像是通了灵智般弯下腰,指向了一个日子。
“看来下一个诸事皆宜的大吉之日,便在七日后。”谢晏兮抬了抬手指,那根巫草瞬息便被他指尖燃起的灵火吞噬殆尽:“不如便将完婚的日子定在这一天,凝小姐意下如何?”
凝辛夷:“……”
不是,这占卜的过程也太随便了点吧!!
凝辛夷将谢晏兮的动作看得真切。
占卜过的巫草不能再用,寻常卜师通常都会将用过的巫草再另外收入一个容器,每隔一段时间集中点灵火来焚烧。
哪有谢晏兮这等本事。
动指燃火,非本命属火所不能为。
却不知谢晏兮本命属的,是哪一只火。
只是以前也从未听任何人提过,这种惊才绝艳的天赋却不为人知,实在有点蹊跷。
但凝辛夷转念想,也许是此前他没有觉醒这项本命天赋,直至三年前的那一场灾厄。
她不欲提及他人痛事,将心头短暂升起的一缕疑惑抛去脑后。卜日子的过程虽然实在简陋,但凝辛夷对这桩婚事本也不太在意。
所以她公事公办地颔首:“好,那便定在这一日。”
此事商定,两人围坐一桌就变得相顾无言了起来。
茶也凉了,水再沸也会失味,凝辛夷沉默片刻,没话找话道:“不知大公子前日是去哪里平妖了?”
“白沙堤。”
见凝辛夷眼神有些茫然,他又道:“你初来扶风郡,对此地不熟,回头我给你备一张地图。”
“如此,多谢。”凝辛夷实在没了话题,干脆直接了当:“便不打扰大公子更衣沐浴用膳了,我这边也还要去看看谢府的修缮进程,不如就此别过。”
这么明晃晃的送客,谢晏兮也不恼,刚好这一身血气他也早就受不了了。他站起来,简单道别,便要离去。
屋外却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是元勘和紫葵的声音。
紫葵冷哼一声,嘲讽道:“我说得有什么问题吗?哪有人来赔罪还两手空空?我倒是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礼数!”
元勘咬牙回嘴:“我们连夜赶回来,回到府里连口水都没喝就紧赶慢赶来这里了,这还不算诚意吗?”
屋内安静,这几句话原封不动地传入了两人耳中。
凝辛夷:“……”
虽然这话说得挺对,不过倒是等人走了再在背后骂啊。
果然,听了这话后,才行至屏风一侧的谢晏兮顿住了脚步。
他侧头,意味深长看过来一眼:“我是不是空手回来的,凝小姐不应该很清楚吗?”
凝辛夷:“……”
这人果然知道她当时就在角门后。
不过,等等……
嘶,他该不会真的要给他送来一盅鲜炖彭侯羹吧!!
凝辛夷惊慌一瞬的表情落入谢晏兮眼中。
后者眼底浮起微不可见的笑意,这才真的转身走了。
元勘的办事速度很快,不多时就送来了扶风郡极细致的地图。
凝辛夷确实还要去看工匠们的进度,所以接过来后,也只是随便打开扫了一眼。
但她的目光很快就顿住了。
无它,只因地图上标注着白沙堤的地方,赫然还绘了一颗简陋却实在醒目的参天黑树。
前一日影魅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白骨生花……嘻嘻嘻,你看到黑树里的白骨了吗?”
凝辛夷蓦地抬眼。
“紫葵,再去寻元勘一趟,就说我有事要问他。”
元勘来的时候,凝辛夷已经将书架上那些与扶风郡风土人情有关的书又粗略扫了一遍。
如她的印象,并未提过任何黑树。
“凝小姐。”方才嘴上厉害,但真的见到凝辛夷,元勘的礼还是行得毕恭毕敬,就算隔着一扇屏风也没有抬头:“听说您找我?”
“是有事想要问你。”凝辛夷的手指摩挲着那幅地图的边,话到嘴边,又变成:“前几日你家公子是去了哪里,平的什么妖,几人受伤,如今又是否得到救治,所有这些过程,你仔细与我讲一遍。”
元勘愣住片刻,哪里敢泄露谢晏兮的行踪,又生怕说错什么,只得干巴巴道:“您若是想要知道,为何不直接问公子呢?”
凝辛夷明白他的顾虑,放柔声音,谆谆善诱道:“初来乍到,唯恐言多必失,惹了大公子不悦。只得旁敲侧击多了解他一些,毕竟是以后要共渡一生之人,所以才请了小元大人来。小元大人随侍左右,想来许是这世上最了解大公子之人。”
元勘蓦地红了一张脸。
什、什么小元大人!
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人这么唤他!
再张口,平时伶牙俐齿的元勘竟有些结巴:“那,那好吧。”
如果是想要窥探行踪,他元勘是断断不会泄露半个字的。
但她说是想要多了解公子几分……
元勘清了清嗓子,道:“三日前,白沙堤有人以应声虫传了音讯来,虫声里除了求救,还有数声惨叫与妖祟的嘶吼。公子反复停了好几遍,判断出作乱的妖物乃是彭侯,此妖凶残,若是任其作乱,恐怕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所以公子不顾已是夜深,当即起身,连夜赶去了白沙堤。”
彭侯的嘶吼确实不难辨认。
而应声虫此物,需得以三清之力激活,这说明白沙堤有捉妖师在,却不敌彭侯。
凝辛夷疑惑的是另一件事:“为何应声虫的传讯会连接到大公子这里,是因为白沙堤也属于扶风谢氏的属地,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自然是因为他是……”元勘脱口而出,又猛地顿住,眼神游离片刻,才继续道:“是……很厉害的捉妖师。”
说完又懊恼。
他这话也太拙劣了,简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还好凝辛夷看似没有深究的意思,她作势展开那卷地图,手指在上面比划一下:“连夜……白沙堤……从这里赶过去要花多久时间?你们赶上了吗?”
“骑马需要两个时辰,但事出紧急,公子额外画了一道神行符,不出一个时辰便赶到了。”元勘忙道。
话音才落,便听凝辛夷“咦”了一声,问:“这个地方怎么还画了一棵树?”
“树?”元勘愣住,很是努力地回想了片刻,脸上却还是茫然:“我们连夜赶去,彭侯狡诈,又擅匿踪,公子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将它擒拿,期间我与满庭都在疏散和保护百姓,也算是将半个白沙堤都走了个遍,印象里都是些寻常草木,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这话不似作伪,凝辛夷心底微沉,不死心地追问:“当真没有?我还以为特意在这里画一棵树,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呢。”
元勘又想了一番,还是摇头:“没有。”
这地图虽是他拿来的,但他也只是跑腿,并未展阅。
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凝辛夷有点遗憾,但也不气馁,她原也没指望这么轻易就得到线索。
又问了几句有的没的,凝辛夷道:“多谢小元大人,日后相处,少不得还会有许多事情要来请教。届时再来叨扰。”
元勘满口答应,又想到什么,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也请您放心,今日您问了我什么,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他绝不会告诉谢晏兮,凝小姐背地里的良苦用心的!
凝辛夷:“……?”
啊?
说出去什么?
她有问什么机密的事情吗?
不及细思,凝辛夷又想到一件事:“是了,小元大人,今日大公子回府时,据说并非两手空空。他有说过,那东西……要如何分配吗?”
她实在是很在意谢晏兮最后那句话。
可千万不要一会儿有人端着一锅鲜炖彭侯羹到她的院子来啊!!
元勘也在沉思。
公子回府,拿什么了吗?
她问的应该不是那已经被炖了的彭侯吧?
他左思右想,实在猜不到,只得圆滑道:“这我也暂且不知,待我再去打探一番,再来回禀凝小姐。”
言罢,元勘匆匆告退。
凝辛夷看着元勘一溜烟跑了的背影,总觉得元勘好像误会了什么。
思绪不过一闪而过,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地图绘的那颗树上,片刻,凝辛夷已经做了决定。
左右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足够她今晚去夜探一番,亲自看看。
*
东偏院内,阳光正好。元勘溜溜达达回来,见屋门紧闭,知是谢晏兮正在沐浴,于是他一跃而上石台,并坐在满庭旁边晒太阳。
元勘用胳膊肘怼了怼满庭,嬉笑道:“我偏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见了师兄的这张脸还不心动,依我看,这凝姑娘,分明就是对咱们师兄一见钟情了,否则又为何要在背地里关心他去做了什么?”
“与你说了多少次了。对世家中人,要称公子和小姐。”满庭纠正道:“师兄也早就说了,到谢府,要称他为公子。”
“那是在人前,我不会叫错的,你且放心。”元勘拍了拍满庭的肩膀,又托腮回味:“……满庭啊,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想说的,可你知道她叫我什么吗?”
满庭懒得理他。
元勘也不需要人理,径直摇头晃脑笑道:“小元大人,她叫我小元大人!”
一道带了戏谑的声音骤而在一侧响起。
“小元大人?”
元勘瞬间僵住,慢慢扭过脖子:“……师师师兄,你你你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从你说其实不想说的那儿。”谢晏兮刚刚沐浴完,虽然用灵火烘了发,却依然带了点儿湿意,但他不甚在意,已经将长发束了起来,垂了一个不太讲究的马尾,这会儿正在整理袖口:“所以你都说了什么?”
元勘急中生智:“今日凝姑娘唤我去,问我白沙堤平妖一事为何最后落在了师兄身上,我回答说因为师兄你是很厉害的捉妖师。”
谢晏兮知道元勘被叫去的事情。
却没想到凝辛夷问的是这个。
“她问这个做什么?”
元勘眼珠滴溜溜地转,答应了凝辛夷不说,他在回来的路上就编好了理由:“说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但也想尽力协助师兄除妖,所以找我先问问情况。”
这话从哪里都挑不出毛病。
深明大义,斩妖除魔,恪尽职守,正符合凝大小姐在外的声名。
谢晏兮的眼底却偏生有了一丝戏谑。
但他什么也没说,抬手穿好外袍,提了剑就走。
走到门口,谢晏兮的脚步却又一顿。
“小元大人,你不想说的,到底是哪件事?捉妖师,还是我厉害?”
元勘:“……”
他错了,他错了还不行吗!
元勘忙不迭跳下来,跟了上去:“师兄……不,公子,咱们现在去哪里?”
谢晏兮道:“去看看彭侯的火候如何了。”
元勘愣了会儿:“这东西还有火候一说?总不能是真的要吃吧?”
谢晏兮道:“不吃炖它做什么?”
元勘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中。
及至到了厨房,闻见了一股比较不好形容的血气与炖料香气混杂的奇妙味道,元勘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他蹲在灶台旁看了许久,才幽幽道:“真吃啊……”
谢晏兮低头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吩咐道:“取锅装好,今夜平妖监来人应当就到白沙堤了,到时候交给他们。”
元勘:“……!!”
竟是用来招呼平妖监的大人物的!师兄竟没有胡说,这东西还真是大补之物!
他又想到了凝辛夷临了的那句问话。
这一刻,元勘觉得自己悟了。
虽然不是很理解这东西有什么好的,但是他元勘一定会想方设法偷偷留一碗的!
*
夜深。
待紫葵放下床帘,让一切都陷入沉寂后,凝辛夷悄然起身。
简单挽发又换了夜行衣,她还罩了一件遮掩身形的斗篷,顺便用兜帽遮住了面容。
神行符这东西,她带了满满一匣子。
要不是马不能承受,凝辛夷能给马的四条腿各贴一张。
她方向感自来极好,便是只有月色,也足够她识星辨位,甚至还胆大心细地偏离官道,抄了条近路。
长夜虽漫漫,对她来说却是只争朝夕,她要在晨曦之前赶回来,除却路途,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小几个时辰时间。
隐约窥见灯火的时候,凝辛夷就已经停步。她谨慎地将马拴在了树林中,又在马周围布了匿踪阵,以防此处有其他路人甚至妖祟冲撞,扰得她有来无回。
然后,她抬手,在自己周身一绕,轻声道:“褪影。”
金色的婆娑密纹闪烁一瞬。
脚底点在地面向前掠去时,她的身形已经如同鬼魅,无影无声也无踪。
白沙堤一面靠山,村落自半山腰向下点散分布,木制板桥自山腰曲折缦回,几乎途径了每一户门口,共同蜿蜒成了在夜色中也发着浅白木光的缎带。
查阅扶风郡风物志的时候,上面也有提及,说白沙堤此地风景奇秀,整个村落宛若浑然天成的岩石宫殿,而白沙山也名镜山。
回忆至此,凝辛夷举目看去,才发现此山果然山体灰白,月辉洒落在石壁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芒,这才引得那些白木板桥清晰可见。
夜深,整个白沙堤都陷入了沉静,还亮着的灯并不多,隐约有一二村民行走期间,不疾不徐。
若非村口石门上深近两寸的醒目爪印,几乎看不出曾有彭侯在此作乱。
凝辛夷没急着踏入石门,她一手抚在石门的爪印上,一手聚起三清之气,在眼前谨慎地抹了一下。
原本宁谧祥和的白沙堤在她眼中的样子瞬间变了。
【瞳术·天目】之下,一切妖祟,无所遁形。
她的眼中,皎洁落于白沙镜山的月色被蒙上了一层浓郁的妖橙色。
《妖鬼灵简》上,对妖祟有着详尽的划分。
自诞生开始,初为幼妖,修行五十年有余为成妖,待得能聚灵使用妖气,方为妖祟。其中妖祟又细分聚灵,通智,化形三个阶段。通智妖祟会讲人言,化形妖祟则可千变万化,甚至化作人形,潜入人间,非凝神空渡境界的捉妖师所不能识破。
化形妖祟再向上,便是妖气冲天能号令一方生灵涂炭的妖尊。至于妖皇,则如同羽化登仙的道君们一般,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同样的,天目状态下,妖气浓郁程度不同,色彩也不同。
浅薄为淡黄,再深为橙,继而为红,再上一层,是为妖紫,若是再深一些,便会变成死气萦绕的灰黑。
从红色开始,妖红笼罩的领域自成一方天地,是为妖瘴。
妖瘴一旦形成,需得将其中妖力最深厚的那只妖彻底杀死,才能清瘴,否则无法离开。
如今凝辛夷的眼中,这片薄橙妖气隐约发红,整个白沙堤在这样的色泽下,有如蒙上了一层不详的血色。
换句话说,纵使谢晏兮已经在这里杀了一只彭侯妖,如今的白沙堤距离需要被清剿的妖瘴领域,实则也只有一线之隔。
倘若她此刻迈入这一对石门,便等同于接受这里随时有变成妖瘴的风险。届时无法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不说,她也会被困在里面,不知多久才能出来。
可若是不去……
凡人在妖瘴中十人九死。此刻她去,或许还有可能多救几个人出来,若是晚了,这一村的人怕是都凶多吉少。
凝辛夷望着白沙山散发出的迷蒙的光,在心底冷笑一声,心道就这也算是元勘口中厉害的捉妖师?斩草不除根不说,难道竟然还没开天目,看不到这里的实际状态吗?
凝辛夷一只手抚上手腕间的三千婆娑铃,神色不定。
片刻,她抖腕,一柄精巧的折扇出现在了手中,她捏紧扇骨,到底还是一步向前。
*
蜿蜒小道上,谢晏兮倏而竖起了手掌。
身后两人一并勒马,自马背而落。
“师兄,怎么了?”元勘问道。
“有人先我们一步走了这条路。”谢晏兮俯身,目光仔细落在地面的马蹄印上,“印迹清晰,距离现在不超过一个时辰。”
元勘凑过来看了一眼,讶然:“此处人迹罕至,杂草丛生,怎么还会有别人走这里?”
谢晏兮沉吟一瞬,到底还是起身:“先赶路,白沙堤情况不容乐观,去晚了,若是成了妖瘴,就进不去了。”
说到妖瘴,元勘和满庭的神色都变得严肃了几分。
前一日,若非师兄着急赶回谢府,又怎会硬是让另外一只妖祟逃出生天。可前一日,那妖祟的气息分明只是刚刚聚灵而已,师兄这才决定先回谢府一日,晨去夜归,想来也不会耽误什么。
又岂能料到,才刚刚入夜,他留在这里的鬼眼樟目就因为承受不住暴涨的妖气而碎裂开来了!
才造成了如今这样凶险的局面。
也不知平妖监的捉妖师们是否已经到了。
元勘在心底暗暗祈祷,希望平妖监这次派来的捉妖师里有通符阵之人,万一真的形成了妖瘴,能以符阵遏制住妖瘴的蔓延,哪怕一刻,也能让更多凡人逃出生天。
神行符游走,马蹄声急,风也寒厉,待绕出小道,白沙山的光泽落入眼中时,谢晏兮倏而勒马,并指向着斜前方某棵树下一点。
“开!”
三清之气缭绕,旋转一瞬,再向着那颗树下冲去,顷刻间便将此处布下的简单匿踪阵冲开。
迷障散去,元勘本已落在剑柄上的手也松开了。
“马?”他狐疑道:“给一匹马布匿踪阵?”
又想到了来时路上看到的马蹄印,纵不用仔细比对,遥遥一眼,便可以确认,绝对出于同一匹马。
元勘边说,边看向谢晏兮,却见后者的目光也落在那匹马上,片刻,竟然就此矮身下马,将马拴在了临近的另外一棵树下。
元勘没反应过来:“师兄?”
“免得回程时没了马。”谢晏兮简单道:“若是马匹入了妖瘴,也有化妖的可能。”
元勘这才想到这件事,拊掌:“对哦!”
“还愣着干什么?”谢晏兮头也不回,声音泠泠:“是要我为你牵马吗?”
元勘这才发现,满庭已经默不作声将马也牵过去,就剩他一个人还端坐马背,仿佛发呆。
元勘:!!!
他一个激灵,飞快也牵了马过去。
谢晏兮抬手,不仅将自己这边的三匹马匿踪,顺势还将自己方才破坏的那一隅匿踪阵也修补了。
元勘忍不住道:“师兄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
这次回答他的是满庭:“万一是平妖监的大人们的坐骑呢?”
元勘想说平妖监遣人,素来至少也是两人一队,又怎么可能只有一匹马。
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毕竟听说平妖监那群人神通和脾气一样大,其中不乏许多古怪之人,若是非要两人共乘……咳,也不是不可能。
胡思乱想间,白沙堤的石门已经近在眼前。
开天目观之,妖橙已经有大片渲染成了几乎密不透风的绯红。
元勘神色一紧,还未开口,便见谢晏兮的手已经落在了剑鞘上,整个人如箭一样飞掠了进去。
空中只留下一句:“妖瘴要合闭了。”
元勘眼前一花,又是一花,满庭已经跟了上去,他哪敢再停留分毫,足尖点地,瞬息也已经进入了白沙堤的对开石门。
*
褪影的遮掩之下,凝辛夷举步踏上了白沙堤的木质板桥,顺着桥面蜿蜒出的长路一路盘桓,就这样一路行至山脚下,却还未遇见任何一个人。
直到置身此处,她才发现,那些蜿蜒出白色流线的,不仅是木桥反射出的壁光。
还有白烛。
白烛灼灼,燃烧在每一户家门口,每家每户的白烛样式一模一样,仔细回思,就连蜡烛燃烧后的长短都别一无二。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最近的一户人家。
白烛立于高处。
烛光虽然烈烈,但烛火能照透的黑夜不过两三寸,哪里会有人以烛光来做照明。
这白烛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门柱之上,打磨得十分随意却足够光滑的石凿上,白烛静静矗立。
可入夜至今已有两个多时辰,这白烛却甚至没有烛泪落下!
凝辛夷驻足,那些连串的烛火在她的眼中明灭不定,天目状态下,火色斑驳,竟然好似在不断向外散发出无尽的妖气!
她心底一悚。
不必去翻阅《妖鬼灵简》,她也知道,这世间与烛火有关的妖祟,要么是剪烛鬼,要么……是烛阴。
烛火稳定,火色烈烈,并无半分飘摇,观其相,理应并非剪烛鬼。
可烛阴……烛阴非极阴之地不去,非陵冢所不能养。
倘若真的是烛阴,这白沙堤……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驻足凝神,片刻,到底忍不住翻身而上,不顾可能会被灼伤的风险,想要触碰一下烛火。
三清之气在她指间和眼瞳缠绕,纵使烧伤,但也只要一瞬,她便能捕捉到那白烛上的妖气,再对其进行溯源,找到这些妖气之线蔓延的源头。
然而她的手距离那白烛还有短短一寸的时候,一道稚嫩而焦急的声音倏而响起。
“大姐姐,千万不要碰烛火哦!”
凝辛夷像是回过神一般,猛地停手,她站在门柱上,皱眉向下看去。
却见一个女童不知何时坐在门楣上,正托腮仰头看向她,两侧的总角上坠下两团小白绒团,随着夜风柔和地晃动,好不玉雪可爱。
——如果不是在这样漆黑无人的夜里的话。
对上凝辛夷的视线,她笑得眉眼弯弯,像是两个可爱的小月牙,还露出了一颗虎牙,旋即神色又变得认真起来:“碰到烛火的人,都会被吸走。你要相信阿朝,阿朝从来不骗人。”
她边说,边掰着指头开始数:“草花婆婆说,以前来的所有触碰过烛火的外乡人都被吸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之前也不信,不过是出于好意才提醒,可上上上次来的那三个人和上上上次来的两个人也没有相信阿朝,阿朝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了。”
凝辛夷看了她片刻,确认自己面前突然出现的小女孩并非妖祟后,终于应了她的话:“那上次呢?”
阿朝的眼睛瞬间亮了,握了握拳头,兴高采烈道:“上上次来的漂亮大哥哥相信了阿朝!他没有被吸走!阿朝做了一件好事!”
凝辛夷心头有种莫名奇异的预感,她顺着阿朝的话问:“那位大哥哥长什么样?有多漂亮?”
“是阿朝见过最漂亮的人!”阿朝从门楣上跳了起来,身下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曳,她用双手努力比划:“他的眼睛比我们白沙堤最亮的星空还要漂亮,声音比我阿爹哄我入睡还要温柔。对了!他……他有一柄剑,黑色的,上面绕着金色的龙!”
前几句凝辛夷还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耐心听着。
听到最后一句,她心道一句果然。
黑柄缠金,是谢晏兮的剑。
她自动忽略了前两句,从门柱上跃下,仔细问道:“那个大哥哥当时也想摸烛火吗?阿朝知道为什么吗?”
阿朝却歪头道:“大姐姐你要先告诉我,你是为什么想要摸烛火?”
凝辛夷半真半假道:“我见风吹这烛火却不动,又见每家每户都有一只,很是好奇,想知道这烛火与我平素里所见有什么不同。”
阿朝“咦”了一声,讶异道:“那日,漂亮大哥哥也是这么说的!”
凝辛夷:“……”
这人怎么信手拈来的水平和她一样?
便听阿朝又道:“不过我们这里的烛火确实是有作用的。草花婆婆说,我们的烛火,可以为亡魂照亮回家的路,如果熄灭,那些亡魂,可就要迷路啦。”
凝辛夷心中一颤,疑惑更深。
彭侯作乱,白烛引魂,这白沙堤,究竟是什么地方?!
凝辛夷心头疑窦丛生,她再次举目望去,白沙镜山的白岩石壁反射出绯红月光,她伫立山中,骤而回眸,却见不知何时,红雾弥散,她甚至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
她在心底大致估算了一下,最多还有三炷香的时间,妖瘴就真的要成型了。
定了定神,凝辛夷轻声问道:“阿朝,那你可知道,这些亡魂,是要往何处去呀?”
阿朝点头:“当然!大姐姐要去看看吗?阿朝可以给你带路!”
凝辛夷并不犹豫,爽快点头道:“好啊,那就有劳你啦。”
阿朝步履轻快,径直带着凝辛夷七拐八绕,不多时就走到了白沙镜山的半山腰,显然是抄了近道。
这样的夜色与妖气之中,骤然出现一个仿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小孩子,凝辛夷自然是警惕的。
但比起她毫无头绪地寻找,倒不如直接看看,这个阿朝要带她去往何方。
最好是能直入妖窟,也省得她绕弯子。
她正这样想,脚下随着阿朝绕过一个路口,狭长上坡路上,一道有些怪异的影子长长地投落下来。
凝辛夷心中警铃大作,指间的折扇已经搓开一骨,周身三清之气方起,却倏而顿住了所有动作。
因为她的颈间悄然多了一股刺骨的冷意。
长影逐渐逼近,上坡路上那人慢慢向她走来。
凝辛夷一瞬不瞬地盯着。
那人走路姿势极其板正,便如他的眉眼般顺直不阿,待得再近一点,凝辛夷这才看清,那影子崎岖,是因为这人身后背了一个有他半个人那么高的木匣子,身上又七零八落地挂了许多不知道用途的古怪玩意儿们。
偃师。
只需一眼,凝辛夷就已经断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人在距离她两丈左右驻足,双目如炬,想要将她的夜行衣袍看透。他的音色也如外貌一般清正平直,带着一股刨根问底的直截了当。
“你是何人?因何夜闯白沙堤?又为何行踪如此鬼祟,行头如此不可见人?”
凝辛夷的脖颈微微上扬,她盯着那人看了片刻,压低嗓音,却是冷笑一声:“你又是哪位?引小儿设局诱我来此,倒真是高风亮节,光明正大。”
阿朝却在一旁道:“嗯?大姐姐说的小儿是说阿朝吗?阿朝只是想着,大姐姐、大箱子和大花帽子都想要知道亡魂去哪里,不如一起去。”
凝辛夷一愣。
她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了阿朝此前说过的话。
阿朝方才描述谢晏兮模样时,分明是“上上次”!
……那上次呢?
是她恍神忽略了。
看来眼前这位“大箱子”与自己身后持剑的“大花帽子”,才是所谓的“上次”。
凝辛夷一手扣着扇骨,阿朝虽如此说,她却并不移开目光:“即便如此,也是这位偷袭在先,确实算不得光明正大。更何况,不过萍水相逢,同是外乡人,同走一条路。我确实对这里有疑惑,但并无恶意,却被人就此以剑相逼,未免欺人太甚。”
那眉眼肃正的大箱子却也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
然后向着她身后使了个眼色。
那柄寒意浓烈的剑从她的颈间悄然移开,连带着身后的人都化作了轻烟般一道影子,散在了夜色之中。
“夜半魍魉横行,何况此处妖气横生,不得不谨慎,冒犯姑娘了。”大箱子抬手,板正一礼,竟是真的道了歉,却并不侧身让路:“还想请问,姑娘又是为何要寻亡魂去处?”
“外乡人”这三个字,既表明了自己不属于白沙堤,也是捉妖师们在相见时,隐晦表达自己身份的代称。
意指她并非出身平妖监,也不隶属于任何世家和势力,只是闲云野鹤的捉妖师罢了,俗称散修。
那大箱子姿态摆得足够端正,凝辛夷却盯着他,轻声反问:“却不知这句冒犯,是因为我是女子,还是因为,我是无辜的外乡人?”
大箱子显然未曾料到有此一问。
他沉默片刻,竟是并无辩驳,旋即再向着凝辛夷一礼:“本想说都有。但此话有悖于心,我说不出口,只能实话实说,是因为姑娘乃女子。”
这人着实……耿直得有些让人始料未及。
他的目光中歉意真诚,凝辛夷到嘴边的那些尖锐的话到底咽了回去,此刻也并非争论此事的时候。她音色冷淡道:“想要在妖瘴里多救几个人。”
“姑娘大义。”那大箱子竟是就此让开了身位:“既是同路人,不如同行。”
凝辛夷默不作声地抬步。
阿朝显然对这样的插曲并不怎么感兴趣,见到他们不再剑拔弩张,只继续带路,顺便叽叽喳喳地说了些白沙堤七零八碎的小事。
凝辛夷认真听着,又问了一句:“白沙堤近来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阿朝道:“有好多好多!比如最近都没有人和我玩儿了,比如晚上草花婆婆不让我出来玩,我只好钻洞偷偷出来!”
这听起来也实在稀疏平常,她再追问,阿朝也没说出什么其他有用的消息。
路上依然只有三个人的影子,三清之气散开之处,隐约能感觉到有另一人潜在夜色之中一并前行,想来便是方才架剑的那位“大花帽子”。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前方偃师背后的大箱子上,再听着阿朝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极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身着夜行衣,长发高束,又以黑袍遮掩身形,兜帽掩面,如此打扮,面前这人距离这么近都分辨不出她的性别。
阿朝又怎么会在普一见到的第一时间,就喊她了一句“大姐姐”?
她心知阿朝古怪,悄然开了天目再去看,却依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她的警惕之心又更多了几分。
正暗自思忖间,阿朝的脚步却一停:“到了!就是这里!”
凝辛夷抬眼。
分明他们还在半山腰,甚至方才还在白木板桥上,而今脚下这条路的尽头,却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山洞!
山洞中本是仿若能吞噬一切的黑,但却有烛火灼灼,即便还有一些距离,也依然可以看到,那些烛火与村民家门口的大小一模一样,显然都是白烛一路点燃,直至蔓延至此。
这里确实,是那些亡魂的终点。
大箱子走得比凝辛夷快一点,他率先在山洞前停下了脚步。
阿朝也变得规规矩矩了许多,包包头上垂下来的白绒团和鹅黄系带也柔顺地垂落下来,她连声音都放轻了:“这里就是亡魂安息之地。”
再向前几步,洞中烛火终于变得明晰,那些星点的烛火变得连绵,逐渐汇成了一片星海,也将那一排排一列列的轮廓照耀得清清楚楚。
是方正肃然沉黑的碑。
墓碑。
每一块高耸的墓碑前,都供奉着一只长明的白烛,而这些白烛的海洋,共同照亮了整个洞冢。
也让墓碑上的字变得清晰可辨。
这里,是谢家冢。
虽然如今凋零到满门只剩谢晏兮一人,但扶风谢氏昔日乃南姓簪缨世家之首,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碑都在这里,一眼望去,深不见头。这白沙镜山有多大,这墓冢就有多深,纵有白烛点亮,依然寒气逼人,宁寂泠然。
凝辛夷出身龙溪凝氏,对世家冢并不陌生。在南渡之前,每年祭祖的时候,他们也是要回到龙溪郡的。只是如今这局势,再要祭祖,也不知要到何年月了。
她唏嘘一瞬,看向阿朝:“原来你们是守墓人。”
“咦,大姐姐原来也知道守墓人。”阿朝点点头,随即又笑了起来:“但草花婆婆说,白沙堤以后不需要守墓人了,只要想,我们都可以随时离开这里了!”
“守墓人与墓主有结契。”大箱子平直的声音倏而响起,他的语气在这样的时候显得过分生硬不阿:“只要墓主的血亲在世,守墓人便要世代镇守,不得擅自离开这片土地。那位草花婆婆说得曾经也没错,但现在,怕是要落空了。”
他的目光落在墓冢的最前方:“如今谢氏冢有人祭拜,也有人将在百年之后继续葬入此处,他还会有子孙后代绵延,只要谢氏血脉一日没有绝断,守墓人就一日不得离开白沙堤。”
阿朝的表情逐渐变得茫然,大箱子说话太过文绉绉,她没能全部听懂。
但她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说,她梦想中的等到及笄就离开白沙堤的愿望,怕是不能实现了。
阿朝猛地睁大眼睛:“你骗人,我不信!草花婆婆明明说谢家人都死光了!我要去问草花婆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拔腿就跑,不过片刻就已经没了影子。
但她的那句“谢家人都死光了”却猛地砸进了凝辛夷的脑中。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蓦地出现在了她脑中。
难不成谢家血案……与这些守墓人有关?
她神色不定地盯着深不见底的洞冢,又想到了自己此前推测的烛阴,一时之间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不要进去看看。
大箱子却已经提步向前,他抬手在自己身后巨大的木箱上一按,敲击两下。
木箱的侧边有一扇小门打开,两个圆球形状的木球骨碌碌滚下,在落地的瞬间已经各自长出了八条机关小腿,一溜烟向洞冢深处而去。
偃师修偃术。偃术又称为机关术,方才这两个,显然便是有探测作用的机关木球。
大箱子一手掐诀,默立原地,与机关木球共感。
凝辛夷不欲在人前暴露自己真正的能力,只掏出之前那根金钗,用手抚过上面的镌刻的密纹。
金钗上有三清之气荡漾一瞬,旋即指向的,却是洞冢之外,她的身后。
大箱子感受到她的动静,分神看她一眼:“卜师?”
凝辛夷不置可否:“半吊子罢了。”
又思忖片刻:“不如暂且分头行动?”
有此人在,她的诸多手段不便施展,再者她的这一卦应在了别的方向,起卦需解,她自当去看一眼。
大箱子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的共感与此同时也有所触动,显是看到了什么:“我入洞冢,若有异样,以此烟为信。”
他扔过来一只传讯烟。
凝辛夷接住,转身掠走。
她三清之气未收,确认那一直在暗中潜伏的“大花帽子”没有跟上来,身形这才微微一顿。
【鬼咒·匿影鬼踪】
下一瞬,她整个人都如鬼魅般变得轻盈,仿若融入了灯火下投落的黑色影子,踩在屋檐上的每一步都如同拂过的风般没有重量。
不过片刻,她便已经掠过了所有此前的来路,顺着金钗指引的方向,一路直上山巅。
妖气弥散,绯红之色浓到几乎不见去路,凝辛夷又闻见了一些奇诡到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混了佐料的肉香,又带着些许腐烂后涂抹了大量香料遮掩的馥郁。
她身形再匿,金钗在她掌心摇摆震颤不定,比之前更坚定不移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那是一间旧屋。
脏污砖砌墙面,早已辨不出是泥泞还是别的什么污渍,瓦片是一片鸦黑,白烛照亮门柱周围一小隅。
此处的夜都好似比别处要更黑。
凝辛夷轻巧落在了墙外。
她没有推门,也没有开窗,而是就这样站在墙外的阴影之中,抬起一只手按在墙面,慢慢抬眼。
【瞳术·月瞳胧】
她的目光穿透并不多么厚实的墙壁,将这间旧屋之内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然后眼瞳微顿。
她的脑中蓦地响起了阿朝方才的话。
——“……最近都没人和我玩儿了……草花婆婆不让我晚上出来玩……”
她还觉得这不过闲话家常,却不料这两句话的背后,竟然已经昭示了此刻面前的所有!
目之所及,血色纵横,近似凄厉。
是尸体……不,尸堆。
无数孩童的尸体横七竖八,堆满了整个空旷的房间,屋檐上,墙壁上,甚至门缝里向外渗透的,都是一层又一层粘稠的血。
密密麻麻的小小血手印重叠在下半块墙壁上,几乎不剩半点留白。
白色的纸钱潦草散落,内方外圆,却也都已经稀稀拉拉染上了血色。
凝辛夷的目光凝滞片刻,慢慢落向窗口的方向。
深秋夜凉,纸糊的窗户早已被风吹开了许多破角,被吹旧成烂絮状的黑黄纸张下,是一排放得整整齐齐的、大小不一的孩子们的鞋子。
那样的排列与血泊中横七竖八的尸首形成了过分强烈的对比。
饶是早就见惯了妖祟伤人杀人的场景,凝辛夷还是闭了闭眼。
那些鞋子上,还落着几片被风轻轻拂动的羽毛。
凝辛夷的手指穿过那些破旧的窗户纸,悄无声息捏住一根,在指尖摩挲一瞬,已经全然确定,这羽毛,来自鬼鸟钓星的羽衣。
此鸟最喜幼童,若是已成妖祟,则可褪羽衣,化作老妇人形,形容与人无异,行走人间,且掠食对象,也将从原本的幼童,变为十来岁以下的儿童。
正与此刻眼前所见一一吻合。
凝辛夷不忍再看这如同人间炼狱般的一幕,移开眼睛,手指已经捏在了掌心折扇的扇骨上,三清之气缭绕。
不等她开口起密纹,却听一阵脚步由远及近,旋即还有一道熟悉的女童声音:“草花婆婆——”
阿朝一路气喘吁吁跑来,眼睛在黑夜中明亮却惊慌:“他们说你骗我!谢家人明明还没有死绝,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守墓!我们再也出不去白沙堤了!”
她一直冲到这间血色漫天的屋子门口才堪堪停下,大口呼吸,显然这一路冲刺已经用光了她的力气。
与此同时,瓢泼绯红的屋子里,倏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
那窸窸窣窣的声响仿若尸块蠕动,又像是有什么从沉睡中苏醒,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只觉得头皮发麻,甚至想要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但她到底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眼瞳冷凝,指尖流转灵火,只等那祸乱此方的妖祟出现,再一击必杀。
阿朝对这些一无所觉,她喘息后,抬手砸门,显然是想要那位草花婆婆给她一个交代。
屋子里却有一道童音先于那些窸窣响了起来。
“阿朝姐姐又偷溜出去玩儿了!”
旋即是许多道叽叽喳喳一并炸开。
“她前几天也偷偷去了!我亲眼看到的!”
“可是草花婆婆明明不让我们出门,我在这里躺了好几天了,都快发霉了!”
“我不服,为什么草花婆婆唯独不罚她!”
“就是!为什么她不用和我们躺在一起?”
“嘘,都安静!你们要看草花婆婆生气吗!”
这一声出来,所有稚嫩童声同时消失,一时之间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说不出的诡谲。
凝辛夷甚至没能来得及分辨这些声音究竟是从何而来。
涌动窸窣声终于到了近前,房梁,木门,窗棂……所有一切木制的地方都有了轻微的起伏,有花草泥土的气息将之前密不透风的血腥与肉香馥郁冲淡了许多。
一位满头花白的老妇人近乎突兀地出现在了旧屋门口。
她的华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以藤蔓绿叶缠绕点缀,一身黑褂,繁复缠绕的大颗项链一层叠一层地带在她的脖颈上,却不显繁重。
草花婆婆有着一张枯槁却眉眼柔和的脸。
她抬手捏了捏阿朝头上的发包:“不要着急,慢慢说,发生什么了?”
阿朝急急重复:“方才大箱子和大姐姐说,今后还会有人来祭拜这里,我、我离不开这里了!就算等到及笄也……可是草花婆婆明明说,谢家人都死光了,我已经可以离开白沙堤了!”
草花婆婆显然愣了愣,眼中神色复杂,口中却安抚道:“那我们便另找机会,阿朝不要着急。总有一天,阿朝能离开这里的,好吗?”
这话落在凝辛夷耳中,却分明带了其他的意思。
毫无疑问,此处到底闭塞,草花婆婆和白沙堤中人,可能还不知道谢晏兮持剑涉水归来的消息。便是他此前已经走过这里一遭,也不必非得道明自己的身份。
可墓冢主人的血脉一日不断,守墓人便一日不可离开。如今谢晏兮还活着,又还能有什么别的机会呢?
除非……
除非她们想要让谢家彻底断绝血脉!
又或者说,此前谢氏的惨案根本就是出自她们的手!
更何况,这看似面目和蔼的草花婆婆,根本就是已经化形的大妖祟!
空气中的绯红之色更浓,按照凝辛夷的计算,妖瘴形成最多还有三炷香的时间,如今算来,最后一炷香也已经点燃。
凝辛夷思绪流转间,指尖的灵火已经转为幽蓝,足尖也已蓄力,但某种奇妙的预感让她犹豫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时,她的三清之气倏而有所触动,让她霍然看向了高空!
一声凄厉且森然的尖啸由远至近!
漫天飞羽,遮天蔽日,妖气骤烈。
草花婆婆一把将阿朝拉到了身后,掌心也已经开始结印,神色警惕却显然没有意外之色。
自天外而来的妖影瞬息便已经到了近前,那妖影不偏不斜,竟是就如此目标明确地向着那间旧屋直袭而去!
一声重重的撞击。
旧屋的所有血气竟是在这一瞬间如同活过来一般,在草花婆婆的结印之下,瞬息间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妖火,冲天而起!
“去!”草花婆婆大喝一声,无数草木尽数投入妖火之中,显然想要就此将那团从天而降的黑影烧成焦炭。
火色中渐渐没了动静。
草花婆婆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瞬,她正要开口说什么,那火中却升腾起了一只巨大的翅膀!
妖火渐熄,却让那只翅膀的阴影投落得更加斑驳且巨大,近似要将整座旧屋和门口的阿朝与草花婆婆彻底遮蔽!
一声痛极后更尖锐的尖啸声起,旧屋的屋顶破开,铺散的白色纸钱被漫卷起来,随着那妖祟的一振翅,洋洋洒洒在半空铺开。
下一瞬,那妖祟已经自天而落,嘶鸣着出现在了草花婆婆身前!
这一个瞬息之间,已经足够凝辛夷认出这妖祟的来历。
竟是鬼鸟钩星!
此妖祟又名夜行游女,集死去的产妇怨气执念而生,最喜婴童,难怪这旧屋之中有这么多孩童尸体,想来这旧屋便是她的巢穴!
草花婆婆眼瞳骤缩,却已经来不及反应,只记得将阿朝死死地护住!
但那一击到底没有落下。
一柄从旁探出的扇子拦下了所有攻击。
三清之气自凝辛夷的指尖蔓延,将第一节扇骨点燃。她掌心的折扇展开,扇面遮住她的半张脸,再浮凸出半张怒目刀须,深红玄日,狰狞似诡笑的图腾面容!
下一瞬,凝辛夷与那张豹眼狼耳的图腾面容一并抬眼!
两张面容似是在某一个瞬间重叠,青烟自她掌心扇骨起,烟色迷蒙,隐隐将她身后那道一道巨大狰狞但肉眼难见的虚影变得模糊。
“鬼鸟钩星,是为不详。吾请腾简,驱鬼除祟。既见神鬼,诸方拜我!”
凝辛夷翻转扇面,掩住面容的兜帽早已在方才对撞的那一瞬被掀开,露出一张明艳夺目的脸。
幽蓝灵火与青烟将她的面容重新遮掩。
只留一声清脆低喝。
“——跪!”
她身后的虚影张口,于虚无之中嘶吼。
那鬼鸟钩星满身羽衣被妖火灼了大半,卷曲焦黑,形容可怖,却依然维持着鸟翼人形。
闻言,它羽翼乱散,嘶鸣更厉,明显不甘到了极点,却到底还是做了瑟瑟俯身态。
这一瞬,已经足够。
凝辛夷持扇,腾身而起,顷刻间已经到了鬼鸟钩星近前,便要一劈而下!
斜侧却有一道泠然剑光骤至,也向着那鬼鸟钩星而来!
电光石火间,凝辛夷持扇与那柄冷剑交错一瞬,两人同时抬眼扫了对方一瞬,又错开。
染了血的是扇骨。
持剑之人一击不中,已经重新退开,隐入黑暗之中。
终于被这一击搅碎了妖丹的鬼鸟钩星逐渐失去神采,凝辛夷周身缭绕的虚影与青烟也在夜色之中缓缓散去,让她的面容重新变得明晰。
不远处蔓延至此的路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向这边紧赶慢赶。
大箱子颇有点喘息,遥遥向着她的方向摆手,似是想要说什么。
凝辛夷于是确定,方才那道剑应是来自此前将剑架在她脖子上过的“大花帽子”,难怪有些难言的熟悉之意。
捉妖师之间强抢最后一击的事情时有发生,见得多,也就不太在意了。
她没理大箱子和大花帽子,抬手就要起三千婆娑铃收妖尸。她手腕上这几只铃铛各自内含一个婆娑世界,可以收纳一切存在,甚至连三清之气都可以存于其中。
用来存妖尸也方便,一般取出来的时候,妖尸甚至都还在滴新鲜的血。
只是她的手还没碰到红绳,却见那大箱子已经向着高处抛出了一只金色的收妖抽绳袋。
那袋子在半空一个倒转,红色抽绳自动松开,袋口向着那已经渐而枯萎的鬼鸟钩星张开,竟是顷刻间便将鬼鸟妖尸卷了进去。
凝辛夷:“……???”
敢情这大箱子是在给她比划这个呢?
怎么这两人抢她的东西还打了一套组合拳出来?!
她眼看着收妖抽绳袋稳稳落入终于赶到的大箱子手里,深吸一口气:“这妖是我杀的,最后一击也在我,于情于理,这妖尸都应归我。”
大箱子拎着那只收妖袋,在上面又加了一层封印,侧身看向她,很是顿了顿:“归你?”
凝辛夷拧眉:“难不成你是刚出师门,不懂得外乡人捉妖的规则?最后一击毙命的是谁,这妖尸就理应归谁。”
大箱子却说:“我何时说我是外乡人了?”
闻言,凝辛夷的手已经重新落在了九点烟上,目露警惕:“不是外乡人,你又是谁?”
大箱子站在原地,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
凝辛夷神色更是古怪:“我知道什么?”
大箱子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凝辛夷的目光一并落去。
片刻,大箱子默默从自己腰间挂的一大堆鸡零狗碎中搜寻片刻,终于将被压在最下面那块腰牌拨拉出来,勉强落在了最上面。
腰牌镶金铜云纹花边,玄铁质地,漆黑牌面上,背面是篆体的“平妖监”三个大字,正面则是“主薄”,还落了“程祈年”三个字,显然就是大箱子的名字了。
凝辛夷:“……??”
大箱子怎么竟然是平妖监的人?
“平妖监腰牌在此。”程祈年咳嗽一声,掩饰自己找寻了半天的尴尬,这才道:“做不得假。”
凝辛夷也有点尴尬,方才剑拔弩张,她未曾仔细打量程祈年,这会儿才发现,他这一身分明就是平妖监的松绿云燕纹官服!
可他身后背着偃箱,身上又坠了这么多东西,硬是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个十全十,只顾着注意他会不会暗中出手,如何出手,压根没注意他到底穿了什么。
如果是平妖监的人,依照如今大徽朝的法规,凡平妖监的捉妖师在场,这妖尸确实理应由他们收归。
凝辛夷倒也不算白忙一场,平妖监自会在事后给她一些相应价值的补偿。
她也跟着咳嗽了一声,忍不住低声道:“原是如此,失敬。”
却到底有点不甘心,眼巴巴地看了眼程祈年手里的收妖袋,又小声喃喃了一句:“啧。怎么还有平妖监的人来了?这儿还有人能联系到平妖监?”
早知道这里有平妖监坐镇,她就不着急入妖瘴了,她的事情完全可以从长计议,又何至于将自己陷于此刻这般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谢府的被动境地。
更何况,直到现在,她也没看到这偌大一个白沙堤,到底哪里有长得像黑树的存在。
四舍五入,还是亏了。
只是这两句抱怨分明音量小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但她话音才落,一道有些熟悉的散漫声音便自她身后响起。
“平妖的事情不就应该找平妖监来做吗?”自黑夜中走来的少年以一对纯黑护腕束袖,一身靛青色劲装,长身玉立,单手闲闲搭在腰间金纹黑剑上。
谢晏兮轻轻挑眉,神色舒展。
“不然难道要朝廷养闲人吗。”
凝辛夷的神色一瞬凝固。
谢晏兮?
他怎么也在这里?!
他来多久了?看到了多少?
凝辛夷思绪飞转,手中折扇悄然收起,换作了一柄平平无奇的纸扇,旋即迅速将兜帽重新拉了起来,遮掩住自己的面容。
再不动神色地将身形向后隐了隐。
如果他是刚来,他应当只见到了她的背影,而她说话的声音也都一直是压着的,多少还有补救的余地。
只是虽然她和谢晏兮至今也不过一面之缘,且她的身形也都被宽大的斗篷遮掩住,但她还是莫名觉得,即便如此,也还是有被认出来的可能性。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凝辛夷已经做好了装傻到底的准备。
只要她咬死不承认,谢晏兮也不能怎么样。
更何况,于情于理,谢晏兮都理应没有一定要指认她真实身份的必要性。
至少此刻没有。
果然如她所想,谢晏兮的目光也只是淡淡扫过她身上,并无什么异样,旋即便看向了程祈年。
“想来这位便是平妖监的大人了。”他抱拳一礼,并不掩饰自己的意外之色:“没想到平妖监这次会遣一位偃师来。”
众所周知,偃师多巧思,在机关与一些奇门之术上多有建树,一般来说可以成为极佳的战力辅助,却极难独挡一方。
“自然非我一人,只是我的同僚暂且不便现身。”程祈年也不恼,又道:“既然此间事了,我便发信烟寻附近的洗心耳了。”
所谓洗心耳,负责的便是每一次平妖后的善后工作,具体来说,就是让看到了妖祟真实凶残模样的凡人们将这些可能会产生无限恐惧的画面忘记。
因为恐惧这种情绪本身,就是滋养妖祟的温床。
凝辛夷微微拧眉,正要说什么,却听谢晏兮先一步开了口,声音里压了沉重:“此间事了?此间事……想必还未了。”
程祈年不解其意地抬头,神色却与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骤变。
因为那鬼鸟钩星分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可空气中的妖气非但没有减淡,反而变得更加浓郁了起来!
原本以为理应散去的妖瘴领域,竟还是一寸寸合闭,将整个白沙堤环绕遮蔽,变成了真正的一座妖瘴孤岛!
这鬼鸟钩星,竟然不是此处形成妖瘴的原因!
这里还有别的妖祟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后,凝辛夷汗毛耸立,被谢晏兮太过突然的出现打扰的思绪重新运转,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忽略了什么!
草花婆婆。
那位已经化形的草花婆婆,境界看起来分明比这凄厉凶残的鬼鸟钩星还要更高深!
她正要转身,却见谢晏兮已经向着旧屋的方向抬手一礼:“还要多谢草花婆婆愿意助我成阵,才能将这只作恶多端的鬼鸟引出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草花婆婆点点头,温和道:“该谢的不是我,而是愿意配合你,在这一屋子的血泊中躺了足足三日的孩子们。还有愿意在外奔跑充当诱饵的阿朝。”
又拱手一礼:“还要多谢诸位除去这鬼鸟,否则全白沙堤有孩子的人家都战战兢兢,没有一天能安眠。”
凝辛夷越听越疑惑,偏偏她不好开口问个子丑寅卯,只能全靠猜。
都是妖祟,为何不除,甚至对这位草花婆婆如此以礼相待?
然后她就看到,草花婆婆折身将旧屋的门打开,向着屋子里拍拍手说:“孩子们,可以起来回家了。”
凝辛夷:“……???”
什么起来,什么回家?
没、没死?
凝辛夷目瞪口呆。
那些她以为早已死在鬼鸟钩星爪下的孩童们纷纷从血色中涌动起身。
一片叽叽喳喳声里,有的孩子顶着半张脸的血迹,笑容却灿烂,也有的孩子苦着脸想要将那些血色擦掉,然而血实在太多,很快就浸湿了他们的袖子和手绢,再将本来就染血的手心涂满绯红。
“所以……他们都没死?”凝辛夷不可置信地喃喃。
没死,她以月曈胧去看,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显然这些孩子“生”的气息,被某种秘法掩去了。
那些纵横蔓延的血色其中的一个作用,应当便是掩生息。
而草花婆婆也早就知道,自己的妖火一击,或许能伤到那鬼鸟钩星,却无法致命。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地拖延,只等后续平妖监的人跟上,来杀了这只鬼鸟。
只不过先到的人是凝辛夷,所以最终这鬼鸟死在了她手下罢了。
这些躺在血泊中的孩子成功麻痹了鬼鸟钩星。
也成功骗到了她。
四舍五入,她等于一个鬼鸟钩星。
想通了这一节的凝辛夷:“……”
如此算来,倒是她多管闲事了。
倒也不后悔。
万一那持剑的捉妖师是后来那一击时才堪堪赶到,那草花婆婆肯定会受伤,如果挡不住,那么旧屋里的孩子还不知要死伤多少。
只是有点懊恼,万一被谢晏兮看到了,多少还要遮掩解释一番,有点麻烦。
但眼下最麻烦的肯定不是这事儿。
草花婆婆是不是妖祟,暂且都不太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形成这妖瘴的真正原因。
否则妖气越浓,这白沙堤中的凡人的危险便会更多一分。
谢晏兮看着那些从血泊中爬起来的小孩子们,侧脸看了下此刻才匆匆赶到的元勘和满庭。
元勘会意,解下腰间储物袋。
一股奇妙怪异的肉香顿时蔓延出来,凝辛夷眉间一皱,已经分辨出这就是自己此前在谢氏洞冢前闻见的馥郁腐烂肉香。
她瞬间反应过来,想必这便是那大锅炖彭侯的味道!
这人该不会是想要将彭侯肉给这些小孩子们吃吧!
就算这些小孩子们形容看起来有点狼狈,多少有点面黄肌瘦,却也不至于让他们吃妖兽的肉!
还好元勘最后从储物袋里掏出来的,是几大盒点心和果子。
谢晏兮拎着剑,起三清之气,又在那间旧屋周遭布了一道剑气,才道:“还有妖祟未除,草花婆婆还请当心。”
收了剑,谢晏兮转身就走。
若不是与凝辛夷擦身而过的时候,他递过来一个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辛夷当真要觉得自己的掩饰天衣无缝。
但她神色镇定,兜帽又遮掩,看不出半分异样,就好似她真的是那所谓路过此地的外乡人,只是来协助降妖除魔的,见到其他几人转身去寻妖祟,自然也提步跟上。
及至几人的身形都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后,草花婆婆才神色平静地看向自己方才一直藏在袖子中的那只手。
她的手里,是一只金色红抽绳的收妖袋。
正是程祈年方才收了鬼鸟钩星的那一只。
*
凝辛夷刻意拉开了与谢晏兮之间的距离,落后几步缀在后面。
夜色沉沉,白烛摇曳,妖气漫天。
整个白沙堤只剩一片寂静,只剩下几人踩在白木板桥上时的轻微脚步声。
凝辛夷的手指摩挲着掌心的纸扇,目光落在谢晏兮的背影上,又移开。
倒是与他在谢府时的样子有些不同。
靛青色劲装勾勒出比例完美的宽肩窄腰,长腿没入黑靴,黑色护腕勾勒出的一小截手臂肌肉结实流畅,他背脊挺直,长发高束,发尾随着他向前走的步伐微微晃动。
连带着那股子散漫劲儿都收敛了一些。
比起谢晏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凝辛夷更在意另一件事。
方才要取鬼鸟钩星性命,大花帽子那一剑落来时,她曾与他在剑光交错中短暂对视。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露出的惊愕之色。
他在惊愕什么?
凝辛夷反复将那一刹的兵刃交错回顾几遍,确认这个大花帽子是在看清了自己的脸后,露出的如此神色。
难不成是在神都见过她,甚至认识她?
这完全是极可能的事情。
毕竟平妖监设于神都,而她凝辛夷在整个神都,也算是赫赫有名。
虽说有名的方式是臭名彰著的那一种,实在不值一提。但臭名彰著再加上她这张明艳倾城的脸,保管能让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再难忘记。
凝辛夷暗自警觉。
她觉得自己得把这个大花帽子揪出来,封个口。
无论是他认出了她是凝辛夷而非凝玉娆,还是凝辛夷这个废绝神都的凝家三小姐竟然会平妖,这两件事情,都应该从这个人的记忆里消失。
打定了这个主意后,凝辛夷的脚步悄然更慢了一些。
她想趁谢晏兮正与程祈年低声交谈未觉,隐入黑暗。
结果她才慢了两步,谢晏兮已经侧头向她落来意味不明的一眼。
凝辛夷:“……?”
几个意思。
是被发现了她的意图,还是不让走?
她还在莫名,便听程祈年在前面道:“……我与这位外乡人姑娘于谢氏洞冢前分开,我驱机关木球内观洞冢,这位姑娘起卦卜路,于是各行一方。我入洞冢后,才行数十步,便听到了洞冢外的鬼鸟尖啸,急忙奔出,随着鬼鸟妖气一路奔袭,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谢晏兮收回目光,问:“这么说来,机关木球还在洞冢里?”
程祈年似是这才想起来,抬手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的木球!”
他急急以三清之气再去通连机关木球,而谢晏兮又重新看了过来:“外乡人姑娘,有件事想要请教,事关平妖,恳请姑娘相助。”
他的话语分明十足客气,但凝辛夷却觉得,他的眼神里带了点儿戏谑。
语气里“外乡人姑娘”这五个字,也咬字有点儿过分清晰了。
凝辛夷:“……”
很烦。
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认出她了还是没有!
凝辛夷一边腹诽,面上却冷静道:“请讲。”
谢晏兮问:“请问姑娘当时起的卦的内容是什么?”
她能猜到这一问的目的。
是想要从各方线索里找到真正藏在这一切背后的妖祟的蛛丝马迹。
卦已应毕,卦的内容便没什么不能说的。
凝辛夷压了嗓子,道:“我起卦卜问的是,妖瘴合闭之前,何处能救最多人。”
说完又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会的东西好像又被发现了一样。
封口的难度更大了!
早知道这一趟是真的不该来!
程祈年显然也未想到凝辛夷的卦竟是问这个。
按照当时的情况,他以为卦起相问的,应是何处妖祟作乱。
原本他那句“姑娘大义”,不过言辞客气而已。外乡人进妖瘴,他见得实在是多,几乎都是来捞点儿功劳的。
却未曾想,这位外乡人姑娘,竟然所言不虚,真的是来救人的。
一时之间,不光是程祈年,连元勘和满庭看向凝辛夷的眼神都多了点儿敬意。
结果这情绪还在胸膛激荡,便听谢晏兮问道:“原来如此。冒昧请问,姑娘的卦……准吗?”
凝辛夷:“……”
凝辛夷:“????”
问卜师的卦准不准,这人故意的吧?!
众所周知,每个捉妖师都有自己不同的忌讳。
卜卦这事儿,本来就玄之又玄,应卦之前,谁也说不准自己这卦会应得如何。
所以,每个卜师最忌讳最深恶痛绝的一个问题就是“你的卦准不准”了!
结果谢晏兮竟然就这么问了出来。
原本还在小声交谈的元勘都住了嘴,程祈年欲言又止,和元勘不经意对视一眼,一起露出了很难评的表情。
不仅难评,元勘甚至不敢说话。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师兄今日,怎么好似格外针对这位全身都笼罩在一片黑衣中的……姑娘。
嗯?姑娘。
元勘的目光后知后觉地落了回去。
居然是一位姑娘。
彼时在观里的时候,因着一副实在太过优越的长相和拔群的战力,谢晏兮也引得其他道场的师姐师妹们探头探脑,却各个都铩羽而归。
元勘可太清楚了,他师兄这人看上去好似光风霁月温柔有礼,实际上散漫又毒舌,还有点目中无人,除却对平妖这事还算上心之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
至少元勘就没见过他给过谁多一个眼神。
这不,就连将要过门的那位未婚妻,也没见他师兄多看两眼啊。
怎么今日突然对一位初遇的姑娘如此另眼相待?
这不对劲。
元勘在心底啧啧两声,已经为师兄此刻的行为找到了原因。
幼稚的男性在遇见喜欢的、有好感的姑娘时,向来就喜欢欺负人家。
就像他师兄此刻一样。
虽然看起来他也像是在平淡无奇地询问,甚至眼神都没有什么波动,但以元勘对谢晏兮的了解,这里面绝对有点儿猫腻。
四舍五入,师兄,幼稚!
腹诽完,元勘又暗自叹气,心道总归是不能由着师兄这么任性下去,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要懂得发乎情止乎礼,懂得收敛!
他做师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做错事。
得想个办法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一二。
凝辛夷很是沉默了一会儿,反问时带了明显的不悦:“你觉得我的卦有错吗?”
这回答很是巧妙。
卜师不可自吹自擂,也不可妄自菲薄,否则都会有损卦运。
“白沙堤共三十七户人家,祖祖辈辈居于此,囿于此,如今尚有一百九十三口人。”谢晏兮不直接答,而是一边向前走,一边道:“方才那间屋子里,有二十七名孩童。”
他的音色依然是那般散漫的淡淡:“如此算来,姑娘的卦应是准的。毕竟此刻的白沙堤,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在同一处聚集这么多人。”
凝辛夷忍不住冷哼一声。
“我也会卜卦。”他倏而停步,谢氏洞冢已在咫尺,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排排的牌位与石碑上:“所以想与姑娘同起一卦,若是应于同一处,想来更万无一失。”
谢晏兮善卜这事儿,凝辛夷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她问:“卜什么?”
声音里依然有被冒犯的不悦。
“还卜同一个问题。”谢晏兮道。
凝辛夷却笑了起来。
兜帽遮住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精致的下巴,她的唇色天生偏艳,此刻扬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可我一天只起一卦。”
这也很正常。
卜师能测凶吉,勘未来,所窥皆天命。本就要在入卜之一道时,为自己上一些规矩枷锁,否则极易将自己的福运与命数消耗殆尽。
谢晏兮偏偏抬手指了指天穹:“很巧,正子时已过,现在便是新的一日了。”
凝辛夷心底暗骂一声,表面从善如流:“不巧,我的一天,是指十二个时辰之内。”
谢晏兮终于停步。
他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问:“敢问姑娘这规矩,是什么时候立的?”
凝辛夷的笑容更恶劣了点儿:“刚刚。”
谢晏兮:“……”
开玩笑,她才不要在谢晏兮面前起卦。
上次谢晏兮在她面前以巫草卜吉日时,简直随便到了极致,偏偏卦还是准的。
这本事纯粹是天赋。
她这种自学的半吊子在天赋面前,纯熟自取其辱。
元勘在旁边倒吸一口冷气,心道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到有人让他师兄噎住,实在难见。他扯过程祈年,小声问:“这位姑娘之前与我家公子有过什么冲突吗?”
程祈年也莫名:“我倒是不曾见到,这位姑娘分明很好说话,怎么突然……”
两人的话音消融在凝辛夷转过来的一眼里。
凝辛夷收回视线,道:“这位也会卜卦的公子,我也有一事相问。那草花婆婆分明也是妖祟,却不知为何公子对她视而不见,甚至好像你与她二人还有所合作?”
“此事我倒是可以替他作答。”程祈年道:“想来姑娘并不常来像白沙堤这样荒僻的地方。这世间如今妖祟作乱,民不聊生,纵使有平妖监和捉妖师,也总不可能顾及天下所有角落。而这些村落更是常常遭到妖祟们的攻击。”
“所以,村民们只能向神灵乞求庇护,寻求心灵寄托。”
这确实是凝辛夷所未听说过的。
她有些疑惑地重复:“神灵?什么神灵?这和草花婆婆有什么关系?”
程祈年的声音里带了唏嘘:“更具体一些,这所谓的向神灵祈求庇护,不过是在村中的破庙里寻求心灵的寄托。所求的对象,也多为祖辈流传下来的传说。譬如靠山便求山神,临水则求水神。”
说到这里,凝辛夷便懂了大半:“可所谓的那些显灵一类的传说,实际上大多是妖祟。过去也就罢了,这些年来,世道不宁,妖祟现世。所以村民们祭拜的愿力便真的让这些妖祟显形了?”
“正是如此。”谢晏兮颔首,神色淡淡,仿佛并没有被凝辛夷方才的态度影响,只有凝辛夷自己恍惚觉得,他看她时的眼中有一丝玩味的笑:“草花婆婆便是受村民供奉显形的妖祟,名为‘守护妖神’,她因村民的愿力而生,力量也来源于此。保护整个村子和村民是她的职责所在,也是保护她自己。”
原来如此。
草花婆婆便是这白沙堤的守护妖神,断不可能反过来攻击村民,反而会和捉妖师们配合,将侵扰村子的妖祟杀死或赶走。
解了心头的疑惑后,凝辛夷问道:“程监使,可有看到洞冢里有什么异常?”
提到这个,程祈年的神色一肃:“确实有奇怪的地方,我看到了衣服。”
元勘不解其意:“什么衣服?”
“这里是洞冢,便是有人来祭奠也应是金银元宝。要送衣物,也应是纸衣物,怎么可能……”程祈年迟疑道:“怎么可能真的有人将旧衣物送来此处?还是这么多的旧衣物?”
谢晏兮方才只是静静听着,听到这里,他终于开口问道:“能看出来旧衣物的大小和样式吗?”
程祈年听懂了他想问什么,表情顿时更古怪了些:“我想说的也是这一点。那些……那些分明都是孩童们的衣物!”
刚刚才在旧屋里见到了孩童们一层又一层地躺在血泊之中的一幕,纵使后来得知是假的,乍一听到这话,凝辛夷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怎么又和孩童有关。”她低喃一声,又推测:“是那只鬼鸟钩星收集的?她的巢穴在这里?”
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鬼鸟钩星昼伏夜出,在洞冢深处藏匿筑巢,也符合此妖的天性。
但此刻鬼鸟钩星已经伏诛,有关它的痕迹并无更多价值。
凝辛夷于是问道:“还有别的吗?”
程祈年凝目再看,却看不到更多:“只剩石碑,排位和白烛。”
没有其他妖祟的痕迹?
她之前的判断难道是错误的?
这些烛火的背后……不是烛阴?
瞳术·天目之下,一切魑魅魍魉,妖气走向,都应尽在眼中。
就算她有所错漏,在场这么多人,最差的境界也有窥虚引气,各个都会开天目观妖气,更不用说程祈年这样自平妖监而来之人。
这白沙堤上,妖气最浓郁之处,确实便是这谢氏洞冢。
难道真的还能有被遗漏的地方?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他们忽视了。
而且定然是那种就摆在明面上,实在太过明显,所以反而被当做理所应当的存在。
凝辛夷一边思考,一边无意中回身看了一眼。
却见自己所站的位置,竟然正好可以将大半个白沙堤都收入眼底。
白烛与白木板桥的光一并蜿蜒成夜色中不灭的平行动线,像是缠绕蜿蜒的蔓藤般不分彼此。
白沙堤静默却诡谲的夜里寂静一片,只剩绯红的妖气流转,近似将整个村子的生息都遮盖。
太安静了。
安静到有些悚然。
“鬼鸟钩星死了。那些孩子们……”凝辛夷突然问道:“不回家吗?”
寻常人家的孩童,别说三日不归,便是晚归一会儿,恐怕都要引得全家人不眠不休地找。
而今足足二十七个孩童归家,却竟然没有任何灯火燃起,也没有人声激动。
凝神细思的间隙,一根巫草从凝辛夷的面前飘落。
她眼睁睁看着那根巫草在如此无风的时候,在半空转过一个圈,然后落向了崖下白木板桥边的白烛。
一直都稳定到几乎一成不变的烛火终于暴涨一瞬,将那根巫草瞬息之间就吞噬殆尽!
凝辛夷霍然回头。
谢晏兮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侧,手指还保持着方才拎着巫草的样子,显然已经在方才的片刻里起卦完毕。
应卦之处,在白烛。
“怎么会在白烛?”凝辛夷下意识喃喃:“白烛引魂,为谁引魂?魂聚之处在洞冢,此处却没有烛阴……”
谢晏兮倏而问:“你也觉得是烛阴?”
凝辛夷颔首:“除了烛阴,我实在不知还能有什么妖祟与烛火有关,除非还有什么《妖鬼灵简》上未曾收录的妖祟。”
她突然又意识到什么,重新看向谢晏兮,却硬生生将问题憋了回去。
从一开始在白沙堤相遇到现在,谢晏兮都没有任何表露自己身份的举动,她纵使觉得对方或许已经对她起疑,却也不能做这种暴露自己的事情。
她想问,既然他是谢家人,此处是谢氏冢,难道他不应该知道一些更多的事情吗。
思绪正转,却听谢晏兮道:“元勘,汤还热着吗?”
元勘使劲点头:“护了厚厚几层棉布,又以文火符相护,还滚烫!”
谢晏兮回身,道:“好。洒在洞冢前吧。”
元勘刚刚在满庭的帮助下,从储物袋里艰难抬出一口合抱大小的陶缸,正要落地,便听闻这么一句。
他还在愣神,满庭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柄长勺,显然就要开洒了。
“不是,等等,真洒啊?”元勘愕然。
程祈年也在短暂的惊讶后反应了过来,挡在了谢氏洞冢面前:“此举不妥,还请这位道友三思。”
很显然,在看到谢晏兮起卦后,程祈年已经看出来,虽说他也言明了自己便是上禀平妖监来此处的人,但他自己其实也是一名捉妖师。
谢晏兮抬眸:“何处不妥?”
他这样语调淡淡时,看似温和,实则气势极强,分明手都没碰到剑柄,周身却好似多了一层金石交错之意。
程祈年一凛。
他入平妖监也有三五载了,见过的人与案子都不少。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面前这少年的杀意之强,实乃他生平仅见。
但他半点没退,语气诚恳:“道友,若是别处也就罢了,此处到底是一方墓冢。在墓冢前随意泼洒,实乃大不敬,有损福运……”
听到这里,谢晏兮倏而嗤笑一声,硬生生打断了程祈年的话:“谢氏都没了,还有什么福运。”
程祈年眉头紧皱,依然寸步不让:“休得在谢氏先祖面前胡说!且不论即便如此,也不可辱没亡人。何况谢氏分明有后!你今日此举,若是让那位谢氏公子知晓,又是一场不死不休的仇怨。”
谢晏兮神色却没有半分被触动,他脸上的嘲意甚至更浓了些,半张脸都隐在白沙镜山落下的阴影之中。
“倒要感谢程监使的好意。”他轻轻抬了抬下巴,说着感谢,语气里却殊无半分感激之情:“先祖的福运想来让我挥霍一二,应也无妨。”
程祈年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只似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有些愕然地看向谢晏兮。
谢晏兮的目光已经越过他,落在了洞冢前:“烛阴不吃不喝且无息,唯有彭侯炖汤的腥气可以将其引至此,若是不洒,请问程监使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引出烛阴?”
他面上带笑,音色却带了讥诮:“更何况,我都不在意,就不劳程监使越俎代庖了。”
话音落,满庭和元勘手中的长勺已经挥出一片彭侯汤水。
汤水落入泥土,溅出一片深色濡湿污点。
凝辛夷盯着那片污色,心头却莫名开始狂跳。
不过瞬息。
风骤起。
满山满冢,白烛火光轻颤如眨眼。
倏而,一道极重的脚步沉沉落地,竟是让整座白沙镜山都震颤一瞬!
山体连着整座白沙堤都在地动山摇,原本岿然不动的烛火飘摇扑朔,瓦片红砖从墙体上簌簌而落,凝辛夷险些要稳不住身形。
一柄未出鞘的剑将她的手臂轻轻一托。
凝辛夷下意识反手握住,站稳才觉得掌中物入手极寒,侧脸去看,竟是缠金纹的那柄黑色剑鞘。
谢晏兮的剑。
她东倒西歪,他却站得极稳,甚至有闲心扶她一把,再颇为好整以暇对上她看过来的眼。
简直像是早有预谋。
……仔细想想,可不就是他突然泼了彭侯汤,才颇为猝不及防地将这妖祟激了出来。
怎么不算预谋已久。
凝辛夷一句道谢在嘴边噎住,抿了抿嘴,才道:“多谢。”
“姑娘当心。”他看过来,微微一笑,桃花眼中光华潋滟,仿佛方才与程祈年对峙时的满身气势不过一场错觉:“姑娘方才说,觉得此处乃是烛阴作乱,我却也有一个猜想。”
凝辛夷缩了缩被剑气激到的手指,道:“请讲。”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山边,音色清敛:“烛阴有子,名为鼓。”
他的腕骨搭在剑鞘上,眉眼间带了点儿漫不经心的嘲意。言罢,他手指轻曲,指间溢出一声铮然。
长剑出鞘一寸,露出沉黑剑刃:“彭侯炖汤是引不出烛阴的,但能引出总喜欢假冒父亲,也最喜欢看到有人被它骗到了的……鼓。”
不过一寸。
但剑气已然随着他的声音冲天而起,浓烈杀意冲入凌冽的风中,将这一片的空气都搅碎!
整个谢氏洞冢都开始震颤,一声如虎如嘶的尖锐咆哮从洞冢深处响起,夹杂着浓厚腥气的厉风扑面而来!
凝辛夷感受得真切,那声咆哮里……分明是愤怒!
——是诡计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
程祈年后撤半步,反手一拍身后木箱,箱门大开,一直被置于箱中的偃傀顷刻间被激活落地!
一声重重闷响。
那是一具身量极高极魁梧的人形偃傀,满身披黄铜重甲,也不知这么大的体格,是如何缩进程祈年背后不过大半人高的木箱中的。
那黄铜重甲的甲片上镌满了弯曲繁复的符纹,而此刻,随着程祈年掌心源源不断的三清之气,那些符阵正在逐一被激活!
洞冢之外,谢晏兮的剑意杀气漫卷。
洞冢之中,厚重妖气凌冽汹涌。
如此妖气,无论是凝辛夷猜想的烛阴,还是谢晏兮所言的鼓,都是妖力已至化形妖祟巅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妖!
若以捉妖师的境界来算,恐怕非凝神空渡不能御之。
然而却见程祈年一人一傀,竟就如此顶在了所有人之前,寸步不让!
夜色深浓,本照亮了这一方天地的白烛却在下一个寂静的瞬间突兀熄灭。
天地之间骤然陷入一片让人极度不安的黑寂。
不等众人反应,沉闷巨大的脚步声再起。
轰——
这一次的声响,在眼瞳还未适应的黑寂之中,似来自四面八方,近在咫尺。
所有人都知道它在步步逼近。
却不知究竟多近。
轰——
厉风中的腥气更浓,隐约又带了一丝热意,隐隐将那本就刺鼻的彭侯汤味遮掩。
这种未知的恐惧太盛,凝辛夷素来不喜如此被动,她的手指已经按在眼睑,便要起瞳术。
浓黑最深处,却倏而亮起了两道如圆月般饱满浑圆的明黄色光辉!
刹那极夜再极昼。
闪烁一瞬。
所有人只觉得眼瞳刺痛,难以自已,未等适应强光与黑暗的交替,那光已然再闪烁!
这一次,光线更盛,光源分明更近!
“是眼睛!”凝辛夷已经反应过来:“那是它的眼睛!”
她声音才落,那双眼瞬息之间再次眨眼,又一声轰然落脚声后,光亮闪烁时,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已近到毫发毕现!
凝辛夷掌心折扇已经搓开两骨,却听一声断喝!
“四方!开!”
程祈年牢牢站在原地,而他面前的黄铜重傀满身的符纹已经被三清之气燎了近半,一面巨大的四方守阵以他为阵眼蔓延开来!
就在四方守阵阵成的几乎同时,那妖祟的撞击已至!
一声如雷鸣般巨大的撞击声轰然响起。
程祈年闷哼一声,与那黄铜重傀齐退一脚,脚后跟已经近乎没入地面!
如此蓄力一击却被生生挡住,本就恼羞成怒的鼓妖愈发气急败坏,一声尖啸,再重重砸下!
程祈年生生顶住,接连倒退三步,喷出一口血来。
但他不顾自己的情况,张口大喊一声。
“玄衣——!”
声起,剑也起。
一直隐匿在黑暗之中的另一人终于现身。
少年长发高束,着黑衣劲装,身形剑影皆如鬼魅,眨眼的瞬息已经落于那两轮巨大眼瞳之间!
剑光如瀑,自九天而落!
烛阴与鼓的弱点,本就在眼瞳!
下一瞬,一声痛极的嘶吼响起,妖气震荡,狂风乱涌,近似形成了声波!
鼓妖发狂,那黑衣少年来不及避让,硬是接了鼓妖正面一击,强撑几息,便连人带剑整个被掀翻了出去!
白沙镜山地动山摇,凝辛夷才稳住的身形迎来了比此前那一次更剧烈的摇晃!
但这一次,她俯低身子,看着自山下村口一路蜿蜒至此的白木板山路,倏而意识到了什么!
从方才谢晏兮的那一卦开始,其实她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何这一卦,会应在白烛上。
乍一看,好似也没什么不对,毕竟最终彭侯汤和谢晏兮的剑气逼引出来的的鼓妖,确实与这白烛有关。
但凝辛夷却直觉并不仅仅如此。
直到此刻,随着鼓妖眼瞳被剑气所伤的嘶吼,再度地动山摇站立不稳时。
她终于明白了谢晏兮这一卦到底应在了哪里!
“白木板桥!”她一边起身,向着山崖边的方向急奔而去,纵身自崖边一跃,一边急呼:“白木板桥才是它的本体——”
烛阴人面蛇身,鼓妖是烛阴之子,自然……同样如此!
这一路蜿蜒,顺着白沙镜山盘桓而上,尽享白烛引魂供奉的白木板桥,便是鼓妖的蛇身!
而方才巫草自崖边落向的那一只白烛的位置——
便是鼓妖蛇身的七寸之所在!
三清之气起。
风吹起宽大黑袍,凝辛夷掌心的折扇被点燃,她的身形在半空灵活地翻过一个弧度,足尖在崖壁上蓄力停驻一瞬,扇面已经举至眼前!
然而下一刻,她的所有动作却又都顿住。
……然后在心底爆了一个巨大的粗口。
她怎么给忘了,方才为了不被谢晏兮发现什么端倪,她在他出现的那一瞬,就已经将原本的法器九点烟收了起来,换成了一柄平平无奇的纸扇。
而现在,纸扇边缘被三清之气起的灵火点燃,已然卷起了一点黑糊糊的边,焦气入鼻,怪呛的。
凝辛夷冷不丁吸了一口,差点将肺咳出来。
凝辛夷:“……”
他喵的。
时机稍纵即逝,鼓妖又不是傻子,见到有人向着它的要害而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它嘶吼一声,竟是不管面前的黑衣长剑与程祈年起的四方守阵,便要俯冲而下!
元勘距离最近,他虽然平时话多人闲,但反应极快,瞬息之间已经抽出两柄短刃架在胸前,三清之气护体缭绕,竟是就这样硬生生挡在了那鼓妖面前。
却也只是一瞬。
两股力量碰撞出一声闷响,下一刻,元勘的身形就被远远甩飞了出去!
但这一瞬,却也已经足够。
不等鼓妖将白木板桥真身化形而归,一道璀金色的剑光骤至!
连夜色都被这一道剑光照亮。
凝辛夷的发被剑风吹起,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何此前阿朝在形容谢晏兮时,要说他是剑上有金色的龙的漂亮哥哥。
彼时她以为是阿朝年幼,将缠金纹错认为金龙。
直至此刻。
金色的火焰从谢晏兮纯黑的剑上燃起,将整柄剑都染成了一片瑰丽却爆裂的黑金,再将谢晏兮冷白如玉的侧脸照亮!
这是一件矛盾又奇异的事情。
方才触及之时,谢晏兮的剑分明冷如极寒之冰,却谁知,他的剑气竟然是如此炙热灿烂的金火!
剑如游龙,金色的火焰也如龙,在落剑时织出一道璀金的翩影。
所有的白烛分明都已经熄灭,但谢晏兮的剑还是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方才将巫草吞噬的那一隅烛火上!
他的剑气霸道近乎暴戾,落剑却如并不粗鲁,甚至可以用轻盈来形容。
只等那只白烛被剑气彻底切割消融开来,万无一失,他剑气中的纵横杀意才向着白木板桥而落!
剑气入木,本应炸开一地碎屑。
然而金色火焰灼烧之处,那白木却如钝肉,绽开血肉模糊的翻皮伤口!
白木板桥,竟真如凝辛夷所说,是鼓妖的真身!
谢晏兮持剑而立,剑尖没入血肉,迸裂的鼓妖血色漫天,翻出狰狞皮肉,他却恍若未觉。
金色的火焰将即将沾染到他的污秽血色全部蒸腾开来,他周身三清之气与杀气漫卷混杂,但他的眼瞳却依然是散漫的淡色,将掌心的剑再向下一寸时,他的脸上,甚至殊无表情。
仿佛漫天妖气不入他眼,狰狞血污不入他眼,火色剑意……也不入他眼。
他自孑然。
纯黑长剑没入躯壳,那鼓妖吃痛至极,周身翻卷,惹得整座白沙镜山都开始地动山摇。山间哪里还有白木板桥,那桥面早已变成四处甩动的蛇尾,眼看就要扫到村民们的房顶!
元勘与满庭堪堪赶到,撑起结界,然而境界差距到底太大,他们的结界也不过能抵挡蛇尾的一击,便即刻碎裂。
但鼓妖的挣扎并未能持续多久。
尖锐的持续嘶吼与翻滚挣扎中,谢晏兮与他的剑却像是某个锚点,将整个鼓妖的蛇身都牢牢钉在了地面!
他双手将掌心剑再向下按了一寸后,终于慢慢抬起一只手。
金色的火焰缠绕,他单手持焰捏咒,停滞一瞬,五指再张开时,掌心的火焰也如闪电般沿着鼓妖的蛇身瞬息而出!
他持剑,火焰也为剑。不过眨眼,那道焰色便接连穿透鼓妖的身躯,宛若剑钉般,将大半条蛇身都钉穿在了地上!
鼓妖便是有再多的妖气,再蛮横的力道,也经不住如此剑意,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天崩地裂,万物颠倒,妖瘴摇摇欲坠,似要裂开一道缝隙。
绯红妖气转紫,像是鼓妖最后的挣扎,遮天蔽日,狂沙走石。
程祈年终于支撑不住,几乎被风卷起,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凝辛夷的方向,却见她原本所在之处空空,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他有心想寻她,却连保全自己都有些吃力,程祈年面上带了焦急,整个人摇摇欲坠,直到一只手倏而从他身后探出,将他连人带傀一并拖住。
程祈年惊魂未定,却显然知道这只手来自自己的同僚。
“玄衣,别管我,先去救那位外乡人姑娘……”
他才说到这里,却见自己身后蒙了半张面容,只露出眼瞳和额头的黑衣少年正抬头看向虚空,神色近乎恍惚。
程祈年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夜色被谢晏兮的金色火焰点燃照亮,又被浓紫的妖气遮盖。
鼓妖人面虎躯,前爪后又延出蛇身,它本没有露出真身,但此刻它的蛇身被谢晏兮的剑钉住,硬是将它逼到显露完全的妖体。
只是此刻,它满身狼藉,血色喷涌,那双原本明黄的巨大眼瞳也变成了猩红一片,实在是狰狞可怖到了极点。
程祈年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一道模糊的身影静静凝立于鼓妖眉间前的虚空,甚至还不如那鼓妖的鼻子大小,却敢伸出一臂,单手按在鼓妖眉心。
风将她的兜帽卷落,又将她随意挽起的发吹散。
少女侧脸冷白细腻,眼瞳浓黑,不避不让地注视着鼓妖被剑意割裂、血流不止的可怖双眼。
程祈年想要再看得更清楚一点,脚下却倏而一晃,身后之人也撞了上来,衣袖拂过,遮住了他的视线一瞬。
“抱歉。”名唤玄衣的少年歉意道:“没站稳。”
也就是这一错眼,程祈年并没有看到,虚空之上,少女慢慢眨眼,周身在这一刹那褪去了所有颜色,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绝对的黑与纯粹的白。
【鬼咒瞳术·生杀本始】
阴阳黑白二色在她的瞳中染出分明的流线,此时此刻,入她瞳者,生杀予夺,皆听她意。
凝辛夷启唇,吐出一个单音:“杀。”
这一刻,天地之间的一切在凝辛夷眼中,只剩下了两种。
黑与白。
生与死。
鼓妖巨大的身躯映入她的眼底,变成了如沧海一粟般渺小的一粒尘埃。
想要拂去尘埃,只需一抬指。
但她的目的,却并非是要抢在谢晏兮之前,将这鼓妖杀死。
且不论有平妖监在此,抢妖的行为毫无意义。
何况方才她也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以谢晏兮的实力,想要耗死这只鼓妖,也不过时间问题。
她无意争功。
但从卷入白沙堤的这一次平妖以来,除却尽可能地多救几个人,她其实从来都没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她是来找影魅口中的那棵所谓的黑树的。
再看看黑树里到底有什么白骨,谁的白骨。
白沙堤总共也就这么大,她也快要遍寻,可别说黑树,这里甚至连棵树都没有。
她本可以问阿朝,然而这么多人聚首于此,她唯恐这两个字的背后还有其他未知深意,贸然提问反而打草惊蛇。
思来想去,竟只剩这一个法子。
虽然风险大了些,但最直截了当。
所以她才会在这漫天飞沙走石与紫黑妖气的遮掩下,冒险逼近鼓妖,以鬼咒之术,眼开生死。
生杀本始之下,她可掌生死。
自然也可掌记忆。
它不过她眸中一粟尘埃。
生死一念。
将鼓妖的记忆掠夺,也只用一念。
一颗龙眼大小的记忆光核被剥离出来,落入她的掌心。
一并被抽离的,还有鼓妖大半生息。
剑气纵横,场间属于不同人的三清之气缭绕交错,凡人的呼救声与鼓妖的尖啸嘶吼混杂,喧嚣刺穿了白沙堤宁寂的夜。
凝辛夷的身形如落叶般随风飘离。
直到她落地的那一瞬,鼓妖终于结束了漫长刺耳的嘶鸣与挣扎,轰然落地。
无数尘埃被扬起,半边天空涂上了一片灰雾,将凝辛夷的行踪近乎完美地遮掩。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碰到鼓妖的妖丹,也没有留下任何气息。
只要无人看到,便也无人能察觉,鼓妖真正的死因,与她有关,而非剑意入体后的绞杀与力竭。
妖气在攀升至最高的一瞬后,终于开始溃散,鼓妖落地,激得整个白沙堤都震荡不堪,所有人都悄然松了口气,露出了惊魂未定劫后余生般的神色。
无论是来自平妖监的监使程祈年和玄衣,还是元勘和满庭,在真正见到鼓妖的真身之前,都未曾料到,这一趟竟然如此凶险,会直面近乎化形巅峰实力的妖祟。
元勘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却又因为袖口染血,所以将血污也一并涂在了额头。
明明满身是伤,他的眼神却带了兴奋:“这就是化形妖祟吗?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上次见的时候,师尊一个结界就把我扔去了外边,我连那妖祟的边儿都没碰到。”
边说,元勘边用手肘怼了一下满庭,悄悄压低声音:“要不说还得是咱师兄呢,你之前摸过化形妖祟吗?”
满庭也十分狼狈,连胳膊都在方才接鼓妖的那一击时断了,以一种奇妙的角度垂落下去,但他一张清秀的脸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还不都是杀,化不化形,重要吗?”
元勘露出了牙酸的表情,一言难尽地看了满庭半晌,默默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元勘啊元勘,你说说你这个没见识的,你明知道人家见多识广,你又为什么偏偏要问,啧!”
然后便听到清脆的“咔哒”一声。
元勘不用回头都知道,这是满庭将断了的胳膊接回去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真的不怕疼,还是失去了痛感。断骨重续,他竟是连闷哼都没有一声。
恐怖,当真是恐怖至极。
鼓妖与他们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倒是终于惹得原本宁寂的村落也变得嘈杂慌乱。
有村民提着灯仓惶而出,在一片混乱中努力躲避坠下的砖瓦。
也有人猝不及防见到了鼓妖坠落前那一瞬的狰狞,一声惊叫,跌落在地,时至此刻,仍在瑟瑟发抖。
谢晏兮神色恹恹,毫无如此大战一场后的沸腾,眉眼间也不见疲惫。他拔剑而出,随手将剑身上的妖血抖落,反目光却环顾一圈,旋即轻轻拧眉。
程祈年抹去唇角血渍,在玄衣的搀扶下起身,第一时间检查了一番偃傀的情况,然后猛的想起什么,四下张望。
“外乡人姑娘呢?”
元勘的神色已然重新活泼,也跟着程祈年的目光转了一圈:“嗯?我也没见到,该不会是被妖风掀翻吹走了吧?”
……
被风吹走的外乡人姑娘刚刚落地喘息,直起身后,重新拉好兜帽,将眼瞳遮住大半,再捏碎了掌心的那一枚记忆光核。
光核如星芒碎裂,再点点落入她的眉心。
这世间捉妖师御天地之间三清之气,又分佛统与道统两脉。其中,道统这一脉下,分支众多。
其中最正统的,自然是剑师与符师。便如龙溪凝氏被誉为当今侨姓世家之首,凝氏之后全都符剑双修,简直可谓正统中的正统,所以才会有凝家子只入三清观的说法。
最正统的世家,入最正统的道观,合情合理。
所以凝辛夷这个不会符也不拿剑的凝家人才会被如此诟病。在一切崇尚正统的人眼中,她无疑是一个异类和废物,毫无价值。
此外,还有如程祈年一般的偃师,驱傀擅机关术。有一卦走天下、占凶吉未来的卜师,譬如神都玄天塔上那位卜掌国运的国师青穹道君。也有即能妙手回春、也能一毒灭全城的药师。
如果凝辛夷此前没看错,与程祈年同来的那名剑师,应是医剑双修。因为他起剑划过鼓妖的眼瞳时,剑刃应是淬了抑制伤口愈合的剧毒。在靠近鼓妖的时候,她在那些难忍的恶臭脓血之中,闻见了草药与毒的味道。
除却所有这些之外,还有一个最为神秘的分支,是为鬼咒。
鬼咒师以眼瞳为媒介,沟通阴阳,可上请神祇,下驱妖鬼。
是为拘神遣妖。
直白地说,鬼咒师可以短暂地将神祇与妖鬼的力量借为己用。具体能借来谁的力量,则取决于鬼咒师自己本身的三清之气和沟通阴阳的能力。
但捉妖师说到底依然未曾超脱于凡俗,若是承载太多次神鬼的力量,轻则易失明失语,重则失魂,即被神鬼反过来侵蚀神魂,丧失灵智,坠入不复之地。
曾经还有过鬼咒师在失魂后,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身躯的控制权,引得妖鬼以他为媒介,险些破开从极之渊的封印大阵,铸成大祸。
因而鬼咒一道,一面象征着绝对的力量,另一面,也是为人所忌惮的禁术。
譬如凝辛夷方才使用的瞳术。
生死都悬于她的瞬息眨眼和一念之间,此般道术,实在实在太过霸道,怎么能不让所有其他捉妖师都感到恐惧。
凝辛夷走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住了身侧的一根带了裂纹的门柱。
在这种时候用出生杀本始,对她如今的境界来说,也有点勉强。
否则她也不必用兜帽遮掩住眼瞳。
因为方才那一击之后,她尚且还没能将瞳术彻底熄灭,此刻若是见人,极易误伤。
还好此刻白沙堤大半村民都在焦急抢修自家的房屋,夜色也尚沉,她一袭纯黑衣袍,想要躲开人群,并不多么难。
她稍微平复喉头的腥甜,意识便要沉入捏碎的记忆光核之中。
一声惊惧的呼救却倏而划破空气。
“救命——有人吗!!救救我们——!”
凝辛夷方要涣散的意识重新收拢,短短一声,她已经听出来,这道声音,是阿朝的!
谢晏兮等人都在白沙堤山的另一边,她方才自鼓妖面前而落,不知不觉,竟然落在了那间旧屋的不远处。
阿朝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有人来救救我们吗?!婶婶,你撑住,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了,你不要闭上眼睛——!!”
凝辛夷强提一口气,压下有些紊乱的三清之气和神思,腾身而起。
如此程度的地动山摇,无数木屋砖瓦都摇摇欲坠,碎屑杂乱满地,牲畜未来得及逃出的尸体在慢慢变冷,更多的人则在废墟之中翻找值钱之物。
凝辛夷已经遥遥看到了阿朝头上发包垂下来的雪绒团子。
她满脸是泪,正在竭尽全力想要将一根实在比她巨大太多的房梁木柱抬起来,那木柱上还有瓦砾,沉沉地压在一名黄衣妇人身上。
那妇人受伤颇重,血流不止,一整条腿都被压在木柱下面,眼看就要不行了。
凝辛夷身形一错,已经落在了阿朝身边。三清之气随着她抬手的动作流转,稳稳托起那根木柱,让她瞬息便将那名妇人从下面拖了出来。
阿朝脸上泪痕未干,惊喜道:“大姐姐!”
凝辛夷点头示意,闭了闭眼,将黄衣妇人的生死气息从自己的瞳中驱散,手下已经飞快地止住了她腿周的几处大穴。
血流的速度放缓。
凝辛夷问道:“有干净的布吗?”
阿朝抹着眼泪,飞快跑去取了。
凝辛夷只会简单包扎,但显然从黄衣妇人的状态来看,仅仅止血是不够的。
她想起什么,一手依然托着那妇人,一手将程祈年递给她的那枚传讯烟递给阿朝:“去前面空旷之处,扔到天上。”
阿朝应了,一溜烟跑了。
黄衣妇人意识模糊,转醒一瞬,看向凝辛夷:“谢谢这位……”
凝辛夷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阿朝,多亏她撑了这么久。救人本就是我应做的。大娘,你坚持住,大夫马上就到,你这条腿应该还能保住。”
妇人有些怔怔,眼里还有点茫然,看上去竟像是听不懂凝辛夷在讲什么。但很快又一阵剧痛传来,她神色转而怆然,痛极也悲极:“保不保得住,都是……我的命。当初,我就应该和她们一样,跟着阿宇去了,苟延至今,活着……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凝辛夷不善安慰,也不太能听懂黄衣妇人的意思,只简单道:“别这么想,少说话,保存体力。活着总是好的。”
下一刻,黄衣妇人的眼中却竟然渗出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在满是尘埃的地上,又有一只焰火扑朔的白烛被风吹来,落在距离她不远的灰尘里,将她的双眸照亮。
“嘭——”
传讯烟在空中炸出一朵明黄色的烟花,久久不散。
程祈年来得很快,阿朝都还没回来,他就已经出现在了凝辛夷的视线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元勘和满庭。
“我家公子的猜想果然没错,想来便是有人受伤需要帮忙。”元勘远远便看清了这里的情况:“姑娘你就放心吧,满庭是医修,包在他身上,这趟可算是来对了。”
满庭内敛话少却沉稳,他告一声“得罪”,将黄衣妇人接手过来的同时,已经给她的嘴里喂了一颗丹丸。
元勘在旁边打下手,还一边叽叽咕咕和黄衣妇人说话,显然是想要她打起精神来。
两人配合极好,不过片刻,便已经将黄衣妇人的伤处清创完毕。
既然有医修接手,凝辛夷也不再多留,她起身的瞬间还有点头晕目眩,属于鼓妖的记忆碎屑还散布在她的灵识中,凝辛夷下意识便向着屋子里走去,想要找个角落歇息消化一番。
元勘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遥远。
“……这不是我们第一来白沙堤啦。上次来的时候也是阿朝带的路,阿朝可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诶,说起来,阿朝呢?刚才还看到她在路口,怎么还没过来?”
那屋子塌了一半,还有一半摇摇欲坠,凝辛夷顾不上那么多,扶着开裂的墙壁,转了进去。
但她还没来得及长长吐出一口气,便倏而顿住了脚步。
她滞了片刻,有点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再慢慢转头。
墙上歪歪斜斜挂着一面镜子。
镜面已经碎了,但每一片裂开的碎片里,都有些模糊地倒映出了一遍她的面容。
一宿激战,她脸色多少有些苍白,微弱的光落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眼瞳。
……和她眼瞳里还未彻底散去的黑白之气。
是的,直至此刻,她动用了鬼咒瞳术·生杀本始的眼瞳,才快要恢复澄明。
换句话说。
方才她在见到阿朝的时候,生杀本始的瞳术还没有彻底熄灭!
是了,她一开始,还将那妇人的生死气息从眼瞳中驱散过。
可她在看到黄衣妇人之前,先看到的,分明是阿朝!
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有从阿朝身上看到任何黑白生死之色!
凝辛夷不由得悚然。
生杀本始无效的情况,有且只有两种。
一种是对方的境界高绝,超出她太多,她自然无法追溯到对方的任何气息。
另一种……
对死物无效。
凝辛夷眼瞳微缩。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听到歪斜的屋外,黄衣妇人的声音带着些轻颤地响起。
“什么阿朝?你们在说哪个阿朝?”她迟疑张望,环顾一圈,有些瑟缩,却到底还是道:“……阿朝她,不是和我的阿宇他们一起,已经死了吗?”
屋里屋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元勘的声音轻飘飘响起:“……大娘,你说谁死了?”
满庭的几味丹丸下去,黄衣妇人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虽然依然憔悴狼狈,痛感却到底不如之前那么强烈,也有力气说更多的话。
她强撑着自己坐直身体,抚着自己的断腿,喘了几口气。
稍远处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阿朝头上的雪绒团在半空划过摇摆的弧度,原是方才去放出传讯烟的小女孩子终于跑了回来。
她神情明快,姿容鲜活,像是沉夜里唯一的亮色。
黄衣妇人的声音也在此刻惊疑不定响起:“从方才开始,你们就在说阿朝,阿朝那孩子……那孩子……”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重新蓄满了泪水,显然是回忆起了太过悲恸的过往,呜咽不成声:“死了,全都死了……一个都没留下……”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了不解之色。
她悲泣不止,不等元勘再问,倏而却又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身边的几人,眼中迸出了浓烈的警惕之色,竟是不顾自己身上重伤,以手为撑,向后退了一大截:“你们是谁?!”
元勘尽量将神色更柔和,俯低身子,想要试着安抚一番这妇人的情绪。他本就长相清秀,又总是笑眯眯的,从来都很讨人喜欢,尤其是年龄偏大的长辈。
可黄衣妇人却压根不吃这一套,她的目光逡巡片刻,终于落在了程祈年身上。
程祈年身上挂了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又是大战一场,染了血渍和灰尘,但黄衣妇人的目光定定片刻,还是认了出来。
“就是这种衣服……就是穿这种衣服的人!你们和他们是一伙的对不对?”她眼瞳骤缩,满身已经充满了防备之意,惊叫起来:“你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走啊!你们快走!我不想见到你们!啊——!!!”
程祈年愣在原地。
阿朝终于奔来,她站在黄衣妇人身后,搀扶住半坐躺在地的妇人,脸上盛满了担忧了焦急:“婶婶,你怎么了?这几位大人不是坏人,他们是来救你的!”
又看向元勘和满庭:“我婶婶情况如何?严重吗?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黄衣妇人撕心裂肺的惊叫声与女童稚嫩的询问混杂在一起,分明是同时响起,却好似彼此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就像是两个交叠却并不交错的并行时空。
错乱和奇异的荒诞感浮上所有人的心头。
向来话多机敏的元勘都有点结巴:“还、还好来得及时,方才的传讯烟是你放的吗?你、你就、就放心吧!这个大哥哥的医术很好的!”
阿朝乖巧点点头,仰起的小脸上却依然挂满了担忧:“我婶婶她真的没事吗?我就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同时响起来的,是黄衣妇人在一侧形若疯癫的喃喃:“……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的没有了……同归于尽,对,我是要同归于尽的,我是要和你们同归于尽的!”
元勘和满庭面面相觑,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元勘想要再多问黄衣妇人几句,譬如她难道看不见阿朝吗。
但黄衣妇人根本不愿让他靠近,哪里还能沟通半句。
程祈年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要探手去摸阿朝的脉搏。
一只手却悄然伸出,拦住了他的动作。
阿朝先一步看到了来人是谁,惊喜道:“漂亮大哥哥!”
谢晏兮俯身,神色温和,他抬手摸了摸阿朝的头发。从凝辛夷的角度看出去,恰能看到他的掌心有三清之气缭绕,显然是已经听到了方才那些对话。
他一边这样探阿朝的情况,一边语气耐心地问道:“阿朝,你放才说,婶婶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我问你,那阿宇呢?”
阿朝丝毫不觉发生了什么,眨巴眨巴大眼睛:“阿宇?阿宇弟弟是我的表弟呀,大哥哥也想要见见他吗?”
一道凄厉至极的女声却也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
黄衣妇人显然也听到了谢晏兮方才的话,哭声更哑:“阿宇?阿宇……阿宇也死了啊!”
谢晏兮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移开抚在阿朝头顶的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阿朝的脸上有了一瞬间的空洞。
她不解地盯着黄衣妇人,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婶婶,你在说什么?阿朝听不懂。”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瞳仁漆黑,发包下的雪绒团子凝滞,一动不动:“阿宇弟弟和我,不就在这里吗?”
随着她的话语,一道小小的身影真的在她身边出现。
穿着红色小袄的男孩子牵着阿朝的手,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虎头虎脑,眉眼间依稀有黄衣妇人的模样。
他歪头看着黄衣妇人,懵懂道:“娘?娘你怎么哭了?娘,不哭。”
他边说,边松开阿朝的手,快跑过去,想要擦干她的眼泪。
可他的手却没有触碰到黄衣妇人。
而是穿过她的身体,仿佛什么都触碰不到。
阿宇愣住了。
片刻,他迷茫地回头:“阿姐,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碰不到我娘?”
他喃喃看着自己的手,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我碰不到我娘?”
这句话像是触发了什么的开关,夜风卷起所有人的衣袖与发,天地之间响起了无数稚嫩的呢喃声,细细去听,却竟然像是含着哭腔的无数道不同童声在问出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碰不到我娘?”
“……为什么我碰不到……”
“碰不到……娘?”
……
那些声音细碎却真切,像是被风无意中刮落入了耳中,又更像是无数孩童真的正在此时此刻不解地自语。
凝辛夷站在破旧摇摆不定的半面屋子里看出去,便见阿朝和阿宇身后,竟然有小孩子们的身影一道接一道地出现。
只消一眼,她便认出来,这些……分明便是最初时她在草花婆婆的旧屋里看到的那些孩子!
分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们的身上却依然还有那些血污,衣服也歪斜残破,有的少了外衫,有的只着半身,也有少了鞋子的。
每出现一道孩子的身影,那个问题便会在半空再回荡一遍。
无数道声音混杂在一起,斑驳难辨,只剩下一个尾音在半空回荡。
“……娘?”
“娘——!”
“娘!!!”
“娘。”
一道乐音骤起。
笛声。
呜咽的笛声不知从何处飘来,断断续续,幽咽曲折。风在这一刻都似是变得更幽冷了一些,似有冷雨自天落下,沾湿了所有人的眼睫。
程祈年的手已经又探上了身后的木箱。
本以为方才一场凶险鏖战,已经将这白沙堤的妖平了,只要等到妖瘴彻底散去,便可以回平妖监复命。
哪里能想到,一波刚平,竟然一波又起!
“是我的错觉吗?我好像听见了乐声。”元勘喃喃,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为什么会有乐声?”
所有人都暗自戒备,三清之气提起。
唯有谢晏兮侧耳。
他很是认真地听了片刻,眉头轻轻拧了起来,显然也有些不可置信:“……白沙细乐?”
程祈年和元勘满庭脸上都还写满了茫然,明显没有听说过。
凝辛夷却听到距离自己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清脆。
是玄衣。
这位与程祈年一并来此,却一直隐在暗处的剑师在听到谢晏兮说出的这几个字后,竟然没拿稳剑。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暴露了身形,又或者说,这一刻,他也没有想要再去隐匿自己。
玄衣踏前一步,第一次开口。
他嗓音带着受伤后的微哑,可以听出本音清朗,分明还是少年音,却带着惊颤:“怎么会有人奏白沙细乐?”
凝辛夷无端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心道果然应是在某处见过。
元勘紧张盯着那一排排的孩童,甚至不敢回头,只问道:“这个什么什么乐,有什么问题吗?”
玄衣哑声:“有。”
“白沙细乐,是送葬的丧乐。”谢晏兮的手也重新放在了剑柄上:“现在的这只曲子,名为《笃》。”
元勘茫然问:“送葬?给谁送葬?方才被鼓妖波及而亡的村民吗?虽然这话可能不太合适,但不是我说,这效率是不是太高了点儿?”
玄衣闭了闭眼,继续道:“白沙细乐共有三个乐章,而《笃》,会在向亡者进献贡品时被奏响。”
元勘依然没明白为何谢晏兮和玄衣的神色都变得紧张了起来,挠了挠头:“什么贡品?”
从那些小孩子们出现后就一直没有出过声的程祈年突然开口:“衣服!那些衣服!”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些看起来实在有些渗人的小孩子们,语速飞快,焦急道:“就是那些衣服!我看到的衣服,一样,都一样!”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在没头没尾地说什么,凝辛夷却已经明白过来。
她从破屋里走出来,站在所有人身后:“墓冢里,被鬼鸟钩星收集起来的衣服,与这些小孩子们身上穿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程祈年急急点头,他一旦过分着急,就会容易口齿不清,还好有人听懂了他的意思。
凝辛夷盯着那些让人无端觉得森然的孩童们,一步步向前,脑中却在飞快地闪过之前的一幕幕。
从她进入白沙堤开始的所有不合理之处一一在她脑海中浮现。
看似是草花婆婆与谢晏兮联手设局,杀死了鬼鸟钩星。
可此处却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饱吸母亲怨气而生的妖祟?
鬼鸟钩星喜孩童,却更喜活生生的幼童,为什么会笃定那些倒在旧屋血泊中的孩童们可以将它吸引出来?
它又为什么要将孩童的衣服藏在洞冢中?
谢晏兮怎么知道,彭侯炖汤能将鼓妖引诱出来?
更进一步,这里为何会有一只鼓妖?
要知道,鼓妖可不是什么性情温和的妖祟,可那鼓妖却分明似是在这里盘踞许久,却竟然没有将白沙堤屠戮殆尽。
为何鼓妖能和这满白沙堤的村民相处仿佛融洽,甚至那白烛也更像是对它的供奉?
为什么阿朝普一见到她,就喊她大姐姐,直接看穿了她的性别?
而那黄衣妇人又说,阿朝和阿宇都死了?
这些孩子们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过什么?
白沙细乐为谁送葬?
《笃》响起,贡品又在哪里?
最重要的是……
这妖瘴散去的速度,是不是实在太慢了些?
所有这一切分明都在被一条隐形的线串联起来,眼看就要浮出水面,却仿佛始终还差最关键的一环。
而这一切的答案,或许就在此刻她的脑海里。
这不是什么读取记忆的好时机。
可她不能再等了。
所以凝辛夷的灵识终于触碰到了鼓妖的记忆碎屑。
*
妖祟的记忆,素来是跳跃的,更何况鼓妖这种大半时间都在沉睡的妖祟。
凝辛夷与它的记忆尽数共感,首先“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绝对的漆黑与寂静绵延了不知多久,天地之间突然有了一抹光亮。
烛火。
白烛的火苗静静燃烧,一根接一根,在黑暗中燃烧出了一条蜿蜒的线。
鼓妖本能想要趋近,低声呜咽着向前。烛火是暖的,直到此刻,它才有些恍然地有了冷暖的概念,明白自己此前一直都匍匐在冷寂的黑暗中。
见过了光,就不会想要再坠入那样的黑暗。
它是烛阴之子,烛阴睁眼则昼起,闭眼则为夜。
鼓妖却恰好相反,它在白昼沉睡,在夜色中睁眼,但在这白烛燃烧之前,见到的却只有永恒的黑。
是白烛唤醒了它。
它也情愿停留在有白烛的这一隅,哪怕不知年月。
更何况,显然是有人知晓它的存在的,因为每次它苏醒的时候,面前都有食物。
像是在供养它。
凝辛夷看得真切,确实是供养。
因为即便它的记忆瞬息而过,期间人声模糊,在鼓妖的印象里变成嘈杂不堪的一片噪音,她却也还是看到了祭祀的画面。
高举的火把晃动,穿着巫袍带着大傩面具的人高颂安魂祈福之词,乐声阵阵,墓碑逐渐林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普通的洞穴终于成了谢氏冢。
而栖息于此的鼓妖,便是谢氏冢的守护妖神。
既成妖神,自然也被这一方愿力所束缚,纵鼓妖逐渐生长成为成妖,也再也无法离开此处。
拥有妖神护冢,谢氏运道自然得天独厚,蒸蒸日上,不过百年,便成了南姓世家之首,连带着整个白沙堤都变得富饶兴盛。
如此盛景绵延,直到数十年前。
天下不宁,便是再偏居一方,也终将被波及。
从鼓妖的视角来看,便是人类以嘈杂噪音打扰它的次数开始变多,甚至有一次,它猛地睁眼时,它栖息的洞冢里竟然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
无数人向着它的方向磕头,哭喊着乞求它的庇护。
但鼓妖这么多年来,好吃懒做惯了,看了一瞬便闭上了眼。
守护妖神也好,庇护洞冢也罢,与它何干,在鼓妖眼中,它不过眷恋一方黑夜中的烛火,又安享吃食,所以才停歇在此罢了。
其余一应事情,它才懒得管。
后来。
那些人再也没有来过。
再后来。
它有一日睁眼,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好像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人来给它送任何食物了。
饥饿之下,鼓妖终于迟缓地移动,从洞冢口探出了头。
这一刻,凝辛夷终于从鼓妖的记忆里看到了她遍寻不得的那颗黑树。
白沙镜山将火色与月光一并折射,将整个村落都照亮。
白烛之外,还有篝火。
篝火燃成一个圈,将那棵参天巨树环绕起来,那树的枝丫舒展开来,近乎遮天蔽日,将大半个村落都笼罩,又或者说,庇护。
村民们像是过去在洞冢前一样,在树下行祭拜之礼。
白沙堤有了自己的守护妖神。
那棵黑树。
*
凝辛夷猛地从记忆碎屑中唤醒自己的灵识,眼瞳重新变得清明。
她看了这么多,也不过只过去了几息。
鼓妖的记忆并未全部被读完,但到这里,凝辛夷已经知道了自己此前一直觉得缺失了的、最关键的一环在哪里。
她顾不得暴不暴露身份一类的问题,猛地看向谢晏兮:“当初以应声虫喊你来白沙堤平妖的,到底是谁?”
不等谢晏兮回答,她已经语速极快地接了下去:“是草花婆婆,对不对?”
谢晏兮垂眼看她,眸光敛敛,轻轻颔首。
凝辛夷回头看向旧屋的方向:“果然如此。”
“我的应卦之处,并不是那间旧屋。”她的眼瞳是不同于谢晏兮的极黑,她边说,那双黑瞳之中也逐渐因为思路明晰而变得明亮起来:“我卜问在在哪里能救下最多人,我们都以为救下那二十七个孩子,便是应卦。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为了引我们来此将被骗来的鬼鸟钩星杀死!”
“更甚者,无论我起卦问的是如何救白沙堤,白沙堤的妖祟在哪里,还是白沙堤何处妖气最浓,最后的应卦之处都会在旧屋。让我在救下这些孩子后,误以为这便是已经应卦,再引我们去解决还是没有散去的妖瘴。”
说到这里,凝辛夷的眼中已经带了寒光:“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谋。既借刀杀人解决了鬼鸟钩星和鼓妖,又借口合作平妖,完美混淆了卜术真正的指向,还借此洗刷了自己身上的所有嫌疑,成为完美的盲点。”
“所有这些都说得通。但我还是有几个问题,想要当面来问一句为什么。”
凝辛夷捏住九点烟,指间已经搓开一骨,倏而扬声。
“草花婆婆,事到如今,你还不出来吗?”
凝辛夷的话音落下后,初时并没有什么动静。
但很快,就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出现。
这动静十分耳熟,和彼时在旧屋时如出一辙。再过了片刻,空气里的血腥气中,开始有草木的清香萦绕。
然而,这种萦绕却不是温和的,而是仿佛想要侵蚀一切般骤而出现!
依然是藤萝漫卷。
那些草木藤萝顺着屋檐,顺着木柱,顺着所有一切天地间木制的一切的漫卷而来,仿佛要织就一张铺天盖地、让人无处可逃的网。
一声轻笑。
是完全不同于此前草花婆婆苍老和善的声音。
那声笑轻蔑,讥诮,没有丝毫被看穿后的慌张。
最重要的是,那分明是一道年轻女子的笑声!
草木延伸的停歇处,一道身影缓缓出现。
依然是一丝不苟高束脑后的华发,她的穿着也并未有任何变化,黑卦肃穆神秘,繁复缠绕的大颗项链层叠点缀,那张面色和煦的脸上却皱纹尽褪,仿佛一夜回春,时光倒流,分明是一张正当桃李之年、姿容绝艳的少女面容!
落地起身的瞬间,少女眼瞳中的一抹妖绿缓缓熄灭,她抬眼挽发,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派纯然野性的妩媚。
元勘盯了一会儿,傻傻开口:“怎么守护妖神也能有女儿的吗?草花婆婆的女儿应该叫……”
还没说完,已经被满庭捂住了嘴。
元勘哼哼唧唧,不明所以,还瞪了满庭一眼。
却听到阿朝清脆一声:“草花婆婆!”
几乎是同一时间,程祈年的声音也有些讷讷地响了起来:“原来是草花姑娘。”
“对于我们妖族来说,年岁称呼又有什么意义呢?繁文缛节,多此一举罢了。”少女模样的草花婆婆扫去一眼,弯了弯唇:“你们人类最在乎、最想要的,恰是我们妖族最不在意的。”
她转而将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仿佛想要穿透她身上的漆黑斗篷,看穿她的真实来历。
“这位姑娘,你们人类讲究一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这样匿影藏形,遮遮掩掩,怕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草花婆婆笑吟吟道。
凝辛夷毫不慌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可真是太多了,你是指哪一件?”
草花婆婆一愣,反而大笑了起来:“你这人倒是比我见过大部分人都有趣,明明性子坦率,偏要遮掩。”
她话音落下的几乎同时,掌心的藤蔓倏而疯涨,向着凝辛夷的方向爆冲而来!
“我倒偏要看看,你到底在藏着掖着什么!”
凝辛夷以扇掩面,一手捏住兜帽边缘,九点烟上的扇骨已经有轻烟灼起。
一道剑光却已经落在了她的身前。
谢晏兮剑未出鞘,剑气却已经在凝辛夷面前如一张网般密布开来,将那一条挟带着杀气的蔓藤在剑意之中绞成了一片碎屑。
他有些松散地走过来,立在凝辛夷身边,轻轻挑眉,似笑非笑看过去:“妖神这么着急出手,莫不是想要灭口?”
草花婆婆一击不中,眼中有恼色闪过,表面却还是笑意盎然:“难道你不好奇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休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程祈年的脸色有些涨红,显然不擅长口舌之辨,却坚持开口道:“身为一方妖神,却擅自向人类出手,只此一条,就已经足够平妖监来拘你了!”
闻言,草花婆婆非但不惧,反而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周身的那些草木蔓藤也随着她的笑声一并抖动舒展,竟然竞相绽开了过分妍丽而显得有些诡谲的花朵。
那些花朵有婴童的头那么大,轻摆的样子就像是一颗颗头颅在咯咯笑着乱颤,再仔细去看,竟似有面容随着花朵的绽放而隐隐绰绰浮现。
俨然好似便是那些站在阿朝身后哭喊着“娘”的孩子们的脸!
这一幕实在太过悚然,元勘都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程祈年被草花婆婆笑得一头雾水。
这些年来,他身着平妖监的官服走南闯北,见过的妖祟实在众多,可但凡开了智的大妖,哪个不是听到平妖监这三个字就开始瑟缩,何曾见过如草花婆婆这般猖狂的?
他忍不住问道:“你……你在笑什么?”
“她笑你明明身为平妖监中人,事到如今,却还在用这样无力的话语威胁她。”回答他的,是凝辛夷。
她掌中的折扇被她隐回宽大的黑袍之中,再抬手以兜帽遮住面容,只露出一截光洁的下巴:“毕竟以她的所做所为,便是召来半个平妖监的人,将整个白沙堤直接踏平,恐怕也不为过。”
程祈年面露愕然,不解其意地看向凝辛夷,却又很快想到了她方才的那些将草花婆婆逼到现身的质问。
妖神本应是一方庇护,乃是妖中最特殊的一类分支,正因为知道它们天然有约束在身,不能与人类为敌,甚至要一方水土的供养才能存活,所以平妖监才将妖神列为了妖之一族中,最是无害和善的一类。
在一些平妖活动中,与守护妖神合作也是常有的事情,因而方才在见到草花婆婆的出现时,才会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对她起疑。
直到凝辛夷方才点出她的名字。
凝辛夷重新看向草花婆婆:“我方才说的,是也不是?”
草花婆婆笑吟吟看着她,哪里还有方才暴起出手的样子:“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边说,边提步走到了依然面色凄楚惊愕的黄衣妇人身边。在黄衣妇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几乎同时,她已经换回了此前那张皱纹遍布苍老的脸。
黄衣妇人怔然看她片刻,散乱的目光重新聚拢,然后迸发出了雪亮到近乎锐利的光!
“是他们吗?”她原本已经逶迤在地的身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黄衣妇人一把抓住了草花婆婆的手臂,死死拖住,力量大到在草花婆婆的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抓痕:“我们要等的,就是他们吧?”
黄衣妇人身上的伤并不轻,纵使有满庭的治疗,那样近乎贯穿的伤口又岂是这么快就能治愈的。她动作过大,用力过狠,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让她本来就一片狼藉的衣衫更加污秽一片。
但她却全然不顾,好似那之前让她哀嚎的痛楚并不能影响她分毫,她只想听到草花婆婆的一个答案。
草花婆婆垂眼看着她。
片刻,她轻轻笑了起来,用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黄衣妇人的已经夹杂了白发的头。
“是他们。”草花婆婆说,那双见过了太多人世间的眼瞳中满是悲悯和温柔:“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黄衣妇人眼中开始有了笑意,那笑意浮在蔓延无尽的恨意上,交织在她光芒逐渐暗淡的眼瞳中。
阿宇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拼命地想要伸手拉住黄衣妇人,可他的手一次次穿过她的躯壳,一无所获。
直到某个瞬间,黄衣妇人空茫的眼倏而一动。
她已是强弩之末,撑到此刻,早已竭尽全力,如今不过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但她竟然在这个瞬间,“看见”了自己的孩子。
“阿宇……我的阿宇……”她呢喃地向着阿宇的方向伸出手,恍然又想到了此前那些人的话语,在弥留之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一直都在娘身边,对吗……只是娘看不见你……”
无数次的尝试后,阿宇再一次向着黄衣妇人伸出了手。
这一刹那,阴阳交错,生与死的界限模糊,黄衣妇人看到了阿宇,也看到了默默站在不远处的阿朝和其他的孩子们。
“真好,你们都在,真好。”她的眼角沁出泪花,沿着她枯槁的面容流下。
那一滴泪在布满了灰尘的地上溅出微末痕迹的同时,黄衣妇人的手重重垂落了下去。
她的魂体并未透体而出,只有暗淡的光溢散出来,跌落在地,混成了太过不起眼的一点尘埃。
草花婆婆抬手,将黄衣妇人最后没有合上的眼皮拢住,然后慢慢起身。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又看向了程祈年,却见后者嘴唇嗫嚅,手指微曲,已经扣在了身后的大箱子上。
程祈年并没有完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经历过这么多次平妖,他的直觉却已经让他知道,接下来,恐怕会有一场恶战。
没有人注意到,黄衣妇人的手垂落时,玄衣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半步,却又硬生生顿住。
只有凝辛夷向他的方向撇去了不动声色的一眼。
“你们都看到了。”草花婆婆倏而开口。
她已经回到了少女的样貌,神色中却残存着方才的和蔼,过分年轻貌美的脸上有了一双格格不入的悲悯双眸,就像是年少的躯壳之中被塞进去了苍老的灵魂。
“就如这位姑娘所言。”草花婆婆用手指卷起一缕头发,在指尖把玩:“所有这一切,确实是安排好的。”
“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她的目光扫过面前诸人:“既然听出了这奏乐是白沙细乐,就好好享受你们人生中最后的这一曲吧。”
她话音落下时,身形已经模糊,化作一束簌簌而落的枯黄树叶,旋即便被漫天的杀气绞杀成了碎屑。
杀气腾空。
如泣如诉的呜咽乐声不知何时变得更近了许多,等到大家回过神来,那乐声已经嘈杂到近似就在耳边!
到了这种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再迟钝,也已经反应过来了一件事。
“这白沙细乐……”元勘的声音里带了一点颤抖:“该不会是给我们奏的吧?”
他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测,那乐声倏而高昂,像是一曲送葬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盖棺。
随着乐声,铺天盖地的藤蔓疯长,那些藤蔓相互缠绕扭曲,将本就暗淡的光再度遮盖了大半,仿佛夜色之中漫天席卷的巨大触手。
程祈年身后的大箱子重新打开,只是他的木傀已经在之前与鼓妖的那一场战斗中变得破破烂烂,便是此刻重新凝气,程祈年的脸色也十分苍白,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但一道身影很快挡在了他的身前。
玄衣持剑而立,黑衣被风刮到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却有力的线条,剑意冲天,与已经咫尺的杀意对冲,撞出了一声剑身嗡然。
他抽剑的速度快,却意在于守。
另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形,明显意在于攻!
靛青色衣袂划过一道比剑光更快的弧线,提剑跃身,沿着草花婆婆匿踪而去的方向追去!
金色的火焰从他纯黑的剑身上溢散出来,如真正的游龙般顺着那些冲天的藤蔓而上,将原本被压得比此前更黑沉的夜空彻底照亮。
元勘和满庭向着两侧散开,分别按掌于地,低喝:“起!”
空气震荡,一面足以将所有人笼罩其中的大阵在两人掌心之下冉冉而起。
【困字阵·画地为牢】
这阵足以将所有凡体之人隔绝在战局之外,能最大程度保护白沙堤剩下的村民,但与此同时,也是将他们与妖祟一视同仁地困在大阵之中,不死不休。
谢晏兮的身影几乎要被藤蔓吞噬,那些藤蔓末梢延出巨大的花朵,每每攻击之时,花朵张开,总能如幻觉般凝出那些孩童的面容,而白沙细乐的乐声更是加深了这一幻象,让他几度落剑之时,都难免迟疑一瞬。
而这一瞬,就足以让草花婆婆控制的藤蔓触手觅得空隙。一时之间,谢晏兮竟难以突破。
藤蔓悄然缠绕,将他的周身密布,眼看就要形成一个巨大的茧,显然意图将他在其中彻底绞杀。
在谢晏兮这里占据了上风,那些藤蔓自然也有余力向着其他几人冲杀而来。
就在这个间隙之中,程祈年已经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宝贝木傀拆成了数个零件,不过瞬息之间,又组成了几个看起来有些简陋,但杀气腾腾的小傀。
不过一臂长短的小傀们挥舞着比自己还要更巨大的兵器,结成了一个冲杀阵型,在程祈年的傀咒指挥下,像是一阵风一样冲进了藤蔓之中,很快就杀出了一小片天地。
程祈年的神色就像是目送自己的孩子们踏上一去不归的路,沉痛但决然,傀咒都掐得比平时用力一点。
修炼近千年的妖神享尽了这一方水土的供奉,当她暴起发难,连被风扬起的砂砾都会站在她这一方。
所有人都在对抗草花婆婆。
唯有凝辛夷俯下了身。
她蹲在了阿朝面前。
无人顾及和注意的这一方角落里,那些孩童的虚影最前面,阿朝一直在哭。
“阿朝。”她看向扎着雪绒团子的小女孩子,黄衣妇人在弥留之际才能触碰到阿朝的手,但凝辛夷却抬手就可以将她脸上的泪珠擦干净:“你知道草花婆婆为什么要将我们都骗到这里吗?”
阿朝哭声更大,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们都知道。”
砂石飞天,剑意漫卷,谢晏兮的身形几乎已经要被藤蔓缠绕到看不见。
满庭和元勘的困字阵被藤蔓抽出一片闷响,空气有轻微的扭曲,明显支撑得极为艰难,满庭的唇角已经渗出血线。
凝辛夷注视着阿朝的眼瞳却依然耐心。
阿朝抽抽涕涕道:“可我喜欢漂亮的大哥哥,我也喜欢姐姐,我不想你们死。就算草花婆婆说你们都罪该万死,就算、就算阿朝自己的娘也这么说,阿朝也不想……阿朝不想让任何人死!”
凝辛夷的声音更加轻柔,穿透这一方喧嚣,落在阿朝耳中:“阿朝的娘,是之前从天上飞下来的那只漂亮的鸟吗?”
阿朝眼神顿住。
从天上飞下来的鸟,有且只有一只,就是被草花婆婆以木火燃烧,再被她一扇洞穿的鬼鸟钩星。
那妖鸟分明形容可怖,但凝辛夷在言及“漂亮”二字时,却没有分毫的不自然。
阿朝错愕地看向凝辛夷:“你、你怎么知道的?”
凝辛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阿朝的爹呢?”
阿朝咬了咬下唇:“我爹……我爹他……”
凝辛夷试探道:“阿朝的娘和草花婆婆,都不让阿朝提他,对吗?”
阿朝果然重重点头。
凝辛夷看着女童粉雕玉琢精致漂亮的一张小脸,脑中那个过于天马行空的离奇想法越来越清晰。
她终于道:“阿朝,你姓谢,对吗?”
话音落下的同时,连响彻的白沙细乐都骤而停滞了一瞬。
漫天的藤萝像是长了眼睛般,缓缓转向,对准了仿佛无知无觉般蹲在阿朝面前的黑兜帽少女。
阿朝没有说是。
纵使如今已经成了灵体,她依然记得,这是她的娘和草花婆婆千叮咛万嘱咐的、不可言说的事情。
但她不知道,在这个问题面前,沉默就已经等于了承认。
而这份承认背后的内容,从来都不容于世。
漫卷的杀气向着凝辛夷的方向翻卷而来,元勘和满庭在支撑困字阵,又要抵挡自己面前的藤蔓,本就捉襟见肘。程祈年强弩之末,玄衣保护他一个人便已经竭尽全力,此刻自然分身乏术,更不用说被困在半空的谢晏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凝辛夷身上,虽然多少觉得这位外乡人姑娘理应由自保之力,可这些藤蔓卷起的,分明是比之前所有的攻击都更要凶险的必杀一击!
杀气当空,岂会毫无察觉。凝辛夷捏了捏阿朝头上的雪绒团子,印证了自己的某些猜想后,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终于起身。
起身的同时,她的掌心已经聚起三清之气,在眼瞳前一晃,她方才用过生杀本始,本不应这么快就提气,但如今这样的情状,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瞳术·天目重开,凝辛夷压下喉头的一抹腥甜,却已经在瞬息之间,于那些遮天蔽日缠绕的触手藤蔓中,找到了妖气最浓郁的那一簇。
她抬扇。
一缕幽微的三清之气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悄然混入半空。
被困在藤蔓之中的谢晏兮只觉得手指被什么轻轻抬了一下,他若有所感,瞬息便做出决断,毫不犹豫地顺着那缕三清之气所引,落剑而下!
金色的火焰漫卷,分不清半空响起的是剑鸣还是龙吟,将谢晏兮缠绕的藤蔓球中有雪亮的光透体而出,旋即是吞吐的金色火舌。
草花婆婆杀意浓厚的一击距离凝辛夷的面前不过咫尺,草木的气息已经萦绕在她的鼻端,绽放的瑰红色花朵翕动,杀意几乎已经要触碰到她的鼻尖。
却听草花婆婆倏而尖啸一声,吃痛收缩,不得不在谢晏兮的这一击之下,不甘心地收回了所有的藤蔓!
下一瞬,所有环绕在谢晏兮身边的藤蔓都被爆裂的剑意斩碎,那道靛蓝色的修长身形重新出现在了所有人眼中。
谢晏兮持剑悬空,似有所觉,侧脸向着凝辛夷的方向遥遥落来一眼。
是一瞬的对视。
兜帽遮面,凝辛夷的目光却在无数的尘埃与喧嚣中,触碰到了谢晏兮的眼瞳。
他似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凝立半空的少年很快收回视线,顺着那道三清之气的指引,再度起剑。
这一次,他长剑如烈烈燃烧的金色火龙,直接搅向了草花婆婆的本体所在之处!
既然被锁定了目标,草花婆婆遮天蔽日的藤萝和花朵幻术便失去了效用。
谢晏兮的剑气环绕,那些藤萝甚至不能近他的身,便已经被搅成了簌簌而下的碎屑,再在半空溃散成一片稀薄的妖气。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谢晏兮毫无疑问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困字阵自然也可以变阵,化守为攻。
两人一并起手印,这一次,掌心的符印齐齐向着谢晏兮剑端的方向而去!
“缚灵!”
两声厉喝一起响起,只见周遭空气有了肉眼可见的波动,三清之气挥洒流转,此前守护这一方天地的困字阵骤而收缩,将草花婆婆缚于其中!
缚灵成功,元勘和满庭都肉眼可见地稍松了一口气,指向半空的手指却依然极稳,一晃也不晃,生怕符印出现纰漏,功亏一篑。
好在草花婆婆刚被缚住停滞一瞬,谢晏兮便已经到了。
他提剑挥剑都如信步闲庭,方才分明被困,但他并无本分狼狈之色,便是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他足下却自有火色吞吐,助他挥洒自如,如履平地。
凝辛夷看得分明,微微眯眼,心道能平步虚空,这至少也是合道化元的修为。以他如今的年龄来说,实在算得上是天纵奇才。更不用说,他身上燃烧的剑火,分明是觉醒的本命天赋。
只是过去她怎么好像从未听说过,谢家还出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后辈。
这个念头也不过瞬息而过。
因为半空中,眼见谢晏兮的剑已经追上了草花婆婆遁走的妖影。
这一次,便是在供奉着草花婆婆的白沙堤,也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助她的存在可以让她逃脱。
玄衣不知何时隐去了身形,再出现时,是以一串麻绳绑了十来个村民,那些村民神色惶惶不安,怀中各抱了一把不同的器乐,看上去不过只是凡体之人罢了。
显然正是方才奏响白沙细乐之人。
玄衣并未伤人,这些凡体之子纵使反抗,也抵不过他翻腕轻击,只是缴了这些村民们的械,旋即一并带了过来。
那十来个村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最老的那位婆婆已经华发满头,皱纹的褶子深得宛如年轮,她的脚步有些蹒跚,全靠旁边人的搀扶,才支撑到这里。
凝辛夷扫了一眼他们手中的横笛、直笛、曲项琵琶和速古笃等器乐,基本确认玄衣应该没有漏人。
至少从方才的乐声去反向推断,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奏乐之人。
也不知是这些人正好凑在一起,还是玄衣也如她一般,能闻曲而辨乐器。
当然,从玄衣方才的表现来看,也不乏另一种可能。
他本就听过,甚至对这白沙细乐很是熟悉。
此刻并非追究玄衣身上秘密的时候,空中剑光大盛的下一刻,一道黑影已经从天而坠,狼狈落在众人面前,砸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草花婆婆的长发也乱了,身上肃穆华贵的服饰被剑意割开了无数道口子,缠绕于脖颈的无数长珠项链悄然少了很多,只剩下了最后两串有些残缺不全地挂着。
显然,那些项链原来便是储藏她妖力的媒介。
谢晏兮衣袂飞扬,剑尖的金火未灭,在他落地的同时,环绕草花婆婆,布下了一个剑阵。
直至此刻,那一直环绕在白沙堤的妖气,才终于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已经露出了鱼肚微白的天穹。
这个长夜终于即将迎来清晨。
“草花婆婆——!”被玄衣缚住的惶然村民们终于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却惊愕于她如今的处境,不由得惊呼出声,挣扎着想要向着她的方向冲来。
“你们对草花婆婆做了什么!她、她是我们白沙堤的守护神,你们这样,是会遭白沙堤反噬和天谴的!!”
情绪最是激烈的还属那位最是年长的白发婆婆,她身躯佝偻,紧紧抱着怀里的曲项琵琶,音色嘶哑:“放了草花婆婆!我这条烂命你们拿走!”
一片喧嚣中,草花婆婆终于慢慢直起身子。
无数剑气虚指着她,她却恍若未见,神色甚至都是平静的:“放了村民吧,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策划的,他们不过是听从了我的指挥,在特定的时间奏响了白沙细乐罢了。那乐声中的幻术都是我提前布下的迷幻阵法,加上草木毒素的作用罢了。”
谢晏兮向着玄衣的方向看去,后者点了点头:“我探过了,的确都是凡体之人。”
将草花婆婆击落、让她满盘谋算落空的明明是谢晏兮。但下一刻,草花婆婆却看向了凝辛夷。
“我很好奇,这一切本应无人知晓,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凝辛夷轻轻叹了口气:“杀鬼鸟钩星的时候,你封住了阿朝的五感。虽然你动用的妖气很微弱,但好巧不巧,我还是看到了。”
草花婆婆眼神微动。
“杀妖的过程确实残忍血腥,或许的确不宜小儿观看,但事后自然有洗心耳来扫尾,又哪里需要你来出手。事有异常,势必有因。”凝辛夷道:“我曾猜想是草花婆婆身为一方妖神,心底慈善,可你偏偏,只封住了阿朝一个人的五感。这说明,在场所有人之中,你只不想让她一个人看到鬼鸟钩星的死。”
“那便只能说明,鬼鸟钩星,与阿朝一定有关。”
草花婆婆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有关的可能性很多,你为何偏偏断定她与谢家有关?”
凝辛夷抬手拢了拢自己的兜帽,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很在意。我以这一身遮掩身形,阿朝却在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就喊我大姐姐,识出了我的性别。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终于懂了。”
凝辛夷的手透过层层虚影,摸了摸泪眼婆娑的阿朝的发顶:“那是因为,她早就是灵体了。灵体看人,看到的自然也是灵体,所以在她的眼中,我从来都无所遮掩。至于为什么我可以触碰到她……不得不说,你真的很会反向用障眼法。竟然反过来利用了捉妖师能看到和触碰灵体的这一点,来降低了我们的警惕性。”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无疑算得上是对阿朝的利用。
草花婆婆听出了凝辛夷言辞中暗藏的冷嘲热讽,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至于后来那些……”凝辛夷苦笑一声,终于回答了草花婆婆之前的那个问题:“倒不是有什么蛛丝马迹,只纯粹是我的推测而已。没想到,竟然真的让我猜中了。”
“原来如此。”听闻只是推测,草花婆婆闭了闭眼,终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换句话说,如果当时白沙细乐未停,我也没有攻击你,阿朝没有沉默,哪怕说一声不知道……你也不会笃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等凝辛夷回答,草花婆婆却又有些释然地笑了笑:“看来是这位姑娘实在聪慧,从细微处见真相。而非此前我所猜测的,或许是白沙堤中有人口风不严,终是将此事泄露了出去。如此,便好。可能这便是白沙堤的命数。”
“命数一言,实在荒谬。”倏有一道略带生硬的声音响起,程祈年一瘸一拐地走上来,环顾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大战毁成了一片废墟的周遭:“白沙堤如今这般,依我看,分明都是人祸!”
草花婆婆愣了愣,打量了程祈年片刻,倏而拊掌大笑起来:“这位平妖监的大人所言,确实不错。如今这一切,可不就是人祸吗?”
她有一张分明美艳,眉眼之间却极是和蔼的面容。常年来整个白沙堤村民对她的供奉极足,而她本为木魅,性情温和,自然也长了一张让人天生亲近的脸,无论是少女姿态抑或老妪模样,都让人生不出什么对她的恶意。
“这位姑娘分明都已经猜到了鬼鸟钩星的身份,但你们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但此刻,草花婆婆的笑容变得愈发诡谲,仿佛要将那张脸上的和煦彻底撕裂:“鬼鸟钩星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会凭空出现的妖祟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复杂,却也简单。
除却那些从从极之渊逃逸而出的妖祟之外,天地之间的恶念,也可以滋生妖祟。
这也是洗心耳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
洗心耳通常不过通灵见祟的修为,却天赋使然,能够以字诀配合瞳术,让看到了妖祟而惶惶不安之人忘记自己看到的一切,并且将这段空缺的记忆修补成普通记忆,避免这段记忆在这些人心中发酵,种下恶念的种子。
因为这个世界上,能够滋养妖祟的沃土,从来都不是某一方真正意义上的土地。
而是人心。
这个问题的答案,凝辛夷其实是想过的。
鬼鸟钩星,乃是集母亲的怨念,冤魂而出现的。
母亲。
到底哪里才有母亲。
每一个有小孩子的家庭里,都有一位母亲。
那些此前还不曾非常明确的暗号与信号重新浮现在了凝辛夷脑海中。
黄衣妇人究竟为何说,自己当时就应该随着阿宁而去。
她为何如此悲恸又后悔,就像是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又或者说,她好似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存在。
就像是彼时如同孤注一掷地燃烧自己一般,从天而降,佯做要攻击这里,却最终被她以扇骨洞穿的鬼鸟钩星一样。
凝辛夷沉下思绪,抬眼看向草花婆婆:“自然是因为,鬼鸟钩星的孩子们被杀了。”
“孩子……们?”元勘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字。
凝辛夷颔首,目光落在那些孩子们的虚影上,带了叹息之色:“如果我所猜测不错,应当便是在谢家满门皆亡后,鼓妖失去了原有的供奉,为了维持妖力而吞噬了这些孩子们。因为孩童身上有着最精纯的三清之气,最能滋养妖神的元婴。”
之后的事情,她不说,大家也都顺着她的话想了出来。
“孩子们的母亲在绝望和愤怒之中,逐渐引来了鬼鸟钩星,甚至我猜,她们其中的一些自愿与鬼鸟钩星融为了一体,只为了找鼓妖报仇。”凝辛夷继续道,却又因为透支过多,嗓音逐渐沙哑,不由得别过头,咳嗽了两声。
接下来的话语,是谢晏兮替她说完的:“可鼓妖到底是享受了千年供奉的妖神,鬼鸟钩星哪里是它的对手,而妖神之间也并不能动手。所以草花婆婆你才设下了如今这个局来一石三鸟。”
他竖起三根修长的手指,逐次道:“一为超度鬼鸟钩星,二为给孩子们报仇。”
草花婆婆神色不变,问道:“三呢?”
程祈年已经跟上了两人的思路,咬牙道“如我所料不错,三……自然是为了除掉鼓妖。如此一来,白沙堤的范围里,应当就只有你一只妖神了。毕竟对你们争强好斗的妖族来说,一山岂能容二虎。”
草花婆婆听完,脸上却慢慢露出了一个带了点兴味的笑:“是吗?”
已经与草花婆婆交手了这几个回合,凝辛夷在看到草花婆婆这个表情时,心头便已经一跳。
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晏兮也低声道:“不对!”
是不对。
她推测的方向,兴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凝辛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自己之前所有觉得古怪的地方再串一遍,找出其中的遗漏。
是了,最开始的那个时候,她其实便已经觉得,鬼鸟钩星死得……未免有点太过轻易了。
甚至于……虽然此刻所有人都已经竭尽全力,满身是伤,多少都已经强弩之末,但她依然觉得,击败草花婆婆的过程,多少有点太简单了。
那可是受了一方供奉香火这么多年的妖神,怎么可能闹出的动静比已经断了供奉香火的鼓妖还要小一点?
一定要说的话,连同草花婆婆在内,她们的活着和死去,就像是要完成某种使命。
……什么使命呢?
凝辛夷扣紧手指,思绪飞转,目光倏而停留在了那一队被玄衣抓回来奏响了白沙细乐的村民们身上,脑中缓缓出现了一个答案。
譬如——
让他们殉葬。
这个念头刚刚落入她脑中,凝辛夷已经高声道:“离开这里——!现在,立刻,所有人都离开!她是故意的!她想要我们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话音落,凝辛夷已经看到了草花婆婆眼中闪过的寒芒。
毫无疑问,她再一次猜对了。
狂风倏起。
谢晏兮已经顺势提起距离他最近的程祈年,身形向后急退而去,同时周身剑意大涨,原本将草花婆婆困住的剑阵从一层变成了密密麻麻三层。
元勘和满庭也已经起身飞掠,而玄衣在迟疑一瞬后,到底还是放开了将奏乐村民们捆绑在一起的麻绳,也向后退去。
只剩下凝辛夷一个人在原地。
不是不想动,是方才消耗实在太大,一口气没提上来,四肢竟是有了短暂的麻痹之感,让她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她在心底苦笑一声,心道别不是自己给别人示警之后,反而是她要折在这里了吧。
念头才起,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剑气起阵,将第一波爆冲向她的妖气削散,再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一把将险些被倏而掀起的狂风带走的凝辛夷抓住。
兜帽被吹得歪歪扭扭,情急之下,凝辛夷只得抬手在脸上一抹,将原本白皙的小脸涂了乱七八糟的黑沙和泥土,还不忘将头发顺势揉乱。
被谢晏兮无情扔出去、一脸惊愕的程祈年在半空翻滚了小片刻,才落到了稍远处的玄衣怀里。而玄衣分明在后退一瞬后,就要提气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而去,结果却硬生生被程祈年砸了回去。
一步都没提起来,反而被砸得倒退两步,直接坐在了地上。
玄衣:“……”
程祈年眼冒金星,才要说一句什么,便听玄衣冷漠道:“你身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零件快要把我骨头碾碎了,还不快点起来?”
程祈年:“……”
他一边吐血,一边试图抓着同僚的袖子起身,才要忍不住指责两句谢晏兮的动作未免也太过粗暴,结果一抬眼,神色却又顿住。
方才淡下去的妖气重新聚拢,遮天蔽日,将泛出鱼肚白的天穹彻底遮蔽,妖紫近黑,一位妖神真正的实力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展露了出来。
而妖力漩涡的中心,无疑正是凝辛夷和谢晏兮所在的位置!
“既然知道了,就一个都别想走。”草花婆婆有些癫狂的笑声响了起来:“你们都应当感谢这位姑娘,好歹你们在死前能知晓一切,而非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去——”
妖力咒阵的光在白沙堤的上空亮起,那妖气竟是将半座山峦和整个村落都彻底笼罩,不断有咒阵的光亮起一隅,展露出繁复扭曲的线条。
“……天地棺椁。”谢晏兮挡在凝辛夷面前,抬头看着天穹,已然辨认出了草花婆婆究竟在白沙堤布置下了什么,他神色凝重,却在低头看到凝辛夷的脸时眼神顿了顿:“你脸上……”
凝辛夷飞快接话:“容貌丑陋,只得以泥土遮蔽,形容狼狈,还请见谅。”
又一把将被风刮飞的兜帽抓了回来,硬生生遮住脸,有点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刚刚说什么?天地棺椁?那是什么?”
她动作飞快,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谢晏兮眼底的那一抹啼笑皆非。
“所谓天地棺椁,便是将一方天地与世隔绝,再将其中的所有生灵都灭杀殆尽,让此处从此升级绝断,成为真正荒芜的不毛之地,从此再也无法生出一株草,一朵花。”谢晏兮的声音很淡,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空中不断亮起的那些咒阵脉络上:“但想要聚出此阵,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不仅仅是要将妖神自己的所有妖力都燃烧殆尽,更要这里原有的所有生命都心甘情愿成为天地棺椁的养料。”
凝辛夷心底悚然。
她看向已经在妖风冲击下晕过去了的那些奏乐村民,却发现他们脸上竟然没有惊恐与挣扎,甚至好似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咒阵不断凝聚,妖气还在节节攀升,程祈年腰间挂的妖气罗盘疯狂摆动震荡,他指间捏符,不顾自己的三清之气已经消耗殆尽,强打精神,数次想要起符通知神都平妖监这里的情况,却显然尚未成功。
元勘和满庭数次想要接近谢晏兮和凝辛夷,却被过分凶悍的风刮到难以寸进。
谢晏兮却不退反进,他的长发被风吹起,遥遥抬剑,指向依然被他的剑阵困在原地的草花婆婆:“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说服这一整个村落的人,以你和他们所有人的性命为阵眼,只为了杀我们几个人的?”
他微微俯身,凝视草花婆婆的眼睛,音色冷冽:“就当是让我死个明白。草花婆婆,我们这几个人中,到底是谁与你,与白沙堤,有这么大的仇恨?”
天空中闪烁的妖气咒纹越来越密集,凝辛夷的三清之气蔓延出去,所能感知到的范围里,那些村民竟是一个个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明明是凌晨时分,因为鼓妖闹出的那些动静,他们身上零零星星都带了些伤,但他们却都穿戴得异乎寻常得整齐甚至庄重。面对天上的如此异象,大家的脸上或许有泪,却也都超乎想象的平静。
像是在用最盛大的方式,去迎接一场等待已久的消亡。
那些孩童们有些虚幻的灵体慢慢褪色,然后化作熠熠星光,一道一道地没入天穹,在天地棺椁大阵上,像是一颗颗微弱却闪耀的星星。
不知是谁起的头,有人开始轻声哼唱小调。
无数哼唱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天地之间最后的声音,有些缥缈地穿透妖力漩涡,落在凝辛夷和谢晏兮耳中。
草花婆婆自然也听到了。
她脸上变得有些狰狞的神色被这样的乐声抚平,她近乎出神地听了许久,脸上浮现了留恋之色,然后慢慢闭眼,流下了两行血泪。
血色滴落地面,变成了滚烫的尘烟。
那些剑阵明明指着她的肉身,却再也困不住她。
因为天地棺椁已成,草花婆婆在痛极的灼伤之中,一声不吭地祭献了自己所有的妖力,肉身消弭,只剩下了一具虚幻的灵体。
她承受了那样的痛,却只在最后听到这一曲小调的时候,留下了眼泪。
“这是白沙堤人人都会唱的曲子。”她突然道,声音近乎轻柔:“你们听。”
一个个字音有些虚幻地构成一句句歌词。
“……阿娘永远陪伴你,阿娘永远守护你……”
“在漆黑的夜里,在炙热的白日,在时间的尽头……”
“睡吧,睡吧,我的宝贝。”
“睡吧,睡吧,沉入只有快乐的梦乡吧……”
……
大家哼唱的,竟然是一首哄睡小孩子的安眠曲。
草花婆婆脸上的戾色在轻柔的乐声中褪去,只剩下了最初的和蔼与悲悯,她看向谢晏兮和凝辛夷,轻轻笑了笑:“你刚刚问我,你们中是否有人与我们有仇?”
“答案当然是,有。”她的目光穿透妖力漩涡,落在程祈年和玄衣身上,仇恨的烈火重新在她的眼底熊熊燃烧:“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我便让你们,死个明白!”
言罢,她一挥袖。
遍布的砖瓦被风吹散开来,露出了她脚下这一片土地最原初的样子。
和沃土上的那一墩要好几个人合抱才能环绕的黑色巨大树桩。
毫无疑问,那便是草花婆婆身为木魅的本体。
下一个瞬间,众人只觉得,那些遍卷的妖风倏而停了下来。
旋即出现的,是无数虚影。
他们陷入了草花婆婆呈现的,追溯过去的幻境之中。
只见有身穿与程祈年相似官服的人们跋山涉水而来,环顾整个村落,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些嬉闹快乐的孩童身上,满意点头。
下一个画面,便是那些官吏们抬手起阵,将整个白沙堤都困在其中,又有人高声道:“今圣上为天下计,为百姓计,欲起两仪菩提大阵,阻北满来犯,阻妖兽南下,护佑苍生。白沙堤即日起,被择为阵眼之一,肩负庇护天下之责,乃是尔等草民的荣幸。”
白沙堤的村民们茫然对视,并不明白这话语的意思,只觉得什么责任,什么苍生,听起来云里雾里,高高在上,又与自己这些普通人有何关系。
有胆大之人上前一步,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官爷,这是何意,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那官吏颔首:“确实需要你们为这天下太平做出一些牺牲。”
大家面面相觑,再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是何牺牲?”
官吏笑着拍了拍身边茂密高大的黑树:“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这里,正好有一株这么适合做阵眼的菩提树吧。”
再下一个画面。
菩提盛放,黑树枝丫茂密,遮天蔽日,需要几人合抱才能环绕的树干下,人类的存在被衬托得像是沧海一粟一般渺小。
但也正是这样,才反过来显得人类之举是多么的肆意妄为。
繁茂的菩提树下,站了许多村民。
站在最前排的,是村里所有十二岁以下的孩童们。
孩童们茫然无知地仓惶四顾,只有在对上被某种阵法隔绝在他们之外的、母亲的眼睛时,才能找到一点安慰。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菩提树不知道。
白沙堤的村民们也不知道。
第一位孩童的血溅在阵法隔绝的阵壁上时,所有人的眼瞳都是凝滞的。
直到一声悲痛欲绝的凄厉叫声划破空气。
“不——!”
画面是没有声音的。
但那些尖锐的绝望,却分明穿透了时空,回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血一片片溅射。
村民们的悲戚,血泪与绝望都被无情地阻挡在了那一面阵壁之后,穿着平妖监官服的人仿若来自阴间的冷厉刽子手,直至将整个村子的孩童屠戮殆尽。
凝辛夷看到了阿朝的脸。
那一天,她头上的雪绒团子在血泊中变成了猩红,被打湿后,再也无法轻盈地随着主人的步伐晃动。
许是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命运,阿朝没有抵抗,她甚至很努力地想要不哭,眼睛一直看向疯狂拍打着阵壁的自己的娘亲。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阿朝脸上,已经通过嘴型辨认出了她在说什么。
“不哭……”她喃喃着,想要冲自己的娘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娘亲,不哭,阿朝不怕,阿朝……阿朝不怕。”
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小小的身躯却在血泊中不住地颤抖。
那些她自小相识熟悉的玩伴们的血逐渐汇聚成了一条蜿蜒的线,她蠕动向后,不想要触碰。
可很快,这里便成了漫天血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娘亲纳的青色鞋底被浸湿,旋即是鞋面上的刺绣小鸭和荷叶。
“阿朝……不怕……”少女细细的声音有了恐惧过度后的麻木:“不怕……”
无数村民在阵壁后跪下磕头,有人哀求那些平妖监的官爷们放了自己的孩子,但很快所有的哀求声便汇聚一片,变成了哀求草花婆婆展露神迹,如过去在战乱中那般,庇佑此处。
可草花婆婆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有母亲的眼中流淌出血泪,直到那黑色的树干被血色浸泡,直到最后一个小孩子也没了生息,小小的身躯逐渐从温热变成冰冷。
直到那些身着官服的刽子手们冷漠地离开白沙堤。
天地一片怆然。
有风吹过。
风将菩提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草木与血气混杂,再编入了无数泪水的咸涩。
阵壁早已被撤走,但那些孩童的血却也已经渗透进入了土地,将菩提的树根浸湿,泡烂。
阿朝小小的身躯倒下,灵体虚影却好似穿透了时空,看向了凝辛夷和谢晏兮的方向,再缓缓扫过一并注视着这一切的程祈年等人。
“大哥哥……大姐姐……”
“阿朝好疼啊……”
呜咽声如泣如诉,菩提树被镀上了一层此前没有过的幽光,那些从小儿的体内抽取出的天地之间至纯的三清之气顺着直入云霄的树干,没入天穹,成为了两仪菩提大阵的一部分。
白沙堤人不懂得那些官吏们所说的什么大义,什么天下,他们只知道,素来在乱世之中庇护他们的草花婆婆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是连草花婆婆都放弃了我们这里吗?”有村民绝望呢喃:“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是成为了绝后的天弃之地吗?”
所有的孩童无一幸免,所有的母亲都悲恸绝望,所有的父亲都心如死灰。
怎么不算是绝后。
“我们乃谢氏的守墓人,谢氏的人呢?发给谢氏的令箭和传讯符呢?没有回信吗?”
还有人一把提起了阿朝母亲的领子,摇晃着眼神已经趋于空洞的母亲:“你不是怀了谢家的种吗?你没有应声虫吗?没有能紧急联系上谢家人的方式吗?他们不是世家吗?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脉死在这里?”
几道厉声诘问。
却换来了满场沉默。
只有风声与菩提树叶的沙沙声响动,像是某种天地同悲。
村民们不知道,但看着眼前这一幕幕的众人却心知肚明。
非是草花婆婆不现身。
而是这些穿着平妖监官服的捉妖师们分明一早就知道此处有妖神庇护,所以在踏足白沙堤的那一刻,便以法器对这里布下了将妖神困住不得出的法阵!
那些黑树上缓缓落下的血里,分明也有草花婆婆怒而不得出的血泪!
倏而有一声尖叫响起。
所有人愕然的目光里,阿朝的母亲倏而猛地从地上起身,不管不顾地向着黑树的方向一头撞去!
她力度太大,分明从一开始就报了必死之心!
许是被她鼓励,那些悲恸至极的母亲们,竟然有许多就这样接二连三地,恸哭着喊着自己孩子的乳名,不愿意再活在这个世间,接连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生生撞死在了菩提树下。
那些虚影层叠,也有母亲日夜长跪于此处恸哭,最终还是随自己的孩子而去。
血。
一层又一层的血。
孩童的血,母亲的血。
恨意连绵,怒意滔天,哭声呜咽,那些饱含着怨气的血渗入土地,没入菩提树的根梢,永生永世也不会散去。
越来越厚重的血铺满了所有人的视线,草花婆婆带着冷峭的诘问也在这个时候响起:“看清楚杀了白沙堤孩子们的人是谁了吗?看到他们穿的是什么衣服了吗?知道为何白沙堤的所有村民都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为筹,来助我开启这天地棺椁,葬送此方所有生灵了吗?”
说到这里,草花婆婆的灵体已经彻底燃起了熊熊的火,那火从她的脚面开始燃烧,一路向上舔舐,将她的面容都变得模糊扭曲。
“不必提问,我来解答你们最后的疑问。”
“为什么偏偏是你们。”
“原因很简单,我们所能接触到的,最高层次的来自官府的人,也就只有你们了。这个白沙堤早就已经是一副天地棺椁,平妖监总会来人,我们不在乎到底是谁,但无论是谁能来到这里,何时来到这里,有一个,来一个,都得死。”
杀了孩子们的不是鼓妖,是人。
鬼鸟钩星想要复仇的目标,也不是妖,是人。
草花婆婆不惜燃烧自己身为妖神不灭的妖气与躯壳,鬼鸟钩星甘愿慨然赴死以布下这一局,满白沙堤的村民悍然献上自己的生命以支撑起这一方天地棺椁大阵,在最后的绝望之中,想要以血还血的对象……
还是人。
他们甚至已经绝望到了,复仇的对象,只要是平妖监的人就可以。
因为但凡平妖监有平妖使死在任务之中,必会再遣平妖使来探寻真相。
神都太远,玄天塔太高,平妖监太大。
他们问天无力,问地无声。
竭尽全力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以这种近乎惨烈的玉石俱焚,尽可能多地,杀死一些平妖监的、或许其实根本不重要的官吏们。
火色之中,草花婆婆恨声道。
“你们口口声声想要一个答案。现在,你们都看到了。”
“这便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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