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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 年,冬至,金陵城。
这是方诚离开家乡北平在南方度过的第十五个冬至节。他一家都已经在这里,事业也在,所以北平只有祭祖或办公事时才会回去。南方冬至吃汤团,从前北平家里饺子的味道方诚似乎已不太记得,但每逢冬至或过年,小妹还是嚷着要吃。后厨的面点师傅是山东籍,只能够尽力仿着北平的做法,讨主家的欢心。
今日的饺子包得比往年更多一些,足足十几个拍笪,是因为有客要来。后厨除了在备饺子,还在备一些将要待客的热菜。厨子和佣人们忙得像是要过年,而方诚也正在和那位贵客愈发热络地交谈着。
声音从书房传出来,对着好友,方诚丝毫不避讳地大谈当下的世道、局势甚至政府。好友安坐在客椅上,没有什么话,脸上的表情犹如他那身一丝不苟的空军军服,严肃不可侵犯。对于当下,他知道的要比方诚多得太多,可要做的,却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南霄,你倒是说说看啊,难道真要如此坐以待毙、任人侵略?”方诚终于觉得口干舌燥,他一口喝尽自己杯盏中的茶水,拿眼神逼问一语不发的贺南霄。
贺南霄那只摘了皮手套的手一直抚着桌上的热杯盏,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又下去。他看向方诚,冷毅的脸微微露了点笑,“方兄所说那些,也正是我所想。入伍前我便发过誓,何日能够马革裹尸,此生便不再有憾。”
这几句话的声量,不及方诚方才的五分之一,但字字如掷地,砸在方诚的心口。方诚眼圈微红,单手撑着案桌坐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很无奈,可他更懂贺南霄的无奈。
他摇头苦笑了一下,抬眼望着贺南霄说:“行了,我的错。许久不见,尽给你惹出许多烦来。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罢。”他举起他的空杯盏,要敬贺南霄。
贺南霄摇头笑笑,举杯回敬。
方诚大笑起来,不再提方才的事,不过转念又想起另一桩来,“南霄,你今年有二十三没有?”
贺南霄又玩杯盏,心思却还在方才的事上。对方诚的问话,只是淡淡回说:“快了,下个月就是。”
方诚脸上笑意愈深,“都二十三了,还不娶妻,你家不催?”
贺南霄顿了顿把玩杯盏的手,依旧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方老板要给我介绍?”
方诚一拍手掌,站起身来,“诶,你说对了!我这正有一位合适的人选要说于你!”
他几步凑近贺南霄,把贺南霄吓得也站起来。
“打住,我没有这想法。”贺南霄伸出一只手,挡住方诚还想接近的脚步,“我都马革裹尸了,不想祸害人家姑娘。”
方诚推开他的手,不依不饶地说道:“你放心,我早寻人给算过了,你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贺南霄哭笑不得,“方兄,你连我多大都不知,哪来的天造地设?”
方诚将贺南霄又按回座椅上,愁容满面地轻叹一声,“哎……南霄啊,不瞒你说,我要介绍于你的,正是舍妹。”
贺南霄吃了一惊,话还未出口,只听方诚又说道:“我向来是不主张包办婚姻那套的,而我也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从来便想着,婚姻大事由她自个儿做主。无论她是嫁或是不嫁,嫁富嫁贫,我都不干涉。眼看她也年将二十,这上门说亲的是一日多过一日。论条件,那些少爷公子的还真能挑出几个,可我这妹妹却一个都没看上。你说我不急吧,倒也是虚,但我还是那条,不想违了她自己的心意,叫她做那些她不喜欢的事儿。我想,等就等吧,等她寻着合意的,再说不迟。可你猜怎么着?你猜怎么着!”方诚说着,拍了一下贺南霄硬梆梆的肩章。
贺南霄一脸困惑地应了一声:“怎么着?”
方诚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家小妹,是看中你了……”
贺南霄呼吸停滞了一秒,而后十分不可思议地看向方诚,“方兄是在开玩笑?我与令妹何时见过?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方诚摆了摆手,拄唇笑笑说:“你是没有见过她,可她早就钟情于你。否则,在她的枕头底下怎么会藏着一篇关于你的新闻报道呢?还是拿剪子工工整整剪下来的呢!”
贺南霄僵了僵,恍然想起了几个月前《新报》对自己的采访,面上有了些许赧色,“方……方兄……”
方诚笑着拍拍他,心中仿佛有十成把握,“如何,南霄?这事儿要是能成,咱俩可就成姻亲了!”
贺南霄面上的赧色转成了难色,但见方诚这般热情,只能委婉说道:“方兄,我以为,这件事是否太过草率了?”
方诚当然明白贺南霄的顾虑,但在他看来,这个顾虑完全不成问题,“南霄啊,我这当然不是逼迫你的意思。今晚,就今晚,你留下吃饭就能见到我家小妹了。模样生得如何,我这个做大哥的不敢自夸,但要与金陵城里那些个名媛相比,我家小妹便是出水的芙蓉。再说志趣,你爱飞机,她爱纸鸢,爱的都是天上飞的,我看你俩光这个就能聊上几日几夜。还有啊,你别在这儿跟我说什么‘马革裹尸’,我小妹自出生就有先生给看过命——旺夫!”
“……”贺南霄无言以对。因他如今是空军的大红人,那些长官的太太们总想要给他保媒拉纤,今日结束飞行任务来找方诚叙旧,谁承想竟又掉进方诚的说亲局里,实在是令他头疼。
与他相反,方诚很是高兴。除却他万里挑一的条件以及是自己的挚友外,最关键的是最宠爱的妹妹钟情于他,这比任何事都重要。
方诚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钟,对贺南霄说道:“我们家姑娘快回来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迎一迎?”
贺南霄顿时有些心慌,仿佛将要进行第一次飞行时那样紧张。不过早已在几千米高空中翱翔过的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他略微低头,朝着方诚拱手说道:“方兄,有件事,我从前未对你说过,可眼下我已经不得不说了。”
方诚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而后淡定道:“无妨,你说。”
贺南霄的手仍未放下,语气诚恳且冷静地对方诚坦言道:“方兄有所不知,家母早先就已经为我定下了亲事。如今局势不稳,我也一直在外,这才无暇顾及成家之事。前些日子家母来信,嘱我抽空返乡成亲,我还未来得及回信,却也不能……”
方诚抬了抬手,打断贺南霄还未说完的话。
“了解了。”方诚有些遗憾地笑笑,也向贺南霄拱了拱手,“南霄,是我唐突了。方才那些话,你就当我没说过,没说过罢……”
贺南霄伸手,将方诚拱着的手按下去,并且发自真心地说道:“方兄,你我虽做不成姻亲兄弟,但你始终是我的兄长,你的小妹也自然是我的小妹。往后,若有什么事,南霄定当万死不辞!”
方诚点了一下头,虽有遗憾,但对贺南霄的这番话还是有所动容,“行,我记下你这话了。今晚,咱们兄弟俩得好好喝上几杯,还有小妹,你也是要见一见的。”
贺南霄一向敬重方诚耿直的为人、大度的行事,但此番他又不得不再次道歉,“今晚委员长北上,我虽不飞,也得在场。望大哥见谅。”
方诚是明事理的,他点了点头,便走到衣架前将贺南霄进屋时脱下的皮大衣取下。
贺南霄上前接过,低声对方诚说了一句:“这几日,日方可能会有动作,大哥那些厂子和铺面可歇一歇业。”
方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而后他抬手拍了拍贺南霄的肩说:“放心,我有分寸。”
两人不再多言,方诚开门,送贺南霄出去。
扑面而来一阵风雪,打在贺南霄的脸上、军帽上。毫无准备的凉意,令人瑟缩。可贺南霄望了望不知何时落雪的天,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今晚北上,路不会好走……
站在抱柱后面的方念,透过零星的小雪,看那个穿军服的男人渐渐离开她的视线,她想:贺南霄,我们一定不要再见。
第二章 忘记
冬至降初雪,合时宜却难见。都说瑞雪兆丰年,然而如今的年月,即便是这六朝古都里的百姓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祥瑞之兆。城中的东瀛人已越来越多,仿佛他们要在这里扎根,鸠占鹊巢……
贺南霄的汽车从本该热闹喧嚣的中心街区驶过,停在一个不太显眼的小茶馆前。他让司机在车里等着,自己开门下车,进到茶馆。
棉门帘掀起,涌进一些乱飞的雪渣子,生意本就萧条的小茶馆,一时之间更显冷清。茶馆里头只坐着一个掌柜,花白头发的男人正拿茶客饮过的茶渣熬鸡蛋。香味儿浓厚,是不同于白日纯粹茶香的另一种烟火气。老掌柜翻搅煮锅的手没停,抬眼瞥见裹挟着一身寒气的贺南霄,口中嗔怨道:“来了就随手关门,没看我手里正忙么?”
贺南霄住了住脚,对没什么好脾气的老掌柜笑笑道:“外头还一个兄弟,我给他先拿俩鸡蛋垫吧垫吧肚子。”
还没等掌柜的答应,贺南霄便摘下皮手套丢到就近的茶桌上,而后轻车熟路地拿了一个干净茶碗,递送到那锅茶叶蛋的跟前。
老掌柜白他一眼,最终还是捞了两个茶叶蛋出来,放进贺南霄的空碗里,“这是你的份儿,都给他了。”老头儿逗他。
贺南霄笑笑,“那一会儿我吃您那份儿。”
不等老人扬手过来,贺南霄端着碗便出了屋。不消片刻,他又回来。这回,随手关了门,并在门上挂了打烊的牌子。
老人熄了炉上的火儿,寻了一块干布递给贺南霄。
贺南霄接过,用它去拭皮衣上融化的雪。擦得并不仔细,只是糙糙几下,便了事。放下布,他又接过老人递过来的剥了一半壳的茶叶蛋。咬下一口,热气和香气同时充盈满口,他满足地点点头,不等吃完,便说道:“近来,这里的生意可还好?”
坐在茶桌前的老人沏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推到自己对面。贺南霄便在他对面坐下,呷了一口热茶,听老人说:“不错,托贺队长的福。”
贺南霄额上的神经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神色严肃起来,压低声音:“什么消息?”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茶杯中轻蘸了一下,便在茶桌上写下了五个字:“老山”以及“九四式”。
贺南霄看着那五个字微微眯眼,凌厉的眼神中仿佛还暗藏着一丝笑意。
“好。我要定了。”他拿手拂掉桌面上的字,冷声地说。
……
方府内,饺子和热菜都已上齐。今日过节,方诚不拘规矩,让府内的丫鬟小厮都到正厅用饭。加上主家那桌,一共摆了五大张的八仙桌,人才算坐下。方家本就人丁稀薄,这会儿看起来倒还热闹一些。方诚和他的太太都是贫苦出身,原就没有多少门第观念,加之方家的小姐方念自小读的便是洋学堂,日日“自由”“民主”的不离口,使得方家的下人们活得自在又有尊严。
真心对真心,下人们感念主家们的厚待,行事自然就会更加妥帖。就拿去年方念落水险些丧命这件事来说,如今方府上下是没有一个人不对这位和善的小姐上心的。方诚更不用说了,兄妹俩打小相依为命,方念就是掉根头发丝儿,方诚都会紧张得要命。所以,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方诚便愈发地保护和顺从方念。今日贺南霄拒婚,虽然方念并不知晓此事,方诚却已经在心中将自己自责了千千万万遍。
此时家宴上,方诚连有孕在身的太太都不顾,一张笑脸只对着妹妹,还频频挑拣方念喜欢的吃食给她,惹得方念都不自在起来。
“哥,你这是喂猪吗?我嫂子还大着肚子呢,你喂她去。”方念一句不大成体统的调侃话,使在座的众人都有些发窘。然而,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自打这位小姐落水后,便常常如此,语出惊人。
“哈哈哈……”方诚率先用笑打破气氛的尴尬,“都是,你俩都是我方家的‘小猪’。”方诚一面说着,一面赶紧找补似的搛了一只饺子到太太的碟中。
秀雅接过丈夫迟来的体贴,抿嘴笑笑说:“你把我当‘猪’也就算了,我丑赖都是你的人。我们小妹还没婆家,你这话要是传到她心上人的耳朵里,你看她怎么怨你。”
秀雅本来也就是一句玩笑的话,却说得方诚脸都白了。再看方念,原本想看兄嫂打情骂俏的那张脸也顿时沉了下来。
方诚忙拿手肘轻碰了一下秀雅的胳膊,同时赔笑着转开话题: “嗐,你们看我,光顾着说话,忘了一出今晚的大戏了!”
说完这话,方诚连击了两下掌,四五个浓墨重彩的伶人便相继来到了正厅前的院子里。
“给方老板、方太太、方小姐请安——”
班主才带着伶人们鞠了躬,位于主桌的方念便站起了身。
方诚一个“好”字还未出口,便看方念站在那里,一张冷冰冰的小脸对着他和秀雅,一字一句地清楚说道:“大哥、嫂子,往后没经过我的允许,请你们不要随便进我的屋。小莲,你也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包括我的床铺。”
方诚和太太惊魂未定,方府的小丫鬟小莲也被点了名。然而,等她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时,方念却已经抬脚离开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尽管这些时日方小姐性情变得古怪,但像今日这种让人下不来台的场面着实没有过。方诚心里忐忑,秀雅在他身旁,轻轻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要由着她,就真不要管太多罢……”
方诚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叹了出来,“贺南霄啊贺南霄,我上哪儿去给她找第二个贺南霄……”
方诚不会知道,自己宠爱妹妹的执着其实并不是她想要的,而不论是哪个“贺南霄”,都是她想彻彻底底忘掉的。
方念将自己的脸沉入一盆凉水中,凉水裹住鼻喉的那种窒息感,令她再次体会到了将死的感觉——
“方念,我不能回去了,对不起。”
手术台上的方念,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连同那句道歉的声音一起越来越弱了下去……
第三章 活着
活着,就要有活着的样子。
方念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想通了许多事。比如,时间正在善待她,使她拥有 19 岁的妙龄;比如,方诚对她的疼爱,弥补了她从前举目无亲的孤独;还有,她脑中那些较之这个年代算得上是极为前沿和先进的知识,可以让她有种超越常人的满足感。不止这些,还有许多,她都应该知足和感恩。
没有人敢再随意进她的屋,所以她得自己起床、洗漱、收拾。当然,这些对她来说是十分平常的小事,只是想到昨晚自己那番不太顾及他人的言行,方念还是有些内疚的。所以,她出门时,特地挑了一件秀雅为她缝制的斗篷披在袄裙的外面,脖子上又挂了一串方诚送她的珍珠项链,想要不懂声色地讨兄嫂的欢心。毕竟她还是那个方念,那些道歉或是肉麻的话,她是从来说不出口的。
精心打扮一番后,方念这才溜溜达达地走到方诚的院子。正在院门前铲雪的小厮见她走来,忙放下手里的雪铲迎过去,“小姐,小姐,道上结冰了,您慢些走。”
方念提溜着斗篷两角,对他笑了笑,并没有减缓自己的脚步,“不碍事儿,这才多大雪。阿青,你去过北京么?哦不,北平。还有比北平更北的漠河,比漠河更北的俄罗斯、北极……北极甜虾可真好吃啊……”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正经说道:“那些地儿的雪可比这儿要大多了。”
阿青见他们家小姐过了一夜又健谈起来,便也开心地笑了,“嘿嘿嘿,没见过,还是小姐知道的多。听小莲说,小姐还知道全世界发生的事,真比前朝那些大学士还厉害!”
方家这些丫鬟小厮惯是嘴甜的,方念原来并不是爱听恭维话的人,但也不知怎么了,他们说的这些,她都还挺受用。
“大学士那比不了。”她假意自谦了一下,又说:“想听的话,哪天你们都来我院里,我给你们讲。”
阿青听到这话,别提多高兴了,连连点头说:“那可太好了,跟着咱小姐肯定能学到不少!”
无关紧要的话说得叫人开心,方念脸上笑盈盈地又问他:“我大哥呢?不会这会儿还没起吧?”
“起了,早起了!”阿青热情回话,“一早天还没亮,厂里火急火燎地来个人,就把先生给叫走了。”
南京城里最大的洋火厂便是由方诚创办的,此厂曾将一家独大的日本洋火厂挤出了南京市场。后来厂子越做越大,方诚夜半三更还要被叫走处理厂内事务便是常有的事儿。方念对此见怪不怪,便又问起了秀雅:“那我大嫂呢?起了没?”
“起了,起了。”阿青答道:“太太八点不到也出门去了。说是先生近些日子胃不好,怕他不好好吃饭,给送早点去呢。”
“哦……”俩人都不在,方念略有些失望。
人精似的阿青看出来了,便说道:“太太这都出去好一会儿了,想来不多久就该回来了。要是先生办好了事儿,也是会一起回的。小姐不如进屋坐坐,我给您沏壶茶水,拿些点心?”
方念一想,如今不上学更不上班,闲着也是无聊,于是便应了下来,“那好,你搬条凳儿来,我就在院里坐坐,不往屋去了。”昨晚刚发的脾气,不让人进她的屋,这会儿她自然没有随意进别人屋的道理,哪怕这屋主是惯她没了边儿的大哥。
阿青伶俐,悟到了方念的意思,于是也没有多劝,便搬了一把带毛垫子的椅子和一个火炉子出来,而后又是茶水瓜果,又是糖糕甜心的,给方念置办出来一个暖和舒坦的落脚之处。
起初方念还优哉游哉地安坐着与阿青闲聊,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才有些不安起来。方诚不回家甚至住在厂里都是很正常的事,可秀雅挺着个大肚子怎么可以在不太环保的厂子里待上这么久?况且现在外头总不太平,秀雅总叮嘱她若是出门得早早回家,又怎么可能会自己在外面闲逛?方念越想越担心,于是站起身来对阿青说:“不行,我得上我大哥书房打个电话。一会儿你和我一起接大嫂去。”
阿青忙点头,跟在方念身后,一起进了方诚的书房。
电话拨出去,让接线员接到心诚火柴厂总经理办公室。然而,方念连打了五通的电话,那边才有人接听。
接电话的,不是方诚,也不是秀雅,而是一名跟了方诚许多年的老员工老刘。当他听到打电话的人是方家大小姐时,这才失声哭了出来:“小姐啊!出事儿了!先生出事儿了!”
电话那头的方念心里猛地一沉,急声道:“别哭,好好说!”
“日……日本人上门挑事儿,把先生和太太都给抓走了哇!”
老刘带着哭腔说完这话,方念已是手脚冰凉。
日本人……她很清楚,在这个年代“日本人”意味着什么。然而,也正因为身处这个年代,她才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这三个字带给人的是怎样的恐惧感。
她攥了攥满是冷汗的手,控制着自己略微发颤的声音,对电话里头的人说:“厂里其他人呢?现在大家情况怎么样?”
老刘抹了把涕泪,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对方念汇报道:“小姐,现在工人们的情绪都很激动,可现在厂子外面都让日本宪兵给包围了,我方才已经打电话报了警,警察应该一会儿就能到。可是小姐,我觉得这事儿大概连警察都解决不了,要是能找到军部的人帮忙,事情可能才会有转圜。小姐,您……您快拿个主意吧……”
陪在方念身边的阿青听到这话,急红的眼睛倏地一亮,已顾不上什么礼数,拉住方念的胳膊便大声道:“小姐小姐!我知道一个军部的人!以先生和他的关系,他一定肯帮忙!”
本来毫无头绪的方念听到这话,登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一手攥着话筒,一手把住阿青的肩,催问道:“可有联系方式?!”
阿青连声应道:“有有有!贺队长的电话、住址通通都有!”
方念惊愕,“你说谁?!”
第四章 军令状
贺南霄的名字又一次落进方念的耳朵里,就好像是有人要故意开她的玩笑一般。方念头疼得紧,松开阿青的肩膀,沉着脸又问了一句:“除了姓贺的,还有别的人选没有?”
阿青苦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没……没了,小姐。贺队长是我能想到的最佳人选。您相信我,贺队长一定能有办法救出先生和太太!”
阿青红着眼眶说着要救“先生”“太太”,惹得方念也难受起来。罢了,那个叫“贺南霄”的男人,如今又能知道她是谁?眼下,兄嫂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事。不再顾虑其他,方念现在只是一心想救兄嫂的方家人。
等阿青找来贺南霄的电话后,方念毫不犹豫地拨了出去。她的脑子里还没想好该如何称呼电话那头的人,更来不及去想该用怎样的语气同他说话。然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喂,请问哪位?”
“……”
方念没有开口,她的呼吸停滞了几秒,直到那边又说:“您好,我是贺南霄,请问哪位?”
方念张了张嘴,呼出一口气,终于答道:“贺南霄,我是方念。”
自以为平静地说出这话后,方念的心口忽然跳得厉害。
电话那边也静默了一下,而后方念听到的便是更礼貌且疏离的声音。
“方小姐?您是方诚兄的……妹妹?”
“嗯,我是。”陌生的语气让方念终于回过了神,“贺先生,有一件急事需要请您帮忙,请您务必相帮。”
方念没有想到,自己还没说是什么事,电话那头的贺南霄已经干脆地应道:“方小姐,请讲。”
一想到方诚和秀雅还在日本人手上,方念的声音便有些颤抖,可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贺南霄。
贺南霄听完以后,也没有再进行过多的追问,只是冷静地对方念说道:“这件事我来处理,请方小姐待在府里等我的消息。”
方念的手紧紧地握住话筒,她点了一下头,声音已是哽咽:“谢谢贺先生。”
电话那头不再有话,方念知道,自己应该放心。
两个人没有再客套地互道再见便结束了通话。贺南霄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便蹙紧了眉头。思考不过一分钟的时间,他便披上他的黑色皮夹克,出门去了。
下午两点十分,贺南霄出现在了中央航空署署长的办公室里。署长黄裴瑜表情凝重地看着手里那份关于心诚火柴厂的简介。他着重多看了两遍最下方的一行小字:免费印制抗日传单,支持学子游行抗日。
黄裴瑜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贺南霄,“老山的事不急了?还来管这样的闲事?”
贺南霄目视前方,站姿笔挺,“不是闲事,比老山之事更急。请长官作指示。”
黄裴瑜哼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请我作指示?你小子想让我作什么指示?”
“请长官将日本向爱国企业挑衅之事告知委员长,并向他们交涉放人。”贺南霄没有一点含糊,一字一句地回答黄裴瑜。
然而黄裴瑜听了这话,顿时有了火气。他将手里的那张纸用力拍到桌上,并厉声教训贺南霄道:“贺南霄!你还真敢给我派起了任务!立了几次小功,是不是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黄裴瑜的雷霆之声连外面的人都听到了,然而贺南霄还是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没有一点胆怯,更没有一丝想要退缩的意思。
黄裴瑜被他这副样子气得来回踱走,嘴里一口一个“小兔崽子”地骂着贺南霄,心里却也在骂着不得好死的小日本。其实他很清楚,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全民抗日的热情愈发高涨,然而上头对此仿佛视而不见,甚至不惜一切地全力压制——这不是在灭火,而是在拱起更大的火球。
别看黄裴瑜管着所有的航空军务,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没有上头的命令,他就是有再多的战斗机、轰炸机,那也只能用来给长官开道用。贺南霄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今日,他是真的被逼急了,除了硬着脑袋愣上,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他并着脚转身,向着黄裴瑜敬了个军礼,“请裴瑜校长想想办法。老山那里,我将不花费一分把事办妥。”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黄裴瑜,被贺南霄这番话给气笑了。他拿手点了点面前这位在航空队中有着“暗夜苍枭”名号的年轻人,无奈说道:“贺南霄啊贺南霄,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份儿上,我早把你开除出去了!”
贺南霄松了一口气,也笑了。他一跺军靴,朝着黄裴瑜又是一个有力的军礼,“谢谢裴瑜校长!”
黄裴瑜不吃这套,指着他说:“这件事解决后,你自己立一份军令状给我送过来,不花费一分,这是你说的!”
“是!”贺南霄朗声应道。
黄裴瑜摇摇头,不紧不慢走到贺南霄的面前,将他那只敬礼的手拿下来,严肃、低声地告诫他说:“此事我只能尽力去办,若不成,你不要给我闹事。上头有上头的想法,你我是军人,不要忘记这一点。”
贺南霄明白,他点点头,又一个“谢”字还未说出口,便被黄裴瑜挥手逐了出去。
事出紧急,贺南霄不敢再耽误时间。然而,在动身之前,他还是往方家拨了一个电话。
很快,电话便接通了。
方念确实听了他的话,哪儿也没敢去,一直守在电话旁。
“喂?”
她刚一出声,贺南霄便听了出来。
“方小姐,是我。”
听到他的声音,方念的心里说不清是紧张还是踏实,可她觉得自己已经比第一通电话时要冷静。
“贺先生,请讲。”
贺南霄并没有和她说那些具体的细节,依旧只是一句温和的嘱咐:“方小姐放心,我会把方兄和方太太安全带回府。请您……”
“我知道,我不会到处乱跑的,我就守在这儿。贺先生那边若是有消息,还请及时告诉我。”还未等贺南霄把嘱咐说完,方念便已经抢先,一口气说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嗯,那就好。”贺南霄讪讪,最后说了一句:“方小姐,再见。”
方念“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她没说“再见”,因为她不想再见。
第五章 消息
这些天,方念足不出户,一直守在方诚的书房里。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贺南霄的身上,然而,两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有方诚和秀雅的消息。
一直到了第三天的早晨,由日本人在南京所创立的《亚同时报》爆出一条新闻,方念才在那条寥寥数语的新闻中,看到了方诚的消息——“南京心诚火柴厂总经理持刀捅伤日本驻华大使,破坏大日本帝国与中国的友好关系,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合过眼的方念,当看到这个消息时,呼吸不畅,所有的神经蓦地绷紧。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即便这是条恶意编造的假新闻,方诚恐怕已是危在旦夕。用心险恶、其心可诛的到底是谁?!
方念丢掉手里的报纸,愤慨地冲出方诚的书房。
“阿青!备车!”她大声唤道,再也无法坐以待毙、死守家中。
阿青领命跑出院去,方府上下再度笼罩在一片恐慌里。
天上,阴云正在聚集……
同样的《亚同时报》,贺南霄的手里也有一份。他攥着这份日本人杜撰出来的报纸,靠在汽车座椅上,紧紧闭着眼。
雷声轰隆,在 12 月的寒冬。“滚雷大雪,坟包成堆”,不是一个好兆头。自十四岁从戎便将自己的生死看淡的贺南霄,或许还是无法坦然接受身边人亡故的事实,可他也清楚,悲伤在这个年月里是最不值得的。他长出一口气,而后缓缓地睁开眼睛。隔着汽车的玻璃窗,方府紧闭的大门就在眼前。
他咬咬牙,推开车门下去。
穿着皮靴的脚此时仿佛有千斤重,一步一步,等他走到方府的大门前时,门便从里头打开了。
他怔愣了一下,军帽帽檐下的那双眼睛看到了站在门里的女孩——一袭火焰般猩红的斗篷,将她的脸映衬得比雪还白,而在那张秀气白净的脸上却有一双无比坚毅的眼睛。她没有开口说话,可贺南霄还是认出了她。
“方小姐,要去哪里?”他的嗓音今日有些低哑,不像方念在电话里时听到的那样饱满有力。
方念站在那里,没有再往前走。她漆黑的瞳仁里仿佛斥着周遭冷冽的空气。
“我大哥呢?”她面无表情,可一只手却紧紧地攥着斗篷的一角。
贺南霄被她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原想张口,却又闭上了。
方念上前一步。
“我在问你,我大哥呢!”她吼着质问他,声音与一阵响雷撞在了一起。
大片大片的雪从天空落下,方念红了眼,雪迷了他们两个人的眼睛。
贺南霄摘下头上的军帽,别过脸去。
只他这一个举动,这些天方念悬着的那颗心仿佛一下就碎了满地。喉头有血腥气不断弥漫,好像刚才那一声嘶吼的质问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的哥哥大概是没了。
僵直的身体猝然倒下,大雪簌簌地扑向她苍白的脸还有她空洞的眼睛……
“方小姐——”
贺南霄冲上前去,方家那些下人也快速围了过来。
“小姐!小姐!”他们唤着方念,方念却已经没有一点反应。阿青哭起来抱着方念对众人喊:“去找大夫!快去找大夫!”
所有人都在哭着,乱着,只有贺南霄开了口:“我去找。”这话甫一说完他便转身跑向停在外面的汽车……
昏迷中的方念迟迟没有醒来,她的身子烧得滚烫,时不时还有梦魇。贺南霄就近找来的一个大夫说她这是心症,不好医。贺南霄忍着气打发他走,又驱车回航空队找他们的军医。
这位军医是个德国人,不说虚话也不说大话。用西医的法子给方念诊断了一番,这才对贺南霄说:“这位小姐心肺部有旧疾,今天突然再犯,与波动的情绪以及身体的抵抗力有很大关系。打针、吃药只能让她暂缓过来,如果想要完全康复,需要好好调理身体和心情。”
“好。”贺南霄点点头,对军医说:“请您多费一点心,后续我们会好好照顾她。”
军医笑了笑,随口问道:“是贺队长的妹妹?”
贺南霄“嗯”了一声,回答道:“是妹妹。”
军医拍了拍贺南霄的肩,安慰道:“不要担心,她还年轻,会恢复得很好的。只要当哥哥的多让着她,让她开心就可以。”
医生的安慰似乎真的管用,贺南霄松了口气,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军医给方念打过针以后,留下几副药便离开了。他没让贺南霄送,只是临走时又嘱咐贺南霄说:“她现在需要家人的陪伴,你应该留在这里。”
“家人”这两个字令贺南霄的心口堵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应下了军医的话。
这一晚,贺南霄真的没有离开。他守在方念的门外,思绪复杂……
方诚的事他有责任,他不该只想到一个解决方法,并且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万无一失。那是两条人命,甚至应该说是三条!他把日本人想得过于善良了,也把自己如今所效忠的人想得过于简单了。而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过天真和幼稚,前有九·一八事变的尸山血海,都还只是一道“不抵抗”政策应付了之,如今的三条人命在他们的眼里又能算得了什么?!
贺南霄夹着香烟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眼睛里的红血丝也逐渐密织。他抬头看着暗夜的天空,除了苍凉的雪,什么也没有。他凑近烟嘴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自己被困在这复杂的思绪中没了出路……
隔着一扇门,方念从床上坐起了身。夜里的寒意使她咳嗽起来,一阵紧过一阵,她觉得很不舒服,想找人来。
而守在门外的贺南霄此时也听到了,原想直接推门进去,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方小姐,我进来了?”
伏在床上的方念微微愣了一下。没有理会,又继续咳了起来。
贺南霄担忧,也不顾什么了,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六章 大哥
卧室的门被推开,又很快关上。方念咳嗽着抬了抬眸,在烛影间看到男人身着军服的背影。有些恍惚。但趁他转身之际,她很快垂下了眼帘。
“大夫开了药的,方小姐请稍等一下。”贺南霄进屋,很快地便关了门,是怕她病中再受寒。关门转过身后,却也不太敢往她那看,而是兀自走去了放药的桌子那边。
备药、沏水,他很认真地在做这些,方念都看到了。
“小莲呢?”方念忍住咳意,问了一句。
“哦,我让他们都先去休息了。”贺南霄手里的活儿没停,又想要若无其事地解释只留他一个人在她身边的这件事,“方才给方小姐看病的是一位德国医生,我怕其他人听不懂医嘱,所以我觉得我留下会比较好。有什么需要的,方小姐可以尽管吩咐我做。”
听完这话,方念心里冷哼了一声。她并不认为他会对一个陌生女子这样主动体贴,想都不用想,这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贺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顾虑我的心情,我只是身体不好。”方念点破他?
贺南霄微微愣了一下,这女子的聪慧和直言不讳是挺叫人犯怵的。而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他都会选择沉默以对。于是,他没回应方念的话,只是拿着准备好的药以及兑好的温水走到她的床边去。
“是西药,需要温水吞服。可能你会不大习惯,但是这药起效会快一些,对急症效果较好。”贺南霄听方府的丫鬟说,方念从小服用的都是中药,对西药有些抵触,所以特别提醒了她一句。
然而,方念二话不说,接过贺南霄手里的药片和水,仰头便送服了下去,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见抵触情绪。
“药吃完了,贺先生可以说了吗?”方念心情很差,并不想和他兜圈子。
她都如此直接了,贺南霄蹙了蹙眉,只好说道:“是有一些事想和方小姐说。”他将方念手里的杯子拿过,放回原来的桌子,而人也站在这里,不再上前,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再进行谈话。
服下药的方念此时感觉好了一些,有力气一直紧盯着贺南霄在看。
而贺南霄则不太敢与她对视,他微微转过脸,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同她说话,以免惹她伤心,,“方兄以及方太太的遗体,日本人恐是不会交出来了。两位的后事,方小姐如果想办,我会尽全力帮忙。”
方念以为,他会对自己解释一番没能将人救出的原因,却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些。这便显得更加可笑了。
“不必了,贺先生,不敢再麻烦。方家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
方念这话说得听不出语气,但贺南霄还是感觉出了对他的责备和埋怨,他不好受,但心里是认的。方诚的死,他有很大的责任,方念对他如此,他没有要辩驳的话。
方念见他半天不语,便又说道:“贺先生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吗?那么现在说完了,您可以走了吧?”
贺南霄摇了摇头,重要的话他都还没开始说,哪里能走?尽管方念对他不太友好,可该说的话他一定要说,“方小姐,不知道方诚兄有没有对你说过火柴厂的情况?”
方念不想说话,贺南霄只好继续接着说:“心诚火柴厂对日本人一直是个威胁,今日拿方诚兄来开刀,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结束。加之心诚火柴厂支持抗日之事证据确凿,日本人要以此继续做文章,还是很容易的。”
“抗日?抗日有错吗?你们国民政府帮着他们镇压抗日的中国国民,不如直接把国家送出去好了!”方念忽然坐直了身子,质问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刺一般扎在贺南霄最痛的地方。
然而,贺南霄就这么由着她骂完,因为她所说的确实就是事实。但是,不管她现在对他有多反感,他也还是要护佑着她,“不管方小姐怎么看我,能帮的事我都会尽力相帮。最近这段时间,不管是火柴厂还是方府,可能都不会太平。火柴厂那边,方小姐需要尽快遣散工人,暂时停厂。另外,我会给方小姐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落脚,先搬离方府。”
“我们方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贺先生说了算了?!”方念火气正大。
“以上两件事,不管方小姐愿不愿意,都必须要这么做。”眼看自己放低姿态行不通,贺南霄便只能来硬的了。
方念看着他冷笑一声,说道:“我就是不愿意,你能拿我怎么样?”
这回轮到贺南霄紧盯着她,盯得她心里有些发毛了,他才冷冷说道:“不愿意,我便来硬的。”贺南霄也不兜圈子了,把实话都说了出来。
方念气急,抓起身后的枕头便使劲丢了过去!
然而,还在病中的她,手无缚鸡之力,枕头才飞过一半的路程便掉了,连贺南霄的衣服边儿都没擦到一点。
方念又气得捶床,不争气的眼泪全都掉了下来。贺南霄看见后,便想起德国军医嘱咐过的话,当哥哥的要多让着她,要让她开心才可以。然而,现在的局面好像有些糟糕,别说让她开心,恐怕是要把她给气死了。
说实话,当下贺南霄的心里多少是有些慌乱的,可他哪里是会哄人的。咬咬牙,硬着头皮走过去,把她扔掉的枕头捡起来,送到她的面前。
“方念。”他温声地叫她。
满脸是泪的方念愣了一下,别过脸去。
贺南霄将枕头轻轻放到她的身后,然后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大哥,你要对我撒气打骂都可以,但是有一点,自己要学会爱惜自己的身体。”
听他说完这话,方念伏在床上,抓着被子哭得愈发大声:“你不是我大哥!我大哥是方诚!我大哥才不会这样对我!你还我大哥!还我大哥!呜呜呜呜呜……”
她哭得伤心欲绝,哭得贺南霄的心都软了下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她的发顶,“对不起,方念,对不起……”
第七章 报仇
夜里很晚,哭累了的方念才真的睡熟。换了小莲来守,贺南霄才得以离开。
离开以后,他没有回到航空队,而是连夜找到了负责方诚名下所有资产管理的银行经理以及私人律师,请他们清算并转移财产。这些,贺南霄都是在方念的授意下进行的。哥哥走后,方念虽然悲伤过度,还成心与贺南霄相抗,但在大事面前,她还是保持着清醒的理智。
她很清楚贺南霄的担心,方诚如今是被日本人安上了一个刺杀日本驻华大使的罪名,那么他的产业、他的家人将会逐一受到牵连。现下方念身边没有一个可可靠的人,除了贺南霄,她不知道还可以信任谁。
所有的事情都要不动声色且迅速地完成,贺南霄警醒万分,一刻也不敢耽搁。果不其然,就在次日的傍晚,日本宪兵队再次包围了心诚火柴厂。以逮捕方诚余党为由,强行进入厂内进行搜捕行动。然而,他们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火柴厂里空无一人,连那些值钱的机器都被人为地损坏了。
带队搜捕的日本军官空欢喜一场,气急败坏地整队撤离直奔方府。当贺南霄收到这个消息时,内心焦灼万分。昨晚方念只答应他转移财产、遣散工人等事,却一直不肯答应他离开方府暂居别处。日本人丧心病狂,他真不知道他们进到方府以后会干出什么样的事。
他将车开得飞快,一心只想着救人,却没想过自己单枪匹马地杀过去,无异于飞蛾扑火。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等他赶到方府时,熊熊的大火当真已经烧了起来。贺南霄手脚冰凉,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火中的方府外围是日本宪兵队的士兵和汽车,再外围是一些围观的群众,他们指着眼前那座即将被火烧毁的府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然而这些贺南霄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手紧紧地扣在腰间的配枪上,只要为首的日本军官出现,这支枪里的第一发子弹必将射穿他的脑袋!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鱼死网破的准备,然而,等到的却是一个个日本兵鬼哭狼嚎地从火中窜逃而出的狼狈模样,连同那名他想要射杀的日本军官也已成了半焦黑的尸体,被他的同伙们丢弃在了地上。围观群众吓得纷纷往后退去,活着的、受伤的日本兵乱作一团,他们在用日语或骂或哭喊,一副人间炼狱的惨状……
贺南霄的眉头紧蹙着,从那些刺耳的“鸟语”中得到重要的信息——与火柴厂一样,方府早已人去楼空,放火之人不知所踪,但可以肯定的是,方家如今的当家人是想报仇雪恨、致日本人于死地!
贺南霄渐渐松开腰间的配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方念啊,你到底是有几个胆……”
开车驶离“人间炼狱”,贺南霄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冒着涔涔冷汗。为缓心神,从兜里掏出香烟来抽。半倚着车窗吞云吐雾,抽到一半,这才感觉好笑起来。这个方家大小姐,倒是比他这个航空队的刺头还要难对付。但怎么说呢?比起那些娇滴滴的名媛小姐,她的这身傲骨和胆识还是很讨人喜欢的。贺南霄微微扬唇,想起她,又想起方才那些日本人的惨状,不自觉地又一次发笑。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可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才好……
兴许是有人在念叨她,方念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福顺小茶馆的老掌柜朝她丢过去一个帕子,嫌弃地说道:“捂着点口鼻,我这茶馆还要营业的!”
已经被嫌弃了一下午的方念这会儿不想再逆来顺受了,她瞥一眼自己桌面上那块颜色灰白的“脏布”,吸了吸鼻子,回嘴道:“就这小茶馆,我在这坐了一个下午了,连只蚊子都没见飞进来,也好意思说营业?不如这样,我花五块银元,买这儿一个月的茶,如何?”
老掌柜正拿茶叶煮鸡蛋,一听方念这不客气的话,当即便来了火,“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有几个臭钱你倒是上别处去啊!赖在我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方念哼了一声,翘着二郎腿说:“你以为我愿意来?还不是那个贺南霄非得请我来的?原以为约的是个什么好地方,谁知道连杯茶都喝不上干净的。真不知道这贺大队长是抠门儿还是没品味。”
老掌柜听她提到贺南霄便更生气了,转而把火力转移到了贺南霄那里,“这个挨千刀的兔崽子,把一个定时炸弹塞到我这儿算是怎么回事!一会儿来了,我非得骂骂他不可!”
方念听了这话乐得直笑,“对对对,是该好好骂骂他,也不知道他这航空队的队长是怎么当上的。”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快把贺南霄骂成了筛子。贺南霄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是该进去,还是该一走了之。直到听见老掌柜阴阳怪气地对方念说道:“女娃娃,我看你一说起这个兔崽子就没完没了,该不会是看上他了的吧?”
方念“哈?”了一声,而后笑得都咳嗽起来:“我?你说我看上他?这话真是比日本鬼子掉进粪坑里吃了一嘴屎还好笑!”
老掌柜乜斜着眼看了看方念,以他吃了这么多年咸盐的经验告诉他,这小丫头的话不能全信,于是他看热闹般地说道:“看不上就好咯,省得到时候伤心还要骂人。那小子可是个没感情的飞机痴,想当初他家里那位……”
“老唐!”贺南霄推门而入,打断了老掌柜还未说完的后半句话。
方念被他吓了一激灵,以为是日本人抓她来了,条件反射地放大了瞳孔。
贺南霄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不大好意思地笑笑说:“对不起啊,我来这儿从来没有敲门的习惯,吓着你了吧?”
方念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只听老掌柜气哼哼地说道:“上门不敲门,你对不起的难道不该是我吗?”
第八章 微笑
贺南霄对老掌柜的话充耳不闻,这老头儿方才骂他骂得已经够多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对不起他的了。贺南霄将门栓给插上后,便径自走向方念。
“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日本人不会找到这里的。”贺南霄安慰她,这话昨晚他已经对她说过一次了,但那时候的方念看起来并不想信任他。
方念别过脸去,不与他对视,并且依旧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听他的话:“贺先生只告诉我这么一个地址,鉴于我的那些资产证明还在贺先生手里,我只能来这儿等着。”
她一说,贺南霄便想起这事儿来了。他解开外套,从衣服内侧的兜里取出好几页叠好的纸,平铺在方念面前的桌上,“这些都已经办妥了,方小姐请收好。”
方念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复杂的手续竟然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办成了,她一面翻着那些“身家财产”,一面听贺南霄说道:“在方兄还在世的时候,便已经把超过三分之二的资产都转移到你的名下了。剩余的一些都是存在银行里的现金和金条,可随时支取。所以,基本没有特别复杂的流程。”
贺南霄的话说完,方念已经彻底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手里那些大哥留给她的东西,眼泪控制不住地直往下掉……
“只要我们家念念开开心心的,不想嫁人就不嫁,大哥养你一辈子……”
不是说好要养她一辈子的吗?为什么还把这些东西早早地就放到了她的名下?方念无声地哭着,最后哭得身体发颤。无条件疼爱她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只留她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
贺南霄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方念哭成了个泪人儿,他喉头发堵得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方才还在与方念斗嘴的老掌柜,现下看到这幅情景,也是十分的不落忍。他轻叹了一声,捞出一个新煮得的茶叶蛋并又沏了一杯热茶给贺南霄送过去。
“等哭完了,让她填填肚子。”老掌柜小声地嘱咐贺南霄。
贺南霄接过东西,默默地坐到方念的身边。
两次情绪失控,都是在他面前,方念想到这儿便怨自己不争气。她抹了抹眼泪,用还带着抽噎的声音对贺南霄说:“方府的人都让我遣散了,眼下大概满城的日本兵都在找我,麻烦你帮我寻个住处。”
贺南霄点点头,将剥好的茶叶蛋送到她的面前,“我知道,方才我去府上看了,那把大火怎么也得烧死十几二十个的日本鬼子。不得不说,方小姐好智慧。”
被人突如其来地夸奖了一番,方念慢慢从悲伤里抽离出来一些,她吸了吸鼻子,说:“别以为我真傻,守着个房子让人来抓。但我也不会白白把这房子拱手让人,他们敢来,我就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贺南霄笑了笑,将茶又推到她的手边,“所以说你不仅有智慧,而且还有过人的胆识。当今女子,像你这样的不多。”
油嘴滑舌的贺南霄可真是少见,方念白他一眼,说道:“言归正传吧贺队长,什么时候给我找住处?”
绕来绕去,还是没绕开这个话题。想来劝她是件顶难的事,贺南霄无奈,手拄着唇轻咳了两声对方念说道:“过几日吧,过几日等我得了空就给你找。”
“什么?过几日?”方念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他:“难道你还真打算让我住在这里吗?”
当着老掌柜的面,贺南霄也不好说什么“委屈她”之类的话,便只好说道:“一会儿我得回队里去,凌晨有个重要的任务需要执行,所以……”
“行,你没空,那我自己去找!” 方念说着便站起身来。一想到要在这个连干净床铺都没有一张的地方住上几日,方念便一刻也待不住了。
“方念,你这会儿出去便是送死!”贺南霄也站起来,将她的胳膊拉住。
两个人僵持着,你瞪我,我瞪你,最后老掌柜的说了一句:“贺队,人不想住这儿你就别逼人家了。去年你立功,上头给你分的那套花园洋房呢?怎么着也比我这儿强吧?”
贺南霄被问得语塞,只见方念向他投来更加“凶狠”的目光,于是吞吞吐吐地说道:“那……那房子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怎么住啊?况且……况且她这孤身一人的,住着一点也不安全。”
方念“呵”了一声,好笑地说道:“谁要住你的花园洋房了?我有钱,这么大的南京城难道还找不到一个高级饭店了?”
“你自己也知道,满城的日本兵都在搜捕你,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一个饭店吗?”贺南霄反驳她。
“所以说,除了我这儿,肯定就是你那儿最安全了嘛!我这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你让人家女娃娃怎么休息?所以,比来比去,还得是你的花园洋房适合她。”老掌柜有条不紊地分析着,最后还偷偷冲贺南霄眨了眨眼。
贺南霄真是要被这老头儿给打败了,没有办法,他只好松开方念,而后说道:“那……就住我那儿吧。虽然不怎么住人,但好歹还算是干净的。别的地方就算了,对你来说都不安全。”
方念揉了揉被他拽疼的胳膊,没好气地说道:“你放心,不白住你的,就按市面上的租赁价格来。”
贺南霄轻叹一声,颇为无奈地说:“随便你吧,我又不靠着这个挣钱。”
就这样,方念的落脚之处算是暂时解决了。趁着天色渐暗下来,两人告别茶馆掌柜,驱车往贺南霄的那幢花园小洋房去。
路上,方念的确有些饿了。在茶馆时硬着脾气没吃那茶叶蛋,这会儿顶不住了。她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被贺南霄敏锐的耳朵给听到了。他回过头,对方念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前面有一家挺大的饭馆。”
方念往窗户外面看了看,饭馆还未到,但街边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小吃摊儿尽收她的眼底。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对贺南霄说:“大饭馆附近一定不安全,就在这儿吧,麻烦你下去帮我随便买些就成。”
说完,肚子又配合地叫了几声。贺南霄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说:“好。那你在车上等我,我这就去买。”
方念“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窗外。
贺南霄拉开车门下车,便听车里的大小姐又有了新的指示:“那什么,最好能多来一些。你不是说你那儿什么也没有吗?多来点儿,省得我明日没着落。”
贺南霄停下,把头又探回车里,对她说:“知道。饿不着你。”
“谢谢啊,回头我会把钱一并补给你。” 方念又补充了一句,并且脸上竟有了点微笑。
相处这两天,贺南霄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笑。原来她是这样一副明媚的样子,他也不由得跟着扬了扬唇,逗趣般地对她说:“不客气。这顿我请你,改天你请我。”
第九章 难缠
贺南霄这一下车,可是真没少买,基本将那每一个小吃摊上的点心都来上了几份。方念最馋这些稀奇古怪的小吃,从前在方府里,大哥虽然对她各种放任,但唯独在吃食上对她有严格的管束。山珍海味总是会吃腻的,今日她得好好地放纵一下自己。
贺南霄看出她的心思,这会儿便把车子开得飞快,也不顾他那栋花园洋房里有什么令人担忧的东西了,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停了车,贺南霄便先下来替她拉开车门。天色已晚,方念使劲看了看,也看不清面前这栋楼的模样。贺南霄倒是挺有眼色,主动地说:“这里不如贵府宽敞,你暂且委屈一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室内的那些摆设、床品,先前都是我母亲来的时候给准备下的。若是你不喜欢,可以和我说,我让人给换一换。”
方念看了他一眼,说道:“贺先生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别难缠?”
“啊?”贺南霄愣了一下,“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念伸手去替他拿过一部分食物,一面说道:“住着您的房子,我还要不满房子里的摆设么?那我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这话说得贺南霄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只听他弱弱地回道:“无碍无碍,反正我母亲挑的那些我也不是很喜欢……”
方念好笑地摇摇头,拎着手里的东西便走到了他的前面去。
贺南霄几步跟上来,动作干脆麻利得的确像是个军人。然而,开了门进去,他寻了半天才寻着灯的开关。
“不常来这儿住。”他解释了一句。
方念满不在乎,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这栋别致的小洋房,以及那些略显突兀的乡土喜庆风摆设,给了一句中肯的评价:“国民政府到底还是抠了点儿,应顺手帮你把房子布置了,也不至于让老夫人操心。”
贺南霄无言以对,他也的确不想看见那些经他“母亲”之手的摆设,于是转移话题道:“饿了吧?盥洗室在那儿,你去先洗洗手再来吃。”
早就饿了的方念点了下头,但是没动,而是看着贺南霄说道:“你晚上不是还要赶回队里去?不是说还有重要的任务要执行吗?”
贺南霄反应不慢,听出来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再待在这里,尽管这房子是属于他的。
“行,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贺南霄说完,又不大放心地说了一句:“买的这些东西至多只能吃到明日,吃不完就丢了,我会托人送新鲜的来。”
有那么一瞬,方念觉得贺南霄还挺像她大哥的,总爱在一些小事上对她喋喋不休。她的脸上摆出一副假笑,对他说道:“谢谢关心,贺先生。明日我就得出门一趟,不会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的。”
“什么?你要出去?”贺南霄吃惊,当即便用严厉的语气警告她:“眼下日本人全都在搜捕你,你知道自己被抓到后会有什么后果吗?”
贺南霄严肃起来,那张冷冰冰的脸是能让人感到畏惧的。然而,方念不怯,用坚定的眼神与他对视着,并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得去把我大哥大嫂埋了。没有尸首,我就给他们立个衣冠冢。明日就是第三天,我不想让他们变成孤魂野鬼。”
这姑娘立在那里,坚毅的表情就像那日他在方府的雪中见到时的一样,而与此同时,她的话又让他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况且,先前他也答应过她,假若她想要办后事,他会尽全力帮忙。贺南霄叹了叹气,没了方才的严厉。
“打算立在哪儿?”他问道。
“老山。”方念回答。
贺南霄眉头微动了一下,有些疑惑,“为何是老山?”
方念刚刚还扬着的头渐渐低了下来,大哥与嫂子的声音仿佛就回荡在她的耳边……
“方诚,你都多久没陪我回娘家了?”
“现下不太平,厂子里事儿又多。但我答应你,等孩子出生,无论如何我也要带着你们娘俩回去一趟。念念,念念也一起跟着去趟你嫂子家吧?”
“对,念念也去。念念都没去过老山吧?冬天的老山,一下雪可美了!到时候嫂子带你看雪去……”
想到这里,方念的心便又一阵闷堵。她背过身去,用指腹悄悄揩了一下眼角,低着声回答贺南霄方才的问话:“我嫂子的娘家在那儿,我想她最想回的就是那儿。而我哥,一定会听我嫂子的。”
又一次触动她悲伤的情绪,贺南霄感到有些内疚。而想起方诚,自己便又觉得亏欠得更多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走到方念的面前,说道:“晚一点我飞老山,可以带上你。”
方念还未从低落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一脸茫然地看向他,“你不是要出任务吗?”
贺南霄无奈地笑了一下,“对啊,出任务,正好是飞老山出任务。”
方念皱了皱眉,心里想的还未说出口,便听贺南霄又说道:“你放心,不是特地为你飞的老山。我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这个时间。”
听到这话,方念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那算了,那就不麻烦贺队长了。您还是专心执行任务去,我便自己雇车去好了。日本人总不能满大街的挨车搜吧!”
“你……”贺南霄拿手指了指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方念从容地挑了几样小吃塞给他,并且微笑着说道:“今日辛苦贺队长了,请您早些回去吧。”
说完这话,她便绕过贺南霄往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贺南霄摇头冷笑了一下,而后中气十足地对着那个骄傲的小背影大喝道:“喂!别睡太死,凌晨三点准时派人来接!”
方念猛地转过身瞪着他看,贺南霄的脸上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我说过,我很擅长硬来。”
说完这话,他便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军帽,恢复了以往那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而后不等方念发火,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等方念反应过来,便只能双手叉腰地站在原地,跺着脚对着空气大声骂道:“贺南霄!谁要坐你的破飞机!破——飞——机——”
第十章 香饽饽
凌晨三点四十分,在南京大校场机场上,地勤人员拿着手电俯在机身之下,在对两架德制容克式轰炸机做着最后的起飞检查。它们的飞行人员等待在侧,仿佛普通人一般谈论起了今日的糟糕天气。
“这雾一时半会儿怕是散不了了。一会儿颠簸起来,队长也不怕吓着人家小姑娘?”邓子明对着贺南霄嘻嘻地笑。
贺南霄看了一眼腕表,便往机场入口处望去,根本没工夫理会他的玩笑。
地勤人员检查完毕,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对贺南霄敬了个礼:“贺队,一切正常,请指示!”
没等贺南霄回应,邓子明便又说话了,“小张,你再好好地、仔细地检查一遍,我们贺队等人呢!”
地勤小张憨憨一笑,看了看贺南霄。
贺南霄横了一眼邓子明,说道:“不想出这趟任务还来得及,我让钟逢初来。”
邓子明“嘿嘿”一声,满脸讨好地对贺南霄说:“队长,没下次了,一会儿我保证把嘴封上!”说完并齐双腿,冲着贺南霄敬了个礼。
“上你的飞机里去。”贺南霄嫌弃地对邓子明摆了摆手。
话才说完,只见机场入口处一辆军车缓缓驶了过来。机场上的三人同时往那处望去,邓子明更是伸长了脖子,一副势要看清车内人才肯罢休的模样。贺南霄拿手里的皮手套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厉声道:“还不快点上飞机!”
邓子明“哎唷”一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爬到自己的飞机里去。
浓雾未散,那辆越行越近的军车被雾蒙蒙的车灯笼罩着,使人越发看不清车内的人。相比邓子明看热闹的心态,贺南霄却是没来由的忐忑。以那位大小姐的脾气,即便他给派去接她的人下的是死命令,那也有可能是空跑一趟。然而,他恐怕还是不太了解她,她的犟脾气通常不会用来为难无辜的人。
此时正坐在军车副驾驶室的方念,已经与身旁的驾驶员小高天南海北地聊了一路,内容包括他们贺队长的传奇战功以及拜倒在他那些传奇战功之下的官家小姐们。方念顺着光往前看,两架翅膀上绘着青天白日徽的军绿战机前,一个冒着热气的“香饽饽”杵在那里,仿佛正在招揽高贵的天鹅,也许无可避免地还会招来丑鸭子。她们你啄一口,她叼一块的,场面好笑,惹得方念想着想着便差点笑出了声。
小高看她发笑,赶紧说道:“不聊了不聊了,要是让我们队长知道,我就死定了。”
方念拍了拍小高的肩,安慰他说:“放心吧放心吧,他这些风流韵事啊,就算你不说,估计你们队里也早就传遍了。法不责众嘛,没关系的。”
“嗯嗯。”小高点点头,又对方念发出了诚恳的请求:“那方小姐您可别把我卖了,否则我们队长该对我动用‘私刑’了。”
“哈?私刑?”这话好像越套越多了,方念兴致愈浓,“想不到你们队长还有这一手。”
“哎呀,不是,不是。”小高想要解释,然而车子已经快要驶到贺南霄的跟前,“下回,方小姐,下回有机会咱再聊。”
方念不为难他,笑了笑说了个“好”。
车子停下,贺南霄并没有走上去。因他已经看到了方念,心里那颗石头终于落了地。然而想到马上就要面对面,难免还得做出一副淡然的样子。
两人下车,方念走在小高的后面。皮衣、飞行帽、站姿笔挺的贺南霄眼睛直视小高,仿佛全然不见他身后的方念。
小高在他跟前立住,敬了个礼:“报告队长,任务已完成!”
贺南霄同样回他一个军礼,说道:“辛苦了。”
之后小高往旁边后撤了一步,贺南霄这才很自然地看到了方念。而此时的方念与他方才一样,并不看他。贺南霄无法,斟酌了一下,还是放松了脸部的肌肉,对她报以一个弧度微小的微笑,“方小姐辛苦,起了个大早。”
方念听着这话很不由衷,但她还是略点了一下头,说道:“贺队长费心了,多亏高长官。”
贺南霄瞥了一眼边儿上的小高,见他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心生疑惑。再转过头来,便看到方念脸上挂着笑,然而这笑却不是对着他的。
贺南霄转过头,已经坐在飞机上的邓子明便立马停止了热情的挥手动作。
贺南霄皱眉,这边却又听方念说道:“贺队长,我能自己挑飞机坐吧?”
没等贺南霄回应,方念便指着邓子明的飞机,说:“那么,我就先上去啦。”说实话,坐飞机的经验,方念是有,但坐战机,她这还是头一回。原来大半夜的被人拉到机场还有些不情不愿,但现下见到这战机却是又激动又兴奋。只不过,她的确不想与贺南霄这个无聊的人坐在一起,相信贺南霄远离她,应该也会很高兴。
贺南霄确实没有阻拦她,还未等她费力地爬上邓子明的飞机,他便已经坐到自己的机舱里去了。
舷梯撤走,护目镜一戴,安全带一扣,等他正要最后再做一次起飞前的检查时,听到方念站在飞机下面挥手喊他:“喂!贺南霄你等等我!”
贺南霄用余光向下一瞥,没理会她。
方念气急,自己动手去搬地勤小张刚给撤下的那把舷梯。小张有些慌,小高倒是有眼力见儿地过来给她帮忙。
邓子明的飞机可不能坐,那家伙方才对她说,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大雾天的夜里飞行,想想就很刺激。方念听到这话可是吓得心脏受到了刺激,要知道驾驶另一架飞机的可是被称为“暗夜苍枭”的人,在这种实力悬殊程度一目了然的情况下,就连傻子都知道坐哪架飞机才是珍惜生命。所以,这会儿即便她丢了面子,也得去捡起自己的性命。
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地将舷梯重新架上,方念憋着一口气爬了上去。然而,还没等她坐进去,便听坐在里头的贺南霄冷冷地说道:“方念,军中的飞机本就不是你想坐就能随便坐的。”
只这一句话,使方念的动作便僵在了那里。
几秒以后,贺南霄侧过头看向没有下一步动作的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缺觉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贺南霄看到她的眼睛正微微泛红。但缺觉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此时的贺南霄已经在后悔自己刚说出口的那句话了。
然而话已出口便不能收回,而再解释什么也是枉然。于是,他心一横,便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再张口说话,声音已经变得温柔:“进来吧,风大。”
第十一章 软肋
旋转的螺旋桨带起呼呼大风,将方念的的长发和长裙吹得飘摇。贺南霄的话和风一起掠过她的耳边,对她来说都是同样的冰冷。她瞥了一眼那只等在她面前的手,而后选择性地忽视,以自己的力量艰难地爬上了飞机。
贺南霄默默地蜷起了手,正身坐好。
机舱的透明舱盖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冷空气以及呼啸的风声。然而一前一后坐在机舱内的两个人沉默不语,密闭的空间使气氛比方才还要僵冷。
贺南霄看了一眼放在自己座位边上的那套崭新皮夹克和飞行帽,最终还是开口打破了静默。
“一会儿到了高空气温会更低,这是给你准备的衣服和帽子,你先穿上。”说时,他已经转过身,将东西递到方念的面前。
方念看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贺南霄又紧着补充了一句:“都是新的,今年冬天刚发下来的,我还没上过身。”
方念接过,终于开口说了声:“谢谢。”
虽然她的语气冷冷冰冰,但总算使贺南霄松了口气。
“应该的。”他微笑着说完这话,便转回去等着方念将衣服穿好。
方念虽然心里有气,但一向知道轻重的她很迅速地便将衣帽穿戴好,并不敢耽误他的时间。
“好了。”她对贺南霄说道。就是这安全带不像她认知中的那种,她怎么摆弄也没摆弄好。
贺南霄心细,正转过头来想检查她是否一切准备就绪,便看到她有些着急地在捣鼓那根安全带。
“我来吧。”他微微欠身,不由分说地伸手过去。
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方念松开手,任由他操作。只不过身子尽量往后贴着,以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尴尬来。
贺南霄这会儿倒没想别的,三下五除二地便帮她把安全带给系好了。
只是抬头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她的眼神。他的心里忽然微动了一下,然而,她却已经适时地躲闪开了。
那颗乱动的心平复下来,贺南霄微微垂着眼帘,故作镇定地说道:“今夜雾大,颠簸不能避免,但你放心,我会尽量开得平稳些。”
方念点了一下头,不再有话。
贺南霄转回身,低头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距离计划的起飞时间还有两分钟。他已整理好所有杂乱的心绪,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隔着透明机舱盖,他对飞机之外的地勤比划了一个准备起飞的手势,而后与无数个起飞的时刻一样,熟练地发动了飞机的引擎。
伴随着巨大的引擎轰鸣声,捂着耳朵的方念已经感觉自己在渐渐离地。紧接着,战机腾空,那种失重感远比乘坐普通客机更要强烈百倍,这让她一点儿也没有了先前的兴奋感。加之这么小的飞机飞在天上,真是叫人毫无安全感可言。
她紧张得肌肉绷紧,完全不敢往外看,尽管飞机已飞行了很久,她也还是一直紧闭着眼睛,直到听见贺南霄在叫她名字。
“方念。”
方念双手牢牢地攥紧安全带,眼睛只睁开一条小缝,“嗯”了一声。
贺南霄的声音又传过来,方念听他问道:“看过天上的日出吗?”
方念不想说话,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
“没有。”
“那等回来的时候,挑个好天气、好时间,我带你看看天上的日出!”飞机已在平稳飞行中,此时的贺南霄略有些轻松。
“好……”方念敷衍地回了一句,然而下一秒便遭遇了强气流颠簸,她当即控制不住地大喊了一声:“啊——”
而此时的贺南霄已经顾不上管她,因为他发现,在不远处的云层里竟有日军的战机藏在里面!
这显然是冲他而来。先前几次在空中戏耍日军,击坏了他们几架飞机,这已彻底将他们的胜负欲点燃。然而,今日再遇,贺南霄的第一反应却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火交战。这与他一贯好战的作风不同,这一次例外全然是为了身后的人而考虑。
但想归想,日本人见他有意避开,便更加有意挑衅。只见一架日机对着他俯冲下来,贺南霄对着后头的方念大声道:“方念!坐稳、闭眼!”
未等方念反应过来,贺南霄猛地一拉操纵杆,飞机向侧面翻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筋斗,只听几颗子弹连射过来挂着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
空发了几颗子弹的日军气急败坏,连同失利的那一架飞机此时一共三架齐冲向贺南霄的位置!
以一敌三的场面贺南霄并不是没经历过,然而激烈的战斗并不适合今天。在他刚想换策略之时,只听方念在他身后大声喊道:“反击啊贺南霄!你一个中国‘暗夜苍枭’千万别输给日本鬼子啊!”
方念的话让他血气上涌。有个道理连日本人都懂,那便是:一旦激起贺南霄的斗志,天空中的一切飞行物都无法再嚣张。
贺南霄瞄准反光镜中的其中一架日机,等它近前,旋即拉动操纵杆往上翻去。而后以上制下,扣动扳机,一气呵成的动作将这架飞机打得连连败退。围追上来的另外两架日机此时想要夹击贺南霄,然而被他一番流畅灵活的操作,连续扑了几个空,旋即便被后面紧跟着的邓子明分别射中了机翼和机身。
日机见势不妙想要逃跑,贺、邓却来了个联手配合,以二打三,将它们步步驱离。邓子明还未过瘾,想要乘胜追击,却在收到贺南霄的指示后,还是乖乖收手,留他们一条生路。
事后不止邓子明问他原因,连方念也问他:“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将它们拿下?”
贺南霄回答他们的是:“任务不在此,子弹不多,不可恋战。”
然而他没对他们说的是,日本人最喜拿捏人的软肋。一旦软肋暴露,他们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拼个鱼死网破。
坐在他身后的人,他还不太能确定是否会成为自己的软肋,但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永远也不想将她置于危险之中。
不关方诚的事,一向不多看女孩一眼的他正渐渐发觉她的可贵……
第十二章 等待
飞机落地老山地界时已是早晨六点,浓雾开始渐渐消散,刺骨的山林风让穿着厚皮衣的方念还是瑟瑟发抖,大概是刚经历了一场殊死之战的缘故,身上冷汗还未落尽,双腿也还是软得不行。
下舷梯时,她是真的有心无力,最后没有拒绝贺南霄伸出的援手,几乎是被他半搂着身子才平安着地的。
“谢谢。”这句道谢,方念发自肺腑。
贺南霄摇摇头,一只手还有些不放心地轻托着她的胳膊。
“没有想到会碰上日本人,实在是对不住……”贺南霄对今日的事感到很抱歉,毕竟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承受得了那种高强度的空中动作,就算是他们空军出身,也是经过了好几年的历练才可以。
方念摆摆手,想说“没关系”,然而话还未出口,她便捂着嘴跑开了。
贺南霄慌了一下神,只见她跑到不远处躬身呕了起来。几声呕吐声使他的心里更内疚了,他紧张地小跑过去,而刚下飞机的邓子明却是比他跑得还快。
“方妹妹!”邓子明径直跑向方念,“你是不是晕机啦?我有药,我有药!”
贺南霄站住了脚,看着方念被殷勤备至的邓子明搀扶起来,又看那小子用自己的帕子给方念轻拭嘴角,这便转过身,不打算再往下看那些擦药可能会发生的肢体接触了。
不远处停着一辆老山这边安排来接他们的汽车,贺南霄摘了手套和帽子,往那边走去。
站在车旁迎接的司机兵看到他过来,便敬着礼站得笔直。
“长官好!”等贺南霄走近后,那位年轻的士兵用洪亮的声音向他问好。
贺南霄微微颔首,抬起手到额前,面色无波地回了他一句:“辛苦了。”
“长官辛苦!”年轻士兵替他拉开汽车后座的车门,请他上车。
贺南霄站在车门前犹豫了一下,而后说道:“我坐前面。”话说完,也不等人家士兵反应,他便自己拉开前面副驾驶室的车门,坐了进去。
士兵愣了一下,这才收到命令,于是并起脚又是一个敬礼:“是”。
坐在车里,贺南霄好似随意地往那一男一女的方向瞟去,便见到邓子明一手搀着方念,一手高举着在冲自己招手。贺南霄微蹙起眉头,不紧不慢地对车外的士兵说道:“去看看,他要干什么。”
“好的长官!”士兵得令后,立即小跑了过去。
贺南霄不想再往那处看,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说是闭目养神,却更像是要清理思绪。车窗被他开到最大,任由凛冽的山风吹灌进来,仿佛寒冷可以减弱因等待而产生的烦躁感。
然而这种情绪等到那名士兵回来也没能消解,贺南霄睁开疲乏的双眼,听他汇报:“报告长官,邓长官说,方小姐需要休息一会儿才能上车。希望您可以多等一会儿。”
贺南霄眉宇间的褶皱愈深,眼见前头那两人有说有笑,心里有些杂乱。他低头找烟,这才想起自己出任务时从不带烟。压根就没什么烟瘾的他,此时却烦闷得叹了口气。
所幸年轻人有眼力见儿,掏掏自己的兜,小战士把自己的半盒哈德门递送给他,“长官,您抽我的吧。”
贺南霄看了一眼那烟,道了谢,取了一根出来放进嘴,就着士兵给他点的火轻吸了一口。是从来没有过的瘾君子模样。
手肘撑在车窗上,他夹着烟的手撑着放不了空的脑袋,无论吸或不吸,都解不了他此刻莫名的愁绪。最后也不知是外头灌进来的风将他吹冷了,还是尼古丁的气味呛到了他,他坐在车里伏着身子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邓子明与方念终于走过来,热情仿佛过剩的邓子明见贺南霄如此,便关切地问道:“队长,没事儿吧?要不要喝点水?”
方念从车窗外将邓子明的水壶递上,贺南霄抬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接。
方念举着水壶的手悬在那里,差点打了个寒噤。
“邓子明,你到底还要耽误多久才能上车?忘了自己来老山是要做什么的吗!”贺南霄转对邓子明严厉,方念却认为他这是在“指桑训槐”。
她默默地将水壶收回来,而后兀自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邓子明更是忙不迭地一面解释,一面也紧随方念坐进了车里。
“队长,方妹妹这不是晕机晕得难受么?我就多陪了她一会儿。再说,咱也不是下了飞机就要执行任务啊,还得和邱团长先碰面不是?”
负责开车的年轻士兵听到邓子明提到自己的上司,便也插了一句话:“是的长官,我们邱团长说了,今晚要先给二位长官好好接风。”
邓子明身子稍稍前倾,拍拍贺南霄的椅背,小声道:“队长,这邱团长还挺会来事儿哈。”
贺南霄横他一眼,说道:“要去你去。”
邓子明吃了瘪,便讪讪地坐了回去。
车子渐渐驶离机场,除了开车的士兵会偶尔为他们介绍几句老山的风土人情以外,连一向活跃的邓子明都沉默了下来。直到后来,士兵对着后头的方念说了一句:“方小姐,再往前就是霍家庄了。”方念才有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说道:“好,如果方便的话可否送我一段路?”
贺南霄抬起眼,疑惑地看向后视镜里的方念。
“方妹妹,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啦?”邓子明有些失落地问方念。
方念点点头,微笑着对邓子明说道:“辛苦你们载我一程,我还有事需要去办,就先不耽误你们了。”说完这话,她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贺南霄。
贺南霄从后视镜里见她看过来,便将目光从后视镜中撤走。
“方妹妹,那等回南京的时候,还和我们一起好不好?咱们挑个白天出发,最好能是个晴天。然后你坐我的飞机,我带你看看日出,怎么样?白天我能飞得稳当。”邓子明信心满满地为她计划好了一切,全然不知道坐在前面的他的贺队长已经黑沉了脸。
方念对邓子明笑了一下,回答道:“谢谢邓大哥,回南京我还是雇辆车走吧,晕机对我来说确实有点难受。”
邓子明遗憾地叹了叹气,“哎,那可真是可惜了……回头咱们只能回南京再聚了。一会儿你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吧,咱们到时候好约。”
方念点了一下头,而后告诉他说:“贺队长有我的联系方式,您到时候问他就好。”方念脸上挂着笑,又看了一眼贺南霄。他应该比谁都清楚那栋花园洋房的地址和电话吧?
“……”邓子明犹豫了一下,低声地“哦”了一声。
前方马上就要到岔路,开车的士兵见贺南霄迟迟不下命令,便又开口提醒了一句:“长官,咱们是先送方小姐?”
贺南霄想了一下,说:“不必,她与我们一起。”
第十三章 绝配
汽车里不再有人说话,贺南霄从后视镜里窥到方念那张冷冰冰的脸,心有忐忑,却不后悔自己刚做的决定。而沉着脸坐在后边的方念,虽然心中不悦,但当着其他人的面,她还是给贺南霄留了几分薄面。
邓子明感觉出此时气氛的微妙,便有意想要缓和。他往前蹭了蹭,附到贺南霄耳朵上悄悄说道:“队长,听说这儿的野味不赖,晚上咱们打打野去怎么样?”
贺南霄没理会他,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继续闭目养神。
邓子明吃了瘪,撅了噘嘴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方念没忍住,嘴角上扬偷笑了一下,正好让邓子明给看见了。
邓子明这便又来了劲,凑到方念身边,笑嘻嘻地小声说道:“我们队长就是嘴硬心软,不会来事儿。但是你说也奇了怪了,就这还老多姑娘相中他,即便他尽挑人不爱听的话说,那也挡不住他的个人魅力。”
“他的风流韵事你们还果然都了解。”方念也低声地回了邓子明一句。
邓子明嘿嘿一笑,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方妹妹和那些姑娘不太一样,应该不会相中我们队长这个类型的。”
方念听到这话倒来了点兴趣,她转向邓子明,问了一句:“哦?这话怎么说呢?”
邓子明正了正身子,这便开始认真地分析起来:“首先,打我第一眼看到方妹妹,我就觉得方妹妹的个性极强,不会是想依附男人的那种女人;其次,我们队长这么闷的性子,与方妹妹这么有趣的灵魂实在不大匹配;还有还有……”
邓子明说得忘我了,声音便逐渐大了起来,全然不知贺南霄此时正在恶狠狠地盯着他看,还是方念拿胳膊肘撞了撞他,邓子明这才反应过来。
“队……队长……”邓子明尴尬地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我在和方妹妹探讨一点人性问题,对,人性问题……”
邓子明苍白无力的解释让贺南霄的脸色异常难看,而方念此时却不在意,偏还火上浇油地说了一句:“邓大哥说的,我感觉挺对的。还有什么?我想接着听完。”方念不怀好意地笑着,转而又问邓子明。
邓子明哪里还敢再说,“哈哈”笑着掩饰道:“哪还有什么啊?我都是睁眼瞎说的,你就当解解闷得了。”
贺南霄也笑了,不过那笑可不是真笑,“解闷好啊,你不是说我性子闷吗?那就接着说说,正好给我也解解闷。”
邓子明脸上的表情逐渐拧在了一起,他看看贺南霄,又看看方念,而后败下阵来求饶道:“队长,方妹妹,都怪我这张破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好了,今晚我负责打野,给二位打打牙祭怎么样?”
方念往后一靠,转过头去接着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已经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而贺南霄也回过身在自己位置上坐好,不再理会邓子明。
漫长的路途,突然又变得无聊起来。然而,邓子明再也不敢作妖,只敢在心里默默地念叨道:“这两人哪里是不对付,明明就是绝配啊!”
闭了嘴的邓子明后来睡了一路,等他醒来时,车子已经开到了老山附近的一个小城镇上。而车子里只剩他一个人,贺南霄与方念早就到了旅馆安顿。
不住军中,是为了后续行动方便。下车前,贺南霄便换下了身上的空军皮夹克,摘下了飞行帽。便衣行走在路上,或许普通人不会注意,但警觉的“有心人”依旧是能察觉出他们身上那种军人才有的特殊气质。这一点,贺南霄还是大意了。从他与方念进入旅馆的那一刻起,便有人在监视着他们。
方念的房间在贺南霄的隔壁,其实,方才她要是就在霍家庄下了车,确实也不知道应该在哪里落脚。毕竟那里只是一个小村庄,不会有旅馆这样还算住得舒服的地方存在。方念安心在这儿安顿下来,却也没有忘了此行而来的目的。她打开那件自己唯一带过来的行李——一个紫檀木的精致木匣子,里面装有方诚和秀雅最爱穿两套的衣物。方念伸手,轻轻地摩挲着那些看起来还很鲜亮的衣物,不禁又红了眼圈。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她哽咽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而后抬起头来,不让眼泪流出来。
缓了半晌,才收敛好最近时常会生出的悲伤情绪。她将那些衣物小心地拿出来,暂且放到一边,而后箱子底部那一沓厚厚的现金支票显露了出来。伸手将那些不菲的现金支票拿出来,塞到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手包里,复又将衣物放进紫檀木匣收拾好,盖好盖,她这才带着这些东西开门出去。
路过贺南霄的门口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退回来敲了敲门。总觉得,在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单独行动的话,还是应该告诉他一声,凡事安全第一。
贺南霄听到敲门声,便放下手里的地形图,走过来开门。
门打开,便见到方念拿着她的包裹站在那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便听到方念先说了话:“那什么,我出去一趟,晚一点再回来。”
贺南霄又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问道:“太阳马上就落山了,你还能多晚?”
手上的东西有些沉,方念换了一只手拿着,而后回答他说:“不用管我,晚上不是还有人要给你们设接风宴吗?总不会晚过你们接风宴结束吧。”
贺南霄转身回了屋,拿起一件外套边穿边往外走着,并对方念说:“接风宴有邓子明就够了,你这边,我陪你去。”
方念刚想拒绝,然而,“不用”两个字还未说完整,贺南霄便已经关上门走到了她的前面去。
她紧跑几步,追上贺南霄,没好气地边走边对他说道:“喂,我不用你陪。我有私事要办,我不想让人跟着。”
贺南霄步子没停,同时从她手里拿过那个装有紫檀木匣的包裹,说道:“我只给你当司机,不打算窥探你的私事。”
方念气呼呼地拍了他一下,恨恨道:“有你这样的司机吗?走这么快,是要累死人吗?”
贺南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走。
方念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吵着,他脸上的笑意却愈深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怕吵的他今日好像喜欢上了这样的吵闹。
“方念,你安静一点啊。”他口不对心地笑着说。
第十四章 承诺
当方念真如他所愿安静下来时,贺南霄反倒不自在了。两个人并排着,分别在主驾和副驾的位置上坐着,方念紧紧地抱着方才被贺南霄抢去的那个包裹,此时一点都不敢放松。
正开着车的贺南霄偷偷拿余光瞄了一眼身边的人,女孩可怜的模样以及她手腕上那一圈隐隐可见的红痕让他有些愧疚起来。
“对不起啊……方才,是我粗鲁了一些……”他开口道歉,不是想得到她的原谅,只是希望她的心情能好一些。
方念没有说话,她依旧抱着那个包裹,像一只警觉的刺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贺南霄天生不具备哄人的能力,即便是后天他也从未学习过。他犯了愁,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最近总是爱多管闲事。从前有这样的事,他是避之不及的,而如今人家不需要他还这般上赶着。若说真的放手不管,却又不能放心,或许……或许还是因为自己答应了方诚要照顾她的缘故吧,一诺千金的确是他人生的行为准则之一。这么一想,一切便又都合理了。
贺南霄以这样的信念支撑自己,回过头,又对方念说道:“方念,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有意见,但在眼下,你一个人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虽然这儿不是南京城,或许在这儿没有抓捕你的日本人,但除了日本人,还有一些山贼、地痞也都不是善类,而且天这么晚了,你再到处……”
“去霍家庄。”方念说道。
酝酿了一番解释而被打断的贺南霄愣了一下,“什么?你还是要去霍家庄吗?”
方念红着眼圈瞪着他看,并还带着未消下去的愠气反问他:“你是不是根本就不识路?”
生来便方向感极佳的贺南霄哪容得人这样说,方才他只看了一遍地形图,便已将此处的主要方位、地点记于心中。他看着方念叹笑一声,说道:“这么着吧,要是我一会儿走错了路,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怎么样?”
方念白了他一眼,碎碎念道:“谁要你做什么……”
见她终于不再闷闷不乐,贺南霄浅笑了一下,便胸有成竹地将车驶向霍家庄的方向……
山路崎岖,汽车颠簸,但旅途劳累的方念还是在车里睡着了。自打大哥出事以来,她便没有踏实地睡过一次好觉,每日都是悬着心的。本就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现下因为这些变故,更是让她将自己给包裹起来,以硬壳示人,脆弱的那面连她自己也不愿意见到。而或许是因为某种潜意识在作祟,她以为自己在贺南霄面前避讳的很多,但实则却总是因他在身边而不经意地放松下来。比如这会儿,她正歪着头,倚在他的肩上睡得香甜。
贺南霄尽量将车开得缓慢。低速行驶的汽车,能减轻颠簸对她的搅扰。他出门前披上的那件外套,此时也在方念的身上。他像照顾一个瓷娃娃一样照顾着她,这些琐碎的事情在从前看来是种负担,而在如今却是很自然就会去做的事,不需要谁的提醒,更不需要通过某种课程习得。
他开车很专心,却不如开飞机时那么专心。他看路,却偶尔分神,用看路的时间来看看挨在他肩膀上的那张脸。老山的月光很美,如霜的莹白笼在她的脸上。这便又会让他想起落雪那日,在方府中第一次见她。可那时,她那么远,而今连她细弱的呼吸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
脖颈微热,而他不敢乱动。可不规则乱动的那颗心他却没法控制,就像他不停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因为方诚才如此,却依旧还会忍不住地偷偷回头看她。
分神总是要出岔子的,不看路总看人的后果便是走错了路。等他反应过来及时将车刹住时,方念醒了。
方念猛地从他肩膀上起来,而贺南霄正故作镇定地在调头。
“你醒了?”他这句话问得也是故作镇定。
方念捂着半边印有他衣物折痕的脸,坐直身子,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怎么还没到?”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迷迷朦朦的睡意。
贺南霄指了指已经被他甩在身后的那条路,很淡定地说:“哦,方才走错了。”
方念转过头,有些生气地质问他:“你不是说你认得?”
贺南霄耸了耸肩,第一次耍无赖,“没有,我说的是走错了任你处置。所以,你现在得到了一次可以随意处置我的机会。”
方念听到这话,两条好看的细眉拧到了一起。
贺南霄看到了,转而又说道:“好了,不和你玩笑了。还有二十来分钟就能到了,你要是困,就再睡一下。”
方念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听他的再接着睡。她睁着眼,看车窗外那些月光下的草木匆匆而过。她抱着那个包裹,在心中轻轻说道:“哥,嫂子,我带你们回家了。”
……
二十分钟以后,车子驶入了霍家庄。贺南霄按方念给的具体地址,在一户人家的房前停下了车。
贺南霄解开安全带想先下车,方念却伸手拉住了他。
贺南霄停住,回头看向她。
“怎么了?”他问。
方念依旧没有松手,她看着他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贺南霄还像从前一样,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好,你说。”
方念这才松开他的手,而后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手包交给他,“这是我嫂子父母的家。麻烦你进去,帮我把这个交给两位老人。就说……就说是我大哥和我嫂子托你带来的,今年过年他们不能回来了,让他们留着钱,好好过个年。还有……你和他们说,最近到处都乱,我哥说等过些日子太平了,一定带着他们的外孙来看他们……还有这个……”方念说着,又把那个包裹交给贺南霄,“这个,我已经上好了锁,你就说是我嫂子放在这儿让他们保管的东西。等她哪天回来了,她再来取。”
方念说到这儿,眼眶里噙着的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如果……如果之后我不能来取,还请你替我来这儿告诉他们真相,再帮我给我大哥和我嫂子立一个衣冠冢。”
“你要做什么?”贺南霄心头一紧。
方念抹了一下眼泪,说道:“不知道。但总得做点什么。”
“方念……”
“是你说的,走错了路,就要任我处置。我只要你答应帮我这么一个忙。”
她的眼神坚定无比,贺南霄攥了攥拳,点头应下。
贺南霄拿着方念交给他的东西下了车,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越来越长。
老山的月光很美,可惨死在日本人手中的哥哥和嫂子,他们的亡魂即便是在故乡的月光下也难以得到安息。
会有那么一天的。
“哥,嫂子,你们再等一等。”方念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发誓说。
第十五章 交易
这天一早贺南霄便要去执行任务,留了那日来接他们的士兵小汪在旅馆里保护方念的安全。方念一觉睡醒后从卧室出来,小汪便已经候在那里。
“方小姐。”小汪今日穿的便衣,与方念打招呼便没有敬军礼。
方念对他笑了笑,并问了一声“早上好”。
第一次见方念,小汪便觉得她是个冷冷的美人,而这会儿能看见她展开笑颜,他也忍不住上扬了嘴角,就连话都多了起来,“方小姐夜里睡得可还好?我们这儿就是太冷了些,也不知道您还能不能适应。”
“挺好的,多谢您的关心。”方念面上依旧带着礼貌的微笑,她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懂得保持大家闺秀的姿态。
“那就好,那就好。”虽是礼貌的感谢,但小汪依旧受用,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呢?”方念的眼神越过小汪,往贺南霄那间屋子看了看。
“哦,忘跟您说了。贺队他们执行任务去了,特地让我过来陪着您。您要是觉得旅馆待着无趣,我可以开车带您在这附近转转。”小汪一五一十地回答道,这是他今日的主要任务。
方念想了想,也好,自己人生地不熟的,就是闲逛也没有个方向,眼下有个免费的“地陪”,自然是却之不恭了。知道她一定闲不住,故而这点,贺南霄考虑得还是蛮妥帖。方念愉快应下小汪,待用过早餐后,两人便离开了旅馆……
话分两头说,贺南霄这边正在邱团长兵力的掩护下,深入老山密林的深处。下过几场大雪的森林,白雪皑皑,行路艰难,任一步行进,雪都将没过人的腿肚。加之森林地形复杂,被雪裹住的地方并不知会藏有怎样的植被或锐石,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受伤。而据侦察兵来报,不久之前那架因故障而坠落的日本战机就在不远处。当地山匪将飞机据为己有,等着国民政府拿金银珠宝来换。
然而,在此之前,贺南霄便立过军令状,不费一分一毫夺下飞机是他对上司的承诺。不说别人,即便是驻扎在老山的邱团长也认为这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毕竟,这多年占山为王的山匪与他们这些临时入驻的军队相比,各方面的本土优势都是远超他们想象的。比起做一场不公平的金钱交易,与山匪硬拼,真是一个愚蠢的决定。邱团长虽然十分不理解贺南霄的做法,但上头有令,该配合的他都只能“尽力”配合。
军政内部是怎样的风气,身在其中的贺南霄再清楚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大抵就是今朝的情形。若不是他那日的军令状,今日他恐怕就要拉上千斤的黄金来老山,或许还不能够满足山匪狮子般的大胃口。一架损毁程度还不知如何的飞机,实在不应该用这样多的百姓血汗钱来换,民生疾苦,山匪不知,军人当体恤。
此时,用白麻布伪装成雪一样的他,正艰难地在雪地里前行。跟在他身后,已经冻得手脚麻木的邓子明呵着白气颤颤巍巍地说道:“队……队长……我快……我快走不动了……”
听到邓子明的声音,贺南霄停下行进的脚步,回过头,伸出一只手给他,“子明,再坚持一下。你懂飞机维修,一会儿还得靠你来做检查。”
邓子明咬着牙点了一下头,紧紧拉住贺南霄的手。两个人身上都背负着相当重量的飞机维修工具和零件,这让他们的每一步行进都更加困难。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茫茫白雪中,贺南霄看到了那个庞然大物。他欣慰地笑了一下,回头去叫邓子明:“子明,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邓子明听到这话,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好……太好了……”
掩护他们的那些兵力,也渐渐跟了上来,在他们的周围四散开来,将他们与那架飞机围护在了中间。
贺南霄谨慎地观望了一下四周,对邓子明说道:“我先,你后。若有陷阱,你先别管我,只管检查你的飞机去。”
“队长!这怎么行!”邓子明拉住他,眼睛都急红了,“不是跟来那么多人吗!要他们干嘛吃的!”
贺南霄瞪了他一眼,把他还要再骂出口的话给憋了回去。
他看着情绪激动的邓子明,拍拍他的手说:“我自己应承下来的事,拉谁当垫背的都不合适。不说那么多了,时间紧迫,你可明白?”
邓子明气愤,却也只能点头应允。
贺南霄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首出来,横叼在嘴里,而后双手端着配枪,一步步小心地往飞机的方向走去。山中悍匪,惯爱布下一些捕人的罗网,若是真遇上,贺南霄希望自己做的是有效准备。
一共十米左右的距离,贺南霄已安全地走过了一半,正当他就快要接近那架飞机的时候,一张巨大的空网瞬间罩了下来!还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那张空网便将贺南霄缚起吊到了树上!
邓子明迅速匍匐下来,隐藏在树林中的那十几杆枪也立刻开始寻找目标。
“哈哈哈——”
此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放浪的笑声,笑得人后脊发凉。被囚在罗网里的贺南霄眉头皱了皱,顿了一下手上正在割网的动作,便听那声音说道:“贺队长,想不到航空队第一队长能亲自前来,可真是叫我们倍感荣幸啊!您别忙着割网,我们只想和贺队长友好对话几句,就放您下来。”
贺南霄定了定心神,将匕首收起,而后回道:“不知说话的是几当家?贺某误闯老山,多有搅扰,还望当家的海涵。”说着,贺南霄便用刚拿匕首的手朝着声音的方向作了个揖。
说话人又哈哈大笑几声,接着对贺南霄说道:“贺队长应该知道我们这行的行事作风。爱抢东西,但对无用的东西,我们也乐于与人做交易。不知贺队长此次前来,打算用多少银两来换呢?”
贺南霄也笑了一下,云淡风轻地说道:“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堆废铁而已,就按市场上最好的生铁价格来算,当家的觉得它能值多少?”
那声音也笑起来,“贺队长是聪明人,是懂得做交易的。您就是一分不给,把这东西撂这儿,那对我们来说的确就只能是废铁,但您这不是带人来了吗?若是把这废铁修好,又能值多少呢?哦,对了,您要是修好了,我就再送您一样东西。两样东西一起,您看看,我一共要您多少钱合适?”
贺南霄不知这人在耍什么花样,他对不远处的邓子明使了个眼色,而后说道:“此行一分没带,当家的若是能叫我把这废铁拉走,我就权当给您免费清理垃圾了。至于您刚刚所说还有另外一件东西想要处理,请恕我们爱莫能助了。”
听完贺南霄的话,那声音冷笑了一声,说:“贺队长刚刚说的……是爱莫能助吧?方小姐,那我们可就看着处理咯……”
方念?!贺南霄浑身的神经瞬间紧绷。
随之而来,一阵女孩凄厉的尖叫声划破密林。
“方念——”贺南霄大声叫道。
然而未等回应,隐藏在密林之中的那些枪杆,不知得了谁的号令纷纷朝着声音的方向射出了子弹……
第十六章 人质
煤油灯下,烫红的刀子在剜一块腐肉。男人“嘶”的一声痛叫,带血的黄铜子弹连肉被剔了出来。屋子的角落里,被绑成肉粽的方念倒在那里,也免不了看见血淋淋的一幕。
金疮药粉撒在翻卷起来的血肉里,手法粗糙,方念看着都疼。赤裸着上身的男人额间暴汗,扯过一卷白色纱布捆在自己那截受伤的手臂上。他想再次用粗糙的手法解决包扎,但单手操作确实不似想象中的容易,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急得连脖颈上都流了汗。
方念看不下去,鼓起勇气说了一声:“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试。”
男人肌肉上暴起的青筋渐弱下去,缓缓转头,眯眼往方念那看了一眼。
那眼里血丝密织,看着可怖,方念干咽了一口唾沫,想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先生清楚,我不会使枪,也不会弄刀,您即便是把我放了,我也跑不出几里去。”方念示弱,但也是实话。
男人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重又拿起方才处理伤口的那把短刀对着煤油灯火端详了一番。少倾,“锵啷”一声,方念躲闪了一下,只见短刀落到她的手边。
“有本事,你就先拿它救了自己。”男人戏谑的声音传来,明明他的伤口还在沁血。
方念看着地上那把带血的短刀皱了一下眉,这时候若要考虑卫不卫生这种事似乎有些愚蠢,她的出路或许将来自这把血腥的刀。
她挪了挪她的身子,用尾指一点一点地将短刀勾到自己的手里。然而,用来捆她的麻绳将她束缚得很难动弹,这群山匪可真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对待柔弱的女子,也竟用上了十分的力道。她在心里暗暗骂着,手上却还要艰难地在控制刀子。与其说是她在控刀,不如说是那刀在玩她。刀刃还未触到麻绳,便因为吃不上力的角度而频频落地。
她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连脸都急得通红起来。可坐在床沿边上的男人却看得津津有味,他喉间发出低声的笑,仿佛在玩弄一只想要撞开牢笼而不自量力的金丝雀。
“姓贺的不来救你的话,我看你也只能跟着我们在这山里待着了。”男人捂着伤口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到方念的跟前,“反正看那一通不管不顾的扫射,我想他也没这个心了。”
方念丢了刀子,咬牙切齿起来,“那我确要感谢先生,让我看清此人面目。只是……”她叹了口气,看向伫立在她眼前的高大男人,“你们费力白抓了我来,还害你平白受了一枪,他们这会儿怕是已经把那飞机开走了。”
男人通红的眸子又深了几分,国军腐败,女人于他们不过是穿脱自如的衣服,他竟昏了头,将赌注押在一个女人身上。日寇侵犯,山中的日子本就过得艰难,不少兄弟死于日本人的手中,财力、人力每况愈下,本想拿这女人和飞机一起讹国军一笔,谁承想如今满盘皆输,还多了个要养的无用人质。这口气实在难咽,他用脚尖踢起地上的刀子,动作娴熟地将飞起的刀子攥于手中,而后蹲下身,拿刀尖死死抵住方念的脖颈。
“既然如此,留着你也没用,不如让我解解恨!”
一时间,方念瞳孔放大,吓得魂都快没了。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去避开那能要她命的刀子,同时大叫道:“我有办法助你!”
刀尖与她的喉已几乎没有空隙,男人只要稍一用力,就将对她的生命造成不可逆转的危险。然而,听到她的那句话,男人便笑了,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给了方念喘息的机会。
“我……我说的是真的,请听完我的话,再决定是否杀我。”方念抓紧时间,为自己求一线生机。
男人拿刀面在她吓得煞白的小脸上拍了拍,略有不耐烦地说道:“就给你个机会说一说,若说得不合我意,就先刮花了你这张小脸。”
方念忍着泪连连点头,脑中在迅速组织语言,以期用最简明的话语说服眼前暴戾的山匪。
“先生可知共党?”方念定了定神,先向他抛出一个问题。
“什么共党?不就是赤匪?”男人的伤令他有些乏累,他索性坐到地上,与方念对话。
方念点了一下头,又继续说道:“不管哪种叫法,请先生要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话。”
“你说你的。”男人拿刀背捋了捋自己杂乱的眉毛,放松姿态斜坐着……
*
老山森林深处,不时传来大树倾倒的声音。遮天蔽日的树林,被几十个当兵的拿砍刀愣是砍出了一片天地。
“天地”之间,那架绘着日本太阳旗的战机停放在那里,面色凝重的贺南霄坐在主驾驶的位置上,仔细校准着机舱内的设备。
邱团长站在飞机下面向飞机里的人大声汇报:“贺队长!已经砍倒十五棵树,足够了吗——”
贺南霄冷着张脸,对邱团长的话充耳不闻。邱团长以为他听不清,便又加大音量对着飞机里的人再汇报了一遍。
邱团长的大嗓门在寒风中都快喊劈了,然而,贺南霄还是一个眼皮都不抬。同样站在飞机下面的邓子明看不过去了,他冷哼了一声,对邱团长说道:“邱团长,难道看不出我们队长正在气头上吗?方才子弹射得欢,现下让你们砍几棵树,竟觉得累了?”
“不是,邓老弟。”邱团长抹了把汗,一副挺委屈的模样,“我哪知道那山匪绑的女人是贺队长的……贺队长的……”
“你还说!”邓子明喝断他的话,“是谁你也不该莽撞地下令开枪,上头让你配合我们完成任务,不是让你们自作主张的!”
邱团长这下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若是这次开枪误了大事,上头追究下来,定没他的好果子吃。
“是是是。”邱团长忙不迭应道:“依您所看,接下来邱某应该怎么做才好?烦您指点一二。”
邓子明摇摇头,轻叹一口气,说道:“十五棵树不够,这飞机大,等砍到二十五棵的时候,我替你问句话。”
“诶,好好好!”邱团长得了指示,赶紧传令下去。多砍几棵树不要紧,得罪了贺南霄这个大红人才是真的大麻烦。
邱团长提着自己的官位在督促,那些当兵的自然就更利索起来。很快,在天还未黑时,老山的森林里便被人工造出了一条飞机跑道。邱团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自己已不敢再去招惹贺南霄。
邓子明望了一眼被开辟出来的跑道,便爬上舷梯,对贺南霄汇报:“队长,跑道已经就绪。邱团长处也已集结了五十人的兵力,请队长下命令。”
贺南霄终于动了一下,他回头看了邓子明一眼,便开口下令:“我自己飞,你带五十人随后支援。”
“队长,你一个人怎么行!”
邓子明急得想跳上飞机,贺南霄却启动螺旋桨,更加严厉地说了一句:“别抗命。”
邓子明不敢再往前一步。他立在舷梯上,抬起手向贺南霄敬了个军礼,“队长,万事小心。”
贺南霄同样抬起手,回给他一个军礼,“地面见。”
第十七章 保护
老山的雪漫天卷地地落下来,鹅毛一般,一层一层覆在光秃的山上、树上、为人遮风挡雨的屋檐上、脚踏的地上。长居于此的人不会记得这是老山的第几场大雪,但打小就在客栈里跑腿的伙计一定不会忘记,今日住在楼上东边的那位小姐可是个难得一见的讲究主儿。
三七、艾叶、桑叶、桂枝等草药自不必说,单说那个雪松木的沐浴桶是他跑遍了整个老山才买来。也不知那小姐是什么金贵身子,明明次日就要离开,今晚还非得在客栈用重金购买的浴桶泡个澡……
没人知道,此时的方念浑身痛得要死。打小就被捧在手心里的方家大小姐,哪怕是在兄长还未起家那会儿也没受过这样的苦——冰天雪地里被人束手束脚地捆了大半日,绞尽脑汁与山匪斗智斗勇,后来又一个人跋山涉水地逃命,只要一个不留神,就有可能活活冻死。这些都叫她娇弱的身子如何能够消受?
当棕色的药液一点点渗入她的伤口时,虽觉得痛,但总算是万幸的死里逃生了。她从来都是很乐天的性格,随所处而安,随所事而安。可这些日子,似乎她已经遭受了所有的变故,想要一味的“安”,已然不太可能。
她闭着眼,将自己浸泡在药香浓郁、水汽弥漫的雪松浴桶里,心里盘算着那一大笔刚刚被她花出去的钱,何时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价值……
“笃笃”两声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微微蹙眉,懒懒地应了一声:“谁啊?”
门外,邓子明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地说:“方妹妹,我们队长回来了,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方念撩了药液往身上轻扑,不紧不慢地回答:“几时了?明早再说吧,我累了。”
确实已经很晚了,可邓子明心想,就算再晚也得把方念请过去一趟,否则,否则他们贺队可要吃人了!
“方妹妹,您就辛苦辛苦跑一趟吧?也就一出门,再进另一个门的功夫。我在门口候着您,您收拾收拾就出来?成么?”
邓子明一口一个“您”的,把方念叫得不自在起来。不过她心里也有准备,不知道贺南霄因为今天的事又要同她找什么茬。
从温暖的药浴里起身,她裹了好几件厚衣服才肯开门出去。
等在门口的邓子明一脸苦闷,从这屋到那屋如此短的距离,方念便听他念叨了好几回:“少说话,一定少说话,贺队说啥您都顺着说就是。”
方念最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邓子明这才闭了嘴。
两人走到贺南霄的门口,邓子明将耳朵贴上门听了听,而后试探着对里面的人说道:“队长,方小姐来了,她来……来看看您。”
方念“嘶”了一声,眼神如刀子一般像要把邓子明给宰了。邓子明苦着脸冲她摆摆手,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您可千万别和我们队长杠啊,算我求您……”
“啰嗦!”方念白他一眼,自顾自地将眼前的门给推开了。
嗯,门没上锁。此地不宜久留,邓子明先灰溜溜地逃了。
……
屋内点着蜡,昏暗的光将贺南霄未脱戎装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地上连同墙上。方念走进来,娇小的身子正好笼在了他的影子里,而人似乎也笼在了他的低气压中。
面对负手而立、一言不发的贺南霄,方念只好先开口:“抱歉,没等你来就先走了,害你白跑一趟。”
贺南霄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他的影子微动了一下,被方念察觉。
方念感到一丝凉意,她裹了裹身上的外衣,接着说:“今日的事都已经解决了,贺队长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去睡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而此时贺南霄也转了过来。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方念脚步顿住,听到贺南霄的话后,身上的伤口像是被触碰到了一样,莫名地疼了一下。
“你想问什么?”方念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他。
贺南霄攥了攥拳,心里有些闷堵,“那些山匪呢?我赶到的时候,空无一人。”
方念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我拿钱把他们打发了。他们没有伤我,就这样。”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在注意到眼前人身上的军装被消融的残雪洇湿的片片痕迹时,方念心里到底还是软了一软。
“虽然没等到你来救我,但还是谢谢了,我没想到你会自己一个人跑来……可是其实你这样做,挺危险的,而且看起来胜算不大。那帮山匪虽然没有飞机大炮,但是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头,我就会没命。所以,我不可能坐以待毙。所以……”
“所以,你就拿了一大笔钱给他们?让他们去投奔共党?”面对贺南霄突如其来的质问,方念讶然。
“你怎么知道?”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贺南霄。
而贺南霄拿手指着她,压着声音对她凶道:“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人发现你做了这样的事,就算你有十条命也不够活的!”
方念被他这样严厉的语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诚然,她对贺南霄所说并没有感到害怕。她经历的种种,足以使她内心强大。
站在贺南霄的立场,她当然知道他说的不假。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为了暂且保命,她根本就没考虑那么多。何况,她与贺南霄不同,她清楚日后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更清楚当下的中国如何才能有未来。不论哪一条,都是她做出今天这种决定的理由。
“所以呢?我应该让他们拿钱投奔你们吗?”方念反问他。
贺南霄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自己。他捏了捏无法舒展的眉心,尽量忍耐地和她说话:“这和投奔不投奔的没有关系,我现在说的是你的安危问题。你完全可以等我过去救你,他们不可能什么都没得到就随便杀掉一个‘诱饵’。”
“所以,你会拿钱来换我?”方念问完,低头冷笑了一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此次来与山匪做交易,根本就是想空手套白狼!那么大的飞机都舍不得花一分钱,又哪里肯拿钱出来赎我?”
贺南霄不知道她从哪知道的消息,他想发火,可还是生生地压制住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哑地说道:“不需要你考虑钱的事儿,我答应过你哥,会保护你一辈子。”
“又是这句话……”方念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哥也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可现在呢?他人呢?”
“……”贺南霄哑口无言,他看到了方念眼中盛着的两汪眼泪。
“从今以后,我会自己保护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你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方念说完这话,这一回是真的转身离开了。
回南京时,她也没再坐贺南霄的飞机。听邓子明说,她自己租了辆汽车走了,带着她那个用来疗伤的雪松木浴桶。而贺南霄懊丧,他连她伤在了哪儿都不知道……
第十八章 心有灵犀
贺南霄人还未回南京,他又立一功的捷报已经传至中央航空署。不费一兵一卒、一金一银就从山匪手中夺来了日军战机,这样的功绩堪比实战中击落一架敌机还要令人喜出望外。
中央航空署署长黄裴瑜就此事向委员长汇报,于是,在贺南霄的飞机落地南京时,对他的嘉奖已纷至沓来。
然而,他在署长办公室里表现得并不那么欣喜,黄裴瑜不知其中原委,全然以为是这小子的清高劲儿又上来了,便没多追问。其实,即便是有人追问,贺南霄也决定将在老山发生的那些事烂在肚子里,毕竟事关那个倔丫头的生死性命。
此时,黄裴瑜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并不敢多解释一个字。直至黄裴瑜提到“方家”,冷木头一般的贺南霄才蓦地抬起眼来,神色不再淡定。
黄裴瑜轻笑,拿食指轻点了点坐在他面前身经百战的年轻人,感叹道:“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我还以为你贺南霄是个例外。”
“署长……”贺南霄想要起身,被黄裴瑜用手势给压了回去。
“不是要批评你。”黄裴瑜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为自己先前没能救下方家那位当家的,很是内疚。如今你让人家妹妹跟着你,也算是仁义之举。可这么一个大活人,你也不能偷偷摸摸地藏她一辈子。我明白,委员长给的这些嘉奖,你贺南霄并不在意。可你也得清楚,若是让委员长知道了你与方家有某些关系,别说嘉奖了,让你立刻停飞都不是不可能。”
见领导只提自己与方家的关系,并不知方念在老山的所作所为,贺南霄默默地松了口气。他垂眸,点了下头,接着聆训。
黄裴瑜斜靠在棕皮靠垫的办公椅上,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压低声音说道:“回头你去给人家重新办个身份,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也得有个新生活不是?以你贺队长的威名,这事儿应该不用我出马了吧?”
贺南霄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一下。
“怎么?这个便利,你也不要?”黄裴瑜笑着问他。
贺南霄回过神来,当即站起身来,给黄裴瑜敬了个军礼,“学生谢谢校长!”
“嗬,这倒知道变通了。”黄裴瑜笑笑,也从办公椅上起来,“那作为你的老校长,我也再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你务必要诚实回答我。”
贺南霄想了想,对黄裴瑜点了一下头,“您说。”
“对方家那位小姐,有私心没有?”
如此私人的话题,而黄裴瑜却问得比公务还要严肃。他脸上笑容尽失,锐利的目光直盯着贺南霄。
贺南霄被问得心头一颤,脑中莫名闪过方念那张纤尘不染的脸以及她时而明媚时而倔强的神态。他轻吐出一口气,而后摇了摇头。
原本神情凝重的黄裴瑜便笑了,他伸手拍拍贺南霄的肩,换上一副慈爱的面孔,“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也知道,美芩那丫头对你有多上心。”
“署长,我对美芩……”
贺南霄急切回话,却被黄裴瑜打断了,“诶,年轻人嘛,多相处相处总会有感情的。我看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蛮有话题的嘛!再说了,我和我夫人也只对你放心!好了好了,晚上八点的庆功宴,你先赶紧回去换洗一下。对了,你可以把那位方小姐也带来,对外就说……是你老家的表妹吧!”
……
方念一脚才踏进花园洋房,就看到她的“准表哥”已经等在了一楼大厅里。他上身还是百年不变的白色军衬衫,领口微敞,而军装外套被他随意丢在沙发上,军靴都没来得及换下。显然,也是一副刚回来的样子。
方念对他仅此一眼,之后便视而不见地从他面前经过,并不想再挑起争端。
殊不知,原本还在以为她不会再回来的贺南霄,此时见她回来,心里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又怎么还会去和她计较那些早就过去的事?
她上楼,他便默默跟在了后面。她进屋想要关门,却被他伸手挡住。
方念以为他要找茬儿,便语气强硬地说道:“你放心,等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走。现在我要休息,请你松手。”
“我何时说过不让你住了?”贺南霄松开手,人却趁机进到了门里。
方念瞪眼,又要生气,只听贺南霄语气温和地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说完了,我便不妨碍你休息。”
“商量?你和我能有什么事可商量的?”一个空军大红人,一个赤脚平民,她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事儿可以让他们俩坐在一起平等商量的。方念难免以为他连用词都在假惺惺。
贺南霄不急,但见她刚从老山回来那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想着还是开门见山地把话都说了,也好让她踏实休息。
他就站在门口进来一点的地方,并不敢多往她的“闺房”里去。
“是这样的。”他说,“我想给你换一个身份,这样的话,以后你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不管是继续上学,还是做别的事,有新的身份在,对你来说都是新的开始。最重要的是,安全和自由会比现在这样更有保障。”
方念听到这话,眼睛瞪得更大了。贺南霄见她一言不发,心里没底,便又小心地试探:“你……不同意?这样做也只是暂时的,等时间久了,日本人把原来的事……”
“我同意啊!我可太同意了!”方念甚至兴奋得握住了贺南霄的手,“你知不知道我们心有灵犀了?!”
贺南霄见她突然咧嘴笑得开心,他也微微扬了唇,“心有灵犀?什么意思?”
“哎呀!就是我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啊!”方念松开他的手,高兴得转了个圈,“就在回来的车上!我想到了这个办法!但是一想到你还和我生着气呢,我就怕你不会帮我这个忙!哈哈,贺南霄,想不到你可真是个大度的人!”
贺南霄被她突然竖过来的大拇指吓得往后退了一小步,而后低头摸了摸鼻子,笑了。
“我全都想好了!”方念拍了一下手,笑眯眯地看着贺南霄,“你不是说要替我哥保护我么?那……往后我就改名叫贺念,你说怎么样?!”
贺南霄顿时怔住。什么情况?说好的“表妹”怎么又要变“亲妹”了?!
这是个大事,他想,他的母亲未必同意……
第十九章 庆功宴
为感谢贺南霄的借姓之恩,方念准备请贺南霄吃顿饭。
“晚上,我请你上玉林阁怎么样?”
方念的眼睛一闪一闪,惹得贺南霄很不想拒绝。然而,军中活动哪能缺席,更何况今晚他还是主角。
贺南霄犹豫再三,这才说道:“那什么,今晚恐怕不行。晚上军中庆功宴,我走不开。”
“庆功宴?”方念好似对这活动很是好奇,“是为你老山立功举办的庆功宴?”
贺南霄面露赧色,要说“立功”,从根上论,这功该属于方念才对。
方念见他沉默,已经猜出他的想法,于是很大度地宽慰他说:“你别多想,这件事若不是你护着,正如你那天所说,我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活的。所以,你不必这样挂心。该你得的奖赏,你就大大方方地去受,别再让人看出破绽,否则我就真得遭殃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贺南霄吃惊于她的转变。
方念坐到梳妆镜前,一面解开自己的发辫,一面很淡然地说道:“是啊,我又不傻。就是那天你真的太凶了,从小到大可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凶过,连我哥都没有。”
听到她这样说,贺南霄内疚更甚。其实说实话,自己那天态度很不好地对她,心里早就后悔了,哪怕她现在不原谅自己,他也绝不会再和她发脾气。
“以后,不会再对你凶了。”贺南霄低声。
坐在镜前的方念微微愣怔了一下。这话似曾相识,可如今她已愈发清醒,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连她也不是从前的模样,又何况只是一个长相酷似那人的人。
她将长发拢到一侧,转过身,对贺南霄笑了一下,“这可是你说的,我会一直记着的。”
墨缎一般的长发垂在女孩的脸庞,她笑着,沉静而又天真。贺南霄少有的出了神,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她。
方念被他盯久了,多少有些难为情。她转回身去,背对着他清了清嗓子,说:“你还有事儿么?没事儿的话,我想休息一下……”
贺南霄蓦地回过神,眼睛赶紧往别处瞟。方念在镜子中看到他,不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略有一些不知所措。她有点想乐,因为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贺南霄。
“没,没什么事儿了。”贺南霄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然而,人才走到门口,却又回过了身,“今晚的庆功宴……你要来吗?”
方念敛了敛脸上的笑,感到不可思议,“我?可以去吗?”
……
中央航空署的西宴会厅里,黄裴瑜专为贺南霄所办的小型庆功宴正在举行。来的都是空军中层以上的人物,以及他们的家眷或是女伴。华丽的欧式水晶灯与一面面青天白日旗交相辉映,军乐队演奏出来的圆舞曲总是透着一丝不可侵犯的严肃性。
与方念从前陪同方诚参加的宴会不同,今晚的宴会让一向不怯场的方念竟有了些许的紧张感。幸亏有贺南霄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挽着他,穿着方诚为她今年的生辰专门定制的蓝丝绒珍珠扣鱼尾晚礼服,即便是紧张,少女亭亭玉立的模样也依旧是众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她如此,贺南霄更是乐得自在。有她这样紧紧地挽着自己,贺南霄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去理会黄美芩小姐嫉妒与爱慕并存的眼神。
黄裴瑜几句简单的开场白以后,军官、太太们便纷纷下到舞池。贺南霄偏头,在方念耳边低语:“跳么?”
方念蹙蹙眉,回答:“饿了。”
贺南霄笑,带她去了餐区。见到各色美味佳肴,方念终于舍得松开贺南霄的胳膊。而贺南霄不多久也被军中友人拉到一边,侃侃而谈。
俩人终于分开,方念专心填饱肚子。
“吃饱了好干活儿。”方念在心中暗道,并在自己的盘子里又盛满了食物。今儿个满座的达官贵人,可真是一个寻找客源的好时机啊!
心有所想,事有所成。很快便有一名军官过来,与方念搭讪。
“小姐好,请问,可以请您跳一支舞么?”
方念端着盘子,将面前的军官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家伙,无论是身型还是样貌,又或是军衔,此人都与贺南霄有得一拼。
方念赶紧咽了口里的食物,露出一副淑女笑,“很抱歉啊,舞我跳得不好,不过我们可以站在这里一起吃点东西。”
方念指了指餐区里的某块芝士蛋糕,对他说:“这个不错,我刚吃了一块,你也尝尝?”
那军官点头笑笑,真听她的话,取了餐盘来盛那块芝士蛋糕。
“唔,是不错。”他尝了一口,对方念的推荐表示赞许,“我从不吃甜食,但今日这份蛋糕确实不错。”
“是吧?”方念很得意地笑笑,“那您还成,不爱吃的还能尝上两口,有的人就不行。”
“这说的是贺队长?”军官笑着问道。
的确是他,方才让他尝尝,他都直接拒绝。方念无奈地耸耸肩。
军官往贺南霄那边看了一眼,黄署长的千金此时也在那里。
“据我所知,贺队长什么也不好,独好飞机。”他将眼神从黄美芩那儿又转回到了方念这里,“可我这还是第一回见他带女伴来参加军中活动。所以方才见到小姐,就格外想来拜会一下。”
“哈,您可别误会。”方念机灵,立马解释,“我可不是他什么女伴,我是他妹妹,我叫贺念。”
军官仿佛有些吃惊,不过很快,他还是伸出手去,对方念说道:“贺小姐您好,我叫周亦宸。很抱歉,我一直以为贺队长是家中独子。原来,他还有个像您这样可爱的妹妹。”
“咳……”方念与他握了一下手,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于是很快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您在家中有姊妹么?”
周亦宸点头,却又苦笑,“家中姊妹不少,各个能言善道。若是有机会,贺小姐可以来我家里做客。麻将、听戏、看电影,她们都是能手。”
“那可真是太好了!找机会我一定去!”方念听到这,眼睛都亮了。这客源,说来便来了。
俩人聊得正欢,贺南霄便走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一个黄美芩。
“黄小姐好啊。”周亦宸先和黄美芩打了声招呼,而他与贺南霄竟是心照不宣地互不理睬。
黄美芩对周亦宸微微颔首,余光却都在方念的身上。那一袭蓝丝绒的礼服将方念整个人衬得白得发亮,好似藏于深海中的一颗夜明珠,使这晚宴上的其他女宾都黯然失色。黄美芩从一开始便注意到她了。尤其是她站在贺南霄身边的时候,贺南霄看她的那种眼神,作为一个女人,黄美芩再清楚不过。听说,她是贺南霄的妹妹,可在黄美芩看来,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
贺南霄看起来很不喜欢当下的局面,他走近方念,低头问她:“吃饱了吗?吃饱了我带你去转转。”
方念冲他挤了一下眼,小声说:“等一下,等我打个招呼。”
她这话一出,还未等贺南霄反应过来,便绕过他,往黄美芩的方向去。
黄美芩见她直奔自己而来,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然而还是让方念勾住了胳膊。
“黄小姐是不是?我总听我哥提起你,今天总算是见着啦!我哥的眼光实在太好,果然是金陵城里一等一的大美人啊!”
方念无比热情的一句话,却让贺南霄的脸都吓白了。
第二十章 良人
庆功宴结束以后,周亦宸主动提出要开车送方念回去。方念对此没有拒绝,反而表现得很高兴。贺南霄冷着脸,一直没说什么。
次日,方念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得不说,贺队长这幢花园小洋房是真的好眠。这还是在冬日,可屋里暖烘烘的,连拉开窗帘往外看,所见的都是明媚的阳光以及阳光下依旧青绿的常春藤。仿佛已是春天,仿佛严冬不曾来过。
方念心情不错,她对着玻璃窗呵了口气,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笑脸,自己的嘴角也跟着扬了起来。
她这一笑,便让站在楼下的贺南霄看见了。军帽底下的眉头又蹙成了个“川”字。
“嘿!你怎么来这么早!”方念在楼上也发现了他。她打开窗户,像一只兴奋的小鸟,冲贺南霄笑着叫。
“阿嚏——”小鸟打了个喷嚏。温室里待久了,对外面的冷空气一无所知。
“关窗,回去。”贺南霄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话。
方念讪讪,朝他吐了个舌头,这才听话地关上窗子。
她下楼,见贺南霄已经等在了大厅里。他手里还提着两个牛皮纸袋的早点,光闻味儿方念便知道,一定是新街口那家马记的牛肉包子。
她像见了花的蜜蜂立刻跑上前去,“给我买的呀?”
“嗯。”绕了大半个城去买的,只因当初他听方诚提过,那家的包子不错。想来,她该爱吃。现在看来,果然没有买错。
方念许久没吃到,很是犯馋。然而,她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贺南霄却不给。
“上楼多穿件衣服再下来吃,别贪凉。”贺南霄见她身上还是刚刚那套月白色的丝质睡裙,便又叮嘱她一句。毕竟,她睡的那间向阳又烧着壁炉的屋子与一楼大厅比,温差还是很大的。
可方念眼下只顾吃,她不听,直接从他手里夺了包子过来,还笑嘻嘻说:“不碍事儿,吃完就暖和了。”
贺南霄见她似乎真是饿极了,便也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己身上的军装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谢谢。”方念嘴里塞了一口包子,囫囵地道谢。
贺南霄无奈地摇摇头,走到另一边,去给她接水。
方念坐在椅子上吃了几口,将肚里的馋虫压制住以后,便腾出嘴来和贺南霄说话:“多亏你给我带了早点来,否则我一会儿就要饿着肚子出门了。”
“出门?去哪儿?”贺南霄倒水的手顿了一下。自由来得是真快,自己的花园洋房马上就要关不住这只小鸟了。
“一会儿我去周长官家,昨天我们约好的,他说他要带我见见他家的姊妹。”足足八位千金小姐呢,方念光想着就乐出了声。然而,她没注意到贺南霄此时那张黑沉黑沉的脸。
“我听说,周家世代为官,如今周长官的父亲是在外交部工作?那他家一定是家境殷实并且家风开明的吧?他的几个姐姐妹妹是不是特喜欢洋玩意儿啊?”方念喋喋不休地在说周家的事儿,很是兴奋的样子。
贺南霄将接好的水自己一口喝了,而后用三个字打断了方念不停的问话。
“不准去。”
方念脸上的笑凝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贺南霄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原因有很多,但我现在只说一条。你记好了,周亦宸对你来说不是良人,你们还是少接触得好。”
手里的包子不香了,方念的脸也耷拉了下来,“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不是良人?难道你就是了?”
“我更不是。”这个问题贺南霄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对于他们这些随时可能殉国的人来说,谁都不是。
方念顿时想起那日自己躲在方诚书房外听到的对话,他也是这般决绝,噎得哥哥哑口无言。
“呵……”方念冷笑了一声,然后站起身,回了贺南霄一句:“你就算是什么良人,我也会敬而远之的。另外,别人的幸福,还请你不要干涉。周长官在我看来,挺好的。”
贺南霄对她这番话很是犯愁,然而,他答应过她不再凶她。于是,他耐下性子来,苦口婆心地对方念说:“念念,我这都是为你好。”
“别用我哥的口气对我说话!我哥打小就依着我,你会吗!”方念脾气立刻上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干涉我的社交,我和什么样的人交朋友,我愿意、我喜欢和什么样的人交朋友,都不是你能管得了的。等我挣够了钱,我就立刻搬走,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方念说完,便将身上的军装外套脱下来丢给贺南霄,而后自己提着睡裙跑上楼去了。
贺南霄搂着还残存着女孩余温的外衣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希望,方诚若是在天有灵,那就告诉他,他接下来该当如何……
他就这么发怔了一会儿,外头门铃便响了。他将军装又穿回身上,接着走到门口开门。
“南霄哥?你也来啦?”来人是黄裴瑜的女儿,黄美芩。她看到贺南霄竟然也在此处,喜出望外,“你也要和我们一起去买‘香喷喷的蜡烛’么?”
贺南霄原本见到黄美芩就有些困惑,现在听她这么说,就更是满脑子问号了,“什么‘香喷喷的蜡烛’?不是要去周家么?”
“对呀,听周亦宸说,他家那几位姐姐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很感兴趣,所以贺念妹妹也要带她们一起去买。我还约了几个同学一起。南霄哥,你也去么?”黄美芩一脸期待地看着贺南霄。
而贺南霄回身,往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原来,不是去拜访家长啊……自己这是……误会了?
*
小剧场:
庆功宴结束的路上。周亦宸开车,方念坐副驾驶。
周:你和贺队,不太一样。
方:你说长相?
周:长相不一样,性格也很不一样。
方:这有什么,龙生九子还各不相同呢。你和你姐姐们难道都很像么?
周:也是。可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和你哥,不太对付。
方:嗯,我不傻。
周:那你今晚还和我聊得那么开心?还同意让我送你?
方:那是因为你有利可图。
周:哈,你很直接。
方:所以你呢?明知道我哥讨厌你,为什么还要来接近我?难道,是为了故意气他?
周:你想多了,我才没那么无聊。
方:那为什么?
周:我只是在追求我喜欢的人罢了。
(方念翻了个白眼,周亦宸笑)
周:如今时局,以我们的身份,有今朝无明日的,如果在活着的时候还不好好珍惜自己所爱,等死了得有多后悔。你说呢?
方: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周:所以他才觉得我到处沾花惹草,不是好人。
方:噢~原来如此。
周:也,也并没有沾惹太多……对了,你说我有利可图,难道就是想做我的生意?贺南霄不养你的吗?
方:就是不想让他养着,所以我要独立,好尽早离开他。
周:姑娘,你这样,会让我越来越喜欢的。
方:周长官,您可别。在这一点上,我和我哥的意见一样。咱们至多,只能做个朋友。
周:好吧,但我希望可以用我有限的时间,改变你的想法。
方:后话不说,请先帮我开个张!
*
与贺南霄又杠一场的方念回到屋里,莫名地失落起来。
周亦宸的话,贺南霄的话,都让她感到深深的失落……
第二十一章 状元媒
浮雕玻璃杯里,金色小火焰在闪动,那一点点微弱的光,穿过花纹繁复的玻璃壁,在桌案上投下奇异而美幻的光影。十几双眼睛都被这小小的景致所吸引住了。女孩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围拢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如此罗曼蒂克的“神秘蜡烛”。对了,她们称之为“香喷喷的神秘蜡烛”。
“哇,我好像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一名女学生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发出感慨。
“唔……好像还有淡淡的茶香……”另外一名女学生补充道。
“是的,你们说的都没错。这款名为‘晨间风铃’的香薰蜡烛,除了融进了栀子花、铃兰花等花香,还特别加入了能够提神醒脑的茶香。在清晨的书案旁,如果点上一支‘晨间风铃’作为伴读,一本国文书不在话下。”
女孩们被方念专业又幽默的讲解逗得哈哈笑了起来,她们就读的私立女子中学是南京有名的“千金女校”。方念通过黄美芩的关系,已经在这里卖了三天的香薰蜡烛。一块大洋可以买两种不同造型、不同香味、不同功效的蜡烛,虽然价格不菲,但对她们这些千金小姐来说,这样新鲜且浪漫的玩意儿值得这个价。
“今天还有薰衣草助眠款、百合菊花排忧款、柠檬薄荷抗疲劳款,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组合。对了,送人的话,我们还可以帮大家免费包装哦!”方念冲着她身边的“助理”小莲眨了眨眼,小莲便机灵地对女学生们挥舞手里的彩绸。
“需要包装的小姐们,挑好蜡烛就可以过来排队啦!”
“薰衣草百合各一个,柠檬薰衣草各一个,四款各一个……”
一上午,又四十多个蜡烛一售而空。女校大门外,方念掂了掂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抑制不住地咧开嘴笑。
“今晚南笙戏楼里走一遭,咱再做笔大的!”
小莲重新被方念找回来帮着她做事,原本是十分高兴的,但听她家小姐又说起要去南笙戏楼的事儿,便耷拉了眉毛,犯起了嘀咕:“小姐,咱就在学校里卖不好么?南笙戏楼最近日本人可多了,我有点担心……”
方念将钱袋子收好,伸手揽住小莲的肩说:“怕什么,咱们就是去送个东西。人家要是看得上的话,就坐下来聊聊,看不上的话咱就白蹭一场戏。左右也与日本人打不上照面儿,你就放心吧!”
“可是小姐,先生库房里眼下就剩二十个蜡烛不到了,您再送的话,咱回头都不够卖的了。您当初觉得好玩,也就让人捣鼓了那么百来个,先生那会儿觉得成本太贵,都没敢说您……”小莲越说越舍不得,一块大洋两个香薰蜡烛,这本就是奢侈之物,怎么还有白白往外送的道理呢?
方念伸出一根指头戳戳小莲的榆木脑袋,“你啊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懂不懂?要是和戏楼谈成了生意,往后咱就不用满世界叫卖去了。你想想,这南京城里,能有几所富家子弟的学校啊?”
小莲摸摸脑袋,委屈地嘟囔:“那可是好多块大洋呢……”
方念恨铁不成钢:“那你到底去不去啊?”
小莲拉住方念的衣袖,连声道:“去去去,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都听小姐的。”
“嗯!那就好。”方念挽过小莲的手,万分安心。
主仆俩人手挽着手,你一言我一语的,还像从前住在方府里那般,喜怒哀乐又在一块儿了……
“小姐小姐,贺队长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你问他干嘛?”
“要不咱们还是等他回来再上戏楼吧?”
“为什么?等他干嘛?”
“安全呀!有贺队长在,我就放心。”
“何小莲,你到底去不去!”
“哎呀,小姐我去,我去……”
……
贺南霄出任务的第三天,方念已经有了要把蜡烛事业扩张到各大戏楼的野心。南京城名角汇聚的南笙戏楼,便是她想要拿下的第一家香薰蜡烛“代理商”。
听戏这件事于方念来说,兴致缺缺。因哥哥爱听的缘故,逢年过节时,家中也会请人来唱上一唱。除此以外,方念极少出现在戏园子里。而今日这出戏,方念正好晓得典故,因而听着听着便也听进去了。
北宋年间,杨六郎杀退辽兵,英雄救美,得柴郡主珍珠衫定情,二人终成百年之好。
戏台上,名伶柳亭芳反串柴郡主,一段小快枪,舞得蛟龙一般。
台下掌声如雷,二楼包厢里侨成男装的方念见到,连楼下观戏的日本军官都站起来拍掌。
戏末,柳亭芳顿挫唱道:
但愿得 令公令婆别无意见
但愿得 杨六郎心如石坚
但愿得 状元媒月老引线
但愿得 八主贤王从中周旋 早成美眷
扫狼烟 叫那胡儿不敢进犯
保叔王锦绣江山
愿天下 有情人都成姻眷
愿邦家 此次后国泰民安
……
幕拉上,热烈的掌声中夹杂着那几个日本人生硬的叫好声,突兀且讽刺。
“他们能看懂么?”身边小莲一边鼓掌,一边拿眼风斜瞟楼下日本人。
方念学着男人模样,低头吹了吹飘在茶盏中的茶叶,说道:“强盗抢劫,可不管懂不懂,需不需要,喜不喜欢。”
小莲撇撇嘴说:“真是晦气。”
“好啦,等孙老板上来,咱们谈完就走。”方念为安抚小莲,剥了橘子递给她。
不多时,第二折戏的开场锣响起,孙老板便过来了。
“抱歉抱歉,让二位久等了。”孙老板给方念作揖,后头还跟着一位扮着相的……柴郡主?!
方念忙从太师椅里站起来,装作从容的模样向孙老板和柳亭芳分别作了个揖:“哪里的话,今日能听到柳老板的戏,心中高兴都来不及。多等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孙老板爽朗地笑着,将柳亭芳引到了前头来,“二位今日啊可真是来着了,我们柳老板自来爱香,今日我拿二位的香薰蜡烛给柳老板一试,他便急切地想与二位聊上一聊。”
“是的,小姐调的香,柳某当真喜欢。故冒昧前来,想与小姐聊聊这香。”柳亭芳略微上前半步,对着方念柔柔一个福。
方念不敢当,虚抚了他一把,只是心中纳闷,自己男儿装的打扮怎么这么轻易就被识破了。
“柳老板能喜欢,我们真是太荣幸了。今日还带来了不同的几种,柳老板大可都拿回去,试试哪种更合心意。”方念说着,便让小莲将剩下的蜡烛都拿过来。
“不必都拿。”柳亭芳对方念微笑道:“我是想要投资这蜡烛,不知小姐有没有这样的意向?”
“投……投资?”方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亭芳微微颔首,“您若是同意的话,包括孙老板这边,我也会出一份力的。”
“那是那是,柳老板说好的东西,总是不会差。”孙老板附和。
方念顿时有些激动,她上前一把握住柳亭芳的手,可劲儿点头,“同意同意,太同意了!难得柳老板能看上我们这点东西,太难得了!”
“柳老板?柳老板?”
方念激动的心还没平复,外面便有伙计来找柳亭芳。
“柳老板,楼下……楼下山田少佐想……想请您过去一趟。”伙计隔着珠帘,小心翼翼地通报。
包厢内,几人脸色顿时转阴,尤其方念,两道细眉都拧到了一起。
“劳烦去通报山什么田什么少佐一声,柳老板眼下有要事,脱不开身。”方念对着珠帘外的伙计喊话。
“可是……可是……”伙计话还未说完,两名身着枯草黄日军制服的日本兵便持枪闯入。
屋内几人俱是一惊,接着不由分说地站到了一起。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柳亭芳的腰杆挺得板直,连声音都不似舞台上唱念时的柔弱,中气十足,不卑不亢。
“请柳老板和我们走一趟,山田中佐有请。”日本兵操着蹩脚的中文,语气生硬。
“没看见我们在谈事儿么?中国人讲究先来后到,我想,你们中佐应该明白吧?”柳亭芳并不退让。
“请配合。否则……”
日本兵掏出配枪,柳亭芳张开双臂,将方念一众人护在身后,“别动刀动枪的,我跟你们去。”
“你不能一个人去柳老板,要去我们陪您一起去。孙老板,您再叫上几个打手,咱们一起。”方念说这话时,不小心碰落了一只杯盏,“锵啷”一声,日本兵当即上前,用枪抵住方念与柳亭芳的脑袋。
方念闭眼,心想,完了。
戏池中锣鼓声密密匝匝,鼓点的每一下都有可能与任意一发子弹飞射的声音重合。掌声、叫好声同样不绝于耳,而仿若幻听中的军靴声竟也愈来愈近。
军靴定,门上的珠帘碰撞在一起。方念睁眼,见到已有三日不曾见到的人。她脑中忽然忆起戏台上柴郡主那段婉转的唱词:
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
在潼台被贼擒性命好险,乱军中多亏他救我回还
……
第二十二章 对峙
冬日夜雨,刺骨寒凉,堪比此时贺南霄那张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与他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上的方念,尽管身上披着他的军装外套,却还是能明显感觉围绕周身的冰冷空气。小莲不讲义气,事儿一解决,便找借口开溜,留下这局面让方念一人应对。
她偷偷侧目,窥探身边的男人。
……被抓包。
她大意,低估了一名军人的警觉性。
贺南霄微眯着眼看她,是在打量她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
方念低下头,也看自己,忽而略显难为情,“我……没怎么一个人去过戏楼。从前……从前都是我哥带着我。今日怕惹麻烦,所以……所以乔装一下。不过今日这事儿真不是我们挑起的,贺南霄,你要信我。”
贺南霄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无奈,摇头笑了一下,目光移至她的手上,“流血了,不疼?”
方念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手上正在渗血的伤口。
她“嘶”了一声,下意识地举起受伤的手,“真是奇了,都不知道哪儿弄的!”
贺南霄轻叹,用眼神示意她,“上衣左兜里有干净帕子,拿出来,先裹上。”
方念听话,伸手到自己身上那件军装左兜里摸出了一条白色绢帕。
甩一甩,又叠一叠,几圈绕到受伤的手指上。然而不得要领,松松垮垮。一只手行动,总是不大灵便。
贺南霄看着累,凑过去,替她重新来过。
一圈,两圈,三圈,他的动作很轻,唯恐女孩觉出疼。
他小心翼翼的动作,让方念也一动不敢动。
他挨她很近,近到她能闻见他身上清浅的酒气。他极少沾酒,因为随时都有可能接到飞行任务。可今晚,却破例了。
“今晚……是有什么事儿吗?”方念在他系完结之前问出了口。
贺南霄顿了顿,将结小心打好后,便离她远了。
“没什么事。”他正身坐回自己的位置,淡淡回道。
有些事,她不必知道。那些已逝的故人、战友,留在自己心里就好。
可他的心又不是能装下所有的事、所有的屈。两天以前,与他同批入伍、并肩作战的战友,因“通共”之罪死在了自己人的枪下。二十三岁,与他一样的年纪,他们飞向蓝天,誓死捍卫华夏每一寸领土、每一方领空的誓言声声在耳,而英雄的忠魂却已经在肮脏的监狱里,在他们共同信仰的青天白日旗之下,遭受非人的酷刑,最终魂飞魄散了……
而在这炼狱之外的土地上,情形也同样糟糕。国人被践踏,被欺辱,被用斗大的汉字写在公园门前的告示牌上,与狗并列,禁止入内。有反抗者,如方诚一般,死于刺刀之下,连尸首都无法找回……
枪在腰间,却不能将子弹上膛对准仇敌。烈酒过喉,却无法浇灭他心中的痛苦和憋屈。出任务,从南京飞往另一城市,不惜耗费昂贵的燃油、动用最精英的飞行队,仅仅为了给所谓的“党内重要人士”保驾护航。这样的任务,不出也罢,不如温一壶酒来喝,听一出《状元媒》杨六郎抗击辽兵来得过瘾,来得解恨,来得酣畅淋漓。
贺南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脸,对方念说道:“今晚的酒兴,都让你给搅了。”
方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责怪搞得摸不着头脑,她眨了眨眼,有些吞吐地说:“谁……谁知道你会跑到戏楼来喝酒……再说了,我都说了不是我们挑的事儿,是日本人……”
“好了,以后我不在,就不要跑到戏楼那种地方去了。”贺南霄的语气不敢太凶,却也是带着严厉。
“除了戏楼还有什么地方?这偌大的南京城,如今又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你还不如把我关在屋子里好了……”方念小声嘟囔。
贺南霄听到这话,微微蹙了眉。是啊,如今又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呢?他心口闷得慌,抬手解开几粒衬衫上的扣子。
方念感觉出他烦闷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今晚是不是给你惹什么麻烦了?”
贺南霄轻轻摇头,“和你没有关系。”他与日本人终究要有一战。
他虽如此说,可他与山田对峙的那一幕,方念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山田看着手下人将两把枪抵在她和柳老板的头上,表情得意,宛如胜者。
“没想到除了在天上能与贺队长交手,在地上我们也能碰见。”日本空军中佐山田一郎用挑衅的目光斜视着贺南霄,他的中国话说得和他的手下一样没法入耳。
贺南霄未着军服,神情自若,“若是真能交手,在地上我们未必能见。为难我的家人,难道也算在输赢之内么?山田中佐。”
那日两国战机于空中斡旋,贺南霄这边因收到命令不许与日军开火,于是只能凭驾机能力与妄图挑起争端的日军大玩消耗战。
贺南霄卓著的军功和他早年间在航校斐然的成绩早就传遍日本空军,一向争强好胜、急功近利的山田哪肯放弃对战的机会,于是,他开始对贺南霄驾驶的战机频频发起进攻。
飞行战斗,比技术更比心态。贺南霄不仅能力突出,在心理素质上更是无人能及。在山田好胜心作祟的穷追猛打下,贺南霄故意在浓云中钻进钻出,将山田耍得团团转。最后,燃油都快耗尽,山田这才死心返航。
此一战,大挫山田自尊心,日思夜想都想再与贺南霄战上一战。而眼下,贺南霄就站在他面前,说着挑衅的话,这让他绝不能忍。
“好啊,那就天上再见。至于地上,有我没你,有你没我!”山田撂下这句话,转而又对他的手下说了句日语。
两把枪从方念和柳亭芳的头上撤了下来,方念终于松了口气。
等日本人离开,贺南霄才走到方念的面前,对她说了两个字:“回家。”
方念想到这里,低头叹气。
她思忖了一会儿,对旁边脸色不大好的贺南霄说:“那个……你方才说,是我搅了你的酒兴?那回头,我请你顿酒就是了。反正上回想请你吃饭也没吃成,加上这回,都算一起了。”
贺南霄微微侧头,看着她还蛮真诚的样子,愁容便转为一点笑颜。
“那就今晚吧。”他说,“去你那儿,我们一起喝一点。”
方念微微一愣,对这简短的几句话有一些问号。
今晚?她那儿?一起喝?
不过很快她便想通了。
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也好。
她那儿不就是他那儿?反正是个比戏楼安全百倍的地方,当然可以。
一起喝点儿?这听起来确实很棒!天知道她有多馋酒……
方念点头,脸上是想藏都藏不住的笑……
第二十三章 对饮
夜雨仍在下,壁炉里火光摇曳,烘得吃酒的人越发面红耳赤。
已经换回女装的方念,只穿着一件杭罗蚕丝的素色旗袍。她一手贴在自己红通通的脸颊上,一手举着酒杯又敬贺南霄。
“不管怎么说,今晚的事还是要谢谢你。柳老板也说呢,回头要请贺队您吃饭,我替他应下了,贺队到时候可要赏光呀!”方念笑嘻嘻的,不等贺南霄说话,便兀自一饮而尽,显是有了醉态。
贺南霄跟了她一杯,并趁她不注意,将还未开封的那瓶洋酒偷偷藏到了椅子下面。
方念打了个嗝,倒置空杯给贺南霄看。贺南霄笑笑,搛了一筷子下酒菜到她碗里,“多吃点菜。酒,慢一些喝。”
方念拿手点点他,有些大舌头地说:“是不是喝不动啦?我说你酒量不行吧,非得找我陪你喝酒,看我不把你给喝趴下!”
贺南霄笑着点头,顺着她说:“是,不常喝,喝不过你。”
方念可得意,一筷子下去,搛了好多的菜到贺南霄那里,“你才需要多来点菜,压压酒劲儿!”
贺南霄被这丫头逗得扬着的嘴角几乎就没下去过,他吃她搛过来的菜,安静地看她撒欢儿,听她说话。
“你知不知道,今晚柳老板为什么亲自来找我么?”方念稍稍探过身子,将脸凑到就坐在她对面的贺南霄面前,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贺南霄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下意识想躲,可终究还是没敢动。
“不知道……”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说出的这三个字。
方念咬住下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唇间的酒香与雪花膏的淡香混在一起,令这个与她仅有咫尺之距的男人差点迷了心。他略低下头,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脖子便被女孩那只柔软的手给搂住了。
耳根一热,她的呼吸已经贴了上来。
“……柳老板准备入股我的香薰蜡烛。贺南霄,我马上就要挣大钱了……”悄悄话只说到这,手便松开了。
方念落座,看着身体好似僵住的贺南霄,有些疑惑,“贺南霄,这么好的消息,你不为我高兴吗?”
有些发怔的贺南霄回过神来,拿起面前的酒轻抿一口。
酒辣,他的眉头皱了皱。
“挣很多钱……嗯,是好事……”他喃喃,“打算挣多少,然后……离开?”
“唔……”方念歪着脑袋,手托住腮,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他说:“要说挣多少钱,那总是没够的。但我想着,怎么也得将老山那笔亏空先填上再说。”
原来如此……贺南霄这才意识到,她赚钱是为了山匪那笔钱。
“需要多少?我可以给你。”他执着地认为,方念被绑架这件事,全因他而起,所以他责无旁贷。
听到贺南霄的话,酒已上头的方念稍稍清醒了一下。托着腮的那只手慢慢放下,脸上的笑还在,但看起来已不似方才的嬉笑,而是苦笑。
“呵,你给我?多少都能给?”
贺南霄认真点头,他并未察觉方念此时的不快。
方念往自己杯里又倒满了酒,而后仰脖,皱着眉头,表情痛苦地一点一点将又辣又涩的酒液咽进喉咙里。
“你少喝一些。”贺南霄看不得她这样猛灌自己,伸手去拿她的酒杯,想要她喝慢一些。
方念倔脾气上来,虽然酒杯已离口,可她的手仍旧紧紧地握住酒杯,不让贺南霄夺走。
贺南霄见她双眼发红,醉态似乎越来越明显,于是又劝道:“行了,别喝了。今晚就这样吧,早点上楼休息,好不好……”
方念不理会,猛地一用力,将杯子夺过来。杯中酒洒了不少,方念有些生气地瞪着贺南霄,“你弄洒的,你赔我。”
她瞪圆的眼睛里有眼泪在里头打转,贺南霄怕惹女孩哭,只好无奈地拿起酒瓶,替她添酒。
他倒得又慢,又少,方念急得直接把住他的手,自己掌控。
酒溢出来,方念这才含着眼泪笑了一下,“贺南霄,这杯再敬你。谢谢你替我哥照顾我。即便我不离开,我也不会妨碍你的工作和生活的,请你放心。”
“方念,我……”贺南霄想要解释,然而方念已经喝完了酒,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贺南霄也赶忙跟着站起来,伸出手去将她搀住。
“不用你帮……”方念甩开他的手,但刚迈出两步,就因为重心不稳、头晕目眩而被桌子绊了一跤。
贺南霄急忙上前,将她扶住。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膝盖磕到地上,连同今晚莫名其妙受伤的那只手,这便又一处受伤了。酒精容易放大欢喜,也更容易加深各种不幸。想到这些日子所发生的种种,压抑已久方念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贺南霄见她掉眼泪,心便悬了起来。他一边安慰她“没事没事”,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掀起她的裙摆察看伤口,全然没有顾忌许多。
其实就是擦破一点皮,出了一点血而已。这对于贺南霄这种枪林弹雨里来去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然而方念呜呜咽咽的哭声,却让他急得额头上沁出了汗。深闺中的女孩子,总归不能与他这种糙人来比。
他轻轻地往她受伤的膝盖上吹气,又抬手替她擦掉面上的眼泪,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地哄着她说:“我们去擦点药好不好?擦点药很快就不疼了。”
方念抽噎了一会儿,鼻子发堵,而脑子更是愈发地不清醒。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总之在一片混混沌沌的晦暗中,她被人抛下了。她的身上很痛很痛,她的心也好像被撕得四分五裂。无边的孤独感围拢着她,就如同即将溺水……
贺南霄被她搂得紧紧,她在他怀里,像个受惊的孩子,哭着求他,别让她走,别不要她……
第二十四章 朱鹮
今晚,贺南霄是无法回队里了。“诱导”良家少女喝得烂醉如泥的后果,他无论如何也得承担主要责任。自认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情和体贴的人,可面对眼前伤心欲绝的女孩,他虽手足无措,但还是要尽力做到关怀。
他第一次抱女孩,一手绕过她膝弯,一手托抱着她的后背,将人横抱在怀里的姿势,的确算不得熟练。加上她哭着闹着,挣扎得厉害,他将她紧紧搂着,也生怕两人会一起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说“别动”,她不听。他说“再动就摔了”,她也不理。而随口一句“再闹我就不管你了”,竟起了作用。软绵绵的两条藕臂搭上来,圈住他的脖颈,醉酒的红脸蛋带着湿乎乎的眼泪也贴到他的胸口。
“你别不管我……”一句委屈巴巴的嗫嚅,让刚站稳的贺南霄,又差点滑一跤。
平日里总是一副带刺的模样,不让人轻易靠近,而此时却又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生怕人弃她于不顾。贺南霄轻叹一声,看着方念梨花带雨的脸,想到的全是“楚楚可怜”这样的话。手上不由得又将她搂紧几分,要护她周全的念想也愈发深了。方诚对她的宠爱不是没来由的,自己也正体会着这一点。
抱着人进到卧房,他才意识到,自己与方诚终究不同——女孩如今的闺房,是他先前睡过的,彼时糙男人一床、一椅的简单空间,而今充满了香粉的味道。方才她上楼换下的里衣,就那么直白地丢在床榻上,是真兄长,一定不会计较,而他这个假兄长,只能心中默念“非礼勿视”,却又忍不住地心乱跳。
先将人轻轻放到床上,却还是无法对那件小小的衣物视而不见。淡蓝色绸缎的面料上,是用红白丝线缝制成的朱鹮。一对,长喙相交,嬉戏于水……
只一眼,便可叫人心猿意马……
贺南霄刚想挪开眼,床上的人一个翻身,便将那件轻薄的里衣掀起来,飘落在他的军靴边……
那时的他全然没有想过,后来在那些艰苦的战争中偶有停下来休息时,他注意到自己脚上那双不再崭新的军靴,竟时常会想起这一幕。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小衣。那样顺滑的布料,此后他这只带有薄茧的手再也没有触碰过。而在他们分开的那段日子里,手上的薄茧,也越变越厚。
他往床上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方念睡得很不踏实。被子好几次被她踢开,手脚也总是搭到床沿来。
贺南霄怕她着凉,又怕她摔下床,索性搬了条椅子坐到床边。
他还记得,雨是在后半夜停的。一整夜没怎么合眼地照顾她,直到天光熹微,他才悄悄离开。
方念醒来时,已是日晒三竿。阳光正好,透过墨绿色的窗帘照射进来,看不出一点昨日夜雨的痕迹。恍如隔世的方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经意间,看见抵着床边而放的椅子,还有椅子上那一沓被叠得方方正正的衣物。
除去那件里衣,贺南霄将她乱放的其他衣裳也收拾好了。
方念晃了晃脑袋,这才记起一些昨夜的事。只不过,是很零散的,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她似乎并不知道贺南霄在这守了她一夜。即便是有楼下那锅还温热的粥,她也觉得自己的酒品,用不着让人操心。然而,贺南霄已经在她面前消失了五天了……
……
马上就要过年了,方念满脑子想的就是要在过年前做出一批上好的香薰蜡烛,然后卖出一个好价钱。还有一件大事,她也在同时构想。年末有许多铺子到租,她想寻一间好铺面,来经营她的香薰生意。
至于这件事,她已经拜托了周亦宸。因为他家人脉广,能帮上忙的地方属实不少。还因为,贺南霄自那日喝完酒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想找他帮忙,都找不见人。所以,能帮她忙的,只有周亦宸。
今日她与周亦宸约好,一起去看几家打算转让的铺面。虽然追求她的事,还没得到她的点头,但周亦宸很乐意帮她的忙。聪明、大方又自立的女孩子是像他这样的有为青年最喜欢的,哪怕她没把自己当作心上人来对待,与她相处也是一件十分舒适的事。
下午有训练,周亦宸让方念直接来队里等他。毕竟没有几个女孩子能抵挡得住飞行员一身制服齐整时的魅力。周亦宸总是有不少招女孩喜欢的手段。
然而,方念对此却没有多想,是她求人办事,那么在哪等、等多久,她都欣然接受。而皮夹克、黑长靴、护目镜这些行头,对她来说,穿戴在谁身上都一个样。反正一整个飞行队里,她也只熟悉贺南霄一个人而已。想来一会儿没准能见到那个“失踪人口”,这倒是让她有点兴趣。
训练结束,飞机落地,飞行员从各自的飞机舷梯上走下来。若不是周亦宸主动和她挥手,她大概会先和贺南霄挥手吧。
周亦宸大步朝她跑过去,尽管方才输了训练赛,可一下机就看到方念,就已经让他转悲为喜。
而赢了训练赛的贺南霄,此时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摘下防风帽和护目镜,军靴一跨,往他们的反方向走去。
刚与周亦宸打过招呼的方念,看到贺南霄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还以为他没看到自己。于是,她让周亦宸稍等,自己拎着手包向贺南霄小跑了过去。
等她呼哧带喘地跑近后,大声叫了一声:“贺南霄!”
贺南霄微顿,转头去看她。
“贺南霄,你没看到我吗?”方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拿手顺着胸口。
“看见了。”贺南霄没什么表情地回答,“找我有什么事?”
方念觉得这人阴阳怪气的,便也没好气地说:“贺南霄,你怎么了?前几天还拉着我陪你喝酒,我喝多了你便跑了,就这我都没计较什么,怎么你还不高兴了?”
“我什么时候跑了?”贺南霄无语。
方念抬着下巴,手叉腰,“哦,刚开始没跑,叠完衣服、煮完粥才跑的是吧?贺南霄,我真怀疑那晚发生了什么,否则你躲我做什么?”
“我……没发生什么!”贺南霄急得脸都红了。
确实没发生什么,可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刻意躲着她……
第二十五章 礼物
贺南霄脸红,难得一见。
方念眯起眼来瞧他,越来越觉得那晚有什么诡异的事发生。
“不会……是我……骂你了吧?”喝多了酒骂人,这在从前倒是有先例的,方念思来想去,就想到这么一个。
贺南霄听到这话,眼神终于不闪躲了。他臭着一张红脸,点了下头,“嗯,对。你骂我了。”
“啊?”方念面露尬色,两条细眉往下一耷,感到有些抱歉,“我……我都骂你什么了?”
现编瞎话对贺南霄来说着实不太容易,他想了想,而后一挥手,“算了,记不住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
方念讪讪,往他身边一凑,讨好道:“对不起啊,我就是喝多了,你别往心里去。要不这样吧,我一会儿正好要请周队长吃饭,你也来,都由我做东,怎么样?”
贺南霄听到这话,叹了口气,“方念,你怎么就那么爱做东?”
方念眨眨眼,好像被他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这样。不过,爱做东总不是一件坏事吧?
“啊,对啊,人家帮了我的忙,我自然要做东请吃饭。再说了,民以食为天,请吃饭就是一种最真诚的表达谢意的方式,总比送礼来得省心。”一套一套的道理,被她说得理直气壮。
“念念!走吗?时间不多了!”
远处,周亦宸在催促方念。贺南霄微微偏头,往他那斜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便严肃起来。
“请人吃饭,又要喝酒吧?”他问方念。
方念“唔”了一声,如实回答说:“昨晚的酒还没彻底醒呢,我不想喝。可是,若是事情顺利呢,那少不了是要喝上两杯庆祝庆祝的。”
“你到底找他帮什么忙?”贺南霄蹙眉,很是不悦,“就不怕喝了酒再骂人了?”
方念嘿嘿一笑,一副神秘的模样,“自然是一桩大好事……”
贺南霄将脸一拉,冷冷地瞪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毛,便不敢再故作神秘,“好啦好啦,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反正最早是想让你帮忙的……”
“赶紧说。”贺南霄假装不耐烦,可明明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心里已经高兴了一点儿。
方念将事情的原委都一五一十地与贺南霄说了,没想到,贺南霄的脸上竟露了笑。
“咳咳。”他轻咳两声,敛了笑脸,才说道:“不用请他吃饭了。这件事,我早就替你去办了。”
“哈?”方念一时惊讶,没懂他的意思。
“太平南路原六品字画堂铺面,可还看得上?”话音落,贺南霄想着,还要看她更惊讶的表情。
只见方念张大了嘴,连连问了好几声:“六品字画堂?你确定是那铺面?”
贺南霄笑了一下,点头,却还故意说:“你不满意,我也没办法了,定钱都已经交过了。”
方念深吸一口气,实在不敢相信。那铺面早先她便知道,六品字画堂老板自家的房产,位于城中心最繁华的太平南路。一年前,老板举家迁往南洋,留下这空空的旺铺,任谁问也不对外租售。方诚当初便想花钱买下这间铺面,可托人去问了好几回,都被回绝了。方念这次压根都没敢把这间铺面列为候选,而今,事情竟这样出人意料。方念对此不得不震惊,但她更震惊的是贺南霄居然能拿下这间铺面。
“那家的少爷与我是故交,算是卖给我一个人情吧。”贺南霄不等她发问,便用一句话简单解释了一下。其实何止是故交,六品字画堂的少爷算是他的后辈,战场上曾受过他的救命之恩。如今只是一间铺面而已,与过命的交情相比,不在话下。
方念合不拢的嘴微微上扬,伸出手给贺南霄比出一个大拇指,“贺队长的人脉可真真了不得啊!”
贺南霄笑笑,很是淡然地说道:“你能满意就好。等哪天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
“贺队。”周亦宸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打断了他们“兄妹”俩人的谈话,“令妹今日与我有约,时间已经不早了,你看……”
贺南霄瞥他一眼,沉默不语。而压力全都给到了方念这边。
“呃……”方念支吾了一会儿,而后一副乖巧的模样对贺南霄说道:“哥,我今天确实是和周队约好的。我保证,吃过晚饭就回家,你看行么?”
贺南霄冷着脸依旧不理,周亦宸见状,竟难得和气地同他说话:“要不……贺队也一起?恰好今日训练赛贺队又拔得头筹,我也正想向您取取经。”
“不必了。”贺南霄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一口回绝。
方念撇撇嘴,见贺南霄正看向自己,便低下头又作乖巧模样。
贺南霄走到她面前,拿手里的防风帽在她脑门上轻拍了一下,叮嘱她说:“晚上 7 点以前必须到家,不许喝酒,听到没有?”
方念冲他撅了撅嘴,“哦”了一声。
一对将要约会的年轻人从他面前走了,笑声离了很远还能听见。贺南霄这位“家长”不禁有些后悔,就算和不喜欢的人一起吃顿饭又能怎么样,难道让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和那么讨厌的人待在一起就不烦心了么?
贺南霄很少后悔,但因为方念,他又后悔了。兄长不好当,尤其他这个时时都要拿捏分寸的“假兄长”更不好当。
*
晚上七点过十分,方念才回到贺南霄的花园小洋房。她不知道,贺南霄已经掐着表在这里等了她一个多小时。
一楼客厅里,他拿着她订阅的画报在看,对她晚回来十分钟感到闷闷不乐,故而并不主动和她说话。
方念脱下身上的外套,走到他跟前。一伸手,便抽走他挡在面前的画报。
“啧,你干嘛?”贺南霄蹙着眉,在与她生气。
方念站在那儿,歪着头看他一会儿,而后才将背在后面的那只手伸到他面前——一个彩绸包裹着的小物件在她摊开的手心上。
贺南霄不明就里,问了一句:“什么?”
方念也学他冷脸的模样,反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吃饭吗?那送你个礼物,你不会也不喜欢吧?”
贺南霄有些愣住,而方念直接拉过他的手,将自己手里的物件塞到他的手里,“喏,就是为了给你去取礼物才晚回来的。你要不喜欢的话,我也没办法了。”
学他表情,还学他说话。贺南霄被她逗得想笑。
方念见他脸上阴转晴,便也笑了起来,“快拆开看看吧!是我亲手做的!”
在她的催促下,贺南霄有了人生第一次拆礼物的经历。
而方念不会知道,这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大男人竟有多喜欢这件礼物——手心那么大的香薰蜡烛,淡蓝色的,飞机的形状……
第二十六章 新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1932 年的春节,枪炮声代替了爆竹声。
一个多星期以前,上海、吴淞、南京、杭州间的交通线在一夜之间被日军各个击破,上海战事爆发,南京岌岌可危。国民政府由南京迁都洛阳,精锐部队赶赴上海前线。空军作战飞机齐飞上海,贺南霄走得匆忙,只托友人给方念送去一张南下的船票,便没有了音讯。
南下船票珍贵,然而面对还未开张的铺子,以及新做出来的一仓库香薰蜡烛,方念内心是不想走的。那日她拿了船票,本还在犹豫纠结之中,谁知路上遇见一伙不知是难民还是盗贼的人,竟生生地将她的手包给抢走了,连同那张南下的船票也被一并掠了去。这在当时的南京,是连警察都无法干涉的事。于是,老天帮她做了个留下的决定。
旧日繁华的金陵城,如今满城警戒,家家门户紧闭。已没有亲人在身边的方念,只能被小莲拉着,到她那个也不富裕的家中过上一个年。
几岁便被买入方府为婢的小莲,原以为会安安稳稳地服侍方念一辈子。然而方家落败,使她不得不再次回到贫困的家里。年迈的母亲如今卧病在床,小莲在床边尽孝的同时,还要忍受兄嫂的谩骂和白眼。
原本方念带着她卖了一些香薰蜡烛后,有了点可以养家的收入,兄嫂那边便不再与她为难。而今,战事爆发,没了收入,兄嫂又将她看成了败家的扫把星。尤其是这大过年的日子,还领回一个落魄的小姐白吃白喝,兄嫂两人更是气得没一句好话。
破瓷碗里盛的是刷锅水一样的菜汤,被推到方念的面前。方念皱了皱眉,没有动筷。
一向对兄嫂忍耐的小莲此时也愈发气不过,她将那碗菜汤泼到门外,跑去兄嫂那屋找他们理论。
方念坐在那儿,就听到各种难听的谩骂一句接一句地传来。有骂小莲的,也有诋毁她的。
依她从前的脾气,若有人敢如此对造次,她便什么混蛋的事都能干出来。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孤家寡人的自己要考虑太多的现实情况,为小莲,也为她自己。
她起身,走到小莲母亲那屋。
霉味混杂着汤药味扑鼻而来,桌上快燃尽的蜡忽明忽暗,就像病榻上的老人,不知还能挺到何时。
方念放缓脚步,走到老人的床边。
老人病着,虚弱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她。
两封早就预备好的红包,被方念塞到了枕头下。
老人泪眼婆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方念轻轻握住老人的手,凑近她耳边,安慰地说:“大娘,您和小莲好好过年,等过阵子我再来看您。”
她悄声离开小莲家,一个人走到了大街上。
除夕夜又逢战事,有家的人都回家了,没家的也纷纷逃难了。她在空空荡荡的街面上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看那片蓝得发黑的天。
想爹娘了,想兄嫂了,还有一点点是在想贺南霄……
……
南京,此时那片万里无云却黑得可怕的天,躲在日军军部某扇玻璃窗后面的贺南霄也看到了。身后,周亦宸嘴里叼着手电在执行机密任务。
“找到了!”他压低声音却兴奋地说。
贺南霄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文件,顺着手电光源看了一眼,而后点了一下头。
周亦宸将文件重新装回牛皮纸袋,并塞到自己皮夹克的里层。
任务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更容易一些,贺南霄看了看表,离预计时间还有 20 分钟。潜入敌营不宜久留,自然是越早离开越好,他给周亦宸比了一个“撤”的动作。
周亦宸伸手拽住他,给他使了个眼色,“除夕夜,贺队要不要给家里去个电话?”
贺南霄顺着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桌上那台日本人的电话机。
“周亦宸,别惹事儿。”贺南霄低声警告他。
周亦宸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表:“考虑一下,还剩 19 分钟。”
贺南霄皱起眉,却还是说道:“要打便抓紧时间。我破例,为你私人之事放个风。”
周亦宸笑着拿起电话筒,却递给了贺南霄:“我家人太多,打给谁都不好。你打,我放风,然后替我祝念念新年快乐,让她等我回去。”
贺南霄看了一眼那个电话筒,没有接,“她不在,我让她离开南京了。”
这回轮到周亦宸皱眉。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把电话筒塞给了贺南霄,“试着打一个,你这个妹妹惯是会出人意料的。”
贺南霄愣了一下,很怕这话让他给说中。
“别想了,只剩十六分钟了。”周亦宸已经隐到窗边,拿手点了点手腕上的表。
贺南霄不再多想,伸手拨通自己那幢洋房里的电话。
他在心里默数,十声以后若是没有人接,这便意味着方念已经安全离开。然而,等他数到第八声时,电话那头有了回应……
“喂,请问哪位?”方念从小莲家走回来,听到洋房里电话在响,忙开了门跑进来。
贺南霄听到她的声音,心忽地一沉。
“您哪位?”电话那头,方念又问了一遍。
“是我。”贺南霄低声答。
方念不可思议,连说话的语调都提高了,“贺南霄,你回南京了?是真的吗?”
“嗯,这些以后再说。”贺南霄没有给她解释,他现下只想知道最关键的一件事,“为什么没走?没收到票么?”
这件事说来也是话长,方念学他也说了一句:“这些以后再说。我想问你,战事结束了吗?今天除夕,你为什么不回家里来?”
“在执行任务,因为想……”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贺南霄又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我想看看你走了没有。”
方念听到他的回答,略有些失落,还以为战事结束,他就要回家了。
“怎么不说话?”贺南霄有些担心地问,“今晚一个人过的吗?吃过饭没有?”
方念吸了吸鼻子,而后用笑着的声音说:“当然吃过了!吃的饺子,在小莲家。”
“好……”贺南霄安下心,最后又说了一句,“等战事结束,我会尽早回去,你要乖乖在家。”
方念带着鼻音“嗯”了一声,眼圈便有些红了:“是不是该挂了?”
“对。”贺南霄说,“挂吧,我该走了。”
方念深吸了一口气,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电话那头的贺南霄说了一句:“新年快乐,我等你回来……”
声音很轻,但贺南霄还是听到了。他握着早已挂断的电话,心中有些懊恼,在这样的新年里,自己总该说一句什么能让她高兴的话才好……
然而,比他更郁闷的,是还躲在窗户后面放风的周亦宸。他双手叉着腰,对贺南霄说:“我说大哥,我好心好意把电话让给您,您居然一句都没提我啊?”
贺南霄故作严肃,拿出方念兄长的姿态来压他,“我们念念还小,以后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新年快乐,我和你说,行了吧?”
周亦宸扶额,对于贺南霄这个人,他是真的喜欢不起来。
第二十七章 死士
前夜,国军空军以少胜多,九架飞机愣是将日军的二十架飞机打得节节败退。然而,艰难的胜利依旧无法避免人员伤亡。贺南霄所带的航空队,损失一架飞机,一人牺牲,一人重伤;另一个航空队,一架飞机坠毁,一人牺牲,两人重伤;而周亦宸所带的航空队,仅他一人、一架飞机幸存。
尽管这场战斗取得了胜利,但航空队的损失,尤其是那些战友的牺牲,都让贺南霄他们无法展开笑颜。战争还在继续,与日军完备的军事力量相比,他们赌上性命的努力也注定是在蚍蜉撼大树。然而,他们深知自己就是为此而生。军人的生命在上战场那一刻起,便已交付给国家。对他们来说,生,算不上是荣誉;而死,亦不是憾事。如何能够再次以悬殊的力量战胜敌军,才是他们需要深思的事。
接上峰最新指示,日军极有可能在下一次战斗时,派出其最新制造的自杀式战斗机进行报复式攻击。自杀式战斗机,顾名思义,便是没有章法只有杀戮的嗜血机器。这种飞机,没有起落架,在其前段装有 1 吨烈性炸药,使用轰炸机投放,可击中目标范围内的所有飞机。犹如日本的死士一般,凶狠、变态、杀伤力巨大。
“不是只有鬼子才有死士。”作战会议上,航空队的一名队员打断贺南霄的讲解,愤懑地说了这么一句。
“对!”
“对!”
“我们也可以以命换命!”
队员们纷纷附和,身为军人,他们从来就不怕死。
作为这次战斗的总指挥,贺南霄站在写满作战计划的黑板前,神情严肃,不发一语。
“呵……”坐在下面的周亦宸冷笑了一声,阖起眼,悠悠地说道:“和不要命的硬拼,那是蠢,不是勇。”
“周亦宸!你怕死,我们不怕死!你们队就活了你一个,谁知道你这条命是怎么苟且来的!”有人看不惯周亦宸说风凉话,站起来指着他骂。
其余人也都忿忿不平,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嘲讽周亦宸的话。
然而,周亦宸如老僧入定,依旧合着眼,对周遭那些声音充耳不闻。
贺南霄那张脸越来越沉,他拿教鞭在黑板上狠狠敲了两下,“吵什么吵!有本事的话把你们吵架的力气放到战场上去!”
一句话,底下顿时安静。
贺南霄麾下,军纪严明,像今日这样的争吵从没发生过。他知道,大家真正针对的不是周亦宸,是上头模棱两可、说战不战的消极政策。大家把气撒在周亦宸的身上,只因他父亲是负责对外交涉的外交官。
贺南霄虽不喜欢周亦宸,但实事求是地说,即便是周亦宸这样的富家子弟,一旦上战场便也是拿命在拼,没有一丝保留。
不负责任的言论,让人气愤,他走到方才那名挑头针对周亦宸的队员身边,质问道:“请问,在座的谁身上没伤?谁的命又是苟且来的?这话有人敢再说第二遍吗?”
那名队员不大服气地转过脸,而其他人此时也全都鸦雀无声。
“那么,好。往后若是再让我听到有类似的言论,就按军规中的诋毁战友这条来定罪!”贺南霄说完这话,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
每个人都已经坐好了军姿,目不斜视。唯有周亦宸,依旧闭着眼。
“周队长。”贺南霄叫到他。
“到。”周亦宸终于睁开眼,应了一声。
贺南霄脸上严肃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而后说道:“方才你说的,我很认同。硬碰硬不是良策,牺牲可以,但不能愚蠢地白白牺牲。”
除了周亦宸,下面坐着的人听到这话全都面面相觑。
贺南霄不卖关子,继续说道:“自杀式战斗机虽然可怕,但也有其致命的弱点。只要我们抓住它的致命弱点,再想办法攻破它,那么拿下这场战斗,应该就不在话下。下面请大家记住几点:一,自杀式战斗机机身负重过大,飞行速度是其很大的障碍;二,驾驶该飞机的飞行员一定不会是航空精锐,我们若是两两一组打配合战,戏耍他们几个回合,定能让他们自己‘自杀’;第三……”
作战会议从夜里 12 点开到了凌晨两点多,每个人只能利用三个小时浅浅地养精蓄锐一会儿,便又要投入战斗。
散会后,大伙儿各自都下去休息,等贺南霄最后从临时作战室里出来时,他看到周亦宸还坐在外面的石阶上。
贺南霄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怎么不去休息?”
周亦宸笑着摇摇头,“还不知道明日会是什么样的恶战,想抓紧时间看一看星星。”
他抬头望天,一手撑在石阶上,一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贺南霄坐到他身边,也抬起头来。
多云的天气,哪来的星?
看星星大抵是借口,今天的事,想来周亦宸还是没有放下。
“他们也是气急,你应该懂的。”贺南霄想要劝慰他,“别想太多,平日里,你是比我要受欢迎的。”
“那是自然。”在这点上,周亦宸信心满满,毫不谦虚。
贺南霄无奈笑笑,转而又说道:“不过,我确实想知道,以你的家世,为何要来战场上拼命?”
两条胳膊都撑在身后的周亦宸,稍稍转头,看着贺南霄,“那你呢?家世如此一般,为何要花大价钱入航空学校?穷乡僻壤的地方总不可能让你有这种天高的理想。”
周亦宸说话从来就不好听,除非是对着好看的女孩子。贺南霄不恼,却也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于是拍拍屁股站起身。
“想知道的话,等回了南京我告诉你。现在太晚了,我得休息。”贺南霄说着,便迈开步子打算离开。
“哎……”周亦宸轻叹一声,兀自说道:“不陪我也罢,我让念念陪着我……”
他一边说,一边从军装兜里掏出一个淡蓝色的物件,捧在手心上。
贺南霄回头看,心头便“咚”的一声跳。
“哪儿来的?”他问他。
周亦宸将那淡蓝色的飞机香薰蜡烛放到鼻端,轻轻一嗅,满脸幸福的笑,“念念亲手做的啊,怎么,你没有么?”
……
*
南京那幢花园洋房里,方念仔细检查着新定的那批蜡烛模具。
在一旁帮忙的小莲随口问道:“小姐,原来您让我定的那只飞机模具不好么?怎么不用了?”
方念听到这话,停下手里的活儿,想了想,说:“那就做了一个,送人的。不好再做多了。”
事实上,当时做了两个。第一个做得不好,有瑕疵,没送。第二个做得达到了她的标准,这才送人。
而有瑕疵那个,让周亦宸给抢了,说什么也不肯还给她……
第二十八章 祈愿
三月的樱花纷纷扬扬,粉白云霞之下的鸡鸣寺,香客如织。
上海的战事,早在一个月以前已经平息。相隔不远的金陵城,正在渐渐恢复往日的安宁。然而,短暂的和平并没有给人们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在普通百姓的心里,唯有异世界的神佛能够保佑苍生黎民。
跪在佛前的那一众善男信女,在香火弥漫间虔诚叩拜。而打小便学不来这些的方念,此时却也是芸芸信众中的一个。
叩首,再起,再拜,再拜……祈愿佛祖,能够向自己透露一点出征人的消息。
“要求一支签么?”柳亭芳先她一步从莲花蒲团上起来,低声与她说话。
方念想了想,摇了摇头。
方才的祈愿仿佛都不作数了,或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她发现,在经历了种种变故后的自己,已经变得没有勇气了。曾经有依有靠、无所畏惧的方家大小姐,如今已懂得了何为世事无常。
柳亭芳也不求签,他向师父讨来杯茭,问一问事。
新月形状的木质杯筊落地,又被拾起。三连圣筊,才预事顺。方念看不懂所谓的“阴面”“阳面”,可心里也随着那两只杯筊的落地相撞声起起伏伏,无法平静。
最终,方念从柳亭芳的脸上看到浅笑。应是三连圣筊,心想事成了。
柳亭芳叩拜起身,将杯筊还于殿中师父。
他与那师父相识多年,攀谈几句后,又给了师父很厚的香火钱。方念也跟着捐了一封,这还是她头一回捐香火,从前她跟着嫂子来,这些都不需她备。
两人从寺中出来,柳亭芳又问了她一遍:“掷杯筊我看挺灵,真不试试了?”
方念依旧摇头。
春风吹过来,摇落一树樱花。仿佛是粉白的雨,落在过路人的身上。
柳亭芳拿帕子替方念掸去肩发上的那些,又独捻了一瓣最娇艳的,递到方念面前。
他今日是一身纯白西服的绅士装扮,卸了妆的模样比台上还要俊俏几分。这样的公子哥儿在美人面前献花,来来往往的人难免都要驻足看一看。
方念心思不在那些外人身上,她接过花,对柳亭芳笑笑,“谢谢柳先生。”
“谢我哪样?”柳亭芳故意问她:“是谢我带你出来散心?还是谢我为你掸花又献花?”
“都谢、都谢。”方念努了努嘴。这些日子,她与柳亭芳走得很近,俩人渐渐熟络,便时常遭他打趣。
“哎……”柳亭芳叹了一声,摇头道:“我也不知你是在担心自己的哥哥,还是在担心那位追求你的周队长……”
方念将手里的花塞进柳亭芳的西服兜里,没好气地说:“都是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难不成只有我担心,柳老板无动于衷么?”
柳亭芳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贺老板说得对,那么就让我来打听一下英雄们的消息好了。”
方念不知其意,只见柳亭芳向前走了几步,拦下一名穿军服的男人。
方念的心紧跳了两下,赶忙追了上去。
“走吧,别闹了。”方念拉住柳亭芳,低声说道。
柳亭芳侧头,与她耳语:“已经问完了。”
“多谢长官相告。”转而,他又对那名穿军服的男人道了声谢。
男人冲他点了一下头,便继续下山去了。他手里拄着一根手杖,是腿脚不便的样子。方念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发一语。
柳亭芳看着她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她总这样发怔,不似刚认识时候那么活泼、那么爱说话了。
“参战的几支部队都往新都洛阳去了,仅有一些伤员被送回了南京。”柳亭芳说了这么一句,方念便才回过神,看着他。
“我想,兴许贺队长他们也已经去往洛阳了吧?你若是真想知道消息,一会儿回我那里,你等我打几个电话,定能帮你打听到。”
柳亭芳是真心想帮她,然而方念却说:“算了,没什么可打听的。即便是知道了消息,回不来,也终究是回不来。”
她脸上神情落寞,说完这话,便兀自走下山去。
柳亭芳跟在她身后,一边让她走慢点,一边说,晚上他演《锁麟囊》,邀她来看。
方念背对着他摆摆手。爬山怪累的,她要回去歇着了。
……
柳亭芳的车将她送到贺南霄的洋房大门口,方念客气了一句,问他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没成想,柳亭芳却没和她客气,笑着说:“好啊,这么别致的小洋房我还是头一回见,就劳驾贺老板带我参观参观了。”
头回见这柳亭芳,是在台上做派十足的大青衣模样,高高在上,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今两人相熟后,方念觉得他比自己的话都要多。然而这也没办法,谁让他还是自己蜡烛店的大股东呢?
方念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柳亭芳倒是看着可乐。打小在人堆里混饭吃的他,心思细腻得连女人都比不了,就方念当下的状态,她自己不清楚,可他的心里头却是明明白白的。
此时,方念在手包里翻找钥匙,却没注意到已经开了一个小缝的门。
柳亭芳轻拍她一下,压低声音说:“你出门时,忘锁门了么?”
方念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了门缝。
“不会遭贼了吧?”柳亭芳小心往里看了看,而方念却一把推开了门——
一楼大厅的沙发上,身着空军制服的男人正笔挺地坐在那里。
他的背影模糊了方念的眼睛,她喉咙发堵,哑着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然而,背对着他们的男人没有丝毫反应,方念上前一步,被柳亭芳拉住了衣袖。
方念顿住脚,红着眼回头看了眼柳亭芳。
柳亭芳小声说:“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参观。”贺南霄许是见他一个外人没打招呼便来,不大高兴,于是柳亭芳主动要求先行离开。
此时的方念已经顾不得许多,她含着眼泪对柳亭芳笑了一下,“好,你慢走。”
大门关上,方念一个人站在那里,眼泪便忍不住地落了下来。
“贺南霄……你回来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然而,贺南霄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反应……
第二十九章 春意浓
长久的沉默。
泪眼模糊中,眼前的背影,仿佛与鸡鸣山上遇见的那位军官重叠了。
春雷不知何时来的,“轰隆”一声,让方念的心沉入了谷底。
“贺南霄……” 她喉咙发紧着又唤了他一声。大雨随即倾盆,窗外的黑暗洇进了屋里。
光源消失,让人感觉不安。贺南霄睁开眼,看了看外头正下的雨。猛烈,却无声。
也不知道,她出门带伞了没有。原本要来见她的担忧,眼下又多了一层。
他轻叹,而后起身,走到电灯开关的地方。
不远处的昏暗之中,不见面容的身型轮廓立在那里。微光透进来,照在她粉白长裙的身上,宛若他归来途中所见的微绽樱花,白瓣粉蕊,是金陵春天的模样。
冬去春来,他见她时一直是在白茫茫的冬,而今她已换上一身轻薄娇俏的春服,让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景。
他忘了开灯,满心只有那幻景。一步一步,向她走过去,军靴迈出的步子不敢用力,生怕真是幻景。
方念屏着呼吸等他,眼泪都不敢再掉一颗。
然而渐近了,他却停住了。
军帽下的那双眼睛,起了雾。嗓子发堵,便更让他不知该用怎样的声音和她说话。微张的嘴就这么合上了,可他还是笑了一下。终究庆幸,自己还能再见到她。
方念似乎全都明白了。她发酸的眼睛再也撑不住,羽睫微微抖动了一下,那些流不完的眼泪便涌了出来。
一颗接一颗,全砸在贺南霄的心上。他一步迈到她身前,将她搂进怀里。
方念颤着身子,伸手环住他的腰。她从没抱过他,这一抱,忽然觉得他竟是这样的瘦。于是,她更难过起来,两条胳膊将他牢牢箍着,湿漉漉的脸颊也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
贺南霄低头,唇轻压着她的发顶。原来,自己对她不止是担心,还有从来没有过的深深的想念。
草木在春雨里轻晃,蛰伏于寒冬中的嫩绿,欣然冒头。
金陵三月,春意正浓……
不知过了多久,静静的春雨,静静地停了。天色又亮起来,光亮将拥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回了现实。
是贺南霄先松开她的,因为抱得太紧,还有她哭得太厉害的缘故,使她出了好多汗。贺南霄抬手,撩起她汗涔涔的额发。
方念却一低头,手上松开,离开他的怀抱。
贺南霄忽然才觉得自己莽撞,他收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可自己军装上湿了那一大片的印记,仍然能使人回想起方才两人那些举动,不止是亲密,还有动情。
事实上,方念没有想那么多。女孩子,总是会多一些顾虑在自己的容貌上。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哭得太不顾及形象了,现在要顶着一张花了妆的脸以及那两颗肿得和桃子似的眼睛面对他,实在是有些难为情。尤其,这是他们分别许久以来的难得重逢,实该美好一点的。
可是……
方念蓦地又想起先前进门时的情景,于是,刚刚放到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又转到了贺南霄身上。她随意抹了把脸上的眼泪,抬起头来,看他的耳朵。
“是……受伤了?”她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贺南霄的呼吸微微一窒。再度沉默了。
来的路上,反复斟酌着该和她如何说,而没想过她会察觉得这样快。其实,不管是他说,还是她自己知晓,两种方式都没有任何区别。听力受损的结果改变不了,他将成为一个废人的事也会成为定局。
他没有开口,而是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而后背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到电灯开关的位置。
伸手,将灯打开。尽管天已放晴,屋内也有了光亮,但他执着地想让这屋子灯火通明。战后养伤的那些夜晚,他都是如此,要亮着很久很久灯才能入睡。
方念走过去,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他转过脸看她,微笑了一下。
“我没事。”他终于开口。怕她担心,所以安慰她。
方念眼圈又红,拉着他手腕的手渐渐往下,分开他攥着的手,与他五指交叉,扣紧。
“贺南霄……”她说,“听懂的话,你就点点头。”
贺南霄攥着她又软又小的手,点了一下头。
方念很认真地,依旧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给他看,“我、陪、你。陪、你、好、起、来。”
就像当初她没了哥哥,他一直不顾一切地陪着她那样。如今她已经从伤痛中慢慢走出来,并且变得比从前更加坚毅。她深信,他也一定会好,一定。
贺南霄心里一酸,想要再抱一抱她。可他伸出手后,那种念想便马上打消了。他的手在她的发顶上轻揉了一下,脸上笑着,对她说了一个:“好。”
从前,身体没有残缺时,他一心想要为国捐躯。而今,连战场都不再需要他这样的废人,他又如何能以一副残躯来拖累她?今时和往日,归根究底,没有分别。
方念不会知道他所想,她已经兀自在心里筹划了许多的未来事项。方诚从前有不少好友,那些人里不乏医术高明者,或是与国外医院有联系的人。不管怎样,她都要重新与这些人恢复走动,只要于贺南霄的病情一点希望,她都会替他争取。
除此以外,她还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挣钱。不管是找名医,还是后续的治疗,钱都是必不可少的。想到这些,赚钱的动力便更足了。
她拉着贺南霄往楼上走,说是要给他看她的新成果。
贺南霄由着她牵着自己的手上楼,低落的情绪也慢慢地随着她兴奋的模样缓和了许多。
然而,在他看到她屋里摆着的那几十上百个的飞机香薰蜡烛时,严重的耳鸣症复发了……
尖锐的飞机起飞声、炸药爆炸声以及日本人那句高喊着的“天皇万岁”声交织在一起。贺南霄的脑中剧烈震荡,眼前仿佛又是那日血肉横飞的场景。他倾了一下身子,晕眩让他失去了重心……
第三十章 尘土
晕眩中的贺南霄被方念扶到了自己床上。她没有想到,他所受的伤竟会这样严重。
他没回来时,她到处打听中央空军的每场战役。然而,她能知晓那些战斗的输赢结局,却无法对其中激烈的战况感同身受。
一个多月以前,一场日本空军酝酿已久的偷袭,在黎明破晓前爆发了。
日军先后派出二十多架战机,对杭州的笕桥机场和乔司机场展开攻击和轰炸。由贺南霄、周亦宸带领的航空队以及北上助战的广东空军起飞迎战。
笕桥上空,几十架飞机穿云破雾、激烈交战。狡诈的日军不仅使用国际禁用的萨姆弹对中国飞机发起进攻,还动用了传说中最为丧心病狂的“自杀式战斗机”以期与中国军人同归于尽。
激战中,贺南霄所驾的飞机,发动机三个气缸相继中弹,若不再及时迫降,很快便将机毁人亡。
中国中央航空队中最鼎鼎有名的贺队长,他的专属座驾无人不识。那些在梦中都想打败贺南霄的日本飞行员,正如苍蝇一般纷纷围攻上来。
三架日军战机同时将密集的炮火统统袭向贺南霄,以及那架满眼杀戮的嗜血机器——“自杀式战斗机”都已放弃别的目标,紧追在他身后。
贺南霄早已视死如归,但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在自己机毁人亡之前定要将这些鬼鬽一起拖入地狱之门!
操控一架受损的飞机本连躲避追击都很困难,但在贺南霄过硬的飞行技术下,依旧击中了两架围堵他的敌机。
飞行速度正在放缓,发动机受损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贺南霄集中所有的火力向着第三架追击他的日机发起终结般的猛攻。
炮火如暴雨般击打在那架日机的机身上。仅用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最后一架想要置贺南霄于死地的日机,终于因为机身受损铩羽而归。然而此时的贺南霄显然已经支撑不住,他的飞机正在冒着浓烟,而越来越缓慢的飞行速度使那架魔鬼般的“自杀式战斗机”逐渐逼近。
就在他已经做好了与之同归于尽的准备时,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周亦宸竟驾着他的飞机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冲向了那架紧追他不放的“自杀式战斗机”……
仅一瞬,仿佛天崩地裂……
人的血肉和飞机的金属残片一起,在冲天的火光之中炸裂、纷扬……
一日以后,迫降于某片田野上的贺南霄被救护队找到。浑身的大小伤使他陷入三天三夜的昏迷。醒来时,嵌于后背的弹片已经取出。然而,听力受损的他,只能在耳鸣之时听到声音——那日的爆炸声,重复不断重复,连同周亦宸那张整日笑嘻嘻的公子哥儿的脸,也在他脑中不断重现……
周亦宸,国民政府外交官周龚明之独子,于笕桥空战中英勇牺牲。与他一起牺牲的,还有另外三名飞行员。
他们尸骨无存,因为英雄的遗骸化为了中华大地上的每一粒尘土。他们归于山川,汇入河流,用自己的血肉为每一个中国人筑成坚实而平坦的路……
……
记不清已经是在多少次耳鸣时会回想起那次战斗,耳鸣逐渐消失时,贺南霄才觉得自己正慢慢地从梦魇中抽离。
他靠在床头,疲惫地抬眼。飞机式样的香薰蜡烛,满桌满地都是。也不知周亦宸若是看见了,会作何感想。
而他已经不再因为那点事儿感到生气了,就在那日打扫战场时,他还将自己从不离身的飞机蜡烛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周亦宸”身边……
方念从楼下倒水回来,看到贺南霄已经睁眼,不安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
她走到床边,将手里那杯温水递给他,并忍不住问道:“除了耳朵,就没有其他地方受伤吗?头部?心脏?还是别的地方?”
她一边问,一边还拿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相应位置,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贺南霄接过水,另一手将她的动来动去的手握住,轻声问道:“你做的那些蜡烛,都卖给我,好不好?”
方念微微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她打算用来发家致富的“蓝色小飞机”。
“不好。”她简单明了地拒绝了贺南霄。
贺南霄看懂她的回答后,又问道:“为什么不好?”
“因为……”方念想了想,说:“你等我一下。”
只见她走到书桌的位置,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在上面写了好些字以后,又走回床前,将纸交给了贺南霄。
“做生意讲究先来后到。这批蜡烛是早先周亦宸与我订好的,他说等他战胜归来,我们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所以,我不能卖给你。”
贺南霄看到这张纸条上的内容,眼中有了热意。他将纸攥在自己手里,关于周亦宸的事,他不知该如何与她说。
方念见他似乎情绪不太好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为自己不把蜡烛卖给他才不高兴,于是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说:“回头有了新模具,我再给你做些新的。我不要你的钱,你的钱要留着好好看病。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她说了一长串的话,在说他的病,又似乎是忘了他的病。不管他能不能懂,她只是急着想让他高兴起来。
其实她不知道,不管她说什么,即便他听不到,却也都能会意。她那张一动一动的小嘴,贺南霄似乎在很早以前便无意识地在那投入了注意力。因而今日,就算不靠听的,也几乎能够理解,没有半分费力。
贺南霄如她愿地扬了扬唇角,而后说:“如果可能的话,做一个纸鸢的吧。一个就好。”
方念也笑起来,很痛快地点了一下头:“嗯,行。”
……
那天晚上,贺南霄没走,留宿在了小洋房里。
两个人将方念隔壁那间屋子收拾了出来,在睡前又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几乎都是方念在说,而她好像从来就没对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在那个不知是现实还是梦的地方也不曾有过。
次日,他们约好了要去周亦宸家拜访。方念这才隐隐觉出了事情的不对……
第三十一章 因祸得福
一天一夜了,方念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闭门不出。
从周家回来,她一句话也没对贺南霄说。贺南霄担忧,真不如她能痛哭一场。他敲门,她不开,或是隔着门说了什么,可他不见着她人,想猜都无从猜起。或许那日空战中没的人是他,也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他的气量竟这样小了,连这些都要计较起来。看她难受,他也难受。可另一层难受,是他自己心里的。
烛蜡滴淌,方念凝着看,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五十来个香薰蜡烛,从她离开周家回来,一直在做。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连贺南霄都不愿意见。
战争无情、枪弹无眼的道理她都懂,可接受现实对她来说,永远残酷。她曾是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人,她对周家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周父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今日再见,却已是满头白发,没了神采。周家几个姊妹对她很好,周亦宸在时,她们总是会讲很多他的糗事给她听,而今他没了,她们抑制着自己的悲伤反过来劝慰她。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周亦宸这样离开,自己总该为他做些什么。
各色彩绸将五十个多香薰蜡烛精心包裹,方念今日格外仔细。等她准备好一切,开门出去,看见贺南霄就站在那里。
他形容疲惫,像是等了她一夜。光洁的下颌上冒出来的青色胡茬,还有那双血丝密织的眼睛……方念有些生气。
“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她语气不好,可才想起来,他根本就……
“对不起……”她低下头,很是自责,“我忘了你听不到,所以……”
要说“对不起”的人,是他。
贺南霄迈出一小步,到她面前。方念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宽大的手掌压上她的后背,她被贺南霄搂进了怀里。
她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彻底卸了力。熬了一夜的身子倚靠在他身上,任他抱着,搂着,莫名踏实。
“好累,多抱一会儿……”她料定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她的唇语,很是胆大地说了这么一句。
贺南霄像是听懂了似的,两只手将她搂得更紧。
“方念。”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轻唤了一声。
“嗯……”方念懒懒答应,额头贴着他的衬衫,在他的胸口处蹭了蹭。
“有件事,想要和你说。”一整晚的纠结,他还是决定要告诉她事实,“是有关周亦宸牺牲的事。”
方念在他怀里抬头,“我在听,你说。”
放在她脑后的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渐渐松开。
离了怀抱的方念,站定后,听他说道:“周亦宸牺牲,是因为我……如果他没有替我去挡敌机,应该就不会牺牲……方念,对不起……”
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很艰难地拼凑了这些解释的话,道歉的话。
面前的女孩许久都没有回应,他甚至开始怀疑,他说的,她听到了没有。
“你送我的飞机蜡烛,我留给他了……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
方念将他抱住,就像他抱住她那样,打断了他的再一次道歉。
如果牺牲的是他,那么今日,她就彻底没了依靠……
方念不敢深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她一直想躲开的人,又住进了她的心里。其实,如今他这样的状况,他们反而会有一些可能。“因祸得福”这个词总是有它的道理。
方念的手攥着他腰间两侧的衬衫布料,抬起头来,将他看着:“往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不吉利。”
她说得认真又严厉,却反而让贺南霄好受了一些。他点了下头,应允她。
方念终于高兴,笑着故意逗了他一句:“贺南霄,你的耳朵是不是好啦?为什么我说的话,你全听得懂?”
贺南霄抿着的唇也微微扬起一点弧度,他摇摇头,似乎自己也无法解释。只要看到她张口,他就好像能听到声音似的。有些玄妙。
本就是玩笑的话,方念便没有刨根问底,见他笑了,也就够了。方念松了口气,终于可以伸个懒腰。
“呵哈……”连同一个哈欠,显出了她的万分疲惫,“一会儿我得回去补个觉,今晚南笙戏楼有好戏,务必是要去一趟的。”
贺南霄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南笙戏楼的开场戏是晚上七点开演,眼下是中午不到十二点,还有不少时间。
“楼下有饭菜,你吃一些再睡。”从昨日开始,每一餐他都备好了。凉了重做,想着她总得吃一顿。
不提还好,他一提,方念的肚子便“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扬着一张笑脸点了点头,为答谢他的好意,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问了他一句:“晚上托柳老板给我留了包房,他要唱《霸王别姬》,你要一起来看么?”
她特地用了“看”这个字,而不是“听”。
贺南霄察觉她的用心,便笑了一下,“晚上我在别的包房,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去。”
方念略有些吃惊地张了嘴,“你知道今晚的活动?”
贺南霄无可否认地点了下头。今晚南笙戏楼,黄署长以及其他几位同为妇女联合会会员的太太们,为战后的上海难民筹划了募捐活动。受邀人非富即贵,光军界之人就占了三分之一。他也是座上宾,这没什么稀奇。倒是方念,能用柳亭芳的关系弄到一间包房,还是挺让他意外的。
但对于她和柳亭芳的这层关系,他没问,只是说道:“晚上同去,有我陪你,就不必再女扮男装了吧?”
他这一问,方念便想起那日颇有些滑稽的装扮,令人羞赧。不过她以牙还牙的性格依旧,口里轻哼了一声,而后报复性地回他道:“黄美芩黄小姐今晚也去,贺队长该不会去的是她那个包房吧?”
贺南霄偏了一下头,凑近她一些,“你说什么?要我去你的包房?倒也不是不行。等我两场戏的时间,我便过去,怎么样?”
这人……仗着耳朵坏了,竟变得讨厌起来。方念没好气地轻推他一下,跑下楼去了……
第三十二章 战太平
轿车到南笙戏楼后门,女眷通常往这里上去。
贺南霄下车,为她拉开车门。
三月里夜风还是微凉,方念将大衣最上的扣子系好,这才探出身来。
白裙白大衣,镶着珍珠的发箍也带白色,女孩像从雪里来的,除了披肩的长发是墨色外,周身素净不掺一点杂色。
不同于那日,今日的她,虽是素服打扮,却很有女孩的样子。可她这样一个人在包房,贺南霄反倒不放心了。
“我会尽早过去找你。”贺南霄关上车门,立在她面前,说了这么一句。
“不用,你忙你的。”今晚,她也会很忙。
贺南霄没说什么,将自己的臂弯送到她面前。方念抿唇笑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似乎还是头一次这样挽着他走,不逾矩,却也显得亲近。别人问起,是兄妹关系,也很得体。
他们来得不算太晚,楼下的池座还有空席。戏楼小二领他们上楼,本是要先送方念去她的包房,然后他再走。可先路过的包房里,几乎都是他的熟人,此时都见到了,所以不得不先停下打个招呼。
“贺队!”几人不约而同地喊他。
之后,有人撩珠帘出来。
方念透过晃动的珠帘,往里瞧了一眼。都是穿军服的,只是他们穿的款式和贺南霄的略有不同。广东那边来的,方念猜测。
出来的军官对着贺南霄敬了个军礼,“贺队好。”
方念松开贺南霄,便于他向来人回礼。
“你好。”贺南霄将手举至自己的军帽沿,又放下,“你们肖队在里面?”
军官笑着点头,“嗯,在。这会儿正玩牌,抽不开身,所以让我来请您。”
里头的烟酒味儿方念这会儿便才闻得真切,戏还没开场,他们倒是先自己热闹了。不过这仗打得辛苦,轻松轻松也是应该。
这边,军官的话贺南霄似乎没太懂,他看了一眼方念。方念回神,领会他的意思后,将军官的话又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贺南霄颔首,对军官说:“先送舍妹回包房,一会儿我再来。”
军官正疑惑这兄妹俩人的举动,便往方念那瞧了一眼。只见被白雪簇拥着的桃花面女孩对他微微一笑,军官青涩便不敢再多看。他连点了几下头,对贺南霄道:“您先请自便,我们不急。”
贺南霄看向方念,见她还在往那包房里瞧,便偏头在她耳边轻声一句:“该走了。”
方念讪讪,将手又搭回他的臂弯。而后对着那位军官礼貌一笑,这才跟着贺南霄离开。
“广东来的援军。”一边走,贺南霄一边给她解惑,“今日既是募捐活动,又是对有军功之人的犒赏。”
方念点头,心想自己猜的没错,但他说到军功,她似乎一直未曾留意。于是,她往他军装上的肩章看去——没了从前的横杠,三枚三角金章也变为了一枚,“是少将了?”
没想到她竟懂得这些,贺南霄点了下头,淡淡道:“虚名而已。”当初西北某统帅为给自己 12 岁的儿子授军衔,特拍了电报给国民政府,为了安抚他,一个上校军衔就这么被授给了 12 岁的小儿。凡此种种,这年头不算少见。而像他这样用命换来的功勋,屈指可数。然而对他来说,混杂在其中,便也只能是虚名而已罢了。
方念挽着他胳膊的手慢慢往下,与他的手轻握在一起,“就这样吧,挺好的。”既是虚名,往后便不用再拼命。而他现在有了伤,也无法再去拼命。方念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贺南霄没答话,只是笑笑,松开她的手。
珠帘替她撩开,只见包房里,小莲已经到了。
小莲迎出来,先是看到方念,再看到的才是方念后面的贺南霄。
“姑爷?”她喜出望外地喊了贺南霄一声。
他听没听到,看没看懂,方念不知道。她只羞着脸瞪了小莲一眼,拿眼神警告她别乱说话。
小莲偷偷冲她吐了吐舌头,然后向着贺南霄福身一礼,改口道:“贺队长好。”
贺南霄微微颔首,没有别的话,只对着方念说:“《霸王别姬》太难等,一会儿演《樊江关》时我就来。”
都说叫他忙他自己的去,却还是想早些过来。方念嘴上不说,可心里乐意,她“嗯”了一声,冲他挥挥手,笑着催他快走。
贺南霄眼里含着笑退出去,招了小二进去伺候,这才真的离开。
“贺小姐今日还要龙井?”小二与她已然相熟,因她前些日子总被柳亭芳邀着来听戏,即便也就今儿恢复了女儿身,小二还是能将她认出来。
“嗯,照旧吧。”方念从手包里拿了一块大洋在他的托盘里,笑着说:“今晚还得麻烦你一些事,我提前先说一声谢谢。”
得了厚赏的小二躬着身嘴都合不拢了,连声说:“您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今晚募捐,方念早有打算。只是原来是想借募捐的场,卖出一些蜡烛,而今变为了免费赠送,但仅限 50 个,且是募捐价高者可得。这些,她都与各方商量好了,无论是募捐活动发起者还是戏楼老板,他们都很乐意。
安排好小二一会儿要分发蜡烛的事后,她这才得闲坐下来。
戏台上,锣鼓声已起。
坐在官帽椅上的方念,侧身与小莲说话:“开场戏是哪出?有戏单没有?”
“戏单上没写。”小莲边说,边将红色戏单子递于她。自己虽不识字,却也看得出开场戏那栏是空着的。
方念接过以后,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见到戏台上的帘子被人给挑开了。
锣鼓声依旧,未着戏服,仅着白色水衣的演员从帘子后走上台来,站定后,一一给楼上楼下三面的观众鞠躬行礼。礼毕,锣鼓声方才停下。
满座的各位观众,见到这幅情形,不由得全静了下来。只见过最后一场戏唱完出来谢幕的,却没见过戏未开场,所有的角儿都先上台来鞠躬的。柳亭芳在,其余几位今日要登台的名角也在。
戏台下的人看得稀奇,只听戏台上白色素服的柳亭芳上前一步,用他本是男儿的嗓音开口说:“今日这第一出戏,我等想唱给月余前淞沪抗战的英烈听。一段《战太平》,不知在座诸君是否愿意一同捧场?”
静得雅雀无声的戏楼之中,忽有一人从廊座起身。他抬起手,鼓掌,掌声在空旷的戏场上寥落地回荡。
紧接着,便有第二位、第三位……甚至楼上包厢里更多更多的人站起来。雷鸣般的掌声逐渐汇聚在一起,响彻整座戏楼。
台上的人再次鞠躬,锣鼓声再次响起。
“锵锵锵……
叹英雄失事入罗网
大将难免阵头亡……”
每一声每一句都唱在此时每个人的心上。
第三十三章 佳人
一曲毕,便已经有募捐款递送到台前。
广东援军的包厢里,因为开场戏而中止的麻将牌也就此告一段落。然而酒不停,两壶金陵春被广东航空队的肖队长拿来敬酒,已然就要见底。他与贺南霄曾在同一航校学习,算是同期同学。加之那日空战,贺南霄因掩护他而被击中发动机气缸,差点殒命,故今日再见,感激的话都表在了酒里。
贺南霄没有推让,也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直到戏池子里樊梨花登台,他才想起要告辞。
“肖兄,最后一杯当我敬你。”贺南霄举杯,面上已有薄薄的醉意。
肖天豪爽,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只是喝完,仍不尽兴,“怎就是最后一杯?明日兄弟我便要打道回府,今晚说什么都要同你不醉不归。”
他将壶嘴又伸过来,贺南霄笑着拿手挡住自己杯口,“今日实在不行,家中小妹独自在另一包房里,再不过去,该和我耍脾气了。肖兄见谅。”
“原来是佳人有约啊……”肖天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队长,您误会。是贺队的妹妹,方才我见了。”年轻军官在一旁提醒。
贺南霄大抵猜到他们二人是在讨论方念的身份,他笑而不语,已经站起了身。
肖天也站起来,并拉住他,压低声量却用夸张的口型对他说:“你哪来的妹妹?”
贺南霄看懂,笑着摇摇头,没有解释。
戏池中热热闹闹正演到,小姑子薛金莲足踏蛮靴、手执宝剑,与嫂嫂樊梨花针锋相对。鼓点急促,剑花繁复,两位穿蟒扎靠的刀马旦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好——”
方念的包厢里,黄署长的千金大小姐正看得投入,站起来又是喝彩又是鼓掌,就差往戏池子里抛去她的金镯子。早被她视作准小姑子的方念却无心看戏,知她是专在这儿等贺南霄,那种别扭的心理就如何也消不下去。
原来为做蜡烛生意,还故意与她亲近。如今形势变了,难免觉得自己是在作茧自缚,甚至引狼入室。今日龙井,是越喝越闷。
贴身伺候了十多年的丫鬟小莲全将她家小姐的愁容看在眼里,她扯着手里帕子思虑了一番,便撩了珠帘出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薛金莲马上就要败于樊梨花的剑下,系铃人却迟迟不能来。
小莲这丫头也是胆子壮。今日这包厢内坐着的,几乎都是穿军装的大男人。她不管那些,每个包厢瞧一瞧,势要将她家“姑爷”给找出来。
包厢内的军官见这姑娘一副气鼓鼓的模样,都以为是谁的风流债。有喝多了的打趣几句,惹来小莲一顿骂。那军官酒劲儿上来,便上去拉小莲的手腕。小莲不惧,“啪”地给他一个巴掌,那人便不依不饶叫骂着踹翻了桌子。
眼见他又要向小莲动手,方念拨开看热闹的人,冲了进来。
“住手!”
穿军装的纷纷散开,只剩喝多了的那位仍抓着小莲不放。他乜斜着一双醉眼,将方念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番,被酒精推至头顶的血液似乎愈加滚烫沸腾。
“哟,这又是哪家的小姐想和我们快乐快乐?”攥着小莲的手渐渐松开,眼看着就要伸向方念。
方念嫌恶地往后一撤步,使那醉鬼扑了个空,而她自己却不小心后背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怕她跌倒,双手扶在她肩上。方念下意识地回头瞪了他一眼——竟不是与这些人同伙的,而是位戴眼镜、着西装的非军界人士。然而,任他是谁也不行,方念弯曲胳膊,用肘部顶了他胸口一下。
男人退后半步,轻咳一声。方念这才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军官正铁青着一张带疤的脸看着她。方念心里一颤,收了方才“行凶”的胳膊肘。
“公子,没事吧?”刀疤脸军官低声问男人。
男人摇摇头,缓缓站直了身子。
刀疤脸军官依旧站在那男人身后,但如鹰隼一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名想要醉酒闹事的军官。
此时,包厢内所有穿军服的都挺直了腰背,包括那名“肇事者”。只是他们的眼神都不敢与前方的两位对视,个个一副聆训的模样。
方念瞧出来了,刀疤脸的军装与他们是一样的,可军衔明显要高于他们。这群人既不是国军亦不是头先她所见过的粤军,也不知是哪个派系。
“想挨军法的,自己站出来!”果然,刀疤脸开始问责。
众人垂眸不语,唯有肇事的那位迈出一小步,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行了个军礼,“报告长官,三团张金虎愿领军法!”
穿西服的男人往满脸是泪的小莲那看了一眼,用余光示意刀疤脸军官。
刀疤脸会意,厉声对那张金虎说:“向两位小姐道歉!两位小姐若不肯原谅,军法加倍处置!”
刀疤脸的声音吓得小莲身子一抖,方念伸手拉住小莲,将她护到身后。许是想到贺南霄就在不远处,因而给了她胆量直视刀疤脸。
“道歉就不必了。”她毫不畏怯地说道:“请你管好自己的人,别以为上阵杀了几个鬼子,就能欺负同胞、胡作非为!今日这出戏,你们原是不配看,有自知之明的话,就趁早回家去!”
方念说完这话,拉着小莲便往外走。门上珠帘被她生气一甩,一串串彩色的珠子便相继垂打在刀疤男的后脑勺上。
被称为“公子”的西装男人,回身看了一眼,刀疤男难得窘相,于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带着一肚子愠气的方念,脚下生风,脚踩着小高跟很快便回到了自己包厢门口。待她撩起一半珠帘,这才瞧见贺南霄已经坐在里面。
黄署长的千金大小姐,正用蘸了龙井茶的手指在桌上给他写字。
指尖落下最后一笔,贺南霄的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黄小姐立马露出一副又开心又埋怨的娇态,“哎呀,又被你猜中啦?可真没意思……”
方念几步走进去,与贺南霄擦身而过。
只见她一手抓起自己的手包,一手摘下衣架上的大衣。半个字都没说,一进一出,转身离开……
第三十四章 醋意
自鸣钟滴答、滴答走着,不紧不慢,落在方念烦闷的心上。
她坐黄包车回来,逃得飞快。没有回头看,也不知道贺南霄是追出来了,还是仍在卿卿佳人的身旁。
黑了灯,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却将门留了一条窄窄的门缝,没有关严。这样若他回来想要敲门,自己不想回应时,他可以自己看着办。可万一他以为她已经睡下了呢?方念揪了揪被子,最后还是伸出一只胳膊出去,摩挲着,将床头灯打开。
灯才一打开,便听到门外有了动静。她赶紧将胳膊缩回被子里,耳朵竖着,仔细听着外头的声音。
军靴轻踏在木地板上,由下自上,由远及近。他不慌不急的态度就如同桌上那台自鸣钟,让方念心焦。她屏住呼吸,窝在一团晦暗不清的光里,等他的停驻,等他的声音。
约摸那自鸣钟的秒针又转了一圈,站在门外犹豫了半晌的人才开口说话。
“方念,没睡的话,我们聊聊好不好?”
聊?如何聊?她就算是答“好”的话,他能听见么?对于一个听力受损的人来说,方念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体贴,门都开着了,难道还要她请他进来聊么?从前她生气,方家上下可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待遇。
这边气哼哼地想着,那边却已然没了动静。
方念好闷,掀开被子喘气。这人大概是迂腐,没有悟性又不会说漂亮话,都不知道女孩子们是怎样被他吸引的。黄美芩娇嗔的那一句“可真没意思”立时萦绕耳畔,一股莫名的醋意便涌了上来。“没意思”还缠?女人可当真都是言不由衷的。
生出的怨怪从贺南霄波及至黄家大小姐,方念哂笑她,自以为自己能有多清白。
对于贺南霄这样无趣的男人,她曾有过一次不好的经验,决心不会再有第二次。总之,他也不会有多少手段,如若再“上当受骗”一次,那她该比黄家大小姐还要傻。
“今晚的蟹壳黄烧饼不错,我包了一份回来,你要不要尝尝看?”门外的人听说她今晚光喝了一肚子茶水,什么食物也没进,便在回来的时候特地让戏楼老板给备了一份她应该会喜欢的吃食。
方念肚子“咕噜噜”一响,蟹壳黄烧饼外脆里酥、香而不腻的口感便顶去了脑中别的念想。她咽了咽口水,觉得实在没必要与自己的胃过不去,便自己给自己搬了一把“梯子”下。
她从床上下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昂着头打开了门。
等在门外的人终于等到她的露面,略安心地笑了笑,“还热着,你……”
贺南霄话未说完,接过东西的方念便要关门。贺南霄反应快,伸手挡在门沿上。
“你还要干嘛?”方念拧着眉,推门的手用了力,又不敢太过用力。
贺南霄的手抓在门沿上,不松却也不敢往她的方向推。
“方才说的,不知道你听到没有?我想和你聊一聊。”僵持中,贺南霄低声一句,可看到她有些涨红的脸,便又说道:“要是……你累了的话,明日再聊也可以……”
他败下阵,松开了手,方念那边便很容易地将门推了过去。门缝在他眼前变窄,以为门将关上时,门又被打开了。
“明日没那闲工夫。”方念冷着脸看他,一字一句地说。耳朵不好可太不便利,连吵架都得面对着面,方念忍不住腹诽,人已经拿着蟹壳黄烧饼坐到了床上。
贺南霄顺从地点了下头,一步一小心地进了她的闺房。这房中仅有一张侧对着她的沙发以及一张梳妆椅是可坐的,他瞧了瞧,决定还是站着罢。
方念见他站在离自己足有一丈远的地方,且并不打算坐下,客套的模样仿佛这两天亲近的相处都是假象,这便气急地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烧饼。
贺南霄不知她的心思,甚至有些无辜地先提起了今晚的事,“方才在戏楼,我没注意你在门外,是因为听到我和美芩的话,才走的么?”
方念冷哼了一声,“哪敢打扰你们。”
贺南霄听不出那语气,可看她对烧饼咬牙切齿的,多少也能明白一些,“是……生我的气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使得方念显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张,“谁生你的气?好笑,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我走,是因为……是因为……”
贺南霄如今总是盯着她看,那双浓密睫毛下的眼睛,如夏夜深远的天空,带着透彻的真诚。说谎时被他看着,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
方念左顾右盼,避开他的眼神,提高嗓门坚定自己所说的就是事实,“我走是因为小莲让人给欺负了,我气不过!我想走!”
贺南霄了然,这件事在她走后便有同僚向他说了。后来也是因为那边为首的军官过来道歉,才耽误了他追方念。他走到放着小茶壶的桌子旁,沏了一杯水,送到方念面前。
方念方才吃得急,嗓子眼发干,于是二话不说接过他手中的水,大口喝了一口。
“是桂系的人。”贺南霄神情严肃起来,“那人在我回来的时候,大约已经拖出去枪决了。”
方念第二口水刚入喉,被他的话吓得呛了出来。
“咳咳咳……”那人的脸浮现在眼前,如同卡在嗓子里的水和烧饼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方念咳得脸都红了。
贺南霄懊悔,不该和她说这些。他伸手在她背上顺着轻拍,也不知该安慰什么。这件事于他来说,虽有出乎意料的地方,但深想,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是真的……被……被枪决了?就因为今晚小莲的事?”方念平静下来,抬头问他。
贺南霄点头,用自己的拇指指腹轻轻揩去她嘴角的饼渣,一面语气和缓地对她说道:“桂系治军严明,像今日这样的事,在他们军中是绝不容许发生的。”中央政府的军队若能有这样的军纪,大约败战就能少吃一些。他这样想着,并没有说出来。女孩子心软,总听不得太多冷血的事情。
“别想太多,不是你或是小莲的错。军人总有军人该守的规矩。只是走到了这一步,没能殉国,而是因为一些浑事死在同袍的枪下,难免让人唏嘘。”贺南霄一边劝慰她,一边也在感慨。
方念垂眸,剔了几粒手中那半只烧饼上的芝麻,复又抬起头来,问他:“你呢?若是无法殉国,你会不甘心么?”
她的问话,让贺南霄陷入了沉默。如今,他连上战场的机会都失去了,又谈何殉国?
他没回答,方念却已然知晓了答案。黄美芩与她一样,受损的听力对他来说是一种阻碍,可对于她们来说,却是未来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然而,他那颗心向着哪儿,黄美芩或许不知道,她却知道。
“如今你这样,黄家小姐还惦着你,也是不易。不如你和她……”
“我没想过。”贺南霄直截了当,断了她后面的话。
醋意似乎消减大半,方念咬了咬想要上扬的唇,又说道:“明日我陪你去看医生。美国回来的,听说对耳疾颇有研究。”
贺南霄见她似乎已经消气,便笑着,伸手在她脑后摸了摸,“好,都听你的。”
第三十五章 保密协议
对于贺南霄的耳疾,方念早些时候便联系好了。中央医院的院长与方诚是旧交,托他的关系,方念打听到有位专攻耳鼻喉的医生将从美国回来,像这样的专科大夫,在当时的中国可谓凤毛麟角。方念问好了时间,在这位医生第一天上岗时,便拉着贺南霄堵门去了。
不论是红包还是金陵特产,方念都已准备妥当。与官宦之家那些小姐不同,方念有她单纯直接的一面,却也有商贾之人交际时会用的世俗伎俩。这些伎俩有些人大约会看不上,但对于贺南霄来说,他乐于接受,并且甘心受她安排。从前那样刺头的性格,如今好似被人抚平了。这种悄然的改变,贺南霄自己也正在一点一点的察觉。
车进医院大门,有几只狗正围着打架。准确说,是三只大狗在围攻一只小狗。方念透过车窗看到了,拍拍贺南霄让他停车。
她最看不得这种以大欺小、仗势欺人的场面,从前方诚还在时,她靠着哥哥,没少管一些闲事。如今这毛病是改不了了,贺南霄在她身边,便也纵着她去。
车子熄火,两人正准备下车,便看到已经有和她一样的人抢先去为那只小狗解了围。
几块石头相继砸中每只大狗的头部,精准无误。恶犬回头,用猩红的双眼搜索“凶手”。方念扒在车窗上远远看着,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那人弯腰,作势从地上又要捡石头,垂着长长口涎的恶犬们这才望风而逃。
方念终于松了口气,说着“好险好险”,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
在她一旁的贺南霄,笑着摇摇头,是笑她善良单纯,也笑她太过多余的担忧。看那人的身手,几只狗显然不在话下。
汽车后视镜里,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方念一眼不错地看着,看他脱下自己的西服,将地上那只受伤的小狗包裹起来,这才离了视线,会心地笑了。
……
两人在护士的帮助下,顺利地找到了那位专科医生的诊室。他们到的早,不仅诊室门口没什么人,连医生也还没到岗。
方念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字条,看了一眼。
“严知行。严大夫。”她默念一遍,将字条又放回手包。
贺南霄低头看她,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这病若无法医治,该多辜负她的辛苦奔走。可若是治好了呢?生离死别便是他们必须要面对的最为现实的问题。
在这两种可能性之间,他竟然有些难以抉择了。
方念见他脸色不好,便轻轻拉住他的手,安慰地说:“别怕,今日顶多就是做个检查,很快的。”
她像哄孩子那样,柔声地哄他,使得贺南霄心中那杠天平向一边稍稍有了倾斜。他点点头,对着方念笑了一下。
长长的走廊上,有人往他们这边走来。方念松开贺南霄的手,逆着光在期待中分辨来人的身份。
人慢慢地走近,按身型轮廓,方念认出了他。她略偏了偏头,小声地对身旁的贺南霄说:“是救狗那位,难不成抱狗来治伤了?”
贺南霄的眼神始终落在那人身上。步子不慌不忙,有异于普通人的协调性和坚定感,加之先前用石头击狗的动作,贺南霄判断,此人不是参过军便是习过武。
然而,他的猜测中似乎没有包含从医这一类项,而有些事偏偏就是那么令人意外。
“是来看病的?” 严知行抽出抱狗的一只手,看了看腕上的瑞士表,“呵,头一天上班,我还以为我迟到了。”
前一句话是对站在门口等候的方念和贺南霄说的,后一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因见到医生而高兴的方念,二话不说,一并将他的两句话都回应了,“是的,严大夫,我们是来看病的。来得早了些,并不是您迟到了。”尤其想到这位医生方才在医院门口的善心之举,方念很乐意回答他的所有问题。
严知行上下打量了一下方念,并略过她身旁的大男人,而说道:“帮我抱一下狗,我好开一下门。”
方念愣了一下,而后想要上前,却被贺南霄拉住了。
“我来。”贺南霄说着,便走到严知行的面前去,伸开手。
严知行这才无法忽视地看了他一眼。仅一眼,他便收回了眼神,仍是一手抱狗的姿势,一手在西服兜里摸到了钥匙。
“不敢劳烦了,怕弄脏将军的军服,我还是自己来吧。”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诊室的门给打开了。
严知行抱着狗进去,方念紧随其后拉着贺南霄。
“严大夫,我们是龚院长介绍来的,不知他和您说过没有?”方念先亮出这张关系牌,想着接下来他才能尽心给贺南霄诊病。
严知行并不理会,而是自顾自地在察看那只小狗的伤势。
方念以为他没听到,便上前两步,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严知行蹙着眉,抬起头来,将她看着,“若是看病的话,麻烦去门口排一下队。等我处理完手上的病人,自然会喊你。”
“不是,严大夫,我们第一个来的,您哪来的其他病人?”方念发急,想要戳穿他的谎话。
谁知,严知行指了指办公桌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说道:“是它先看到我的,所以,你们只能算是第二位。”
方念看了一眼他办公桌上的小狗,又看了看自己,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她咬了咬唇,想要和他理论,站在她身后的贺南霄伸手将她拉住了。
“算了,再等一等,不碍事。”贺南霄语气平和地劝她。
“可是他……”
目中无人、不讲道理……方念想说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到严知行笑了笑,对她说道:“今日,倒是可以为小姐破个例。谁让我欠您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情呢?”
这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话使方念费解得摸不着头脑,当她再次看向严知行时,发现他已经戴上了那晚在南笙戏楼戴过的金丝边眼镜。
方念不由得张大了嘴:“噢——原来是你啊!”桂系的公子。
严知行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保密,包括对你身后那位。”
方念敛了敛脸上兴奋的神色,她笑着点了一下头,在贺南霄的眼皮子底下,和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达成了一个“保密协议”。
贺南霄皱着眉与严知行对视。
与他的紧张不同,严知行老神在在。他一手抚着桌上的小狗,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始终在笑。
第三十六章 威慑
贺南霄对他的主治医生没有好感,甚至已经没有意愿想要在这进行长期治疗。可当下该配合的,还是不得不配合。
通过一系列检查及问询,严知行对他的病情已经大体了解。他一面收着检查器具,一面只对着方念说话:“基本可以判定是神经性听力损失。如果耳鸣症状有所缓解,会是一件好事。”
已换上白大褂的严知行,让方念感到心安,她认真听着,点了点头,“那可以彻底治愈么?”
严知行微微蹙眉,严谨回答:“不好说。但能肯定的一点是,即便通过治疗恢复了听力,也不会是从前未受损前的状态……你是他的什么人?夫人?还是女朋友?”
严知行忽然转了话锋,方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哦,都不是。我是他妹妹。”
“呵,不太像。”严知行笑了一下,贺南霄那双足以慑敌的眼睛已经盯了他很久了,“你们俩同父同母的么?”
“是。”
“不是。”
方念与贺南霄同时回答。然而,两人的答案中只有一个是正确的,这已然不用再问。
严知行耸了耸肩,方念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这和我的病情有什么关系么?”贺南霄心下不悦,觉得严知行过问得未免太多了。
严知行靠在办公桌桌沿,交叉双臂于胸前,泰然自若地直面贺南霄的“审视”,“这位将军,有一句医嘱还请您务必遵从。有些话、有些事不是说给您听的,你就不要想方设法地去探听。减少用耳,减少用脑,让自己充分休息。这样,对病情恢复才能有所帮助。”
严知行说了一长段的话,贺南霄能会意的并不多,他脸上显出一丝急色,微微攥了拳。方念察觉出他的情绪,立刻在他身边轻声安抚:“医院的大夫总是这样的,你不要介意。我来和他沟通,你先到外面透透气好不好?”
贺南霄慢慢松了拳,却摇了摇头,“你和我一起出去,我不想再治了。”
方念听到他这般说,脸色便沉了下来,“先前都说好了,如今说不治就不治了?”
贺南霄见她有些生气的模样,垂下眸,没有说话。
“行,不治便不治了。往后也省得我费心。”方念说完扭头就要走,贺南霄愣了一下,追了两步,拉住她的手。
“治。我出去,你留下。”
正在气头上的方念,被他这一句话惹得偷偷笑了一下。而后回过身,装作还有一点愠气在的样子,对他说道:“今日允许你抽支烟解解闷。但只准抽一支。”
贺南霄没脾气地点了一下头,慢腾腾地松开她的手,不大安心地出去了。
诊室里,只剩方念和严知行两个人。方念走上前,离严知行稍近一些,用带有歉意的语气对他说道:“抱歉啊,严公子。我哥哥因为这病,情绪有时候不太好。还请您多见谅。”
一声“严公子”,仿佛将两人又变回那晚在南笙戏楼时的关系。彼时虽是第一次见面,但“英雄救美”这种桥段所衍生的关系,总要比单纯的医生和病人家属的关系要亲近一些。
然而对于方念这种想要套近乎的行为,严知行并不打算领情。他抬起眼看了看她,手仍在一下一下温柔地顺着办公桌上的小狗,“小姐倒是会说话。方才说‘医院大夫总是这样的’,如今又说是‘哥哥情绪不好’。两面打发,似乎把人都当成了傻子。”
“严公子您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念想要解释,然而严知行抬手制止她接着往下说,“令兄的病还是另请高明吧。我看病还从来没看过别人的眼色,就这不到半个上午的功夫,也不知被他瞪了多少回。哦,加上那晚在南笙戏楼里的,小姐对我撂的狠话,我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狠……狠话?”方念回忆了一下,没记起来。
严知行叹了口气,模仿她那晚的模样,将那狠话又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今日这出戏,你们原是不配看,有自知之明的话,就趁早回家去!’ 呵,‘趁早回家去’……我这万里迢迢赶赴着来上岗,小姐却让我‘趁早回家去’?”
方念想起来了,而此时,却已然解释不清了,“这……这并不是针对您说的,我说的是……说的是……”
“那些人都是我父亲的部下,小姐说他们,就等同于在说我的父亲,在说我。”严知行神情严肃起来,看着方念。
“所以……所以那人是真的被处决了么?”方念想起贺南霄所说,有些胆怯地问道。
“是。以儆效尤是我父亲一贯的做法,我只是替他下了一道命令而已。”严知行说完这话,看到女孩稍稍往后挪了一步。他心下满意,吓唬她的目的便算是达到了。
他勾唇一笑,将桌上的狗抱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帮我个忙。”他说。
方念回过神来,抬头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狗,“什……什么忙?”
“替我养这小家伙一段日子。等它伤好了,放了就行。”严知行说着,便把狗放进她的怀里。方念无端端被派了这样的任务,连拒绝都来不及说。
“那位少将军的病,我会写信到欧洲给我的导师,请他把把关。”
这话一出,方念便兴奋得瞪大了眼睛。此时别说是一条狗了,就算是十条、二十条她也养得起、养得动。
“严大夫,要是那样的话就太感谢了。”方念眉眼弯弯的,发自内心的开心。
“这会儿又不称呼‘严公子’了?”严知行打趣地问。
方念连连摇头,“我不认识什么‘严公子’。我就知道中央医院有位治耳疾的严神医,医术超群,待患如亲。”
严知行忍不住笑起来。这姑娘悟性可真是极好,漂亮话说起来是一套又一套,而性情却也是真性情。这么多种可贵又可爱的品质叠加在一起,很难让人不与她亲近。
他伸手,摸了摸方念怀中的小狗,柔声对它说:“跟姐姐回家去,等有空了,我就去看你。”
……
方念从诊室里出来时,怀里多了一只狗。贺南霄见了,问她:“这是做什么?”
方念想起严知行明里暗里的那些话,便对贺南霄撒了个谎:“哦,我看它怪可怜的,想带它回去养伤。”
贺南霄听到这话,眉头紧锁。
“你……不会不高兴吧?”方念装作小心翼翼,故意试探。
贺南霄见她一副不敢大声说话的模样,心便软了。
“不会。”他松开眉头,伸手从她手里接过了狗。
……
方念不知,其实他对狗毛过敏。然而贺南霄想的是,一会儿路过药房,须买一些苍耳子粉才行。
第三十七章 谎言
一勺苍耳子粉,和水吞服,贺南霄缓了半晌,鼻腔内难言的刺痒感才有所缓解。将药粉收好,脱了身上的衬衣正想卧床休息,房门便被叩响了。
然而,贺南霄听不到,被子才掀开一半,就见方念推门进来。
“贺南霄,你快出来帮……”方念脚下顿住,猛地见到一副半赤裸的男人身体就在眼前,呼吸一窒,脑袋空白。
与她的反应如出一辙,贺南霄也僵住了身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床前。
半开的门,半开的窗,让春风有机可趁地溜了进来,将窗帘一下又一下地撩起。
静默之中,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呆愣在原地的方念惊了一哆嗦。
门被关上了。
贺南霄回了神,伸手抓过椅背上的衬衣,背过身去。
看完了前头,看后头,只一会儿功夫,男人的半个身子便让她给看光了。宽肩、窄腰、精壮的身型和紧致的肌肉线条全都烙在她的脑中,再也出不去了。
军绿色的衬衣已经将眼前的赤裸遮盖住了,然而方念的心仍在乱跳。心跳声之大,连她自己都能听到。
“我……我去楼下等你。”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也不管他是否听见,踩着发虚的步子,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贺南霄听不到她的声音,背着身自顾自地系着衣扣。手指飞快,可越快越乱,平日从不出错的事,这会儿倒是笨拙了起来。
“马上就好。”他顶着一头急汗,将最后两颗衣扣系好后转过了身。
方才误闯的女孩已不在屋里,慌乱仿佛是在一瞬消散。贺南霄抬手,摸了摸自己微红的耳尖,无端端又想起她方才的模样……
楼下小花园里,方念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膝,对着几块砖瓦发呆。她聚精会神地想事儿,想着想着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往上咧。那只被她抱回来的小狗,此时正伏在她脚边呜呜叫着,然而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闭上了耳朵。
贺南霄走到她身后轻咳了一声,方念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哎呦”一声,蹲麻了的双腿让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贺南霄两步走上前,弯下腰,伸手搀住她。
“麻……腿麻了……”方念手扶在他胳膊上,腿上却好像针扎一样使不上半分力气,没法起身。
“搂着我。”贺南霄没多想地说了这三个字,方念却愣住了,半天没有动静。
贺南霄看着她,语气不悦地问道:“想什么呢方念?从医院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没……没什么……啊——”身子忽然悬空,方念吓了一跳。贺南霄将她橫抱起来,仿佛就是要故意吓她一吓。
方念的双手下意识地圈住他的脖颈,人贴在他怀里,眉眼便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就这副样子,还想给狗搭窝?也不怕它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贺南霄极少这样“毒舌”,而方念也极少一句都不还嘴。
那只受伤的小狗,像是听懂了一般,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从花园进了楼。
走到沙发前,贺南霄小心地将方念放下。
“好点没有?”他挽了挽衬衣袖子,又松开两粒领口的扣子。
微微露出的喉结,因他说话而上下滚动着,方念盯着看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嗯……好点了。”
贺南霄双手叉在腰上,看了看坐在她脚边的小狗,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看那严医生出身应该不错,家里说不定养着不少佣人,怎么就用得着你来养这狗?”
问的是养狗的事,但旁敲侧击的是严知行的家庭背景。
方念垂着眸,活动着自己的脚腕,仿佛事不关己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原说是她看那狗可怜所以才想养,而现在,在贺南霄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下,“不知道”三个字便已经是句谎话。
贺南霄不大高兴,便又问道:“你与他是在哪儿认识的?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方念转着圈的脚腕停下,心里头已快速酝酿了一套说辞,“戏楼里见过啊,他来买我的香薰蜡烛,之后就认识了。”
贺南霄“呵”的一声笑,早就看穿她躲的闪眼神中暗藏的内容。她不想说,那便罢了。
“今晚我有事,就不必等我回来了。”
贺南霄淡淡地说,语气中透着冷漠。方念听出来了,她一只脚踩在鞋上,站起身来,问贺南霄:“你要去哪儿?”
贺南霄犹豫了一下,仍旧没有告诉她。
“夜里关好门,饿了的话就到附近买一些回来。”
对于贺南霄的顾左右而言他,让方念有些生气,“贺南霄,我在问你去哪儿,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贺南霄面色无波,反问她说:“我问你的问题,你不是也没回答?”
方念这才明白,他这一直别别扭扭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抛去脑海中那些无关的事物,方念又变回了伶牙俐齿的模样,“你无非是想知道人家的出身和家庭背景,我说了不知道,你还不信。那么你说,为何我与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连你的出身和家庭都不知道呢?如果有人问起,我却说不知道,你觉得会有人信么?”
贺南霄顿时被她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可想了想,发觉她说的也确实是事实。他思忖了片刻后,对她说:“我是家中独子,父亲几年前去世了,还有一个哥哥,也去世了。“贺南霄微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我家并不如航空队里的其他人富裕。我母亲是乡下女人,为了我能入航校学习,付出了很多。这也是我父亲在世时,便极力阻挠的,但我还是走了这条路。”
贺南霄说完,便看向有些呆愣住的方念,“大体就是这样,你还想知道什么?今天都一并问了吧。”
方念没想过,他竟会真的将自己的家庭背景拿出来说一遍。她想了想,而后问了一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你……家中真有未婚妻么?”
第三十八章 插足者
澜庭酒楼小包间内,特从桂林带来的佳酿已喝完一壶,王明甫却还未搞定他的老同学——贺南霄。他愁眉不展,自斟自饮了一杯,叹了声气。
贺南霄笑了一下,为他又斟满,“叙旧如何还让你叙出了烦恼?那不如喝完这杯就收了吧?”
王明甫拿手点了点他,无奈道:“老贺啊老贺,你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我是单纯和你叙旧么?非得让我低下头来求你?”
王明甫知他耳上有伤,今日与他说话,便都是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的。实在是难为了他这个急性子。然而,为了能完成重任,便如何都可以。包括他所说的“低下头”去求他。
“那倒挺难得的。往日在航校,你哪里肯向我低头。”贺南霄说笑,故意打趣这位昔日与他正锋相对的老同学。
王明甫听他如此说,便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成!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说着便拱了手,作势要给他三鞠躬。
贺南霄及时将他拉住,笑说道:“行了,我受不起你这个。坐下好好说话。”
王明甫被他拉着,不得拜,急得差点跺脚,“那你说,要如何你才肯来?”
贺南霄敛了笑,拉他坐回位子,恢复平日严肃的模样,“广西是个好地方。严督军对于空军的重视,我也是有所耳闻。”
一年多以前,桂系统领严焕麟花费 1000 万大洋成立空军,之后又耗费 500 多万大洋供给航空队,使地瘠民贫的广西终于筹办起一支颇具规模的空军队伍。之后严焕麟又下令发行航空公债,规定全省公职人员分期扣一个月的薪金作股本,又在全省田赋中加征若干成作民航股本,种种举措,都是为了壮大桂系的空军。然而即便如此,桂系的航空力量依旧不敌东北军及国民军,更别说要与外国空军势力抗衡,这使严焕麟深刻意识到,不仅要有先进的航空设备,更要有技术精湛的航空精英。
作为航空界无人不知的“暗夜苍枭”,贺南霄便是严焕麟一直想要招揽的一员大将。原来贺南霄未患耳疾时,这种念想难成现实,而今虽然他听力受损不能再飞,但若能将他聘为广西航校的高级教员,实为桂系空军之大幸。此番王明甫被委以重任,便是要将贺南霄纳入桂系。上头说了,不论贺南霄开出何种条件,都要尽力满足。同样地,那日粤军航空队的肖天也向贺南霄伸出了橄榄枝。
对于这些地方派系的诚意,贺南霄不是不知道。然而,从前他没想过这事,今日却是有了其他现实阻碍。
王明甫凑他近了一点,就怕他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然而,不出所料,贺南霄还是说道:“严督军大力发展空军的做法让我很是钦佩,但我有我的顾虑,不知道明甫兄你能了解几层?”
王明甫阖上眼,揉按着太阳穴,有些心累,“在航校时,所有同学里就属你心思深沉,你的顾虑在我这全不是问题。”
王明甫说的倒是事实,出身不同于其他非富即贵的那些同学,贺南霄能有机会念航校、驾飞机,全是凭着母亲对抗父亲,拿出他们家几乎所有的家底才争取到的。面对得来不易的航校名额,贺南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努力和小心。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他如今出众的能力和卓著的军功。
而面对如此家庭出身的人,竟无法用名利来将他“收买”,不止王明甫心累,那些想要拉拢贺南霄的派系同样都很心累。
贺南霄见他如此反应,便笑了一下,举杯说道:“不管怎样,今日我是要谢你的。”
“谢我?”王明甫睁开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贺南霄微微颔首,“谢你及时将我解救出来。”免去他回答方念问出的那个问题。未婚妻……将这样亲昵的称呼安在一个他所不爱的女人身上,后脊梁总会忍不住地冒汗。
王明甫想起来,心情忽然大好,“原来如此,我说你开门见到我,怎么会有种发自内心的高兴。”想来,贺南霄这小子方才又是让某位痴情的小姐给缠住了,否则今日这顿饭能不能吃成都是个问题。
他在航校时,便是有名的“冷面公子”,纵有多少富家小姐中意他,他也始终不为所动。王明甫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这点,这小子怕不是不喜欢女人……于是,今日除了优厚的名利条件,王明甫还为他准备了一样很不一般的“大礼”。
王明甫脸上笑意涟涟,他举起手来拍了两下,守在包间门外的军官便将门给打开了——
一位身着纯白西服的男人,手拈一方锦帕,款款而来。他不施粉黛的脸上,有着女儿家的娇俏和少年郎的俊美。尽管没有戏服加身,也能让人瞧出他玲珑而曼妙的身姿。一蹲、一福,他朝着贺南霄缓缓施礼,那副柔而清亮的戏嗓对着贺南霄轻唤了一声:“贺先生好~”
王明甫笑着去瞧贺南霄的反应,希望自己送上的这份“大礼”,能送到他的心坎上……
……
夜里十一点已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方念难以入睡。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他不回来过夜而心烦,还是因为那个问题没有得到他的回答而气闷。只要她闭上眼,想到的便是他冷眼看着自己的模样,不似从前那般温柔、有温度。
再深想,便觉得他的反应似乎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自己仿佛是个不道德的插足者,竟想堂而皇之地介入人家的感情关系。方念又开始气自己,当初要远离他的初心,如今都已抛之脑后。
她生气地用被子闷住自己,又烦躁地踢开,反反复复几次,眼圈都红了起来。好想哥哥,好想嫂子,如今没有人能替她做主,更没有人能听她倾诉……
她掉了几滴眼泪,在自己的呜咽声中,仿佛听到了楼下门铃在响。她连鼻子都来不及吸,便屏着呼吸专注再听。
门铃声再次响起,并且连着响了几声,一声急过一声。方念从床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了楼……
门外,柳亭芳扛着醉醺醺的贺南霄,苦苦支撑着站在那里。他忧闷地想,若是再按一次门铃还没人开门的话,他就要把贺南霄带回他的住处去。
等他抬起手,要再次按下门铃时,大门终于打开了。
光脚来开门的方念看到门外的两人,大为吃惊,“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柳亭芳没有解释,而是对方念喊道:“别站着了,快来搭把手!”
方念仿佛被他叫醒一般,“哦”了一声,赶忙伸出手,架住贺南霄的另外半边身子。
两人合力,终于将一米八五的大男人抬进了屋。柳亭芳快没了力气,便主导着,将贺南霄丢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也不管方念一会儿要如何将他搬到楼上房里。
“我算是见识到了,”柳亭芳累得直不起腰,边喘着粗气,边对方念抱怨道:“你这哥哥,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今晚我给他唱了将近十段戏,陪他说了一晚的话,他竟还给我整这么一出。罢了罢了,往后我与他只敢在戏楼相见,别处再也不敢见了。”
方念看了看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的贺南霄,又看了看仿佛苦不堪言的柳亭芳,心中疑惑却又兀自生出许多猜测,“柳亭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亭芳拿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摆摆手说:“别再问我,明日问问你的兄长。我把他交给你了,你就好好照顾他吧!”话说完,柳亭芳便落荒而逃。
方念双手叉着腰叹了口气。她看了看沙发上醉意深沉的男人,有些赌气又有些委屈地说了一句:“我又不是你的未婚妻,为什么要我照顾你?”
沙发上的男人皱了皱眉,抬手扯掉衬衣最上的两粒扣子。长腿一动,险些从沙发上掉下来。
方念赶忙跑上前,蹲下身,将他扶住。
而他不知好歹地压向她,搂着她的身子滚到了地上……
第三十九章 无措
方念下意识地抱紧跌下来的人,第一反应不是顾着自己,而是怕他受伤。然而,等两人落地时,她才发觉,自己才是被护着的那个。
男人的大掌拢在她的脑后,一手将她搂着,以他的身子着地,几乎没有磕碰到她一丝皮肉。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就如同计划好的一样,完美得全然不似一个酒醉之人能够完成的。方念似乎懂了,却还不想拆穿。
放任两人的身子紧紧挨在一起,仅隔着她薄薄一层轻绡布料的睡裙加他一件军衬衫的距离。里头便是女人和男人不着一物的肉体,白日她见过他的,眼下竟如此之近,从未有过。她斗胆肖想了一下某些隐秘的画面,便红了耳廓,心跳如雷。
她贴在他胸前的手,微微攥皱了他的军衬衣。有些发烫的面颊在他颈窝处轻轻蹭了一下,“所以今晚……是和柳亭芳在一起?”她嗫嚅着,猫儿般的声音里夹带一丝丝醋意。
然而,身下男人对她的问话没有一点回应,只是手还将她紧紧抱着,完全没有想要松开的意思。他不知道,自己略快的心跳、故意放匀的呼吸,她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装醉败露而不自知,就像故意避开她的问题一样,也会惹人生气。方念蹙了眉,抬眼看他。不改的面色,始终闭着的眼睛,仿佛都在向她彰显他超强的军人定力。然而,她是女人,还是从小被娇惯到大的女人,她的忍耐力可不及他的定力半分。
深呼吸一下,如同被人欺负后便要报仇的小豹子一般,方念一口咬在了贺南霄的肩上!
“嘶——”贺南霄吃痛,终于发声。
而方念在趁他稍稍松手的时候,将他推开,并坐起了身。
“想装你便装一辈子,别拉着我和你一起。”她回眸,对着已经半睁了眼的男人冷冷地抛下这句话。
将要站起身时,手腕被他拉住了。
“对不起,方念……”简单的一句话,被他说得很是艰难。然而除此之外,别的话更是无法开口。
方念甩开他的手,强撑着从地上起来。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的结果让她难过。她开始后悔,开始自责,同时也在心里嘲笑自己,对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动心,她活该痛苦!而在同样一个人身上栽了两次,更是她咎由自取!
她抹掉脸上的眼泪,大步离开。贺南霄从地上起来,用有些踉跄的脚步追了上去,“念念,你听我说……”
他又想去拉她的手,然而,她停下来,就站在他面前,含着眼泪的双眼委屈而忿忿地直视着他,让他不敢再妄动。
“你说。”方念语气平静,可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贺南霄这一生,就没有任何无措的时候。敌强我弱时于绝境中拼杀,一心要进航校而忤逆父亲,违背母亲心意将“未婚妻”弃于乡间……每一桩每一件,他都只按自己的心来走,哪里有过胆怯和退缩的时候?然而,就在此刻,看着满脸是泪的方念,他觉得自己糟糕透了,包括他那颗从来就很坚定的心,此时也无法再强硬起来。
“我……”他组织不了语言,想了半天,吐出几个字,“你别哭了,好不好……”
方念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好笑地将眼泪抹掉,如他所愿。
“最后一次哭了,”她说,“以后我不会再胡思乱想,给你添麻烦。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吧,彼此不用过问彼此的事,远一些距离就好。但是……”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继续说道:“先前我说要陪你看病,这件事还作数。真心希望你能早日重飞。”
她笑着,脸上早就没有了眼泪。可那笑带着客套的疏远,让贺南霄心如针扎……
……
那晚以后,仿佛一切都变回了最初,甚至还不如最初。
方念不再主动和他说话。只要回来,便紧锁着房门,不会再为了等他而故意留着门。两人见面的机会仅限于不小心遇见,或是她邀严知行来家中为他诊病时,她才继续扮演关心他的妹妹。
她与严知行似乎已经越走越近,近到有时候不是为了给他诊病,而严知行也会不请自来。说是为了来看狗,可末了总会把她从家里带走。带到哪里去,贺南霄不会知道。他们有说有笑,即便随口说出了要去的地方,他却听也听不到……
她真的没有再哭,相反,每天快乐得如同自由的小鸟。她也没有食言,除了让严知行来家中诊病,还花了大价钱请到了金陵城里最有名的针灸大夫。她对他的关心全都放在了他的病情上,也只放在了他的病情上。
他的耳疾真的慢慢有了好转,耳鸣的情况似乎再没发生过。可病情的好转却又让他焦虑起来。他怕她对自己的那点关心,会消失。他也怕不久后的某一天,自己又将离开她。可到那时,她也应该彻底不需要自己了吧……
花园中那条狗已经痊愈,那日他们想将它放走,是他把它给留下了。今日,他给狗洗澡时,方念回来了。和以往有些不同,她竟主动来找他。
他蹲在浴室里,她站在浴室外。湿漉漉的狗甩了甩身上的毛,贺南霄偏过头避水,这才发现她站在那里。
她的情绪看起来不好,贺南霄只一眼便发现了。
“回来了?”他擦干自己的湿手,站起身。
方念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说道:“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贺南霄预感不好。
“什么事?你说。”他首先猜想,她应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需要他的帮助。
方念略低下头,手指转着手包的提带,“我可能,要去趟桂林。知行母亲说,想要见见我。”
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贺南霄看懂了,然而胸口有些发闷。他整个人怔怔地,听到她还在继续说着。
“我想,你最好也能和我们一起去。我和知行说了,毕竟我们要离开的时间并不短,他作为你的主治大夫,应该……”
“方念,你有必要为了我的病这样求人么?!桂林……从这去桂林,就为了见他的父母?!”贺南霄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激动地质问她。
方念因为他的失态,微微蹙起了眉,“贺南霄,还请你不要太过自作多情。即便没有你的病,我也要恋爱、结婚、生子……当初你阻拦周亦宸与我在一起,说他非良人。如今,连医生身份的严知行都不是良人了吗?!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没有资格管我。如果你认为是我太过操心你的病,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也可以不管你。”
贺南霄站在那里,听她说完了所有决绝的话,而他却一句回应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四十章 伪装
当晚,金陵城下了一场暴雨,方念一夜未归。
贺南霄在家中坐着等了她一夜,双眼熬得通红。天未大亮时,他开车出门。他不知道严知行的住址,熬了一晚,只能到医院来寻人。
到达医院时,时间还不过五点,医院的大铁门紧锁着,连看守的门卫都还未睡醒。离医院上班还有两个多小时,然而贺南霄已经不想再等。他下车,蹚过满是积水的路面,拍打那扇紧闭的铁门。
铁门“哗啦哗啦”响着,惊扰了睡梦中的门卫。他开了窗子,眼都没睁地冲外头的人大吼:“没到点儿呢!别敲了!”他骂骂咧咧地关上了窗,却发现外头的人愈发用力地拍起了门。
门卫被激怒,抄起医院配发的警棍就夺门而出。
“死孙!吵吵什么吵吵!快滚!不然我一棍……”威慑的话才到嘴边,叫嚣的门卫就被贺南霄举起的手枪吓得舌头打了结。
“开门。”贺南霄沉声。枪口直对门卫眉心,连膛都上好了。
门卫吓得腿软,人立时矮了一寸,举起了双手,“长官息怒,息怒,小人有眼无珠,这就给您开门……”贺南霄出门着急,未披上身军装,门卫也是才瞧出他的身份。
哆哆嗦嗦地将门打开,门卫哈着腰小心问他:“长官老爷,您先到小人那小屋坐会儿,一会儿大夫上班了,我再引您进去。”
贺南霄听不见,也不想听他的,只兀自说道:“让严知行来。”等了一整晚,这会儿他一刻也不想再等。
“严……严大夫啊……”这可难为了一个小门卫。若是要让他打听别的大夫的住址,他倒还能打听出来。可这位严大夫听说是个极独的人,在医院里不与任何人来往,只上班来下班走,这叫他上哪打听去。
锃亮的配枪又逼近一点,门卫差点屈腿跪下,“明白……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话说完,他便连滚带爬地离了贺南霄的视线。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门卫才又回来。他战战兢兢地向贺南霄汇报,方才电话打到了院长那里,让院长帮忙联系。然而联系上严大夫后,他却拒绝来见贺南霄,并让转告:“今日休假,有事自己上门来找。”
门卫将话传达给贺南霄,唯恐他因为严知行的傲慢而再次动怒,小心翼翼地把严知行的住址双手奉上。
贺南霄拿过纸条看了一眼,眉头微蹙——雨花巷 199 号,据他所知,此门牌号并不存在。
有关严知行的身份,他也是时候揭开了。
汽车轧着马路上的积水,一路飞溅。雨花巷的巷陌深处,广玉兰紫花掩映。与前头门牌号顺连着的居民宅不同,那扇朱漆大门所在的府邸,并无任何门牌指引。南京城里像这样的地方鲜有几处,住在里头的人,是普通级别的军官将领难以得见的。贺南霄也不例外。
不用再找,199 号当是这里。
贺南霄将车停在门外,他并没有下车,而是按了两下喇叭,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两声扰动后,朱漆的大门并没有为他敞开。而于西侧的小门,有携枪的军官出来。
军官走到车门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说道:“贺将军请,我们公子爷已恭候多时。”
贺南霄下车,自觉卸了配枪交给军官。这些规矩他懂,不需别人赘言,白白耽误时间。
军官接过他的枪,而后引着他,穿过第一重院子。这府邸约摸有三进,形制小巧,但却是少有的别致。院内流水假山、鸟语花香,十步开外皆有重兵把守。
他们在第二重院子停下,又有另外的军官上前来迎贺南霄。看军衔比方才那位要高,但处于这等位置的,人却不在军中,而在主官家里,想来是贴身的副官。
这位副官健谈,与贺南霄问好后,便问道:“将军可否用饭了?我们府上能做地道的过桥米线,将军感兴趣的话,可以尝一尝。”
贺南霄没有答话,而是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副官笑着点点头,贺南霄的情况,除了他们公子爷,他该是第二清楚的。这人难沟通,倒不光是因为耳疾。副官不再多言,而是客气地将他领到花厅。
“将军稍坐,公子爷正在用早膳,我去通报一声。”副官拿起一个茶壶,为贺南霄沏了杯热茶。这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丫鬟或是老妈子,不论扫洒还是待客,均由军官们代劳。因而茶沏得不是很讲究,贺南霄同为军人,倒也不挑剔这些。
他微微颔首,接过副官手里的茶,安坐在主位下首的客椅上。
“克绍箕裘”是悬于主位之后那面匾额上所书的字,落款不是别人,而是严知行自己。既想继承父业,又怎么可能只是一名医生或是纨绔公子哥儿这么简单?贺南霄越是深想,便越是怀疑严知行来南京的目的。
没等到他再去猜测更多,严知行便走了进来。换下平日伪装的白大褂,严知行一身桂系军人的打扮已然证实了贺南霄的猜想。
他踏着军靴走过来,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与他在医院时没有两样。然而,此时此地再见面,在贺南霄看来,这才符合他本来的面目。
两人互相没有招呼,一个坐在主位,一个坐在客位。严知行沉得住气,自己沏了杯茶慢慢喝,只等来客主动开口。
贺南霄自然没有工夫一直在这耗着,等严知行喝过两口茶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严公子,我来接人回去。”
听他改了称呼,严知行笑了一下,并终于抬眼看下首的人,“我府里,有将军要接的人么?”
贺南霄并不打算兜圈子,更不打算与桂系的人有太多牵连,况且这位督军少爷有怎样的目的,他仍旧不清楚,眼下他只担心方念的安危,“念念在哪里?劳烦严公子带我去见。”他问的更直接了一些。
严知行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茶杯的杯口,思忖了一会儿,而后看向贺南霄,“贺将军,若她身于险境,你愿意用自己来换么?”
第四十一章 了结
贺南霄的心猛地一沉,眼里有了杀气,“这话什么意思?”
严知行避开那种很不友好的眼神,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见贺南霄站起身,他这才放下杯子,开口说话:“将军稍安勿躁,我只是想知道将军的选择。”
“念念是安全的。”他补充了一句,以安贺南霄的心。见他眼里的杀气渐渐淡了一些,严知行便起身,为他续上了茶水。
“将军请坐。以往咱们只聊病情,今日可以坐下谈谈心。”不仅续了茶水,严知行还用双手将茶奉到贺南霄的面前。这是极难得的事。
而去了一半担忧的贺南霄,此时也想知道,这位桂系的大公子,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重新坐下,然而脸上的颜色不是很好。
严知行也回到自己的主位上,换了一张笑脸,对贺南霄说道:“方才的问题,是念念用来问我的。我答不出,故而,想听听将军的答案。”
“还请将军不要以兄长的身份来作答。”严知行补充道。
因为最后补充的这句话,贺南霄的眉头微蹙了一下。他沉默,并不想回答严知行的问题。
“好,我可以先向将军坦白。”严知行主动说,“我对方念是喜欢,但还远没有到可以为她付出一切的程度。我可以带她回去,同她成婚,但不能保证能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微蹙的眉头变为紧锁,贺南霄几乎是咬着牙,开的口,“如果是这样,就不要招惹她。”
严知行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将军凡事也该讲个公平。念念的心在谁那里,将军若是不知,我却清楚得很。她将心意放在别的男人身上,而我不能为她付出一切,这很公平。将军总想让她寻个好归宿,以我的家庭,在物质上总是不会亏着她的。若是眼下将军能找出一个比我还要合适的人,那我倒是很乐意成全。归期将至,将军要抓紧。”
严知行的一番话,在贺南霄的脑中反复过了几遍。最后,他长出一口气,低声喃喃:“她若知道你是这样的心思,不会跟你走……”
严知行抚了抚眉,笑了一下,“她知道。只是怕将军不知道。”
贺南霄怔忡,他眼望着严知行。只见严知行的嘴动了动,说了三个字:“出来吧。”
主位之后,那扇楠木雕花的屏风上,人影晃动了一下,方念从里头走出来。
贺南霄见到她,手按在紫檀圈椅的扶手上,意外且不知所措地站起了身。而方念只看了他一眼,便走到了严知行的面前。
“此人嘴太硬,一句表白的话也不肯说。不如,你还是和我回广西吧?”严知行打趣着与方念说。
方念苦笑了一下,附到他耳边轻声道:“谢了,知道你对我也就这点感情,我还是独自过活吧。”
说完,严知行顺势将她搂住,一只手在她脑后轻拍了拍,同她耳语:“不管怎样,念念,你欠我的人情,要记得还。”
方念轻轻将他推开,笑着说了四个字:“不能保证。”
说完转身便走,不管严知行有些气到的脸,也不管呆愣着站在原地的贺南霄。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严知行恨铁不成钢地对贺南霄说道:“要我替你追吗?!”
贺南霄又愣了一下,这才奔出门去。
望着一追一赶已远远离开的那对男女,严知行手叉腰,叹了口气,“这样可爱的女孩谁能不爱?可谁又不是身不由己呢……”
背后“克绍箕裘”四个大字压在身上,已愈发沉重了……
出了严府的方念正要拦黄包车,贺南霄在后面拉住她的手腕。方念回头瞪了他一眼,贺南霄却没有松手。
“回家吧,我有话要对你说。”贺南霄柔声地,想劝她跟自己回去。另外,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自己也希望能有个了结。
方念用力将他的手甩开,看了一眼自己被他攥红的腕子,眼圈便也红了起来。她不说话,也不想被他发现,只闷头往前走着。等走到车边,兀自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了进去。
贺南霄忙跟上,也坐进了车里。
车子发动,贺南霄悄悄用余光去瞄,瞄见身旁的人已经合上了眼睛。还未等他松口气,只见方念合着眼对他说道:“一会儿还要劳烦你送我一趟,东西太多,不好搬走。”
贺南霄的心里“咯噔”一坠,没有说话,而是点了下头。
方念想好了,若是还要继续住在同一屋檐下,两人只会面对更多尴尬的局面。眼下,只有她搬走,才是最明智且对两人最好的办法。
车子开得平缓,一晚没怎么阖眼的方念,这会儿想着想着便睡着了。贺南霄时不时地转头看她两眼,发觉她不仅熟睡着,而且脸颊也开始泛红。
他担心地伸手摸摸她的额——果然,人已经发起了烧。
“方念?方念?”他叫着她的名字,生怕她这是烧晕了过去。
方念没有回应,只是发出沉沉的呼吸。贺南霄这便不再耽搁,一脚油门将车子往医院的方向驶去。
方念已经很久没生病了,记得上一次生病,还是在得知兄嫂噩耗的那天。那一次和这一次,方念的身边都有贺南霄在。他们之间仿佛剪不断似的,总有一些事、一些人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昨夜淋的那场雨,让她发了病,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更别提开口说话。大约是贺南霄将她抱到了病床上,不一会儿,血管里冰冰凉凉的,让她身体里的燥热舒缓了许多。
慢慢地,体温降下去,她恢复了一点正常的意识。然而,她没有睁眼,仿佛不睁眼就不需要面对现实一样。
护士进来,叫了她的床号:“三床,输好液就可以走了。家属过来签字。”
她仍作假寐,对护士的问话不理不睬。而后,她听到护士又说:“三床的家属是你吧?她哥哥?”
“家属是我。” 贺南霄没有犹豫地回答并纠正道,”但我是她未婚夫。”
护士继续喋喋不休地说话,而方念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第四十二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液已输完,眼见方念还昏睡着,这边护士便以床位紧张催她出院。贺南霄脾气上来,正想让小护士去找院长,不想将事情闹大的方念便只好不再装睡,睁开眼,苏醒过来。
“看,人这不是醒了么?”小护士指着病床上的方念,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床位本就不够,病重的没钱住院,没什么大病却要赖着不走,也就这些脚不着地的小姐们金贵……”
后面的话贺南霄听不到,更懒得去管,他几步跨到病床前,满脸担忧地看着方念,“醒了?还难受么?”
方念摇摇头,手撑着病床,想要自己坐起来。
贺南霄伸手扶住她,以为她有什么需求,“是要喝水么?你躺着,我来。”
方念本来不想说话,但见他总是会错意,便不得不说道:“我要回家。”
贺南霄看着她仍旧不是很好的面色,有些犹豫,“是不是再请大夫来做一些检查看看?”
门口站着的小护士已然等得有些不耐烦,听到贺南霄这样说,便忍不住开口:“这位长官,我和您说过了,您的未婚妻就是普通的风寒,回家煮点姜汤多休息便好了。”
“未婚妻”三个字再次落入方念耳中,贺南霄虽没听见,但方念还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贺南霄不明就里,但对于在耍小脾气的方念来说,他只能低头顺从。
原是被抱进来的,眼下她却执意自己走,连扶都不让扶一下。贺南霄没有办法,只得紧紧地跟在后面。幸好早一步将司机叫来,否则自己还要亲自开车,都没法照顾到她。
等在车外的司机见贺南霄出来,便对他敬了个礼。贺南霄顾不上回礼,自己跑过去给方念开车门。贺南霄不爱用司机,家中也不配备佣人,尽管如此,常常放假的司机小张,此时也能看出一些端倪——贺将军的假妹妹生气了,而在空中无所不能贺将军竟无计可施。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身为小张偶像的贺南霄,今日也逃不过这爱情的定理。
小张心内感慨着,将车驶往贺南霄的花园小洋房。然而车走半道,便听坐在后面的方念说道:“麻烦下一个路口左转停车,放我下来。”
小张听到这话,并不敢答应。毕竟,他得听他们长官的。他回头,还未请示,便听贺南霄说道:“不回家,要去哪里?”
这话是对着方念说的,小张又讪讪地转回头去。
方念脸上没什么血色,加上情绪不好,冷冰冰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贺南霄了然,她是想回方府了。尽管如今那里已成了一堆废墟,但他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思。
“小张,听小姐的。”
“是,将军!”
小张得了命令,便照着方念所说,将车开去了原来的方府。
……
自方府出事,这条街巷便也冷清了许多。车子驶进来,几乎没见到有来往的行人。方念还记得,从前这里天不亮,便有各色叫卖的货郎。他们挑着担子经过,总要在她家门前停留很久,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吵得方念只能蒙着被子勉强睡懒觉。
而哥哥仿佛喜欢这种热闹,只要听到门外的叫卖声,甭管卖的是什么,他都会打发下人出去买一些回来。方念知道,他是体谅这些货郎的辛苦,将自己的钱财布施出去。至于回报,他没有想过。若是某天买到的一件小玩意儿偶得了妹妹的欢心,或许那就是对他的回报了吧……
朱漆烧尽的那扇大门前,方念站立了好久。她想起从前的事,从还未进门开始,那些回忆便汹涌而来。
最后从家里出来时,她走的是后面的小门,没来得及再看一眼这一年一刷的大门。一年一刷,是哥哥当时置办这座宅子时定下的规矩。他说:“常刷常新,我们方家每年都要有新面貌。”而今,唯一的方家人虽立在这儿,却再也见不到它年年如新的样子。
方念伸手,要将门上交叉贴着的封条撕掉。贺南霄上前,先她一步,替她撕了。大门也是贺南霄开的。因为那场大火,门框都已变形,推开要费不少的力气。
门开后,贺南霄先跨进门,而后伸出一只手,等方念来牵。这里烧死过日本人,加之地上满是废墟,他不敢让她一个人走。
好在这回方念没有拒绝,她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便也迈进了大门。
她的家,满目疮痍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发堵。这是她懂事后住进来的最好的房子,是哥哥在外打拼用血汗钱挣来的。因日本人的侵略而丧失家和亲人的,她也是其中一个。
手被贺南霄牵着,却还是由她领路,慢慢地走到了哥哥的书房门口。对于这里,方念熟悉,而贺南霄也不陌生。
他与方诚年纪虽不相仿,却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来见方诚,通常都是在这间书房。那日,方诚说要给他说媒,便是在这里。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方念,想说话,却又闭了口。
方念松开他的手,走到离书房不远的抱柱后,抬头仰望。刻在这根抱柱上的字被烧得只见上面一半,方念从来就不怎么注意那些刻得龙飞凤舞的字,却很爱躲在这柱子后面与哥哥闹着玩。
玩躲藏游戏的日子总是无忧无虑的,仅有一次,她藏在那后面久久没有出来。
他又沉默地立在那里,让她想起那年冬至的零星小雪打在他军帽上的样子……
他看过来,她便叫他的名字。贺南霄走过去,和她一起站在抱柱后面。
“那日,我便站在这里。听到了你和哥哥的对话。” 方念笑着,仿佛在说的是一段好笑的故事,“你拒婚的事,我从来就知道。你十三岁定亲,母亲催你回乡成亲,这些事我统统知道。若不是哥哥嫂子出事,我方念绝不会主动找你。”
说到这里,方念脸上仍是笑着,眼里却已经含了泪。她努力忍着,并继续说道:“今日我来这里,就是想让你亲口再说一遍当初的话。对着我说,让我死心。”
贺南霄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见到了那日藏在抱柱后面的女孩——雪白的面皮上,唯有鼻尖微微泛红,是哭的,也是气的,如同现在一样。
他要怎么让她死心?她不知道,他自己的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没法说话,也不会说话。低了头,将唇凑上去,吻了鼻尖上那一点点的红……
第四十三章 捉弄
含春的五月,暖风阵阵斜曛。
温着她的,不止渐起的暖风,还有柔软的、干燥的唇。从她热热的鼻尖掠过,下来,落在她的唇上。方才是要逃的,晚了一步,连人都落入他的怀里。现在不止身子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快停住了。
幸好心还是跳的,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那种跳动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感觉又要发起高烧,她快受不住了,微微张嘴想要呼吸。却不知,这样是在诱他更加深入……
箍在她腰上的手将她往上托了一下,扶在她脑后的另一只手滑到她的头发里。她垫起了脚,被他控着,迎合着他慢慢深入的动作。
盘起的长发散了,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发丝、耳垂,还有脖后未被衣领拢住的皮肤。神经绷紧着,每一根仿佛都绷到了极致,然而,即便是这样,它们也仍能清晰感知舌尖被轻吮的力道。温柔得仿佛只有三四分的样子,却叫她逃不脱,任他一点点地攫取……
书房外,挺拔于废墟中的那棵海棠,被风吹落了花瓣。等花落尽,便是绿肥红瘦的夏天了。
夏天,他还没见过她在夏天的样子。当是要比现在还要爱热吧?他记得,那日他伸手撩她湿哒哒的刘海,而她害羞躲开的模样,便不由得在心中笑了一下。他对她的印象,是胆大又机灵的,而只有在与他亲近的时候,她才会有这样可爱的憨羞。
今日自己这样,不知她又会怎样害羞得躲起来。从来就对异性避之不及的他竟第一次有了这种捉弄女孩的想法,可她刚生过病,他到底还是心疼起来。舌尖慢慢放开她的,唇也随着离开。高挺的鼻梁轻轻去蹭她微汗的鼻尖。手仍搂着她的身子,眉眼低垂着,柔声地问她:“就要立夏了,在你屋里添一台电扇,好不好?”
晕眩的感觉还未完全消散,她睁眼,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眼,终于伸手将他推开,“谁要你的电扇!”
她负气般嗔他一句,心还狂跳着,像是怕被发现似的,慌慌忙忙地转身跑开……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方府大门,贺南霄故意落在她后面一段,想让她自己稍缓一缓,也是顾忌有外人在,伤了女孩子的体面。
方念仍旧坐到汽车后座上,但在看到贺南霄也要与她同坐时,便拿凶狠的小眼神瞪了他一眼。贺南霄无奈,自己苦笑了一下,便将刚探进车里的身子又退出去。
小张开始以为这两人又闹了别扭,然而,一路上听到一向寡言的贺南霄竟时不时地开口与他聊天,便觉得事有蹊跷。
“小张今年多大了?”
“回将军话,下个月就满 19 了。”
“是想先成家还是先立业?”
“当然是立业了!要是能向将军一样就更好了!”
“我有什么好?都二十四了,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大概是要孤独一辈子了……”
坐在车后座的方念听到这话,白了他后脑勺一眼,并小声地“切”了一声。
“将军说笑了。像将军这样的,得多少好人家的小姐……咳咳……”小张蓦地收了声,想起后头还坐着一位生气的小姐,便对着贺南霄吐了吐舌。
后视镜里,方念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贺南霄瞧见了,便笑了一下。
“不知道你们都哪听来的传言。”他故作严肃,对小张说,“从现在开始,若再听到有这样议论我的,都先禀告小姐,一个字都不要差。”
“是!”小张得令,后面的方念却急了。
“与我有什么关系啊!”她嚷了一声,贺南霄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却装作看不见的样子,并不搭茬儿。欺负女孩子,似乎已经成了他新的乐趣。
一路生着闷气的方念终于到了她的香薰店里。她不想和贺南霄回家,便这里转转,那里转转。而贺南霄也顺着她,并且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没赶他走,这对贺南霄来说,便是一件很开恩的事。
这会儿小莲在店里看顾,巧的是,黄美芩带着一帮女同学也在。方念和贺南霄没有注意,等两人走进去,才发现为时已晚。
“南霄哥!”黄美芩的眼神直接越过方念,牢牢地钉在了贺南霄的脸上。
方念也当作没看到此人,走开,去招呼那些女学生们。
贺南霄略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对着黄美芩勉强地笑了一下。黄美芩亮着一双眼睛,亲昵地站到贺南霄的身边,“南霄哥,可真是太巧了。原本今日是不打算来的,还好来了,才能遇见你。”
贺南霄微微颔首,离她稍远一些。“念念,”他叫了一声方念,等她在那群女学生中抬起头来看他,这才又说道,“我先出去,上车里等你。”
方念没有理会他,又埋下头去,为女学生们介绍店里的新品。
小莲看到这样的局面,忍不住冲贺南霄翻了个白眼,便继续收拾起了货架上的香薰。
那边,黄美芩见到贺南霄要走,便拉住他的胳膊,“南霄哥,你帮我看看,这两个哪个好呀?是茉莉味儿的好,还是栀子花味儿的好?对了对了,还有这个,我感觉这个心形的特别罗曼蒂克,还是玫瑰花味儿的呢,你闻闻。”
她捧着香薰蜡烛就要往贺南霄那凑,被贺南霄伸手挡了下来。
黄美芩也不恼,就是有些撒娇地说道:“你帮我挑一个呀,好不好?”
贺南霄眼睛望着方念那儿,一面从黄美芩的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一面说道:“这店里的我觉得都好,每样都买了吧,反正你也不差钱。”
黄美芩一想,也对,既然这是他妹妹的店,那他也必然出了资,于是大手一挥,对方念说道:“贺念,你让小莲丫头帮我每样都包起来,一会儿送到我府上!”
方念抬眼,瞟向贺南霄,冷冷地笑了一下。这人是不是惯爱用“美男计”?
尽管心中腹诽,但生意还是要做。方念爽快应下,并决心捉弄贺南霄一把,“这样吧,让我哥帮你送货上门,黄小姐意下如何?”
黄美芩几乎雀跃,朝着方念竖起两个大拇指,“贺念贺念,你想得太周到了!”
其余的女学生也跟着开始起哄,“美芩,原来他就是你相中的‘驸马爷’呀!”
女孩们嬉笑着,闹成一团。而站在她们之间的军官却冷了脸,朝着方念说道:“我不喜欢你把我推给其他人,很不喜欢。还有,你我也不再是什么兄妹,从今日开始。”
第四十四章 恋爱
贺南霄的话,让在场众人全都安静下来。
方念也安静着,只是脑中浮现出在方府时他对她做的那些举动。脸发着烫,心里却又因为他的那番话而生出了内疚。他高高的个子站在那里,隔了好些女学生,仍望着她。方念垂了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这既是他定下的事,便对谁都无须再藏着。常常有人说他,一根筋、不知变通,直肠子、容易吃亏,却没想到在感情上也依旧如此。可这样一个人,又不是说变就能变的,方念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什么样的结果他都只能自己承担。他这样想着,带着宛若视死如归时才会有的心情,说完话便走了。只是大义凛然中还夹杂了那么点哀伤和委屈。
他没坐车走,而是将自己的车和司机都留给了方念。像这种割舍不掉的牵挂也是他在战场拼杀时不曾有的,感情和真实作战终究不能混为一谈。这是他还未恋爱,却想要恋爱,但似乎无法顺利恋爱的状态下得出的结论。然而,这是结论,也是难题,在这方面远不如人的贺南霄竟有些自卑起来。若是周亦宸或是严知行,他们当是会应对自如的吧……他这副挫败的模样,已然不如与她接吻时那般自信了。
……
他离开后,方念被黄美芩缠着要一个解释。她心烦意乱,便没给黄大小姐好脸色。骄纵的黄大小姐于是叫嚣,说是要让父亲取消对贺南霄的委派晋升。方念由着她闹,早早便关了店门。只是黄美芩说的“委派晋升”,方念挂在了心上。他接下来的工作,是有什么变动么?还从未听他提起过……
方念挑在将将入夜的时候回他那里,一来是想给彼此留出一点缓和的时间,二来是觉得夜晚人心比较沉静,两人的相处会稍稍平和。然而,显然是她思虑过多,当她回去时,贺南霄已然不在。只留一台崭新的四叶铁皮电扇在她的卧房,以及压在电扇之下的一封信。
这人太过行动派,要么不说便做,要么说了立马就做,实际得让人跟不上他的节奏。但她不想要风扇的话是虚的,她从小怕热贪凉,只是哥哥嫂嫂管得紧,否则在从前那些个炎炎夏日里,她也早该用上了电扇。
如今,他为她置办了,让她暗暗觉得,他比自己的哥哥还要更纵着她一些。心里那株爱情的小嫩芽仿佛被凉凉的风吹得轻轻摇曳起来,唇角上便情不自禁地挂上了笑。
压在电扇之下的那两页纸,也不知会被他写上怎样的话。方念小心抬起电扇一角,将信纸轻轻抽出来。
念念:
今日之事是我莽撞,向你道歉。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在香薰店的?还是在方府里的……
你说不喜电扇,我却还是买了。
眼看入夏,洋房不比小院,酷暑是一定的。
买来备着,看你兴致。
不是情话的这些很平常的话,方念看在眼里,眼角都在带笑。
接下来的三天,我不在家。因有一些事,需要回乡处理。难办的是,没人照顾你的起居。
或许可以请小莲过来,与你作伴几日。待我回去后,会尽力物色好的佣人。当然,这都需要你来做决定。
这几日我不在,你要好好养身体。不必将我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给自己造成压力。
另外,初夏宜进滋补鸡汤,我将从乡中带土鸡回来,炖了给你补身体。
好了,就这样。多保重,三日便回。
读完信,方念脸上的笑渐渐地散了。两条细眉微微耷着,想着三日不能见着面,就只能将信纸捧着捂在心上……
……
火车不通乡里,下车后还需包一辆牛车、马车或是骡子车才能到达贺南霄阔别两年的家乡。乡间的土路,因不久前的那场雨而变得泥泞不堪。坑洼的泥路贺南霄并不陌生,然而此次回来,很赶时间,他在心里盘算,若是不在家中过夜,三日够不够他跑一个来回?
路况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马车的车辙时不时陷进淤泥里,总要耗费许久时间才能将车拉出来,才能再次上路。在此期间,贺南霄下车出的力比车夫还多。一趟折腾下来,一天半的时间才到乡口。
玩闹的孩童见他一副军官的打扮,个个新奇得围着他的马车又追又转。贺南霄不常对小孩发火,于是也不驱赶他们,任他们去闹。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他人还未到家门口,家中母亲便得了信。老妇人收了烟袋锅子,一路小跑地踩着小脚迎出来。
“幺儿啊——”远远地见着马车上的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近,贺母便忍不住落下了眼泪。五十来岁的妇人,自丈夫与大儿子走后便独自居于乡间。老人凄清的晚年生活,只有她自己清楚有多苦。两年未见的小儿子终于回来,就仿佛自己的后半生有了着落,贺家的人丁又该兴旺起来,于她自然是万分高兴的。
贺南霄也望见了母亲,他下了马车,用军靴踏着半湿的泥土,稳而大步地迈向家门口,迈向他的母亲……
贺家那位在城里当“飞将军”的小儿子回来,这样大的消息,只不到一会儿功夫,便在全乡传遍了。
胡家嫂子抱着正吃奶的小崽子,一步一颠地奔到小姑子的闺房里,惊喜地说:“秀香秀香,一件大事儿,一件天大的大好事儿!”
抱着针线笸箩正纳鞋底的胡秀香,拿针在头顶上润了润,头也不抬地答嫂子的话:“又不是贺家幺子回来,值得你这样激动。”
胡家嫂子听了这话,笑得更加灿烂,“你说我是那么个多管闲事的人么?贺家少爷啊……是真的回来了!”
胡秀香听了这话,立时站了起来。任针线笸箩从手中滑落,在她那张小麦色的脸上,也全然都是美好的欣笑……
第四十五章 误会
贺南霄离开南京的第二天,方念在数着日子过的同时,忙碌也在帮她分担些许思念的愁苦。那天忙完店里的事,要赶去南笙戏楼送免费的新货。小莲母亲病得厉害,无法脱身,方念便只好亲自去送。
新制的香薰蜡烛送到戏楼老板的手上,方念挨了一顿夸,还得了额外的赏钱,叫她高兴得多和老板攀谈了几句。
今日,南苑航校的校友聚会,在南笙戏楼定了几个包房,光是酒水便卖了不少的钱。老板满足地对方念说起这事儿,而方念的关注点不在多少酒水上,而在“南苑航校”这上面。贺南霄是南苑航校取消前的最后一批毕业生,若他没离开南京,想来一定会来参加这个聚会。方念想到这,不由得笑了一下。笑自己仿佛着了魔,如今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能想到他。
台上正唱着开场戏,方念这才想到柳亭芳,于是问了老板一句:“柳老板今日压轴么?”
老板答说:“今日他不唱,但也来了。受某位将军特邀,就在东侧顶头的那间包房里。”
方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其实像柳亭芳这样的名伶,有这般或那般的应酬是常事,在这些应酬里有些人是真心喜欢戏、欣赏他,而有些人却……纵然如此,无论遇上的是哪些人,无论他有多么疲于应对或身不由己,推不掉的依然推不掉。方念知他难做,却也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叹气。
她与柳亭芳要好,戏楼老板一早便知道。他也能看出方念对柳亭芳的担心,于是好意说:“楼上还有一间空包房,贺小姐不妨上那里坐坐,等一等他。今日来的那些人,倒是像是有规矩的,想来不会为难于他,应该很快就能把人放出来。”
方念听到这话,略安了心。而她每回来送免费的香薰蜡烛,遇见包房不满的时候,也常受老板的恩惠,可以让她在空包房里听上几段戏。她倒是会投桃报李的人,每每在里头听戏,也一定会点一些茶水和点心,不会让老板亏着。于是,两厢往来,互惠互利,彼此都乐得高兴。故而,今日她也没有拒绝,便留了下来。
伙计领她上楼,出于好奇,她在往自己那间包房走的时候,回了几次头去看东侧顶头那间包房。
珠帘被人挑起,有人从那间包房里走出来。方念定睛一瞧,正是一身青竹色长衫打扮的柳亭芳。
她眉眼弯起来,停下步子站在那儿等着他。然而,柳亭芳只看了她一眼,便慌慌张张又钻回了包房,连珠帘都没来得及掀。
方念脸上的笑凝住了,显然他也是瞧见了自己,却不知为何溜得像个心虚的贼?
还站在原处等她的伙计,见她不走,便哈着腰小心翼翼地唤道:“贺小姐?贺小姐?前面就是啦。”
方念回过神,同时也转回了头,“嗯,走吧。”
说完话,两人这才一前一后地继续往前走。而方念带着疑惑又回过几次头,然而不管她再看几次,柳亭芳都不再出来……
今日戏楼里的茶点是南苑航校那几个包厢点名要的,找的北平饭庄里的面点师傅专做,确有一些从前京城里的味道。方念让伙计看着随便上点,于是一份萨其马、一小碗盅的双皮奶被端上来。方念看了看,嫌腻,便又要了一壶洞庭碧螺春。
吃得不多,喝得也不多,而台上正演老生的戏,因那些冗长的唱词,使她听着听着也走了神。心绪飘到别处去,先想贺南霄,又想方才的柳亭芳。不知怎的,脑中闪过那天夜里他喝醉,柳亭芳送他回来的画面……
一口略带腥味的奶从胃里反了上来,方念皱了皱眉,抿下一口碧螺春。正难受着,便听到包房门口有人在叫她:“贺小姐?”
方念转过头,看见一名与贺南霄穿同样制式军服的军官站在珠帘之外。于是,她起身走过去,挑起珠帘。
“贺小姐。”军官对她敬了个礼,“我们将军请您过去。”
方念微微愣了一下,不敢确定,“哪位将军?”
“哦,”军官笑着,如实说道,“是贺将军。”
方念脑袋“嗡”了一声,眼睛再往东边的方向瞧,只见方才久不敢出现的柳亭芳就站在那间包房的门口。置于身前的两只手绞在一起,方念心中那种古怪的念头便愈发挡不住了……
尽管如此,她到底还是过去了。从她的包房到东侧顶头那间包房,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然而她走得比戏台上老生拔着嗓子拖长调还艰难。
柳亭芳看到她过来,倒还装出欣喜的模样。只是他才稍稍靠近她一点,她便像一只生气的兔子,用红红的眼睛狠狠地将他瞪回去。柳亭芳被她瞪得心头一紧,想开口,却都被吓得将话生生咽了回去。
拨开恼人的珠帘,方念径直走进去。与她待的那间包房不同,这间包房里另有单独的带门小隔间,平日里可供宾客用来醒酒用,或是抽大烟用,抑或做别的其他较私密之事……方念想到这,心里便更是难受。然而不管怎样,都走到了这一步,便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她攥了攥拳,而后抬手,推开隔间那扇虚掩的门……
刚刚穿好衬衣的贺南霄,从隔间的卧榻上起来,嘴角微扬着对着推门进来的姑娘笑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我……”
话还未说完,他便发现方念已经红了的眼眶,以及紧贴在她裙边的两只握紧拳的手。他几步走上前,已然发现事情不妙。
“念念……我也是刚回来,想这边结束就回去找你的,谁知道……”贺南霄解释着,方念却始终红着眼一言不发。他说的确是实话,然而方念最在意的点是在这儿么?
贺南霄还想要继续解释,柳亭芳便到了隔间门口。
“念念,你误会了。”柳亭芳对着敞开的一点门缝朝着里头的人说话,他正试图帮贺南霄解围,“贺将军请我过来,是有一些事要交代我办,不是你想的那样。”
方念冷笑了一下,觉得太过可笑,“有什么事,独你们两个在一个包房?”其余包房都在热热闹闹的打牌喝酒,她真想不出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能做什么事。
“念念,我和贺将军真的……”柳亭芳原想继续解释,但看到贺南霄使了个眼色,便无奈地闭了口,暂且先退下去。
隔间的门被关上,逼仄且私密的小空间里,除了一张红木的罗汉卧榻,便只剩他们两个。
方念转过身想掉泪,贺南霄一步凑近她,从后面将人给抱住了……
第四十六章 起火
两天而已,对贺南霄来说却发生了太多的事,每一件都沉沉地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这会儿见到她,哪怕她正误会自己,正生着气,他也觉得心里是快乐的。
他将她抱着,不松手,偏着头,脸贴在她的发顶,“不要生气,歇一歇,我再和你解释。”
女人一旦陷入感情,便容不得出现一点瑕疵和问题,能给个机会让你解释便是最大宽恕,哪里还能允许歇一歇再解释?方念愈发生气,攒了所有力量到手肘上,猛地向后一撞,便将抱着她的贺南霄撞得松开了手。
贺南霄向后退撤两步,腰线往上一点的背部正好磕撞在了卧榻的炕几上。从后背传来的痛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忍住了一声痛呼,但身体还是条件反射地蜷了起来。
方念掉着眼泪转过身,只见他背对着自己,蜷着身子用手撑在炕几上。她有些吓到,可是想自己虽然用力过猛,但也不至于会把他一个大男人弄伤。挂着眼泪抽噎了两下,她说道:“你别装,我不会上当的!”
贺南霄听不清她的话,便没有做出反应,而是努力地、缓缓地撑起身子。
等他站直,装出一副没事的模样时,却不知身上那件新换的衬衣已然又被渗了血。他笑着转过身,打趣般对方念说道:“两日不见,念念手劲儿倒是长了。”
方念僵在原处,脑中的画面定格在那片触目惊心的猩红上,手便有些发抖。
贺南霄迈出一步,正要走向她时,却被她一声“别动!”喝止住了。他听话不再往前,不明所以的同时,脸上还努力挂着笑。
一下子,方念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眼圈又红起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扁着嘴说:“受伤了,却还要瞒着我,是么?连柳亭芳都能知道的事,我却不能知道,是么?”
贺南霄脸上勉强维持的那点笑淡了下去,瞒了半天,她还是知道了,而自己却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她解释……
见他不说话,方念心里又气又心疼,然而心疼却大大超过了生气。她抬手,去解他的衬衣扣子,贺南霄却将她的手握住,不想让她继续往下,“没什么大事,方才都上过药了,上过了……”
他的试图掩饰、心虚挣扎,方念一眼看穿。她抬头瞪了他一眼,用命令地口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放、开。”
贺南霄底气全无,垂下头来,任她操纵……
衣扣在她小心又小心的动作下,尽数散开。褪去衣物后,便能看见在那副结实的躯体上遍布着的条条伤痕——深浅不一,深的却是一眼望去皮开肉绽的程度。
方念紧咬着牙齿,连身子都在发颤。到底是谁,能下这么狠的手?他回乡一趟,究竟经历了什么事?
她压制住心里强烈的疑问和气愤,开口问他:“药呢?藏哪里去了?”
贺南霄伸手进裤兜,乖乖地将葫芦瓷瓶的金疮药粉掏出来,交到她的手上。方念接过,瞧了一眼,便知道是柳亭芳之物。因他曾对她说过,他们打小练戏受伤,用的便是这家店的金疮药,神得很。后来店关张了,再买不着这药,幸而他还私藏了一瓶。方念心中腹诽,他倒是肯把自己如此宝贝的药白白送给贺南霄。然而,也仅是腹诽,她更希望这药真的管用,能让贺南霄的伤尽早好起来。
炕几被撤下去,贺南霄伏卧在罗汉榻上,由着方念给自己后背补上一点药。她的动作很轻,温温柔柔地在伤口上吹气后,才小心地将药撒在上面。这让贺南霄觉不出一点疼,酥酥麻麻的感觉,是柳亭芳给他上药时完全没有的。
而方念做这样的事也是头一遭,看着他那深入皮肉的伤,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会弄疼他。所以,她跪坐在他身边,投注进万分的注意力在他的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小心。
等她将药上完,才发觉额上都沁出了汗。她抬手,用手背擦了擦汗,便要下床。
贺南霄拉住了她的腕子,不让她走。
方念不说话,仍赌气地看着他。
“辛苦你了。”他说。
“我错了。”他又说。
“错在哪儿?”方念终于肯开口。
贺南霄笑了一下,有一个算一个,将可能成为自己“罪行”的事都细数了一遍:“错在……回来没有第一时间找你;错在……受伤了不告诉你反而告诉别人;错在……应该主动过去跟你认错,而不是辛苦你跑一趟来我这里;还有……还有没能遵守对你的承诺,也是我的错。”
“承诺?”方念不知他所指。
贺南霄小心地侧过身,仍旧拉着她的手说:“嗯,说好要给你带家乡的土鸡,却没能带来……”
他真诚而略显遗憾的语气让方念忍不住笑了出来,“谁稀罕你的鸡了?”
贺南霄见她终于笑了,心里头很是高兴。他松开她的手腕,轻拍了自己身边的位置,柔声说:“原谅我的话,就躺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方念看着他,不由得再关注到他赤裸着的上半身,心脏“砰砰”地猛跳了两下。
贺南霄见她犹豫不决,便要撑着身子起来,“我躺着,你站着,说话总不能好好地说,我也起来罢……”
他强撑的样子让方念心软,于是她俯身,将他扶住,“你别起来了,躺……躺着吧……”
贺南霄又被她扶着躺下,而后眼巴巴地望着她。方念红着脸,下榻不是,躺下也不是,咬着唇仍跪坐在那里。
贺南霄伸手,小心地去勾住她的一根手指。
方念的心又快速地跳,那根被他勾住的手指仿佛有种莫名的牵引力,将她整个人都牵引着,躺到了他身边。
手指还勾缠在一起,两人已是面对着面,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她看见贺南霄微微扬唇看着自己,仍是难为情。
“你……”她想说话缓解一下此时略显尴尬的气氛,却一时想不出要说什么,平日伶牙俐齿的姑娘突然结巴了起来。
贺南霄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我这次回乡,是为了退婚。”
他低声开口,终究主动说起这件事:“背上的伤,算是还了女方家的情,往后便不再有纠缠了。”
方念听到这话,惊得人都懵了。她呆呆地看着他,立时又想起那些骇人的伤,喉咙便一阵阵发紧。
秀香与他,算起来是一同长大的。只是从小他与她兄长走得比较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姑娘对自己的情意。她哥哥年长他五岁,当过兵,立过功,贺南霄一直以他为榜样。后来因为参战断了腿,不能再留在部队,便回到了乡中。而正因为那场战争,在精神上出了一点问题。对待自家人还好,对待外人有种近乎变态的偏执。
秀香是个善良的姑娘,却也是个死心眼的姑娘,当初就因为贺母一句“给我家老二当媳妇儿”的话,她便认定了自己是贺家的人。这些年,贺南霄常年在外,秀香便一心一意地照顾贺母,这让贺母十分过意不去,便替儿子做了主,请了媒婆正式定下了这门婚事。哪知贺南霄这次回来,说的竟是要退婚的事。秀香哥哥得知后,二话不说便抄起旧日跟他上过战场的马鞭,怒气冲冲地往贺家去……
母亲面前,贺南霄跪在那里,一声也不吭地任那马鞭抽在自己身上。他看见母亲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便更加知道,这顿打他必须得挨下去。这是欠人家的,就算没了命,也必须得还……
最后,还是秀香和她嫂子赶过来,才拉住了秀香哥哥近乎疯狂的抽打。
之后,秀香跪在他母亲的面前,哭着求着让他们原谅哥哥。母亲心软,让贺南霄看一看秀香,看一看秀香,而他狠下心,带着一身的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一日都没逗留……
这是事情的全部,而这些,贺南霄并不敢对方念细说。既然已经为她伤了一个女人,就要更好地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点伤。
他凑过去,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怕她胡思乱想,又怕她难过,便云淡风轻地笑着说:“总之,算是顺利的。没有白回去一趟。”
方念又哭了,可她顾不上那些,伸手捧住他始终微笑的脸,唇便贴上了他的唇……
贺南霄微微愣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而后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捧在他脸上的手穿过他的耳畔,在他用舌搅弄她的时候,她纤细的十指仿佛配合一般,一下下揉抚着他短而硬挺的头发。初吻时,她动也不敢动,而眼下,似乎已经悟出了一些要领。
他总是让着她些的,即便是在这样的深吻上,也是故意让她掌握主动权,讨她欢心。让她或吮或咬的,他都没有半点反抗。他哄得她心情好了一些,便不再哭。只是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揉过他的短发后又回来,放到他身前,摸他那些身体敏感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打方念见过他的身子后,在梦里又梦见过不知道多少次。这会儿能这般上手,她自然不想放过。柔弱无骨的小手在他胸肌上蹭来蹭去,一会儿抓,一会儿放,仿佛把玩一般,将贺南霄惹得浑身起火。
重重的喘息中,他稍离开她的唇,用带有一点威胁的语气警告她说:“别乱摸,否则不让你下榻了……”
方念柔柔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反倒怨怪般地笑道:“谁让你生得这样好……”
话音落,她的手便又往下游走,腹肌亦是不能放过的。可她似乎不懂,腹肌再往下一点,便是男人难以凭借毅力就能够简单忍耐的地方……
第四十七章 诡计
这男人当真叫方念惊叹,腰腹上结结实实的完全没有一丝赘肉,比她这怎么瘦也瘦不下去的小肚腩强了不知道多少。方念又是嫉妒又是喜欢,忍不住扩大了一点动作的范围,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皮带……
铜扣微凉的触感让她不禁想要收手,然而,贺南霄的那只大手却将她的手按在了那里,不让她动了。
贺南霄眯着眼,看身旁如此胆大的女人。
方念身子缩了缩,求饶般低声说道:“我……我现在就下榻,行不行?”
自然不行。他一个翻身将她置于自己身下,连同她作乱的那只手都被他抓着,高高束起到她头顶。
“来不及了。”他沉着声说,“自己挑起的事,便是要负责的。”
眼看身下的人听到自己这般威胁的话非但没有反抗,而是红着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贺南霄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方念似乎有过这样的记忆,那种身体被撕裂般的疼痛,两辈子都忘不了。她一定又会哭,可也只是因为疼痛才掉眼泪,况且他也一定会将她哄好。这是他们感情进一步加深的必经之路,她很清楚,并且比害怕疼痛更强烈的感受,是怀有期待。
她闭着眼,等在那里,等待他或温柔或霸道地占有自己。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心理上的、身体上的。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他赤着的上半身正在贴近她胸前的那团隆起。心脏的剧烈跳动,让她的身体若即若离地碰触到他的身体。唇上有他的温度落下,不同于先前的吻,只是轻轻柔柔的一点,便悄然来到她的耳边。
“今日不宜。”她听他说,“隔壁包房好友太多,恐有人过来搅局……”
方念猛地睁开眼睛,在他胸前轻推一下,“我又没想要干嘛!”语气怨怪,娇嗔却更多。不等他发现她更红的脸,便从他臂弯下溜走,下了榻。
贺南霄笑了笑,坐起身,也跟着她下来。方念正背对着他整理身上的衣物,又被他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在他怀里,回过头,方念故意不大高兴地说:“不打扰贺将军与好友叙旧了,我先自己回了。”
贺南霄又被她逗笑,亲亲她的脸蛋,立下保证:“入夜前肯定回去。我让小张送你。”
方念松开他缠在自己腰上的手,转过身,与他面对着面。
只见她“哼”了一声,扬着小下巴说:“不用小张送,我要让柳亭芳送。贺将军不会不让他走吧?”
贺南霄无奈地叹了声气,想开口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方念本就是逗他,这会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也不知道外头那些人是如何想的,竟以为你对他有意思。”
贺南霄见她笑,便松了口气,“人人以为我不近女色,所以便想到那里去了……不过有时想想,这样的误会也挺好,不会给你招来什么麻烦。”
竟是这样的原由……方念懂了,垂下眸,抿了抿唇。
“怎么了?”贺南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没什么。”方念又扬起笑脸,走到卧榻上取了他的衬衣过来。
“就没有干净的衣物了?”她皱起眉,看着衬衣后面的血迹犯了愁。都怪自己方才下手太狠,让他伤口又裂开流了血。
这已是新换过的,让柳亭芳现替他买来的,原来身上那件不仅满是血污还破了好几处,眼下再也没有能换的了。贺南霄笑了笑,不想她自责和操心,“外头军服是好的,套上穿,不碍事。”
这时节,在通风不畅的戏楼包房里待着本就闷热,他还要带着伤军服加身,方念怕将他的伤口捂坏了,可眼下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不准多喝酒,还有,入夜之前就得到家,而不是回家。”她给他下命令,还不忘给他穿上衬衣。
贺南霄乖乖伸手,乖乖点头,“好,都听你的。”有人管着,心都安定了不少。
军服也替他穿好后,贺南霄就要开门出去。她拉住他,压低声音又嘱咐了他一句:“不准告诉柳亭芳我原谅你们了。”
贺南霄只觉得她淘气,屈起食指在她鼻梁上轻刮了一下,笑道:“知道啦。”
门打开,贺南霄面无表情地走出去,等在外头的柳亭芳急忙上前来,“贺将军,念念她不生气了吧?”
贺南霄故作沮丧地摇了摇头,“哎,劝不了,把我赶出来了。柳老板替我送她回去吧,我怕她……”
柳亭芳一听,两道精心修过的柳叶眉便蹙了起来,这大小姐怎么连贺将军都劝不了了……
贺南霄去隔壁以后,柳亭芳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隔间。他满脸赔笑地站在门口,看方念坐在卧榻上,手里正把玩着自己的瓷葫芦药瓶。
“念念啊,用过饭了么?”柳亭芳讨好道,“今日请京城御厨做的点心,我让人送过来让你尝尝?”
方念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地说:“吃过了,并不怎么样。”
柳亭芳笑嘻嘻地走进来,站得离她近了点儿,“那……我请你外边吃去,如何?”
方念抬头瞪他一眼,将药瓶放到炕几上,“吃什么吃?我就想问问,方才我在走廊看到你,你躲我做什么?”
柳亭芳“哎呀”一声,上手轻轻拉住她胳膊,“我说你误会了,你怎么还不信呢?贺将军受伤这样严重,自然是怕别人知道,更怕你知道。怕别人知道是对他不利,怕你知道,那是怕你伤心呀!”
“他这是将什么都跟你说了?”方念问道。
柳亭芳媚媚一笑,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方念立时伸手打他。
柳亭芳捂着嘴笑起来,“你看,贺将军对你多有情义。我唱过那么多戏,都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
“那我也不管,总之你今日与他合起伙来骗我,让我很不高兴。”方念故意赌气。
“好妹妹,你怎么还生气?”柳亭芳无可奈何只能说道,“这么着好了,这月蜡烛店的分红我不要了,成不成?”
“一码归一码,我才不图你这点。”方念毫不领情。
“哎呀,那你说该怎么办?”柳亭芳已经无计可施。
方念就要他这般束手无策的状态,她笑了笑,一副早就谋划好的样子,“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只要你帮了,我就不再计较这件事。往后,你便还可以找我玩儿。”
柳亭芳拿手点了点她,终于识破她的诡计。不过,帮个忙而已,他没什么不乐意的,“知道你就是想要交换条件。行,说吧,能帮的我一定帮。”
方念招招手,让他离近一点,“你人脉广,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共党那边的人。”
柳亭芳一惊,瞪圆了眼睛,“你怎么打听起这个了?”他还想问的是,贺南霄知不知道这件事,如今抓共党的命令是越来越紧。然而,他没有问,继续听方念说。
“别问原因。”方念却没有多说,只告诉他该怎么做,“你只要帮我找到他就行了。那人应该是姓龚,原先老山那边的土匪头子。找到人以后,你替我转交一笔钱。并告诉他,这点心意请他花在抗日武装上。另外,若是日后贺南霄有难,请他务必看在这些钱的份儿上,出手相帮。”
柳亭芳听到这话,不由得呆住。贺将军怎会有难?即便有难又怎么会轮到与他立场相左的共党来救?
方念知道他的疑惑很多,但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往后有机会再和你解释。总之,一定要保密,”她强调,“贺南霄尤其不能知道。”
柳亭芳不再多问,他点头,应允了下来,“放心,找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谢谢啦!”方念闻言又灿烂地笑起来,“钱,明日再给你送来。好了,我先回,不用你送。你去隔壁帮他挡酒吧。”
“什么?!”柳亭芳惊异于她的安排,“挡酒?!不是只帮一个忙嘛!”
四十八章 两辈子
方念离开南笙戏楼后,自己叫了黄包车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周亦宸家。
就在前两日,《淞沪停战协定》在上海英国领事馆签订。丧权辱国的条款引起社会各界群情激愤,纷纷痛斥国民政府的卖国行径,指责外交部的无所作为。身为外交部要员的周父,这些年来虽然为国积极奔走,但积贫积弱的国家始终难以与狼子野心的列强相抗衡。一身报国血空空挥洒,换来的结局注定无奈悲凉。“辱没家国”,是周父服毒自尽前留下的唯一绝笔。尽管后来被女儿及时发现,送医救治挽回一条性命,但老人家已是万念俱灰,不肯再说半句话。
方念来探望,周家几位姐姐很感激。毕竟是弟弟在世时的心上人,老人家见到她,总会有不一样的心境。热过又热的晚饭,方念替周家的女佣又送进去。躺在病榻上的周父,眼都没睁,挥了挥颤抖的手,仍是不吃。
方念没走,端着餐盘站在他床边,叫了一声:“伯父。”
老人的手微微顿住,反应过来后,依旧没有睁眼。
“伯父,我是方念。听说您病了,过来看看您。”方念和他说话,周父躺在那里,没有给她一点反应。
方念将餐盘放到一旁,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反复折叠的纸放到他的枕边。
“这是我在来的路上被人偷偷塞到手里的宣传单。想拿过来,给您看一看。”被折成很小的纸,在老人枕边兀自慢慢地展开一些,然而老人依旧不为所动。
方念在床边的软凳上坐下,娓娓道来今日途中所遇见的事,就像孩子对父母谈及放学路上的见闻一般。
“发传单的,是一个不到 10 岁的小男孩。您知道么,他的胳膊大概只有桃木枝那么细。”方念用手比划着。
“我不知道,饿多久才会变得这样瘦。”她轻轻摇头,想到那孩子,心里便不是很好受,“我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对这样的事无法感同身受。看到他的样子,最大的感受只有怜悯。”
她顿了顿,“所以,我把身上所有的现钱都给了他。他对我鞠躬,拿着钱对我说,‘姐姐,谢谢你支持抗日。’”方念到现在还记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张只是八九岁而已的面孔,瘦得连笑脸上都有了褶皱的纹路……
说到这儿,方念便不再说下去。她轻吐出一口气,将有些发堵的情绪压下去,而后,笑了一下这才又说:“您应该也收过这样的传单吧?其实我知道,生在这样一个国家,您看过的事要比我看过的多得多。如果哪天,您身体好一些,我也想听您和我说一些故事……”
老人塌陷进去的眼皮微微动了动,方念平静或哽咽的声音他全听到了。生在这样一个国家,他看过的事、经历过的事桩桩件件都在脑中慢慢浮现,包括在失败或失望的故事中仍坚持的那些面孔,有他的同僚,有他的儿子,也有他素未蒙面的发传单的孩子……
夕阳还未完全沉下去,方念婉拒了周家的派车,一个人踏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地走回家去。黄昏中宁静的南京城,不知还能宁静多久。刚从战火中得到一丝喘息的中国,不知还有多少苦难要遭受……
余晖一点一点地散去。时将入夜,黑暗将临,微弱的启明星悬于深蓝色的天空。尽管微弱,它也终将会在黑暗的夜里升起。与黎明来临前所见的第一颗星,交相辉映。
自小便爱启明星胜过流星的方念,她总有一套自己的道理:不会落下和消逝的,才能称之为“希望”和“愿望”。像小时候一样,她对着西边那颗微亮的启明星许下一个愿,而后慢慢地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便看到惊喜。而惊喜总是要比愿望来得更早一点。不远处,刚刚被她许进心愿里的男人正站在家门口等待着她。方念心生欢喜,提起裙子朝他小跑过去。
怕她跑得太急会跌倒,他便大步迈去,尽早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张开的双臂将她迎进怀中,两个小时前才见过而已,却已觉得分别的滋味不好忍受。
“去了哪里?”他的语气多少带着一点责备。谁叫她比他还晚回来,害他担心。
方念轻轻地搂在他的腰上,抬起头来看着他,“去了周家。看看周伯伯。”
贺南霄点了一下头,摸摸她的头发,“听说了。多去看看吧,周先生不容易。”
方念似乎有些意外他会这样说。原先以为,贺南霄不喜欢周亦宸,不止因为他公子哥儿的做派,更因为他父亲在工作上的那些失败。毕竟,连周亦宸都对自己的父亲冷漠至极。
见她一副吃惊的模样盯着自己,贺南霄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怎么?你又把我想成什么无情无义的人了?”
方念笑着摇了摇头,人便贴到他的怀里。有些肉麻的话她不想让他知道,于是,偷偷地,在他怀里轻声说:“你是我违背初心,两辈子都想去爱的人。”
“嗯,两辈子。”她坚定地,兀自喃喃地又补上这个时间限定。
贺南霄低头,反问她一句:“为什么是两辈子?”
听到他的问话,方念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说了什么话?”
贺南霄微微愣住,屏着呼吸回忆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
夜幕即将降临的天空中,从北平搬来的那家住户,他们的鸽群正从外面的世界飞回他们的家里。白亮的尾翎上带着只有北平人才会雕制的水牛角鸽哨,在飞翔回转之间,五联五音,清澈脆响,仿若悠扬的五声音阶直拨云霄……
贺南霄抬头去看——飞盘的鸽群,世界清晰;所有的所有,恍若隔世。
方念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想说什么给他听,却激动得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抬头,看向西边:启明星啊,你当真听见了我的声音……能不能……能不能再多实现我一个心愿?
第四十九章 狠心
他的目光,追随着盘旋的鸽群始终游弋在空中。他已有很久不敢抬头看天,那天上飞鸟掠过的画面,是他早早就破碎的梦想,是他从十七岁开始就为之发狠努力的梦想。当他看着它碎成一地的时候,几乎万念俱灰,只留一副躯壳活在世上,行尸走肉一般。
战后给伤兵带来的心理创伤同样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即便胸前又多一枚军功,肩章再升一级,可人也终究是废了。他从来就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值,更怕生不如死。伤兵退伍郁郁而终的例子他听过太多,没有人会和他们感同身受,甚至会因为他们身体上的缺陷、心理上的幽闭而将他们当作异类,而同情或是怜悯亦是他们不想要的特殊对待。秀香的哥哥……他不想变得像他一样……
然而,与那些不幸的伤兵不同,他应该庆幸,庆幸自己在万念俱灰中仍舍不下、放不下心的那个人,原来一直都在等着自己。那日,漫天的樱花雨在屋外纷纷扬扬地落下,她抱着他,又哭又笑,宛若失而复得。她肿着哭红的双眼,用口型很认真地告诉他,她会陪着他,陪着他好起来。
那一刻他闭塞了许久的心被春风轻轻柔柔地吹开了,带着白粉色花瓣的春雨飘洒进来,以为要干涸至枯竭的那棵心竟又重新萌动。自那以后,他想用沉默对抗世界的方式似乎失效了,连同终身不娶的誓言也被就此打破。空空的躯壳又有了人的样子,一切都在迎来转机,包括他那个已经死去的梦想……
鸽群振翅的声音中,梦想的碎片正一点一点地拼合,他原该高兴的,然而竟是没有。耳疾痊愈,便是要离开的时候。他的未来不知归期或再无归期,而她年纪尚小,不该像上一回那般苦苦等他。他要考虑,替她考虑。
他的手被她攥得很紧,他知道她正笑得灿烂,而他却不敢低头去看。
“贺南霄,贺南霄,贺南霄……”她以为他高兴得傻了只痴痴地看天,不笑也不说话。于是,她故意逗他,叫完他的名字,又叫自己的。
“我是方念,我是方念……”她还故意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口型,就像正在进行一场听力测试。
然而,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完全沉默,没有一点反应。
她转过身,与他面对着面。在他那张疏离的脸上,她这才发觉他的魂不守舍。
她小心勾了他的手指,垫脚,贴到他的耳边。
“贺南霄,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被勾着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她心里笑着抿了抿唇。
在他的注视下,她低头含羞。她酝酿了许久的表白,终于鼓足勇气亲口告诉他,在这样令人高兴的时候。
然而,她等了很久,那句表白没有得到回应。
还是听不到么?她提了心,怕是一场空欢喜。
“贺南霄,我……”
“我有些累了,方念。”
她提高音量想再说一遍的话,被他打断了。不止他脸上的表情疏离,离她很近的身体也后退了一步,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回去休息好不好?”他站在那里又说了一句,语气里的疲惫明显得让她无法忽视。
方念点了一下头,对他笑笑。她想,兴许还未完全恢复,她说的话他还不能完全听见。张开手,与他五指紧扣,她想给他安慰,“没关系的,明天我们再去一趟严知行那里。”
贺南霄对她笑了一下,没有答话。拉着她的手,只是一步一步走回家。
一路上走着,他沉默,她也不语。
等两人一起走上楼,走到方念的卧房时,贺南霄这才开口:“早些睡,明早我来做饭。”
话说完,他想松开她的手,她却牢牢抓着。
“贺南霄。”她叫他。
他垂下眸,许久才看她。
“我想和你说清楚一件事。”她脸上此时没有笑,神情严肃已不似方才,“一件本来早该说清的事。”
贺南霄从来猜不透她的心思,但他尊重她的一切想法。他点了一下头,表明自己在听。
军帽下,那双有着漆黑瞳仁的眼睛,被她一眼望到了底。他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她却知道他的顾虑。方念深呼吸了一下,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从那日你第一次吻我,我便没想过要让你对我负责……并且,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结婚的意愿,即便你为我退了婚,我也没有。我不是黄美芩,也不是你那位未婚妻。我没想过要和你天天拴在一起,更没想过什么白头到老、至死不渝……我和你恋爱,只是一时的喜欢。我从小喜欢的东西不知换了多少,对人也一样,希望你清楚。”
贺南霄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然而方念说完,便松开他的手。
“我说完了,先回了。”
“方念。”贺南霄叫住她,声音发堵。
方念手扶在门上,背对着他,等在原地。
他想说她狠心,可明明先狠心的是他自己。
他摸了摸军装口袋,那张前些日子他从报纸上裁下来的“结婚启事”,是他挑了又挑才挑出来的唯一一则在他看来最浪漫的“结婚启事”。他不是饱读诗书的文人,不会遣词造句,不会吟诗作赋。他怕写不出好的句子,便想拿这最好的来借鉴一下。可最终,他还是将它揉成团,留在了军装口袋里。
他没什么要说的,她便不想再等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方念说道。原本这件事是想要在两人感情浓厚的时候说的,因为“枕边风”总是比较有效力。然而,依眼下的情况,是等不到了。
方念顿了顿,语气不冷不热,“你的耳疾若是痊愈,应该有不少地方军想要招揽你。今晚你和那些航校曾经的同学叙旧,我想,大约也有人说到此事。其余的人我不管,但严知行毕竟治好了你的病,你若想离开国军,我希望你能优先考虑他那里。”
这是最后一件事,她说完了。而她的关心也已经去了别人那里。贺南霄绷紧身子一字不落地听着,只觉得后背隐隐作痛,那些伤大约是又渗血了……
第五十章 自作多情
医院诊室里,严知行刚刚为贺南霄做完检查。方念没有陪同,因为贺南霄想要自己去。于是,方念没有像从前一样坚持,她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个大转变,他说如何便如何,她不再管,全都随他心意。
贺南霄心里别扭着,一整天脸色都不是很好。尽管他也从没对严知行笑过,但严知行仍是看出他有心事。
“恢复得不错。”严知行一面收拾检查用具,一面说道,“近期还是需要多注意休息,保护听力。如果有时听不清也是正常现象,不用太过担心。另外,保持良好的心情,也是尽快痊愈的重要条件之一。贺将军就是心事太重,这点还须改一改。”
贺南霄没理会他的话,从诊椅上起来,将进门就拿在手里的牛皮文件袋放到严知行面前的办公桌上,“这里头的东西,是替念念还给严公子的人情。”
严知行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而后将手里的器具放下,拿起桌上的文件袋。里头厚厚一沓,莫不是银票之类?
严知行笑了一下,将东西放下,“医院禁止收受贿赂。不管为谁,还请贺将军收回。”
贺南霄伸手,将文件袋解开,拿了里头的东西出来,“这些是我这么多年来的作战笔记,一页不差,全在这里。”
严知行有些愣住,桌面上那些散开的纸页上,他看见字迹随性却图文兼有的密密麻麻的笔记。有些纸页已经泛黄,有破损和缺角,而有的像是近期才写就的。他落笔时的情境仿佛就在眼前,或在战时短暂的休憩中,或在战后疗养的日子里。严知行深知,这上面的每一页都比任何金银钱财要宝贵千倍、万倍。可惜,他是个贪心的人,他要的不止是这些。
严知行伸手按在那些笔记上,缓缓地将它们推到贺南霄那边,“这东西,将军该自己保存好。将军既不肯来我桂系,那么,念念的情只能由她自己来还。”
贺南霄蹙了眉,对眼前这位桂系少帅的不知好歹很是不悦,“不要拿念念来当筹码,你该清楚,她竟肯为你,来劝我。”
严知行又笑,“那你可知,她为何肯为我而劝你?”
贺南霄不语,他不喜欢猜哑谜。
“你以为她是为了我?”严知行叹气,摇了摇头,“她怕国军对你不利,怕你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你一根筋,连她都劝不了你。”
贺南霄虽不信这话,但听他说方念是为了自己,别扭了一天的心终于舒服了一些。这点他还是对严知行有些感激的。
“我送那些给你,也不单纯是为了方念。”这倒也是贺南霄的实话,“贵军淞沪之战所尽之力,众人皆看得清。我送作战笔记给严公子,是希望能对严督军的航空队有所裨益。日后再有抵御外侮之时,希望能与君齐心协力、同仇敌忾。”
严知行轻笑,摘了架在鼻梁上的玻璃眼镜,收到白大褂的口袋里,“贺将军是性情中人,但总说这些官话,我是不爱听的。罢了,同志不同路,日后贺将军痊愈,你我的关系也只剩下‘念念共同好友’这么一层了。”
他口中所说的这层关系,不知怎的,又让贺南霄的心里别扭起来。什么“共同好友”,说得好似方念待他们的感情没有分别,没有亲疏,自己成了和他一样的“好友”关系。这能是一样么?
贺南霄板着脸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军帽,说道:“除了入桂系,严公子日后需要任何帮忙,贺某定会鼎力相助。至于方念,严公子还是不要故意为难的好,否则……”
严知行斜靠在自己的办公桌沿,听他说到略带威胁的“否则”二字,便偏了头,冷笑一声,“贺将军不会觉得我是吓大的吧?再说,念念还我的情,本是她自愿。贺将军同她什么关系?是她委托您来的?还是贺将军自作多情?”
几句反问,将贺南霄噎得又气又无法辩驳。他与此人从第一次见便严重的气场不和,若不是方念执意要他在这诊治,他哪里肯受这样的气?说来也奇怪,他的性子一直便是沉稳的,哪怕一个他顶讨厌的人站在面前,与他争辩两句,他也从不会这样生气。他深呼吸了一下,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严公子恐怕还不清楚,方念与我正在恋爱中,我觉得自己有资格替她做一些事。”就像是宣誓主权一般,贺南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这番话。然而,话刚说完,心里便有些发虚。昨晚的事历历在目,还是不是“恋爱关系”尚未可知……
不过,他从严知行的脸上看到了略失落的表情,这多少还是让他尝到了一点胜利的滋味。没等严知行再回应,他便准备告辞,“那么,就不耽误严公子工作了,念念还在家里等着我。”
他伸出手,到严知行的面前。略显得意的神情,配上他想要握手的动作,让人很难以为他是要“和平”地结束对话。
任他的手在空中悬了好一会儿,严知行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抱歉,不方便。麻烦出去的时候,帮忙叫下一位患者进来。”
贺南霄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调侃着说了一句:“好。不知道这个忙能不能用来还人情呢?”
两个男人的嘴角都噙着笑,只是那交锋的眼神似要拱出了火
我的未婚夫失忆了。
所有人他都记得,唯独忘记了我。
......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手跟夏迟十指相扣。
我强忍着怒火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陆泽一脸冷漠的看着我,语气有些不悦:【你是谁?】
我楞在原地,手里的鸡汤洒了一地。
夏迟松开手,走到我面前说道:【陆泽他失忆了,好多事都不太记得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陆泽看向夏迟:【你认识她?】
夏迟紧张的说道:【她是你之前的......】
我忍着泪,哽咽着说道:【我是苏念,你的未婚妻。】
陆泽的目光定在我身上,片刻后说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的未婚妻是夏迟。】
夏迟......
他之前不是很讨厌她的吗?
那时候夏迟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边,他还说夏迟就是个绿茶。
看到她就烦。
现在怎么会跟她这么亲密。
【阿泽,我是念念啊。】
我拔下手中的那枚戒指,试图让他想起来。
【你看,这是你那天送我的求婚戒指。】
我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大哭起来。
陆泽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你说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出车祸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
我当时在医院里面做肾脏移植手术......
出车祸的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他。
说有惊喜给我。
我等了两个多小时,最后等来的却是医院的电话。
知道他出事,我连忙打车赶了过去。
医生说他的情况很严重,肾脏破损了,需要做手术移植才行。
我立即就做了配型,还好万幸结果跟他的匹配。
我将自己的肾捐了一个给他。
听到医生说手术成功的那刻,我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现在他却不记得我了......
我支支吾吾半天没能回答他的问题。
这件事我不想让他知道。
陆泽嗤笑:【怎么,说不出来了?】
【如果你真是我的未婚妻,为什么我在医院那么多天都没有见过你?】
【这些天一直都是夏迟陪在我的身边。】
我的鼻子一阵酸楚。
【我刚做了一个手术,所有没能去看你......】
这话传进他的耳朵里面,却成了我的借口。
【够了!】
【不管之前我们是什么关系,既然忘了那就过去了。】
忘了就过去了?
我的心一阵抽痛,他是忘了,可是我呢?
之前在一起的那些回忆,都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
会在我感冒生病的时候给我煮姜茶,会在冬天的时候给我暖手。
会在我说想他的时候立马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现在他却变得这么冷漠,甚至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我的眼泪灌进脖子,一阵冷风过来脸上火辣辣的疼。
陆泽脱下外套,走到夏迟的跟前,熟练的披在她的身上。
【起风了,进去吧。】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把曾经专属我的温暖,给了另一个人。
呼吸在这一瞬像是窒息了一般,如鲠在喉。
【苏小姐,没有别的事的话你就早点回去吧。】
他的嗓音冰冷,这是给我下逐客令?
片刻后,我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笑容。
【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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