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寻隐·岳渎纪丨东方镇岳与沂山道脉

白照杰 孔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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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山图》,引自《天下名山图》

一、从一部传说中的“秘笈”讲起

“岳镇海渎”,是中国古代朝廷的重要祭祀,依托自然景观宣示统治华夏疆域的神圣合法性。[1]位于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的沂山是这一神圣地理系统中的“东镇”。这座山拥有百丈瀑布、穆陵关等自然和人文胜迹,是古代青州地区重要的山岳圣地。山麓上东镇庙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隋代,但传衍至今的建筑群则是在宋代搬迁后不断重修的结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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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增封东镇元德东安王诏碑》,引自《东镇沂山碑拓集锦》(济南:齐鲁书社,2013年),第3页。

明末清初生活在这座庙宇中的道士赵守身,或许从没想过他的著作在三百多年后会成为一部“秘笈”。赵守身的《东镇述遗记札》是一部大名早已为人所知,但内容却总被遮遮掩掩的地方文献。在临朐当地文史研究中此书屡获引用,尤其是对当地道教、佛教历史情况的追忆,常常既援引此书并不太可靠的记述,又继承全真赵守身鄙薄佛教和正一的立场和态度。[3]然而,这部似乎以“抄本”的形式保存至今的著作,因属个人收藏,书影和内容迄今未获公开。对于“秘笈”的探索,只能通过在当地文史研究论著中“辑佚”的方式获悉部分内容,并以此为据分析此书的特点和价值。[4]尽管对这部道教古籍的探索之路遇到了阻碍,但道士赵守身及其栖身的东镇庙却勾起了我们新的兴趣。

有关赵守身本人的记载并不多,但题名却在东镇庙现存碑刻中出现三次,两次出现在重修纪念碑中,最后一次则是在他自己的墓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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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身墓碑》,引自《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95页。

对三方碑刻进行一番解析后可发现,仰沂道士赵守身出生于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卒于清康熙十五年(1676)。最晚十九岁时(1614)已成为东镇庙道士,六十八岁(1663)时曾担任庙宇重修工程的督摧。赵守身升霞前已传四代弟子,在东镇庙内当具有较高地位。

这些碎片式的材料当然无法组织起赵守身的生命历程,但他在东镇庙中的地位以及严整有序的传嗣,却引起了我们的疑惑:一座朝廷“官祠”之中,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全真道士?这些全真道士与这座镇山庙宇之间建立起怎样的关系?这座山中的官祠,除朝廷使者和地方官员偶尔举办祭典活动外,又处于怎样的日常信仰生态之中?种种疑问,挑战着原本过分清晰的“官方-民间”和“儒-道”分野所建构的常识——要知道,一般印象中,道教(以及佛教等其他信仰体系),尽管可以仪式的形式为帝王及其王朝谋得福祉,但在号称依据“儒家礼制”建立的官方祭祀系统中,却总是被排斥的对象。在这样的印象下,如东镇庙这样重要的国家山川祠祀,为何会成为全真道士活跃的场合,便显得令人有些讶异了。种种疑问引导着我们对这座名山进行更为切近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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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镇图》,引自《(咸丰)青州府志》

二、东镇庙里的全真道士

让大批道士进驻重要国家祠祀的现象,在我们所关注的唐宋或更早时代并不正常。唐宋时期朝廷在这些庙宇中设置庙令、庙丞等职,由县令(或年老州官)、县尉兼任,负责日常祭祀和管理工作。[6]金代大定十三年(1173)发生的一个事件,为岳镇海渎庙的管理史带来转折。[7]转由道士管理岳镇海渎庙,起源于中岳庙的一场避免小吏借机盘剥祈福民众的改革。大定十三年(1173),“嵩山中岳祈依旧令本处崇福宫道士看守”,得到的回应是可以选择“德行名高道士二人看管”。此制度继而铺展开来:

契勘岳镇海渎系官为致祭祠庙,合依准中岳庙体例,委所隶州府选有德行名高道士二人看管,仍令本地八官员常切提控。[8]

大定十三年规定的岳镇海渎庙负责道士的人数是二人,这一数字很快就因事务超载而获准扩充。《大金集礼》记载东岳庙在大定十九年(1179)即“后蒙批降,仰设道士十人勾管,如本处数少,于附近州府县分选取,满替依旧”。[9]《大金集礼》中有关中岳庙和东岳庙道士的情况存在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即旧时中岳庙是由位于嵩山山麓的崇福宫道士托管,而有关东岳庙的新规定则似乎是改为选择十位高道隶属此庙,专门负责管理工作。从“托管”到“专管”的变化,可能也发生在其余岳镇海渎庙上。不论如何,我们的东镇庙最晚在此时,也当由道士来负责日常管理工作了。

有关金代之后东镇庙道教的情况,已获得一些学术关注,这主要得益于东镇“碑林”的苟延残喘。明代傅国(1581?-1644)《昌国艅艎》记载称:“山之东谷中为东镇庙,其历代敕告祀文俱勒石祠下,及古今游人题咏多坎壁间。”[10]今日所见东镇碑刻以元明清石刻为主,据信光绪三十年(1904)时东镇庙中有古碑360余座,后因人事而不断损毁,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东镇庙修复时复立85座,又得残碑数十块,现存古碑共约145幢。[11]以现存碑石为基础,并结合王居易《东镇沂山志》及其他几部临朐县志的记载,多少能够获得一些对东镇庙道士的认识。然而,对这些文献材料的梳理和分析过程相反繁复,而移动多媒体并不是阅读繁琐乏味的掉书袋式考证研究的理想载体。接下来的描述,略去分析过程,依托我们业已完成的研究,[12]尝试给出一些更具整体性、也更有启发价值的描述——这样的行文选择,又一次为我们节省出五万多字的篇幅。

杨道全是已知最早管理东镇庙日常运作的道士。《金史》记载,金章宗明昌年间(1190-1196),“从沂山道士杨道全请”,封四镇、四渎为王。[13]元至治二年(1322)的《东镇沂山元德东安王庙神佑宫记》(后简称《神佑宫记》),节录东镇庙“大安故碑”(即大安三年【1211】所立之《律令禁约樵采东镇庙界内山场之碑》)中涉及东镇庙田四至的内容,记为“知庙道士传度师杨道全立石”。[14]由这些记载,可判断杨道全在十三世纪末至十三世纪初,管理着东镇庙,并使东镇等镇山获得封王的待遇。东镇庙中杨道全后嗣情况目前不见记载,但从元代开始,一批来自益都路太虚宫的全真道士开始入主东镇庙,并有序地传承下来,《神祐宫记》、唐教玉和赵守身墓碑等碑石材料为我们留下非常重要的历史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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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祐宫记碑》,引自《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9页。

元代“本宫上院太虚延寿宫玄坛提举”郦道顺所撰《神祐宫记》是一块非常值得讨论的东镇碑刻,其中可能隐藏着东镇庙“全真道”起源的信息。根据碑文记述,梅道隐曾任东镇庙提点,元大德二年(1298)朝廷遣使致祭东镇后,梅道隐受命“选保到太虚宫”,此时“提点张德显可知本庙事”。[15]次年,掌教大真人下命,正式任命张德显“充东镇沂山神佑宫提点勾当,知元德东安王庙事”。从“提点张德显可知本庙事”的用语,可以判断张德显原本应当就是东镇庙中的一名“提点”。张德显在任期间,积极兴建神佑宫,但不久去世,由“太虚宫提点唐志迁摄管其事”,完成修造工程。经一番研究,我们多少有些怀疑元代益都路道录司有可能就设在太虚宫。太虚宫可以向东镇庙派驻道士,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托管这所国家祠祀。然而,东镇庙毕竟是“国家祠祀”,一所地方道观不可能将之彻底改造为自家“下院”,于是在东镇庙中建造一所专属道教的神佑宫便成为方便守庙道士管理事务和过信仰生活的选择。因此,太虚宫或益都路道录司的介入应当可以作为东镇庙道教发展史上的一个分水岭,而神佑宫的建立则可以算是东镇庙道教团体拓展的标志。东镇庙与太虚宫之间的制度性关联,使得太虚宫中的全真道派得以在东镇庙中顺利传播——东镇庙由此得以“全真化”。洪武二年(1369)金斗辅所撰《敕祀东镇庙记》中陪祭东镇的道士是“太虚宫守庙道士王德祚、邹德明”,[16]可推测太虚宫之于东镇庙的“托管”关系(不论实际上的还是名义上的)可能维持数十年的时间。但在洪武二年之后,现存东镇碑刻显示东镇庙不再与太虚宫存在任何关联。事实上,《嘉靖青州府志》记载,太虚宫在明代嘉靖之前就已被改造为青州府儒学。[17]至于东镇神祐宫,明代成化元年(1465)后的祭祀碑中再未出现此宫名称,且明清沂山和临朐方志以及碑石材料中均不见记载,王居易《东镇沂山志》所绘东镇庙图中亦不见此宫踪影,推测神佑宫可能在成化初年废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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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镇庙图》,引自《东镇沂山志》

不论是隶属神祐宫,抑或是归附东镇庙,自元代开始这座国家祠庙便已由全真道士掌管日常运作。赵卫东关注东镇庙碑刻里的道士题名(尤其有师徒关系者,如《唐教玉墓碑》和《赵守身墓碑》的记述),将道士姓名与《诸真宗派总簿》等材料记载之全真道字派进行对比,并联系全真道传布范围的时代变化,认为元代东镇庙道士确属全真道,但具体派系不明;自嘉靖末开始,东镇庙中存在华山派和丘祖又派两派全真道士,其中丘祖又派为华山派道士唐教玉所创,两个法脉一同居住于东镇庙中。[18]从元至清,东镇庙道士的政治身份和教团规模呈现出明显的起伏变化,反映着这个道教团体的兴衰历程。整体而言,元明清东镇庙道士的政治地位有逐渐降低的趋势。元至明洪武年间,东镇庙神佑宫可能是由太虚宫(益都路道录司)派驻、托管,此时段主管东镇庙的一些道士拥有相对较高的政治身份。以目前所知最详的梅道隐为例,其不仅出现在至少两方元代东镇致祭碑题名中,还曾作为益都路道判和益都路都道录参与青州的道教活动。[19]贯穿整个明代,东镇庙守庙道士均可以正式身份参与东镇祭祀活动。清康熙统治时期,东镇庙道士仍可在东镇致祭碑上留下题名,但在康熙之后的大量官方祭祀碑中,再无东镇庙道士出现。这一现象与清代统治者将道教排除在重要国家事务之外、压缩道教权力的努力相对应——尽管官方还是需要道士作为“义工”维系东镇庙的实体。东镇庙中道士规模的增减,呈现出大体类似的趋势,碑石和方志中的记述提供了一些有关东镇道团人数的线索。元代《神祐宫记》中的“本庙”、“东镇”、“神佑宫”道士指东镇庙道士,“本宫”道士则可能太虚宫道士,而前者只有梅道隐、张德显、王道融、“明贞大师”、刘道源、李道成数人。明代傅国《昌国艅艎》称东镇庙中有“道房七十余间”,[20]明代王居易的《东镇沂山志》也记载称“道士居室共七十间”,[21]显示明代东镇庙最少具备容纳数十位道士的条件。万历四十二年(1614)《重修东镇沂山庙记碑》开列的本庙道士题名有36位之多。康熙二年(1663)的《重修东镇庙落成记》与前者类似,最末题名中有东镇庙道士9人;但碑文提及重修活动中道众内部产生矛盾,曹真惟、石冲月、石冲明三人隐匿石灰,此三人未出现在题名中。二者相加,此时东镇庙最少有12位道士。秦国帅有关山东全真道分布的研究,发现乾隆初年黄册记载的山东府县僧道统计数据,其中临朐县全真道士共计16位。[22]显然,这16位全真道中包含着东镇庙的全部正规道众。除以上记述外,晚清和民国临朐方志显示东镇庙日渐荒颓,庙中道士居所数量锐减,道士数量大幅下降。《光绪临朐县志》记载当时东镇庙已破败不堪,“公所、道房各三间,瓴不具,荫以重茅。”[23]此后在地方官府不作为和地方匪乱昌盛的背景中,东镇庙情况更是江河日下,至民国时期“庙宇日荒颓矣”,[24]道士似乎也仅剩下张礼修、侯智深而已。[25]

现存东镇碑刻中,重修碑记占据很大部分。综合方志记载与这些现存碑刻,我们统计出元至民国时期共计18次较大规模的修造活动,其中明确记载道士参与并担任重要职务者至少有8次。距离临朐县百里之遥的东镇庙,对于临朐县府来说其实是一块“烫手山芋”。在制度上而言,临朐县肩负着维持庙宇的责任,但财政收入捉襟见肘,木构建筑极易为风雨所侵毁,维修费用不菲;东镇庙又地处山林、远离市镇,而沂山在明清时期又是土匪盘踞的重灾区,种种现实使临朐县府难以持续地在东镇庙重修项目中倾注足够的精力和财力。东镇庙的维系责任,在一定程度上落到地方士绅、民众以及庙中道士身上。嘉庆三十五年(1556)后的一次重修活动,发生在沂山土匪赵慈进攻临朐失败之后。据信赵慈出兵前曾赴东镇庙卜签,三卜皆下下。官匪相斗时,风向突变,有利官兵;贼匪被俘虏后,亦称见到东镇神灵助官兵作战。[26]既有此神异,地方父老便决定重修已经颇为破败的东镇庙。王居易为这项工程撰写了《重修东镇庙缘簿引》,指出东镇庙状况长期以来令人堪忧,“正殿寝宫半遗,夫故趾迴廊翼室奚取于虚名”,“断础残碑竟剥蚀于风雨”。就在这件公示性文书中,王居易谴责地方官府的不作为——“盖上既狃于因循,斯下遂成夫玩愒”,并向民间请求帮助:“但积少成多必旁求乎列邑,而绝长补短须仰赖于十方。为此,竭诚专祈共济。或贫或富,量所有以相周;无智无愚,随其心而协助。”[27]两年之后,一场更加正式的重修活动展开,嘉靖四十年(1561)九月所立的《重修东镇庙题名记》记载了这一事件的原委:

东镇庙宇,近年以来,风雨摧残,神像暴露。本庙住持唐教玉等具呈到县,转申本府兵备道给印信,□□缘募四方钱粮。临朐、沂水二县城,夫役督工,修理寝殿五楹,具用琉璃瓦兽,两廡十楹,灵星门一座。自嘉靖三十七年起工,至四十年落成。四方施财达官长者姓名,籍此碑阴开列于后,以识岁月。[28]

从碑记中不难发现,发起重修活动的是东镇庙主持道士唐教玉,青州府方面批准了这些道士的化缘行为,临朐县和沂水县在青州府的压力下给予支持。尽管此次重修获得了某些官方支持,但却依旧无法改变其“民间”属性,道士发起的“四方施财”活动很难被完全归入官方制度性运作的范畴。自嘉靖末年重修工程之后,官府、道士及民间精英合作修缮东镇庙,成为常例,一座庙宇的维系成为官方和民间力量既互相配合、又互相角力的擂台。东镇庙的道士们则总是充当着调和二者关系的中间人,随缘募化的任务也始终落在他们头上。康熙元年(1662)的重修活动便是一起典型案例。康熙元年春旱,县令谢赐牧求雨东镇庙,顿时云兴雨至。值此之际,谢赐牧倡议重修庙宇,带头“捐俸百三十金”,官吏乡耆积极响应。工程自康熙元年九月初提议,至康熙二年十月结束,并立《重修东镇庙落成记》以为纪念。[29]就是在这场重修活动中,发生了前述曹真惟等道士隐匿石灰的情况,而我们所熟悉的赵守身也恰是在此次活动中担任“督摧道人”一职。非常有趣的是,《重修东镇庙落成记》记载下东镇道士募化的一些细节,据称临朐县牛家沟牛四家有杨树一株,道士募化三次,但牛四始终拒绝施舍,不久身患重病。家人为之捐献杨树,但牛四最终病亡。不论这则募缘牛四事件多么不符合今人的价值观,但却仍能展现出东镇庙道士为庙宇重修工作所付出的百般努力。通过对明确记载道士参与重修活动的碑记的整体分析,可以想象,多数东镇庙的重修工程(即使是地方官府所领导的项目)背后,可能都有往来民间募化经费的守庙道士身影。但或许是由于他们的募缘行为太过正常,又或许是因为官方碑记常常掩盖道士的行为而突出地方官的卓越,相关记述总是遮遮掩掩。

在地方官府无力也无心完善管理和维系东镇庙的同时,庙中道士和地方士绅、民众的势力便得以进驻这所国家祠庙,庙宇的实际功能也随之多元化。全真道团体的进驻和神祐宫的兴建,使东镇庙不再局限为一所“官祠”,同时也成为一座重要的地方道观。当地民间力量通过重修工程等活动进一步卷入东镇庙后,这所庙宇也就不只是官方举办春秋二祀的场所,同时也成为民间斋醮祈福活动的空间。几方醮祭碑的存在为我们提供了相应证据。《仁寿乡盘羊社修醮残碑》存于东镇庙中,记述临朐县仁寿乡盘羊社在若干会首带领下,于东镇庙修醮三年,功德圆满,勒碑纪念。[30]因碑石残缺,确切系年不详,但碑文记载带领民众建醮的“玄门弟子苑静云”又出现在康熙二年《重修东镇庙落成记》中,可推断盘羊社建醮事亦当发生在康熙初年前后。《仁寿乡盘羊社修醮残碑》显示东镇庙在当时确实获得来自朝廷和民间的双重祭祀,其作者认为朝廷有春秋致祭的制度,“在上者,既已如斯也”;而受东镇沂山神庇护的乡野小民也当祭祀报恩,以东镇庙道士带领修醮的方式回馈神灵。康熙二十二年(1683)的《渠丘泊里庄碑记》是一篇民间社会东镇建醮的纪念性文章,记载安丘县西乡泊里庄村民,在会首任复初及会社成员在东镇建醮一事。此时担任东镇庙主持的是李德仁,负责此次醮仪的则是“领醮弟子于德江”。[31]东镇庙虽然位于临朐县,但从这则建醮记可以发现,其在地方的信仰辐射并不局限于临朐一县,包括安丘县在内的周边县区也被吸引而来。

三、既是官府祠庙也是民间道观——东镇庙道教的启示

在对东镇庙道教有所了解后,开篇的几个疑问随之获得解答。尽管东镇庙最初是作为官祠建立起来,但从金元时期开始由道士管理的庙宇逐渐具备一般道观的功能和形质,与此同时当地民间力量也通过重修等活动逐渐参与到这座庙宇的维系和运作之中,由此使东镇庙的信仰生态变得不那么“单纯”——其既是国家的官祠,也是一所当地的道观;既有明确的官方身份,也是充满民间活动的宗教场所。东镇庙交织着各种力量,民间和官方选择不同的时间点在庙宇中举办自身需要的仪式活动,由此相互区分。但这座庙里的道士却永远置身其中,成为连接多种力量的关节点。这样的运作方式,使东镇庙同时呼应着官府、民间,甚至庙内道士们的切身需求。

2018年5月18-23日,我们参与了贾晋华教授带领的“真实与权威”(Authenticity and Authority)岳镇海渎祭祀考察团队,对东镇庙进行综合考察,重新摸查东镇碑石的情况,并考察5月22日沂山山神东安王圣诞的系列民俗活动。而就在不久前的4月1日,东镇庙刚刚举办过一场带有官方色彩“沂山文化节暨祀山大典”。[32]从报道来看,这场祀山大典载歌载舞,让多个朝代的皇帝登台祭山,尽管有些像纷杂的“穿越剧”,但领导的出席和宏大的阵仗还是使典礼的“官方色彩”得到张扬。而东安王圣诞,则更像是民间自主发动的信仰活动,活动现场大量民众的参与和全真道士的斋醮仪式散发着浓浓的传统气息。当下官方对沂山和东镇庙的开发,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旅游经济的需要,但这并不与这座庙宇原有的道教传统和地方信仰基础相冲突。于是,元明清时代双轨运作的东镇庙在当代获得某种程度的复现。官方祀山这样的“大传统”总是会随着政治变换而被打断和改写,道教醮祭等“小传统”则似乎有着更为隽永的生命力。这样的小传统,扎根于既有的信仰生态之中,接续了沂山地区原有的文化脉络,能够使东镇庙成为社会中充满活力的公共场域,而非一件被摆进博物馆展柜的死物。而这一点,可能是地方文旅开发时必须权衡的重要问题——官方的开发活动要充分尊重、挖掘和激发本地文化,而不能以消灭传统的生命力为代价追求一时的经济增长。在面对长远的经济增长和文化的创造性继承与发展等复杂问题时,眼光恐怕还是要放长远些才好。

注释:

[1] Jia Jinhua, “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tate Ritual System of Sacrifice to Mountain and Water Spirits,” Religions vol. 12. 5 (2021): 1-12.

[2] 有关中国古代镇山系统的形成过程,参张目:《古代国家镇山祭祀格局初探》,硕士学位论文,暨南大学,2011年;梁勇:《镇庙建筑与祭祀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东南大学,2013年;等。

[3] 吉星田:《临朐县佛教、道教兴衰述略》,收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东省临朐县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总第11辑,潍坊:潍坊市新闻出版局,1993年,第147-161页。

[4] 白照杰:《“秘传”道教古籍<东镇述遗记札>蠡测》,《弘道》2022年第1期,第52-65页。

[5] 分别见赵卫东、宫德杰编:《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济南:齐鲁书社,2011年,第88页、第92页、第95页。

[6] 赵磊:《唐宋时期岳镇海渎管理研究——以“庙令”为中心》,《山西大同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第51-55页。

[7] 梁勇:《镇庙建筑与祭祀研究》,第50页。

[8] 任文彪点校:《大金集礼》卷34,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37页。

[9] 《大金集礼》卷34,第337页。

[10] 傅国:《昌国艅艎》卷2,收政协临朐县委员会编:《临朐县旧志续编》,临朐:山东省新闻出版局,2003年,第10页。

[11] 张孝友主编:《沂山石刻》,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9年,第14-15页;张敬华、王萱:《东镇庙碑林石刻档案》,《山东档案》2001年第4期,第41-42页。

[12] 白照杰:《道教与元明清东镇庙的管理和运作——以碑刻为中心的考察》,《世界宗教文化》2022年第3期,第127-133页。需要指出的是,这项研究原本有四万多字,此外对《东镇述遗记札》的研究另有一万余字,但因篇幅问题,发表时压缩为一万字。

[13] 脱脱等:《金史》卷34,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810页。

[14] 《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8页。

[15] 《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8页。句读稍有修订。

[16] 《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15页。

[17] 冯惟敏等修:《嘉靖青州府志》卷7,见《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上海书店,2014年,册56,第32页。

[18] 赵卫东:《沂山东镇庙及其宗派传承》,收赵卫东主编:《全真道研究》第2 辑,济南:齐鲁书社,2011年,第274-289页。

[19] 杨志运:《重建昊天宫碑》,见赵卫东、庄明军编:《山东道教碑刻集·青州 昌乐卷》,济南:齐鲁书社,2010年,第349页;马骧:《大元降御香之记》,见《山东道教碑刻集·青州 昌乐卷》,第350页。

[20] 傅国:《昌国艅艎》卷4,第26页。

[21] 王居易:《东镇沂山志》卷1,见《临朐县旧志续编》,第124页。

[22] 秦国帅:《山东全真教的教团规模、分枝岔派与地域分布(1368-1949)》,见赵卫东主编:《全真道研究》第3辑,济南:齐鲁书社,2014年,193页。

[23] 姚延福:《光绪临朐县志》卷5,收政协临朐县委员会编:《临朐县旧志汇编》,潍坊:潍坊市新闻出版局,2002年,第148页。

[24] 刘仞千主编:《民国临朐续志》卷15,见《临朐县旧志汇编》,第532页。

[25] 李焕章:《民国二十九年重修寝殿碑记》,见《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131页。

[26] 王居易:《东镇灭寇记》,见《东镇沂山志》卷4,第143页。

[27] 王居易:《重修东镇庙缘簿引》,见《东镇沂山志》卷4,第143-144页。

[28] 见《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78页。

[29] 张印立:《重修东镇庙落成记》,见《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92页。此碑碑首原本残缺,近年已征集寻获,相关情况见《沂山石刻》,第194页。

[30] 见《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132页。

[31] 见《沂山石刻》,第205-207页;《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第96页。

[32] 2018年文化节曁祀山报道,参https://www.sohu.com/a/226949370_607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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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照杰,澳门大学哲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道家古典学研究中心主任,创新项目团队首席专家。致力于中国道教及佛道关系等领域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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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雁,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道家古典学研究中心秘书长,致力于禅宗研究。

责任编辑:黄晓峰

名著点滴读(20220222)

《三国演义》

第一回 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调寄《临江仙》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及桓帝崩,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共相辅佐。时有宦官曹节等弄权,窦武、陈蕃谋诛之,机事不密,反为所害,中涓自此愈横。

建宁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温德殿。方升座,殿角狂风骤起。只见一条大青蛇,从梁上飞将下来,蟠于椅上。帝惊倒,左右急救入宫,百官俱奔避。须臾,蛇不见了。忽然大雷大雨,加以冰雹,落到半夜方止,坏却房屋无数。建宁四年二月,洛阳地震;又海水泛溢,沿海居民,尽被大浪卷入海中。光和元年,雌鸡化雄。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现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祥,非止一端。帝下诏问群臣以灾异之由,议郎蔡邕上疏,以为蜺堕鸡化,乃妇寺干政之所致,言颇切直。帝览奏叹息,因起更衣。曹节在后窃视,悉宣告左右;遂以他事陷邕于罪,放归田里。后张让、赵忠、封谞、段珪、曹节、侯览、蹇硕、程旷、夏恽、郭胜十人朋比为奸,号为“十常侍”。帝尊信张让,呼为“阿父”。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

时巨鹿郡有兄弟三人,一名张角,一名张宝,一名张梁。那张角本是个不第秀才,因入山采药,遇一老人,碧眼童颜,手执藜杖,唤角至一洞中,以天书三卷授之,曰:“此名《太平要术》,汝得之,当代天宣化,普救世人;若萌异心,必获恶报。”角拜问姓名。老人曰:“吾乃南华老仙也。”言讫,化阵清风而去。角得此书,晓夜攻习,能呼风唤雨,号为“太平道人”。

中平元年正月内,疫气流行,张角散施符水,为人治病,自称“大贤良师”。角有徒弟五百余人,云游四方,皆能书符念咒。次后徒众日多,角乃立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称为将军;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令人各以白土书“甲子”二字于家中大门上。青、幽、徐、冀、荆、扬、兖、豫八州之人,家家侍奉大贤良师张角名字。角遣其党马元义,暗赍金帛,结交中涓封谞,以为内应。角与二弟商议曰:“至难得者,民心也。今民心已顺,若不乘势取天下,诚为可惜。”遂一面私造黄旗,约期举事;一面使弟子唐周,驰书报封谞。唐周乃径赴省中告变。帝召大将军何进调兵擒马元义,斩之;次收封谞等一干人下狱。

张角闻知事露,星夜举兵,自称“天公将军”,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申言于众曰:“今汉运将终,大圣人出。汝等皆宜顺天从正,以乐太平。”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反者四五十万。贼势浩大,官军望风而靡。何进奏帝火速降诏,令各处备御,讨贼立功。一面遣中郎将卢植、皇甫嵩、朱儁,各引精兵、分三路讨之。

且说张角一军,前犯幽州界分。幽州太守刘焉,乃江夏竟陵人氏,汉鲁恭王之后也。当时闻得贼兵将至,召校尉邹靖计议。靖曰:“贼兵众,我兵寡,明公宜作速招军应敌。”刘焉然其说,随即出榜招募义兵。

榜文行到涿县,引出涿县中一个英雄。那人不甚好读书;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姓刘名备,字玄德。昔刘胜之子刘贞,汉武时封涿鹿亭侯,后坐酎金失侯,因此遗这一枝在涿县。玄德祖刘雄,父刘弘。弘曾举孝廉,亦尝作吏,早丧。玄德幼孤,事母至孝;家贫,贩屦织席为业。家住本县楼桑村。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之,童童如车盖。相者云:“此家必出贵人。”玄德幼时,与乡中小儿戏于树下,曰:“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叔父刘元起奇其言,曰:“此儿非常人也!”因见玄德家贫,常资给之。年十五岁,母使游学,尝师事郑玄、卢植,与公孙瓒等为友。

及刘焉发榜招军时,玄德年已二十八岁矣。当日见了榜文,慨然长叹。随后一人厉声言曰:“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故长叹?”玄德回视其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玄德见他形貌异常,问其姓名。其人曰:“某姓张名飞,字翼德。世居涿郡,颇有庄田,卖酒屠猪,专好结交天下豪杰。恰才见公看榜而叹,故此相问。”玄德曰:“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今闻黄巾倡乱,有志欲破贼安民,恨力不能,故长叹耳。”飞曰:“吾颇有资财,当招募乡勇,与公同举大事,如何。”玄德甚喜,遂与同入村店中饮酒。

正饮间,见一大汉,推着一辆车子,到店门首歇了,入店坐下,便唤酒保:“快斟酒来吃,我待赶入城去投军。”玄德看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玄德就邀他同坐,叩其姓名。其人曰:“吾姓关名羽,字长生,后改云长,河东解良人也。因本处势豪倚势凌人,被吾杀了,逃难江湖,五六年矣。今闻此处招军破贼,特来应募。”玄德遂以己志告之,云长大喜。同到张飞庄上,共议大事。飞曰:“吾庄后有一桃园,花开正盛;明日当于园中祭告天地,我三人结为兄弟,协力同心,然后可图大事。”玄德、云长齐声应曰:“如此甚好。”

次日,于桃园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拜玄德为兄,关羽次之,张飞为弟。祭罢天地,复宰牛设酒,聚乡中勇士,得三百余人,就桃园中痛饮一醉。来日收拾军器,但恨无马匹可乘。正思虑间,人报有两个客人,引一伙伴当,赶一群马,投庄上来。玄德曰:“此天佑我也!”三人出庄迎接。原来二客乃中山大商:一名张世平,一名苏双,每年往北贩马,近因寇发而回。玄德请二人到庄,置酒管待,诉说欲讨贼安民之意。二客大喜,愿将良马五十匹相送;又赠金银五百两,镔铁一千斤,以资器用。

玄德谢别二客,便命良匠打造双股剑。云长造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重八十二斤。张飞造丈八点钢矛。各置全身铠甲。共聚乡勇五百余人,来见邹靖。邹靖引见太守刘焉。三人参见毕,各通姓名。玄德说起宗派,刘焉大喜,遂认玄德为侄。不数日,人报黄巾贼将程远志统兵五万来犯涿郡。刘焉令邹靖引玄德等三人,统兵五百,前去破敌。玄德等欣然领军前进,直至大兴山下,与贼相见。贼众皆披发,以黄巾抹额。当下两军相对,玄德出马,左有云长,右有翼德,扬鞭大骂:“反国逆贼,何不早降!”程远志大怒,遣副将邓茂出战。张飞挺丈八蛇矛直出,手起处,刺中邓茂心窝,翻身落马。程远志见折了邓茂,拍马舞刀,直取张飞。云长舞动大刀,纵马飞迎。程远志见了,早吃一惊,措手不及,被云长刀起处,挥为两段。后人有诗赞二人曰:

英雄露颖在今朝,一试矛兮一试刀。

初出便将威力展,三分好把姓名标。

众贼见程远志被斩,皆倒戈而走。玄德挥军追赶,投降者不计其数,大胜而回。刘焉亲自迎接,赏劳军士。次日,接得青州太守龚景牒文,言黄巾贼围城将陷,乞赐救援。刘焉与玄德商议。玄德曰:“备愿往救之。”刘焉令邹靖将兵五千,同玄德、关、张,投青州来。贼众见救军至,分兵混战。玄德兵寡不胜,退三十里下寨。

玄德谓关、张曰:“贼众我寡;必出奇兵,方可取胜。”乃分关公引一千军伏山左,张飞引一千军伏山右,鸣金为号,齐出接应。次日,玄德与邹靖引军鼓噪而进。贼众迎战,玄德引军便退。贼众乘势追赶,方过山岭,玄德军中一齐鸣金,左右两军齐出,玄德摩军回身复杀。三路夹攻,贼众大溃。直赶至青州城下,太守龚景亦率民兵出城助战。贼势大败,剿戮极多,遂解青州之围。后人有诗赞玄德曰:

运筹决算有神功,二虎还须逊一龙。

初出便能垂伟绩,自应分鼎在孤穷。

龚景犒军毕,邹靖欲回。玄德曰:“近闻中郎将卢植与贼首张角战于广宗,备昔曾师事卢植,欲往助之。”于是邹靖引军自回,玄德与关、张引本部五百人投广宗来。至卢植军中,入帐施礼,具道来意。卢植大喜,留在帐前听调。

时张角贼众十五万,植兵五万,相拒于广宗,未见胜负。植谓玄德曰:“我今围贼在此,贼弟张梁、张宝在颍川,与皇甫嵩、朱儁对垒。汝可引本部人马,我更助汝一千官军,前去颍川打探消息,约期剿捕。”玄德领命,引军星夜投颍川来。

时皇甫嵩、朱儁领军拒贼,贼战不利,退入长社,依草结营。嵩与儁计曰:“贼依草结营,当用火攻之。”遂令军士,每人束草一把,暗地埋伏。其夜大风忽起。二更以后,一齐纵火,嵩与儁各引兵攻击贼寨,火焰张天,贼众惊慌,马不及鞍,人不及甲,四散奔走。

杀到天明,张梁、张宝引败残军士,夺路而走。忽见一彪军马,尽打红旗,当头来到,截住去路。为首闪出一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官拜骑都尉,沛国谯郡人也,姓曹名操字孟德。

操父曹嵩,本姓夏侯氏,因为中常侍曹腾之养子,故冒姓曹。曹嵩生操,小字阿瞒,一名吉利。操幼时,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操有叔父,见操游荡无度,尝怒之,言于曹嵩。嵩责操。操忽心生一计,见叔父来,诈倒于地,作中风之状。叔父惊告嵩,嵩急视之。操故无恙。嵩曰:“叔言汝中风,今已愈乎?”操曰:“儿自来无此病;因失爱于叔父,故见罔耳。”嵩信其言。后叔父但言操过,嵩并不听。因此,操得恣意放荡。时人有桥玄者,谓操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南阳何顒见操,言:“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汝南许劭,有知人之名。操往见之,问曰:“我何如人?”劭不答。又问,劭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操闻言大喜。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初到任,即设五色棒十余条于县之四门,有犯禁者,不避豪贵,皆责之。中常侍蹇硕之叔,提刀夜行,操巡夜拿住,就棒责之。由是,内外莫敢犯者,威名颇震。

后为顿丘令,因黄巾起,拜为骑都尉,引马步军五千,前来颍川助战。正值张梁、张宝败走,曹操拦住,大杀一阵,斩首万余级,夺得旗幡、金鼓、马匹极多。张梁、张宝死战得脱。操见过皇甫嵩、朱儁,随即引兵追袭张梁、张宝去了。

却说玄德引关、张来颍川,听得喊杀之声,又望见火光烛天,急引兵来时,贼已败散。玄德见皇甫嵩、朱儁,具道卢植之意。嵩曰:“张梁、张宝势穷力乏,必投广宗去依张角。玄德可即星夜往助。”玄德领命,遂引兵复回。到得半路,只见一簇军马,护送一辆槛车,车中之囚,乃卢植也。玄德大惊,滚鞍下马,问其缘故。植曰:“我围张角,将次可破;因角用妖术,未能即胜。朝廷差黄门左丰前来体探,问我索取贿赂。我答曰:‘军粮尚缺,安有余钱奉承天使?’左丰挟恨,回奏朝廷,说我高垒不战,惰慢军心;因此朝廷震怒,遣中郎将董卓来代将我兵,取我回京问罪。”张飞听罢,大怒,要斩护送军人,以救卢植。玄德急止之曰:“朝廷自有公论,汝岂可造次?”军士簇拥卢植去了。关公曰:“卢中郎已被逮,别人领兵,我等去无所依,不如且回涿郡。”玄德从其言,遂引军北行。行无二日,忽闻山后喊声大震。玄德引关、张纵马上高冈望之,见汉军大败,后面漫山塞野,黄巾盖地而来,旗上大书“天公将军”。玄德曰:“此张角也!可速战!”三人飞马引军而出。张角正杀败董卓,乘势赴来,忽遇三人冲杀,角军大乱,败走五十余里。

三人救了董卓回寨。卓问三人现居何职。玄德曰:“白身。”卓甚轻之,不为礼。玄德出,张飞大怒曰:“我等亲赴血战,救了这厮,他却如此无礼。若不杀之,难消我气!”便要提刀入帐来杀董卓。正是:

人情势利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

安得快人如翼德,尽诛世上负心人!

毕竟董卓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西游记》

第001: 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陽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巳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蒙而万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岁,交 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陽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谓之四象。故曰,天开于子。又经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故曰,地辟于丑。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曰:“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地交 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陰陽交 合。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于寅。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轮,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赋曰: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袕;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木火方隅高积上,东海之处耸崇巅。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陰,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店,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陰之下顽耍。你看他一个个:跳树攀枝,采花觅果;抛弹子,邷么儿;跑沙窝,砌宝塔;赶蜻蜓,扑八蜡;参老天,拜菩萨;扯葛藤,编草帓;捉虱子,咬又掐;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呼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 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馀流润翠微;潺-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名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显,时来大运通;有缘居此地,王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那: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侞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迹,樽-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 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相个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猴喜不自胜,急怞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桥,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窝、石灶、石碗、石盆、石床 、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这里边: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 ,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猴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诗曰:

三陽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 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 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内?”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

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猴王道:“此三者居于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噫!这句话,顿教跳出轮回网,致使齐天大圣成。众猴鼓掌称扬,都道:“善哉!善哉!我等明日越岭登山,广寻些果品,大设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刨山药,劚黄精,芝兰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齐齐,摆开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肴。但见那:

金丸珠弹,红绽黄肥。金丸珠弹腊樱桃,色真甘美;红绽黄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鲜龙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红。林檎碧实连枝献,枇杷缃苞带叶擎。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除烦更解酲。香桃烂杏,美甘甘似玉液琼浆;脆李杨梅,酸荫荫如脂酸膏酪。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现火晶珠;芋栗剖开,坚硬肉团 金玛瑙。胡 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柰满盘盛,橘蔗柑橙盈案摆。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微火漫炊羹。人间纵有珍馐味,怎比山猴乐更宁?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于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饮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筏子,取个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果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这一去,正是那:

天产仙猴道行隆,离山驾筏趁天风。

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

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赡部洲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弃了筏子,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挖蛤、淘盐。他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掐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尘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正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 !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馀。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登岸偏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虫,不惧虎豹,登山顶上观看。果是好山:

千峰开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 。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喜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急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捻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搓就之爽。手执-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汉慌忙丢了斧,转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樵夫道:“我说甚么神仙话?”猴王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尘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道:“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即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猴王听说,只得相辞。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望见一座洞府。挺身观看,真好去处!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牌,约有三丈馀高、八尺馀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此洞。”看勾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丰姿英伟,像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但见他:-

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甚么人在此搔扰?”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这猴王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猴王道:“弟子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甚么道果!”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甚么?”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甚么?”猴王道:“我也无父母。”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王道:“我虽不是树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傍,乃是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猴王道:“那十二个字?”祖师道:“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毕竟不之向后修些甚么道果,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第一回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诗曰: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簪珠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民不聊生,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以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众皆计议。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人遭缧绁之厄。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临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亲将丹诏付与洪太尉为使,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不敢久停。从人背了诏书,金盒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部从,离了东京,取路径投信州贵溪县来。于路上但见:

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中。

且说太尉洪信赍擎御书丹诏,一行人从上了路途,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次日,众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太尉看那宫殿时,端的是好座上清宫。但见:

青松屈曲,翠柏阴森。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花;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左壁厢天丁力士,参随着太乙真君;右势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发仗剑,北方真武踏龟蛇;靸履顶冠,南极老人伏龙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后列三十二帝天子。阶砌下流水潺湲,墙院后好山环绕。鹤生丹顶,龟长绿毛。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三清殿上,击金钟道士步虚;四圣堂前,敲玉磬真人礼斗。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玛瑙。早来门外祥云现,疑是天师送老君。

当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供养着。洪太尉便问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太尉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因此不住本宫。”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真人答道:“容禀: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再烦计议。”当时将丹诏供养在三清殿上,与众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斋罢,太尉再问真人道:“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不着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真人禀道:“太尉,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未尝下山。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见!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为使,赍捧御书丹诏,亲奉龙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以禳天灾,救济万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禀道:“朝廷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太尉办一点志诚心,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如若心不志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太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诚。既然恁地,依着你说,明日绝早上山。”当晚各自权歇。

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请太尉起来,香汤沐浴,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手里提着银手炉,降降地烧着御香。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将至半山,望见大顶直侵霄汉,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谓之山,侧石通道谓之岫,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极平谓之顶,头圆下壮谓之峦,藏虎藏豹谓之穴,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有境有界谓之府,樵人出没谓之径,能通车马谓之道,流水有声谓之涧,古渡源头谓之溪,岩崖滴水谓之泉。左壁为掩,右壁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锥尖象小,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削儠如平。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这洪太尉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在京师时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那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着肩气喘。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风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来。洪太尉吃了一惊,叫声:“阿呀!”扑地望后便倒。偷眼看那大虫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

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

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獐麀皆敛迹。

那大虫望着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树根底下,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重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再收拾地上香炉,还把龙香烧着,再上山来,务要寻见天师。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叹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御限,差俺来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太尉见了,又吃一惊,撇了手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望后便倒在盘砣石边。微闪开眼来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飙起,掣目电光生。动荡则折峡倒冈,呼吸则吹云吐雾。鳞甲乱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银。

那条大蛇径抢到盘砣石边,朝着洪太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太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惭愧!惊杀下官!”看身上时,寒粟子比馉饳儿大小。口里骂那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再拿了银提炉,整顿身上诏敕并衣服巾帻,却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只听得松树背后隐隐地笛声吹响,渐渐近来。太尉定睛看时,只见那一个道童,倒骑着一头黄牛,横吹着一管铁笛,转出山凹来。太尉看那道童时,但见:

头绾两枚丫髻,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昔日吕洞宾有首牧童诗道得好: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只见那个道童,笑吟吟地骑着黄牛,横吹着那管铁笛,正过山来。洪太尉见了,便唤那个道童:“你从那里来?认得我么?”道童不睬,只顾吹笛。太尉连问数声,道童呵呵大笑,拿着铁笛,指着洪太尉说道:“你来此间,莫非要见天师么?”太尉大惊,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说:“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听得天师说道:朝中今上仁宗天子差个洪太尉赍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太尉再问道:“你不要说谎?”道童笑了一声,也不回应,又吹着铁笛转过山坡去了。太尉寻思道:“这小的如何尽知此事?想是天师分付他,已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才惊唬的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罢。

太尉拿着提炉,再寻旧路,奔下山来。众道士接着,请至方丈坐下。真人便问太尉道:“曾见天师么?”太尉说道:“我是朝廷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为头上至半山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惊得下官魂魄都没了。又行不过一个山嘴,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盘做一堆,拦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尽是你这道众戏弄下官!”真人复道:“贫道等怎敢轻慢大臣?这是祖师试探太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动,方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傍边转出一个道童,骑着一头黄牛,吹着管铁笛,正过山来。我便问他:‘那里来?识得俺么?’他道:‘已都知了。’说天师分付,早晨乘鹤驾云望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真人道:“太尉可惜错过,这个牧童正是天师。”太尉道:“他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猥獕?”真人答道:“这代天师非同小可,虽然年幼,其实道行非常。他是额外之人,四方显化,极是灵验。世人皆称为道通祖师。”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识真师,当面错过!”真人道:“太尉但请放心,既然祖师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场醮事祖师已都完了。”太尉见说,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请将丹诏收藏于御书匣内放了,留在上清宫中,龙香就三清殿上烧了。当日方丈内大排斋供,设宴饮酌。至晚席罢,止宿到晓。

次日早膳已后,真人道众并提点执事人等请太尉游山。太尉大喜。许多人从跟随着,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童引路,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贵不可尽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驱邪殿。诸宫看遍,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洪太尉看时,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槅子;门上使着肐膊大锁锁着,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檐前一面硃红漆金字牌额,上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殿”。太尉指着门道:“此殿是甚么去处?”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师锁镇魔王之殿。”太尉又问道:“如何上面重重叠叠贴着许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祖老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敢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经八九代祖师,誓不敢开。锁用铜汁灌铸,谁知里面的事。小道自来住持本宫三十馀年,也只听闻。”洪太尉听了,心中惊怪,想道:“我且试看魔王一看。”便对真人说道:“你且开门来,我看魔王甚么模样。”真人告道:“太尉,此殿决不敢开。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今后诸人不许擅开。”太尉笑道:“胡说!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百姓良民,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锁镇魔王,显耀你们道术。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内。快疾与我打开,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太尉大怒,指着道众说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士阻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见天师的罪犯;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真人等惧怕太尉权势,只得唤几个火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众人把门推开,看里面时,黑洞洞地,但见:

昏昏默默,查查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黑烟霭霭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人迹不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众人一齐都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火把点着,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别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趺坐,太半陷在泥里。照那碑碣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回个真字大书,凿着“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凑巧遇着洪信,岂不是天数!洪太尉看了这四个字,大喜,便对真人说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这个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人等,将锄头铁锹来掘开。”真人慌忙谏道:“太尉,不可掘动!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甚么!碑上分明凿着遇我教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唤人来开。”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太尉那里肯听。只得聚集众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约有三四尺深,见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围。洪太尉叫再掘起来。真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动!”太尉那里肯听。众人只得把石板一齐扛起,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只见穴内刮剌剌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泰华山头,巨灵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奋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威,飞锤击碎了始皇辇。一风撼折千竿竹,十万军中半夜雷。

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都走了,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攧翻无数。惊得洪太尉目睁痴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只见真人向前叫苦不迭。太尉问道:“走了的却是甚么妖魔?”

那真人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这个缘由。有分教:

一朝皇帝,夜眠不稳,昼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儿洼内聚飞龙。

毕竟龙虎山真人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

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

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

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

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

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

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

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

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

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

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

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

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

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

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

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

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只

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

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那里去走一遭。”石头

听了大喜,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

日后自然明白。”说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经过。忽见一块大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

才补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上

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

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

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闻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

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

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纵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

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

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

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

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

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

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

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

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至于几首歪诗,也可以喷饭供酒。

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当

那醉馀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是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

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我师意为如何?”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

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绝无伤时诲淫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闻世传奇。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

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

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

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石头记》缘起既明,正不知那石头上面记着何人何事?看官请听。按那石上

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

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

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

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

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

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不觉朦胧中走至一处,

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

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

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

“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

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

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

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

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

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

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

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

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

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正该下世,我来特地将他

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

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

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

干风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

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

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拙,

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

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

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固不可泄露,但适云‘蠢物’,不

知为何,或可得见否?”那僧说:“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

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就强从手中夺了去,和那道

人竟过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着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

定睛看时,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见奶母抱了英莲走

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装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斗他玩耍一回;

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癞头

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

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

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

不耐烦,便抱着女儿转身。才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

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

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很该问他一问,如今后悔却已晚了。

这士隐正在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

雨村的走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

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

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

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街市上有甚新

闻么?”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的很。贾兄

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

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

起身谢道:“恕诓驾之罪,且请略坐,弟即来奉陪。”雨村起身也让道:“老先生请

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诗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

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儿,生的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

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儿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

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这

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自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我家并无这样

贫窘亲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

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什么机会。’”如此一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雨村见他回

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遂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

中之知己。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

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

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丫鬟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

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眸。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

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期过誉如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

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

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

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了。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

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

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

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

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饮干,忽叹道:“非晚

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挂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费一概无措,

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

有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虽不才:‘义利’二字

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捷,方不负兄之所学。其盘

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

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

岂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

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荐书

两封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身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

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

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

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士隐令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

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

那有英莲的踪影?急的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不敢回来见主人,

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几人去找寻,

回来皆云影响全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烦恼,因此昼夜啼哭,

几乎不顾性命。

  看看一月,士隐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问卦。不想这日

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俱用

竹篱木壁,也是劫数应当如此,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

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了,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息,也不知

烧了多少人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

的性命不曾伤了。急的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住。偏值

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田庄上又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

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

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在身边,拿出来托他随

便置买些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用半赚的,略与他些薄田破屋。士

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封肃见面时,

便说些现成话儿;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会过,只一味好吃懒做。士隐知道了,心中

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

了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扎挣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拓,

麻鞋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

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

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叫《好了歌》。”士隐本

是有夙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

注解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请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粱,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

道人肩上的搭裢抢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着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哄动街坊,众

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

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

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每日抱怨,也无可奈

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

到任了!”丫鬟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

乌帽猩袍的官府来了。那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儿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

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

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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