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素秋和白名堂下葬那天,场景很凄惶,宾客寥寥。男女孝子,稀稀拉拉也不到十个人。最可怜的是白倩影,作为独生女,连兄弟姐妹都没有,尽管有白锦湖撑着场面,但还是显得很磕碜寒酸。
白锦湖作为白名堂的大哥,白倩影的大伯,主动大包大揽,自然责无旁贷。因为池素秋和白名堂死的并不光彩,所以造成轰动很大,丧事却很凄凉的场面。
这群孝子们,除了白倩影哭得悲恸之外,白锦湖的儿子儿媳连装都不想装,干嚎几声都不愿意。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们,实在是池素秋口碑不好,平日又趾高气扬,看不起大家,才形成这种局面。
白锦湖同样讨厌池素秋,恨她毁了白名堂一辈子,但不管咋说,死者为大。俗话说,死了,死了,一切都了。一切恩怨,都要随着池素秋的死一笔勾销。所以,白锦湖看着儿子儿媳干坐着聊天,抽烟,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黑着脸把他们训斥几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像猫哭耗子做做样子。
街坊送纸的人家不少,他们不是为池素秋的死伤心难过,而是出于对白名堂的可怜。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就因为娶妻不贤,才酿成了人生的悲剧,实在可悲可叹!
池素秋的娘家人一个都没来,当时去报丧的是白锦湖的大儿子,对方听到池素秋突然死了,很震惊,着急麻慌问到底是啥情况,白锦湖的大儿子一五一十都说了。
结果,对方觉得丢人现眼,根本没有来人送葬。这种事,村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让白倩影更伤心,村里人也很同情她,觉得她命苦。触动最大的是白锦湖,毕竟白倩影是他的亲侄女,血脉相连,这可是永远都抹杀不掉的亲情!
丧事,白锦湖从头到尾张罗着。即使到了晚上,因为白锦湖担心白倩影太孤单太害怕,要么自己,要么派儿子过来陪着白倩影。白锦湖觉得这是一个当长辈的职责。
通过这件事,也让大家更深入地明白一个道理,家里的孩子,绝对不能少,尤其是男孩。不然的话,死后凄凉,是谁都避免不了的事。白名堂就是鲜明的例子,如果他有几个儿子,丧事会是这样的吗?看看白倩影,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哭的死去活来,假如没有白锦湖,丧事会怎么样,真不堪设想。
不出意料,贾长河没有来,其实从出事那天起,他就从白倩影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白倩影不恨他,不说是他了,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家都不会要她。
白倩影万万想不到的是,池素秋和白名堂下葬当天,廖凯和廉正竟然过来了。他们一个总经理,一个财务总监,这次是代表张总和公司来的。张清茹听说了白倩影的事,特意嘱咐他们过来吊唁。
白倩影真的悲喜交加,她清楚,张清茹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绝对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下,张清茹竟然派人过来了,而且是商场里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廖凯和廉正带来了三千块钱,两千是张清茹的个人意思,另外一千是廖凯和廉正分别出了五百。白倩影坚决不收这钱,她想了,她已经在商场待不下去了,不管她多么不舍得离开,不管张清茹留不留她,她都要选择离开。
廖凯叹口气,说道,倩影,张总知道你会走,她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是这钱必须收下。我们过来时,张总特意交代了,她不怪你,也很同情你。她说,希望你心里不要有思想包袱,既然齐修文为你而死,你就要好好活着,只有这样,齐修文死的才有价值。如果你因为悲痛糟践自己,就太不负责任了。
廖凯顿了顿,继续说道,估计你还不知道,恁妈的柜台,已经被魏青翠承包了。你回头把剩下的货物跟她核算下,她会把钱给你。还有公司截流恁妈的货款,过几天,也会转给你,这事,你问廉经理。
廉正点点头,说道,除了这些,张总还特意交代,要求多给你发三个月的工资。白倩影,说实话,张总真的很喜欢你,器重你,想好好地培养你。唉,啥都不说了,毕竟这些事,是谁都不愿意发生的。
听到这话,白倩影顿时哽咽了,泪流满面。固然,这一系列惨痛的事是她不想的,却由她引起,她绝对没想到,张清茹不仅宽宏大量,还给予她这么大的关怀。白倩影能说什么呢?她真的无话可说。
廖凯和廉正没吃饭就回去了,这样的凄惨场景,人间惨剧,他们看在眼里,心里也很凄惶,实在不想待下去。白倩影没有挽留,短短几天时间,她尝尽了人间冷暖。
在凄凉和悲痛的氛围里,池素秋和白名堂下葬了。不管他们昔日的夫妻关系怎么样,终究,他们被埋在了一起,而且永远不会分离。至于小黄,也埋在白名堂的旁边,白锦湖清楚,这条狗比池素秋强,它对白名堂是忠贞不渝的。
白名堂死了,但菜棚不能荒废,恰逢旺季,绝对不能让辛辛苦苦的成果打了水漂。不说白倩影是否沉浸在悲伤里,对种菜,卖菜,她完全不懂。白锦湖认为责无旁贷,他帮忙操持着把菜卖完了,而且把钱一分不少地给了白倩影。
白倩影好多天都没有出门,只有跟魏青翠盘货时出去一趟。魏青翠也很同情她,丝毫不愿占便宜,该多少钱几天给多少钱。其实,这时白倩影根本不计较钱的多少,她只想跟以前的生活划清界限。
魏青翠付了三万五的货款,没有过几天,公司也把截留款和白倩影的工资打过来了,算了算,估摸有六万块钱。具体多少,白倩影根本没有详细算。说实话,她操心的不是这些,而是想逃离这里。
可她一个弱女子,世界再大,举目无亲,又能去哪儿呢?白倩影待在家里愁肠百结。也就是在这时,她想起了崔顶牛,她这辈子第一个主动敞开心扉,表达爱慕的男人。崔顶牛会不会搭理她呢?白倩影也不知道,但她清楚,崔顶牛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稻草。
牛正本好些天才回来,他到家后把事情说了。毕竟关系有亲疏,牛玉良和郑慧巧只是一阵唏嘘,却没有悲痛欲绝。这时,在郑慧巧四处托人说亲的情况下,又有人给牛正本说媒了,而且是四个媒茬。
以郑慧巧的意思,想让牛正本这几天都去见见,赶紧定下来。但牛正本的心情很糟,尤其齐修文的死状让他做了噩梦。于是,他婉拒了郑慧巧的想法,想过段时间再说。
郑慧巧没办法,只得同意了,但她心里拿定主意,最迟到年底,必须把正本的婚事定下来。因为有太多变故,牛正本不想回县城了,郑慧巧和牛玉良不同意,觉得开一家店不容易,不能轻易放弃。再说,另立炉灶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天,赵文城和牛翠萍过来了,牛玉良提到正本不愿回去的事。牛翠萍说道,还是让正本去吧,文婉在家待不了多久的,回头在县城,正本也能照应下她。
赵文城附和道,是啊,文婉说她精力有限,想要把那家音像店准备租出去。说实话,我就想让翠萍租下来大大小小做个生意。那样,大家在一起,也能做个伴。
牛翠萍愣道,我可不会做生意,万一赔了咋办?赵文城说道,有文婉给你当参谋,绝对赔不了的。其实你想想,大家都在一起,不仅仅彼此有了照应,孩子去县城读书,是不是更方便啊?
牛玉良赞同道,文城说得对,人往高处走,这样的生活才有盼头。牛翠萍不吭声了。因为她清楚,只要文婉肯帮着拿主意,她无论干啥都有底气。最后,在大家劝说下,牛正本只好回去了。
牛正本过去的第二天,白倩影就过来了。这是白倩影的伤心地,尤其看到音像店店门紧锁,她心里万分悲痛。她扭过头,故意不再看。牛正本见到白倩影,万分感慨,不知道该说啥,因为他已经听说了池素秋和白名堂的事。
白倩影问牛正本,我听你说过,你跟崔顶牛关系不错,我想问问,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牛正本不由愣了愣说道,你找他有事?他在上海读大学咧!白倩影一脸悲戚,淡淡说道,正本,我想离开这,永远都不回来了,我真的无处可去了。
牛正本想安慰倩影几句,却始终没有开口,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同时,他也理解白倩影的心情。无论是谁,这种情况下,选择离开都是正确的。牛正本找到崔顶牛的电话,给了白倩影。这还是当初,崔江河告诉他的号码。
拿到电话号码后,白倩影走了,牛正本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因为他只知道白倩影跟崔顶牛是同学,至于关系怎么样,他不清楚。而且,崔顶牛正在上海读大学,能不能给白倩影帮助还是未知数。
白倩影给崔顶牛打了四次电话,才联系上,白倩影告诉他,自己是白倩影,崔顶牛顿时愣了,他绝对想不到白倩影会给他打电话。毕竟他们至少四年没联系了,但崔顶牛依然记得她。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永远都会记得第一个向自己表白的异性。
白倩影毫不隐瞒,向崔顶牛诉说了自己的所有遭遇。崔顶牛一阵唏嘘短叹,却无话可说,他不知道白倩影给他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最后,白倩影坦言,崔顶牛,现在我想离开这,永远离开这,你能理解吗?崔顶牛嗯了一声,说道,我能理解,但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你应该清楚,我还是穷学生。
白倩影说道,崔顶牛,你不要对我有顾虑,我不会纠缠你,更不会为难你,我只想找个落脚地,一个能容纳我的地方。你放心,只要我能扎下根绝对不连累你。至于我怎么生存,是我自己的问题。
崔顶牛能说什么呢?他知道一个没文化的人,想在大城市生根发芽是很难的,但白倩影的处境,又导致她不得不离开。对此,崔顶牛只得勉为其难,淡淡道,好吧,你准备啥时候过来,提前说一声。
既然要走,白倩影不再犹豫,她向白锦湖说明一切,把宅基地和几亩地全部给了白锦湖。最终,白锦湖思忖许久,理解了倩影的想法,但他不想占倩影的便宜,承诺给白倩影五万块钱,但是这钱,他一下子拿不出来,想让倩影再等等。
白倩影不想等了,也没奢望白锦湖给多少钱,此时此刻,她只想马上离开。白锦湖叹息着,最后东拼西凑终于凑够了钱。真的要走了,白倩影对白锦湖交代,大爷,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希望你不要忘记在清明节帮我给爹娘烧钱纸。
白锦湖点点头,心情沉重。白倩影临走前,去和牛正本告别,她始终认为,她亏欠牛正本的。白倩影是带着八千块钱去的,这是牛正本在她身上花的钱,退亲这么久,其实早该还给人家的。
结果,牛正本不要这个钱,他觉得倩影去那么远,肯定离不开钱,白倩影执意给他留下了。
除此,白倩影愧疚说道,正本,截至目前,我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赵文婉。正本,我知道说这话有点虚伪,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管我到了哪里,我都会衷心地祝福你,希望你找到比我更好的妻子,幸幸福福过一辈子。对赵文婉,我只想说,是我毁了她的幸福,哪怕她记恨我一辈子,我都毫无怨言,我都会永远带着这份愧疚活着,这也算对我的惩罚吧。
说完,白倩影走了,再没回头。牛正本望着她消瘦的背影,突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全文完)
后记:果然,白倩影践行诺言,再没有回来。十几年后,县城向北发展迅速,白倩影捐了款,建了一座精致的公园,起名修文公园。
后来,牛正本听说,白倩影嫁给一个加拿大人,在2018年永久去了加拿大。至于事情真假,他只是听说而已,也没落实,毕竟,这已经跟他没关系了。有时,他在想,倩影对他来说,永远是美丽的,不可触摸的身影。
齐修文死后不久,赵文婉就知道事情的原委。她没有记恨白倩影,因为赵文婉认为,她的修文就是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哪怕对方不是白倩影,而是一个陌生人,修文也会奋不顾身去救的!
一
是母亲最早把父亲叫“窝囊废”的,后来人人都这样称呼我的父亲,几乎都忘了他的名和姓。
父亲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高考落榜后,就老老实实的开始当了农民,在爷爷的精心调教下,学生皮渐渐褪了个干净,和村里其他青年人没有什么两样。
在父亲23岁那年,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父亲相亲回来嘴都咧到耳朵了,甭提有多高兴,干活有使不完的劲。女方他认识,是邻村有名的漂亮女子陈牡丹,曾经和他在一个学校,当全校男生都想方设法传递情书时,她却意外地退学了。她是父亲情窦初开的年纪,第一个让他心跳不已、魂牵梦绕、朝思暮想、高不可攀的大美女。
八月十五后的一天,陈牡丹父女表情凝重地审视了父亲家的房前屋后,包括牛圈、鸡舍、麦囤、甚至柴垛粪堆,在一圈人忐忑不安地注视中,老陈在滚圆的牛屁股上拍了一把给了话:“过了年就娶人!”丝毫没有理会女儿眼里的一百零一个蔑视和一百零二个不满。
老实巴交的爷爷和低眉顺眼的奶奶跑前跑后,粜了几年的存粮,借了部分外债,进奉了相对高出一截的彩礼婚事得以如期举行。当新娘子陈牡丹孤傲的从彩色皱纹纸缠绕的手扶拖拉机上下来时,惊艳了整个村子:“这位像极了挂历上明星的新娘子咱农村人能养得起吗?”我父亲屁颠屁颠地咧着大嘴逢人就知道发烟,奶奶只是偷偷地抹了抹眼睛。
二
除了热衷赶集外足不出户的母亲在生了哥哥费祥后的一个黄昏,抱着哇哇大哭的哥哥,漂亮的小嘴轻飘飘的冒出一句话:“这个家我来当,要不然就离婚。”这让我们费家在村里沉寂了好几天,最后爷爷长叹一声,母亲顺利成为费家新“掌柜的”。
新掌柜立威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我父亲抽烟开刀:“你个窝囊废,臭哄哄的一个猪嘴整天叼个烟,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农民!知道吗?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多认得几个字就了不起了?还不是老农民一个,除了种庄稼你还能干什么?钱,钱,钱,你挣不来钱,养活不了我娘母子你就是个窝囊废,真不知道你妈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窝囊废,跟上你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窝囊废”父亲无条件的妥协使母亲很强悍的态度在家里被默认了。父亲明白,包产到户刚刚好起来的光景经不起折腾,而她要的是一个安全感。之后父亲与爷爷一起早出晚归,用尽全力伺候着十几亩承包地,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家的庄稼理所当然是全村收成最好的。 县城有集的时候,父亲就像一头牛弓着身体,每一步都蹦直了小腿,踩踏着路面拉着装满了粮食的架子车去粜粮食。“挂历新娘”陈牡丹则妖娆的远远跟在后面,抖落了一身男人们复杂的目光,等一整车粮食换成一叠人民币拿到手里,父亲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掌柜的”的事情,与父亲无关。
家里还清所有外债后的一个中午,爷爷跪在塬上的黄土地里,短粗的手指深深地插进泥土,没了呼吸,只有耕牛还站在犁沟里不时地甩着尾巴静静反刍。
爷爷的葬礼在费家“掌柜的”策划和主持下,简单而草率地埋葬在塬边的荒草坪上,并没在风水宝地的费家祖坟里安葬。按照母亲的说法是那里不占耕地等等一大堆理由,父亲又一次默许了母亲的决定。
这让村里人绝对看不起父亲。“老费家家风变了!”自此,“窝囊废”的名字就牢牢扣在父亲头上,连村里的小后生都这样称呼他。
三
那时地里的活,女人和男人一样的出力,而父亲即便是“五黄六月”也不肯让母亲下地,他舍不得。 村里人拿这事揶揄父亲,父亲总是笑着说:“反正我有的是力气,这点活一个人就能干。”母亲听到村里的闲言碎语就冲父亲吼:“我有手有脚也能干活,你少装好人让人家看我笑话。”
事实上她只会添乱并没有实际行动。这时候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里泛起了说不上的滋味。婚后母亲对父亲的态度总是冷冰冰的,他们生活在一个屋子里,距离很近,却又很远。
父亲总是很努力地用各种方法讨好母亲,却总是不得要领。父亲每天赔着笑脸,却次次碰壁。父亲郁闷中学会了喝酒,他看别人家男人喝酒,老婆虽然嘴上骂骂咧咧的,手上却递着水,这才是让父亲羡慕的两口子应该有的场景。
他也想喝醉一回,吵一架,说不定还能拉近关系。他把握好度,趁着一点醉意,踉跄着回到家,借着酒劲想抱着她说一些两口子的悄悄话,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母亲眼神冷凉:“喝酒了?”父亲诚惶诚恐地说:“嗯,就一点,没喝多。”“我最讨厌喝酒的窝囊废男人。”“那我以后不喝了,有些话我想跟你说。”“不用了!”“你就不好奇我要说什么吗?”“能说啥,除了废话还能有啥屁放?和你这样的窝囊废压根就说不到一块去。”“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呀,你告诉我。”父亲有些情绪激动,酒壮怂人胆,音量提高不少,一把扯住想起身离开的母亲。
当他看到母亲嫌恶的表情,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蔫了。母亲端起一盆水对着父亲兜头浇下,那盆水在炎热的天气居然会那么凉,一直凉到了父亲的心里。
四
父亲和母亲像极了一对合作伙伴,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各干各的事,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父亲一腔热血总像是撒在冰上,没有一点反应,这让父亲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无奈和痛苦。
我的出生,也没给父亲带来多少快乐,他只是猫着腰,两只手来回搓着看看,就被母亲呵斥,然后尴尬地离开,呆板地坐在门槛上,右手不停地在大腿上划拉写字。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好多年,仿佛这是它最惬意的时候。
母亲当家后,父亲成了家里最可怜的一个人,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着也有毛病,出去干活到家了被骂,在家哄我和哥哥也要被骂。母亲总能找到理由骂父亲,用刻薄的话嘲讽他,用最难听的话打击他。
渐渐长大的哥哥费祥也看不起父亲。在他惹了祸被人告到家里,母亲总是用恶毒的语言数落父亲的不是,这一切都是“窝囊废”造成的后果,而哥哥则若无其事甚至幸灾乐祸地依在母亲旁边,瞪着同样漂亮的大眼睛蔑视着父亲的狼狈样子。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他被学校开除,也几乎没有和父亲有多少交流,两人不像是父子,更像陌生人。
我与生俱来就是父亲的“同盟军”,也和哥哥玩不到一块儿,这让母亲对我态度慢慢地变化着,一样地嫌弃起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窝囊废能生个多么有出息的娃?哼!”好像我不是她生的一样。
慢慢的我就纳闷:“为什么母亲讨厌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娃?母亲那么厌恶父亲却为啥要嫁给他?”虽然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一晃而过,终究是大人的事情,我也就这么一想,父亲却严肃地告戒我:“顺子,你不是抱养的不许记恨你妈。她是我老婆,你当儿子的没有资格教训你妈,知道吗?”
五
我上六年级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母亲意外的眉开眼笑:“顺子,叫表舅!看你表舅拿的礼当多好,喜欢吗?给你哥多留些,别都塞到你肚子里。”望了一眼表舅后又吩咐我:“到外面玩去。饭做好了我喊你你再回来。”
当我兴冲冲地跑到厨房看饭做的怎么样的时候,令我不敢相信的一幕彻底颠覆了母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坍塌了,我懵懵懂懂的知道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应该出现,我发疯地把这个帅气的表舅拿来的东西砸在地上又踩了几脚,默默地跑出了院子,直到父亲在夜里把我从麦草垛里拖出来,拾掉我头上的麦草、麦衣,我都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让这个秘密就永远埋在我心里吧,贵贱不敢让父亲知道。”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对自己暗暗地发誓。倒是母亲对我格外客气了几天后,面对我的不理不睬也恢复依旧,波澜不惊。
事实上母亲和表舅的秘密早已不是秘密了。当年母亲因为长得太过招眼,学习成绩却实在不敢恭维,索性甩着书包潇洒退学,帮父母种地,但那时承包地根本就不够种。进而自持出众的长相,完全不顾农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训,陷进自己爱情漩涡和村里“二流子”黄泓翔,也就是我的帅气无比的表舅谈起了恋爱,不幸的是表舅后来在全国“严打”运动中以“流氓罪”被抓进了监狱。
一个公认的美女和一个“流氓犯”谈恋爱,在当时的农村那可是天大的新闻啊。各种版本的的流言蜚语让陈家颜面全无,灰头土脸,陈牡丹好像成了老陈家的烫手山芋,在这个时候父亲抓住机会把美娇娘母亲娶回了家。
“你要是觉得委屈,实在不想过了,咱就离了吧。”父亲是提着一口气才说出这句话的。
母亲听到后,脸上只有一瞬间的惊恐:“我要走还用你撵?这会放这屁干嘛,当时是你们死皮赖脸的求到我们门上的,想当好人当初就别娶我。”父亲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口。他想说,当初要不是他愿意娶,谁敢娶她,一个姑娘家名声不好,大家恨不得离远点,就算有人肯娶,能保证不低看她,不怠慢她,能保证像他这样对她一心一意的好。这些话父亲不愿意说,他不想揭母亲的伤疤和难堪,他知道母亲要强,说这些话太伤她的自尊了。
六
跨世纪的哥哥费祥已经25岁了,同龄的差不多都已经娶妻生子,但是相貌出众的费祥就是找不下媳妇,甚至连提亲的都没有。这让父母亲很没面子,无疑是打了一向争强好胜母亲的脸。
母亲指着父亲又是一顿埋怨:“你个窝囊废,看看别人家翻新的房子,一砖到底还砌了瓷砖,咱们的哪?就收了一些不值钱的粮食,能当钱用吗?要不是我,差一点都去寻吃讨要了,你个窝囊废男人。祥子不娶媳妇能行吗?别人都给娃娃买的摩托车,穿的牌子衣服,可怜祥子就摊上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当爸爸,你配当爸爸吗?你个窝囊废!” 父亲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嘟囔着:“不是你当家吗?我已经希希(尽力)的了,你要我怎么样?”父亲的确委屈的要命。方圆里父亲的一手毛笔字无论行草隶楷,无人可比,谁家的对联不是出自父亲?别人赞誉里母亲往往只会轻蔑地蹙几下鼻子。招工选干不二人选的机会硬是在母亲地干预下选择放弃。其实母亲的那点小算盘父亲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心无旁骛、心甘情愿的当母亲的“剁柴墩”、“出气筒”,兢兢业业的当农民。
一天,父亲路过给邻居费老三的媳妇帮忙把化肥搬上车,恰巧被母亲看到,她毫不顾忌对着父亲嚷道:“你沟子轻着要干啥?人家知道外出赚钱就你给骚情着帮忙,看还有什么忙要帮?反正费老三也不在家,你把他们家承包了去?窝囊废样子闲得没有事情干了。”说完就转身回家。把气的发抖的父亲和眼泪汪汪的费老三媳妇晾在了原地。 晚上,习惯妥协的父亲呆在牛圈里听了一夜收音机,终于下决心出去打工了。他要为老费家长子,那个躺在家里等媳妇的大儿子祥子挣钱娶媳妇。
七
年近半百的父亲收拾了几件行李,走了。母亲冲着父亲的背影大声喊着:“窝囊废,滚出去就永远别回来,啥时候发财了再回来。”多年来父亲没有选择出去打工,还不是因为放心不下母亲我们,他一出去,地里农活怎么办,虽然没出去干活,但在家里多承包了几亩地,没发大财,但也让我们生活的滋滋润润。可父亲到死,也没能得到母亲的认可,没能听这个和他生活了半辈子女人的一句软和话。他当时娶母亲时想,就算母亲是石头,他也要把它捂热,他万万没想到母亲就是一块千年寒冰,被他捂成了一个个冰棱子,像针,扎的他疼。时间长了,父亲疼着疼着就习惯了,看着母亲板着的一张脸,听着她冷嘲热讽的话,任凭她挑三拣四。我叛逆的时候,只针对母亲叛逆,找机会和她吵,父亲总劝我,不要我和母亲较真。后来的日子,我仍然爱和母亲吵架,我看不惯她高高在上的样子,父亲惯着她,我可不会。父亲总对我说,母亲表面凶巴巴,其实心里苦,因为以前农村人还比较封建,谁和谁走的近一些,女孩就被说伤风败俗,母亲深受其害,关键最后没能修成正果,母亲心里压着一种恨,她的恨无处发泄,只能冲父亲来了。父亲用了一辈子来化解母亲心里的怨气。看着他已经上移的发际线,脑门黝黑发亮,凸现的鬓角已经有些灰白了,身材不再挺拔,与年轻时判若两人。我突然间发现父亲老了,心里猛然痛了一下。“父亲怎么这么快就老了呢?那个阳光朝气让我崇拜不已的男人哪里去了?”我替父亲感到悲哀。
八
外出打工的父亲当然不会发大财。他既不是技术工人,也没有过硬关系,就知道不惜力气,极力节省地挣钱、攒钱。工地生活让父亲显得更加黝黑苍老,胃寒的老毛病让他常常直不起腰。好在儿子费祥终于在亲戚的周旋下说了一门亲事,这样,哥哥费祥的婚事就成为我们老费家的头等大事。父亲揣着不多的票子回了家,象极了爷爷当年的样子,张罗哥哥祥子的婚姻大事。父亲和母亲因为哥哥的婚房又争执起来。母亲好面子,要把婚房装修的阔气点,家具、电器一样不能少,而且必须是高档的。父亲想着来钱不容易,装修的实用简洁就可以,省下来的钱给哥哥存下来,没有必要把钱浪费在摆设上。就这样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杠上了,偏偏父亲这次就像中了邪一样,执拗的丝毫没有回旋余地,母亲当然也是毫不退让。母亲又是一顿埋怨诉苦,说父亲没本事,挣钱少,让儿子一辈子的大事受委屈,丢面子,让她跟着受委屈,现在又要让儿子跟上受委屈。父亲听着听着就急了:“我窝囊我没本事,我让你们丢人,让你们受委屈,我死了算了,我死了你们就过好了。”母亲却火上浇油:“你就是个窝囊废,不要老是嘴硬,有本事了来真的。”父亲此刻血全部涌到了脑子里,他冲到放农具的草屋里一顿乱翻。母亲哼了一声出门了,临走时回头剜了一眼:“别又是吓唬人,等我回来别让我看到竖着的你。”待母亲走出门,父亲仰头把大半瓶“3911”倒进了肚子里。那一刻,他是就着半辈子的委屈和心酸咽下去的。他很失败,很绝望,倾其一生也没有把这个女人捂热暖化。
九
邻居说,父亲喝过农药之后就后悔了,艰难的挣扎着往外爬,嘴里源源不断的白沫往外冒,一手按地,一手努力的向前伸,喊着:“救命!救命啊!”只可惜喝进去的太多,等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接到父亲噩耗的时候,我感觉天旋地转,怎么到的家都不知道。父亲静静地躺在麦草上,已经换下了那个标志性的泛白的中山装,脸上盖着一张白纸,母亲眼睛红肿,很明显的哭了很久。一群人在布置灵堂,一些人围着母亲,看到我,所有人都眼神向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大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是个火爆脾气还死犟死犟的,一时间谁都不敢靠近我。我没有哭,充斥在心里更多的是愤怒。我盯着母亲,眼球发涨:“如果不是她,政策这么好,眼看好日子就来了,他怎么会喝药寻了短见?”其实我知道父亲有无数次想死的念头,可能也尝试过,只是他舍不下我们这一家子,才选择忍辱负重。如今,他还是走了捷路,带着永远的遗憾和委屈离开了。母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发,青灰的脸呆滞着,眼神空洞,没了生机,重复着一句话:“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十
父亲的葬事异常隆重,隆重在黑压压的一群人却几乎鸦雀无声。母亲用乞怜的目光在我身上快速滑过后,毫不犹豫的把银行存折递到我手上,让打理父亲的丧事,再没有了往日的气焰。六神无主的费祥搀扶着无声呜咽着的奶奶,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葬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母亲不再收拾自己,每天都沉默着、安静地坐在大门口的树墩上,一手托腮望着父亲埋葬的方向,没精打采像失了魂魄。回屋后就在我冷漠的目光里自顾自地翻看父亲的遗物,没事找事的很笨拙的给牛拌草,抚摸父亲用过的农具,努力寻找父亲的影子,极力躲避着我们的目光。“尽七纸”那天,母亲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和哥哥都有些慌乱:“老费家不敢再有什么事情了。”我们哥俩远远地看见,在费家老坟里新攒起黄土堆旁边,摆放着香烟、白酒,夕阳的余晖里母亲孤零零的瘫坐着,正一手点着纸,一手揪着头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费武清(父亲名讳),你这个死鬼,怎么真的,说走,就走了!真的就,这么走了吗?是我错了,还不行吗,老鬼,你能听得到吗?是我,对不起你呀,你能原谅我吗,你好好起来,听我说?我的苦,就你懂,除了你,还有谁?你,告诉我呀?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呀?我真的,错了,我亏欠了你,我不是,好女人,你原谅我,好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弥补,你的好,你听到了吗,老费?呜......”一股风猛然从坟头卷起,混合着纸灰、黄土、烟雾、枯叶,像一根柱子,直直向半空中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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