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完书后去了趟草原,但是凭良心说没有我写的好看。”上周六,上海女作家红猪侠在上海书城的新书发布会前夕如是说。
这天,沪上知名文化品牌“全国新书发布厅”迎来了网络小说《庆熹纪事》的新书发布会。现场不仅播放了来自全国各地读者的“祝福视频”,更有多名铁杆粉丝从外地特意赶来,只为一睹他们朝思夜想的“天坑创造机”——红猪侠。
红猪侠在活动现场
红猪侠被读者粉丝们尊称为“红猪大大”。他们感叹红猪侠创造的小说是“天坑”,甚至是“上古神坑”。有一位粉丝直言,她从小学就开始追《庆熹纪事》,如今这部书陪伴她读过了9年义务教育和7年的高中和大学:“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看的一部小说”。
《庆熹纪事》从最初网上连载,到如今故事正式完结到出版,历经16年的岁月。它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虚构的历史时空“庆熹年间”,讲述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小王爷化身太监在宫廷内外操纵权谋,调兵遣将运筹帷幄,亲手撤藩地、平边患,斩除奸邪,雪尽仇耻,一竟父志的故事。它积累了过亿的点击量,在网络文学界获得了极大的影响力,还将被改制为湖南卫视电视剧。这让自称“业余作家”的红猪侠当之无愧成为文化工业的宠儿。
“让我写写十足的坏人吧。”红猪侠如是谈及她小说构思的起点。她将前人的武侠作品总结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她不满足这种老生常谈的好人故事。坏人,尤其是宦官集团,是她人物形象的重点。红猪侠将《庆熹纪事》中的“坏人”解释为“问题解决者”——他们是不遵守常规道德的人,但是各种行动都“符合逻辑,情有可原”。她否认这种坏人形象的构思来自于现实生活,只是把写作看做是现代人的一个发泄渠道:“我们这代人是足够安逸的。”
红猪侠是在上海都市坏境下长大的女子。她从小在父亲的影响下阅读《史记》,尤其喜爱《匈奴传》。她不承认女孩子都是温文尔雅的,她热爱武侠,最喜欢的作家是金庸。金戈铁马和气吞山河,是她的文字想要构造的世界。在粉丝的眼中,她成功地继承和超越武侠的传统,让武侠的内涵变得多样——故事主角辟邪既是侠义的,又是宫闱权臣,更是一代雄将。
红猪侠戏称:“写书是个体力活”。历经十六年的写作过程无疑是对一个人的心力的巨大考验。她先后尝试纸笔、电脑和手机写作,曾经一度将写作填满生活的所有空闲,“无时无刻不在写”。沉浸之时仿佛人书两忘,好似是情节自有其发展方向:“我在试图杀死一个角色时,每天都急切地对他说,‘小哥哥你该领便当了’。可是一连几天都觉得时机还不够,还不够。”
《庆熹纪事》
《庆熹纪事》在何种意义上是成功的?该书的故事环境和她的真实生活相差巨大,其中有雪山、草原的自然景观,有匈奴和中原的地缘争端,更有心狠手辣的宫廷权谋。宏大的景观叙事和惊险桥段最能刺激粉丝读者们猎奇的神经,同时也是红猪侠乐于使用的写作秘诀。红猪侠坦言,借用桥段是网络小说创造的惯常做法,雪山荒原之类的景观描写时也令她遭遇瓶颈。“一个人独立地面对雪山,与在旅行团中游览雪山,这完全是两回事”;“我是属于闭门造车的,全都是幻想出来的。”
对于这种时兴的网络写作方式,新书发布会上一位老者不无担忧地提问:人工智能是否在未来有可能代替写作者,将文学变成机器生产的对象,“像做菜一样机械地切切弄弄”,彻底颠覆传统的情感体验的写作方式?红猪侠对这个可能的未来采取乐观接纳的态度:“总有一天AI会替代我们写小说的,最多就是三四十年的样子”。她表示,既然网络小说间的故事桥段可以互相借用,那么也许人工智能生产小说和人类写作一样的——既能更加迅捷高效、又能以转折刺激的情节吸引读者。红猪侠直言自己没有纯文学的追求,通俗文学本身就可以用作维系人际关系的途径。
与此同时,另一位到场嘉宾、网络小说作者楚惜刀对人工智能却更加警惕。在她看来,人工智能不能代替人类写作,是由于好莱坞式的“爆米花艺术”若只是桥段的拼凑,与真正的文学有一种情感上的差距。其实,这个问题的真实性在于,作者和读者应当在何种意义上摆放文学——是将文学当做心理上刺激、反应的媒介,还是将文学当做一种反思生活和开拓表达的方式。在很多传统文学的爱好者看来,前者虽能更好地满足文化消费,但后者是文艺的超越性所在。后者的艺术创作是难的,但是它的功能和责任是其他事物不可替代的。
当然,在大多数读者粉丝看来,这种讨论并不重要——粉丝们更加关心的是《庆熹纪事》什么时候出“番外”,以及好奇红猪侠的私人职业和生活。《庆熹纪事》的粉丝群体借助对“红猪大大”和小说周边的密切关注,也在努力争取网络通俗文学的话语权。早在2006年,《庆熹》的粉丝群体就曾经掀起网上舆论战,抗议插图作者诛砂针对《庆熹》的负面评价。在很多粉丝看来,某些负面评价是对网络文学的“先天偏见”——“许多人连《庆熹》第一部都没读完”。更有粉丝见到《庆熹纪事》时隔十六年终于完结,积极地充当“自来水”,在各大网络平台奔走相告。这样一场为了热爱的狂欢,凝聚了网络阅读的全部意义。
“(某知名网络文学)有一个缺点啊,就是老弱化对手,神话男主,以至于所谓权谋之术显得有点儿戏”——《庆熹纪事》的粉丝如是评价同类的其他网络小说,“没有什么作品能与《庆熹纪事》比肩”。
《庆熹纪事》终于填坑并成功出版,是所有它的读者的有生之年,也让我近乡情怯。书拿到手,首先珍爱地拍了照,艾特了红猪,然后翻了终章,就放在了窗台。又过了数日,拿起来从头细看,每晚看一点,这样读到中册的一半,就着节假日熬夜把剩下的一口气看完。我不是它的第一批读者,并没有等待十六年,然而在坑底的这些年,从来没有忘记,也做过向作者催文的事。
如何来定义《庆熹纪事》呢?是传奇,武侠,还是庙堂权谋文?好像并不能用类型小说来简单概括。它既有武侠的江湖深远,有草莽英雄,有风尘异士,有宫廷的寂寞幽深尔虞我诈,有朝堂上的计谋取舍,也有异族的风光和沙场点兵。全文围绕主角辟邪的身世展开,旧年恩怨、血海深仇和他背后的组织,更大版图渐渐浮出水面。有名有姓的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每一个的出现都不浪费,逻辑严密。
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光有生花妙笔的文字是不够的,还要有人物,有故事有框架。作者胸中的丘壑决定了故事的纵深和格局。红猪写了有主角光环的辟邪外,还塑造了一众极为出彩的配角。虽然有些人物出场只有寥寥数次,但他们身上的亮点突出,鲜活独特。被师傅以家人性命为要挟的驱恶,进宫就是辟邪的替身,活着就是为了替他而死。他早就知道,却仍然对辟邪好,临死之前还开解他。才高貌美的状元郎于步之,为了心中的爱情,有情人不能相守,慨然赴死。有的人性格单一,活得真心真意,但便签条样的底色也让人物栩栩如生。如天真无邪的李师,武艺高强,不通人情世故,始终如一,心向着良善。对明珠一见钟情一往情深的沈飞飞,为了心上人,不惜以己身替她挡剑,被兄弟洞穿胸膛。
“当年太后说我引诱亲王,以色惑主,我是断然不认。我只告诉她,堂堂正正的爱慕并非淫欲,有什么羞于启齿之处?就算她要杀我,也须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了景仪我的心意。你说我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与死无异,我又有什么可惧?”自打开始,那个少年就没想过活。成亲王景仪肖其父,男女美人都不拒,觊觎皇位,将私心私欲置于江山社稷之上。他们的爱情从来没有对等过,于步之何尝不知。斯人已去,令人唏嘘不已,掩卷长叹。而书中这样有光彩的人物很多,值得大书特书,但红猪只是寥寥带过。
女性角色各有千秋,在古言小说中,却有着现代女性的风采,独立自我,在男性社会中,在精神上和男人平分秋色。有运筹帷幄,平衡各方势力,爱恨分明,风流开放的太后。颜家全家灭门,只因为她做姑娘时发的愿;在亲生儿子和手足情深的兄弟、数年欢愉的情人中,她始终站儿子;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她怎么宠都不够,即使后来知道遗诏中帝位正统是他,她趋大势虑大局地选择大儿子,宁愿再一次对不住小儿子。有事事遵循本心,武艺高强,却满心满眼只有辟邪的明珠。有胆色过人条理清晰的明艳少女慕徐姿,她亦是辟邪情欲爱的启蒙。也有不守妇道,不困于一室,追求个人性自由的紫眸。王皇后栖霞铁兰妃子等等,这些角色性格复杂幽微,不是单一的符号,面目不迷糊,不非黑即白,也不能用好和坏来判断。
主角辟邪,冰雪聪明,仙姿出尘,计谋过人。阉人身份,让人可怜可惜可叹。他不是一个扁平人物,不是高大上的白衣侠客,也不是苦大仇深的幽灵,是有着很多个面的圆形人物。“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海晏河清战胜了个人之私。他的身后,有颜王与太后的爱恨情仇,更有家国天下。为了复仇,满门抄斩中他选择独活,接受身体残缺的侮辱,在深宫里的步步筹划,事事周全;他在沙场杀伐果断,冷血无情。他杀人如麻,很多人的生命在他眼中如草芥。他的眼中只有利益,没有对错。他以宫奴身份,协助皇帝北灭匈奴,裁撤三藩。他冷静自持,也有失控的时候,就像背阴的地方,黑暗滋长,而只需些许微光,就足够花朵生长,即使是如米小的苔花,也能像牡丹一样鲜艳明媚。颜湛的宠爱,谢伦零从小的教导,姜放吴十六等人誓死追随,七宝太监的养育,驱恶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护,李师毫无道理的相信,黎灿陆过等英才来归,阿纳年少时的情义……他也会将心比心,用真心换真心,不为立场的转换就徇私,不念过往,不负将来。十数载疏忽过,无数刀光剑影阴谋诡计中,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后抛弃了个人恩怨,从小我中成长为心有黎民的悲悯,选择了天下太平的时和岁丰,为同母异父的兄长尽可能地扫平潜在的威胁,为将来的天下统一立下汗马功劳。死亡从来不是终结,是生命形式的转折,将前尘挥袖,他和他身后的那些人,或许会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鲜衣怒马,恣意妄为,策马风流。
网络小说,长篇巨制很多。有很多为了迁就读者,文字注水,也不乏有传播很广的名作,如《琅琊榜》《后宫甄嬛传》,《庆余年》等。《庆熹纪事》它上来就江河万里,中间跌宕起伏,大开大合,草蛇灰线地引出结局。终章在意料之中,却又让人心中郁结。它有传统宫廷小说的大气磅礴,有凌力二月河的笔力,架空更让它不受限制地铺陈,随心所欲地书写。努西阿河一战,更是一骑绝尘,精彩绝伦。它甚至没有传统的情爱,也没有让我花痴的人物,却是我心中网络小说里不可多得的一座高峰,不局限于女性作者的权谋文。以前是,现在仍然是。常年浸淫于网络茫茫文海,何其幸运地能遇到它。我也庆幸《庆熹纪事》出现在十六年前的网络,那时候的作品百花齐放,那时候的读者审美多样,那时候还不是快餐速食文化的一统,那时候也没有杠精。感谢红猪这么些年从没有停止书写,把坑填平。
庆熹朝的故事源于帝系和颜家的十数代恩怨,源于先帝、颜王和谢伦零设下的一个局。阴差阳错,先帝之过太后之错,造成了今日的辟邪和整本《庆熹纪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风雨复仇路,有多少冤魂织就。
命运决定结局,无论个人怎么抗争。看着辟邪在文里沉浮,算尽天下事,却半生如履薄冰,苦苦挣扎,他的路只有一条,看得人既然觉得残忍又觉得丧。得到和失去,常在一念间。
“活得最不快意,因为有所为,更有所不能为,也不肯为。”
靖仁也是让颜湛骄傲如斯的孩子啊!他从来都是孑然一生,又被辟邪困在皇位上至死不能解脱。
所幸他们惺惺相惜。活着的人,成了死去的人的剑。辟邪活着的时候,有残缺,有卑躬屈膝,又得到很多人心和很多爱,受尽宠爱。帝位于他,从来是可有可无。
辟邪虽去,但他身后的庆熹朝才真正开始,以后的每一日都是他颜久也就是靖仞的。风起云散,灯灭人死。俱往矣。如果有来生,就当个平常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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