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成十二岁的时候,添了个小弟弟。 可是,没了妈。 那是一九七七年。 其实已经开始实行独生子女政策了,周围的邻居开玩笑地说乔一成妈是老蚌生珠。 其实那年母亲也不过三十五岁。尽管男人不争气,不顾家,孩子多拖累重,又没有什么光鲜一点的衣服穿,可是,隐隐的,总还有两分秀色。 街道计生办的人也来过,宣传政策,叫她把孩子做掉。邻居的阿姑阿嫂阿婆们都劝她别要这个孩子了,违反国家政策不说,又多添一张嘴,以后吃穿用度,上学成家,哪样不要成把的钱?现在又不同过去,饭锅里多添一瓢水就养活一个人。 母亲也有过犹豫,偷着跑了两趟妇产医院,到底没有敢做手术。回到家被乔一成爸臭骂了一通,连带着街道干部与阿姑阿嫂阿婆们也吃了一通夹枪带棒指桑骂槐。 乔一成的爸叫乔祖望,他完全不是因为特别有儿女心肠才舍不得老婆肚子里这个孩子,他只不过觉得,那是他的种,谁敢弄死他的种? 邻居的阿姑阿嫂阿婆们私底下就会阴阴地笑:他的种?噢哟,他以为是他的种呢! 这话被小少年乔一成偶然听到了,他并不是特别的明白,却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恨恨地瞪着说闲话的人。恨不得眼里飞溅出火星子,把那些三姑六婆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乔一成不能听别人说母亲的坏话,但其实,最最不能接受母亲怀孕的,恰恰是他自己。 他是那么爱着他的妈。那种爱意,堵在他的心里,塞在他的喉咙口,说不出来。 乔一成比他大弟弟乔二强大四岁。 在出生到四岁这段日子里,他曾与母亲无比亲近,母亲把所有的注意与关爱都给了他。那段时间,母亲只上上午的班,拿极少的工资,她每天回来后就把他背在背上做家事。记忆早已模糊,那温暖极了的感觉还在乔一成的心里。就象晒完了太阳,太阳下了山,可是身上的暖还在。
后来,陆续有了弟弟妹妹。母亲的精力分散了,而且,她也再不能只上半天班了。可是母亲对长子总归是有一些不同的,乔一成常常在上学前被母亲拉到用油毡子挨着墙搭出来的小厨房里,躲在杂物的后面那方窄小的空间里,吃着妈妈给单独做的一个糖心蛋,滚烫的,可是为了不让弟妹与爸爸发现,他吃得飞快,烫得直吸气,这是他跟母亲共同守着的一个秘密。 乔一成已有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母亲怀孕。可是早些年他太小,只懂得母亲的肚子鼓起来了,又瘪下去了,然后他就有了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母亲的这次怀孕,给已有了深刻的性别意识的十二岁少年乔一成一种鲜明的羞耻感,他严峻的瘦长的小脸儿拉得更长,他开始拒绝同学和邻居小孩的来访,他不再让一个学习小组的同学上自己家来做功课,而利用小组长的权力把学习小组长期地安排在同组的一个小男生家里,他会象轰小鸡一样轰走靠近他家门的所有邻居小孩子。 母亲面目略有些浮肿,两颊上生了大片的浅褐色的蝴蝶斑,头发蓬乱毛躁,发质也枯,不复乔一成记忆中的丰厚柔顺。她挺着大肚子,在窄小的家中来来去去,臃肿笨拙得象一只大鹅,低头做事的时候,嘴会不自觉得嘟出来,破坏了她原本美好的唇形,使得她看上去象一个不认识的人,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一切,都叫乔一成不舒服,不痛快,又说不得,憋得心里很难受。 乔一成父母祖上三辈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 这个城市冬天严寒,夏天酷热,外地人无不怨声载道,可是本地人,却一味地忍耐,在忍耐中享受。平静得近乎安详,因此,他们的生活,无论幸福或是不幸,无不带着一点点悲壮的意味。这里的人似乎也无甚大志或是野心,不急不缓地得过且过地心安理德地活着。
那个年代,这个城市的角落,还有众多细如羊肠似的小巷,最窄处只容一人通行。这些小巷连接一片片旧式的院落与房屋,这些院落里,房屋旁还有用油毡与碎砖搭出的更加破败的小棚子,用来做饭或是堆放杂物。如果从空中俯看,这些地方大约象是这个城市身上的伤疤或衣上的补丁。 乔一成的家就在这样的伤疤或补丁上。 一个老旧的院落,原先大约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宅院,前后一共三进屋子,现在住了有十来户人家,乔一成他们家在第二进,两间老式的屋子,被一个暗暗的堂屋连在一起,一间是父亲与母亲的卧室,另一间住着乔一成兄弟姐妹四个,都是雕花的木漆斑驳的窗子。 院子里是坑洼的青石砖地,年代久了,一到雨天便积起一洼一洼的水。
这一天,正是雨后,那个乔一成暗暗喜欢的同班同学刘芳就踩着这一洼一洼的水走到了他家的门前。 小姑娘穿着白衬衫与花裙子,露着细白的小腿,她的衣领和裙边上都有很细很细的蕾丝花边,是全班全年级小姑娘羡慕的对象,她带绊的黑皮鞋上溅了一些泥点。 刘芳的家住在乔一成家对面的街上,只隔了一道窄窄的路,那路解放前是一条臭河沟,解放后填平了成了路,这两年又弄了个花圃,种了玫瑰,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品种,花开的时候,街道叫人采了,卖给药房,也算是一项收入。 刘芳的家是这一带少见的高大门头,石头的,里面两进房,只住着刘芳一家,文革后刚还给他们家的产业。她的祖父是归国华侨,家里有一架钢琴,虽然是旧的,可是依然锃亮,琴键黑白分明。 那个年代,家里有一架钢琴,几乎等同于现在在东郊有一所别墅,就在美龄宫隔壁。 更稀奇的是,刘芳是独生女,这在班里的同学间更显得特别,同学们大多是有兄弟姐妹的,象乔一成这样家里有四五个孩子的也不算少。 刘芳跟乔一成是一个学习小组的,这两天她病了,所以这会儿来向乔一成问作业。 乔一成躲在屋子里,不愿意出去。 他越是在心底里喜欢她喜欢得要命,越是不想让她来自己的家。 谁知母亲竟然迎了出去,鼓着那样大的肚子,拉了刘芳叫进来坐一会儿,又从饼干桶里摸出两块硬得跟石头似的饼干非塞进刘芳的手里不可。 乔一成从里屋冲出来,用力的把记了作业的小本子扔给刘芳,几乎有点恶狠狠的。他想,谁叫她来的,谁叫她拉她进来的,反正他从此不会再理这个叫刘芳的丫头了。 小姑娘的眼眶里浮起了泪光,拿了本子走了。 母亲跟过来问乔一成:你怎么啦? 问了三四次,乔一成都不答话,也不抬眼看母亲一眼。 晚上,乔一成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的。二弟乔二强的脚叭地踢到了他的脸,他恨恨地拨开。 他听见卧室门口有细微的动静,一会儿,母亲走了进来,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来看他。 从窗口透进来的柔和的月光过滤了母亲脸上的浮肿,使她看上去年青明净,头发上有月华飞出的一道浅浅的边,臃肿的身架隐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分明。这才是乔一成记忆里的,妈妈的样子,这种认知叫乔一成幸福得有流泪的冲动。母亲拍了拍他,他撒娇地哼了两声。 他没有想到,这是他与母亲最后的一次亲近。 母亲的阵痛是在第二天开始的。她收拾了一下,跟乔一成说,看好弟妹们,妈上医院去了。 本来,她是打算坐公交车去的,路上,疼痛又缓了些,于是她想,走几站也不费什么事,能省一毛钱,是一天的菜钱呢。所以她就走到医院去了。 快到医院的时候,她打了个电话到自己妹妹的厂子里。她妹妹听说她要生了,就赶了过去。 这个时候,乔一成的父亲还坐在麻将桌上。 当然是偷偷在赌的,屋子的窗子上拉着厚的窗帘,麻将桌上垫着厚实破旧的粗毛毡子。 乔一成的二姨找了来,跟姐父报喜,说姐姐在医院生了个儿子,六斤重,不大,但还健康。 听说生了儿子,乔祖望也就哼哼两声,倒是桌上的牌友齐声道喜,要他请客,他说:没问题没问题,叫人去买几笼小笼包来,同旺楼的! 大家一齐笑说,真是大出血啊,同旺楼! 眼看着他还要继续酣战下去,乔一成二姨急得上前拉他:你也动一动,去看看我姐,给孩子起个名字! 乔祖望道:有什么好看,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生,怎么这次就特别地精贵,要起什么名?今年七七年,就叫七七算了。 原先,四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排着下来的,乔一成,乔二强,乔三丽,乔四美。这个却叫了乔七七。 二姨跺脚说:你到底去不去? 桌上的几个人都劝:去一下去一下。看看放心些。 乔祖望把面前的牌一推:去去去!站了起来:在哪家医院? 二姨说了医院的名字。 乔祖望说:那么远? 二姨没好气:鼓楼医院近,住不起! 乔祖望说:叫辆三轮车。 二姨更气了:我姐快生了还走着去呢,你倒叫三轮车!走走路不会走死人! 两个人一路口角往医院去了。 乔一成带着弟妹在家里等。傍晚的时候,他把中午剩下的饭用开水泡泡,跟弟妹们就着小菜吃了。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坐在堂屋的门槛上。 他看着青色的屋顶,瓦愣间有草冒出来,乱七八糟的一蓬又一蓬,青黄交杂,初夏橙红色的落日挑在屋檐上,跟假的似的,好象伸手可触。 噩号来的时候完全没有预兆,反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宁静使得不幸越发地措不及妨。 二姨突然奔了进来,一路跌跌撞撞地,一边气喘着对着乔一成说:你的弟弟妹妹呢?快点快点,锁好门跟我走!快点快点! 长大了以后的乔一成常常想起这一个傍晚的落日。 他还会想,那个时候,他年纪小,手也小,抓不住幸福。 而不幸,却由命运交到你的掌心,不要都不行。 2 那一天,二姨拖着他们几个,老也等不到车。 老旧的公交车哐哐地来了又走了,都不是到医院的那一趟。 乔一成拉着两个妹妹,二姨拉着二强,二强个儿小,整个儿地吊在二姨身上似的,有点慌,有点怕,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 乔一成眼看着二姨的脸色越来越沉,心里也怕起来。说不明白为什么怕,可是,总觉得有事儿不对头。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车。 二姨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把二强往乔一成身边一搡,跑了几步,在街边叫了两辆三轮车,乔一成被二姨推着,急急地坐上了车,三丽与四美坐在他两边,三个孩子都瘦小,掉了毛的小猫似地抱在一块儿。三丽才六岁,四美更小,四岁,两个人都是头一回坐三轮车,却不见喜色。小孩子,就象小牲口似的,能最先最准确地感知不幸。 二姨抱了二强坐了另一辆车,一路向医院奔过去。 乔一成坐的那辆车稍后一点,他听见二姨急惶惶的声音:同志,麻烦你快一点。快一点。声音被迎面扑来的风打散了,七零八落地落入乔一成的耳朵里。 赶到医院,二姨又拉着他们飞奔着上楼,楼道里一股子闷闷的腥气,孩子们叨着小腿吃力地跟着二姨啪嗒啪嗒地跑。 跑到一间病房门前,二姨一推门,乔一成正看见一幅白布一点点掩上母亲的脸。 母亲的灵堂设在家的堂屋里,拉了大红的帐子。 街道的人说,丧事要新办,别弄封建的那一套,可乔祖望说,还是给挂一下吧,她一辈子一件好衣服也没穿过,死了,弄幅帐子,意思一下吧。 堂屋里又添了几条长条凳,是邻居们从家里拿来的,乔祖望坐在桌边,他的爹妈死得早,有一个哥哥,多年没来往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乔家没有旁人来。母亲家,长辈也都不在了,只有一个二姨,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眼睛早哭红肿了,有人来的时候,也会拍着旧的八仙桌大声地哭喊,声音尖厉凄惨。 那八仙桌上摆着母亲的一张照片,也不知是哪年的,照片上的母亲非常年青,年青得乔一成几乎不认得,还扎着两条板板的麻花辫子,照片很小,是临时去放大的,照相馆的人说,只能放这么大,再大,就模糊了。 乔一成缩在墙角,从医院回来,竟然不晓得哭,只大睁了一双黑黑的空空的眼睛。有邻居的妈妈把他拉过来,让他对着母亲的照片,轻轻地推他:你哭你妈几声吧。 乔一成哭不出来,他懵了,脑子又空又轻,象个风干的葫芦。 见他没有哭出来,邻居妈妈又把三个小的拉了过来,跟乔一成站在一起:你们给你妈磕个头吧。这是要的,也不算是封建。 乔一成跪了下去,堂屋的泥地湿湿的,阴凉的。 先哭起来的是三丽,小姑娘尖尖的嗓子细细地象病中呻吟似地响起,接着四美也哭起来,奶声奶气的。 八岁的二强哭起来是哇哇的。 乔一成还是沉默。 他听见有女人在说:这孩子,心硬啊。 乔一成不大明白现在是在干嘛呢?特别不能明白,这照片,这大红的帐子,这哭的人,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我的妈呢?他想。妈怎么不在? 乔一成妈停在了医院的殓房里,明天会直接送到火葬场。 那一年,这个城市的火葬场还没有搬到郊区,竟然在清凉山,不算市中心,可也差不多了,高大的红砖的烟囱直入空中,会有烟冒出来,一大股一大股的,浓黑的,稠的,顺风一吹,会有极细微的黑色颗粒落在路过的人的肩头,孩子们提起来,会怕。 乔一成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会被送到那里去。 乔一成和弟妹们被送进了里屋,坐在大床上,有帮忙的邻居阿婆塞了一点吃食给他们。二强三丽咯吱咯吱地嚼着小饼干,四美牙还没长齐,舔着,吃着。 屋里有不少人,原本就不大的地方更显得挤,都是帮忙的邻居,乔一成听见她们叹着说,留下小孩子就可怜了。 又有人说:他爸爸总会朝前再走一步的吧,才四十岁。 哪那么容易啊,一大家子,四五个孩子,条件也不好。 找个农村的也是可以的。 农村的也不见得愿意给四五个小孩子当后妈。 说者是无心的,都以为小孩子家懂什么呢。 那个人还没有来呢? 哪个? 不就是那个......声音愈加低下去。 哦,就是那个姨父啊,原先不是...... 是啊,以前看过一个老戏,叫什么的?姐妹易嫁,这种事,也是有的。 怎么没有,多得很。我家的一个老亲,旧社会,做月子时叫了自己妹妹来侍候,结果就跟姐夫搞上了,后来收了二房。 吓吓吓,那个两码事两码事。 那个人总要来的吧,不是复员了,分到汽车厂了? 那个厂子不错啊,老有东西发。 早些日子不是总见他来,说起来,这个最小的,才生的...... 不要瞎说,不要瞎说,死都死了,说这个对死了的不敬。 我也就只是说说。 咣!乔一成用力地踢翻了床下的一个搪瓷洗脚盆。 阿姑阿嫂阿婆们住了嘴,看看乔一成那张干干的没有泪痕,绷得紧紧的小脸儿。 过了一会儿,堂屋里有人来了。 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拉了一个小男孩。 二姨见了,高声哭叫着,对着那个男人扑了过去。 男人抱住二姨,说了声,我才下夜班。 乔一成侧着身子依着门看着男人与小男孩。 那小男孩与乔一成差不多年纪,并不胖,却圆头圆脑的,一脸忠厚相,拉了二姨,叫妈,又抽抽答答地哭着:大姨大姨。 乔一成突然地气愤起来。 那孩子是他的表兄,只大他两个月,二姨的儿子,叫齐唯民,都说是厚道的孩子,成绩又好,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包括乔祖望。他往乔一成面前一站,就好象遮掉了乔一成的光似的。 乔一成紧紧地巴着那木门。 二姨一家子的哭声,带起了更多的哭声,邻居里有专门帮人哭的女人,一边哭着,一边数落着死者生前种种的好,以及对她留下的孩子的痛惜。 哭声充满了小小的堂屋。 乔一成看着,那帮哭的女人里头,就有刚才说闲话的。 突然地,他就冲了出来,对着那女人一头撞去,啊啊啊,不成调地叫起来,象只疯了的小兽似的。 小少年乔一成泪流了满脸。 那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大人们却圆场说,好了好了,哭出来了就好。真怕小孩子受了刺激脑子出问题。这回好了。 乔一成妈的丧事办完了。人火化了,成了一捧骨灰,乔祖望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骨灰放在殡仪馆,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妈妈的照片被乔一成拿走放在了自己与弟妹们的卧室床头的小桌子上。他记得老师说过,照片不能经太阳晒,一晒,就坏了。 那个挂在堂屋里的大红的缎子帐子,二姨说,很想要。乔祖望想:真是,能占一点儿是一点儿。 乔祖望说:那是你姐收了好多年的,说是留着女儿结婚给缝床被子的。 二姨说:等到那个时候料子都闷了。又叹了一声:我也忙了好几天了,钱也搭了不少。我姐......也是命苦。 乔祖望摆摆手说:拿走吧拿走吧。 乔祖望有几天丧假,为了安抚自己中年丧妻之痛,他连着打了两个晚上的麻将。第三天早上,摇摇晃晃打着呵欠去单位上班了。 下午的时候,医院给他们厂子打来了电话。 电话不大清楚,咝咝的电流声,有一个女声说:要去医院结账,还有,孩子该抱回去了。 乔一成的妈妈是生了乔七七以后突然大出血的,一下子就不行了。孩子生下来还好,过了半天,出现了呼吸困难,医生把他给放进了暖箱。 这两天,就一直在医院里。 医院的人在电话里说:孩子也好了,要快点接回去,医院不是托儿所也不是孤儿院。还有,账还没有结呢。 乔祖望想了一想,先跑到学校,跟老师请了假,把乔一成乔二强接了出来,又回家领了三丽和四美,拖儿带女地跑到医院去了。 乔祖望看到医院的账单后吃了天大的一惊:这么多? 结账处的人说:大人抢救的呀,还有孩子这些天的治疗费。 乔祖望说:我哪有这么多钱? 那人又说:哪有看病不给钱的道理。 乔祖望把身后的儿子女儿向身边拉一拉,几个小的缩在他身前,四美抱着他的腿。 乔一成挣了一挣,想从父亲的大掌下脱身出来,却没有挣动。 乔祖望说:你看我们家这一堆娃儿,欠了钱我就只有带着他们一齐去跳玄武湖。 那人说:你也不用吓我,又不是我问你要钱,是公家问你要钱。 乔祖望说:我真没钱。要不然你把才生下来的那个扣下来抵债。 那人火了,刷地立起身来:你耍无赖是不是? 乔祖望说:我工人阶级,一向光明正大,我耍什么无赖。 渐渐地围了人,成一个半圈,看着他们。 乔祖望索性拉了孩子一屁股坐下来。 乔一成想要跑开,被父亲狠狠一脚踢在腿弯,蓄了满眼的泪,不肯抬头。 到最后,还是打电话叫来了二姨父。 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掏钱付了账。 小小的婴儿也被抱了出来。 小东西裹在小薄被子里,乔一成搭眼看了他一下。 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二姨抱了小东西出来的时候乔一成看过他。红兮兮的脸皱成一团,额上还有一塌粘糊糊的不知什么东西,象剥了皮的小老鼠,或是刚生下的猫仔,或是没皮的青蛙,就只不象个人。 可是现在,他的脸舒展了,那些皱巴全抹平了,满头乌黑的头发,闭眼睡得正香。 乔一成厌恶地看着这小东西,心里的恨意一跳一跳地,活象心头有一只恶劣的兔子。 乔祖望把小东西交到他手上叫他抱着,乔一成僵僵地抱着,忽然想,如果一松手的话,会怎么样?如果一松手。 这念头吓了他一跳,反而下意识地把小东西往怀里紧了紧。 乔一成抱小婴儿是象模象样的,他抱过二强,也抱过三丽,曾经,抱着四美的时候,三丽还背在他瘦瘦的背上。妈妈看了,会心痛,把三丽拉下来,搂了他说,我的大儿子,怎么那么懂事? 二姨父伸手接过了小婴儿,小婴儿在他宽大的手掌下简直象玩具,他看着他,表情甚是慈爱。 二姨也赶了来。把小婴儿接过来,看着,又叹气。又扯了乔祖望的衣袖轻声地说:我跟你说姐夫,那个钱,是要还的啊,是我们借你的,不是给你的啊!你要记得还啊!我们是至亲,不写借条无所谓,你记得要还。”二姨父叹了口气,张开胳膊,把乔一成他们全围住:“回家吧。都回去吧。 乔一成轻轻一扭,从他的胳膊下钻了出来。 3 二姨说:那钱是要还的。 乔祖望说:那是自然,我还会贪你的钱不成。可是,你姐的单位是大集体,是没有公费医疗的,不说什么超生罚我们款都算好的了。你也知道,你要不宽限我些日子,那我只有带着你姐留下的这几个娃儿跳玄武湖去。 二姨心想:那么你跳去好了,玄武湖又没盖盖子,吓唬哪个嘛! 接下来的那些天,乔家的大人孩子都开始不好过起来。 让他们不好过的,就是那个小东西。 天热起来,小东西被从小包裹里解放了出来,穿了身四美小时候的粉色旧衣裤,扎手舞脚地睡在床上,这么小的孩子,其实还没有完全学会定睛看东西,可是这小东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水晶似地亮,眼光落到谁身上,都象是满含深情。 邻居的女人们一个个过来抢着把他抱在怀里,叹着说:真是个标致的娃儿。真是,乔家还没有长得这么好的娃儿呢。 乔一成与弟妹们都算是端正面孔,但都不出挑,落入人堆就看不见,象乱石堆里的几块细小碎石。二强因为有两道微微倒挂的眉毛而显得有些苦相,不那么喜落。 女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乔家没有这么好看的娃儿这样的话,乔祖望是听不见的,她们不会当着他的面讲,而乔一成却常常听在耳朵里,他会躲在角落里,目光阴凉地穿过女人们的身体,落在她们胳膊弯里的小东西身上。无人的时候,乔一成让小东西躺在床上,自己撑着胳膊俯视着他,与他那水灵灵的黑眼睛对望,忽视伸出手去在他的身上随便一处用力掐一下。小东西好象反应有点慢,总是隔了几秒钟之后才哇地一声哭起来。乔一成又会急急地把他抱起来,让他躺在自己细瘦的臂弯里,把脸紧紧地贴着他哭得变了形的小小脸上。 这个漂亮的,可怜可爱的,又可恶的,身份模糊,夺走了妈妈性命的小东西,乔一成年少的心里,爱恨交加。 小东西回到家里,以很快的速度瘦下去,大腿上的皮肤都松得挂下来。因为没有奶水,牛奶也不容易定得到,即便容易定,乔祖望也花不起那个钱。 乔祖望吩咐大儿子乔一成,每天煮饭时多放一些水,锅一开,先把米汤倒出来,放一点糖,喂那小东西。 热的米汤盛在小碗里放在八仙桌上,发出一种清甜的香气,三个小的围着桌子转来转去,眼睛盯在那碗上拔不出来了。乔一成象轰小鸡一样把他们轰开,吹凉了米汤,一勺一勺地喂到小东西乔七七的嘴里。 营养一定是不够的,小东西不仅瘦了,而且夜间也哭闹得厉害起来,一哭而不可收,直到把小脸憋得紫涨。 乔祖望一如既往地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即便回家来,他也不把小东西抱回自己屋睡,小东西的摇篮就放在乔一成兄妹几个的大床边上,夜里他哭闹的时候,乔一成睡眼迷蒙地坐起来,束手无策。 他没有东西给他吃,也不想抱他。 乔一成呆坐在床边的时候脑海里突地闪现出一个词:孤儿。 他还是有父亲的,可是,内心却跟孤儿一样地苍惶失措。 不,他觉得他其实比孤儿还不如,他还有一串子阶梯式排列着的弟弟和妹妹,最小的这个竟然还穿着粉花的娃娃衫,常常吃着自己的小拳头,一天要喂他五顿,他还要睡十六七个小时。 他没法指望爸爸来把他与弟妹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如同母亲在世时那样。 乔一成在黑暗里搂了母亲的照片,玻璃镜框冰凉地贴着他的肚皮。 十二岁上就明白了父亲的不可靠,乔一成觉得自己顶天才。 可是乔一成不知道,其实他还是有点冤枉了他爸爸,乔祖望也并非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接下来的日子。 白天,乔祖望要上班,乔一成与乔二强要上学,家里只剩下两个小丫头,是绝对看顾不了小东西的,乔祖望把他托给邻居家不上班的女人,可是不过两天,人家就意意思思的,乔祖望明白她是想要工钱,乔祖望想,那钱到了她手里,多半是要变成吃的落入她自己的肚子里的,实在是太不划算。 乔祖望的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二姨正好来看小东西,乔祖望留了她吃饭。 乔祖望把孩子们赶到里屋叫乔一成领着他们坐在小桌子边吃饭,只剩下他自己与二姨。 二姨在饭桌上问:姐夫,这下面的日子要怎么过?你有没有个打算? 乔祖望说:打算是有,可是,不好开口。 二姨警觉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个意思?直说好了。 乔祖望放下筷子:二妹,你看,你姐没了,我一个月的工次才二十三块五,我不能不上班,不然连这二十来块钱都拿不到,一成他们几个真的要饿死的,现在,我倒还活着,又不能把他们送孤儿院。而今呢,最大的问题是这个小的,这样养下去,是真的要活不成的。二妹,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死了的份上...... 二姨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娃儿才那么小,你现在情况是难,可是姐夫,你也知道,我们家老齐虽然厂子不错,但是一个月也就那么几个钱,还要贴他老妈三块五块的,我又是没有工作的,我自己还有三个小孩...... 乔祖望打断他说:这个你放心二妹妹,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每个月会贴你钱的。你看五块够不够? 二姨没说够也没说不够,只把薄薄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姐夫,你也不用跟我哭穷,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每回在牌桌上也没少进账,哪个不知道你是有名的乔精刮子,最会算牌。 乔祖望马上反驳:我们是不来钱的,输赢也就买点花生瓜子小笼包子。 二姨从鼻子里笑了一笑,想,不来钱你每天熬油似的熬夜。 乔祖望看看她的面色,接着说:好了好了,八块行不行?再多我真的给不起了二妹妹。 二姨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说:那么姐夫,那笔医疗费你可不能忘了。 乔祖望说:那个另外算,我隔个三五个月总会还你一些,就算没有钱,我也会拿些粮票布票或是工业劵去顶账,你放心,我不忘。乔精刮子又不是赖皮。 第二天,二姨就过来,抱走了小东西。 跟她一块儿来的是他的儿子齐唯民,那个乔一成从不爱理的小表哥。 齐唯民欢天喜地的,争着从二姨怀里抱过小东西去,嘴里一叠声地叫着:七七,七七,七七,笑一个,啊——啊,笑一个! 乔一成暗暗地骂一句:神经病! 这一年的夏天,又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要地震了! 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个可怕的消息,政府方面也没有出来批谣,似乎也肯定了这个消息。 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还在想着前一年唐山的那场震惊中外的地震。但由于没有电视,只听广播与看报纸,其实那印象并不十分鲜明,人人都觉得,这种事,离自己是十分遥远的。可是一下子,原本以为永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恶运却在一步步地逼近。 还好学校已放了暑假,乔一成每天象圈小猪仔似的把弟妹们圈在家里,三丽胆子小,不敢乱跑,二强却改不了男孩子的淘气,一个没看住就要跑得没影,四美还小,根本不大懂地震的含义。 乔一成便发挥想象力,跟弟妹们描述地震的惨状,说得极其血腥黑暗,吓得弟妹们再也不敢乱跑。 二强每天带着两个妹妹,抱了装满凉白开水的水壶和那个生了锈迹的饼干筒,躲在八仙桌下面玩儿。那饼干筒里其实早就没有了饼干,只有一把变了味儿的饼干屑。 乔一成放了心,每天做完饭也躲进桌子下做暑假作业,翻看课本或是那几本早就翻烂了的小人书。 他们的爸爸乔祖望却完全不相信地震的传闻,充分表现了无产阶级的大无畏精神,说南京这块,是风水宝地,多少皇帝都看中了的,哪会随便乱震,如今的人,就会听见风就是雨。 他照旧从容地上班,从容地在单位里打瞌睡,从容地在晚饭时喝两杯小酒,再略有些鬼祟地钻进牌友的家。 又过了半个月,消息越发地紧了,老天爷也好象给出了一点预示,这号称火炉的城市,原本热得象下火似的七月,竟然时常地阴天,天空低沉得象要扑跌到大地上,天边还会有滚滚的乌云,隐隐的沉闷的雷声一声紧着一声。 越来越多的人家开始在街边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防震棚,一般都是放上一张竹凉床,再把床板竖起来,遮起一小方天地,慢慢地,有人开始弄来大块儿的芦席围成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面放上了居家必要的一些物什,有条件好一些的人家,居然弄来了大块儿的塑实布和竹杆,搭出来的防震棚就相当地像样了。 晚上,人们就住在这样的防震棚里,点着蜡烛,有人还带了小无线电,低低的歌声与播音员四平八稳报新闻的声音传出来。 乔一成家这一进院子几乎搬空了,到了晚上,就只剩他们这一家还在。四周黑黢黢的,又静,静得连躲在古旧的墙角的蟋蟀都不唱了,只有老鼠在梁上索索地来去。 乔一成想起老师说过,动物比人更能预感自然灾害的来临,吓得拖着弟妹干脆睡在八仙桌下。 那桌子实在太沉,他们没有办法把它搬到院子中间的空地上,央求了乔祖望几次他都不同意搬,因为“怕人偷”。 乔一成只好安慰自己,在院子的空地上也不见得更安全,要是真的地震了,四周的房子冲着院子倾倒下来,不是砸个正着! 他可怜的,甚至是错误的有关地震的知识,给了他一点点的安慰,支持他带着弟妹,勇敢地睡在桌子下面,熬过了好几个夜晚。 终于,乔一成还是请求爸爸把竹凉床搬到了街面上。他和弟妹们捡来一些纸板围在竹床边,活象是一个动物的窝,他们心满意足了,却不料当天晚上就飘起了毛雨,雨渐成了线,外面真的呆不住了,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只好又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二姨父来了,带着齐唯民,用三轮车载来了一大卷大塑料袋还有一些竹杆,还有工具。 他一言不发,把大塑料袋子一个个地裁开,铺平,再烧了烙铁细心地把两大张塑料布粘在一块儿,然后立起竹杆,到了傍晚时分,乔一成和他的弟妹们终于有了一间像像样样的防震棚,在乔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们眼里,这小棚子象个透明的仙宫似的,二强也学人家搬来了脸盆水壶,还包了一包衣服。 二姨父齐志强买来了烧饼,又烧了一大锅绿豆稀饭,一并端到小棚子里,跟乔一成他们一块儿吃。 小棚子一下子坐了这么些人,显得有些挤,可又显出一份格外的安全感。 乔一成看着蹲在地上吃饭的这个高大沉默的男人,脑子里想起那些三姑六婆们背后的议论,那些让他似懂非懂的传闻,让他不安不快,让他觉得屈辱,可是,在心底里,他想,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我爸呢? 于是越发恨了低头呼呼地喝着稀饭,偶尔抬起头来傻笑的齐唯民,仿佛,自己的好日子,是被这家伙给抢了。 二姨父带着齐唯民回家了。他们家也搭了防震棚。 这一天晚上,突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乔一成的爸爸乔祖望却在厂里值夜班,还没有回来。 雨如同从空中倾倒下来似的,世界只剩一片哗哗的轰鸣声。不时的,有闪电划过,把暗黑的天空撕裂出一个狭长的口子,伴随着巨大的雷声,让防震棚中乔家的四个孩子吓得魂飞魄散。 小小的防震棚一下子淹起了水,水很快地漫过床腿,二强从家里拿来的脸盆漂了起来,一会儿就漂出了棚子。四个孩子身上几乎全湿了,乔一成拿出一把黄油布伞,用力地顶开,和弟妹们缩在伞下,象四只湿碌碌打着颤的小狗狗。 乔祖望今晚倒不在牌桌上,他在厂子里值夜班,防止坏分子偷盗国家财产,怕是要到天亮才能回来吧。 小棚子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好象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 乔一成的视力很好,透过半透明的塑料布,他看见远处有一团光亮,一点点向这一边移来。 他记得爸爸和二姨夫都有一个大的手电筒,很亮,能在黑夜里划出一小条光亮的路来。
这一刻,乔一成格外希望来者是那个沉默的高大男人,有了他,就不怕了。 可是,那亮光终于近前来,有人掀开棚子跨了进来。 是乔祖望。 三丽与四美立刻带着哭腔叫了起来:爸!爸!爸呀! 乔祖望穿着雨衣,却也是浑身透湿。 乔一成说:爸,你不用值班啦? 乔祖望说:值屁班,哪有小偷这个天出来偷东西?走走走,都回家睡觉去! 乔一成惊道:爸,说不定今晚就会地震的,我们老师说,地震时常伴有雷雨。 四美哭出来,声音尖尖细细:爸!我怕!我怕死了! 三丽也哭了,二强叫道:不怕,反正我们不在屋里头,爸,你也不要回家啊! 乔祖望想想也是,这种糟糕的天,似乎真的会发生什么更加糟糕的事。 他在竹床上坐下来,竹床在一个大人五个小孩的重压下发出咯吱的声响,乔祖望说:都睡不成了,坐一夜吧。 四美艰难地挪到父亲的脚下,死死地抱着爸爸的腿,三丽见了也爬过来抱住了爸爸的另一条腿,乔祖望难得地,没有嫌烦地甩开女儿。 天地一片黑暗潮湿,可是一家子都在一块儿了,似乎也没有那么怕了。二强问:什么时候会震? 乔一成说:不晓得。爸,你说什么时候会震? 乔祖望没好气地说:震,震,你们倒巴望着震!真的震了,我们一家子住哪儿去,穷家破业就不是家啦?也有两三件东西呢!那房子倒了,我们就损失一大笔了! 正说着,乔一成抬眼看着小棚子的顶,忽然惊叫起来:爸,爸,你看! 小棚子的塑料顶上积聚了不少的水,把顶压得向里凹进好大一块,好象马上就要垮塌下来。 乔祖望骂了句粗话,用手顶了顶,无济无事,乔一成叫起来:爸,别顶,会顶破的! 乔祖望说:没办法了,将就吧,反正也淋得差不多了,天亮了就好了。 正说着,那凹着的棚顶忽然微微地倾斜了一下,里面盛着的水,哗地倒在地面上,接着又是微微的一个倾斜,又哗的一声。 二强惊叫起来:二姨父,二姨父来了! 乔祖望隔着塑料布叫:齐志强?齐志强! 现在,孩子们都看见了,外面那个高高的身影,二姨父的声音传过来:是我哪。再来一下子就好了。 二姨父拉了门帘走进小棚子,赤了脚踩在汪起的水里,对乔祖望说:你回来就好了。我担心这几个娃儿自己在这里会害怕呢。要是再积水,你就出去这么弄一下,搭个棚子不容易,真破了,娃儿们没地方躲了。 乔祖望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又说:也许积不起来了,这雨比刚才小得多了。 二姨父急着要回到自家的防震棚那里去,乔一成看着他要走出去,叫了一声:二姨父。 他其实是想说:不要走啊,二姨父。 可是还是没有说出口。 二姨父到底不是他爸。 雨直下了一夜,乔家五口人到最后还是支撑不住,湿得落汤鸡似的,竟然在风雨中睡过去了。 乔祖望占了大半个床,两个女孩子蜷缩在他的脚下,乔一成打横睡着,腿跟父亲的叠在一起,乔二强只有半边身子在床上,居然睡得呼呼的,也没有跌进床下汪着的水里。 天光大亮的时候,乔家人先后醒来。 二强终于跌到床下,还好水居然退得差不多了,裹了一身的泥,象只小泥猴子,睡眼惺松地傻笑起来。 雨停了,风挟裹着水气吹过来,凉飕飕的,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凉快的夏日清晨。 这一天以后,大家又在防震棚里住了大约半个多月,地震并没有来,公家终于发了消息,说是不会震了,请大家各自回家,恢复正常的生产和生活。 对于乔一成来说,生活远远不能正常。 在地震过后,乔一成真正地担负起一家子的日常生活的操持了。 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每天在转着同样的脑筋:到哪儿找点儿好吃的呢? 乔祖望每天给乔一成一些钱,叫他买菜做饭,如果有大钱的用项,必得要先问过他。 乔一成成了一个当家不做主的小丫环。 以前妈妈在时,也不是吃得多好,但好象妈总有办法安排好他们的饭食,周周到到,妈不在了,乔一成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发现,肚子一天比一天饿了,象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似的,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吃啊,真想吃啊,什么都行啊。 母亲在时,肚子里不过有三两只小馋虫,而如今,肚子竟长出了一张小嘴,时时地细细地咬着啃着,让人不得安生。 长大以后的乔一成想,失母是刻骨剜心之痛,而挨饿则是肝肠寸断之苦,这痛这苦吃过了,什么都抗得住了。 开学以后,乔一成升了初一,可还在原先的小学里读书,这叫“戴帽子”中学。要读完一年后才正式升入中学。二强九岁了,读二年级。兄弟两个还是结伴上学,一路走时,路过早店铺子,二强总要奋力地吸着他的鼻子。 前一晚的剩饭要留做午饭,乔祖望厂子离家远,他带饭在厂里吃,回不来。乔一成做饭的手艺还不熟炼,怕耽误了下午的课,总带着弟妹们用热水泡泡剩饭就着小菜胡乱吃一顿,每天的早饭就顾不上了。 有两次,乔一成把家里偷养的那只芦花鸡下的蛋捧在手心里,想着当初母亲私底下给自己做的水泼蛋,忍了许久也没有再尝一尝那滋味。 鸡蛋留着加些葱炒上一小盘是可以做晚饭的菜的。 二强每天在上学路上总是会央求乔一成:哥,买根油条来吃吧,买吧买吧。 乔一成其实也想吃,想得要命,可是他不敢买,钱倒够,可是粮票不够。 终于有一天,乔祖望多给了一两粮票,也许是他错拿了的,乔一成买了一根油条拆成两根与弟弟同吃。 二强几乎是吞下去的,吃完了还吮了好一阵子手指,说:哥,我刚才看见有人买了一套,一个烧饼包着两根肥肥的油条。我刚看见的,乖乖呀,他一个人吃一整套(一个烧饼包一根或两根油条,叫一套)。 乔一成被弟弟的呱噪弄得心烦:晓得啦晓得啦。 二强说:等我长大了拿了工资,我要每天买一套来吃! 二强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路走去,怀着将来每日吃一套烧饼油条的理想。 乔一成每天放学后先回家放下书包再进菜场买菜,其实原本他可以直接上菜场的,完全用不着再多拐一个弯,但如果背着书包进菜场,他心里别扭得很。 菜再简单不过,青菜,包菜,碰得巧,有豆腐卖,又有豆制品票,晚上就可以吃小葱红烧豆腐。 有时乔祖望回家早,有兴致,会叫乔一成多蒸一个蛋,点上两滴麻油,蛋上桌时他用竹筷尖儿将蒸的嫩黄的蛋划分成五等份,几个孩子加上他自己,每人只能吃自己的那一份儿,通常他的那份儿总会多一些,孩子们也不争,就是二强,会使点小心眼子,装做无意地把四美的那份儿挖去一小角。 有一回,乔祖望大约是头一天晚上多赢了几个钱,居然带回来一份盐水鸭! 坐上饭桌,孩子们眼珠子全粘在那一小盘白嫩的鸭肉上,乔祖望一人分了他们两块,剩下的放在自己面前,先捡了个鸭屁股就着酒,一顿饭足吃了一个多小时,几个小的吃完了全遛在门边巴巴地看着那青花的破了一个小口的碟子。 没有吃完的盐水鸭被放在了堂屋的窗台上吹着夜风,怕摆进碗橱里馊了。 晚上睡到半夜,乔一成听到二强小老鼠似地希希索索地跑了出去,一定不是去小便,他们这屋的床背后隔了一道帘子,就有马桶。 乔一成心中明白也不做声,等二强又老鼠似地希索着上了床躺下,才小小声说:你去干嘛啦? 二强吓得差一点滚下床去,反应倒快,摸索着朝一成的嘴巴里塞了点什么:哥,别告我别告我!他央求着。 乔一成嘴里含了小半块鸭肉,不吱声了。他把那小块的肉含糖果似地含了半天,直到一点味儿也没有了才嚼着咽了下去。 乔祖望早起时望了望那碗鸭子,居然没说什么。二强喜得微倒八的眉都扬起来了,唱了一天的雄赳赳气昂昂。 而之后,乔祖望托卖肉的牌友,居然买了一块肉! 真正的,白花花的,大--肥--肉! 乔一成无师自通,小心地割下最肥的部分,放进锅里炼成猪油,炼完后的油渣,等不得它冷一冷,乔一成就捡了一个放里嘴里。 那个香啊,香得乔一成哆索了一下,一团孩气地在炉边转了几个圈,抬眼就看见三丽牵着四美站在面前,两双眼睛溜溜地盯着自己咀嚼着的嘴巴。 乔一成一人往她们嘴里塞了一小块油渣,两个小丫头嘴里发出唔咩唔咩的声音,陶醉极了。 剩下的肉,乔一成加进了许多的干菜,烧成一大锅。这干菜又咸又香,烧成的菜久放不坏。 干菜烧肉的香气传出来的时候,乔一成猛然想起,这干菜,还是妈去年晒的呢。也许上面有妈手上的香。以后吃不到了。 于是十分后悔放了那么多。 才想着,忽然醒过来,好一会儿没看到二强了。 这个家伙,一会儿不看着他,就有本事在家里翻东西吃,乔一成最怕他偷白糖吃。他们家的白糖是放在乔祖望屋里的,乔祖望相信糖开水养人,喜欢饿的时候喝一杯糖开水补一补。 乔一成急了,这糖是要糖票买的呀,可别给他挖得浅了一指,爸问起来,这小滑头一定不会承认,大家都要倒霉。 乔一成从厨房冲进屋子,正与冲出来的二强撞了个满怀。 二强大力把他推开,跑到院子里,冲着墙角的阴沟大吐起来。 乔一成惊得过去拍着他的背问:你偷吃了什么啦?啊?说呀,偷吃了什么啦? 4 乔祖望几年前得过一次胃出血,当时医生怀疑他是胃癌,着实吓了他天大的一跳,后来确诊为胃溃疡,开刀切了四分之一的胃。从那以后,他就格外爱护自己的身体。近来流行喝红茶菌养胃,他就想法子弄了来,养在一个广口的大玻璃瓶里,那瓶子是原先妈妈冬天用来腌小菜的。 那瓶子放在乔祖望卧室的五斗橱上,暗红色的液体中,飘浮着絮状的一团,象一个长着无数柔软触须的水母,看久了,会觉得它微微地游动起来。乔祖望每晚吃完饭后二十分钟,会倒上一杯这种暗红的液体喝掉。 乔二强一直觉得那东西的颜色跟酸梅汤十分相象,味道想必也一样的好,要不,爸爸也不会宝贝似地收着,半点也不分给他们吃,他一直想尝一尝那东西的滋味,想得不得了,肚子里的那张小嘴咂吧咂吧地,搅得他不得安宁,偏偏大哥的眼睛成天象长在他身上似的,让他没有机会下手。 这一回,他终于有了机会。 但是乔二强实在是没有想到,那味道竟然是不咸不甜,不苦不涩,却又咸又甜又酸又涩又苦,丰富得近乎混乱,一到肚里,就让他反胃。 乔二强瘦得离奇,所谓“三根筋挑了个头”的孩子,却有一个极强壮的胃,乔祖望说过:吃个石头下去也能消化得了,偏偏消受不了红茶菌,搜肝抖肠,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乔一成怕他吃了老鼠药,这会儿放了心,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恨声说:活该!活该! 乔二强从那以后,就很少乱搜了东西来吃,生怕吃了什么怪味道的玩意儿,害他把胃吐个空划不来,乔一成倒省了不少的心。 乔一成渐渐地对家事越来越熟悉,他知道什么样的青菜好吃,还学会跟菜场卖菜的大嫂卖乖讨好,以便多得一根葱,他学会了控制米饭的放水量,以便在饭将熟未熟时倒出一些浓稠的米汤来跟弟弟妹妹们分食,他还学会了在饭锅里放上一只小碗蒸菜,这样可以省时省煤。他甚至跟邻居大妈讨来一些菊花涝的种子,找来一个大的柳条筐,拿上小铁铲子,带上二强一起,去街心的花圃里偷土。 看花圃的胖子冲着他大叫,乔一成也不理,埋头苦挖,他知道这胖子是他一个院子的邻居,不会真的拿他们两个小孩怎么样,乔二强象只猴子似地跳来跳去对着胖子做鬼脸,不一会儿,乔一成就挖了满满一筐的土,跟二强两个一个拖一个推地弄回了家。 三丽跟四美听说哥哥要种菜,好奇地过来看。四美说:大哥,我们种一点肉吧,种一点肉吧。 三丽大四美两岁,要懂事得多了,说:那个是种不出来的。大哥,我们养一只猪吧。 乔一成低头往土里埋菜籽,一边说:城里连鸡都不给养,还想养猪。你们把鸡给看好啦!让它跑出去,给居委会的看见了就要叫我们杀鸡。 二强把那只芦花鸡抱在怀里,神气活现地说:谁敢杀我的鸡,我跟他拼了! 那只鸡是他从小养大的,买来的时候那样小的鸡仔,二强在墙根的湿泥里挖了蚯蚓拌在剩饭里一点点喂大的,到现在他还会从菜场里捡了别人扔掉的菜叶来喂它。芦花鸡毛色光滑,很是争气,隔天会下一个蛋,咯咯咯地跟在二强身后讨好似地报喜。 菜籽埋下去不久,真的发出了几丛绿莹莹的菊花涝,这种野菜十分好养,只要一点水便长成一大片,割了还长,一直会长到秋天,老得吃不动了,却会结出一球一球的种子,来年还可以种。 于是乔一成跟他的弟妹们喝了好多次菊花涝汤吃了好多次清炒菊花涝,还不要钱,乔一成种菜的信心更足了,打算来年再种一筐韭菜。 秋风刮起来,卷了干枯的落叶打着滚地向前,冬天快来时,乔一成跟乔祖望要了钱,买了足足一百斤大叶青菜,晒了好几个太阳之后,他死活拉了二强,在井边逐棵地洗。 井水冬暖夏凉,然而洗得久了,手还是冰得生痛,手指尖的皮全皱了起来,二强受不住了,从井里打了水往菜上一浇,就把菜拨拉到一边,被乔一成看见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每棵菜都要把叶子扒开来洗干净!给我看见还有泥你就给我舔干净!乔一成已经有了当家十足的气势。 在二姨的帮助下,乔一成把菜全腌在了大水缸里,这样,整个冬天就不愁没有菜吃了。 二姨把菜在缸里码实,一层层地撒上粗盐,忽然说:你妈的手比我的好,她腌的菜到了开春还是嫩白的。以前她总是帮着我腌菜,你还记得吗? 乔一成现在极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妈,那是一个刚刚结了痂的伤口,那个痂静静在伏在他的心口,掩护着下面汹涌的疼痛,对任何揭开它的企图无限畏惧而厌恶。 二姨又说:腌菜很费力气的,今年为了给你们腌,我自己都只腌了八十斤,回头我不够吃的时候,到你们家来拿两棵你不会不给吧? 乔一成哼了一声算答应,心想,这才象是你说出来的话! 在所有的家事中,乔一成最最难以接受的,就是倒马桶。乔一成几乎认为,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熟悉这个活计。 每当马拉的收粪车夸达夸达地来到巷口,就会停下来,那个收粪的人哗哗地摇响大铃铛的时候,乔一成总要下极大的决心才把家里的马桶拎出去。 乔一成在同龄人中只算中等个头,够不着粪车,那收粪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粗壮结实,有一付软心肠,总是接过乔一成手里的马桶,替他倒掉,然后再递还给他。 拉粪车的马据说是部队里淘汰下来的老马,有着温顺忧伤的大眼睛,疲惫地喷着鼻,乔一成总觉得它用慈悲的眼神望着自己,会让他无端地想哭,他总是用手抚摸马儿掉了毛的腹部,有时也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珍贵的,做菜用的方糖来喂它。 乔一成拎了马桶去阴沟旁用竹刷刷洗,头一次刷完后,他足有两顿吃不下东西,尽管肚子饿得要命,还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然而,人的身上似乎有着无限无限的可能,慢慢地,乔一成竟然也接受了这样的一件事,他甚至会把刷好的马桶放在墙根下在太阳里曝晒,并且自如地在做完这件事以后吞下大碗的饭菜。 乔一成觉得自己好象是稀软的泥巴,被放进什么形状的容器,便成了什么形状。 妈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来了,乔祖望买了一些菜,年夜饭还算丰盛,二姨父也送了一条咸鱼来,还给了乔一成他们一人一点压岁钱。 年前,有许多人家炸爆米花,空气里全是甜香气,因为二强在别人家炸好的爆米花里偷抓了一把,乔一成跟邻居还大吵了一架。 邻居的女人家境也不太好,跳脚痛骂,乔一成只看着她,薄薄的嘴唇翕动着,一句是一句,冷冷地揭着她及她家人的短处,直骂得她脸红脖子粗。 乔一成如同一只小刺猬,懂得了张开自己的刺,刺痛别人,护卫自己及弟妹们。 冬天很冷,乔一成和他的弟妹们没能穿上新衣,二姨带着齐唯民来的时候,乔一成看见齐唯民穿着藏青色的新棉袄,和一双新的棉鞋,也是藏青的鞋面,雪白的鞋边儿。 乔一成想,这都是用乔家的布票买的。 二姨带来了零头布,要替乔一成他们兄妹几个把旧棉衣短了的袖子接长一些。 几个孩子都顺从地脱下棉衣裹着棉被坐在床上等二姨接好他们的衣袖,只有乔一成坚决地拒绝二姨的好意。 他的棉衣袖子短得最厉害,直露出青瘦的一截手腕,但他依然不要二姨替他接长袖子,倔得象一头驴。 他也不要看齐唯民抱着的乔七七。 那小家伙七个多月了,比先前更漂亮,黑水晶一样的眼睛,嘟着的红嘴唇,头发越发地软而浓密。 齐唯民亲热地抱着他,嚼烂了蒸糕喂给他。 小家伙急急吞咽着,还舔着表兄的嘴,啧啧有声,然后又张了没牙的嘴笑,笑得真象一朵花一样。可是乔一成还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跑出屋去看那屋檐下结的尺把长的冰凌,伸手掰下一根来,象吃冰棍似地吮吸。 齐唯民抱着乔七七跟出来,说:吃这个不冷吗?又把乔七七举起来:你不想抱抱你的小弟弟吗?他是最漂亮的宝宝,乖得唻! 小家伙似乎受不了乔一成冰冷的目光,直往齐唯民的怀里拱,屁股撅起来,小掘地鼠似的。 齐唯民拍拍他:要是多吃一点营养,他很快就会长出牙来。然后会走路,我真想他快点学会走路。 乔一成冷笑了说:是啊,叫你妈多给他吃点好的,别舍不得,把好的都往你们自家人的嘴里塞。我爸每个月是给了你们家钱的。说着回屋去了。 留下齐唯民,被他的冷语与阴寒的表情吓得有点发懵。 年过完之后,乔一成开学了。 开学之前,街道幼儿园的老师来过,乔一成对乔祖望说,老师跟他说,最好叫四美去上学前班,三丽过了年就七岁了,夏天一过就该上小学了,她上学前班有点晚了,四美五岁了,再不进幼儿园也晚了。 乔一成兄妹几个从来没有上过幼儿园,都是妈在家带他们,乔祖望说:上什么幼儿园学前班?这四周多少小娃儿不上也挺好。 乔一成说:老师说,现在跟以前不同了,上过学前班的小孩跟没上过的以后上了小学就是不一样。 乔祖望说:有什么不一样,上过的多条尾巴没上过的少一块肉? 乔一成不作声了,他知道说不动爸爸。 当初二强七岁该上小学时,乔祖望原来打算叫他迟一年上,妈说人家的孩子都是七岁上学,硬是送二强去学校,读了一个月,二强依然只能从一数到十,过了十,恨不得把鞋脱下来搬着脚趾头数,老师们说这孩子脑子不灵光,晚一年上也好,等“脑子再发育发育。” 乔祖望想,晚一年上也晚一年教学费,反正那小子也不象个能读书的,一付人头猪脑相,生他的那一年自己喝酒喝得特别厉害,那时也买不起象样的酒,只能喝自制的,怕是伤了这孩子的脑子了。 于是乔二强又回了家,到了第二年八岁时才上一年级。如今更是不能指望乔祖望会让三丽四美上学前班了。 乔一成只能为妹妹们叹息。 三丽与四美继续在家里呆着,满院子疯跑,一天天地长大。 到了夏天,三丽终于上了小学。乔祖望因为三个孩子一学期加在一块儿要八块多钱的学费而大大地着恼。 上了学没两天,三丽就出了点儿事。 那天,二强跟三丽一起放学回家,才三点钟,可能是饿了,二强突然想出了个点子,跟三丽说:现在菜场后面有人偷偷地做生意卖菜了,我们也做生意去! 三丽问二哥:做什么生意? 二强说:我们卖鸡蛋去,卖了钱我们买点心吃。桃酥,还有油馓子。 三丽乐了,说好。 兄妹俩把家里鸡下的蛋拿上出了门,一共四个蛋,一个人在口袋里装了两个。 5 二强带着妹妹三丽无畏地迈出了做生意的第一步,可是这一次勇敢的尝试不幸以失败告终。 两个小孩子一路偷偷摸摸,鬼祟地往菜场走,略看见个人影儿,二强就把妹妹往墙角一推,说:你先撤,我掩护。 他们想象着,自己是抗战时期的小八路。然而,小八路二强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口袋里藏着的鸡蛋被焐得温热了,小八路二强想,卖了鸡蛋买东西吃,还不如先吃它一个蛋,省下来一个再去卖,肚子也饱了,零花钱也有了。二强拍脑袋,这样的好主意,怎么早没想到呢? 于是小八路二强就把一个鸡蛋在墙角一磕,磕了一个小洞,来不及地尖了嘴凑上去吸,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也没吸上什么来,二强下决心把鸡蛋在墙角上又是一磕,再吸,这一回成了,那蛋清混着蛋黄呼溜一下顺着喉咙就下了肚子。 三丽见了抓住二强的衣角问:二哥你吃什么呀吃什么呀? 二强说:没吃什么呀。 三丽尖细了嗓子说:骗人,我看见了! 二强说:肚子吃到了,嘴巴没吃到,真的,不骗你。 三丽说我也要吃。 于是二强就跟三丽一起分享了另一个生鸡蛋。这回两个人吃了一嘴的腥气。 剩下的两个蛋,两个孩子真的拿到菜场后巷去卖了。 不过没卖掉,被联防的给抓了。 联防的也是邻居,不会真的把两个小孩当抓投机倒把分子,就只送他们回了家,说,城市不能养鸡,小娃不懂事不追究责任可是这鸡不能留。 有热心的邻居阿叔就帮着把鸡给宰了。 二强省悟过来扑上去要抢他的芦花时已经晚了,芦花已经被割了脖子,大力地摔在墙角,痛苦地扑腾两下,扬起一点灰尘,终于不动了。 二强愣了一小会儿,扯着嗓子痛哭起来,涂了满脸的眼泪鼻涕,边哭边诉: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芦花啊! 联防的和邻居听了笑得不得了,这缺心眼的孩子话! 乔祖望回来后听说了,倒也没说什么,叫乔一成把鸡炖一锅汤。 砂锅是用了好多年的一个,据说是妈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赔嫁之一,许久没有烧汤,落了寸许的灰,乔一成兴头头地洗得干干净净,鸡汤啊,好象八辈子没吃过了似的。 不一会儿,汤就开了,整个小厨房被香气淹没了。 乔一成和三丽四美觉得,这巴掌大的地方,就象是飘浮在香味的海洋里的一艘船。 乔一成在炉子上垫上一块铁隔板,把煤火封得小些,好让汤炖得更香浓,这是二姨教他的。 终于还是忍不住,乔一成揭开砂锅的盖子,金黄的汤里,飘着依然青绿的葱段,还有一个鸡肫。 那个鸡肫上下浮动间带给乔一成和妹妹们无比的诱惑。 他终于下决心飞快地把手指伸进滚烫的汤汁中,捞起那个鸡肫,咬了一口,三丽过来也咬了一口,四美也咬了一口。 三个孩子极有默契地一声不响地就把那个鸡肫给分吃了。 几乎在咽下最后一口鸡肫的同时,乔一成就想起,坏了,闯大祸了! 爸爸是最爱用鸡肫下酒的。 乔一成被这个觉醒惊得魂飞魄散。 三个孩子答成一致,要是爸问起来,死不承认! 果然,鸡汤上了晚饭桌时,乔祖望先捞了一捞,又捞了一捞,没有找到鸡肫,问乔一成,是不是你偷吃了。 乔一成咬紧牙关说没有。 三丽与四美也都说没有。 没有。 乔祖望相信了,说肯定是帮着杀鸡剖肚的杜果子给顺走了! 乔祖望跳到院里开骂,邻居杜果子也跳出来回骂,说自己是好心喂了驴肝肺,一定是乔家几个馋嘴猫偷吃的。 乔一成也跳出来帮着爸一道骂,你才馋嘴猫,你们家一家子馋嘴猫! 为了这件事,杜果子一家跟乔家整有几年互不搭腔,来来去去斗鸡眼似的。 乔一成一边吵心一边扑通扑通地乱跳,原来吵架大声儿点竟然可以歪曲事实,这种认知叫他很怕,他心里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做这种事。 乔祖望吵得累了也做了罢,一把掌拍在一成的头顶上:回家去,把汤给我盛起一碗收好,留给我明天下面!吃吃吃!你们几个,有多少吃多少! 这一回乔祖望冤枉了他的二儿子。 乔二强一口鸡汤都没有吃。他缩成一团躺在床角,想念着他一手养大的芦花。 乔一成这一年十三岁了。戴帽子中学一年级。 乔一成是个好学生。 整个学校从小学部到初中部公认的。 他是一个整洁的孩子,在这个三流的小学里,他是一个异类。 每天上课,他认真听讲,成绩好,功课做得漂亮,每天晚上做完家务就趴在饭桌上写啊写啊。那时候,孩子们也没什么娱乐,听听无线电而已。 乔一成爱听小喇叭节目,一边听一边做事,也就不大累也不大烦了。他听一个叫孙敬修的老人讲故事,听得入神,在脑子里想象着那是什么样的一个老爷爷,这样神奇。乔一成对自己的爷爷或是外公都没有印象,很多年很多年,一提到老爷爷三个字,乔一成想到的就是他想象中的孙敬修。 晚上,乔一成爱躺在床上听无线电,一遍一遍地听绣金匾这支歌儿。 听着听着,会有眼泪滑落,脸上靠近眼角的一小块儿皮肤就有一点绷紧的感觉,像伤口收口时的绷紧感。 乔一成家孩子多,爸爸又没什么儿女心肠,收入也有限得很,可是乔一成的衬衫总是干净的,而且,那居然是一件浅灰色的的确良的衬衫!是妈妈生前用爸爸的旧衬衣给改的。这使得乔一成在同学中显得更加卓而不凡。 他表情严肃,眉头微蹙,眼神饱含忧伤,老师们说,乔一成这小孩,将来是会有出息的。 其实,仅在两年以前,乔一成并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他跟这所三流小学众多的小孩子一样,放学后大街小巷跑着疯玩,背上背着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在小店里两分钱买上几粒糖,糖纸都与糖块儿粘到了一起,没耐心的孩子就忙乱地一撕,连带没撕干净的纸一块儿含在嘴里,等纸被口水沾湿了再呸呸地往外吐,从不会想到成绩的问题,能够上个离家近的中学已经心满意足。 老师们也从不会想到要苛求孩子们怎样用功,他们长大了,也不过先待业,运气好的,进国营单位,运气不好,去大集体,或是干脆进街道厂子,不要再下乡插队就已经算是走运,生到好时候了。 老师们会趁着休息时间跑到附近的小菜场去买菜,然后在办公室里理好,以便下班后回家冲洗了就可以下锅,女教师们也会偷偷地掏出毛线来打,一起商量花样子。有时也读读报纸。 一九七六年,乔一成四年级的时候,他遇上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人物。 一个叫文清华的代课老师。 第一次见到文老师,那种感觉,让乔一成震憾得半天无法动弹,他这才明白,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男人。 与他所见过的所有的男性都不同的男人。 不像他的爸,每天以赌博为乐,也不像他的邻居,一到六月就打了赤膊,穿大裤衩趿着人字拖鞋,在院子里大声地说笑吵架,也不像他的二姨父,只知沉默地劳作,也不像其他的男教师们,灰扑扑的衣着,面容沉闷,时常抱怨,用方言授课。 文清华穿着白衬衫,和一件米色的列宁装,蓝布裤,半新不旧的布鞋,衣服裤子都磨得毛了,可是,却那么整齐妥贴,他的五官其实并不英俊,周身却扬溢着一种让乔一成感到陌生的奇妙的气息,慢慢地乔一成才明白,那叫书卷气。文老师戴着宽边的眼睛,温文地笑着,用略沙哑的声音跟学生们打招呼。乔一成觉得他干净得如同刚刚从井里汲上来的水,他面对着他,也时常会有久久看着水面时微微的晕眩感。文清华让乔一成突然间明白,原来男人也可以是这样的。 其实乔一成不知道,文清华也许还算不上一个男人,他不过是一个大男孩子,还未满二十岁。然而十八九岁对于当时不到十岁的乔一成而言,还是一个颇遥远的概念,他很少会想到自己长到那样大时会是什么样子。 从老师们私下的议论里,乔一成慢慢地知道了文老师的一些事。 文清华是来代回家生孩子的李老师的语文课的,他的父母都是解放初留学回国的大知识分子,母亲性子高傲倔强,文革时被逼得跳了楼,父亲却性格绵软,终于熬了过来,他的一家下放到不同的地方,只有他跟着父亲。刚回城时文老师的父亲曾在乔一成他们学校呆过一阵子,大家都知道,那个衣着破旧褴褛的微驼着背扫操场,坐在食堂极矮的板凳上帮着摘菜的老校工是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常青藤学校的博士,某著名大学的前任校长,一年以前,老头子离开了这个小学,而他的小儿子文清华一直待业在家,现在到学校来代课。 文清华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每一天他走进校园都会有无数好奇羡慕的眼光追随,而他自己前不自觉。 文清华虽然学的不是师范,但是他的课讲得极为生动,极标准的普通话,声音低沉而柔和,从不大声喝斥任何人。他还给孩子们讲安徒生和格林童话,给他们讲长袜子皮皮和淘气包艾米尔,给他们读李白杜甫,大段大段地背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背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背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孩子们太小,其实并不明白他背的是什么,却无一不沉醉在他的声音里。 乔一成几乎每一堂下课都飞也似地跑到老师办公室,趴在窗台上看文老师。 没有课的时候,文清华总是捧了书在看,他坐靠窗的位置,侧身挡住阳光以免刺眼,在身体拖出来的一方阴影里,专心地看书。乔一成只能看见他挺直的背。他穿了件略有些褪色的青色衬衫,外面罩了一件很旧的浅色的毛背心。乔一成从来没有见过身边的男人这样穿过,他们多半穿着旧的卫生衣,他们的毛背心多半是杂色毛线织成,只穿在外衣里。文老师大约是看得累了,转过头来,看见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挤得扁扁的乔一成,开心地敲着玻璃跟他打招呼,还没等他打开窗,乔一成就跑了。乔一成的成绩慢慢地越来越好了,越居全班第一,后来又成了年级第一。那个时候,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听文老师的课,打心眼儿里愿意跟文老师学东西。文老师说,你要好好念书,他便好好地念。 第二年,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这一年的冬天,全国五百七十多万在动乱里挣扎过来的年青或是不那么年青的人参加了考试,录取了三十万人。这里面,就有文清华和他的长兄与二姐,他跟他近三十岁的姐姐竟然是同系同班的同学。 文老师要走了,乔一成问他的数学老师,文老师去哪儿? 数学老师说,去上大学。 乔一成问,大学在哪里? 数学老师说,在南大。 乔一成问,那近啊,以后我也去,找文老师。 数学老师笑了,那是大学啊,全国有多少人可以进大学?那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得祖坟冒青烟才行。 文老师走的时候,乔一成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走到文老师面前,嗫嚅地请求他说一点外国话来听。他听人说文老师连外国话都会说。 文老师果然说了,并且告诉乔一成,那是一首外国诗。 乔一成上了戴帽子中学以后,也开始学外国话:LongliveChairmanMao. 文老师说,他读的那首诗叫雪夜林畔小驻。 多年后乔一成找了来看。 AndmilestogobeforeIsleep. AndmilestogobeforeIsleep. 文老师离开的那天半夜里,乔一成把小无线电贴在耳朵跟子下,转了无数的台,终于找到一个电台,正在说外国话。 那种陌生的语言在乔一成的耳朵旁细水长流,乔一成看着黑影重重的屋梁,三角形的屋顶上,有一个很小的气窗,乔一成对着那一小块透进来的微光,在心里发誓,从今以后,他要更用功地念书,做一个好学生,将来象文老师那样,进大学,坐在阳光里读书,还要学会说外国话。 无论他家的祖坟会不会冒青烟,他都一定要做到,乔一成想。 一定! 6 乔一成的数学老师也算是他的邻居,在以后的几年里,乔一成都可以零落地听到文老师的事情。 文老师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读完了大学全部的课程,考上了研究生。 乔一成问,什么是研究生? 数学老师说,说是读完了大学再往下读。 乔一成才明白原来人上完大学居然还可以再念书。而且,文清华的父亲也恢复了职务,继续担任文老师所在的那所大学的校长。 数学老师说,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读研究生?人家这不是祖坟冒青烟,人家根本是祖坟修在了风水宝地,虽然倒过霉受过苦,可是苦完了依然能够有光鲜的人生。 在乔一成艰苦求学的日子里,文清华就是他前方的一盏明灯,引领着他忙忙地前行。文清华离他越远,他便越是要前行,乔一成想,无论这条路有多远,他得走下去。 他常常带着弟妹或是一个人到北京西路去,那里是国民党时期的使馆区,如今住的都是省级的高官和文化名人。 他在那绿树掩映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着那一幢幢被高大的皂荚包围着,墙上爬满了青藤的小楼,看着那三角形的屋顶,屋顶上还有烟囱,很长一段时间里,乔一成一直以为那烟囱下面一定是厨房,后来才知道,那是壁炉的烟囱,那小楼的窗子总是关着的,偶尔有人影闪过。 乔一成想,长大了,成人了,读了很多书,然后,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住在这样的小楼里呢?那个陌生的,因为不了解而无比诱惑的另一个世界。 在学校,他的成绩依然一路领先,回到家里,他努力地持家,必要的时候,化身为刺猬或是牙长齐了的小狗,护卫自己和他的兄弟与妹妹们。 老师们常说,乔一成是天,乔二强就是一领芦席,真是龙生九子,一个娘肚子里跑出两个天隔地悬的人物来! 乔二强反应迟钝,他弄不懂任何一门课老师讲的知识,体育也不好,一走一二一便同手同脚,甚至连唱歌都严重跑调,到最后不仅自己跑,还带着全班一起跑,温和善良的中年音乐女老师只好给了他一付小铃铛,请他替老师的风琴“伴奏”以便让班上其他同学们好好地唱完一支歌: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 乔二强坐在角落里认真地敲着小铃,叮叮叮,完全不在节拍上,可是,也只有这样了。 乔二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个灵敏至极的鼻子,哪里有好吃的,他一闻就知道。 他常常向哥哥汇报他关于美食的心得:哥,粮站新出了一种东西,叫面包,软得跟棉花似的,一个要一毛钱,我们同学分给我一小丁点。哥,要是有清蒸鱼吃的时候,沾点醋,吃起来跟螃蟹的味道有点像! 二姨父送了他们两个西瓜,乔祖望拿走一个自吃,叫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分那个剩下的,结果发现是生的葫芦瓜,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二强从乔祖望屋里偷出糖罐,把瓜瓤挖出来用糖腌了,果然好吃。 他还发明了一种新的米饭吃法,用开水泡饭,倒点酱油,撒点细盐,再挑指甲盖那么小的一块猪油拌进饭里,香得不用菜就能吃一大碗。 他带着三丽一块儿上粮站打油,甜言蜜语地叫,阿叔,阿叔,油端子多控两下啊,多控两下啊。 三丽很快就学会了:阿叔,油端子多控两下啊! 因为嘴巴实在馋,二强在学校里没少闯祸,有一回,他偷跑进食堂,把同学饭盒里的荤菜全捡出来吃了,被食堂阿姨抓了个现的。 老师们说,这个孩子,真是坏得老实,你偷嘛在不同班上偷呀,一个班偷吃一个饭盒里的菜,也看不大出来,乔二强倒好,只盯着一个班偷!翻得一竹筐子里的饭盒全开了盖,散乱着,一窝子老鼠扒拉过似的。 乔一成代表父亲站在乔二强班主任的面前听侯处理,瘦小的脸上一派严肃,再感羞耻也没有用,谁叫乔二强是他弟弟。 二强心爱的芦花死了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连美食都不再关心,人变得更加迟钝,直到有一天,他在一片空地上发现一只猫。 他把那猫抱回了家,乔一成一看就炸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猫掉毛,浑身癞痢头似的东一块西一块,还少了半截尾巴。 乔一成厉声叫二强把这东西扔掉,二强:哥,我们养吧。养吧,它长得多象芦花啊! 虽然二强荒唐地把禽类与哺乳类动物相提并论,可不知为什么,乔一成没有再坚持。 乔二强管这只猫叫“半截子”,乔一成说:什么鬼名字! 二强跟“半截子”亲如兄弟,来来去去,形影不离。二强在垃圾桶里捡鱼骨头喂“半截子”,用剩菜的汁拌米饭给它吃,“半截子”竟然长胖了,身上的毛也不再掉了,半截尾巴轻甩,安静地跟在二强身边,真的象当年的芦花。 这个星期“半截子”竟然跟二强跟到了学校,安静地躲在二强教室的窗户外,卷得象一只球,晒太阳,等着二强下课带着它玩一会儿,再卷成一只球,再等。 笨蛋乔二强的猫竟然通人性,这引发了孩子们的好奇与虐待欲。几个男生划了火柴去燎“半截子”的毛,揪它短了一截的尾巴,另有两个男孩架着二强不让他扑过来。 “半截子”被堵在角落,四周全是男孩子们细长的腿,走投无路,绝望地咪唔咪唔叫,二强心如刀绞,奋力脱身出来,向着人堆撞去,成功地撞倒了一个领头哄闹的男孩,那男孩跌倒在地,磕破了头。 男孩大叫:赔钱!赔钱!赔死你! 乔二强冷静下来,被尖厉的钱!钱!钱!的叫声吓傻了。 乔二强不敢不告诉大哥,可告诉大哥总比让爸知道的好。 乔一成也不敢叫爸知道,人家家长真的要求他们赔医疗费的话,乔祖望会扒了乔二强的皮的。 乔一成怕极思变,决定先发治人。 他带着二强,拉着两个妹妹,抱着“半截子”,浩浩荡荡地上了那男孩家的门,堵在人家大门口,也不说话,似一场无声的控诉。 那男孩的爸爸出来问:你们干什么? 乔一成把“半截子”举到他眼皮底下说:你们家李强烧我们家的猫。 又拉过二强展示他手臂上的青紫与划痕:他还跟别人一起打伤我们家二强。 男孩的爸爸说:你想怎么样?你们家二强不是把我们家李强的头打破了一块? 乔一成说:二强是正当防卫,他不打二强,二强也不会打他,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男孩爸说:你倒是一套一套的。 一成就不做声了,二强却抽泣起来,鼻涕眼泪涂满脸。几个孩子一只猫,堵着人家大门口,没妈的孩子本来就有几分可怜,这么一来,没理也变得有理,何况本来就有点儿理。 男孩爸只好说:算了算了,我们相互不计较了,以后你们也别在一块儿玩,省得麻烦。 乔一成用他年幼的智慧,成了二强和妹妹们心目中顶顶厉害的人。 二强屁颠颠地跟在哥的身后,抱着他的“半截子”,三丽与四美一人一边扯着一成的手。 乔家的孩子没有妈,爸也不管,可是也是不好欺负的,乔一成这小孩子不简单呐,邻居们这样认为。 只有一回,乔一成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发了雷霆之怒。 那天,隔壁院子里的邻居妈妈家办喜事,前后两进院子摆了十来桌酒,特地请了永和园的厨子来掌勺,香味穿墙越户,像化了实形似地当头罩下来,二强坐不住了,趁着大哥不在家,带着两个妹妹溜进了隔壁的院子,找了一张挤在角落里的桌子坐了下来。来客很多,大圆桌子又颇占地方,大人小孩加上帮厨递菜的,场面热闹而乱哄哄,让二强和三丽四美很安心,一通猛吃。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新娘穿着玫瑰红的春秋衫,头发梳得溜光,鬓角别了一朵粉色绢花,新郎是一套藏青的衣服,上面有刀裁似的折痕,格格正正,两个人都是一脸喜气,后面跟着的是新郎的妈。 二强一看那人,拉了拉三丽与四美,溜下座位,往墙边蹭去,可还是被新郎的妈一眼看见了。 她就是在乔妈妈葬礼上被乔一成撞翻在地的那位,姓吴,出了名的眼尖嘴厉。 吴姨一把把二强四美抓过来,问:你们怎么来了?你们家随份子了吗你坐下就开吃? 话是带着笑问的,可是却不好听。 有邻居来劝:算了吧,大喜的日子,就算替你儿子积德,你能快快抱上孙子,看他们家困难,孩子可怜。 吴姨说:可怜也不能犯贱,他们要是没有爸我就让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一起来吃,又有什么了不得。可是他有爸,他爸有钱坐牌桌没钱给儿女吃饱饭? 邻居又劝:他爸也挣不了多少,还欠着人家钱。 吴姨的尖嗓门儿说:他爸没钱吗?他爸在福利厂工作,属于民政局的,正经的国营单位,现在一个月也涨到三十来块钱了,咸干鱼埋在饭碗里吃,他不养儿子女儿叫儿子女儿跑到别人家饭桌上混饭吃吗? 乔祖望的老爸原先开了个剃头铺子,乔祖望很小就在里面帮忙,一解放,小剃头铺就成了合作社性质,乔祖望快出师的时候,一场大火把铺子烧了个精光,乔祖望往外跑的时候被砸烂了左脚的一个腿趾头,由此算做残疾人,因祸得福,进了福利工厂。 吴姨的话越来越不好听,二强腼着脸,也不走也不答话。 邻居们来圆场:算了算了,快跟吴姨来说声恭喜,吴姨给你们拿包喜糖,回家去吧。 吴姨的口气也软下来:算了算了,我也只是说说好玩,哪能真跟小孩子计较,来拿糖吃。 乔一成却在这里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扯了二强,二强又扯上三丽,三丽又扯了四美,四个孩子活象串在一起的一串蚂蚱似地,跑出了小院。 乔一成把弟妹拉回家,一个人脸上贴烧饼似地贴了一记耳光。 乔家的这几个孩子,这一下子可算是出了名了。 日子久了,乔一成也好,二强三丽四美也好,邻居们也好,好象都忘记了,乔家原本不是四个孩子,而是五个。 那最小的,寄养在二姨家的乔七七,乔祖望也就是在每个月二姨上门要生活费的时候才会想起来。 那小孩子有一岁多了,依然出奇地漂亮,却瘦成了一个大头宝宝,细脖子快要支不住脑袋似的,那脑袋因此就微微有点歪,大而圆的眼睛,目光总是低垂着,偶尔刷地抬起来看人,活象易受惊吓的小兔子。 他大表哥齐唯民也是初中生了,极心痛这个小弟弟,乔七七也特别粘他,乔七七开口讲话时发的第一个音不是爸,也不是妈,是哥,听起来象是打了一个嗝,齐唯民却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日子,这个小孩子老常闹肚子,二姨父带他去看过一回医生,好象效果也不明显,吃了药好了,药吃完了没两天还拉,二姨说,医生不是说了不是菌痢,那就不要紧,别老往医院跑,用老法子治治就好。 于是把米炒熟了做了糊米茶喂他喝。 这一天象往常一样,乔七七一看见齐唯民放学回来就跑过来抱住他的腿,拿刚长出的细牙咬他厚的劳动布裤,咬出一小片湿来。 齐唯民抱起小表弟,却闻见弟弟身上有些恶臭,拉开小家伙的裤子一看,兜的尿布上糊了一块屎迹,都快干了。 齐唯民赶紧给小家伙收拾,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做得很细心,手又轻。 齐唯民对二姨说:妈,小七还在拉呢。弄脏了。 二姨说:脏也没办法,一天给洗了好几回了,尿布都还没干,我也没办法,医院也去了,土办法也试了,冤枉钱花了不少,也不见效,也许是肠子还没长好,等大一点就好了吧。 齐唯民不好再说什么,替弟弟弄干净就抱他到一边去哄着。忽然看到桌上放着的七七的奶瓶奶嘴,奶嘴上一块黄迹子,奶瓶口一也有一圈粘腻。 齐唯民说:妈,那个......我看书上说,小娃娃的餐具要洗得干净,最好用热水烫煮...... 二姨说:我怎么没洗?不是洗过了。一天也烫过一次。 齐唯民说:其实要用过一次烫一次...... 二姨重重地扔下菜盆:烧热水不要煤的呀,到老虎灶打开水也要钱的。你一个男娃家的,不要这么婆妈。 齐唯民再不敢说什么,却每天细心地记得帮小表弟用热水烫煮奶瓶奶嘴,过了两个星期,乔七七的拉肚子不治而愈。 二姨父为这事儿跟二姨吵了一架,两个人言语里把陈年的旧事也抖了片言只字出来,足有两三天互不理睬。 过后,二姨跑到乔祖望面前去,提出,菜呀米呀的都涨了价,乔七七的身体也不好,每个月是不是该加点生活费。 还有,那笔医疗费,能不能一次性还完?家里老二老三全上学了,花销大。不然,真的,怕是带不了这孩子了。 7 乔一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深刻地认识到,钱是这样好的一样东西。 他每个月从爸爸那里领来十块钱,后来涨到十五块,薄薄的三张五块钱纸票子,他要靠着它们带着弟妹过一个月。现在,还要添上一个小的。 欠着二姨的那笔钱,乔祖望说了,真是没办法一下子还清,二姨也真的把乔七七给抱回来了。可没半天,齐唯民又赶过来把小七抱走了。第二天二姨又把小七送回来,因为是周末,不上课,齐唯民来得更快,跟他妈是前后脚,说什么也要把小七抱回去,二姨气得差得扬了巴掌打下去。 乔一成倒有点对齐唯民刮目相看,这家伙还真是喜欢小娃娃,他那两个弟妹就是他抱大的,看来长大了能当个男保育员。 最后还是二姨软下心来,可是再三叮嘱乔一成,提醒他爸赶紧还钱。 乔一成留二姨母子俩吃饭。 齐唯民抱着乔七七坐在屋檐下晒太阳,阳光黄黄儿的,有气无力地照在他们身上,这才初冬,已显出了八九分的严寒气势,今年冬天想必不好过。 乔一成看着他的小弟弟乔七七坐在齐唯民的膝上,晃着他的小腿儿,好象齐唯民的膝盖是天底下最舒适的地方。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改过的旧薄棉衣,领子可能有点儿硬,他时不时转着他的细脖子,这孩子有点招风耳朵,脸瘦得巴掌大,两只耳朵倒肉头头地支楞着。 齐唯民掰了手上的鸡蛋糕喂到他嘴里。那种鸡蛋糕是用白底红色图案的纸包着的,油浸出来,纸变得透明,有的时候,会吃到碎的蛋壳,是那个年头比较高级的点心了。 齐唯民细心地喂着那个小家伙,间或会说:呀,小牙咬我!逗得乔七七咯咯地笑。 乔一成忽地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质问齐唯民:一边喂他一边逗他笑,你想噎死他呀? 齐唯民被他突来的怒气吓了一跳,却没有生气,说:是的哦,吃东西的时候不能笑。 二姨出来看到他们,气哼哼地说:买这个给他个小人头吃,我看你是零用钱多了烧的! 齐唯民受了妈的骂,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 乔一成想,自己可不能做这样的软柿子,一个人要是没有命摊上好爹妈,再做了软柿子总有一天是要被人捏咕死的。 乔七七听见二姨的吼声,就把小脸藏在他大表哥的怀里,乔一成有点心酸,凑过去捏了一下他肉肉的耳朵。 这个小家伙,比他更可怜,他好歹跟妈过了十二年,小家伙连妈长得什么样都没有看清。 齐唯民看二姨走进屋去,小声地对乔一成说:不要怪我妈,最近我奶奶生了病,看病花了不少的钱,她心里也急。其实不是真的想丢下小七不管。 乔祖望不还二姨的钱,二姨三天两头上门来,多半也找不到乔祖望,乔一成只好用生活费还二姨。这下子,连买菜买米都快没有钱了。 乔一成知道他爸在哪儿赌钱,可是也知道找他也没有用。 乔一成想了好几个晚上,翻来复去地想,终于下了决心。 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不断了他那个根,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儿们。 于是十四岁的少年乔一成做了这辈子第一件勇敢的事儿。 他跑到派出所,对警察说:有人偷偷赌博,你们抓不抓? 当天晚上,警察真的把乔祖望一伙偷偷赌钱的人给抓走了。 乔祖望跟他的难兄难弟们一起坐在派出所禁闭室冰冷的地上,一边懊恼一边想不明白,他们赌了这么久,藏在张老四家小院最里一进的屋子里,这样小心,大热天都关着窗,窗上挂着厚帘子,桌上垫毯子,怎么就叫警察知道了呢,除非是家里人自己告发的。 乔祖望是在值夜班的警察闲聊中了解到原来是自己大儿子告发他们的。 乔祖望一伙人给关了两天,罚了点钱,最后给放了出来。 乔祖望觉得在局子里呆了两天,身上臭得简直象是掉进了茅坑,一回家就烧了大桶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乔一成心里忐忑不安,巴结地帮爸爸烧水拎水倒水,巴结地替爸拿好干净的换洗衣服,偷眼观察爸爸的神情,好象还算平静,估计是不知道吧。 乔祖望洗了澡,又吞下一大碗炒饭后,把大儿子叫到自己卧室,咣地关上了门,解下自己的帆布裤带。 乔一成绝望地想:完了。 乔祖望半句话也没有,扬起裤带对着乔一成劈头盖脸地抽下去。 乔一成死死地抱紧脑袋,把整个脊背与屁股亮给爸爸。 如果不让他出气,他不会甘心的,背不要紧,旧夹衣虽然薄,多少能护着点儿,屁股上肉多,挨两下也不要紧,脑子打坏了就不能上学了。乔一成对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依然能保持这样的冷静也很奇怪。 裤带带着轻微的呼啸声打在背上,要过几秒种那尖厉的痛才会沿着脊梁骨传到四肢,再传到心尖上,乔一成也不喊痛也不求饶,只跳得象一只青蛙,在不大的屋子里转圈儿,一会儿就累了,可是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裤带在身上落实了,会更痛。 乔一成记忆里上一回挨打已隔了很久,乔祖望并不经常打小孩,就算扬起手来,没打两下子,也有妈妈会赶过来护着。 乔祖望扬起的裤带狠狠地扫过乔一成大腿根儿,乔一成只穿着两层单裤,这一下子,太厉害,乔一成尖叫一声,叫得乔祖望也吓住了,停了呼呼地喘气。 这一下子,打散了乔一成心里所有的关于如何将伤害与疼痛减到最小的算计,他蜷缩在爸爸的脚下,几乎蜷成了一个圆,开始痛哭。 二强带着两个妹妹一直在堂屋里,听得见爸爸屋子里传来的裤带打在肉体上的叭叭声,人跑过来跑过去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忽地听到大哥痛极的叫声与哭声,二强吓得一把拉了三丽与四美,象地震那会儿一样钻到八仙桌下躲起来。 三丽嘤嘤地哭起来,四美是吓得连哭都忘了,二强一手一个护着自己的妹妹们,其实他也吓了个半死,总觉得那呼呼作响的裤带随时可能落在自己的身上,想出去看一下,爬出桌子的时候磕了头,半刻功夫就肿出了一个包来,又退回了八仙桌底下。 这一个晚上,乔一成没有回屋带着弟弟妹妹们睡觉。 第二天,乔二强和妹妹们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大哥。 乔一成不见了。 乔二强倒也不急,他想,到学校总能找到哥,哥不会不去上学的。 直到在学校也没有找到大哥,他才慌起来。 乔祖望也慌了,才十来岁,虽是男孩子,出了事也不得了,听说大桥桥洞下面有死人,是睡到半夜不声不响地在梦里头被人弄死了的。 乔祖望真的跑到长江大桥桥洞下去找了一回,没有找到,乔二强领着妹妹也跑出去找。 二姨和二姨父知道了,也过来帮着找,还说最好是报个警,再到居委会汇报一下,大家一起帮忙会好找些。乔祖望觉得有理。 一伙人足足找了两天,最终是齐唯民想起来一处地方,带着乔二强兄妹,抱上乔七七,几人个摸过去一看,乔一成果然在。 那是一处工地,离乔家挺远,齐唯民和同学一起去玩的时候,碰到过乔一成,他和他的同学们到了星期天也爱上那儿去玩。 工地上堆放着许多水泥管子,一个挨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迷宫似的,有孩子抱了稻草在里面搭了个小窝子,权当做玩打游击游戏时好人的根据地。 乔一成就趴在那草窝子上,由得齐唯民带着二强他们叫着他的名字,不肯出来。 水泥管子里黑洞洞的,一端顶着墙,另一端的入口处横着另一个管子,只留下窄小的一个空间,天知道乔一成是怎么钻了进去的。 三丽与四美蹲在那窄的空当处叫着:哥,哥。二强把妹妹们扒拉开,把胳膊伸进去想把他哥拽出来,可是没够着。 这个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个一直站在旁边的两岁的小不点乔七七,忽然趴下来,象一只小小狗一样地,从那小空当里钻了进去。 乔一成趴在那里,听着弟妹与齐唯民的叫声,浑身痛得散开了一样,眼泪流出来,落到草上,刺得脸生痛,可是就是倔得不动。 他不想出去,不想看见任何人。 忽然有只暖乎乎的小小的手摸上了乔一成的耳朵,吓了乔一成一跳,可是这手太暖了,是几乎没冻死的乔一成这两天里接触到的,最温暖的东西。 乔一成抬起半个身子,正正地对上了乔七七的小脸。 小七的眼睛在暗暗的水泥管子里是那样的亮,乔一成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在笑。 小七果然在笑,咯咯的,也许他以前这是一场很好玩的游戏。他把脸朝着哥哥凑过去,嘴巴里波波地吐着,口水全喷到了乔一成的脸上。 三丽也爬了进来,可是只进来了半个身子,地方太小,挤不进来了。 齐唯民在外面和二强一起喊:乔一成,你出来吧,哥你出来吧。 乔一成慢慢地钻出来,齐唯民带着弟妹们用力推开挡着道的另一个水泥管子,乔一成的手脚快冻僵了,行动很迟缓。 他看见他的弟弟妹妹们,他们也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他,就象几只绝望的灰败的小牲口。 只有乔七七在笑。唔咩唔咩地不知在说什么。他说话挺晚,也不清楚。 最后是齐唯民把乔一成背回家的,他比乔一成略高一点,但是要结实得多。乔二强抱着乔七七跟在后面,乔七七不太习惯自己亲二哥的怀抱,扭动挣扎想下来,一边咬着小拳头,涂了二强一脸的口水。 乔一成回家后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两天,人瘦了一圈。 这一场病也算是有点收获。 第一个收获是,二姨来看他时,给他做了许久没有吃过的糖心蛋,而且做了两回。 第二,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乔二强开始负责做三顿饭了,倒还象模象样的,他自己也不亦乐乎,看来竟是很有当一个厨子的潜力。 第三个,也是最大的收获。 乔祖望不赌了,每晚回家睡。 他们的生活费也涨到了每个月二十块。 二姨那边乔七七的生活费也涨了两块钱。虽然乔祖望抱怨说,现在他一发工资两下里一给钱,口袋马上空了,一个一个全是讨债鬼,可是,日子到底好过些了。 乔一成再回到学校,坐在课堂里上课的时候,冬天来了。 这个冬天果然很冷。 乔一成神情冷冷地,理直气壮地跟爸爸提出,家里要装取暖的炉子。 乔祖望买来了白铁皮,二姨夫替他们敲敲焊焊,做成了几条细长的管子,装在煤炉上。 这一个冬天,乔家堂屋不冷,偶尔还会飘出烤山芋的香味来。绵白的烟,从伸出窗来一小截的细管烟囱里飘出来,散进冬天淡青的天空里。
与文老师的再度相遇,再度成为师生,乔一成觉得,生活里有光影浮动,他跟他一直敬佩喜爱的人慢慢地接近,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文老师一样的人。 文清华在学生中很受欢迎,他刚刚三十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学历好,家势好,性格从容温和,赢得了许多女学生与年青女助教和讲师的爱慕。他没有结婚,似乎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有女朋友,慢慢地,有人会说,他多少有点怪气。他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周末也不见他回父亲那里,总是独来独往。 但凡有一点点关于文老师的闲言碎语出现时,乔一成总是第一个板下脸来请人住嘴,他象维护自己的名声一样维护着文老师的名声,不能忍受一点点的污点崩溅在他心目中的最端正而理想的存在上。 学校严禁谈恋爱,然而,那种年青的,丰沛的,旺盛的,躁动的生命力是无论如何也阻不了的,乔一成的班上已经有好几对了,还有几对是跟外系的同学,大家心照不宣,相互掩护,玩强得如同石头下的野草。 相比较而言,乔一成是一个很闷的人,虽然他面孔周正,成绩也不错,但是女孩子们会觉得他阴沉沉的,不大跟他接近,他好象生活在一个夹层里,上下不靠,但是自得其乐。
乔一成是班里最早在外找临时工贴补日常开销的人,大二的暑假,他就在一家小餐馆里找了个厨房打杂的活儿,每晚六点到十二点,隔一天上一次班,周末比较忙的时候,中午就要去,当然钱也会多一些。 乔一成上大三的时候,他们学校的后门那儿开了一溜书店,乔一成常去蹭书看,一来二去,跟一个书店的老板混熟了,每周两个晚上替他看店子,这么一来,难免会碰见同学或是老师,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他离群索居的,是挣钱去了。因为钱来得不易,班里有时组织一些活动什么的,要额外交一些活动费,乔一成多半是不参加的,同学们觉得这个人有点儿抠,小男人气,再有活动,也不大叫着他了。 尽管乔一成把自己划在了同龄人之外,他还是快活的。 他有点象热水瓶,内里滚热着,外面摸上去总是冷的。 文老师冷眼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与同学的那一点点隔膜,这孩子还象小时候一样,姿态别扭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文清华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看店的那两天去那家小书店找书,跟乔一成交谈两句。 快过五四青年节的时候,文清华买好了书,随意地说起班上组织的远足,乔一成说他也知道,是要去阳山材才玩儿,文清华问乔一成为什么不去,乔一成说,家里还有事。 文清华笑,说:你的弟弟妹妹们也不小了吧? 乔一成说:其实还小,小妹妹才十三。 文清华好象忽然想起来似的,拿出两卷胶卷递给乔一成:家里现成的,再不用,要失效了,正好给你们,你跟着一块儿去玩玩吧。人跟人,太近了故然不好,太远了,也不好。 就象你看一幅画,太近了变形,太远了模糊,不远不近,才能看出明暗虚实来。 乔一成答应了,然而心底里,起了一点微妙的牵动,文老师似乎不该是这样一个小心拿捏的人,他一直都记得,小的时候,他在窗外看老师,老师转过脸来对着他时的那张笑脸,温和宁静,全无防备,无限接纳。 乔一成从这一天起,接受了文老师的建议,开始跟同学们一点点地接近,到学期过半,班里班委换界时,乔一成被推举为班级生活委员。 二强十七了,终于进了工厂做学徒,摆脱了待业青年的尴尬身份。 说起来,这一回倒真是乔祖望的功劳。 乔祖望偶遇当年父亲开理发铺子时收的一个学徒,这人算起来是乔祖望的师兄,结婚早,大儿子快三十了,居然混得很不错,在工商局工作,正经是一个公家人,乔祖望央求师兄给二儿子想个办法安排个工作,师兄拍胸脯答应了,一个月以后,果然给二强安排了。 乔祖望给乔二强虚报了一岁,把他送进了一家印刷机械厂,工种是钳工。 乔祖望为此得意不已,边喝着酒边说:看看看看,还是得靠你老爹爹吧?你老爹算不得有大本事,野路子还是有两条的。 十七岁的乔二强,当上了工人。 厂里给新近进来的这批小青年一人安排了一位师傅,二强的师傅是个女的,正式见面那天,她来迟了,看着其他人恭敬地跟着自个的师傅走了,二强孤伶伶地扎着手站在车间空地上,等着人来领他。 来来往往的师傅们问:这个小孩儿,你的师傅是哪个? 二强就答:是马素芹。 那些老工人们就笑,说:咦,这个娃儿蛮有福气嘛,给一枝花做徒弟。 二强正疑惑间,车间大门处跑过来一个女人,身材瘦长,背着光也看不清脸孔,只见她一边跑一边往胳膊上套着护袖,往头上戴着帽子。 跑得近了,那女人四下里看,就有人喊,一枝花,你的徒弟侯你老半天了,快把人领走吧,看看小后生家等得脖子都长了。 那女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二强一眼,低声说:走吧。 二强老老实实地跟在女人的身后往钳工车间去,都不敢抬起眼皮来看人,头一直低着,只看见女人穿着一双旧的黑面搭绊布鞋,挺干净,但鞋边绽了一点口子,穿了双紫色起暗花的晴纶袜子。 出乎二强的意料,钳工车间以女性居多。刚才已经有人领过来了两个新青工,都是年青的女孩子,冷不丁过来一个男娃,车间里起了一阵喧哗,女人们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嘻哈着,声音又脆又亮。 马素芹,你好命噢,分到这么一样嫩相相的小徒弟,男娃头,以后重活你省事啦! 就是就是,马素芹你老牛啃嫩草啦! 哇哈哈地一阵笑。 乔二强新剪的头发,细长脖颈间青青的一片,细长眼,窄脸,白布衬衫蓝布裤子,还真是不难看。 又有男人插进嘴来:马素芹有了小伙子,更看不上我们老白菜帮子啦! 就是就是,眼皮子夹都不夹你!又是先前那个哇哈哈的女人声音。 二强从小在邻里间听惯了这样的俗话,可还是不好意思,躲没处躲藏没藏的,觉得连手脚都多余,活象田里插着的稻草人似的任人参观。 马素芹也笑,声音却低沉许多:你们看着眼红吧?我告诉你们说,这是羡慕不来的。 竟是一口的北方话。 二强鼓足了勇气偷眼看过去,看到一张白净的脸,瘦长,眼角微微上挑的眼,有了两分岁月的浅痕,然而看出来是曾经鲜亮过的。 二强倒抽了一口气。
厂子里按规矩发给小青工一人一身深蓝的粗劳动布工作服,二强兴奋不已,下了班也没舍得脱,直接穿回了家。 一回家碰见刚回来的乔一成就凑上来说:哥,我在厂里有个师傅,是个女的,你猜她长得象谁? 乔一成斜着眼跟他开玩笑:象刘晓庆?还是象李秀明? 二强说:象妈! 二强说完就笑,乔一成骂他看走眼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兄弟俩开心地闹了一会儿。 乔二强每天早早地起床上班,兴头头的,更叫他快乐的是,半截子回来了。 早些年二强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小东西,没养两天又不见了,现在,又回来了。 二强一眼就把它给认出来了,它已经长成了一个细长身条儿的大猫,缺了半截的尾巴轻轻地灵活地摇动。 青年工人乔二强蹲下来,摸着它有点脏兮兮的毛,说:你这个嫌贫爱富的东西!又回来了? 都说家有余粮才养猫,猫回来了,说明乔家的经济条件真的好了一点。二强每月可以拿十三块钱了。 这里乔二强高高兴兴地,乔四美却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痛苦。 那天她一放学,便扑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把兄姐们都吓了一跳。 三丽问她:你怎么啦? 四美的头埋在枕头里,不清不楚地哭诉:蓉儿死啦!她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 乔一成吓坏了:哪个死了?你同学? 四美不理大哥,捶着床板继续哭:那个混蛋男人,那个混蛋男人,他把蓉儿害死啦!害死啦! 乔一成急得头顶冒火:你在说什么呀?是谁害死了谁? 三丽拉住一成,说:没事大哥,你别管她,让她抽风。 乔一成问:到底谁死了? 三丽说:翁美玲死了。 乔一成一口气突地就松下来:翁美玲死了你哭什么?你哭得着吗? 四美继续哭:她是我的偶像,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怎么可以死呢? 兄妹三个成一排蹲在床边看乔四美趴着哭,憋着笑快憋成内伤了。 四美哭得情真意切,渐渐地感染了兄姐,乔二强说:唉,其实我也喜欢翁美玲,她的兔子牙真可爱。 三丽说:演技也不错。 乔一成挥挥手,赶走一片惨淡乌云:算了吧,别想了,红颜薄命。 乔一成以为以乔四美的性子,转头就会把事情抛在脑后,可没想到,这丫头一连伤心了个把月,几乎每天哭泣,乔一成很不理解,但是又怕她出事,叫三丽多盯着她点。他在报上看到,还就有小姑娘学着翁美玲自杀的,真出了人命了。乔一成觉得自己又要长出一根白头发来了。 还算好,过了有两个月,乔四美自己缓过来了,把收集的翁美玲女士的所有照片包在心爱的丝绸手绢里,藏进了箱底。 她迷上了琼瑶小说,每天功课也不做,连上课都在偷看。 然后,乔一成发现这丫头不梳麻花辫也不扎马尾巴了,把一把头发全披散下来。 四美的头发从小就蓬松,这么披下来不见飘逸只见散乱,从身后看去,脑袋直大了一轮。 她还变得爱穿白色衣裙,也不知打哪里弄来了一个细颈花瓶,每天在墙根弄点野花青草插在里面。说话里多了许多的哇,啊,呀,的感叹词。 那天是周末,兄妹几个坐在一起喝大骨头汤,放了新鲜的萝卜炖的,是二强的拿手好菜。 正喝着,三丽用勺在汤里捞了一捞,递到二强眼皮底下:二哥,你这里头放的是什么?鸭子毛似的。 二强细看了半天不知是什么。 三丽倒看出来了:别是芦苇吧? 四美前两天跟同学特地从近郊采了一大把芦苇插瓶,没想到这东西见风就飘,弄得家里到处都是。 乔一成说:四美你把那个东西扔了,到处飞,烦人。 四美说:你们不觉得它好飘逸好清雅吗?好美啊!好别致! 乔一成听她好来好去,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曲起手指在桌上哆哆地敲了两下:乔四美,乔四美!说人话! 二强哈哈笑:你酸死个人! 四美尖尖的嗓门儿叫:你们好俗气!好没有情调! 二强说:你最有情调,上衣和裙子不一样的白色,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不能搭配的? 四美气得忘记好来好去了:总比你脖子上缠一根老干菜似的白绸布冒充许文强好点。 二强说:我现在进步了,早不搞那套了。 三丽出声,对二强说:咦?二哥,我发现你现在眼光比以前好多了吗!是不是受了什么小丫头的熏陶啊? 二强的脸居然红了一红。 乔一成乔三丽他们都没在意。 二强一直就那么糊里糊涂,没心没肺的,这样的人,脸红也只不过是精神焕发,若是黄了一定就是防冷涂的腊。 跟情啊爱啊什么的,大约是不相干的吧。 后来乔一成才知道,他错了。 四美才十三岁,发育得却不错,抽了个子,小胸脯挺挺的,打扮得也有些超过她的年岁,远远看去,是个少女了。 少女乔四美,早恋了! 乔一成在接到老师请他去一趟学校的消息时,听见自己头顶冒白发的滋滋的声音。 2 老师面容板得象一块铁板,水都渗不进似的,乔一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乔四美小姑娘的“初恋爱人”是一个学校有名的男生。 他有名因为他是一个留了两级的男生。 是一个留了两级的漂亮男生。 连老师都说,他空有一付好皮囊,也就是说,这位严谨得铁板似的中年女老师也承认这孩子的皮囊好,何况那正值豆寇年华被琼瑶阿姨弄得神叨叨的小姑娘乔四美? 那老师还特地把乔一成拉到窗边,指着操场边上一个显然是被罚站的高个子男生叫他看。 很少有孩子罚站也罚得那样漂亮,他简直象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刹那间,乔一成在心里已经替妹妹四美找了一个脱罪的借口,虽然这借口上不得台盘。 可是,接下来,乔一成听到老师说的事后,简直地想过去把这个小白杨的树枝给撅折了。 老师从抽屉里两个指头捏出一本薄薄的旧而破的书来,乔一成一看脸就黄了。 老师说:他们不仅仅是放学后约会那么简单,这个,是那个男孩子给乔四美看的,被我看到了收过来了。我现在也不太清楚乔四美同学到底看了多少。这个东西,可是大大的毒草啊!害了多少孩子!但凡看过的,没有一个不变坏的!太严重了,这事。 乔一成只瞄了一眼那书,《少女的心》。 乔一成在心里叹:完了完了,我们家四美完蛋了。 乔一成怕极了,他想起听说的一件事,说有个年青的女孩子因为看了那本书,与10多名男子发生性关系而以流氓罪被判处死。 可怜他糊涂的妹妹啊! 那天以后,乔一成开始盯紧四美,他和二强三丽三个轮流值班,下午去接四美回家,中午,他硬要四美到自己学校去吃饭。一个二十出头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身后面总拖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小姑娘还有点神叨叨的,多少透着点儿诡异,乔一成也顾不得了,他想,反正这张脸已经丢光了,索性随他去吧。 小姑娘四美如同一根弹簧,压力之下,有无限的创造力。饶是看得这样紧,她依然有办法跟她的小男友约会,有一回趁着上体育课的时间,两个人偷跑出去压了半个小时的马路!他们还常常情书来往,乔一成从四美书包里搜出来看了之后,拍着桌子骂“狗屁不通”。 乔一成差不多要绝望的时候,乔四美忽地,“失恋”了。 那个漂亮的留级生,移情别恋了。 乔四美很是心碎。 乔一成一直跟在后面批评她,近乎谩骂。 有一晚,乔一成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四美蹲在院子里烧着什么东西,火苗很小,在夜色里摇晃颤抖,映着十四岁失恋少女乔四美的脸孔,上面泪痕与鼻涕糊在一块儿,象一块绸布,浸了水,皱了。 乔一成把想要喊出的声音咽回肚子里去,算了吧,他想,再不成样,总归是一点心思,由她去吧。 乔一成不知道的是,其实那本《少女的心》四美根本一页都没有看。 没有来得及。 那天是她刚从小男友手中得到这本书,按耐不住想上课翻翻时便被老师抓个正着。 可是不知怎么的,乔四美看过《少女的心》的风声还是露了出去,传遍了全校。 乔四美在大家的眼里成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女孩子。 她的名声这样地坏,以至于结婚的那天晚上发现自己是一个处女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恍然。 隔年,乔一成大四。 他继续着他的读书与打工齐头并进的生活。 他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工作。 文老师介绍的。 老师说,他姐姐有个女儿,小姑娘十六了,成绩不大好,尤其是文科,语文与英语,比较吃力,想请个人帮着补一补。 乔一成很是感激,他明白这是老师在变着法子帮着他。 文氏一门俊秀,哪里用得着他来替人家孩子补习。 乔一成诚惶诚恐地去了。 文老师姐姐在一家很大的报社工作,已经升了主编,家里住着单位分的房子,条件相当不错。 乔一成的学生是一个面目平常的女孩子,细而黄的头发,身材十分瘦弱。 女孩子有一个很优雅别致的名字叫居岸,文居岸,乔一成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象这女孩跟这个名字不顶配似的,却没有深想为什么她会跟着母亲姓。 文老师的姐姐家除了母女俩,还有一个男人。 乡下男人。这一眼望去便知。 可能是文家请的帮工之类的,家里只母女俩,没个男人,有时是要人来做一做粗活的吧,乔一成想。乔一成看过他给家里买过菜,换过煤气包,那年代,用煤气包的人还不多,乔一成看过他扛着上的楼,手撑着腰,看着挺结实的一个男人,年纪怕不小了,总归有五十来岁了吧。 文家阿姨很是客气,晚上如果下班早,碰上乔一成上完了课要走,总留他吃晚饭,小姑娘居岸闷声不响地陪着吃。那男人有时也在,盛了饭菜蹲在厨房里一个人吃,偶尔弄出点细小的声响。过了些日子就再也不见了。 文阿姨对居岸的要求很高,吃饭的时候都在纠正着她的坐姿,时常小声地提醒她不要发出声响。 小姑娘居岸看上去并不别扭,实则有一种暗地里的任性与倔强。 乔一成看她微撅起来的嘴,喝汤时故意发出的滋溜声,以碗遮脸,偷偷地笑。 好人家的孩子跟他们贫家小户的孩子,这个年纪里,原来都是一样的,刺猬似的,胆小却又时常乍了满身的刺,却越发地暴露出他们的胆怯来。 起初,居岸这小姑娘与他的小老师乔一成并不亲近,她木着一张脸对乔一成,叫她写便嘟嘟囔囔地写,薄薄的嘴唇翕动着,趁着乔一成不注意就飞过来一个白眼。乔一成把目光藏在眼皮下,看了个清爽。 这孩子与他尊敬的文老师有着血缘关系,让乔一成对她有陌名的亲近感,都说外甥象舅,可惜这孩子与文老师没有半点相似处,似乎也并不太像她的母亲。 这一对年青的师生却由于一点点小事而忽地,走近了。 那天乔一成到文家,文阿姨还没下班,小姑娘文居岸正在洗澡,隔了卫生间的门,湿碌碌的声音叫乔老师等一等。 乔一成呆在书房里,闲了,从书包里摸出点东西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小姑娘居岸洗好了澡,过来看见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的乔老师在啃什么东西,腮帮子鼓起来老大一块,撑得他的脸有点变形,意外地稚气。看到她时,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 居岸问:你在吃什么? 乔一成实在有点窘,他多希望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苹果,一个梨,要不是根甘蔗也好啊。 乔一成脸微红。 居岸说:给我吃一点呀! 乔一成诧异地犹豫地亮出手里的一个生山芋,掰了一半递给居岸,居岸拿过去香甜地啃起来,啃着啃着,就对着乔一成笑起来,疏眉淡目一下子,生动起来。 乔一成也笑了,问:你喜欢吃这个? 居岸含了一嘴的东西,唔噜地说:喜欢,妈不让吃,说不雅。 乔一成用手背揉揉鼻子,笑。 乔一成不时地,会带一点小东西,在补课的时候送给小姑娘居岸吃,都有是他的妹妹们喜欢的东西,居岸好象从来没有吃过,馋得象只小老鼠,飞快地把东西填进嘴里咕咕咕地嚼着。 她开始每次盼着乔一成来家上课,每逢妈妈说留乔一成吃饭,居岸总是很高兴,可又不愿把那份高兴露在脸上,抿着嘴低着头闷笑。 文居岸象许多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样,对年青的异性睥睨又好奇,她们能敏锐地查觉一个男孩子是否是无害而温和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居岸常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乔一成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是不会同她计较的,从中得到一点点莫名的快乐。 居岸在补课时会突然用笔戳一戳乔一成的手背,或是在他的指头上染一道墨水,或是叭地在他的头上敲一记。 但是她又会很真诚地等着乔一成来,埋头尽心地做他给她准备的大量的试卷,再不发出半点抱怨。而其实她也并不是一个很爱学习的小孩。 她有时对乔一成说:学这个有什么用?我是中国人,才不要学英文。声音里带着一点点骄纵与哀求。 乔一成说:大家都觉得英语重要,都在努力地学。 居岸问:你也是哦? 一成说:我也是。
居岸轻快地说:那么你是笨蛋。啊,你是一个笨蛋。 乔一成沉重烦闷的日子因为这个小姑娘变得轻快起来,有时候,他觉得她像他的妹妹,有时候,又觉得不像。 居岸过十六岁生日的那天,乔一成应约文阿姨的约去她家里吃饭。却发现,居岸躲在房间里哭。 文阿姨的脸色有些阴,一盘盘好菜与一个很大的蛋糕兀自在桌子上炸开一团热闹。 文阿姨敲敲居岸的门:居岸,出来吧,乔老师来了。 居岸开了门,红着一双眼坐到桌子旁,却不动筷子。 文阿姨问:你做什么? 居岸说:我要去。 文阿姨说:不可以。 居岸倔:我要去! 文阿姨说:你快吃,等下我们要到疗养院看外公。 居岸说:先去叫他再吃饭! 文阿姨说:我觉得不必。 居岸的上脸绷得紧紧的:那是你觉得,你总是替我觉得,从来不让我自己觉得! 文阿姨端起碗来默默地吃饭,乔一成看见居岸也拿起饭碗,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入碗中,一成尴尬极了,又不由得替居岸心酸,也不知道这女孩子要做什么。她表情执拗痛苦,仿佛有天大的心事,乔一成是看不得小孩子有心事的,他愿意看着他的弟弟妹妹们没心没肺,所以他才会格外地心痛三丽。 吃完饭,乔一成把带来的一套优秀作文选送给居岸作礼物,递到她手里的时候,乔一成觉得她塞了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手里。 背了文阿姨展开来看时,上面有一排极细小的字:请你明天想办法带我出去一趟。 明天并不是补习的日子。 乔一成在临走的时候对文阿姨说:对了阿姨,明天在少年宫有一个作文讲座,请的是市里的一个很有名气的老师给大家做免费辅导,我想带居岸去听。 文阿姨答应了。 隔一天是周末,乔一成带了居岸出来,问居岸要去哪里?是不是阿姨不准去的地方。 居岸说:一成哥哥你要相信我不会做坏事的,我向你保证我不做坏事。 乔一成说:那么你两个小时后一定要回来这里跟我碰面。居岸我相信你是好女孩子。 居岸说:我是好女孩子。 居岸跑出去两步又转头回来,扯扯乔一成衣袖,递一个金色的大桔子给他。 以后乔一成回忆起来,对居岸的那一种情怀,也许就始于她拉过他的手,把那桔子放入他的掌中的那一刻。他看见居岸飞跑起来时扬起的头发与衣角,她背着一个水壶,是鲜艳的蓝与红,在她跑起来时敲击着她的身侧。 不知为什么乔一成觉得她似乎不是赶赴一个约会,好象是在赶赴一场告别。她没有跟他说,但他就是这样觉得。 乔一成觉得他们俩好象两粒孤独的水滴,在各自的一方天地里滚动,或许会交汇,也或许不会。 这以后,居岸常央求乔一成找了借口带她出去。渐渐地,乔一成心里有点不托底了,他想,万一,居岸结交了什么不好的人,或是出了什么事,他真的是对不起文家一家子。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偷偷地跟在了居岸的后面。 居岸去的地方,乔一成并不陌生,那是与乔家所处的那种窄而小的巷子差不多贫败的一处地方,离市区有一点距离,一成跟着居岸坐了大约十来分钟的车。 居岸穿行在小巷里,一成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居岸进了一户屋檐低矮的屋子,那屋子的门冲着巷子,是那种打开门就是屋外的简易小屋。 乔一成太疑惑了,凑近了窗玻璃往里看。 居岸亲亲热热地扑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男人摸索着她的头颈。 那个男人就是文家的那个帮工。 乔一成脑子里轰地炸响了一片。 3 乔二强又长高了,超过了他大哥。 他还长胖了一些,乔一成又气又笑:在家里吃了这么多年的饭瘦得跟猴似的,把饭带到单位里吃就变味儿啦?特别营养啦? 三丽咬着筷子尖儿调侃二哥:单位里是不是有大师傅给你开小灶?吃了什么好的,二哥说一说,我们吃不着听听也是好的。 二强不答,呼啦呼啦地喝汤。 在单位里给二强开小灶的不是大师傅,是女师傅马素芹。 马素芹每天多带一点菜到单位,分一些给二强。大多是北方的炖菜,二强以前还真没吃过,觉得特别的好吃。 师傅的确是个好师傅,二强力气并不大,并没有像同事前辈们想的那样,把分给师傅的重活儿都能包下来,有时候去拖材料,男的老师傅们总爱叫上乔二强,马素芹多半拦着不叫他去,说他小男娃家,身子骨还没长好,累猛了将来会落下病。 男师傅们就打趣:一枝花疼小徒弟象疼儿子。 又有的说:不象疼儿子,象疼小男人。 马素芹一一有力地驳回去,骂人的声音脆而响快,夹杂着许多北方的土话,二强不是很能听懂。那些男人们却象大夏天喝了冰水一样地爽快,爆发出响亮粗嘎的笑声。 二强臊得脸上喷火,低头做活不敢说话。 人走远了,才偷着问师傅:马师傅,那个,他们干嘛叫你一枝花。 马素芹斜他一眼:小娃子家家的,不要问这个。 二强挺愿意师傅斜着眼看他,马素芹细长的单眼皮眼常会挑上去看人,总象是对人斜飞过来一个眼风,可她的神情却又是端肃的,两下里合在一处,在二强看来,有点特别的滋味,很好看。 师傅待他也是真好,除了会多给他带一份菜,教活计也很尽心。马素芹是老师傅,技术算好的,经验多,她在厂子里工作了快十五年,手脚不算快,可次品出得少,二强脑子不大灵,手也还算巧,马素芹多费一点口舌,他也就学会了。 厂子里的人,多半欺生,倒没什么太大的坏心,有时那做检验的难免会挑挑小学徒的刺,马素芹总是护着二强。 她在男人中很吃得开,他们喜欢挑逗她,却又无形地回护着她,女人们于是多了几分酸意地待她。时不时地会背着她说些闲言碎语,偶尔一两句飘到二强的耳朵里,似乎说她的男人怎么怎么,二强当着人面不敢出声叫人家住嘴,转过脸去狠狠地呸在地上,觉得女人真是世上最难缠的一种生物,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忘记了他师傅也是女人。 二强在那到处堆满了东西的车间里,呼吸着混合着铁锈味道的空气,觉得自己自在如小鱼,池塘小是小,然而有足够的养份,岸上还有风景,乔二强觉得自己找到了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跟工人师傅们越来越熟,大家都觉得这小孩没心眼,听话,嘴甜,怪讨人喜欢。男师傅们渐渐地会叫上他一块儿去厂里澡堂洗澡,跟他开着粗俗的玩笑,在他裸着站在花洒下时笑他活象只白斩鸡。 洗完了澡,是最放松的时候,师傅们问二强:你还晓得你的马师傅为什么叫一枝花。 二强久久牵挂的问题终于要有答案了,心快乐紧张得砰砰跳,老老实实地答:我不晓得。 那大块头的师傅就说:你师傅进厂的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那可真是标标致致,两根长辫子拖到屁股头儿,一走三摇,个头还少见得高,说是有一米七,吓,真是没有见过有小女娃高得那样,还高得漂亮的。有一回她给人家当伴娘,胸前戴了朵粉红花,倒把新娘子给比下去了,所以以后就叫个一枝花。 一旁的师傅凑上来说:一枝花当年在我们厂里不要太招眼啊!走到哪里都一窝一窝的人看,眼睛都陷在她身上拔不出来。现在,当然是不能跟以前比了。 大块头说:不能比你还眼馋肚饱的?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酸! 你不也没吃着葡萄?假惺惺做什么?依我说,要不是她嫁了那个人,也不会老得这样快。才三十二三嘛,你看我们厂长的老婆,快四十了,还擦粉,前些天来穿了件玫瑰红的衣服,真是非洲人跨沟,吓人一大跳!(吓这个字在南京话里念he与南京话中的黑同音) 大块头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少说她家的那一个,少说,要叫那个邪头晓得了,不好开交。 乔二强懵懂地听着,师傅们的话里,似乎藏着玄机,他解不开,听不懂,然而这没什么,他愿意从别人的嘴里听见对马师傅的赞美,那让他心里暖洋洋的,有几分得意。 那个漂亮的,明媚的,被大家时时念叨着的女人,是他的师傅,并且,长得象他妈。 男人们在一块儿,话题多半离不了女人,谈女人的时候,总免不了抽上根烟。 乔二强人生里头一枝烟,就是大块头给的,他们拍着他瘦削的背,手劲儿大得让他直打晃,以此来鼓励他,试着抽上一口。 那烟低劣冲劲儿极大,二强只吸了一口,便咳得快要断气。 就在他觉得自己不行了的时候,有人在他背上有力地抚着,替他顺气。那么有力,做钳工的,手上的劲道都大,连牙刷都比别人要费些。 二强眼泪与口水齐下,好容易睁眼看了,是自己师傅,一下子羞得恨不能钻地洞。 马素芹大声地喝骂男人们作死,把那么冲的烟让一个小孩子抽。 二强眼一把鼻涕一把地,万分羞惭地跟在师傅身后回自己的车间。 马素芹给他一块糖蒜,叫他去去嘴里的臭味。 马素芹说:小孩子,别不学好,我告诉你,一辈子,别抽喝嫖赌,有了这几样毛病,你过不好日子的。没事多看看书,学习学习。 二强有点委屈地说:我脑子笨哪师傅。 马素芹说:那你就读读报,也是好的。 于是二强就常读报。连最枯燥的社论都论上好几遍,读不懂,还读。 马素芹教他用细盐洗掉衬衣领上的黄汗渍,教他手指甲要常剪,以免里面积了黑垢,伸到人前去好难看,教他不要驼着背,走路时不要晃肩膀,叫他夏天无论多热也不要打赤膊,教他吃饭的时候不要叭唧嘴,教他在男人们说荤笑话的时候躲远一点,别没皮没脸地凑上去听。 她一点点地修正着这个男孩子,她愿意看他一天天地干净起来,一天天地更加正派,懂礼数,一天天地,甚至连模样都周正起来。 她也纵容他,给他很多的疼爱。 有一个阶段,厂子食堂里总爱进一种小毛鱼,油炸了,用糖醋烹,吃得大伙嘴边都发着微腥的气息。 毛鱼的肚肠被抛在食堂的垃圾里,顶风能腥三里地。 二强高兴了,偷偷地把半截子藏在怀里,带到厂里,午休的时候,让它吃鱼肠拌饭。 被马素芹看见的时候,二强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要扑过去把半截子抓起来,往怀里藏,马上发现藏不住,就傻笑。 马素芹看见那只断了尾的猫,刚吃饱,懒洋洋地蹭在男孩子的脚边。 男孩的脚上是一双半旧的球鞋,洗得发了黄,大约是哥哥穿剩下的,有点大,一走就扑塔扑塔地响。 马素芹就不响了,想着这小孩儿,才十八,就出来做事,瘦得小鸡仔儿似的,脑子也不大灵光,够多么不易。 马素芹嘱咐二强:看好它,别让它乱跑,回头让那些家伙看见了,他们有本事给它剥了皮烤着吃! 于是半截子就常在车间属于二强师傅徒俩的小天地里慢悠悠地踱步,渐渐地吃得胖了,就更懒,不时地趴在工具箱上呼呼地睡。 夏天来的时候,二强满了十八。 因为从小营养不是很好,他的初次遗精来得晚。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二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乔一成也发现了,踢了呆呆的二强一脚,捡了短裤叫他换。 换好以后,二强才突然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在床背后那块阴暗的终年不见天日的小角落里,大张了嘴,脑子里空白一片。 然后他忆起,他似乎是做了一个长而乱的梦,梦里有团团的白影儿,象长长的树藤那样纠结成一片的头发,面目模糊,却仿佛是有气味的。 花露水的香味,上海产双妹牌,碧绿的颜色,藏在师傅的工具箱一角。 二强从此不敢正眼看师傅,马素芹着实奇怪,这孩子怎么别扭起来。 直到有一天,吃过饭,二强抱着半截子,躲在萌凉处歇汗。 有一尾蜻蜓从窗外飞进来,翅膀在盛夏的阳光里映成浅金。 玛令。马素芹说。 什么?二强转过头来看着师傅。 玛令。我们那疙瘩管这个叫玛令。是满语。 玛令。二强跟着重复,这个奇怪的新鲜的发音。他对着师傅笑起来。 马素芹忽然觉得,在她无趣的,怨气重重的生活里,这孩子的笑脸,象是一道光,透过木栅栏门漏出来的那种。 夏天热得要人命,钳工车间西晒,一到下午阳光让人无处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烦。工人们互相打掩护,轮着去澡堂里冲凉,开始只是那两三个男人们去,后来女人们也受不住了,也偷空跑去。 二强不敢,浑身大汗缩在巴掌大的萌凉地里,一把一把地擦汗。 大块头冲了澡回车间,看见热得蔫头蔫脑的乔二强,问他:你干嘛不去洗一下,用凉水,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二强说:我不敢,怕主任知道。 大块头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哎哎哎,你真不去洗?有好东西看。 二强实在好奇了,问是什么。 大块头神秘地叫他明天跟他一块儿溜到澡堂里去。 原来,那男女浴室只间隔了一道墙,墙上有一扇极小极高的窗户,全是脏,二强一直都没发现。 大块头说的好东西,就是用一架梯子爬上去,凑到那肮脏的窗子被刻意清理出来的小小的一角,往女浴室那边看。 二强很奇怪,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窗。 大块头不怀好意地笑:可能是当初造这个澡堂的家伙就存了一肚子坏水,故意弄的吧。 大块头又笑:小毛孩子,没开过荤呢吧?正好先过过眼瘾,真上战场的时候,不会晕。你不想看看你家师傅一枝花吗? 二强一下子气得心内血气翻涌。恨不得在大块头的脸上煽它一巴掌。瞧那宽脸,巴掌打上去,一定结结实实的。 第二天,偷着来冲凉的男人们发现,那一角窗玻璃不知被哪个厚厚地涂了一层黑漆上去,刮都刮不动。都气得骂咧咧。 二强得意地想,他可不学他们厚皮老脸。 他不能对不起那个美丽而和气的好女人。 要喜欢,他就正正经经地喜欢她。 他喜欢她! 二强被自己吓了一跳。 4 在一九八七年这个炎热潮闷的夏天里,乔家的两个男孩子,一成和二强,同时陷入了爱情里。 爱情在一天天的日子里聚沙成塔,却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姿态出现,砰家伙打在两个男娃头的脑袋瓜子上,叫他们且乐且晕。 所以在乔一成看到那个男人用一种极亲密的手势爱抚小姑娘居岸的时候,才会觉得那样地愤怒,与多年前相似却又完全不一样的愤怒。 乔一成想都没想,向那屋门抬脚踹去,第一脚没有捍动那门,反而踹得脚生疼,乔一成嘴里嘶哈嘶哈,又抬脚踹了一下,他多希望象电影那些男人那样,一脚下去,门哗啦散架,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其实门不是他踹开的,是从里面打开的,那个男人诧异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居岸紧张地躲在男人的身后,看到乔一成时,脸上的表情有点放松也有点奇怪。 乔一成把那老男人用力往里一推,那男人打了一个趔趄,乔一成的拳头随着就招呼上去了。 居岸惊叫起来,扑过来挡,这叫乔一成很为难,他怕误打到居岸,收了手,却也不见那男人打回来,乔一成想他一定是做坏事心虚,更气,抬脚踢过去。 居岸从身后抱住一成,细瘦的手臂把一成箍得紧紧的。 一成叫:居岸你放手你不要怕我替你打死他! 居岸也叫:你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我爸爸! 乔一成呆住了。 他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是我爸爸,亲爸爸。居岸的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那个男人用力把乔一成推开,乔一成跌坐在椅子上。居岸哽咽着说:你不要跟我妈说,好不好? 乔一成有点茫茫然地抬头看看居岸,又看看那男人,想从两个人的面孔上看出相似的地方来。 他发现这父女俩样子真的有些像。像的是一种隐隐的感觉,某个动作,转头的样子,皱眉时的神情。乔一成坐不下去了,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居岸赶上一点,拉住他,她的掌心湿碌碌的全是冷汗,她说:一成哥哥,我跟你一起走。爸呀,我走啦! 一路上,居岸都没有放开乔一成的手。 居岸细而淡的眉一直拧着,越走越慢,一步一蹭,乔一成心里的不忍在加强,他的手心也开始冒冷汗,他们的手湿而粘地缠在一起,乔一成舍不得放开。 他安慰居岸:你不要怕,我不会告诉文阿姨的。 居岸的眼中马上蒙上了一层泪光,她勇敢地忍着不让眼泪冲出眼眶。快到居岸家时,居岸忽地停住了脚步,说她不想上楼去。 乔一成就陪她坐在楼下的小花园角落里,天很热,阳光火热地铺在两个人的背上与头顶上,两个人都是一头的汗,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也许是忘了也许是不想放开。 他们像傻了似地一直坐在盛夏灼热的阳光里,渴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没有中暑真是奇迹。 快黄昏时一成才送居岸上楼。 走到二楼时,居岸忽然说:我爸每回就扛着煤气包上七楼。她都不让他上桌吃饭。 居岸哭起来。 乔一成拍着她的背,有点怕,这是楼道,随时会有人上来,可是他不能不安慰她,她让他的心突突地跳着痛,他想着,原来人家老常说的心绞痛是这样的。 居岸和一成的第一次拥抱,因为是在公共的楼道里,应该是短暂的,可在乔一成的记忆里,它漫长得离奇,长得象电影里的停格,乔一成觉得那是他们俩最最接近的时候,最接近,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再与任何女孩这样接近。 居岸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告诉乔一成,她的父母是在农村结的婚,那时候她爸是村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她妈是插队的知青。爸爸告诉过她,其实多年以来妈妈一心想回城,做梦都想,从来没有踏下心来跟他在农村过日子。后来妈妈终于回了城,参加高考,成了文化人,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外公一家子本来就都是文化人。妈妈把她接过来,留在身边读书,爸爸被丢在了村子里,实在忍不住了,找了来,妈妈不肯再接受他,拿他当个外人一样。爸爸早些年其实是很有些脾气的,这两年,在妈面前越来越不自在,人家说矮三分,他矮了十分,心甘情愿地供妈妈驱使,一个人住在外面,妈妈不让自己去看他,最好是越少接触越好,妈妈想跟爸爸离婚,爸爸还没有答应。 居岸说:我晓得他们不般配,但是不般配他也还是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但是对我好,省下钱给我买衣服,但是妈不让我穿,他带来的那些土产放得烂了妈也不让我吃。 居岸说着的时候,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一成的肩上,她总是喜欢用力捏紧一成的手,把自个儿手心里的汗蹭一成一手。 妈是嫌爸是乡下人,我也是乡下人,居岸说,你嫌不嫌我是个乡下人。 一成说:我不嫌,永远不嫌你。我们俩互相不要嫌。 接下来每一个补习的日子,都是乔一成与文居岸的节日,他们在居岸的卧室里相对读书,居岸在做功课时都习惯地抓着一成的手,功课都做完了,居岸就把下巴墩在一成的手背上想心事。 乔一成觉得自己对居岸的感情澎湃却又安详,每当居岸握住他的手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又多爱了她一分。他对她的爱,象慢慢堆积起来的细沙堆。 文居岸让乔一成想起少年时喜欢过的一个小女孩子,叫做刘芳的,她们有一样细苗苗的身体,干净的眼神与害羞的笑容。那个后来被他气跑了的小姑娘,这么久远的记忆叫乔一成微笑起来。 然而离别还是来临了,与爱情来临时一样地让人措不及妨。 居岸的爸妈终于离了婚,文阿姨要带着居岸上北京去了。 文阿姨在走前约乔一成到家,居岸不在。 文阿姨给乔一成一个信封,说:这是最后这一个月的工资,小乔,谢谢你给居岸补课,她的成绩进步了很多。 停了一下文阿姨又说:我们要去北京了,连我父亲我都带走,我们多半是不会回来了,我弟弟一直都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这样认为,所以请你一定要保证,再也不要跟居岸联系了。 乔一成吃了一惊,他与居岸都认为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是极好的。 文阿姨竟然还笑了笑:傻孩子,你觉得我看上去象一个糊涂人呢还是你认为我就是一个糊涂人?如果我不信你是个好孩子我会容忍你跟我女儿接近这么久?我的女儿也是好孩子,她小时候吃过苦,她值得更好的日子,她会有更好的生活。你说是不是? 乔一成把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阿姨你认为我配不上居岸? 文阿姨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知道居岸跟你说过我和她父亲的事,她认为我是看不起她父亲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事,不是外人看到的样子,我受过的苦,经历过的事,不足与人道。不是一句忘恩负义可以概括的。爱别离怨长久,现在我可以不让怨长久了,我有权利掌握自己的命运。小乔,你长大以后会懂的。 一成说:我不是孩子了。 文阿姨说:所以你更应该有清醒的头脑。你跟居岸不会有结果。居岸还小,她要读书。路长得很。 居岸却还相信她与乔一成是有未来的,她抓紧走前的所有可能的时间来见乔一成,她要乔一成把家里的地址写在她的日记本上,小心地收起来。她说她一到北京就写信来告诉他地址,读完书就回来找他,或者等乔一成毕业了也可以上北京去找她,如果有地址就绝对不会失散。 她说:我们是不会象电影里演的那样失散的对不对?那些都是编出来赚人眼泪的。 居岸在临走前的一晚对乔一成说:一成哥哥,我会一直想着你。 乔一成想说:不用了。 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居岸走的时候乔一成没有送,其实他是去了火车站的,不过没有进站台。 他坐在候车大厅里,听着火车长鸣,载着他的居岸离开。然后起身回家。 夜里睡不着时,乔一成起身躲到小厨房里去抽一根烟。 他是在打工的小饭店里跟伙计们学会抽烟的,不过抽得很少。 乔一成看着手中的烟那一点红光,觉得它象一只眼睛在眨。 乔一成觉得脸上作痒,原来是流了泪。 乔一成记起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上一回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他一直认为男人流泪多少有点羞耻,不过,这次的泪如同为母亲流的一样,没什么可耻的。 他为他最初的爱人,流着最真实的眼泪。 乔一成现在能体会四美在黑夜里焚烧旧日信件的心情了。 也许人在十来岁二十岁的时候,总归会起一点糊涂心思。 那一点痛而痒的,蠢而真的心思,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注定地,灰飞烟灭。 文老师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他并没有怪乔一成,依然像过去一样地帮他。 很快,乔一成也听到了有关文老师的新的流言。 说他念研究生那会儿,似乎是跟自己的师母有点不清不楚的,后来他老师带着师母回无锡去了,发誓永不会再认他这个弟子。 过了不多久,在乔一成大学毕业前夕,文老师也调走了。 走之前,文老师对乔一成说:其实有些事,远不是外人眼中看起来的那个样子。 这话文阿姨也说过,不约而同的。 乔一成花了不少的钱,给文老师买了临别的礼物,文老师不肯收。说都还在同一座城市,为什么要弄得这样生离死别似的。这羊毛衫还是你自己留着穿吧,颜色很适合你。 乔一成大学毕业了。 他做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没有服从学校的分配,去一所中学教书,他拒绝去报到,他不想做一个清苦的老师,都说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他找算在家里准备考研,当然,同时也打打零工。 乔祖望气得大骂他,他有很多年不敢骂大儿子,不过这次是真气了。 他认为做老师是很体面的工作,工资也还算好。 乔祖望说:你看人家齐唯民,人家也毕业了,马上进了一家杂志社做编“剧”,下个月就要拿工资了。你呢?供你读了这几年书指望你出来挣钱带着我们过两天好日子,你倒好!读完大学继续做待业青年!你是够自私的! 乔一成说:是你供我读大学的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自私?好啊我承认,那不是跟你学的吗? 乔祖望哑了。 二强问大哥:你还要读书啊?你会不会读得脑浆子疼啊? 乔一成面无表情地答:脑浆子是不会疼的。 四美问:大哥你打算研究什么? 全家只有三丽支持乔一成,她笑话二哥和小妹:人头猪脑是不会懂得欢喜读书的人的心的! 齐唯民工作了,在一家不入流的杂志社,不过他还是满怀热情地去上班了。 他家里,最近起了一场风波。 5 齐唯民的妈,乔一成的二姨,要改嫁了! 乔一成听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反映就是仰头干笑了三声。 好好好,乔一成想,让她看够了我们家的笑话,现在也轮到她来娱乐大众了。 齐家的孩子们,年岁都相差得不大,齐唯民大弟也二十一了,小妹妹十八,这两个孩子为了母亲的这个决定暴跳如雷。 二姨想要嫁的人,是常来买她报纸的一个老男人,就住在二姨报摊的楼上,听说还是个老童男子,过去是好人家的少爷,也不知怎么的,被女人伤了心,跟家里也断了关系,后来就再也没有结过婚。一直没有正经工作,以前曾给人写信过年的时候写点春联赚点零花,倒是写得一笔好字,满肚子没什么用处的生僻学问。后来渐渐地也没有人找他写信了,春联也不是日常买卖,也不知他靠什么活着,有人说,他继承了一笔遗产,是他那逃到台湾去的有良心的大哥给的,看样子还不少,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因为他依然旧衣布衫,面容苦涩,人人都欠着他钱似的。就是这么个人,每天下楼来在二姨这儿买一份报纸,后来买了报纸会站着和二姨说两句话,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竟然都觉得,一天没见面说上两句就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似的。前些日子,老头子忽然跟二姨说,想跟她凑在一处过日子。 齐唯民二弟说:也不知老妈妈是怎么想的,怎么就答应了那个老混蛋了?要是他再敢来找我家老太,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齐唯民的妹妹齐小雅刚刚考上大学,读中文,是个文学女青年,冷笑着说:如果半老徐娘还要思春,那少女何必再讲贞操! 齐唯民止住妹妹:妈平时对你们怎么样,你们这么大了应该晓得记恩了,她要是想再往前走一步,她觉得那样好,我们就该随了她的心。还有,二弟,真的把人打伤了,是犯法的,要受到法律治裁! 齐家二弟说:大哥你就会充好人,你就是一个和稀泥的性子,将来有你的苦吃。我怕什么?老头老太丢脸都不怕,我还怕坐牢,我坐牢也是老太丢脸,反正她也不要脸了! 齐唯民这个老好人第一次拍桌子发了火。 吓坏了他的小尾巴乔七七。 十二岁的乔七七长成了一个细瘦标致的少年,眉目如画,只是面色略带青黄,时常不自觉地微皱了挺直的鼻子以期掩示鼻梁处的几粒零落的小雀斑,依然象一小块牛皮糖一样地粘着阿哥齐唯民。齐唯民大学四年,仍象中学时一样,常把小七带在身边,他面相比较老成,小七又尤其地弱小乖巧,冷不丁看去,象是父子,再细看,才看出来不是。二姨为这个说了齐唯民无数回,这样,太亏了,容易让人误会,会找不到对象。 现在好了,齐家老二说,儿子没找对象,老妈先找上了。 隔了一天,那个老男人竟然找到门上来了,还没跨进屋门,就被齐家老二推搡了一把,踉跄至门外。 齐家老二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不然,看到一回打你一回。 二姨在屋子里,沉默得很,象是事情全不与她相干。 老男人出奇地倔强而胆大,第二天再来时,知道避过齐家老二下班的时间,早早地进了门,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齐唯民回来时,他说希望能和淑芳女士的子女好好谈一谈。 齐唯民给他倒了水,老头子双手接过,正襟危坐,再一次表达了想与“淑芳女士”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齐唯民说:你们二老这种事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时代在进步,慢慢地大家也可以理解的。就只是,我母亲吃过不少的苦,如果你真的想跟她走在一起,希望你可以给她一点好日子过。 老男人说:那个是自然的,自然的。 正说着的时候,老二回来了,看到老男人,什么也不说,拿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过去。 青花的茶杯擦着老头子的额头飞过,蹭掉了一层油皮,见了血。 齐唯民抱着二弟叫老头快离开,老头子仓皇地逃走了。 院子里已是聚拢来一些邻居,伸头伸脑地看着齐家上演的这一出,低声地说着什么。齐家老二抱不着冬瓜抱瓠子,冲着人堆乱骂起来。 二姨慢吞吞地坐里屋走出来,几天不见天日,她的脸色灰败,脸上却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款款地关上大堂屋的门,把一院子看热闹的人关在了外面。 齐家的孩子们心里都有点惴惴的,齐家老二住了嘴,大家各自回房。 齐唯民从摞得高高的木箱子后面的空隙里,把吓得半死的乔七七抱出来,哄着他睡了,走进母亲的卧室。 二姨在打一件毛衣,给女儿小雅的,低着头,手上飞快地捣着针,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小雅也在,她对母亲说;你不用打了,我也不会穿的。 齐唯民对妹妹示意叫她离开,对二姨叫了一声妈。 二姨抬眼看看他,拍拍床边叫大儿子坐下,说:民啊你别怕,你妈精神还没出毛病。 齐唯民诧异地抬头,二姨笑了一笑说:儿子你是妈生的,你从小老实忠厚,七情上脸,什么心思妈看不出来。你不要怕,我不糊涂也不疯,这些年,我苦也苦过,难也难过,现在想过一过不一样的日子。我不是冲着他的钱去的,外头人都说他有什么遗产,其实狗屁呀,什么也没有。他也就吃那几个老本。 齐唯民说:妈,钱不是问题,我们会养你的。就只是......您是不是看准了人,要是看准了,我总是向着你的妈。 二姨不说,继续嗒嗒地捣着针。 忽然二姨说:我一辈子巴结着别人,现在也让人巴结我一回。心里头是不一样的。 齐唯民躺在床上想了半夜,七七迷糊着趴在他身上叫:阿哥阿哥,你给我签字了没? 齐唯民知道他说梦话呢,拍拍他。刹那间,想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 没过多久,二姨真的搬去跟那老头子住了。 齐家老二也并没有能打死那老头子。 因为两个孩子的反对,二姨跟老头子并没有领结婚证,老二说,我们就是不答应,叫他们一辈子姘着,恶心死他! 文学女青年齐小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肯回家,住在学校宿舍里。 齐唯民也没有去过母亲的新家,只把母亲约出来,给过她两次钱。看母亲的样子,似乎过得还不错。 慢慢地,齐唯民了解到,那个老头子,为人真的是很古怪,但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本分的人,对母亲是好的。 一个家,四个孩子,齐唯民的工作挺忙,齐家老二常不回来,齐小雅也不在,常常只剩下乔七七一个小孩子,放了学就把一张小桌子搬到院子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着阿哥,等到天黑了,再看不清作业本上的字了,七七才一步一拖地回屋去,一定要开了所有的灯才敢呆在屋里,等着阿哥回来。这个没有朋友的小孩子,变得越发地沉默而黄瘦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邻里间的闲言碎语也渐渐地散了,象是太阳出来了,雾也就散了,人这几十年的日子里,事这样地多,谁能记挂着别人的家长里短一辈子呢? 齐家的这一场风波,没有影响到乔一成。 他没有那闲功夫,他在备考。 他一共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他的每一天,都缩成了一张计划表上小小的一格,每过一天,他便划掉一格。 早上他七点就起床梳洗好了,早上头脑比较清楚,他攻最难的英语和专业课,下午背政治和时政,晚上做试卷。周末打工。 同学里要考研的并不多,他没个可以讨论的人,资料也是千辛万苦才找来的,有些还是手抄的,文老师送给他一整套的试卷,那个成了乔一成的宝贝,舍不得直接在上面写,总先另抄一份来做。 大家都说,这孩子快要读傻了,看他那样子象个纸片人,披头散发,脸上半人人气也没有,晚上出来,要是没路灯的话,活活吓得死人。 乔一成有一天早起,多花了两分钟时间照镜子,镜中是一个看不明白年纪的人,异常黑瘦,神情怨愤,胡子拉茬。乔一成原本毛发就软,胡子长了也不成个雄壮的气侯,只遢遢地拖在口唇间,显得邋遢而落拓。 乔一成觉得自己活象个范进。 在一片昏天黑地中,乔一成接到了居岸的来信。 一封又一封。 那些彩色的,巴掌大小的,芬芳的小信封,上面是居岸熟悉的极细小的字迹,乔一成先生亲启。 乔一成一封也没有拆开,他把它们塞在枕头下面,睡时枕着会有沙啦沙啦的声音。 过了不久,居岸的信断了。 二强在这段时间里显得特别地懂事听话,喜滋滋地做饭,三丽却对一成说过,二哥有点不对劲,他老是一个人呆笑,是不是谈恋爱了? 一成没有往心里去,说:我们家哪个谈恋爱了二强也不会谈,他知道什么呀?开窍晚,傻了八唧的。倒是你们姐妹俩,女孩子要小心,不能在这种事上犯错误。 三丽笑了一笑:我不会出错,我会找个老实人。 乔一成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接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的,本地的一所大学,新闻系。 之前他幻想过无数次这情景,想着自己是不是会兴奋得热泪盈眶或是跳起来,或是干脆真的象范进那样疯头疯脑,他甚至跟三丽开过玩笑,如果自己真的那样了,就让三丽给自己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这事不能交给别人,就只能交给你。一成跟妹妹开玩笑。 三丽:你才不会疯呢,你比谁都冷静。 乔一成想,三丽果然很了解自己,他真的没有疯,他冷静得有点不象话,把看过的那些书做过的那些试卷捆捆扎扎,丢进杂物堆,开始筹划上学的东西和学费。 他想,总得替自己庆贺一下,于是买了一瓶洋河大曲。 一成的酒量其实不错,因为当年母亲在世时很会做酒酿,又纯又香,后劲儿不小的米酒一成四岁起就喝了。 但他还是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在院子里转了一个晚上,高声吟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被二强扶回家。 二强说,哥我替你刮胡子吧,看起来真吓人。 这其间,三丽从纺织中专毕了业,分到一家纺织厂工作。有一天忽然对大哥说,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他的同学,学机修的,叫王一丁,人很老实,他们分到同一家厂做同事。 一成想三丽也快十八了,如果她觉得好,一定还说得过去。三丽心不高,懂得自己要什么,要不到的,绝不会去奢望。一成没有反对。 同时,四美的学校不许她毕业,乔一成颇费了一番劲去恳求交涉。老师说,四美成绩实在差,补考都没有及格,实在是没有办法发初中毕业证书,一成请求学校给她第二次补考的机会,学校说办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二次补考的话。 一成明白成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丫头也实在不讨学校和老师的喜欢。 一成也没有什么门路,只得花水磨功夫跟学校慢慢地磨,磨到八月,学校终于答应给四美再一次补考,如果再不成,那就再不能通融了。 一成甚至替四美写了几篇作文范文,叫她背下来,数学题也是一样,叫她下死功夫背。四美大约也知道了一点利害关系,总算老实地在家复习了几天功课。再考时,终于通过了。 四美毕业后不再升学,成了乔家唯一的一个待业青年。 乔祖望在听说大儿子还要读三年书时,气得成天嘟嘟囔囔,指桑骂槐,一成很跟他吵过两次。 他不怕他,他翅膀够硬了,他会有极广阔的天地,他一定会从这小院里,从这种生活里,飞出去的。 家里事儿多,好的不好的,快乐的烦心的,乱七八糟。 就在一片混乱当中,乔二强跟他的师傅的感情有了质的飞跃。 6 二强对马师傅说:我大哥想请师傅吃饭。 马素芹说:你哥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二强有点忸怩地说:谢谢你待我好,教我好多事。 马素芹哼一声,逗这小孩道:你大哥咋会知道我教你的事儿,你回家说的吧?二强摸头:嗯哪! 马素芹大笑:这没几天,跟我把乡下的土话都学会了。 二强觉得师傅笑起来真的是很好看,在他贫乏的语言库里,二强只知道一个词是形容一个女的很漂亮的:如花似玉。 但似乎,师傅也并不完全是那样的。 二强想着,轻轻地哼着一支叫做《拉网小调》的歌子。 这小调轻松诙谐,是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在劳作时唱的,他的家里,想必有贤淑的妻在等着他回去。 二强每天唱拉网小调,唱得大哥乔一成不厌其烦,说,我的妈妈呀,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换一首歌唱? 二强傻笑,住了嘴,过不多一会儿,又唱起来,不由自主地。 一成于是转向三丽调笑道:你晓不晓得你二哥的网什么时候拉到头? 三丽忍笑道:我哪里晓得? 师傅并没有到二强家里来吃饭,说是不好意思打扰,以后有机会,再去也是一样。二强微微有些失望,想到每天上班都可以看到师傅,又高兴起来。 四美一向对这个二哥很轻谩,觉得他傻头傻脑的,又不够英俊,她为自己的哥哥们都不够英俊而深深地遗憾着。 四美喜欢漂亮的面孔,看到模样端正英武的男人,小脸会放出光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腻腻的。 她开始对那个相当疏远的小弟弟乔七七感兴趣起来,那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无奈七七并不亲近她,她也不耐烦哄小孩子。说起来,亲戚们中间,真是半个好看的年青适龄的异性都没有,乔四美想,都是遗传不大好的缘故,四美决定将来一定要找个漂亮人物结婚。 这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乔四美的至高理想。 三丽的男朋友王一丁来过家里了。 三丽说,彼此年纪都还小,这回王一丁来家里,也不算是正式的上门,只做要好的同学来玩儿。这样,无论怎么样也都还有个退步。二十一岁之前,她是不会考虑成家的。 乔一成听了这话,吐出一口长气,想,三丽这丫头,总算不要自己再操心了。 一丁真是很老实的人,拎了四色点心,给乔祖望带了酒,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人,任由一大家子各色眼光在他的身上羽毛似地扫来扫去,一味地将手放在膝上擦着。饭量倒大,饭桌上埋头一气吞了三碗饭,菜只吃了一点点,要不是四美给他挟,怕是要吃白饭的。 一丁在中专里学的是机修,手很灵巧,老师特别喜欢他,这一回,是他们那厂子的厂长亲自把他挑了去的。刚去没多久,就担任了厂里团支部的生活委员。 一成觉得这孩子还不错,就只是,有点儿委屈了三丽了。 三丽并不美,身材还算匀称,因为年青,肤色虽暗些,不白嫩,但总还是有年青的洁净的女孩子那么一股子灵秀劲儿。在做哥哥的乔一成的眼里,觉得妹妹值得更好的。 一丁吃完了饭听乔祖望说小厨房的顶坏了,直漏雨,二话不说,拿了工具,架了木梯爬上去修了起来,发现是油毡子烂了,又跑出去买了新的来换上。干活的时候,他似乎更自在些,平凡粗笨的面目也生动起来。 乔祖望捧了小茶壶站在院里看他干活看了足有大半天,末了闲闲地说:这个男娃还不错。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乔一成很迷惑,一个不成器的爹,在看着女儿渐渐长成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 午后的阳光,碎金一样揉进人的眼里,微微地刺痛。 乔四美捏着一角一丁带来的奶油蛋糕小口小口地吃,吊着眼角看着姐姐的小男友。 王一丁走后,乔一成跟妹妹说:你们就好好地处吧,可得记住了,不到二十一不能结婚的。 三丽说:我记得呀大哥,你放心。 一成拍拍妹妹的头,笑笑,亲热地说:我是放心,不然,你们这可也算是早恋了吧,我会什么话也不说吗? 四美尖尖的嗓子插进来说:大哥你那心是偏到胳肢窝里去的,怎么我以前早恋你就披头盖脸地骂,轮到姐,你一句话也不说。 一成说:你怎么跟你姐比?你姐比你有分寸的多,长着一双会认人的眼。 四美气得直翻眼睛,故意气姐姐道:你们这位一丁同志啊,身材还算及格,腿蛮长,长的嘛,就比较困难,有点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三丽哼一声:哪个是人民哪个是党。 我们是人民大哥是党。四美反应极快,利利落落地答。 乔一成是党员,在学校时入的。 一成喝住小妹妹,叫三丽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四美又翻翻眼睛,接着跟姐姐逗趣:这位一丁同志啊,两片嘴唇切切够一盘子下酒菜的。 三丽气得飞红了脸:你懂什么?嘴唇厚的人性子忠厚。 四美拍着巴掌笑道:啊呀啊呀,那老母猪不是世界上最忠厚的? 三丽气极而笑:你呀,你要知道,人好看不能当饭吃,长得再好一肚子花花肠子有什么用? 四美说:你怎么知道长得好就一定会有花花肠子,就不兴象费翔哥哥那样,人美心灵也美? 三丽转过身不再理她:你就这么作吧,将来有的苦你吃呢! 四美顺着蓬松长发:我才不怕。将来我就要找一个比费翔哥哥还漂亮的人做爱人!哦?二哥?喂喂喂,乔二强,你又发愣。 二强这两天的确常常发愣。 他想着前天发生的事儿。 那天他一上班就发现,师傅显得特别地欢快,热情地与男人们说笑,笑声比哪天都清脆。二强隐隐地觉得有点不舒服。 二强闷闷地从食堂里把自己与师傅的饭盒端到了车间来。 这个中午,说是隔壁的商站里来了一批最时髦的小立领衬衫,女人们全跑去抢购了,连大块头他们几个也颠颠地去了,要买来讨好自家老婆。 二强低着脑袋走进来,车间的角落里的屏风后隐隐绰绰有人在。 这是扇旧的屏风,木制的,上面蒙一层粗织的白纱,厂里的女工休息室十分窄小,离得又远,就有图省事的师傅捡来厂办淘汰的这玩艺,在车间的角落里隔出了一个小角落,平时供女人们换换衣服。 合该着乔二强与马素芹之间要有点子什么,也不知怎么的,有风从窗口灌进来,那屏风后面的人,似乎是急着套好衣服,胳膊肘碰得倒了屏封。 二强正说着:师傅吃饭,就一下子住了嘴。 他看见马素芹裸着的肩,一弯浑圆的乳房,更惊心动魄的是,马素芹肩背上大片的青紫,只一瞬,马素芹便快速地用衣服遮住了。 马素芹对呆住的乔二强叫道:干啥呢?站那嘎达,吃饭! 等她把饭盒接过去,二强才发现,因为忘了倒手,手心被烫得发红,麻麻地痛。 二强叫:师傅,师傅...... 马素芹笑道:干啥师傅师傅地叫,孙猴子似的。 二强说:师傅,师傅。忽地,这孩子竟哽咽起来,刷地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也掉下来。 二强傻,可傻子有傻子的心窍,厂子里不会有人这样待师傅,平日里的闲言碎语拼凑起的那一点事实,忽然在这一刻鲜明而残酷地展现在眼前。 马素芹被这孩子突来的眼泪弄得有些懵,她坐在木箱子上仰视着这个为她哭泣的年青的孩子。 他哭得脸皱在一处,又不好意思大声,憋地打起嗝来。 马素芹头仰得脖子都酸痛起来,这孩子他那么年青,傻而真的,马素芹听见自己极暖的微抖的声音问;傻孩子你哭什么? 二强抽答着说:师傅,他待你不好,我给你报仇。 马素芹说:孩子话。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哭了,二强。你要记得,笑是给人看的,哭咱要放在心里。 为什么?二强问。 因为没有会在乎的。 有人会的。二强坚决地说,有人会。 是啊,马素芹笑了:稀罕你的人会。 二强想说:师傅,我稀罕你!结果没有说出口,只大声呜咽了一下。 就只隔了一天,二强就亲眼看到了马素芹的爱人是怎么样在她身上留下那些伤痕的。 那是个极高大的北方男人,有极宽阔的肩,五官很端正,却留着深重的烟酒的痕迹,地上不干净的大拖把横拖过去留下了一片污迹。 男人的方言比马素芹更重,冲头冲脑地叫她:拿钱来。 马素芹说:没有钱,有也不能再给你。 男人突然对着马素芹扑过来,那样庞大的身躯,敏捷得不可思议,小钵似的拳头一下子捣在马素芹的背上,咚地一声。 四周的师傅们都吓了一跳,都顿了一顿才晓得过来拦。 但是男人太强壮了,熊一样,有无穷的劲儿,一下子就把大块头推搡到一边去了。也没再没有人敢上来拦,有师傅去叫厂里的干部去了,男人大声地说:我管我自个儿媳妇,哪个敢管着我! 有人瘦小的身影,从角落里弹出来,冲着那男人就去了,勇敢地,象一颗无畏的炮弹那样,义无返顾。 是乔二强。 男人只用胳膊拐了一下,乔二强就向后跌坐下去,几乎都能听见他的那把瘦骨头磕在砖地上的嘎达声。 二强爬起来,又扑上去,却又跌坐下来,这一回,爬得勉强些,再扑再被摔出时,二强是横着跌下去的。 马素芹抱住男人的腰,大叫:你要打要杀冲我来,别拿旁人出气。 男人说:哟,你那么护着他,是你的相好? 马素芹踢在男人的小腿上:睁睁你的狗眼哟,那是个孩子! 男人看看跌在地上起不来的二强,真也不过是个孩子。 男人一把薅住了马素芹的头发:要么你拿钱来,要么我打死你,你选! 马素芹在男人熊掌下挣扎,哎哟哎哟地叫,最终从口袋里抓出一团钱,砸到男人的脸上:拿去败吧。 男人得了钱,松了手,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数好了,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他搂住马素芹,哭将起来。 这回我一定要挣来大笔的钱,给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他痛哭流涕,感情真挚,手势夸张,如戏中的痴情种子。 马素芹背对着他蹲着,散着一头的乌油油的头发,头发盖住了脸,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看着吧,男人说,我马上就找人去进货,这回咱倒点儿水果,咱东北的香蕉梨,南方人没见过,我倒过来,卖个好价钱,要不了多久咱就成万元户了。 男人伸巨掌抚摸了马素芹的头发一下,马素芹没有动,他飞快地跑走了。 二强是后来才知道,象这样子的戏码,隔一阵子就要在厂子里上演一回的。 这一回,倒是隔了很久,听说是前不久男人小挣了一笔,可是太贪,又赔了。 马素芹在给二强擦红花油的时候,对二强说:下回别犯傻。 二强浑身一片着火似的痛,却说:我才不怕他。 马素芹没有作声,过了许久,慢悠悠地说:他跟我在老家,是一个村子的。年青时好的呀。他不是坏人,就是心气儿高,命却不好,想什么什么不成,做多少赔多少。 二强艰难地翻一下身,面对着师傅,躺在木箱子拼起的床上,直直地看到师傅的眼睛里去。 我稀罕你,师傅。 马素芹说,什么? 我稀罕你,马素芹。 7 乔七七这个小孩升了六年级了。 成绩一直不好。 他安静乖巧,可惜一上课总是不能集中思想,老师说他“神游天外”,批评他时,罚他站,他就低着头,双手撑着课桌,悲哀而沉痛地站着。那付样子很惹人怜惜,老师心一软,叫他坐下,他便继续神游天外。记性似乎也不大好,很费力地记住一篇课文一些生词,隔天默写时,又忘得差不多了。 于是成绩便提不上筷子,自上了四年级以后就再也不能及格,到后来,老师便不再在他身上多花气力,把他的座位调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点儿由得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齐唯民为此非常着急,一有空便替他补课。 这孩子趴在桌上,凑着灯光,写得一头细汗,目光散漫,吃力得捏了块小得只得指甲盖大小的擦皮一遍遍地把错题擦去,终于,擦破了。 齐唯民说:七七,那橡皮太小了,用不了了,扔了吧,哥给你买新的。 七七抬头,羞惭地看着阿哥,说,不要不要。 齐唯民摸他汗湿的头发,也不知怎么办是好。 有一回齐唯民出去采访时,碰见一个老同学,在一家教育报社工作,人很是活络,言谈中说起来,跟市里教育部门的大小领导都鯰熟得很,齐唯民动了个心思,鼓足了勇气请求老同学帮忙,给小七转一个好一点的小学,小七快六年级了,这是顶关键的一年了。 齐唯民想起来,过去在学校时,因为个性并不相投,自己与这位同学并不亲近,现在贸然地提这么个请求,怕也叫人家为难了。齐唯民于是花了两三个月的工资,托人从南京烟厂买了两条内部的好烟,打算送给老同学。 齐唯民这个老实人,把那烟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个严实,那样鼓鼓囊囊的一包,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来,藏着掖着地,塞到老同学手中,送礼的反比收礼的还要不好意思。 老同学还算是帮忙,过不多久,果然给齐唯民送来了确实的消息。 在乔七七升六年级时,齐唯民终于把他从原先那个学校转到了省实验小学。 多年以后齐唯民时常会想,也许这是一个极错误的决定。 可是此时的齐唯民却无比高兴,对乔七七说:七七,这可是个挺好的小学,你看那大楼房,喜欢吗?阿哥以前没有能力,只好让你进普通学校,所以你才成绩不好对不对?这回可好了!我们小七要腾飞了对不? 可是乔七七并没有如齐唯民所希望地那样“腾飞”起来。 进校第一天,老师给他做了摸底测验,这么一摸,七七的那点底就让老师摸了个通透。 老师拿着试卷叹气说:转来个麻烦啊。 数学老师尤其不喜七七,觉得他是个榆木脑袋,便委派了一个小男生来帮助七七。 那小男生是个全年级最高大最聪明最英俊小家伙,身边有一群拥护者,是个小小的领袖人物,是一个极阳光的,象健壮得小马驹一样的小孩子。 也不知怎么的,这小家伙特别看七七不顺眼。头一个星期,就在七七的座位上涂满了胶水,毁了七七的一条新上身的裤子。 头一个月的测验,七七照例地不及格,影响了全班的平均分。 那个叫做顾军的优生约七七放学后跟他一块儿走,说是要替他补习,七七傻头脑地跟着去了,被带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那里,早就有一伙小孩子在等着。 顾军说:这些都是要帮助你的同学。 小家伙们面对面站成两行,形成一个通道,顾军叫七七从通道里走一遭,让每个小孩给他一巴掌。 顾军说,这样,可以把七七身上的笨气给打掉,打掉了笨气,人就聪明了,就会及格了。 这就是我们帮助你的方法!顾军神气地说。 七七再迟钝也明白这一步不能走出去,可是却被大力搡着推进了那个“通道”里。 男孩子们一人在他的头,颈或是肩上大力地拍一巴掌,七七跌跌撞撞,都忘了用手护着自己。一回走下来,七七傻了。 顾军个子要高出七七一个脑袋,他弯下腰,打量着七七,黑亮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饶有兴趣地笑:哭了,要哭了。他说。 七七的眼睛里包了一泡的热泪,费劲地忍着,还是叭叭地落了下来。 顾军摸摸七七的头:小心哦,要是叫别人知道,还会有更厉害的帮助的方法呢。 这样的事,老师自然是不会晓的,也没有人会为了七七跟老师揭发。 七七也不敢说,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也不敢告诉阿哥,阿哥不容易才把他转来的,他怕阿哥会失望。 七七的成绩当然没有可能进步,数学更是一败涂地,于是被一堂课一堂课地罚站,站到腿都抖。 班上,开始有人叫乔七七“漂亮的小白痴。” 渐渐的,年级里都有人这样叫。 七七变得象一只吓破了胆的小耗子。 新学校离家挺远,齐唯民只要有空就会送他去,近来,回回走得快到学校门口时,七七都是脸色刹白,死死地抓着他阿哥的手,生离死别似的。 齐唯民挺着急,以为他是不适应新环境,还想着,也许等过一两个月就好了。七七从小就是这样,生人生环境总叫他怕。 慢慢地,齐唯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一个晚上,齐唯民迷迷糊糊地,觉得耳边有希希索索的声音,朦胧睁眼一瞧,吓了一跳。 乔七七站在床边,大冬天的,只穿了薄薄的秋衣秋裤。 齐唯民一把把他揽到怀里,问他怎么了? 七七说:阿哥,我睡不着。 齐唯民说: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七七浑身冻得冰棍地冷,说话时上牙碰下牙,咯嗒咯嗒的:我听见有人叫我。 齐唯民说:没有人叫你小七,是风,你好好听,是西北风。 七七说:他在叫我。还在叫我。 这一年的冬天,南京出奇地冷,才进十二月,就上了冻。在一个稍稍回暖了一点的午后,齐唯民接到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乔七七在课堂上晕倒了。 齐唯民到的时候,七七已经醒了,坐在学校卫生室的小床上喝一杯葡萄糖水。 老师说,也许是没有吃饱。 齐唯民把七七背回家,路过一个花鸟市场,齐唯民说,七七,阿哥给你买个小动物吧。 七七伏在阿哥的背上,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其实市场的小动物品种也不多,小猫,小鸟,小乌龟。 七七一直安静地趴在哥哥背上,忽地一动,说:老鼠老鼠! 原来是有人在卖一笼小白鼠,毛乎乎的,雪白,扒着铁笼子,小细爪子把铁丝抓得索索地响。 七七从哥哥背上蹭下来,蹲在笼子前,看那些小白鼠。 卖者笑着哄劝:叫你爸给买一只。 又转而对齐唯民笑:这个不值钱,可是挺少见的,给孩子买一个吧。 七七有了一个新伙伴,一只叫绵白糖的小白鼠。 有了绵白糖,七七夜里不大起来了。 齐唯民多挤了时间出来陪他,给他补课,可是依然没有办法使他的成绩提高。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七七越来越粘他,好象这小孩子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七七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小屋里,没有门,只留一扇窗,那窗子就是他。 乔七七在又一次的考试中败到不可收拾,他不敢隐瞒哥哥,齐唯民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叹气,安慰他说:没关系,将来上不到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也没关系,哥养你一辈子。 二姨多少也知道些情况,有点看不下去了,偷偷地跑过来,跟齐唯民谈心,叫他不要为乔七七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二姨说:我听乔家的老大说,你的那个工作没有什么前途的,你比他聪明,他能考上那个什么研究生,你也能的。你继续读下去吧,不要在这个三流的杂志社混下去了,妈供你,你有本事的,你就是读到博士妈也供你。 齐唯民不知如何回答,只跟妈妈玩笑道:妈现在学问好,连博士都知道了,那个时候,你还管记者叫记载,嘿嘿。 二姨拍了一下大儿子:你别把话题子扯远了,说真的,不是妈自私,小七也快小学毕业了,老在咱们家,也不是常事,总还是要回乔家去的,落叶还归根呢,总不成乔家的儿子在齐家成家立业,生儿养女。 齐唯民说:他还小。 二姨说:他小你不小了,过完年二十五了。民啊,你不想读也行,也可以考虑成家了。你看中哪个妈都不反对。 母子俩说着话,听见外间的门响了一下,二姨怕是齐家老二或是小雅回来了,抬了腿要走。齐唯民走到外屋一看没人,忽地看见七七的书包丢在堂屋的地上,狠拍下自己的脑袋,就要往外冲。 二姨在后面叫。 齐唯民第一回觉得自己妈对七七真是不厚道,急慌之下,想说又说不出,只叫道:妈!你......你可......啊呀真是的! 小巷子里并没有七七的踪影,齐唯民急得一头一身的汗,只恨自己是个大小伙子,不得当街呼天抢地,其实心里就是呼天抢地了。 万幸的是,七七一跑出巷口就撞上了刚刚回家来的齐家老二,老二看着这小孩面上颜色雪白,不大对劲儿的样子,把他给拦住了带回了家。 连着三天,七七没有上学,齐唯民在单位请了假,一刻不离地陪着他,整夜整夜地抱着他睡。 这一闹腾过后,乔七七真变得怪里怪气,除了齐唯民,见谁都会怕,也怕去学校,一考试便昏厥,到医院查了好几回,都说不是羊角疯。 七七最怕的,还是阿哥不要他了。醒时梦里,都会问:阿哥你会不会丢下我?会不会不要我? 新学期,乔七七的班换了一个新的班主任,听说是个先进,齐唯民的心头又涌起了希望。 齐唯民费了点劲,打听到这位老师的家庭住址,厚着脸皮找上门去了。 这是一个挺幽静的地方,独门小院,青砖二层楼,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上,邻近三所大学,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齐唯民按响窄窄前门上的门铃,过了不多会儿,有人来开门。 是一个女孩子。 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子问:你找谁? 齐唯民二话不说,恭恭敬敬地给人家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女孩子往后跳了半步,笑,脆脆地说:年过了江了,我没有压岁钱给你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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