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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身遇见你

你独坐桌前,窗外余晖洒满身,岁月在此刻娴静美好;侧身低眉颔首瞬间,我犹被暖风熏的人陶醉,心底如平静水面泛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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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推荐】《从间月》青梅竹马破镜重圆先婚后爱

《从间月》

作者:鹭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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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文案】

【1】

  卜幼莹与萧祁颂自小两情相悦、青梅竹马

  一个是明媚柔善的高门贵女、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当朝皇子,世人皆赞他们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可这样一对璧人,却没有等来喜结连理的那天,只等来了一道赐婚圣旨

  她被许给了当朝太子、萧祁颂的同胞哥哥——

  萧祁墨

  【2】

  萧祁墨一直都知道,他的阿莹总是在撒谎

  比如,破皮的唇角不是她自己咬的

  脖颈上的红痕也不是她自己抓的

  偶尔的深夜方归更不是因为贪玩

  他都知道,可他不介意

  在萧祁墨心里,卜幼莹是黑夜里皎白的月

  他抛弃道德、背叛兄弟、不择手段才将这弯皓月摘来自己身边

  至于她心里有谁......

  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说得准呢?

  【3】

  卜幼莹从前认为,人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一人

  可后来才发现——

  人心原来也可以很大

  阅读指南:

  ①本文架得很空,谢绝考据,弃文不必告知。

  ②从戏份上来说两个人都是男主,文案只写了哥哥是因为更适合写文案,与结局无关。情感线同一时间段1v1

  ③女主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bushi),男主控、女主洁党、道德洁癖党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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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阅读】

上元佳节,举国同庆。

  夜幕之下人潮涌动,空气中每一处都浸透着喜气,尤其是那朱雀大街上,光与火生生不息,好不热闹。

  卜幼莹牵着婢女春雪的手,自街那头奔来。

  一身鲜红的斗篷在身后飞扬,像只灵活的锦鲤般,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晶亮的双眸充满好奇地在琳琅满目的摊位面前游窜。

  “小姐,您慢点,奴婢要跟不上了。”春雪实在跟不上她的速度,停在不远处,撑着膝盖喘着粗气。

  卜幼莹在一面具摊前站定,白净的面庞因奔跑而微微泛红,却无法消减半分眸中的欣喜与雀跃。

  “快过来帮我选一选,买哪个好?”她拿起一张面具,冲春雪招了招手。

  春雪走上前,只见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个狐狸面具,而眼神又在摊位上的牛头面具和猴头面具间逡巡。

  “小姐,要不买狐狸吧,狐狸好看,其他的有点吓人。”她建议道。

  “就是要吓人才好呢。”

  话落,她霎时便明白了小姐买面具的用意——

  想去吓唬某个人。

  春雪不由得面露纠结,犹豫顷刻后,靠近了小声道:“小姐,老爷夫人今日特地嘱咐过,说您已是出嫁的年纪,让您少与……”

  话音未落,卜幼莹登时板起小脸朝她看去。

  后者只好垂首噤声。

  很快,她又恢复方才喜悦的模样,将狐狸与牛头面具举起,仔细端详了一番。

  “嗯……好像都不怎么吓人,他肯定不会被吓到吧。”

  要是还在濠州就好了,她心想。

  卜家原是濠州人,半年前天下初定后,作为开国功臣之首的卜世邕才将妻女接来上京城定居,因此这是她第一次过上京城的上元节。

  比起原来的家乡,这里是热闹了许多,只是这面具却平平无奇。

  濠州信仰鬼神,盛行傩戏,随便一张面具拿出来都比这摊上的面具要可怖得多。

  正想着,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极低极粗的声音:“你想吓唬谁?”

  那声音被刻意捏造过,像是有人贴着她耳边在说话,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吓得卜幼莹脖子一缩,脸色惊恐地转过头。

  她入目便是一张凶神恶煞的傩戏面具,眼珠凸出、口吐长舌、还长了两对尖利的獠牙,就这般近在咫尺的盯着她。

  因太过猝不及防,连她这个濠州人也不免被吓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哈哈哈哈......”面具下顿时迸出一道爽朗的笑声。

  卜幼莹这才看清,戴着面具的是一位身量颀长,着一身赤色圆领袍衫的男子,腰间配有横刀和短匕,此刻正双臂捧腹,笑得开怀。

  她不用揭开面具便知他是谁——

  萧祁颂,当今二皇子,亦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

  天下未乱时,萧家与卜家同在濠州,来往紧密,亲如一家。因此萧家两子一女皆与她是青梅竹马。

  只是,她同萧祁颂关系更密切一些。

  “萧祁颂!”她一张小脸气得圆鼓鼓的,平日里最会笑的那双杏眸,此刻怒目圆睁地瞪着他:“你幼不幼稚?”

  少年立马止住笑声,取下面具。

  清俊的脸庞上露出几分委屈和不服气,小声嘟囔:“是你先想吓我的嘛......”

  这话倒是没说错。

  她等待这日已经等了许久,自半年前搬进上京城,母亲便将她圈在家里学习世家贵女们的规矩,今日好不容易能出来,她当然要好好吓唬他一番才是。

  可是却没想到被他给抢了先。

  卜幼莹嘟起唇,将手中的面具放回摊前,轻哼了声:“没意思,还以为上京城的上元节有多好玩呢,连个面具都不够吓唬人的。”

  瞧她没了兴致,萧祁颂挠了挠眉梢,软下声哄道:“那,我送你一个新年礼物,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什么礼物?”她抬起好奇的目光。

  “卫戎,把东西给我吧。”说着,他转身朝身后跟着的侍卫伸出一只手。

  随即,一块上好的和田玉佩落入他掌心。

  “呐,这个送给你。”玉佩被递到她面前。

  虽说卜家在濠州时也算是富贵人家,但如此上好的玉佩,她确实不曾见过。这上面所雕刻的龙凤呈祥,工艺精湛无比,看着不像是凡品,倒像是贡品。

  卜幼莹低首,唇角微展,葱白指尖在上面细细摩挲。

  心里十分欢喜。

  不为别的,只为,它是萧祁颂送的。

  “这样名贵的物什,你就送给我了,回去不会挨打吗?”她一扫低落的心情,将玉佩攥在手心,笑眼明亮地看着他。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以前萧祁颂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没少给萧伯伯,也就是当今陛下闯祸,从小到大数不清挨了多少顿打。

  不过这一次,他却难得正色道:“当然不会!这可是我凭自己的功劳找父...”

  他顿了下,碍于周围环境改了口:“找阿爹换来的。”

  “功劳?”她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那位名叫卫戎的侍卫此时不仅牵着马,身上还背着弓,一看就是来办正事的。

  其实她早知道,今日由祁颂负责朱雀街的巡防,也正因此,她才能打消父亲派亲信陪同自己出门的想法。

  只是她没想到,萧祁颂来得如此之快,她才刚从马车上下来没多久,他便过来找自己了。

  虽然心中欢喜,但面上却仍轻笑着揶揄:“你是说,巡逻时间带着侍卫光明正大渎职,来与我相会的功劳?”

  一丝尴尬自他脸庞闪过。

  萧祁颂顿时又羞又恼:“谁渎职了?不对,谁与你相会了?我不过是恰巧路过,又恰巧遇见你,再恰巧我身上带着准备送你的礼物而已。我现在正要继续去巡逻,你保重!”

  说罢,他轻哼一声,转身便欲离去。

  可还未迈出脚,人群中猝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抓贼啊!!!”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从他们眼前窜了过去,萧祁颂出于本能反应后退了一步,刚好撞到站在他身后的卜幼莹。

  叮当一声,少女手中的和田玉佩霍然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我的玉佩!”卜幼莹连忙要去捡,被春雪拉了一把,替她捡了起来。

  萧祁颂一怔,可眼下却无暇安慰她。

  他唤来卫戎,接过他递来的强弓后便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于马背之上拉开弓弦,将箭头对准了远处正在逃跑的毛贼。

  高于他人的视角尽可能避免了误伤,于是只听“咻”的一声,寒光一闪,箭羽瞬间消失在弓弦之上。

  下一瞬,惨叫声冲破人群,落在周遭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好!”群众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如此危险的场景,不仅未曾散开,反倒聚集在一起拍手叫好,好似看了一场杂技表演。

  那一箭并未射中致命处,只射中大腿断了他逃跑的念想。卫戎在他倒地的那刻便已赶过去将他抓获,随后将他押往了衙门。

  萧祁颂则仍坐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卜幼莹,冲她挑了挑眉,得意二字在他面上尽显。

  少年鲜衣怒马、武艺高强,的确是副难得一见的好景色。

  可她并不高兴。

  掌心捧着的玉佩已碎成两半,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今日出门前父亲就曾叮嘱过她,新朝初定,局势并不太平,让她切勿在人群中太过招摇,引人注意。

  且让她少与萧祁颂在一起,免得招来些闲言碎语。

  因此才打算派亲信邢遇陪同她出门,即可保护她,又可约束她的行为。

  现在倒好,才刚出门便惹人注目,父亲肯定很快便会知晓。

  马上之人看出她的情绪,遂敛了得意的神色,翻身下马来到她面前,从她掌心里拿走其中一块玉佩。

  “你一半我一半,如此正好做个信物。往后无论我在何处,只要想你,便可拿出来看一看。“

  话落,卜幼莹素净的小脸上旋即浮现一抹微红,“你,你说什么呢......”

  见她情绪缓和了些,他也舒眉展笑道:“阿莹,别不开心了,等会儿还有烟火燃放,我带你去城墙上看可好?”

  卜幼莹的确心情好了些,但仍有些担忧:“可是,你不巡逻了吗?若是萧伯伯骂你玩忽职守可就不好了。”

  “你忘了?烟火燃放前,阿爹要带领百官登城墙撒银钱,与民同乐。我和大哥小妹都得去。”

  “对哦,爹爹也说去见完陈伯父便一同去登城墙的。”

  他这一说,她才想起来,今日同父亲母亲一同出门时,父亲提起过此事。说他们先去拜访陈伯父,之后要一同去城墙上,让她玩够了便去找他。

  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不过说心里话,这种感觉挺神奇的。

  毕竟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站在那城墙上的,会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萧伯伯,和她的父亲。

  时间充裕,于是两人并肩而行,不疾不徐地穿过热闹非凡的人群,往朱雀门行去。

  萧祁颂牵着马,目光时不时落在身旁人脸上。

  她今日像是刻意打扮过,格外好看。

  满街的花灯似乎都照在她一个人身上,炫亮的星点在她眼中闪烁,整个人镀了层金光似的,恍若初冬暖阳,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正在失神,卜幼莹兀地停下脚步,软声开口:“到了。”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朱雀门前。

  好快,若是再远些就好了……

  他默默感叹,随后便带领卜幼莹登上了城墙。

  片刻后,其他人也都到了。

  当今陛下姓萧名元宗,亦是卜幼莹叫十多年的萧伯伯,只是今朝却不能如此叫了。

  她恭恭敬敬地屈膝福礼,“臣女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萧元宗当了半年的皇帝,却没什么皇帝架子,举手投足仍像个行伍之人。

  只听他中气十足地笑了两声,说道:“你父亲说你贪玩,逛街赏灯去了,不爱同我们这群长辈一起,原来是骗朕呢。”

  话及此处,他回首看向身后的卜世邕,打趣他:“下次再骗朕,可就要治你欺君了。”

  卜世邕是个严肃稳重的性子,因此只颔首作揖,微笑以对。

  顺便,不着痕迹地向她投去一个冷厉的眼神。

  卜幼莹顿时打了个寒颤。

  虽然已经料到与祁颂一同出现会惹得父亲不悦,但她心底还是有些害怕的。

  好在萧元宗在此时收回视线:“好了,莹儿赶紧去你父亲身边吧,烟火就要开始了。”

  “是。”

  卜幼莹原也是想站到父亲身边的,可她瞧了一眼,父亲身边都是些朝中重臣,没有她的位置。刚巧萧祁颂在一旁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的身旁。

  只是,她不曾察觉,萧元宗身后有一道眼神,从她出现起便一直紧随于她,一刻也不曾离开。

  就连万民庆贺,哄抢着满地银钱时,这道眼神看见的,也只有卜幼莹欢愉喜悦的笑容。

  “太子哥哥。”身旁有人唤回萧祁墨的思绪。

  是他的妹妹,萧芸沐。

  “我找爹爹要了一枚,送给你。”她将那枚银钱置于他掌心,不忘嘱咐道:“可别告诉二哥,我才不要也送给他一枚呢。”

  说完,鼻间轻哼一声,目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立的萧祁颂。

  萧祁墨紧握掌心的银钱,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不过他看的,却不是自己的弟弟。

  烟火在此时绽放,漆黑的夜空刹那间被点缀成一副璀璨艳丽的画卷,恍若一场绚烂的盛宴。世人在这场盛宴中忘却烦恼与苦痛,未来遥远,却万众睢睢。

  普天同庆的时刻,每一个人脸上都映着烟火缤纷的光亮,但这光亮,却唯独映不进萧祁墨眼底。

  他眸光沉郁,视线落在萧祁颂与卜幼莹悄悄勾在一起的小指上。

  而后,薄唇微启:“阿芸。”

  他的声音很轻,但不妨碍如玉石般温和柔润。

  “嗯?”萧芸沐转过头,注意力从烟火转移到大哥身上。

  只见萧祁墨收回视线,低首浅笑,温文尔雅。

  “去向你幼莹姐姐问声好吧。”

萧芸沐方及笄不久,比卜幼莹小了三岁,性子天真烂漫、懵懂无邪,自小便跟在卜幼莹身后唤她姐姐。

  前些年萧父打仗,萧母随军,好在萧家还有两位哥哥和管家女使,卜家主母也隔三岔五过来探望,萧芸沐便是在他们的照料下长大成人。

  因着年龄相仿,又都是女孩儿,因此她十分喜欢卜幼莹,几乎一半的时间都与她同睡一床。

  方才卜幼莹向她父亲行礼时,她便从身后探出脑袋,对她俏皮眨眼,挥手示意。只是碍于场合,无法将这份热情表现得太明显。

  可眼下得了太子哥哥的令,她便彻底无畏父母责罚,悄无声息的从父母身旁离开,朝他们二人小步挪去。

  卜幼莹余光瞥见一抹人影,正猫着腰朝他们走来,便连忙松开小指,冲面露疑惑的萧祁颂使了个眼神。

  他回首望去,清俊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不由得低斥道:“你过来做什么?阿爹阿娘瞧见你不在,又要怪我带坏你,赶紧回去。”

  萧芸沐翻了个白眼,直起身快步走到卜幼莹身边,小手拽着她的斗篷,抬起下颌瞪了哥哥一眼。

  “谁来找你啊,我是来找幼莹姐姐的,自恋鬼!”

  “萧芸沐,你又皮痒了是吧?”

  “好啦。”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卜幼莹急忙止住了话头:“小点声,陛下皇后还在呢。”

  话落,她牵过萧芸沐拽着自己斗篷的手,与她柔声寒暄:“芸沐,半年未见你好像长高了些,人也变漂亮了不少。从前一直听说皇宫养人,原来是真的。”

  闻言,萧芸沐登时如蔫了的茄子般,嘟起嘴叹了声气:“才不养人呢,姐姐可不知,我每日看着这四方的天有多无聊,还不如以前在濠州呢。爹爹阿娘如今哪儿也不让我去,只能在皇宫里待着,他们说外面危险,可明明你也在外面啊。幼莹姐姐,你觉得上京城危险吗?”

  她一下子说了好多,仍是同以前一样,说起话来侈侈不休。

  萧祁颂在旁听着,低哼一声:“不让你出去那是为了别人好,免得你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你!”萧芸沐年岁小,哪里说得过他。

  不过,她倒是会搬援兵,遂扯了下身旁的卜幼莹,指着自己哥哥告状道:“姐姐你看他!他又欺负我!”

  卜幼莹配合地瞪了他一眼:“你少说几句。”

  “哼,姐姐,你瞧瞧二哥这性子,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将来你若是嫁人,可别找二哥这样的,不然气都能气死了。”

  话音刚落,一道冷厉的眼神瞬间扫过来,吓得萧芸沐当即噤了声,往卜幼莹身后躲了躲。

  这番场景她早已司空见惯。

  她是卜家独女,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也不知这天底下的兄妹,是否都像他们这样,一言不合便开始斗嘴。

  便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你们都别说了,烟火已经结束,百官也要散了。芸沐,赶紧回陛下皇后身边吧,别让他们发现了。”

  经她这一提醒,他们这才发现,烟火已在他们的吵闹声中不知不觉结束了。

  于是萧芸沐乖乖点头,往前走了两步打算回去。

  可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折回来同她道:“对了幼莹姐姐,我想同母后提议,接你来宫里住一段时日,如此我便不用出宫也有玩伴了,不知你可否愿意?”

  萧祁颂的耳朵动了动。

  此话落在他耳中,便犹如吞下鲜果蜜饯,让他原本不悦的脸色霎时眉眼舒展,恨不能将听感扩张到极致,生怕未听清卜幼莹的答复。

  可萧芸沐的提议来得突然,卜幼莹愣了瞬,一时之间实在不知作何回答。

  此等事情,她自然是要先问过爹爹和阿娘的。

  不过,依自己对他们的了解,想来他们也不会同意,因此她有些迟疑。

  应了,怕自己失信。不应,又怕她失望。

  萧芸沐不知她心中犹因,见她不答,便扯着她的袖摆撒娇道:“姐姐,你就陪陪我嘛,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如今却半年未见了,你都不想阿芸吗?”

  “我...”她话未出口。

  许是怕她拒绝,萧芸沐立即夺过话头直接定了下来:“我知道姐姐一定也想阿芸了,明日我便同阿娘提起,那我先过去啦。”

  说完,袖摆一松,小公主再次猫着腰小跑着走了。

  卜幼莹叹了声气,看向一旁忍俊不禁的萧祁颂:“想笑就笑出来吧。”

  话音刚落,他当即低笑出声,生怕旁人不知他心中喜悦似的。

  笑完后才道:“其实,来宫里小住一段时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

  他停顿一瞬,压低了声量吐出后半句:“我可以时常看见你了。”

  夜风裹挟着凉意袭来,时辰已然不早,不远处的帝后与百官已结束庆贺,在欢笑声中准备散去。

  昏暗夜色遮住了卜幼莹耳尖的一抹薄红,她侧过身,小声回他:“我...我得回去了,再会。”

  说完,逃也似的小步赶去了卜世邕身边。

  彼时百官正欲散场,跟随在帝后身后走下城墙,于朱雀门前作揖行礼。帝后回宫,大臣们有些上了自家马车离去,而有些则仍留在原地交际。

  卜世邕作为位高权重的中书右丞相,自然是后者。

  卜幼莹乖乖站在父亲身后,无意听叔叔伯父们交谈,注意力全在不远处的隐蔽角落里。

  那处光线再是晦暗,也无法掩盖红衣的鲜亮,更何况,他还牵着自己的御马。

  萧祁颂原是想送她回家的,但眼下看来,也用不着他了。

  于是张了张嘴,作出“我走啦”的口型。

  她不着痕迹地微微颔首。

  随即,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

  正要离去之时,只见马儿骤然前脚离地,一声嘶鸣破夜而出,随后发了狂似的朝朱雀门前的官员们冲过来。

  不好!

  萧祁颂当即大喊:“让开!快让开!”

  这匹马是他从小养大,在他身边一向是温和乖顺,可今日不知怎的,无论他如何牵扯缰绳,马儿的四蹄也不曾停下一刻,直冲冲地便奔了过去。

  卜世邕最先发现不对劲,反应极快地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卜幼莹和另外一位官员搂住,脚尖一点便飞身离地,将他们转移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

  还在原地的几位官员眼见着有马朝他们冲过来,顿时慌了神。

  有反应快的还知道撒腿就跑,可反应慢的人如同脚下生了根,站在那儿哆哆嗦嗦一步也挪不动。

  好在卜世邕转移完他们后又立马赶了回来,在御马即将撞上之际,飞身过去将他们扑倒在地,这才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

  可御马并未停下,依旧不管不顾地往主街奔去。

  卜世邕见状在身后大喊:“殿下!刺马!”

  眼下这种情况,想让马儿停下来就必须杀了它,否则只会使更多百姓伤亡。

  可……

  他舍不得。

  虽然时辰不早,但因着节日的关系,街上行人并未散去多少。马儿的冲撞立刻引起了恐慌,周围惊叫声四起。

  离朱雀门最近的百姓反应快,躲了过去,但摊位却少不了被连累,直接被掀翻在地,商品滚落得到处都是。

  再这样下去,就算侥幸不会撞到人,但百姓们的摊位却是难以保住。

  于是萧祁颂心一横,果断抽出腰间的短匕往马儿脖颈处扎去!

  伴随着又一声嘶鸣,他将没入血肉的寒刃用力往上一划!匕首抽出,鲜红的血一汩接着一汩地往外冒。

  方才还发疯发狂的马儿顿时躺倒在地,抽搐着身体奄奄一息。

  萧祁颂站在一旁低垂着头,额前墨发散落几缕,遮住了他的眼。

  他就静静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连身上的红都似乎暗了下去。

  马儿渐渐没了呼吸,他这才屈起一条腿,缓缓蹲了下去。

  手上的鲜血已经干涸,凝在他白皙修长的手上,竟有一种诡谲的美丽。

  随后,他便用这双手,轻轻阖上了马儿的眼。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帝后耳中,彼时萧元宗正准备歇息,一听到小儿子又闯了祸,气得穿着里衣就往门外冲,被皇后拉了回来才好好穿上衣服。

  不出三刻,萧祁颂便被召到了福明殿。

  他沉默地跪在大殿中央,萧元宗甚至未将事情问清楚,上来就朝着他肩膀给了一脚。

  “朕看你胆子是越发大了!你以为你现在是皇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今日敢冲撞官员、纵马闹市,明日是不是就敢骑到朕头上啊?朕今日不教训教训你,就不是你老子!”说完,便命人去取棍棒来。

  萧祁颂目视前方,紧握双拳。今日失去从小养大的马儿本就难过,现下又被父亲一顿痛批,心里自然是既委屈又不服气。

  于是开口争辩道:“雪花生下来便是我养着,它的习性我最是清楚不过,断然不会突然发狂,定是有人给它下了药才致它如此。父皇,儿臣请求彻查此事!”

  “呵,还彻查?你想让朕被贻笑大方吗?动物就是动物,受惊发狂怎的没可能?朕看你就是想给自己找借口,好推脱自己的罪责!”

  “我…”

  他还想争辩什么,恰逢去取棍棒的宦官回来了,将一根约三尺长,两寸宽的红木棍交给了萧元宗。

  “朕告诉你,你今日说什么都没用,这顿打你是挨定了!”说罢,他立时便要举起棍棒打下去。

  可棍子还未落下,门外一位宦官蓦地弓着腰快步进来。

  “陛下,太子求见。”

萧祁墨进来时,视线与跪在地上的萧祁颂交汇,不着痕迹地颔首示意,让他放心。

  尽管父子两人都还在气头上,但看见他进来,两人的怒气便顿时消了一半。

  萧元宗从未对自己的长子发过脾气,而且他总有一种,在长子面前自己才是那个儿子的错觉,平日里好些事也都是他帮着出主意,因而见了萧祁墨,他便下意识收敛了自己的怒气。

  而萧祁颂与自己的父亲不同,他之所以平复下来,是因为他知道,大哥一定会护着自己,为自己证明清白。

  果不其然,萧祁墨行了个礼后便开门见山道:“父皇,方才儿臣派人去查过雪花今日的食物,发现有人在里面加了一些麻筋草。儿臣已问过了,此草无毒,但马食后会极其兴奋,我想这就是雪花会突然发狂的原因,故而赶来告知父皇。”

  对于他的话,萧元宗自然是相信的。

  毕竟他这个长子向来优秀,打小德才兼备、知书达理,处理起事情来更是周到全面,犯不着为了维护弟弟故意撒谎。

  可,即便马儿发狂是有人故意为之,但冲撞官员和百姓已成事实,总不能将“有人陷害”作为对他人的交代吧?

  萧元宗扔下棍棒,坐了回去。

  搭在把手上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下意识摩挲着,少顷,他抬起左手摆了一下:“把二皇子带下去,打二十大板。”

  “是。”身旁的宦官领了命,立即令人过来押他。

  萧祁颂瞪大了眼,张口想问为什么,却被萧祁墨一个眼神止住了。

  他微微摇头,示意弟弟不要再说话。

  虽然不理解父亲为何明知自己被陷害,却还要惩罚于他,但他相信大哥是不会害自己的,他不让问,自有不让问的理由。

  于是他只好咽下这口气,前摆一甩便起身大步流星地迈了出去。

  不知是否有人提前打点过,还是掌刑的那位总管摸透了皇帝心思,总之萧祁颂的受刑过程并无想象中那般煎熬。

  二十板子下来,疼是疼些,但好在没打烂,涂涂药趴上几日也就好了。

  只可惜这几日不能见阿莹了……

  他趴在自己床上叹了声气。

  恰巧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他的大哥萧祁墨。

  他走上前,两指捻起被褥一角,查看了一眼弟弟的伤势,声音平淡道:“还好,不严重。”

  萧祁颂打鼻腔里哼了声:“幸好没认真打,不然我这屁股算是废了。老头也太不讲理了,不为我鸣冤也就算了,怎么能打我一个受害者?!”

  “就是因为讲理,才更要打你。”他寻了个椅子坐下。

  主殿外面的宫人早已被屏退,萧祁墨便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父亲如今已不只是我们的父亲,从前在濠州,他可以帮亲不帮理,但现在不行。你今日差点酿成大祸是事实,父亲对旁人总要有个交代,他们可不会管你是不是被陷害。我今日拦着你,是因为父亲本就不是真心实意要罚你,这宫里管事的宦官都是老人,肯定也能揣摩出父亲的心思,可你若是执意要为自己讨个公道惹怒了父亲,那你的屁股可当真要坏了。”

  今日这么一番折腾,时辰早已进入了后半夜。萧祁墨之所以披着寒霜也要过来查看他的伤势,无非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肯定还在等着他的解释,不然今晚怎么着也要睡不着觉的。

  事实上他也没猜错。

  萧祁颂本就性子刚直受不得委屈,若是不等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他如何睡得着?

  好在,他虽是刚直却不是傻子,大哥这一番解释他既听懂了也勉强接受了,只是……

  他抿了抿唇,长叹一声:“还以为做了皇家能有多好呢,我瞧着,还不如以前当个平头百姓自在。”

  闻言,萧祁墨眼眸微垂,静默稍许。

  而后唇角一弯:“是啊。不过…你已经很自在了。”

  “有吗?”他刚说完,又抬手一摆,“算了,懒得想这些了。嗳,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萧祁颂望过来的眼眸亮晶晶的。

  他一猜便知道,定是与卜幼莹有关。

  萧祁墨垂首抿了一口茶,视线并未与他交汇,只淡声问道:“什么忙?”

  “嘿嘿,是这样的,小妹说明日会请母后懿旨,把阿莹接进宫来小住一段时日,你……可不可以帮忙去送懿旨啊?”

  话音刚落,萧祁墨眉梢一挑:“你让我去抢宦官的活儿?”

  “当然不是!”他旋即正色反驳。

  但很快又换上副笑意盈盈的脸,或撒娇或恳求道:“哥,你也知道我今日闯祸时阿莹就在旁边嘛,她今晚肯定要担心我的,可那些宦官除了传令外其余的一概不敢说,你就帮帮我嘛……”

  萧祁墨眉眼低垂,隐在杯口蒸腾而起的热气中,辨不清神色。

  他慢悠悠小饮一口,抬起清明的眸子望向他,流露出些微笑意,张了张唇:“好,我帮你。”

  -

  卜幼莹昨晚果然被父亲教育了一顿。

  自从搬来上京城,他们便时常叮嘱她,今时不同往日,身在高门便不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一言一行皆要注意。

  特别是与二皇子之间。

  她当时满脑子都想着夜里的灯会,便随口答应下来,等真出了门哪还记得这些话。

  若不是那摔碎的玉佩提醒了她,也许她到灯会结束都不会想起来。

  可提醒了也无用,萧祁颂最后还是闯了祸,父亲本就不喜他,现下更是不悦,连累她也被教育了一顿。还罚她这一个月都不许出门,只能待在家里自我反省。

  于是今日她便坐在窗前,撑着脑袋愁眉不展,望着院子里开得正盛的梅花长吁短叹。

  也不知祁颂怎么样了,以萧伯伯那个脾气,免不了又得挨一顿打。

  哎……爹爹说得没错,他总是不让人省心。

  正想着,春雪蓦地从院门口小跑而来:“小姐,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卜幼莹瞬间坐直,一双杏眼方才还暗淡无光,现下便同那坠了星河似的,伸长了脖子朝春雪望过去。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错吧?祁墨哥哥来啦?”她抓着春雪的手急忙问道。

  后者如捣蒜似地点点头:“奴婢看得真切,是太子殿下没错,听说是陪同宦官一起来送皇后懿旨的,现下正与老爷夫人在大堂说话呢。”

  她这一说,卜幼莹才想起来,昨日阿芸的确同她说过,要向皇后请旨接她去宫里小住,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不过,祁墨哥哥怎么也来了?传旨哪里用得着劳烦太子大驾啊。

  难道是……

  她猛然反应过来,一定是祁颂怕自己担心才求他过来的!

  想罢,她当即便要拔腿出门,可刚跑到门口,母亲高氏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看了一眼女儿兴冲冲的模样,叹着气摇了摇头:“你瞧瞧自己,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阿娘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这里是上京城,你不可……”

  “好啦好啦。”卜幼莹眉间蹙起,撅着唇转身一坐,面色不耐道:“您都说了多少遍了,您没说腻我都听腻了。上京城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您为何总要将它形容得能吃人一样?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我看那些世家子弟就没这么多规矩。”

  闻言,高氏再次长叹一声:“罢了,你年岁小,不懂这些也正常。”

  说完,又看向春雪,吩咐道:“去帮小姐收拾些衣物出来。”

  “是。”

  原本还怏怏不乐的卜幼莹,一听让春雪收拾衣物,旋即喜笑颜开地道:“阿娘,你和爹爹准许我进宫啦?”

  “我们不准有用吗?你想让我们违抗皇后的懿旨啊?”高氏无奈的睨了她一眼,“不过也好,我已让人帮我带话给皇后娘娘,请她在宫里找嬷嬷教你些规矩,也省得我来教你了。”

  “啊?”她顿时耷拉下脑袋,将下巴搁在桌面上,嘟囔道:“还真是出得龙潭,又入虎穴啊……”

  -

  衣物收拾得很快,本来也没有那么多要带的,毕竟皇宫里什么都有。

  不过她倒是带上了春雪和邢遇。前者是母亲让她跟着进宫方便照顾自己,后者则是父亲要求的,并且还亲自修书一封向陛下和皇后说明。

  萧祁墨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他今日身着一件银白色毛领大氅,正伫立在马车前。

  谦谦公子翩翩而立,于风雪中望向敞开的朱红大门。

  一位少女踏着轻盈的步伐从里面走出,见到他,立刻弯起一双杏眸,小跑至他跟前唤道:“祁墨哥哥。”

  他浅笑着低声回应:“阿莹,新春快乐。”

  “你也是,新春快乐呀。”

  随后,两人一同坐上马车,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马车才将将开始行驶,卜幼莹便忍不住了,急忙询问萧祁颂昨晚的情况。

  萧祁墨便将他被罚二十板的事和伤势情况一并告知于她。

  在听完他的伤势不重后,她这才放下心来,转而愠怒道:“也不知是谁这么大仇恨,竟敢陷害于他,祁墨哥哥,你可一定要把真凶抓出来啊。”

  这件案子目前由萧祁墨负责,于是他点了下头:“嗯,放心吧。”

  说完,他抬手以袖遮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卜幼莹这才发现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想来昨晚因为祁颂的事情他也没睡好吧。

  于是她低头从腰间取下一个淡绿色香囊,递给他:“祁墨哥哥,这个你拿着。”

  萧祁墨愣了瞬,一时没想起来接。

  上京城有一种风俗,是女儿家若有了心仪的男子,便可赠其香囊以示爱慕之意。若男子接受,便代表他也同样爱慕那位女子,但若是拒绝,则代表情感上也拒绝了对方。

  因而他看见她递过来的香囊时,不由得怔愣了下。那一刹那,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可是,他很快又想起来,濠州并无此种风俗。

  卜幼莹看他迟迟未接,以为他不喜欢,便解释道:“这半年阿娘都在家逼着我学女红,她说女儿家都得学会这个,所以我秀了很多,扔了怪心疼的,便做成了香囊。祁墨哥哥,你别看它丑,我里面放的都是安神的草药,你放在床头很管用的。”

  那只香囊上不知绣的是鸟还是什么,藏匿于她粉红的指尖下,即使不露真身,也不难看出针脚的粗糙和图案的扭曲,的确算不上好看。

  但,他很喜欢。

  萧祁墨唇角微展,眼含笑意,柔声回应道:“谢谢,我想今晚,一定能做个好梦。”

  他抬手去接。

  指间相触的那瞬,不知发生何事,行驶中的马车突然晃荡了一下。

  卜幼莹身子一歪,双手下意识搭住他的双肩。

  而他也出于本能反应地一只手握住她的上臂,另一只手则自背后揽住她的细腰,看起来像是一个把她搂在怀里的姿势。

  一股淡雅的墨香在她鼻尖蔓延萦绕,卜幼莹怔怔抬首,她的视线刚好与他脖颈平视。

  于是便看见,萧祁墨颈间那颗紧实饱满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

一定只是正常的吞咽吧。

  卜幼莹眨眨眼,视线继续往上。

  只见萧祁墨面色如常,双手依旧牢牢地扶着她,关心道:“你没事吧?”

  他语气坦然,与平日里的关心并无二致。

  看来的确是自己想多了。

  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缓缓从他身上移开,“我没事,谢谢祁墨哥哥。”

  话音刚落,门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抱歉,方才有只猫突然窜出来,贵人们没事吧?”

  “无妨,继续走吧。”萧祁墨道。

  马车开始继续行驶,但车内的气氛碍于方才的事情,倒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虽然她与萧祁墨也是一同长大,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用功读书,与他们一起玩耍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每次去萧家,几乎都能透过书房的窗户,看见他在书桌前埋头学习。

  因而她与萧祁墨实际接触得并不多。

  不过在她心里,他是位极好的哥哥。

  逢年过节他从未少了弟弟妹妹的礼物,包括她在内。教书先生布置的那些功课,他也会把她的一并做了。无论她犯了什么错,他也从来不会教育她。

  作为独女,有时候她其实很羡慕祁颂有这么好的哥哥。

  思及此,方才的尴尬便消失了大半。

  前朝与现如今的合朝皆民风开放,男女之间肢体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他只是搀扶了一下自己而已。

  思绪落定,卜幼莹再次抬眸,笑盈盈地选了个话题问道:“祁墨哥哥,你入主东宫也有半年了,萧伯伯和伯母他们可曾想过为你册立太子妃?”

  话落,身侧的男人明显一愣。

  可他未答,只反问:“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也不突然啊。你已弱冠,又是太子,按理说,就算陛下皇后不曾提及,朝中那些大臣也会旁敲侧击提醒的。”她如实回答。

  听此,萧祁墨垂眸淡笑了声:“我竟不知你还懂朝中之事。”

  她羞赧莞尔:“原是不懂的,还不是爹爹和阿娘整日在我耳旁念叨,我听着听着,便大概懂了些。”

  卜家夫妇都是稳重之人,尤其是卜世邕,自打进了上京城,便让夫人嘱咐过她许多次。虽并未言明朝中局势,但话里话外总会提及一些,说得多了,她便对朝政之事也略懂了一二。

  “如此也好。祁颂便不懂这些,所以才会落入旁人圈套,我担心......”他眼眸低垂,眉间流露出一丝忧虑,“他日后容易遭人利用。”

  卜幼莹丝毫未曾察觉,自己的话题已被人不着痕迹的转移。

  看着他眉目间的担忧之色,她特地将身子往旁边挪了少许。

  然后扬唇安慰道:“不是还有祁墨哥哥会护着他吗?我也会时常提醒他的。你放心,我绝不让他和你不喜欢的人接触。”

  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两下胸脯以示保证。

  萧祁墨的视线从两人紧挨的下摆边缘,缓慢上移至她脸庞。幽深的瞳仁里似有光晕流转,却又时而暗如沉渊,辨不出情绪。

  他张了张唇:“那你呢?你也...不会和我不喜欢的人接触吗?”

  “当然不会啊。”她毫不犹豫地回道,“祁墨哥哥的性子一向是最温润的,若是连你都不喜欢,那他一定不是好人,我当然不会和他接触。”

  许是十分满意这个回答,萧祁墨的眸底此刻盈满了流光,唇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他温声回应:“好。希望你,一直记得。”

  马车在此时停下,两人下车道别后,便分别乘坐轿辇去往了不同的方向。

  皇后给卜幼莹分配的住所是菀乐阁,紧挨着萧芸沐居住的拂南殿,这也是萧芸沐自己要求的。

  但轿辇并未直达她的住所,而是去了皇后住的仁明殿,按照规矩,卜幼莹要先去进行拜见才能回阁。

  当今皇后姓汤,是个性情豪爽之人,与她的母亲高氏乃是手帕交,因而待她也是如亲生女儿般。

  汤后一见她便喜笑颜开,连忙免了她的礼,将她唤来自己身边坐着。

  “莹儿,你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不用拘束。你母亲那个人迂腐得很,非让我请嬷嬷来教你规矩,你说有什么必要呢?我跟你萧伯伯都在这儿住半年了,平日里也不讲那些陈规旧矩。”

  说着,她又轻叹一声:“不过你也知道,你母亲那个人看着温柔,实则执拗得很。我哪里拗得过她,便只好应下了,你可别怪你伯母啊。”

  卜幼莹微微颔首,掩唇浅笑,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

  连声音也是又细又柔:“幼莹哪敢,学学规矩也是好事,免得出了门让父亲母亲丢了面去。”

  她虽私下里有些任性顽皮,但在外人面前一向最是乖巧懂事,从不会落人话柄让父母脸上无光。

  这也是她和萧祁颂最大的不同。

  汤后握着她的手,边拍边夸道:“莹儿还是这般懂事,要是我家阿芸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正好,趁着这次我也让阿芸同你一起学学规矩,好好治治她那被宠坏的性子。”

  幸好萧芸沐此时不在,不然听见这话,可有得闹呢。

  不过,自己总算不是最惨的那个了。

  卜幼莹垂首暗笑,接着又陪汤后唠了些家常往事,临近申时末才回到菀乐阁。

  如她所料,菀乐阁里应有尽有,无需携带任何衣物,因此春雪只带了几件她最喜欢的首饰,以及一个还未解开的华容道。

  负责贴身保护她的邢遇又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一向神出鬼没,以前没什么,可此处是皇宫,总要注意着些的。

  于是她便让春雪守在菀乐阁,等看见邢遇再嘱咐他。

  安排好事宜后,她又再次坐上轿辇,让宫人领着往二皇子的住处去了。

  此时的萧祁颂正趴在床塌上,立着一本书卷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隙,他立即条件反射地将书卷塞进枕头下面,视线看向推门而入的人。

  “阿莹?”

  紧张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他眉开眼笑道:“你怎的来看我了?是不是瞧见我没去迎接,所以想我了?”

  卜幼莹白了他一眼,“伤成这样还要贫嘴,我看萧伯伯不应该打你板子,而应该掌你的嘴。”

  “哼,你忍心?”

  她没回应,抬脚走了过去。

  “你的伤,还好吗?”他的伤处有被褥盖着,她无法查看伤势情况。

  萧祁颂撑着下巴,稍稍侧身:“这算什么,打几板子而已,不严重。今日大哥没有同你说吗?”

  “说了,但是我想亲自确认一下。”说着,她便伸手去捞被褥一角。

  “嗳!你不许看!”

  萧祁颂一惊,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另一只手腕,下意识将她整个人往自己面前扯。

  卜幼莹哪里抵抗得住他的力道,身子顿时往床塌上倒,背靠着他的枕头正好倒在他面前。

  须臾的怔愣与羞赧过后,她蹙眉嘟唇,杏眸瞪着他质问道:“萧祁颂,你故意的吧?”

  可她哪想,面前的男人竟比自己还害羞,一双耳朵简直堪比烧红的铁。

  他向来只会嘴上逞强的,真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比她还腼腆起来。

  “才,才不是。我只是不想让你看我的屁股而已,你知不知羞的?”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抓着她的那只手却丝毫未松。

  闻言,她气呼呼反驳道:“你才不知羞呢,以后你让我看我都不看了,快放开我。”

  她挣扎了下,可那只手仍抓得紧紧的,力道不大,却足以禁锢她的行动。

  “那不行。”萧祁颂眨了眨眼,脸颊也肉眼可见的红了,“以,以后你还是要看的......”

  他说的极小声。

  说完后,眼神便开始不由自主的闪躲,耳尖更是一碰便能滴出血似的。

  卜幼莹瞧着,突然起了一丝玩心。

  她眼尾一弯,唯一自由的那只手捏住他的下颌,紧接着微微仰头,柔软的唇便这般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亲吻。

  轻轻的一声“啵”,登时在他脑中炸开。

  这是她第一次亲他。

  萧祁颂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仿佛全身气血倒涌似的,浑身热得发烫。要不是身体不允许,他真想出去游个冬泳,好让身体里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

  见面前的人发着愣不说话,卜幼莹忍不住调笑道:“你傻啦?”

  他的确傻了。

  可很快又将反应能力找了回来。

  他低眸盯着那双近在咫尺,娇艳欲滴的樱红唇瓣,吞咽了下:“阿莹,我......”

  地龙烧得火热,他感觉自己手心都要出汗了。

  犹豫片刻,终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卜幼莹猛地一怔。

  她哪里想到萧祁颂竟然会问出这种话。别看他平日里没个正形,实际一撩就害羞,怎的这次却不管用了?

  不过......

  她想了想,自己好像也不是不愿意......

  卜幼莹眼帘低垂,避开与他对视,羊脂玉般的两靥逐渐染上一抹酡红。

  她眼睫颤着,像比翼的蝶,静默半晌后,又轻又细的嗯了声。

  萧祁颂全然忘记自己的姿势有多滑稽,理智早已随着那声嗯飞向了天边,一双黝黑的瞳仁里只倒映着她绯红的面容,以及......

  那双莹润的唇瓣。

  他徐徐垂首,恍若对待无上珍宝般,虔诚又缓慢地靠近它。

  想拥有它,想品尝它,想与它缠绵。

  他想了很久很久,久到从濠州到上京城、从年少无知到情窦初开,而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

  两双温软的唇瓣愈来愈近,眼看着即将相触,门外突地响起咚咚两声。

  敲门声瞬间拉回了卜幼莹的思绪,她惊慌之下连忙推开他,起身快速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将散开的发丝归拢得一丝不苟。

  萧祁颂闭上双眼,残留着她温度的双手紧握成拳,试图平复好事被扰的怒气。

  罢了罢了,以后肯定还有机会。

  如此安慰自己后,他看见卜幼莹深呼吸了两下,然后迈步走向门口。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里外两人具是一愣。

  来人竟是萧祁墨。

从间月

  作者:鹭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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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卜幼莹根本没想过萧祁墨会来这里,不久前宫门分别时,她分明听见小黄门喊的是回东宫。

  也许是有事要找祁颂吧。

  眼下她无心询问,一男一女单独待在房门紧闭的屋子里,本就容易惹人误会,她还不想连累父母被人嚼舌根。

  于是慌忙福了个礼,“我来看看祁颂的伤势,既然他并无大碍,我便先走了。”

  说完,抬脚便欲离去。

  “阿莹…”两道声音顿时齐出。

  一道是正欲挽留她的萧祁颂,趴在床榻上无法行动自如,只能唤她的名字将她留住。

  另一道,则是下意识握住她手腕的萧祁墨。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侧着,正巧背对着萧祁颂,因而后者并未看见他们此时的情形。

  掌心的温度传来时,卜幼莹不可避免地身体一滞,一双瞳仁慌乱地看向他。

  萧祁墨连忙松了手,用口型说了声抱歉,而后又道:“我是想说,我找祁颂并无急事,不过是下属寻了一种新的金创药,故来拿给他用一用,我放下就走了。”

  眼前的卜幼莹还未说话,萧祁颂倒是先开了口:“哥,原来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啊。遣人送过来不就好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还打搅了他的好事。

  后半句他自然没说,只是咧嘴笑道:“那既然送到了你就先回去吧,我和阿莹还有事没说完呢。”

  “说完了!”她立即掐了他的话头,“我们已经说完了,天色也不早了,春雪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说罢,不等两人开口,便果断颔首转身离开了此处。

  直到坐上来时的轿辇,她这才开始思考方才的事情。

  祁颂的性子向来自由散漫,又是被陛下皇后放养长大,因此什么礼节规矩在他那里都可以视而不见。

  可自己终归是不能如他那般的。

  方才她昏了头了,以为在房间里便不会有人看见,甚至不曾想过去确认一下门锁没锁。

  实在太大意了。

  爹爹阿娘说得对,皇宫到底是皇宫,今后还是要注意些的。

  不仅自己要注意,等下次再见到祁颂,也要同他说道说道。他爱慕自己,就必须要先理解自己,否则还谈什么爱慕?

  思罢,卜幼莹回到菀乐阁,用过晚膳后便洗漱一番,早早歇下了。

  翌日一早,清晨的雾还未散去,春雪便在她耳旁轻声唤道:“小姐,该起来啦。小姐?”

  她翻个身,声音迷迷糊糊的:“再睡会,还早着呢……”

  春雪面露难色,侧首望了一眼厅堂的方向,而后凑近了继续唤她:“小姐,您赶紧起来吧。皇后娘娘派来的教引嬷嬷已经等着了,公主都已经学上了。”

  话音刚落,她猛地掀被起身,恍如被当头浇了桶冷水般清醒无比。

  “糟了,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春雪,快快快,给我穿衣梳妆!”

  等她终于整理好自己来到厅堂,一眼便看见正坐在课桌前,愁眉苦展背诵书卷的萧芸沐。以及站在她面前,手拿戒尺,满脸严肃的教引嬷嬷。

  “卜姑娘,你来迟了。”那嬷嬷看着她,轻飘飘一句话便让她觉得脊背发寒。

  卜幼莹讪讪笑了笑:“抱歉,是我忘了时辰,还请嬷嬷宽宥我这一次。”她说着,乖乖屈膝福了个礼。

  许是见她礼数周到,嬷嬷并未计较迟到一事,抬了抬眼神示意她可以去坐下了。

  “公主,卜姑娘,我奉皇后娘娘之命来教导你们礼仪规矩,若有僭越之处,待交差后自可问罪于我,但教习过程中,请恕我只将你们视为学生。”

  闻言,凳子还没坐热的卜幼莹顿感未来一片黑暗。

  可哪里是事先说明啊,分明是在提醒她们,别同她耍公主千金脾气,不管用,她有皇后娘娘撑腰。

  两位小姑娘生无可恋地对视一眼,接着又见她看向卜幼莹道:“卜姑娘,我们今天只学理论,请你将面前的这本《女论语》背诵下来。”

  “!!!”

  她倏地转头,这才注意到萧芸沐方才正在背诵的正是《女论语》。

  苍天啊!

  她最怕的就是背书了!别的都好学,可这书她是一看就头晕。

  卜幼莹长叹一声,认命般翻开第一页,开始背诵起来。

  原本想着,把这些文字强行塞进脑子里即可,可她才方读至第一章,眉间便微微蹙起。越读到后面,她的眉头便皱得越深。

  “嬷嬷。”她站起身,指着其中一处道:“此处我并不理解。”

  那是第七章的其中一句——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1)

  “如何不理解?”嬷嬷问。

  她回道:“若是夫君做错了事,反而以怒火掩盖,我们也要忍气退让吗?”

  “你可以先劝谏于他。”

  “若是劝谏不听,依旧发怒呢?”

  “为了夫妻和睦,那自然要退让,如此才能保贤德之名。”

  卜幼莹眉眼愈发沉了。

  她默了少顷,缓缓将书卷放下:“嬷嬷,抱歉,我无法接受你所教导的观点,这本《女论语》我不会背的。”

  此话一出,偌大的厅堂霎时安静得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萧芸沐也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二人。

  要知道,在皇宫里生活可不是只看权势,有些人虽不起眼,但却万万不可得罪。

  比如这位嬷嬷,在宫中的威望颇高,又是皇后专门请来的老人,连一贯任性的萧芸沐这次也不敢随意顶撞。

  原本大家都以为嬷嬷听了此话定会不悦,狠狠地惩罚她一番。

  但没想到她是略带欣赏地望着卜幼莹,微微点头:“卜姑娘,你敢于表达自己不同的见解,这很好。其实皇后娘娘也只是让我教导你们作为贵女的日常礼节,并无意让你们学习为妇之道,我之所以让你们背诵《女论语》,便是想看看你们是否会提出拒绝。”

  没想到竟会是这种反转,两位小姑娘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接着萧芸沐忍不住问道:“嬷嬷,为何要考验我们会不会拒绝呢?”

  嬷嬷笑了笑:“这便是我要考你们的第二题了,你们认为,贵女应是何模样,有何品质?这个问题,等你们明日再回答我吧,今日我已经下课了。”

  “啊,这就下课啦。”萧芸沐蹭地起身,难掩喜悦。

  但嬷嬷并未立即离开,她走到卜幼莹面前,请她掌心朝上伸出左手。

  随后解释道:“卜姑娘,虽然你完成了第一个课题,但我还是要罚你。你如此聪明,应当知晓原因吧。”

  卜幼莹抿着唇,点了点头。

  “等等!”萧芸沐倏忽盖住她的掌心,“为何还要罚姐姐啊?”

  “阿芸,你让开吧,我晚些再同你解释。”

  见她眼神异常坚定,萧芸沐再是不解,也只好放开了她的手。

  “啪”的一声,一道戒尺打下去,立刻留下了一条明显的红印。

  紧接着又是啪啪几声,每一声都伴随着更深的红印,看着萧芸沐都不禁瑟缩着脖颈。

  嬷嬷一共打了十下戒尺才堪堪停下,随后便颔首离去。卜幼莹这才将自己为何会接受惩罚的缘由,告知于她。

  首先是她并未认真对待今日的教习,一早便迟到。

  其次,是她在提出拒绝时,并未以妥当的方法和委婉的语言,当众拂老师的面不是贵女该有的教养。

  最后,她必须得打这十戒尺,日后才好教导其他贵女们。

  听完这些,萧芸沐只觉自己好像又上了一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便吵着累了头疼,要回去歇息。

  萧芸沐走后,春雪急忙去找来了一瓶消肿的药给她涂上。

  眼底满是心疼:“小姐何必进宫来受这个罪呢,就连老爷夫人都不曾这般罚过小姐。”

  “好啦,这有什么的,我才没那么娇气。”她吹了吹自己的掌心,紧接着又打了个哈欠。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难免有些困意席卷。

  于是又道:“春雪,我今早没睡好,回去补个回笼觉,有事你再喊我起来。”

  嘱咐完春雪,卜幼莹便伸着懒腰回去了卧房,爬上床塌继续清晨未完的睡眠。

  日薄西山,暮色苍茫。

  火红的夕阳逐渐褪去,天边挂上了一轮皎洁的月。

  中途补过一顿午膳后她便又睡了,但没想到这一觉竟睡到了夜里戌时。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见了打斗时的刀剑嗡鸣声。你来我往,声音不大,似乎出招被刻意压制过。

  卜幼莹揉了揉刚睁开的睡眼,发现那打斗声竟来自于她卧房的窗外。

  她走上前打开窗,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祁颂?邢遇?”

  她看了眼左边拿着短刃的祁颂,又看了眼右边握着长剑的冷峻少年,不禁愠怒道:“你们在干什么?想引来禁军吗?”

  祁颂望着对面的少年,冷哼了声:“你问他啊,莫名其妙。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这小子直接就对我出手了。”

  邢遇收起长剑。他年岁不大,比卜幼莹还小了一岁,但一双凤眼看人时尽是寒意,平日里一直面色冷淡,从无表情。

  “大人吩咐过,小姐歇息时,任何男人不得靠近。”他口中的大人,便是卜世邕。

  既然都搬出她爹爹了,卜幼莹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好声好气道:“那我现下已经醒了,便不算在歇息,你可以先退下了吧?”

  邢遇斜睨了萧祁颂一眼,什么也没说,几个借力便飞上了屋顶,消失在他们视野之中。

  她松了口气,又看向萧祁颂:“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做什么?而且你为何不走正门?”

  “走正门容易惊扰旁人嘛,我可不想和你说话还有一堆人盯着。”

  说罢,他眉间蹙起,面露担忧地关切道:“我听阿芸说你今日被罚了,所以来看看你,你怎么样了?快给我看看你的手。”

  卜幼莹将被打的左手掌心伸出去。

  虽然已经涂过药,没了一开始火辣辣的痛感,但伤处仍有点红肿,戳一戳还是有些疼的。

  萧祁颂捧着那只手,眉间从未这般紧过。

  “疼吗?”

  她摇摇头,“没那么疼了,你呢?”

  “嗯?我什么?”

  她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你的屁股啊,已经可以下床行动了吗?”

  “嗯。”他点头,“本来就不严重,昨日大哥给我带的那个药很管用,今日便可以下床了,对了,我给你也带来了。”

  说着,便从荷包里拿出那瓶金创药,拔出塞子要给她涂上。

  卜幼莹顿时缩回了手,“你拿它抹完屁股又抹我的手?”

  “那又如何?里面的药又不曾沾上我的屁股。”

  话落,他幽怨的看向她,撅起嘴委屈巴巴:“阿莹,你嫌弃我?”

  “哈哈,哪有。”她讪笑两声,将手放了回去:“你抹吧。”

  随后,他便将金创药倒入自己掌心,垂首低眉,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往她伤处上抹,指尖力道轻得仿佛她的手是瓷器似的,一碰即碎。

  卜幼莹看着,一股暖意自心底油然而生。

  “祁颂。”

  “嗯?”他专心涂着药,并未看她。

  “我昨日想了想,原觉得我身为女子,又身处皇宫,理应多注意些与你相处时的分寸和距离。可今日听嬷嬷教导时,我又觉得,那些女子该学习的礼节规矩十分苛刻。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

  萧祁颂依旧头也不抬,回道:“这有什么矛盾的,你不喜欢便不要学,你若迫不得已要学,我便私下里来见你不就好了?”

  闻言,卜幼莹蓦地笑了出来:“私下里?那不成见不得光的情人了。”

  她本是玩笑话,可话音刚落,正专心涂药的少年倏忽抬起头来。

  即使在黑夜里,他的眼眸也依旧明亮如星:“情人也好,只要能让你不再为难,都好。”

  晚风轻拂,鬓边青丝吹贴在脸颊上,竟勾起了几分痒意。

  卜幼莹怔怔地看着继续埋头的萧祁颂。

  银白的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像戴了半面服帖的银制面具,神秘俊秀,却又不失少年的意气风发。

  那是她的少年郎。

  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最爱她的少年郎。

  “祁颂。”她又唤了声。

  “嗯?”

  尾音落地,一只柔荑轻轻抬起他的下颌。下一瞬,温热柔软的唇与他紧紧相贴。

  隔着一扇窗,两个最美好的人互相表达着彼此的爱慕,都恨不得时间停留在此刻。

  可惜,卜幼莹只短暂停留了须臾便松开了他,

  她笑得娇俏:“补给你的。”

  意思是,补上了昨日未成功的那个吻。

  萧祁颂恍若深思出走般怔愣住,一动不动,好半天视线才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他喉结滚动,吐出两个字:“不够。”

  “那你还想要什么?我…”

  话音未落,一只大掌倏地绕至她后颈,扣着她便吻了上去。

  来势凶猛,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只有喘息。

风清月朗,夜阑人静。

  菀乐阁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时不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萧祁颂的吻裹挟着长久以来的渴望,他探索、品尝、占有,将她的唇卷进自己无止尽的爱意里,一起沉溺其中。

  卜幼莹尽自己所能回应着他,尽管生涩,却仍坦然接受着他带来的所有。

  细碎呻-吟不时从她喉间淌出,两弯罥烟眉轻微蹙起,她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嗯…祁颂……”柔软无力的手在那胸膛上轻轻推了推。

  他依依不舍的松开,与她抵着额心:“怎么了,弄疼你了吗?”

  她微微摇头。

  却又不好意思说让他克制些,自己快要窒息了。

  便只道:“我饿了……”

  眼前的少年倏忽轻笑了声,挺直脊背,刮了下她的鼻子:“我去御膳房给你拿吃的,等我。”

  随后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晚风带走他的气息,卜幼莹趴在窗台上,粉嫩的指尖轻轻触了下唇,那里仍残留着他的温度。

  热烈,却又点到即止。

  只含着她的唇瓣徘徊,却不知还可以再往里些。

  笑意在她眸底弥漫,吹了会儿晚风后,身子不禁觉得有些凉了,便起身回屋内披了件斗篷。

  又等了片刻,萧祁颂才终于提着食盒出现在她眼前。

  “太晚了,御膳房也没什么吃的,我拿了几块糕点和一碗羊肉汤,你尝尝。”他边说着,边打开了食盒。

  羊肉汤正冒着乳白的热气,她端起来尝了一口:“好鲜,你重新煮过吗?”

  “是啊,总不能让你喝冷的。”

  “嗯?你竟然会生火?”

  萧祁颂一听,当即切了声:“生火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放几块柴火和稻草,再点一把火而已,你还真当我纨绔子弟啊?”

  虽然以前在濠州他是人尽皆知的纨绔,不过他的纨绔大多体现在不爱读书、时常捉弄老师、动不动逃课与人约架上,偶尔还会好心办坏事,比如抓贼撞坏好几个摊子,诸如此类的事情。

  事都不大,只是多,因此久而久之便有了纨绔之名。

  卜幼莹闻言弯起笑眼,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那你可真厉害,是不是还想要奖励呀?”

  “好呀,你要给我什么奖励?”对方非常配合地扬起下巴,就差原地变身为犬齿动物,冲她疯狂摇尾巴了。

  “你想得美。”她倏地收回手,“你深更半夜跑来找我就算了,还惊动邢遇差点引来禁军,我都还没说你呢。”

  萧祁颂顿时耷拉下脑袋:“白日你要上课,我怎么找你嘛……再说,是那小子先对我动手的,我只是正当防卫而已,他还差点伤到我了呢。”

  “你伤到了?快给我看看。”她顿时紧张起来。

  萧祁颂将自己的右手手背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上面皮肤完整光滑依旧,根本看不出有丝毫伤口。

  “伤呢?”

  “我说了差点嘛,要不是我武艺高强反应迅速,他真的就伤到我了。”

  “……”卜幼莹白了他一眼,啪一声打下了他的手,“你妹妹说得没错,自恋鬼!”

  说完,提着食盒便往里走。

  萧祁颂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

  见她打算休息,便伸长了脖子在后面提醒道:“你记得趁热喝完,那我走啦。”

  少女背对着他摆摆手,于是他便将窗户替她关好,踏着月色离开了菀乐阁。

  -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

  第一缕金光拂过窗棂投进屋内时,卜幼莹已经洗漱完毕,正坐在妆台前梳妆。今日她起了个大早,赶在教引嬷嬷未来之前便坐在了厅堂里。

  一刻钟后,萧芸沐迈过门槛,看见她也在,登时便睁圆了眼睛:“你今日怎的比我还早?”

  “昨日迟到,今日当然要起早些,你快坐下吧。”

  两人说话间,嬷嬷已从门口走了进来。

  见卜幼莹也在,一派严肃的眉眼间竟露出几分欣赏之意。

  “今日要上课的内容,昨日我已告知于你们,那么,你们谁先来回答我昨日的问题?”嬷嬷在两人面前站定,手中戒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萧芸沐先举了手,她起身道:“嬷嬷,昨日回去后我仔细想过,我觉得贵女应当像那诗经里所写,乃窈窕淑女,既有美貌,也有品德。”

  说完,她扬着笑脸,信心满满地等待着嬷嬷的夸奖。

  只见嬷嬷点了点头:“嗯,公主回答得很好,不过只对了一半。相貌乃天生,并非只有貌美者才可以称做贵女。贵女出生高门显赫之家,比起样貌,应该更注重自己的品行与修养。”

  “哦……”萧芸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了回去。

  随即,嬷嬷又将视线看向卜幼莹:“卜姑娘,你的回答呢?”

  她慢慢站起身,思忖须臾,回道:“我想,嬷嬷想教育我们的是,作为贵女不仅应当具备良好的品行修养,还更应该有反抗不公不平的勇气。就像昨日,嬷嬷其实更想看到我们拒绝学《女论语》一样。”

  其实这些,是昨夜睡前便想出来的,方才思忖不过是斟酌了些用词。

  也不知答没答对,她忐忑地看向嬷嬷。

  只见后者眼里的欣赏之意更甚,点了点头以示肯定:“卜姑娘回答得没错。贵女正是因为出身高门显赫之家,比起旁的女子拥有更多选择的机会和力量,才更应该在面对不公不平不合理时,站起来拒绝和反抗,如此不仅是帮助你们自己,也是在帮助其他女子。”

  说着,她放下手中戒尺,双手握于身前,在二人面前站定。

  缓缓道:“这便是我要教你们的第一课,你们可懂了?”

  卜幼莹自然是懂了的,一旁的萧芸沐似是一知半解,眨了眨眼,朱唇微张,缓慢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便来开始学习贵女的日常礼节吧。”说完,便冲身后的侍女们使了个眼神。

  随后几位侍女纷纷端来一碗水,在二人疑惑的眼神下,请她们站起身,放置于二人头顶上。

  嬷嬷再次拿起戒尺,拍了拍萧芸沐的背,将礼仪说给两人听道:“站立时需身体站直,目光平视,双手交握于身前。公主,请将你的背挺起来。”

  萧芸沐立即挺直了腰板,连脖子也梗成了一条直线,生怕头上的瓷碗掉落下来。

  一旁的卜幼莹也不轻松,虽然她自小母亲便教过她这些礼仪,但有碗水顶在头上难免会有些压力,都感觉自己脊背在冒汗了。

  站了片刻后,嬷嬷又道:“好了,请姑娘们走几步吧。注意,行走时需步态轻盈有力、神态端庄、不可摇动裙摆、身体不可歪斜、不可僵硬、肩膀要自然下沉、双臂的摆动也要自然协调。”

  虽然嬷嬷说了许多“不可”,但真当她们走起来,这些“不可”便瞬间被她们抛至脑后。

  碗里的水在轻轻摇晃,萧芸沐每走一步,头顶便荡出一滴水来,一旁的嬷嬷神色便严肃一分。

  直到她一个摇晃,啪嚓一声,瓷碗顿时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水溅得到处都是。

  她害怕地抬起眸,可嬷嬷却并未打她手心,只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看向卜幼莹。

  不过,卜幼莹也没好到哪儿去。

  从前在家里,她可从未被这般训过礼仪。头顶一碗水还得走路,再是小心也不免会有水滴晃荡出来的。

  她也不例外。

  迈出第一步后,后脚跟才将将抬起,一滴水便从碗里跳出,落在了她肩上。

  还好还好,没荡出太多。

  她默默安慰着自己,接着准备迈出第二步。

  突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门口小跑进来一位宦官。

  他脸色焦急,屈身作揖道:“公主,太子殿下外出查案时受了伤,眼下正在东宫医治,奴婢特来禀告。”

  又是啪嚓一声,卜幼莹的瓷碗也摔在了地上,支离破碎。

  “什么?”萧芸沐蹭地起身,“赶紧带我过去!”

  说罢,连嬷嬷看也没看一眼,立即便离开了厅堂。

  嬷嬷自是理解的,因此当卜幼莹焦急的眼神望过来时,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也可以离开了。

  随后,两人便一前一后赶去了东宫。

  只是她们来得不巧,东宫上下现在被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尤其是寝殿内,几乎整个御医院的御医都在里面,还有帝后和随侍的宫人。

  因此她们二人只能在外等着,眼睁睁看着沾血的毛巾和血水不断往外送。

  越是看见这些,她们便越发担忧。尤其是萧芸沐,脖子都要望成白天鹅了。

  良久,寝殿里的宫人终于不再进进出出,只是御医们还未散去。

  此时一位嬷嬷走出来,是皇后身边贴身侍奉的嬷嬷。

  她来到萧芸沐面前,躬身道:“公主,娘娘说您现在可以进去看一眼,但不可以太久,太子殿下还未醒转,切勿打扰了他休息。”

  “好,我保证看一眼就出来。”说完,便跟在嬷嬷身后进入了寝殿。

  卜幼莹仍旧等在外面,萧祁墨平日待她如兄长,她自是万分担心他的,可无皇后的命令,她也不敢擅自进去。

  等了一会儿,萧芸沐终于出来了。

  她告诉卜幼莹,萧祁墨受的是箭伤,正中胸口,只差一点便会伤及心脏,但还好现下已稳定下来。只是人现在还未醒转,可能等明日才会醒了。

  听完,她总算放心了些。

  随即望了一圈,又问:“阿芸,你二哥也在里面吗?”

  萧芸沐摇头:“听母后说,大哥查的案子就是二哥被陷害之事,因此今日是与二哥一起办的案。大哥受伤后,他便紧急派人将大哥送回宫,因怕凶手逃脱,便独自抓人去了。”

  “哦,原来如此......”

  萧芸沐不说还好,一说,她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去。

  一是担心祁颂也会受伤。

  二是觉得愧疚,毕竟当初在马车上,是自己同他说,一定要把真凶抓出来。

  虽然他查案不是因为她,可堂堂一个太子亲自去抓凶手,这份认真里,会不会也有她那句话的成分在呢?

  如此一想,愧疚之意便同汹涌而来的海水一般,将她紧紧包裹在内。

  眼下她肯定是无法见到萧祁墨了,于是便先回了菀乐阁,硬生生等到明月高悬后,她才又乘坐轿辇去了东宫。

  此时人群已经散去,只有日常值守的宫人在里面,她很容易便进入了寝殿。

  萧祁墨还在睡着,即使是闭着眼,那张面庞也是说不出的温润柔和。如今嘴唇没了血色,安静躺在床榻上,倒像极了一碰即碎的玉美人。

  卜幼莹目光看向他的胸口,那里被他寝衣盖着,只露出些微素白绷带。

  于是她抬手伸出两指,捏住他的衣襟,动作轻柔地缓缓掀开。

  蓦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莹...”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顿时面露欣喜:“祁墨哥哥,你醒啦?”

  萧祁墨有气无力的嗯了声,放开她的手,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却忘了自己左胸受伤,唇间嘶的一声,眉头突然皱紧。

  “等等,先别动!你别扯到了伤口!”卜幼莹也蹙起眉间,赶紧起身给他垫上枕头,扶着他慢慢靠了上去。

  等他坐好,她又道:“祁墨哥哥,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叫御医来。”说罢,便欲起身离开。

  手腕再一次被人抓住。

  她回首,只见萧祁墨扯出一抹浅笑,轻声开口:“不用了,我不疼。”

  “可是…”她不太放心。

  话未出口,病人又补充道:“我才刚醒,人多了,反倒头疼。”

  “那也是…”见他坚持,卜幼莹只好坐了回去,接着关心:“那你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这回他倒是没拒绝,松了她的手腕。

  卜幼莹起身去倒了一杯热水,小心吹温后,顺其自然地便递到了他唇边,也没想过让他自己用右手喝。

  萧祁墨就这样就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将那杯温水饮尽。

  她丝毫不觉得有任何问题,眼前的萧祁墨脸色苍白,看起来有气无力,风一吹便倒,喝水嘛,自然也喝得慢些。

  她耐心举着,待他喝完,又取出贴身手帕,细细将他唇边的水珠拭去,才起身去放好茶杯。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连对面微怔的表情也不曾注意。

  等她坐回来,接着又问:“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啊?想不想吃点什么?”

  可问完还未等萧祁墨回答,她又自顾自道:“不对,受伤了不能乱吃东西,不然伤口会恶化。那你还想喝水吗?我再去给你倒。”

  对面人听着这紧促的话语,极轻地笑了声,摇了摇头:“我不渴了,就是有点热,你可以去帮我开个窗吗?”

  话落,她并未立刻行动,只是观察着他的脸色——

  除了眼尾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外,皮肤白得如纸一般,毫无血色。

  怎么会感觉热呢?

  虽说时节已入春,天气不算寒凉,但上京城地处北方,还远远未到热的时候。

  她又看了一眼窗户,都是开了一条缝隙通风的,会不会是……

  于是问道:“祁墨哥哥,你是不是发烧了呀?听说受伤的人若是伤口发炎便容易发烧,要不我还是找御医来看看吧?”

  烛光跃动,萧祁墨眼帘低垂,睫羽的阴影盖住眸中情绪,不过须臾,便又抬眸与她对视。

  他无力地笑了笑:“阿莹,不如你帮我看看可好?若真是发烧,再找御医也不迟。”

  “唉,你这样讳疾忌医可不好啊…”她无奈地叹了声气,仍是将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心。

  好像…也不是很烫。

  卜幼莹收回手,不太敢确信自己的检验结果,万一是她方法不对,检验不准,那自己不就害了他嘛。

  也许是自己的手太暖和了,还是应当试试母亲的法子才好。

  想罢,她看向萧祁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手可能太热了,我再用别的法子测一下。”

  “嗯?”

  话音刚落,少女蓦地凑近,额心与额心紧紧相贴。

  榻上之人顿时身体一滞,连呼吸都停了一瞬,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眼前人的唇。

  似樱似蕾,红艳润泽,若有似无的口脂香在他鼻尖萦绕,如无形的勾魂锁,勾着他想咬上一口。

  突地,开门声响起。

  赤色身影从门外走进来,视线落在二人身上,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

  “祁颂?”卜幼莹连忙起身,快步走近,将他浑身上下观察了个遍:“你可有受伤?阿芸说你独自去追凶手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见心上人一如既往的紧张自己,萧祁颂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

  随即又看向床榻上的兄长,面色苍白的模样似是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坦然回视着自己。

  也许,真是自己误会了......

  他低了低眸,牵起笑容柔声答她:“我没有受伤,凶手我已经抓住了,所以特地来告诉哥一声,顺便看看他的伤势。对了,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闻言,卜幼莹这才松了口气,回道:“方才祁墨哥哥说自己热,我想着他兴许是发烧了,便帮他看看。”

  听罢,萧祁颂抬脚来到兄长面前,坐在方才她坐过的位置上,伸出手背在他额上贴了顷刻。

  “没有发烧啊。”他收回手,“哥,你现在还热吗?若是还热,我便得叫御医过来看看了。”

  萧祁墨扯了下嘴角:“你带了这么些凉气进来,我哪里还会热。”

  他说完,卜幼莹才注意到门没有关,便又过去将房门关上,以免他着凉。

  随后萧祁颂又关心起兄长的伤势,听他说未伤及心脏,才将悬了一整日的心放下来。

  谈及此处,卜幼莹面露愧色道:“祁墨哥哥,抱歉啊,我当初不该催促你抓住凶手的......”

  萧祁墨张张唇,还未说话,一旁的祁颂先开了口:“阿莹,这与你又没有关系,你不必道歉。而且,今日是我鲁莽了,没想到中了他们的圈套,大哥其实是替我挡了一箭。”

  “圈套?这又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而后,祁颂便将今日的事情经过说予了她听。

  原本他们已抓住给马下药之人,拷打一番后,顺藤摸瓜查到了他背后之人,都是一群前朝逆犯,一网打尽便可。

  只是未曾想,他们已经似乎提前接到风声,特地布置好了陷阱,等着兄弟二人落入他们的圈套。

  逆犯嘛,自然想的是光复前朝,便不曾逃走,而是打算将当朝太子和皇子斩尽杀绝。也是这时,萧祁墨替弟弟挡了一箭。

  还好援兵来得及时,逆犯们见自己落了下风,便想趁机逃跑,于是萧祁颂令人将太子送回宫,自己则带着援兵追击他们去了。

  现下已全部关进了大牢里。

  听完此事经过,卜幼莹不禁一阵后怕。

  早听父亲一直叮嘱,说时局如何如何不太平,让她在外务必小心再小心,甚至去哪儿都得派邢遇跟着。

  从前她以为父亲草木皆兵,可没想到此事就发生在祁颂身上,而那群逆犯就隐匿于上京城中。

  原来危险一直隐藏在身边,只是她以前不曾注意罢了。

  萧祁墨最先发现她的脸色不对,轻轻唤了声:“阿莹,你怎么了?”

  “啊?”卜幼莹回过神,“哦,没事,我只是有些后怕。爹爹以往总是让邢遇跟着我,而我总是想方设法甩掉他,如今看来,还是应当听爹爹的才是。”

  “你这话倒说得没错。”萧祁颂起身抱臂,冲她撅了撅嘴,“看在邢遇尽职尽责保护你的份上,我就不同他计较昨日之事了。”

  “昨日?”榻上之人疑惑道。

  卜幼莹立即干笑了声:“没什么,就是邢遇与他比试,差点伤到他而已。”

  说完,她扯了扯萧祁颂的袖子,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别打扰祁墨哥哥休息了,你送我回菀乐阁吧。”

  “哦...”他应了声,又看向自己兄长,“那哥你好好休息,我和阿莹先走了。”

  “嗯,去吧。”萧祁墨浅浅笑着,一直目送他们走到门口。

  直到房门再次关闭,屋内的烛火随之摆动了下身子,暖黄的烛光重新照映在他脸上时,他已没了笑容。

  黝黑的眼眸恍若沉入深渊,他抬手,指尖轻触自己的额心。

  那里已不再有她的温度,残留在屋内的香气,也随着开了又闭的房门,被冷气卷着溶散在空气里。

  她什么也没留下。

  可若是,能让她一直留下。

  就留在他身边。

  该有多好......

  -

  回去的路上,卜幼莹没有选择乘坐轿辇。

  她和萧祁颂肩并着肩,披着朦胧月色,一起漫步于宫道中。

  两人难得有如此惬意的相处时间,因此谁也没有先说话,默契的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待路程走完一半后,萧祁颂才缓缓开口:“阿莹,你往后可不可以......”

  说了一半,没声了。

  卜幼莹疑惑抬眸:“可不可以什么?”

  他偏过头,不让她看自己眼里的醋意:“可不可以不要离别的男人那么近?”

  闻言,她朱唇微张,有些茫然。

  顷刻后才将自己与萧祁墨额头相贴的画面,与他方才说的话联系在一起。

  旋即扬唇轻笑:“原来你在吃醋啊。”

  萧祁颂仍偏着头,并未否认。

  “可是你哥哥的醋你也吃吗?祁墨哥哥待我很好的,我一直都把他视为兄长。”

  他嘟囔着回道:“可他又不是你的亲兄长......”

  卜幼莹唇边笑意更甚:“那等我以后嫁给你,他不就是了?”

  话落,身旁人脚步倏地停下。

  萧祁颂怔怔看着她,似有几分不可置信:“你方才......说什么?”

  少女也站定下来,向他逼近一步。

  她仰着头,笑容在眸底肆意荡漾:“我说,萧祁颂,我想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

  眼前人似是傻了,怔愣着纹丝不动。一双桃眼平日里最是明亮,现下却只定定望着她。

  原以为他是高兴傻了,等反应过来定会将她紧抱入怀中。

  可他没有。

  他只是喉结滚动,然后徐徐牵起她的手,握进掌心。

  温暖将她皙白的手包裹,他低着头,拇指在手背上细细摩挲。

  半晌,他颤抖着声音道:“过几日便是惊蛰,我看过,是个好日子。阿莹,等到那日......”

  “我便去卜家提亲。”

今日天气有些回冷。

  宫墙内狂风呼啸,吹得萧元宗的龙袍猎猎作响。

  他今日的心情便同这天气一样,郁闷至极。下了朝便直奔汤后的昭仁殿,还未迈过门槛,洪亮的声音先一步进了殿内。

  “那些老家伙是真能叨叨,叽里呱啦的听得我头都大了!”

  萧元宗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吨吨吨地灌了几口,接着抱怨:“你说他们怎么这么闲?操心完张家的事又操心李家的事,操心完李家的又来操心我的家事,比女人还能念叨。”

  话音刚落,汤后瞬时投去一记凌厉的眼神:“我念叨过你?”

  萧帝身子一滞,忙赔笑道:“没有没有,这不是打个比喻嘛。”

  殿内的宫人们对这番场景已见怪不怪。

  新帝新后出身低微,即便眼下身处皇宫,但私下里面对亲近之人时,却并不会摆万人之上的帝后架子。

  因而宫人们都知道,当今陛下其实是个妻管严。

  汤后满意地收回视线,起身走到他背后,亲自给他揉捏肩颈。

  边按边问:“说说吧,他们都操心你什么家事了?是要我举办选秀,还是打算推荐自己的女儿为妃啊?”

  “都不是。”萧帝闭起双目,“他们是在催我给墨儿选太子妃。我估摸着,目的也是想把自己女儿侄女妹妹什么的,塞进东宫里。”

  揉捏的手忽然停下,汤后招了下手,一旁的宫女便接了上去。

  她坐回方才的位置,面容严肃道:“那可不行,他们谁家的女儿我都不要。”

  “哦?瞧你这语气,难不成你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汤后拍了拍他的手,提醒他:“老卜家啊。”

  萧帝倏忽眼眸一睁,似是突然才想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两家可是早就说好要做亲家的。对对对,老卜他家姑娘做太子妃再合适不过。”

  萧元宗口中的“说好”,是卜幼莹刚出生不久。

  那时世间太平,两家人在她的满月宴上,开玩笑地约定今后一定要做亲家。之后天下大乱长达十年,两家自然未再讨论过此事。

  此时正好是个契机,汤后不禁眉开眼笑:“是啊,你看咱们和卜家知根知底,又是一起拼杀过来的交情,怎么说都应当是莹儿来做这个太子妃。况且,莹儿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性情你也知道,乖巧懂事、知书达理,她若不合适,这天下还有更合适的人吗?”

  萧帝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嗯,你说得对。不过,咱们要不要问问两个孩子的意见?”

  “自然是要问的。还有老卜,也得问问。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在,可不能一声不吭的就下了圣旨,寒了老卜的心。”

  他继续点头:“那是自然。”

  商量完太子妃的人选后,萧元宗又关心了几句太子的伤势,听说伤情稳定便放下心来,同汤后一起食用晚膳。

  临近戌时,皇城里的风小了些,只时不时拂过几阵。

  今夜无月无星,天幕之上一片黑压压的云。

  昭仁殿前,一排排宫人提灯而立,护送萧元宗坐上龙辇,往东宫的方向行去。

  萧祁墨此时正席地坐在矮桌前,倚着凭几,手持一本书卷。

  香炉里白烟袅袅,他鸦睫静静垂着,藏青色的毛领大氅里是一件素白中衣,墨发在身后随意披散,不像太子,倒像病美人。

  若是此刻窗外下起大雪,那便当真是一副绝美画卷了。

  正看着入神,门外倏然传来脚步声。

  一名宦官躬身进来,禀道:“太子殿下,陛下过来了。”

  他稍愣,正欲起身,门外忽响起自己父亲的声音:“别起别起,用不着行礼。”

  萧元宗大步走到他面前,前摆一掀便坐了下去:“今日又冷了些,墨儿,你的伤如何了?”

  “御医说没什么大碍,注意饮食休息,等它慢慢愈合便可。”

  “嗯,那便好,幸好没伤到心脏。”

  萧祁墨将书卷放下,直视着对方问道:“父皇今日特地过来,可还有其他事情同儿臣说?”

  “嗯,是有一件。”萧帝挠了挠额头,不知如何开口。

  孩子们的婚姻大事一般都是做母亲的先决定好人选,再回去同丈夫商量。即便是问孩子意见,也都是母亲去说。

  他一个粗人,又从来没问过这种事,这让他如何开口啊。

  不过汤后那边也并不顺利。

  说好一起去问两个孩子的意见,一个去了东宫,那另一个自然是去菀乐阁了。

  彼时卜幼莹刚结束课程不久,正想要好好泡个热水澡舒缓一下,门外宫人突然来报,说皇后娘娘驾到。

  她正疑惑着。

  这么晚了,皇后不去歇息反倒来她这里,难道是有什么要事?

  果然不出她所料,汤后一进来便屏退了其他宫人,包括自己身边的嬷嬷,和她身边的春雪。

  然后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柔声问道:“莹儿啊,可用过晚膳了?”

  她摇摇头:“午时吃多了些,现下还不太饿。娘娘是找阿莹有什么事吗?”

  “乖孩子,这里又无旁人,还是同以前一样叫我伯母就好。”

  “好,伯母。”

  她叫完,汤后却不知该从哪个切入点开始说起了。

  说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着也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来问,尤其还要向人家推荐自己的儿子,这让她如何说得出口啊。

  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专业的人来干。

  正犹豫着,卜幼莹又唤了声:“伯母?”

  “欸。”她展颜笑了笑,迅速组织好语言:“是这样,先前你母亲曾托过我一件事,说是你已到了出嫁的年纪,让我帮忙看看哪家的青年才俊适合。我想着,这毕竟是你要出嫁,还是得先来问问你的想法不是?告诉伯母,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属实没想到,皇后竟是为了此事而来,卜幼莹顿时脸红成了一片。

  昨夜萧祁颂才刚说过提亲一事,今日皇后便来问起她的婚事,难不成是他已经同皇后说过了?

  对面汤后并不知她所想,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哪有什么高氏托她帮忙啊,都是自己现编出来的理由罢了,不过这话总算问出了口,之后等着幼莹回答便好。

  而另一边,萧元宗的进度也有所突破。

  他让宫人搬来棋盘,一边同萧祁墨你来我往下着棋,一边装作不经意提起:“你此次受伤,让你母后很担心呐。你母后的意思是,没个人在你身旁贴身照顾着,她不太放心,故让我来问问你,你中意什么样的姑娘?”

  夹着黑棋的手指在棋盘上方倏地悬停,萧祁墨愣了下,须臾,才将棋子缓缓放上棋盘。

  他微微笑道:“母后这是想给我选太子妃吗?”

  “嗯,是有这个意思。”萧元宗点头,怕他不愿,又补充道:“你如今确实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父皇也想看你娶妻生子,和乐美满。做父母的,无非也就是想看到这些。”

  萧祁墨低垂着眸,依旧浅浅笑着:“父皇说的是。”

  “那你的意思是?”

  “儿臣全听父皇母后的。”

  闻言,萧元宗当即仰首大笑:“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儿子。那你同为父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啪一声,萧祁墨落下一子,成功让父亲的三颗白子退场。

  然后缓缓道:“儿臣喜欢......性子活泼一些的、爱笑、笑起来格外明媚、偶尔也会任性叛逆,但其实很孝顺、会体恤父母、会敬重长辈、并且勇敢善良、真诚美好。儿臣......”

  他顿了顿,视线空望着某处,唇边不自觉扬起了笑容:“喜欢这样的女子。”

  这个描述,有点具体啊。

  萧元宗心道。

  不过还好,与老卜她姑娘大差不差,待明日问过老卜后,这事儿便可以成了。

  如此想着,萧帝再难坐得住,借口时辰不早让他早些休息后,便离开了东宫,赶着回去告诉皇后这一好消息。

  另一边的菀乐阁内。

  卜幼莹低垂着脑袋,面色红润,支支吾吾道:“幼莹......幼莹喜欢...高一点的,然后眉目俊朗、武艺高强、尤擅骑射的男子,最好......两家相识,如此爹爹阿娘也放心些。”

  汤后一听乐坏了。

  这不就是自家儿子嘛,还好对祁墨从小要求甚高,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武艺自然也不在话下,虽然比祁颂差点,但也完全符合她的要求。

  一想到这,汤后脸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握着她手高兴道:“好好好,你这话伯母记下了,一定帮你留意。不对,一定帮你母亲留意,哈哈哈。”

  卜幼莹仍红着脸,幅度不大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那伯母就不打扰了。你早些歇息,我先回宫了。”说完,便唤来身边的嬷嬷,搀扶着走出了菀乐阁。

  两架轿辇分别行驶在两条宫道上,似是为了映衬他们的心情,原本黢黑的天幕上竟现出了几颗星星,凉风也小了些。

  瞧着,明日应是要回暖了。

  一刻钟后,帝后二人相聚在昭仁殿前,屏退了无关人员。

  汤后难掩喜气,问道:“如何?墨儿可有说什么?”

  “男人成家是好事,他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提了些对太子妃的要求罢了。”

  话落,萧帝反问:“那你呢?莹儿可愿意?”

  “自是愿意的。女子嘛,这个年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谁不想嫁好男儿。”

  汤后话音刚落,眼前人又紧跟着再问:“那她可有说想嫁哪家的男儿?”

  “这倒是没说,想来心中也没有中意的,只提了些要求。”

  话及此处,她忍不住欣喜道:“你是不知道,莹儿提的那些要求,咱们儿子刚好全都符合,你说这不巧了嘛。”

  萧帝并不知晓那些要求的内容,因此目露疑惑,眉梢微挑:“咱们哪个儿子?”

  “啧。”汤后旋即瞪了他一眼,“还能哪个?”

  “当然是墨儿啊。”今日天气有些回冷。

  宫墙内狂风呼啸,吹得萧元宗的龙袍猎猎作响。

  他今日的心情便同这天气一样,郁闷至极。下了朝便直奔汤后的昭仁殿,还未迈过门槛,洪亮的声音先一步进了殿内。

  “那些老家伙是真能叨叨,叽里呱啦的听得我头都大了!”

  萧元宗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吨吨吨地灌了几口,接着抱怨:“你说他们怎么这么闲?操心完张家的事又操心李家的事,操心完李家的又来操心我的家事,比女人还能念叨。”

  话音刚落,汤后瞬时投去一记凌厉的眼神:“我念叨过你?”

  萧帝身子一滞,忙赔笑道:“没有没有,这不是打个比喻嘛。”

  殿内的宫人们对这番场景已见怪不怪。

  新帝新后出身低微,即便眼下身处皇宫,但私下里面对亲近之人时,却并不会摆万人之上的帝后架子。

  因而宫人们都知道,当今陛下其实是个妻管严。

  汤后满意地收回视线,起身走到他背后,亲自给他揉捏肩颈。

  边按边问:“说说吧,他们都操心你什么家事了?是要我举办选秀,还是打算推荐自己的女儿为妃啊?”

  “都不是。”萧帝闭起双目,“他们是在催我给墨儿选太子妃。我估摸着,目的也是想把自己女儿侄女妹妹什么的,塞进东宫里。”

  揉捏的手忽然停下,汤后招了下手,一旁的宫女便接了上去。

  她坐回方才的位置,面容严肃道:“那可不行,他们谁家的女儿我都不要。”

  “哦?瞧你这语气,难不成你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汤后拍了拍他的手,提醒他:“老卜家啊。”

  萧帝倏忽眼眸一睁,似是突然才想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两家可是早就说好要做亲家的。对对对,老卜他家姑娘做太子妃再合适不过。”

  萧元宗口中的“说好”,是卜幼莹刚出生不久。

  那时世间太平,两家人在她的满月宴上,开玩笑地约定今后一定要做亲家。之后天下大乱长达十年,两家自然未再讨论过此事。

  此时正好是个契机,汤后不禁眉开眼笑:“是啊,你看咱们和卜家知根知底,又是一起拼杀过来的交情,怎么说都应当是莹儿来做这个太子妃。况且,莹儿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性情你也知道,乖巧懂事、知书达理,她若不合适,这天下还有更合适的人吗?”

  萧帝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嗯,你说得对。不过,咱们要不要问问两个孩子的意见?”

  “自然是要问的。还有老卜,也得问问。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在,可不能一声不吭的就下了圣旨,寒了老卜的心。”

  他继续点头:“那是自然。”

  商量完太子妃的人选后,萧元宗又关心了几句太子的伤势,听说伤情稳定便放下心来,同汤后一起食用晚膳。

  临近戌时,皇城里的风小了些,只时不时拂过几阵。

  今夜无月无星,天幕之上一片黑压压的云。

  昭仁殿前,一排排宫人提灯而立,护送萧元宗坐上龙辇,往东宫的方向行去。

  萧祁墨此时正席地坐在矮桌前,倚着凭几,手持一本书卷。

  香炉里白烟袅袅,他鸦睫静静垂着,藏青色的毛领大氅里是一件素白中衣,墨发在身后随意披散,不像太子,倒像病美人。

  若是此刻窗外下起大雪,那便当真是一副绝美画卷了。

  正看着入神,门外倏然传来脚步声。

  一名宦官躬身进来,禀道:“太子殿下,陛下过来了。”

  他稍愣,正欲起身,门外忽响起自己父亲的声音:“别起别起,用不着行礼。”

  萧元宗大步走到他面前,前摆一掀便坐了下去:“今日又冷了些,墨儿,你的伤如何了?”

  “御医说没什么大碍,注意饮食休息,等它慢慢愈合便可。”

  “嗯,那便好,幸好没伤到心脏。”

  萧祁墨将书卷放下,直视着对方问道:“父皇今日特地过来,可还有其他事情同儿臣说?”

  “嗯,是有一件。”萧帝挠了挠额头,不知如何开口。

  孩子们的婚姻大事一般都是做母亲的先决定好人选,再回去同丈夫商量。即便是问孩子意见,也都是母亲去说。

  他一个粗人,又从来没问过这种事,这让他如何开口啊。

  不过汤后那边也并不顺利。

  说好一起去问两个孩子的意见,一个去了东宫,那另一个自然是去菀乐阁了。

  彼时卜幼莹刚结束课程不久,正想要好好泡个热水澡舒缓一下,门外宫人突然来报,说皇后娘娘驾到。

  她正疑惑着。

  这么晚了,皇后不去歇息反倒来她这里,难道是有什么要事?

  果然不出她所料,汤后一进来便屏退了其他宫人,包括自己身边的嬷嬷,和她身边的春雪。

  然后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柔声问道:“莹儿啊,可用过晚膳了?”

  她摇摇头:“午时吃多了些,现下还不太饿。娘娘是找阿莹有什么事吗?”

  “乖孩子,这里又无旁人,还是同以前一样叫我伯母就好。”

  “好,伯母。”

  她叫完,汤后却不知该从哪个切入点开始说起了。

  说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着也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来问,尤其还要向人家推荐自己的儿子,这让她如何说得出口啊。

  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专业的人来干。

  正犹豫着,卜幼莹又唤了声:“伯母?”

  “欸。”她展颜笑了笑,迅速组织好语言:“是这样,先前你母亲曾托过我一件事,说是你已到了出嫁的年纪,让我帮忙看看哪家的青年才俊适合。我想着,这毕竟是你要出嫁,还是得先来问问你的想法不是?告诉伯母,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属实没想到,皇后竟是为了此事而来,卜幼莹顿时脸红成了一片。

  昨夜萧祁颂才刚说过提亲一事,今日皇后便来问起她的婚事,难不成是他已经同皇后说过了?

  对面汤后并不知她所想,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哪有什么高氏托她帮忙啊,都是自己现编出来的理由罢了,不过这话总算问出了口,之后等着幼莹回答便好。

  而另一边,萧元宗的进度也有所突破。

  他让宫人搬来棋盘,一边同萧祁墨你来我往下着棋,一边装作不经意提起:“你此次受伤,让你母后很担心呐。你母后的意思是,没个人在你身旁贴身照顾着,她不太放心,故让我来问问你,你中意什么样的姑娘?”

  夹着黑棋的手指在棋盘上方倏地悬停,萧祁墨愣了下,须臾,才将棋子缓缓放上棋盘。

  他微微笑道:“母后这是想给我选太子妃吗?”

  “嗯,是有这个意思。”萧元宗点头,怕他不愿,又补充道:“你如今确实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父皇也想看你娶妻生子,和乐美满。做父母的,无非也就是想看到这些。”

  萧祁墨低垂着眸,依旧浅浅笑着:“父皇说的是。”

  “那你的意思是?”

  “儿臣全听父皇母后的。”

  闻言,萧元宗当即仰首大笑:“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儿子。那你同为父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啪一声,萧祁墨落下一子,成功让父亲的三颗白子退场。

  然后缓缓道:“儿臣喜欢......性子活泼一些的、爱笑、笑起来格外明媚、偶尔也会任性叛逆,但其实很孝顺、会体恤父母、会敬重长辈、并且勇敢善良、真诚美好。儿臣......”

  他顿了顿,视线空望着某处,唇边不自觉扬起了笑容:“喜欢这样的女子。”

  这个描述,有点具体啊。

  萧元宗心道。

  不过还好,与老卜她姑娘大差不差,待明日问过老卜后,这事儿便可以成了。

  如此想着,萧帝再难坐得住,借口时辰不早让他早些休息后,便离开了东宫,赶着回去告诉皇后这一好消息。

  另一边的菀乐阁内。

  卜幼莹低垂着脑袋,面色红润,支支吾吾道:“幼莹......幼莹喜欢...高一点的,然后眉目俊朗、武艺高强、尤擅骑射的男子,最好......两家相识,如此爹爹阿娘也放心些。”

  汤后一听乐坏了。

  这不就是自家儿子嘛,还好对祁墨从小要求甚高,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武艺自然也不在话下,虽然比祁颂差点,但也完全符合她的要求。

  一想到这,汤后脸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握着她手高兴道:“好好好,你这话伯母记下了,一定帮你留意。不对,一定帮你母亲留意,哈哈哈。”

  卜幼莹仍红着脸,幅度不大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那伯母就不打扰了。你早些歇息,我先回宫了。”说完,便唤来身边的嬷嬷,搀扶着走出了菀乐阁。

  两架轿辇分别行驶在两条宫道上,似是为了映衬他们的心情,原本黢黑的天幕上竟现出了几颗星星,凉风也小了些。

  瞧着,明日应是要回暖了。

  一刻钟后,帝后二人相聚在昭仁殿前,屏退了无关人员。

  汤后难掩喜气,问道:“如何?墨儿可有说什么?”

  “男人成家是好事,他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提了些对太子妃的要求罢了。”

  话落,萧帝反问:“那你呢?莹儿可愿意?”

  “自是愿意的。女子嘛,这个年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谁不想嫁好男儿。”

  汤后话音刚落,眼前人又紧跟着再问:“那她可有说想嫁哪家的男儿?”

  “这倒是没说,想来心中也没有中意的,只提了些要求。”

  话及此处,她忍不住欣喜道:“你是不知道,莹儿提的那些要求,咱们儿子刚好全都符合,你说这不巧了嘛。”

  萧帝并不知晓那些要求的内容,因此目露疑惑,眉梢微挑:“咱们哪个儿子?”

  “啧。”汤后旋即瞪了他一眼,“还能哪个?”

  “当然是墨儿啊。”

今日天气果然回暖,金乌高悬,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萧元宗心情不错。

  人逢喜事精神爽,昨日决定好两个孩子的婚事后,今早听那些大臣念叨也不觉得烦了。

  午时下了朝,便找借口将卜世邕留了下来,与他一同去了勤政殿。

  原以为皇帝留自己是为政事,但未想到甫一迈过门槛,嗅觉先双眼一步,闻到了满桌子膳食飘来的香味。

  他正怔愣着,萧元宗忽一摆手,殿内的宫人们便纷纷退了出去,青天白日的连门都关上了。

  “陛下,您这是?”

  萧帝招手让他来坐下,亲自端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酒,道:“我今日把你留下,确实不为政事,而是有私事想同你说。”

  卜世邕立即起身,颔首作揖:“陛下,您尽管吩咐臣便可,如此这般,实在是折煞臣了。”

  “哎——,老卜!”他也起身,一伸手便将卜世邕抓了回来重新坐下,“这儿又没外人,何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你倒是适应了,我可没适应呢,别再这么说话了啊。”

  身旁人低垂着眸,配合着点了下头:“是。”

  “来来来,喝酒。”说着,两人端起酒杯,隔空相敬。

  一仰头,酒杯随之空空如也。

  辛辣的酒水入肚,萧帝顿时长哈一口气,又将桌上的膳食往他面前推了推:“来来来,吃菜吃菜。”

  卜世邕不敢不从,带着疑惑陪他一边用膳,一边喝酒。

  直到三杯酒下肚后,趁着人还清醒,萧帝终于开了口:“老卜啊,你说咱们也这么大年纪了,是时候看着儿女成家立业了,对吧?”

  “……”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默了瞬,面上仍点头道了声是。

  萧元宗又继续说:“我家那婆娘这几日也念叨着呢,说自己年纪大了,想看见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我当然也理解,谁不想抱大孙子呢?所以我这一琢磨啊,就想着这不入春了吗,要不趁着春光正好,把孩子的婚事办了,你觉得呢?”

  话一出口,卜世邕霎时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敢情这是冲着自己家来的啊。

  他眉眼瞬间冷了下来,方才对萧帝的敬重尊崇现下全然不见,只沉声道:“臣只是一介武人,听不懂陛下是何意。”

  “哎呀,这你都不明白,当初怎么娶上媳妇的?”萧元宗无奈地叹了声气。

  随即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意思是,要不……咱两家结为亲家?”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卜世邕骤然拍桌而起,两只玉箸叮咛着滚落在地,吓了萧帝一跳。

  一向沉稳的卜世邕此时激动愠怒,在桌前来回踱步,几乎是斥道:“我就知道你找我没好事!要我家闺女?你想都别想!有种你就把我杀头,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反正这事没得商量!”

  若换成别人这般同皇帝说话,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了,说不定还要牵连九族。

  可卜家不一样,那是相识于微末的情义。

  当年萧帝还是一个平头老百姓时,拖家带口、生活拮据,是卜家夫妇多加照拂,就连当时的萧宅都是卜世邕给买的。

  因而萧元宗未当皇帝前,都喊他叫做卜兄。虽未结义,但同亲兄弟也没什么区别。

  况且这事儿萧帝提起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对方的反应。

  卜家就这一个女儿,当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宠着,哪个老父亲愿意看见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到别人家,去照顾别的男人啊?

  反正换成他家阿芸,他也是不愿的。

  于是萧帝连忙起身,笑着将他拉回来坐下,好声好气安抚道:“哎呀卜兄,别这么大怒气嘛,怒火伤身。来来来,我们再喝一杯。”

  卜世邕一摆手:“谁要喝你的酒,若到时候你说我喝了你的酒,就要把女儿抵给你,我找谁说理去?”

  “我哪是这种人嘛,你还不了解我吗?”他将酒杯放了回去,“哎呀,你冷静些好好听我说,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暴躁呢。”

  对方冷哼了声,偏过头。

  他继续道:“我觉着,咱们两家做亲家也没什么不好,莹儿她早晚要嫁人的,这上京城里还有比我们萧家更让你知根知底的人吗?若是她被哪个擅长伪装的小子给骗了心去,你放心吗?”

  听及此处,卜世邕稍稍将头偏了过来,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萧帝一看便知有戏,于是乘胜追击:“况且,我那儿子你是看着长大的,论样貌、论品行、论才华,不是我自夸,这上京城里没有哪家公子比得上他。再说了,莹儿嫁过来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你说什么?!”

  他话未说完,身旁人倏地转过头,目光讶异地看着他。

  萧元宗有些懵,不明白他为何会是这般反应。

  但仍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莹儿嫁过来,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啊……怎么了,你不愿意啊?”

  卜世邕这才意识到,原来萧帝是想让太子娶他家莹儿,而并非是萧祁颂。

  可……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家小儿子早已与他家莹儿两情相悦吗?

  看来这其中定有蹊跷。

  以防万一,自己还是先问清楚为好。

  于是他回道:“陛下先别急,只是感情之事我并非全然都能替莹儿做主,还是应当先问过两个孩子的意见才是。”

  “嗐,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萧帝一摆手,“早问过了,昨日你家闺女亲口与我家婆娘说的,说是喜欢高的、帅的、会打架的、还会骑射的,你说她这说的不就是墨儿吗?哈哈哈哈。”

  “……”

  这说的……是太子?

  卜世邕到底是久经沙场之人,一眼就瞧出了里面的不对劲,再略一思忖,便推断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非就是帝后二人想促成这门亲事,对象便是太子和他家莹儿。而他那傻女儿又全然不知情,便说了一堆意有所指的形容词。

  等帝后听到耳朵里,自然而然便将太子对号入座。不过想来她说的那些话,太子应当也全都符合,因此才导致了这样的误会。

  卜世邕眼眸低垂,暗暗盘完经过,打鼻腔里不自觉哼笑了声。

  “你这是什么笑?”萧帝不解。

  但他并不打算纠正这场误会,眼眸一转,便又问道:“没什么。那太子呢,太子殿下可瞩意我家莹儿?可不要勉强了太子殿下才好。”

  “不勉强不勉强,我去问过他,他说都听我和他母亲的,这孩子最是省心了,哈哈哈。”他又仰头大笑了几声。

  殊不知对面之人眸底微沉,心中默道:太子殿下如此聪慧之人,定是早猜到帝后之意,故意言之。

  莫不是,也喜欢莹儿?

  若当真如此,那便最好不过。

  他一向是不喜二皇子的,年少轻狂、又冲动鲁莽、做起事来不管不顾,这样的人若为夫婿,将来不遭连累也得操心过甚。

  那样的日子,他家莹儿如何受得了?

  就算她受得了,他和妻子也不忍心看着她跳入火坑啊。

  想罢,他逐渐展露笑颜,起身对着萧帝拱手作揖:“既然两个孩子两情相悦,那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再说什么。臣一家,谢陛下抬爱。”

  说完便欲下跪,还好萧元宗急忙扶住。

  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好,你同意便皆大欢喜了。待钦天监寻个好日子,我便派人去你家提亲去。”

  话落,两位操碎心的老父亲终于浮现喜色,趁着高兴,坐回桌前碰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可与这般喜悦之情形成对比的,是西北方的菀乐阁。

  方才卜幼莹刚用过午膳,便逢祁颂过来找她。

  这次是从大门进来的,屏退众人后,兴冲冲的让她帮忙选提亲那日,要送给她父母的礼物。

  他这一说,卜幼莹便想起昨日之事,于是问了他,昨日是否同皇后娘娘说过提亲一事。

  萧祁颂一听,懵了:“我从未与阿娘说过啊。”

  这回轮到卜幼莹懵了。

  思绪停滞瞬息后,她猛地反应过来:“糟了!伯母她是真的想帮我留意!”

  “你在说什么啊?”他听得一头雾水。

  随后,卜幼莹便将昨日之事同他说了一遍。

  萧祁颂越听脸色越差,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他转身便要走:“我去找母后说清楚。”

  “等等!你不能去!”她急忙将他拉住,“我昨日提的那些要求,伯母根本不知我意有所指。你现下若是去说,她一想便知我们之间......”

  早有私情,这四个字她说不出口。

  但萧祁颂知她心中所想,若是母后知晓了不打紧,可阿莹的名声却是毁了。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在皇宫,也是如此。

  想罢,他回身将她的手握进掌心,柔声安抚:“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知道该怎么说。”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菀乐阁。

  另一边的昭仁殿中。

  汤后在殿内来回踱步,视线一个劲地朝外面望,嘴里念叨着:“怎么还不回来......唉,到底谈得如何了,也不知道派人传个信回来,真是的......”

  尾音甫落,门外倏忽小跑进来一名宫女:“娘娘,来了来了。”

  她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忙迎上去:“陛下回来了?”

  那小宫女摇摇头:“不是,是二皇子来了。”

  祁颂?这孩子过来做什么?

  正想着,萧祁颂便脸色阴沉地从门口迈了进来。

  “颂儿啊,你今日怎的有空来看阿娘了?来,快坐到阿娘身边来。”汤后极喜爱她这个小儿子,一脸慈爱地向他招了招手。

  萧祁颂却半分未动,只静静站在那儿,向殿内的宫人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退下。

  可这殿里都是皇后娘娘的人,他们不敢妄动,因此便将视线投向汤后,见汤后点了头,这才全都退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你同阿娘说,阿娘一定整治他!”汤后上前拉住他的手,想让他坐下说。

  但他依旧纹丝不动,接着将手收了回来,前摆一掀,屈膝跪了下去。

  “阿娘。”他仰头看着目光惊诧的母亲,一双向来得意的眸子,此刻溢满了深厚的恳求。

  “我喜欢阿莹,我想娶她。”

“你说什么?”

  想要扶他的手僵在空中,汤后不自觉后退一步,双目圆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我说我喜欢阿莹,我想娶她。”萧祁颂从始至终眼神坚定,连语气都格外铿锵有力:“阿娘,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我是从何时起开始喜欢她的,但我能确认,除了她以外,这辈子我不会娶任何人。”

  “你!”她一时怒上心头,好在及时止住了嘴。

  母亲这般反应,却让他感到有些不解。

  按理说,母亲应当十分欢喜阿莹做她儿媳妇,怎的方才听了他真心话,反倒有几分怒意和慌乱?

  他微微蹙眉,疑惑道:“阿娘,您为何生气?让阿莹嫁进我们家不好吗?”

  好,当然好。

  可婚事的对象不是你啊。

  她侧过身,双手交握在身前,右手指尖下意识地抠进左手手背里,心中纠结万分。

  这可如何是好?

  颂儿的性子是随了自己的,若是同他坦白他们商榷之事,恐怕今后父子之情、兄弟之义都将荡然无存!

  不行,绝不能说。

  思罢,汤后平复好情绪,转过身。

  依旧是那副慈爱的面孔,对他笑了笑:“阿娘知道了,你先起来吧,总是跪着对膝盖不好。”

  萧祁颂犹豫斯须,终是站起了身。

  毕竟自己已不是无知孩童,总不能还跟父母玩“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那套。

  随即汤后摆摆手,示意与她一起坐下说话。

  待两人坐定,她端起茶水,思索一瞬后悠悠问道:“你喜欢阿莹这件事情,她可知晓?可也喜欢你?”

  握着把手的指节微微泛白,他垂着眸,似是暗下了某种决定,声音变得有些沉闷——

  “她不知道。”

  这是他答应过阿莹的,即使是面对母亲,自己也必须为她的名声着想。

  听到这个回答,主位上的汤后顿时松了口气,眼底一丝忧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幸好自己不是棒打鸳鸯,不然真成恶婆婆了。

  她放下茶杯,再次拾起笑容,安抚道:“你的想法阿娘都清楚了,只是你父亲政务繁忙,眼下还在勤政殿埋头公事呢,待他回来我再同他商量商量,如何?”

  闻言,萧祁颂脸上终于浮现欣喜,忙点了点头:“嗯!阿娘可一定要同父亲好好说说,我想惊蛰就向卜家提亲。”

  “惊蛰?”

  那不就是后日吗。

  她眉间微蹙,又很快舒展,好声好气地说:“那也太快了,颂儿啊,提亲可不是小事,这不是一两日便能准备好的,咱们家礼数得做全了。再说了,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阿娘先把你的事情同你父亲说了,至于其他的,我们再慢慢商量。”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但瞧见母亲微肃的眼神,终究是闭上了嘴。

  罢了,既然阿娘不反对,这事儿便成功了一半。

  等父亲也同意后,他与阿莹成婚便是早晚的事,眼下还是先不要得寸进尺,以免弄巧成拙。

  思罢,他只好点了点头:“嗯,那我都听阿娘的。”

  “乖,这才是娘的好儿子。”

  汤后面上眉开眼笑,实则心底早已愁云惨雾、一团乱麻。

  这可如何跟她那口子说啊?依他那脾气,怕是连自己都要骂上一顿。

  唉,怎的给儿子物色个媳妇,生出这么多事来。

  唉——

  送走萧祁颂后,她便坐在那儿叹气,一声接着一声。

  不知叹到了第几声,醉醺醺的萧元宗终于在宫人的搀扶下,从外面走了进来。

  “放心,朕酒量好着呢,朕没醉。”萧帝甩开身旁宦官的搀扶,朝汤后伸去手,“婆娘,快来扶我,脑袋有点晕。”

  “你不是没醉么?”汤后白了他一眼,坐在那儿没动。

  见她不来,他便自己走过去,隔着一张茶几往她身旁一屁股坐下来。

  “嗝——”他摸摸自己的肚子,笑了笑:“是没醉啊,有点晕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那当年在军中没一个喝得过我。”

  汤后哼笑了声,“你还挺得意。”

  说完,一名宫女适时端来了一碗解酒汤。

  随后她摆摆手,殿内的宫人们便一并退了下去。

  她将那解酒汤吹了吹,待吹温后递到萧帝面前。后者一边按揉着眉心,一边接了过来,端起汤水灌了一口。

  “颂儿也喜欢阿莹,说想娶她。”

  “噗——”一口汤水瞬间从萧帝口中喷了出来,在空中形成一片细密的水雾。

  他猛地抬起头,下巴还滴着水珠,不由得惊愕道:“你说什么?!”

  早已震惊过的汤后此时面容平静,抽出一条手帕递给了他:“你没听错,我当时的反应也同你一样。”

  “他疯了吧?这可是他哥的婚事!”

  “颂儿对我们商榷之事并不知情,他原是打算惊蛰向卜家提亲,所以今日才特地来找我。”

  听完妻子解释,萧帝这才冷静下来,但面色仍旧十分沉重,这下脑子清醒得连醒酒汤都不用喝了。

  沉思片刻后,他问道:“那幼莹可知他心意?”

  汤后摇头:“颂儿说她不知道。想必是这孩子脸皮薄,还未同她表明过心意,想着等提亲成功了再同她说吧。对了,你那边呢?老卜可同意这门婚事?”

  “你说呢?要不同意,我能跟他喝到这么晚吗?”提到这个,萧帝便更加心烦了。

  他忍不住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若是今日自己未同卜世邕提过婚事,那萧祁颂爱慕卜幼莹之事还有得解决,大不了之后再慢慢商量,或者再去问问卜世邕的意见。

  可他今日已同老卜敲定,幼莹要嫁的就是他家墨儿,且这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现在让他去跟人家反悔,这不耍人家玩呢嘛。

  再说了,他是皇帝,一言九鼎,哪来的脸出尔反尔啊?

  “好了好了,你走得我头都要晕了。”汤后揉了揉太阳穴,“你再去同老卜说一声就是,就说是你太急了,此事还未确认,反正无论嫁谁总归是进我们家的门嘛。”

  “你说得倒轻巧!”萧元宗兀地站定,极少对妻子发火的他,此刻也难掩怒色。

  “你以为这是小孩过家家啊?说不干了就不干了?别说我现在是皇帝,哪怕现在还在濠州,我也干不出这丢脸的事情来!”

  汤后听这话却不乐意了,也起身走了过去,“这如何就丢脸了?本来就是我们太着急没确认清楚嘛,老卜跟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听了这话,萧帝脸上怒意更甚,不自觉提高了些声量:“理解?哦,我去跟人家说,你女儿不能嫁给我大儿子了,可能要嫁给我小儿子。换你你理解?人家把你女儿当物件一样,说嫁给谁就嫁给谁,你能理解?你要能理解,你现在去对芸儿说一遍。你对她说,我就对老卜说。”

  “这关芸儿什么事?况且,我这也不是没办法嘛......”

  不管怎么说,萧元宗的话确实有道理。汤后也自知自己理亏,气势顿时少了大半,又坐了回去。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此事已成定局,从卜世邕点头的那刻起,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可汤后实在为难,这手心手背都是肉,选哪边都对不起另一边。

  再说了,萧祁颂亲口说自己喜欢卜幼莹,而墨儿那日却只说婚姻之事听从父母的,或许,墨儿并不喜欢幼莹呢?

  想着,她便又望向丈夫,试探道:“要不,我们按墨儿的要求再给他选一个合适的女子,到时就同老卜说,感情之事不可强求,只能作罢?”

  话音刚落,萧帝倏地转过身来,手指指着她抖了抖:“归你想得出来啊,你就溺爱你儿子吧,他如今都十九了,还如此鲁莽不计后果,全都是你惯的。”

  她咬着唇低下眼帘,不免有些心虚。

  “我今日告诉你,你把你那些办法给我收起来。这门婚事定下我便不可能再反悔,你不要两家这份情义我还要呢!再说,人家愿意如此乖巧的女儿嫁给一个纨绔吗?谁家父母放心?你要是再敢提,我便让芸儿也嫁一个去,你到时候后悔去吧!”

  一口气说完后,他冷哼一声,大袖一甩便要离开。

  汤后起身想叫住他,可还未开口,萧帝又忽然转过来,盯着她正色道:“你既然这么爱惯着他,那他那边你自己去劝,我这里你不用再说一个字。”

  话落,萧元宗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

  这是他入住皇宫以来,头一次不在昭仁殿就寝。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汤后如泄了气般跌坐在椅上。她最是了解丈夫的脾气,看来这件事,是真的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但很快,她似乎又想到什么,眸中逐渐燃起些微亮光。

  自己竟忘了,有一个人的意见,对她而言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若是这个人与她想法相同,她无论如何也会帮祁颂争取来这门婚事,但若是与她不同。

  那,便只能对不起颂儿了......

  -

  萧祁颂今日从昭仁殿出来以后,便直奔菀乐阁,将母亲与自己的谈话内容告知了卜幼莹。后者终于放心下来,随后他便回了自己宫里。

  可他躺在塌上左思右想,心里总觉得不放心。

  似灾难来临前动物的感知一般,一股莫名的不详之感始终笼罩在心头。

  万一父亲不同意怎么办?

  若父亲同意,可卜伯父不同意又怎么办?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并非卜伯父中意的女婿人选,可他又不能用皇族身份强行逼迫卜家同意。

  思来想去,他当即起身前往东宫。

  彼时萧祁墨还未歇下,正盘腿坐于桌前,右手提笔写着什么。

  听闻弟弟过来,他也并不吃惊,只抬眸望了他一眼,便继续垂首写字。

  顺便问道:“这么晚了,找我有何事?”

  萧祁颂自顾自坐在他对面,咧嘴笑起来:“这不是来关心关心兄长的伤势吗?”

  对面闻言轻笑了声:“怎么一向喜欢开门见山的人,今日却支支吾吾起来了?有话就直说吧,说完早些歇息,时辰也不早了。”

  “那好吧。”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梁,“不瞒你说,我来的确有事相求。哥,我......我想娶阿莹。”

  笔尖倏忽停下,萧祁墨愣了瞬,很快又继续动起笔:“然后呢?”

  “我今日已同阿娘说过了,阿娘倒是同意,不过我没见着父亲,不知他同不同意。所以......”

  对面放下笔,深邃的眸子直视着他,道:“你想让我帮你去父皇面前说好话?”

  萧祁颂连忙点头如捣蒜:“哥,爹他一向最听你的,也最喜欢你,你若去说他肯定会同意的。还有......卜伯父那边也是。”

  屋内陷入一阵静默。

  以前他也时常求兄长帮忙一些小事,哪怕那些事与他性格相悖,他也总会答应。

  可今日没有。

  此时的萧祁墨只是垂着眼睫,桌下右手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摩挲着,难辨其思绪。

  半晌,他轻声道:“若是这一次,我不想帮你呢?”

  萧祁颂眉间蹙起:“为...”

  话音未落,一阵晚风不合时宜地吹进屋内,卷起桌上的纸张飘落在地。

  他停住话头,鼻尖嗅了嗅。

  好熟悉的香味。

  顺着这香味,萧祁颂的视线逐渐转移,落在他左手边的书堆上。

  准确的说,是书堆后面。

  方才进来时不曾注意,眼下坐着更难发现。于是他站起身,这才看见那书堆后面静静放着一个浅绿色香囊。

  这绣工怎的如此熟悉?

  歪歪扭扭、半生不熟,极像是......

  阿莹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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