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时候,家乡还有许多牌坊。
青山绿水,长路一条,走不了多远就有一座。高高的,全由青石条砌成,石匠们手艺高超,雕凿得十分细洁。顶上有浮饰图纹,不施彩粉,通体干净。鸟是不在那里筑窝的,飞累了,在那里停一停,看看远处的茂树,就飞走了。
这算是乡间的名胜。夏日,凉沁沁的石板底座上总睡着几个赤膊的农夫,走脚小贩摆开了摊子,孩子们绕着石柱奔跑。哪个农夫醒来了,并不立即起身,睁眼仰看着天,仰看着牌坊堂皇的顶端,嘟哝一声:“瞎,这家有钱!”走脚小贩消息灵通,见多识广,慢悠悠地接口。有一两句飘进孩子们的耳朵,于是知道,这叫贞节牌坊,哪个女人死了丈夫,再不嫁人,就立下一个。
村子里再不嫁人的婶婶婆婆多得很,为什么不来立呢? 只好去问她们,打算把牌坊立在哪里。一阵恶骂,还抹下眼泪。
于是牌坊变得凶险起来。玩完了,也学农夫躺下,胡乱猜想。白云飘过来了,好像是碰了一下牌坊再飘走的。晚霞升起来了,红得眼明,晚霞比牌坊低,牌坊比天还高,黑阴阴的,像要压下来。闭一闭眼睛再看,天更暗了,牌坊的石柱变成长长的脚,有偏长的头,有狭狭的嘴。一骨碌爬起身来,奔逃回家。
从此与牌坊结仇,咀咒它的倒塌。夜里,风暴雨狂,普天下生灵颤栗,早晨,四野一片哭声。庄稼平了,瓦片掀了,大树折了,赶快去看牌坊,却定定地立着,纹丝不动。被雨透透地浇了一遍,被风狠狠地刮了一遍,亮闪闪地,更精神了,站在废墟上。
村外有一个尼姑庵,最后一个尼姑死于前年。庵空了,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老先生,说要在这里办学堂。后来又来了几个外地女教师,红着脸细声细气到各家一说,一些孩子上学了。学了几个字,便到处找字。乡下有字的地方太少,想牌坊该有字,一座座看去,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因此傻想,要是那个走脚小贩死了,谁还知道牌坊的主人呢?
幸好,村子里还有一个很老的老头。老头家像狗窝,大人们关照不要去,他是干盗墓营生的。有个晚上他又与几个伙伴去干那事,黑咕隆咚摸到一枚戒指,偷偷含在嘴里。伙伴们听他口音有异,都是内行,一阵死拳,打成重伤,吐出来的是一枚铜戒,换来焦饼十张。从此,孩子们只嫌他脏,不敢看他那嘴。但是,他倒能说牌坊许多事。他说,立牌坊得讲资格,有钱人家,没过门的姑娘躲在绣房里成年不出,一听男方死了,见都没见过面呢,也跟着自杀;或者……
都是小孩子听不懂的话。只有一句听得来神,他是低声说的:“真是奇怪,这些女人说是死了,坟里常常没有。”
乡下的孩子,脑袋里不知装了多少猜不透的怪事。谁也解答不了,直到呆呆地年老。老了,再讲给孩子们听。
管它无字的牌坊呢,管它无人的空棺呢,只顾每天走进破残的尼姑庵,上学。
尼姑庵真让人吃惊。进门平常,转弯即有花廊,最后竟有满满实实的大花圃藏在北墙里边。不相信世间有那么多花,不相信这块熟悉的土地会挤出这么多颜色。孩子们一见这个花圃,先是惊叫一声,然后不再作声,眼光直直的,亮亮的,脚步轻轻的,悄悄的,走近前去。
这个花圃,占了整个尼姑庵的四分之一。这群孩子只要向它投了一眼,立时入魔,一辈子丢不下它。往后,再大的花园也能看到,但是,让幼小的生命第一次领略圣洁的灿烂的,是它。它在孩子们心头藏下了一种彩色的宗教。
女教师说,这些花是尼姑们种的。尼姑才细心呢,尼姑才专心呢,也不让别人进这个小园,舒舒畅畅地种,痛痛快快地看。
女教师说,不许把它搞坏。轻轻地拔草,轻轻地埋下脚篱,不许把它碰着。搬来一些砖块砌成凳子,一人一个,端端地坐着,两手齐按膝盖,好好看。
终于要问老师,尼姑是什么。女教师说了几句,又说不清,孩子们挺失望。
两年以后,大扫除,女教师用一条毛巾包住头发,将一把扫帚扎在竹竿上,去扫屋梁。忽然掉下一个布包,急急打开,竟是一叠绣品。一幅一幅翻看,引来一阵阵惊呼。大多是花,与花圃里的一样多,一样艳,一样活。这里有的,花圃里都有了;花圃里有的,这里都有了。还绣着一些成对的鸟,丝线的羽毛不信是假,好多小手都伸上去摸,女教师阻止了。问她是什么鸟,竟又红着脸不知道。问她这是尼姑们绣的吗,她点点头。问尼姑们在哪里学得这般好功夫,她说,从小在绣房里。这些她都知道。
绣房这个词,已第二次听到。第一次从盗墓老头的脏嘴里。那天放学,直着两眼胡思乱想。真想找老头问问,那些立了牌坊的绣房姑娘,会不会从坟墓里逃出来,躲到尼姑庵种花来了。可惜,老头早已死了。
只好与小朋友一起讨论。年纪早大的一个口气也大,说,很多出殡都是假的,待我编一个故事,你们等着听。他一直没编出来。孩子们脑中只留下一些零乱的联想,每天看见花圃,就会想到牌坊,想到布幔重重的灵堂,飞窜的小船,老人的哑哭,下帘的快轿……,颠三倒四。
孩子们渐渐大了,已注意到,女教师们都非常好看。她们的脸很白,所以一脸红马上就看出来了。她们喜欢把着孩子的手写毛笔字,孩子们常常闻到她们头发上淡淡的香味。“你看,又写歪了!”老师轻声责备,其实孩子没在看字,在看老师长长的睫毛,那么长,一抖一抖地。老师们都极爱清洁,喝口水,先把河水打上来,用明矾沉淀两天,再轻轻舀到水壶里,煮开,拿出一只雪白的杯子,倒上,才轻轻地呷一口,牙齿比杯子还白。看到孩子在看,笑一笑,转过脸去,再呷一口。然后掏出折成小四方的手绢,抹一下嘴唇。谁见过这么复杂的一套,以前,渴了,就下到河滩上捧一捧水。老师再三叮咛,以后决不许了。可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些教师都是大户小姐,讲究。
学生一大就麻烦,开始琢磨老师。寒假了,她们不回家,她们家不过年吗? 不吃年夜饭吗? 暑假了,她们也不回家,那么长的暑假,知了叫得烦人,校门紧闭着,她们不冷清吗? 大人说,送些瓜给你们老师吧,她们没什么吃的。不敢去,她们会喜欢瓜吗? 会把瓜煮熟了吃吗? 大人也疑惑,就不送了吧。一个初夏的星期天,离学校不远的集镇上,一位女教师买了一捧杨梅,用手绢掂着,回到学校。好像路上也没遇到学生,也没遇到熟人,但第二天一早,每个学生的书包里都带来一大袋杨梅,红灿灿地把几个老师的桌子堆满了。家家都有杨梅树,家家大人昨天才知道,老师是愿意吃杨梅的。
老师执意要去感谢,星期天上午,她们走出了校门,娉娉婷婷地走家访户,都不在。门开着,没有人。经一位老婆婆指点,走进一座山岙①。全是树,没有房,正疑惑,棵棵树上都在呼叫老师,有声不见人。都说自己家的杨梅好,要老师去。老师们在一片呼唤声中晕头转向,好一会,山岙里仍然只见这几个微笑着东张西望的美丽身影。终于有人下树来拉扯,先是孩子们,再是母亲们。乡间妇人粗,没几句话,就盛赞老师的漂亮,当着孩子的面,问为什么不结婚。倒是孩子们不敢看老师的脸,躲回树上。
但是对啊,老师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好像都没有家。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父母的家。也不见有什么人来找过她们,她们也不出去。她们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掉进一个古老的尼姑庵里。她们来得很远,像在躲着什么,躲在花圃旁边。她们总说这个尼姑庵很好,看一眼孩子们,又说尼姑太寂寞。
一天,乡间很少见到的一个老年邮差送来一封信,是给一位女教师的。后来又来过一个男人,学校里的气氛怪异起来。再几天,那位女教师自尽了。孩子们围着她哭,她像睡着了,非常平静。其他女教师也非常平静,请了几个乡民,到山间筑坟,学生们跟着。那个年龄最大的学生走过一座牌坊时不知嘀咕一句什么,“胡说!”一声断喝,同时出自几个女教师的口,从来没见过她们这么气忿。
孩子们毕业的时候,活着的教师一个也没有结婚。孩子们围着尼姑庵——学校的围墙整整绕了三圈,把围墙根下的杂草全都拔掉。不大出校门的女教师们把学生送得很远。这条路干净多了,路边的牌坊都已推倒,石头用来修桥,摇摇晃晃的烂木桥变成了结实的石桥。
叫老师快回,老师说,送到石桥那里吧。她们在石桥上捋着孩子们油亮的头发,都掏出小手绢,擦着眼睛。孩子们低下头去,看见老师的布鞋,正踩着昔日牌坊上的漂亮雕纹。
童年的事,越想越浑。有时,小小的庵庙,竟成了一个神秘的图腾②。曾想借此来思索中国妇女挣扎的秘途,又苦于全是疑问,毫无凭信。十年前回乡,花圃仍在,石桥仍在,而那些女教师,一个也不在了。问现任的教师们,完全茫然不知。
当然我是在的,我又一次绕着围墙急步行走。怎么会这么小呢? 比长藏心中的小多了。立时走完,怆然站定,夕阳投下一个长长的身影,贴墙穿过旧门。这是一个被她们释放出去的人。一个至今还问不清牌坊奥秘的人。一个由女人们造就的人。一个从花圃出发的人。
一九八五年,美国欧·亨利小说奖授予司徒华·达比克的《热冰》。匆匆读完,默然不动。
小说里也有一块圣女的牌坊,不是石头做的,而是一方冰块。贞洁的处女,冰冻在里边。
据说这位姑娘跟着两个青年去划船,船划到半道上,两个青年开始对她有非礼举动,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顾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两个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则被水莲蔓茎绊住,陷于泥沼。她的父亲抱回了女儿半裸的遗体,在痛苦的疯癫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封进了冰库。村里的老修女写信给教皇,建议把这位冰冻的贞洁姑娘封为圣徒。
她真的会显灵。有一次,一位青年醉酒误入冷库,酒醒时冷库的大门已经上锁。他见到了这块冰: “原来里面冻的是个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发,不仅是金色的,简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闪闪烛光,散发着黄澄澄的金色。她袒露着酥胸,在冰层里特别显得清晰。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蒙蒙眬眬像在睡梦里,又不像睡梦中的人儿,倒像是个乍到城里来的迷路者。”结果,这位青年贴着这块冰块反而感到热气腾腾,抗住了冰库里的寒冷。
小说的最后,是两个青年偷偷进入冰库,用小车推出那方冰块,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两个青年挥汗如雨,挟着一个完全解冻了的姑娘飞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远远送出天边。
我默然不动。
思绪乱极了,理也理不清。老修女供奉着这位姑娘的贞洁,而她却始终袒露着自己有热量的生命,在她躲避的冰里。我的家乡为什么这么热呢? 老也结不成像样的冰。我的家乡为什么有这么多不透明的顽石呢? 严严地封住了包裹着的生命。偷偷种花的尼姑,还有我的女老师们,你们是否也有一位老父,哭着把你们送进冰块? 接下去就不敢想了,达比克用闪闪烛光形容那位姑娘的秀发,你们的呢,美貌绝伦的中国女性?
把女儿悄悄封进冰块的父亲,你们一定会有的,我猜想。你们是否企盼过那两个挥汗如雨的青年,用奔跑的热量,让你们完全解冻,一起投向熹微的天际?
冒犯了,也许能读到这篇文章的我的年迈的老师们,你们在哪里?
(选自1988年《收获》)
New Criticism
新批评
青年评论家贾想对刊发于2023年《人民文学》的“90后”作家小说进行观察,以普通读者的视角和评论家的洞察力,将这些青年写作者归类为“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进行阐释,说出自己的惊喜,也说出困惑,“‘天真’是人类与神性合一的状态,‘经验’是人类与神性分裂之后的状态。”“如果说,天真的小说家带给我更多的是愉悦,那经验的小说家带给我更多的就是思索。”
致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
——2023年《人民文学》“90后”作家小说札记
文 / 贾想
“
各位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
你们好!请容许我,一个从你们的小说中得到了愉悦与困惑的普通读者,抛掉高高在上的第三人称,以第二人称的方式与你们联络。请允许我,擅自跨过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山高水远,跨过创作与阅读之间的永恒时差,坐到你们的面前,看着你们的眼睛,以友人的方式,直接同你们说话。
如果你们还不熟悉我们普通读者的性情,请读一读伍尔夫女士在《普通读者》当中的描述吧:“他是为了个人的兴趣而阅读,不是为了传授知识或纠正他人的见解。最重要的是:他是在一种本能的指引之下。”这正是我们普通读者的做派。依循直觉,直接了当。所以,请原谅这一封陌生读者的来信,原谅我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还没洗净双手、喘匀了气,就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给你们写信。
你们大概想知道,为何称呼你们是“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这跟帕慕克的那本演讲集《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其实并无关系。我说的“天真”与“经验”,来自威廉·布莱克。就是那个十八世纪伦敦袜商的儿子,一辈子辛勤谋生的小版画家,现在人们尊他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英国诗人。相信你们了解他的两部诗集:《天真之歌》与《经验之歌》。《天真之歌》收录了愉快的诗歌,展现了人类童年时期的活力,以及被神所庇护的满足感、安全感。《经验之歌》相反,布莱克刻画了人类与神走散之后的迷失、慌张与无依无靠,展示了童年丧失以后,幻象与虚无对内心的折磨。
威廉·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中文版
“天真”是人类与神性合一的状态,“经验”是人类与神性分裂之后的状态。描述近代以来精神的转变,还有比从“天真”到“经验”更精准的表述吗?朋友们,从共性上看,你们三十岁上下,创造力旺盛,无一不自觉、不专注。你们的写作昭示着你们一致的决心:以小说艺术为志业。天真的与经验的,这种非此即彼的分类,肯定无法穷尽你们每个人的可能性,说出你们每个人辽阔的理想。但各位,恕我能力有限,面对你们刊登在2023年《人民文学》上面的新作,请容许我借助布莱克的这个标准,对你们作出一个简要而迅速的区分吧。请容许我挂一漏万,在“本能的指引之下”,指认你们之中天真的那个、经验的那个,说出我的喜悦、我的困惑。
我们先来看一看,哪些天真的小说家在谱写他们的“天真之歌”吧。
▲ 吴清缘、周于旸、焦典
吴清缘的《卫煌》一定是其中嘹亮的一支。因为天真的小说家,一定是想象天马行空、讲起故事手舞足蹈的那个。吴清缘,你以先知一般确凿无疑的语言,向我们描述了一场发生在未来的、惊心动魄的启蒙运动:机器人的启蒙。在这个人工智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化、朝难以预测的未来大步前进的时代,你将我们对硅基生命的赞美与担忧,转化成了想象的发酵剂。你让我们看到,硅基生命花费千万年完成觉醒之后,他的疑问竟然与人类如出一辙: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什么是创造?什么是美?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那些我们人类习以为常的能力——审美、创造、爱与哭泣,竟然是宇宙演化了上千万年,以无数时间的代价所换来的宝贝。穷尽宇宙的真相依然保持天真,这就是科幻作家的浪漫吗?
而周于旸,你让我意识到,天真的小说家喜欢的是充满活力的强人。这群人,应该是阿喀琉斯、力士参孙和堂·吉诃德的后代。快意、果断、敢作敢为,有使不完的劲儿、勃勃的野心。《招摇过海》当中的曾传裕正是如此。尤其是在小说的开头,你先声夺人地描述一个强人的出场:依靠他的勇气、运气、力气,从大海的手里搏回了一条完好无损的大鱼。但随即,你为曾传裕设置了考验:到手的大鱼被动物保护部门带走,命运开始施展自己的威力。但强人的生命不能由成功学衡量,应当看他经历的事有多难,出过的海有多远,对人的情有多深。对曾传裕而言,大鱼、岛屿、海洋,是一个形而上的理想世界投到人间的鱼钩。虽然故事的最后,他随鱼钩上升,从人间消失,但他已经成为我们对于海的梦想的一部分。
焦典,你的写作完全展示了天真的本相。那就是作为一个孩子来观察、体验和认识世界。以孩子那旺盛的好奇心、活跃的动作、不惧死生的眼光。你的《长河夜渡》告诉我们,天真的小说家普遍具有发达的动作能力。在这个有关武艺的故事里,阿爷每个招式都是爱的招式,而“我”对于每个招式的学习,都是对于爱的学习。小说最漂亮的一处,是写阿爷之死。正如柯希莫跳上树枝的那一跃,你在这里使的是卡尔维诺式的一跃:“阿爷借力一跃,纵身入暮色,回到寂静的那边,回到万物恣意,蚂蚁亦可仗剑行走的那边,回到再老的鸟都有柔韧的奇异翅膀的那边。”死亡,明明是最无法动作的时刻,但你反其道而行,把死亡变成了最后一个招式、最后一次行动,将这个消逝的时刻升华为解脱的时刻。动作,在此展现了强烈的乐观主义。
谭滢,通过《木石苑》,你向我们展示了天真的根本力量:爱的力量。这里的爱,是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爱,是魂飞魄散、不疯魔不成活的爱。你用温润如玉的语言,灵动雅致的笔调,轻快爽朗地讲出了一段这个时代所没有的“天真之爱”。在“天真之爱”里,只有爱与不爱的是非问题,没有真情与假意的真伪问题。陈锦丞,你在《断折芦笛的傍晚》当中写的是“天真之爱”更为原始的形态:欲望。故事写的是一个外来的女人与一个古老信仰社会当中的男孩的接触。两个人背负的文化意义,将这个接触变成了寓言性的动作。男孩的欲望,从他的无意识深处,同时也是从历史的深处萌芽了。你将一个男孩的性苦闷,叙述出了“寻根”小说的气质。
我想,举出这些例子已经足够。我们已经可以把握天真的小说家的特征:你们写作的发生,更多来自直觉与激情、童真与天然。在对人类善恶、真假、美丑的衡量当中,你们倾向肯定性的那一边。因此,无论你们的题材怎样迥异,你们底层的风格都是浪漫。特别要指出的是,你们也许全部是堂·吉诃德的后裔,因为你们与客观的世界唇齿相依,你们热爱动作,热爱通过行动与世界建立直接的联系,从而捣毁或者改造世界。你们是一群天真的小说家,你们教给我的是“天真的诗学”。
现在,我来拜访一下另外一群人:经验的小说家。你们显然比刚才那几位天真的朋友更加安静。你们看上去少言寡语,目光是收敛的、内倾的,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然而,你们所创造的小说世界,可并不像你们那样让人舒服。那里光照似乎总是不足,人们总是心事重重。那里,街道上的事故和人心当中的事故一样多!总之,那是一个问题重重的世界。但这才是经验的世界,不是吗?布莱克早就在《经验之歌》里面提示过进入的方法:“我一下子跳进这危险的世界”(《婴儿的悲哀》)。我得不假思索、一股脑跳进去才行!
▲ 李祯、路魆、周婉京
李祯,先谈谈你的《夜行女孩》吧。你在里面塑造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保安。他生命的活力被什么给抽走了,他变得如此之轻。这个轻飘飘的躯壳,只能让他过着一种“无法深入的生活”:看守,发呆,检查,躺在草坪上。整个小说写的都是他的“游荡”,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的行动。故事的最后,他终于攒够了力气,做出了动作。李祯,你以淡漠而迷人的语调,讲完了一个没有内容、但充满了氛围的故事。这是经验的小说家的一种能力吧?
路魆,我猜你其实无心讲述一个结构完满的故事。在《磐石与云烟》当中,你更感兴趣的是人,是人的思维和哲学,不是吗?小说里,你塑造了一个酷爱思索和做梦的男人,他热衷于关于生活的言论与观点,却不热衷于生活本身。更奇怪的是,他和爱人之间,是研究对象与研究者的关系:观察、发现、分析、总结。爱人成了一个客观的标本。这和《木石苑》里面的“天真之爱”,不是恰好相反吗?“知识的积累使人服从,这是有害的。”布莱克的箴言,你是否也认同呢?
周婉京,你的《黄金蛋糕》让我感到亲切。这难道不是一个来自俄罗斯的故事吗?通篇回响着俄罗斯文学的教诲:人与生活的问题,是文学最严肃、最根本的问题。你深知人心在不公与虚伪之中的幽微波动,对社会议题的把握令人信服。你所提出的问题,不也是我这样平凡的劳作之人,时常在纳闷的吗——“怎么好好的就没劲儿了呢?”这不正是契诃夫对这个经验的时代所提出的质问吗?所以,我愿意这样想:你的故事应该是来自俄罗斯的!是19世纪末的俄罗斯,对我们的时代投以的一吻。
陈萨日娜,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读到你的小说了。作为一个锋芒已露的小说家,你的风格已趋于稳定。你依然是这样:对于身体的不适具有高度的意识,对于身体的美学具有异常的直觉。《热冰》展现了一具被目光所凝视、被意义所质问的中年人的身体。这具身体充满了骚动和不安,充满了否定自己和拯救自己的冲动。此外,你还揭示了这个经验的世界,人的最为基本的痛苦:分裂的痛苦。面孔与面具,真情与伪装。我们这群现代的人,是不是已经被这种表里不一的生活给撕碎了?
当然,经验世界的问题不止这些,经验之歌的曲调不止这些。索耳,在《番石榴飞艇》当中,你是不是意识到了这个时代经验的通货膨胀,所以才会跑到岭南的近代史里面寻找保值的写作资产?你的写作,揭示了经验的小说家一条秘密的退路:当他无法跟踪这个变幻的时代,他还可以回到对历史的考据和推测之中。叶杨莉,你在《水鬼》中重提《狂人日记》所聚焦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怀疑”。经验的小说家的虚构冲动,是不是来自对陌生人、陌生世界的怀疑和揣测?赵志远,你刚满二十二岁,但你已经知道如何将整个小说的大厦建造在沙子上。《乳牙》被放置在一个经不住推敲的基点上:儿女帮父亲找牙,找到的才能继承家产。将小说建立在一个虚伪的基础上,书写“虚伪的作品”——这也许就是余华所发现的现代主义文学的道路?韩杉,《寻找辛巴》是不是借用了《城堡》的叙述感觉?轻率的出发,虚幻的到达:卡夫卡创造了现代人的一种基本行动模式。这个“不能完成的行动”,是来自经验世界的受挫者的噩梦。崔故,你在《生枝》当中,依靠想象力的完形冲动,拼合成了一个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故事。经验世界所提供的材料,已经无法支撑起一个饱满的短篇小说了吗?
在经验的小说家这里,我是不是提出了太多疑问?没有办法,如果说,天真的小说家带给我更多的是愉悦,那经验的小说家带给我更多的就是思索。和“天真的诗学”一样,你们的写作存在一种“经验的诗学”吗?譬如,你们的写作往往根源于一个问题,你们的叙事依赖思维、理性与设计;譬如,你们倾向于剖开世界无序、迷惑、痛苦的内在,你们要求对否定性的价值作出当庭审判;譬如,你们热爱头脑胜过动作,热爱咖啡胜过酒;譬如,你们全部是哈姆雷特的近亲,在理性无限膨胀的同时,行动却无限地萎缩……
各位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很抱歉,要充分谈论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和作品,我显然写得太短;但对于一封普通读者的来信而言,我已经写得太长。
感谢你们的写作,让我们劳作之人的灵魂,也能享受片刻的休息。等待你们的回信,也等待这个冬天的雪,落到我的头上。
文章编辑:何晶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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