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台这些规定,还不是因为有人说我们虐待动物?什么叫虐待,他们根本没弄懂。”
全文5729 字,阅读约需10分钟▲2017年8月31日下午,广州动物园里,动物行为展示馆完成了最后一场马戏表演。图/视觉中国
黄迎志的马戏团成了广州动物园里的孤岛。11月11日,围在动物行为展示馆四周的挡板还在,挡板外游客不断,热热闹闹;挡板内,只剩下黄迎志和他的动物们。
马戏团至今没有搬走。10月18日,黄迎志收到来自广州动物园的起诉通知,理由是“霸占场地”,并以此为由扣押了他们的9万元押金。他不服,认为搬走需要过渡期,正在准备反诉。
今年8月底,广州动物园发布公告称,马戏团所在的动物行为展示馆场地租赁合同到期,将于9月1日起停止营业。
在此之前,双方已经合作了24年。
“禁演令”下,从黄迎志到“马戏之乡”安徽宿州的民间艺人们,显得无所适从。当一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当下动物保护观念发生冲突,这项有着1000年历史的民众娱乐项目将何去何从?
▲宿州市埇桥区蒿沟乡一户马戏人家里的狮子。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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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
圆形的表演场,四周用菱形的铁丝网围起,像一个巨大的鸟笼。
一米长的三角形铁架,上面整齐挂着9个数字。“3+2”听完题目,狼狗围着数字牌转了两圈,叼下号码牌,一路小跑赶着领奖励。
猩猩穿着红上衣、黄裙子,走路摇摇晃晃。小黑熊用脖子和两个胳膊同时转呼啦圈;猴子用架子鼓敲出动感十足的节奏;老虎缓慢散步,一转身,钻过两个铁圈;红羽毛的鹦鹉也能骑自行车。
凭借这些表演,黄迎志的马戏团在广州动物园生存了24年。但从今年9月1日开始,演出被叫停了。
黄迎志坐在场馆外面的凉椅上默默地抽烟。他不理解,合作了24年的“老朋友”为什么突然翻脸。停演后,他的烟瘾更大了。
“动物园在欺负人!”他反复说着这句话。
黄迎志来自安徽省广德县。24岁时,他跟随马戏艺人学习,成了一名驯兽师。
“那时候哪家动物园能请到一个好马戏团,就能增加利润,解决员工工资问题。”黄迎志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期,人们文化生活匮乏,全国的动物园都要依赖马戏。
1993年,受到老园长的邀请,三十多岁的黄迎志带着狮子、老虎来到广州动物园做技术指导,帮忙训练动物,“那时候动物园工作人员晚上不上班,但表演动物需要陪伴,不然第二天要闹情绪。”
入驻之初,马戏团和动物园是合作伙伴关系。马戏团为动物园增加利润,动物园为马戏团提供场所,免除动物颠沛流离之苦。双方一拍即合。
表演每三十分钟一场,中途休息二十分钟,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循环演出。所得利润五五分成。“1993年,3块钱一张门票,一年差不多有60多万游客。尤其是节假日期间,我们都需要限定游客数量,每天不能超过一万三千人。”黄迎志说,“当年我给动物园贡献130多万。”
尽管后来双方的合作方式发生变化,期间也发生过一些摩擦,但黄迎志始终以为,他和动物园可以一直相互依存下去。但是,这一次,园方的坚决态度让他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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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停的“非遗”表演
黄迎志的马戏团场馆位于广州动物园的东南角。800多平方米,养着老虎、猩猩、猴子、黑熊等六十多只动物。圆形场馆按马戏大棚的样式建造,棚外贴着一圈动物表演的照片:猴子敬礼、狗熊骑车、山羊走钢丝等。
“按照动物园规划,马戏表演谢幕后,场馆将被改造为科普教育场馆,免费对外开放。”广州动物园办公室主任林杏容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广州动物园承认马戏团24年的贡献,但不再和黄迎志续约。按照园方说法,未来想向动物科普、科研方向发展,马戏和这个规划方向明显不符。
除了“合同到期”,广州动物园相关负责人曾对媒体表示,和马戏团终止合同也是响应住建部和国家林业局的相关要求。
2010年7月,国家林业局下发《进一步规范野生动物观赏展演行为》的通知,要求立即停止野生动物与观众零距离接触、虐待性表演;同年10月,住建部也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要求各地动物园和公园立即停止所有动物表演项目。
2012年,应园方要求,第六次中标的黄迎志将马戏馆改了一个更加委婉的名字,“动物行为展示馆”。这个名字保持到今年9月1日,马戏团迎来关闭的命运。
停演三个月来,黄迎志试图让所有人理解,撤离动物园对马戏团的影响很大,弊大于利。他逢人便说,“这个事情一出,那些需要马戏表演的地方肯定以为政策不让搞了,这就带来误读,说不定很多人还会对非遗的文化认可持有怀疑态度,民间艺人是不是就不被社会接纳了?”
2008年,埇桥马戏艺术被国务院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这个名头曾让黄迎志以此为傲。而现在,“非遗”也没能留住他的马戏团。
如今,“马戏”的红字招牌下,“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个大字仍然醒目。
▲9月8日,广州动物园马戏团负责人黄迎志已停止动物演出。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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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待”之争
“出台这些规定,还不是因为有人说我们虐待动物?”黄迎志生气,“什么叫虐待,他们根本没弄懂。”
“马戏团虐待动物”的指控由来已久。
网上流传最广的一组图片,来自PETA(善待动物组织)。调查报告称,在“马戏之乡”安徽宿州,所有用于表演的动物都生活在肮脏不堪的环境中,大多数缺少食物和水,被链锁和绳子控制,练习危险甚至痛苦的戏法。
调查员在报告中详细说明:几天大的幼虎被迫离开母亲,猴子出现咬胳膊等自残行为,幼熊的脖子上挂着铁链,被拴在墙上几小时不能坐下,只是为了训练它们用后腿走路。
黄迎志则说,自己团里的动物是靠喂食训练出来的,“动物喜欢玩,不能算训练。”
他承认,行业内有驯兽师粗暴对待动物,但他更愿意用“教育”这个词。“小孩六七岁开始学杂技,哪个不是疼得哭?你能说是虐待吗?孩子不听话,家长打他,那叫虐待吗?”
对网友提出的各种“虐待”行为,黄迎志并不认可。比如,猴子很小就要和母猴分开,黄迎志认为这类似于“妈妈去上班,把小孩放在家里”;动物长期生活在铁笼里,黄迎志说,“有人住高楼大厦,有人住平房里,哪种好?习惯成自然嘛。”
顾虑重重之下,黄迎志甚至拒绝了新京报记者进入团内探访、拍照的要求,他担心,这些照片又会引来新一轮的质疑和攻击。
在黄迎志看来,动物表演是用一种友善的方式,通过驯兽师与动物的情感交流,引导动物展现出它们自身的本性和技能,这是人类认识动物、学会与动物共处的重要途径。
近几年,动物自然化的呼声越来越高。黄迎志也曾想过改变,他设想创造一种新的表演形式,用动物向大家讲解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故事。“但这其中,一定不能少了动物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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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演令下的马戏之乡
近些年来,随着人们动物保护意识的提高,以动物取悦人的传统马戏表演正在经受越来越多的争议。
2013年,北京市一位政协委员曾提交“取缔动物表演”提案,称“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目前有36个国家、389个城市禁止或限制动物表演。”
公益组织“拯救动物表演项目”负责人胡春梅曾对媒体表示,即使通过行业的规范或者制定更严格的标准,也没有办法抹灭动物表演背后对动物的伤害。即便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应当限定在特定区域、非营利性地保留。
美国时间2017年5月21日晚,有着146年历史、世界三大马戏团之一的美国“玲玲马戏团”在纽约长岛举行了谢幕演出。其母公司宣称,理由是观众人数持续减少、营运成本高昂。
随着“禁演令”陆续出台,从黄迎志到“马戏之乡”安徽宿州的众多民间艺人们,一度感到恐慌。他们听说的消息是,“南京一家动物园的马戏馆都建好了,花了七八百万,政策一出,叫停了。”
陆续有马戏团被赶回老家,接不到其他生意;有些人亏了钱,转行了。
“动物在家不出门,搁谁也受不了”,宿州市埇桥区蒿沟乡人徐亮(化名)说。他的两个儿子经营了一家马戏团,平时接零散的活动。从单位退休后,徐亮成了专职的“动物管家”。
按照他的算法,一只狮子每天要吃八斤鸡架子,老虎、狮子加起来十几只,团里还有黑熊、羊和猴子,每天至少要吃掉几百块钱。动物个把月不出门,就会亏钱。
即便出外演出,因为管理越来越严格,需要办理的各种手续也让徐亮头疼。“除了野生动物驯养证和文化部门开具的表演证外,还要单独办理运输证,标注沿途经过的城市、运输的动物种类、数量。运输证需要本地和演出地林业部门盖章。一路上随时有检查。”
有一次,徐亮的儿子外出表演多带了一只老虎,被交警查到,险些被扣。后来到演出当地补办了证明,这才过关。
“能待在动物园里是最舒服的。颠沛流离,动物也受不了。”徐亮说。
同乡人赵成(化名)也感觉到生意难做。他从父亲手里学来驯猴的本事,和猴子打了二十几年交道。
近两年,他的马戏团生意黯淡,有时候几个月接不到活儿。闲暇时,他在家里帮别人驯动物,还是以猴子为主。每只猴子6000元,直到驯成为止。如果外出打工,他干的还是驯兽,一个月赚五六千块。
四十多岁的赵成也曾考虑让孩子继承自己驯猴的手艺,但妻子不同意,孩子也不愿学,只能作罢。“在传统观念里,马戏还是走街串巷、‘下九流’的职业”,赵成叹了口气,“愿意学马戏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前些年,外出打工的机会少,为了减轻经济负担,有些孩子选择跟着马戏团学马戏。如今,去大城市打工的选择多了,辛苦又危险的马戏早已不再是年轻人的首选。
▲9月10日,安徽省宿州市唯一的马戏表演场所“百虎园大马戏”已暂停演出。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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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繁荣时代
马戏艺人都在怀念那个繁荣的时代。
“宁走三江口,不过蒿桃柳”,这句话曾是“马戏之乡”安徽省宿州市马戏人的“金字招牌”。蒿、桃、柳说的就是宿州市埇桥区的蒿沟乡、桃沟乡和柳沟村,被同行视为巡演不过之地。
“解放前,蒿沟乡就是有名的马戏之乡”,陈强(化名)说。陈强是当地比较早的一批马戏艺人之一。
1985年,他自己经营一家马戏团,团里有两匹马、几只羊,二十多个杂技演员。演员们用平板车拉着动物,走街串巷演出。几毛钱一张票,演一场能挣几百块钱,结算了各种费用还有结余。
以前的马戏并没有动物表演,项目多以跑马和杂技为主。一个演员在马背上做各种动作,或是蹬大缸、走钢丝,就能撑起一场表演。
当年,马戏艺人走南闯北,各地巡演,是公认“最有见识的人”。“那时候有几个农村人见过火车?我们就见过。”陈强以此为傲。
资料显示,宿县(即今宿州)人民政府成立的集体性质“大众动物表演团”曾经创造出一个业绩神话,门票5分钱一张,竟在一年内创下40万元人民币的营业收入。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海南岛到黑龙江、从东海之滨到天山脚下,处处都有埇桥马戏艺人的身影。马戏已经成为埇桥农民致富的有效途径。
直到1980年之后,蒿沟乡的马戏团里才开始出现羊、猴子等动物表演。为了吸引观众,各家马戏团逐步增加了狗熊滚绣球、人虎斗、钻火圈等节目。陈强说,自己第一次看老虎表演的时候吓出了一身汗。
“1990年前后是宿州马戏团的黄金时期。那时候,乡里鼓励做生意,大批马戏团出现了。”陈强最喜欢看马戏团“晾棚”。每年春节过后,马戏团都会为“出穴”做准备。蒿沟乡的大棚一个接着一个,“那才像‘马戏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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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马戏的新出路
“如今在埇桥,想看一场马戏也不容易了。”埇桥人老陆狠狠吸了一口烟。
上个月,在北京上学的孙子回来过暑假。孙子喜欢看《熊出没》,经常模仿里面的角色讲话。
“那都是假的,真正的熊更聪明,会踩钢丝、会骑自行车。”和孙子通电话时,老陆曾骄傲地说。他早就盘算好,这次要带孩子去看一场真正的马戏。
老陆三十多岁那年第一次看到动物表演。几毛钱一张门票,有小狗认字,猴子走钢丝和山羊蹬花瓶。二十多分钟的表演结束,走出大棚,老陆的两只手掌拍得通红。
当地的凤凰堤百虎园,是目前唯一一家还有马戏表演的地方。检票口的墙上,挂着“中国马戏之乡”、“安徽省文化产业示范基地”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牌子。
老陆走到门口才知道,园内的马戏表演已于2月22日暂停演出。孩子对园景和圈养的动物都没有兴趣,转了小半圈就喊累,只想回去看电视。
其实早在前些年,马戏表演已经引起了社会民众的不满,肩负“非遗”名号的表演一度遭遇尴尬。
2011年,来自河南神农山美猴王艺术团的三位嘉宾带着两只猴子演员参加喜剧选秀节目《笑傲江湖》。表演还没开始,评委赵忠祥就亮起红灯。他说,不希望在这个现场看到这样的表演,因为这不是文明社会应该出现的艺术形式。
评委于谦也说,据他了解,每只猴子在驯成之前都要经历一个特别痛苦的鞭打过程。“我曾经从一个驯猴人手里买过一只猴,就是因为看他打得不行了,当时那猴满脸是血。”
“可能大家对现在科学的驯养方式还不了解吧。”嘉宾带着猴子黯然离场。
“马戏艺人在演出的时候,没有估计到人们对动物的感情,导致演出过程引起大家不满。这是一件好事,也是对现代马戏发展的新要求。”张永恒说。他是宿州市文化馆副馆长,曾参与申报“马戏之乡”和“非遗”。
为此,他们在准备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创新节目,逐渐消除人们对马戏的抵触。比如,“新版西游记”、现代小品“不差钱”、“拳击”之类。
所谓的“西游记系列”,是让两只狗熊穿上衣服,扮成猪八戒和沙和尚,配上西游记主题曲,表演降妖除魔的故事。“节目在西安动物园表演时效果很好”,张永恒说,“马戏有1000多年历史,值得发扬,也足以撑起非物质文化遗产称号。”
遭遇停演后,黄迎志联系了张永恒,希望由他出面和广州动物园交涉,给马戏团开辟新的表演场地。但直到今天,马戏团依然没能如愿恢复演出。
黄迎志终于开始接受这个“不得不”撤离的命运,希望留在广州,找到合适的下家。他心里清楚,哪个城市都不会接受流动性的表演。然而,规模庞大的马戏团,搬家并非易事。
要搬迁到新的接收地,马戏团还需要获得林业部门、规划部门、土地部门、环保部门、文化部门,公安消防共6个单位的审批许可。
黄迎志解释称:“目前很多城市没有现成的马戏大棚,接收单位需要建新马戏表演场地。这首先就要规划局批准项目,接着找土地部门批准用地,然后是林业部门的批准,环保部门考察马戏团的演出会不会带来环境问题,包括动物饲养是否会带来噪音污染等一系列评估。”而办完这一套手续,按照一切顺利的时间计算,最快也需要2年时间。”
他仍心有不甘,“周末骑在父亲肩头去看小猴骑车、狗熊玩球,多美好的记忆。马戏表演有它存在的意义,那可不是手机、网络能取代的,怎么可能被取缔?”
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实习生 杨雨奇
值班编辑:张一对儿 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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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莎拉·平斯克,美国科幻奇幻作家。作品多次刊登在《阿西莫夫》《奇异视界》《奇幻科幻杂志》《光速》等著名科幻杂志上,也多次入选《年度最佳》选集。曾获3次星云奖,1次雨果奖,以及其他著名奖项,其中《新日之歌》获得2020年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早晚,一切都会沉入大海》获得2016年星云奖和斯特金奖。
马戏团灯暗时
全文约94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作者 | 莎拉・平斯克
译者 | 刘希为
校对 | 何翔、Mahat
马戏团在十月下旬着陆。那是一个周二晚上,接近午夜,我本该睡了。其实我已经睡着了,沙发就是床,可后来下起了雨。这次不是上周那种时断时续的温和的秋雨。而是斜打的急雨,能扯下沿街成排梧桐的最后一些闪亮的叶子;是那种,我醒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浸透了窗前地板的雨。我在黑暗中被旱冰鞋绊了一跤,摸索着在收纳筐里想找毛巾,而最后还是抓起一堆脏衣服擦地板。公寓物损后要扣的押金,我可损失不起。
那时我望见马戏团了。它才刚开始下降。
“安妮,快来,”我喊她,视线却不曾离开。其实应该去屋里把她叫醒,这样她也能看见。但我没有动。现在马戏团正急速下降,走开恐怕会错过后面的过程。主帐篷优雅华丽,裙摆在风中翩翩起舞,丝毫不受雨水影响。稍小的帐篷众星拱月,循各自的轨道围着主帐篷打转。最小的帐篷落地时会飞来飞去争夺地盘。主帐篷稳稳着陆,帐壁吸收了来自地面的撞击。尽管隔着几个街区远,站在四层楼高,我还是能感觉到那沉闷的砰的一声。那是它对我的召唤,一如从前。
我开始往浴缸里放水,在衣橱里翻找手电筒。“该死的马戏团又来了,大家连班都不上了。”记得上次马戏团来的时候我妈就是这么说的,她一边说一边放洗澡水,那年我十八岁。“宁要遗憾,不要冒险。”
我不像我妈有地下室可以存放罐头和桶装水,但我努力把储物间塞满,并保持电池电量充足,以防万一。这个万一已经防了很久很久了,快九年了,这个很好算:安妮的年龄加九个月。
安妮从卧室里慢慢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妈妈你在干什么?”
“马戏团来了。我在准备应急呢,就像去年冬天暴风雪,咱们以为就要断电那次一样。”
“马戏团?是真的马戏团吗?”安妮只去过那些冒牌马戏团,有轨车或者大篷车运过来的那种,充斥着廉价的狂欢和表演,什么都要收费,好像这样他们就真的值钱似的。
“真的马戏团,宝贝。快看窗外。”
我跟着她过去。她径直朝地面上那一堆湿衣服踩过去,突然又退回我这。“好讨厌呀,怎么这么多衣服都——噢。”
那些帐篷在雨中互相依偎着,有些在试着点灯,灯光明灭间或,就像萤火虫。
“我能去那玩吗?”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人群从山上倾泻下来,源源不断地流向马戏团。没人打伞,尽管雨还在下。
“明天,宝贝。马戏团明天才会开门,咱们先睡觉。”
“那些人现在就去啦。”
“你看他们啊,宝贝。他们连鞋都忘了穿。我知道马戏团很好玩——我也很激动——但它走了那么远的路,它一定累了。再说今晚上肯定没节目了,我保证。”
我给安妮盖上被子,但我觉得她睡不着。我回到窗边。我应该也会失眠吧。
马戏团第一次出现在我生命中,我才六岁。
“我能跟他们走吗?”我问我妈。马戏团的故事我已经听了很多遍。
“不行,我需要你啊。再说你太小了,”我妈说。“我会想你的。”
她正在揉面团准备做果酱曲奇,她捋回垂落的一绺头发,发丝就粘上了面粉。就算没有那一绺白道儿,她还是有些反常。她的动作好像正身处水下世界。
“我也会想你的。”
我说的是实话,可扫兴的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讨厌马戏团的人恰好是你妈妈。别人家的爸妈带着孩子第一天去,第二天去,第三天还去。第四天的时候,也就是学校恢复上课的那天,学校里到处都在说马戏团,我就只好装作自己也去了,因为没人会信我没去。我是直到第二周学校组织去郊游的时候才去成那里。我妈本不想签家长同意书,但我没耍性子。我坐在厨台边默默流泪,眼泪滴到晚饭里,我妈终于叹了一口气,拿起了同意书。
“但你不许留在那里。”她说。
这次的郊游整个学校都去了,我第一次去。我们乘校车去,这事本身就很有意思,因为我住的离学校很近,没怎么坐过校车。校车上没有安全带,每个人本应该好好坐在座位上,但显然大家都没把安全指示听进去,因为所有人都在嬉笑玩闹,在座位上爬来爬去。我不够高坐下就看不到窗外,所以我只能看着天窗。天空,天空,树,天空,云,天空。然后我们进了一段隧道,一段黑暗打断了这个天空-树-云的组合。车停了。
前排的老师说,“好了大家,我们到了。一定要听老师指挥。坐在一起的两个同学为一组,整个活动你们两个都要在一起,干什么都不能分开。”
我这排只有我自己,这意味着没人跟我一组。老师说过“听老师指挥”,他们没说要起立,于是我一个人在座位上看别的同学一组一组下了车。我玩过“西蒙说”和“大灰狼”的游戏,如果没按他们说的做你就输了。我等着能有个人出现来把我释放出来,等着那人说可以啦,我们就可以成为一组,我就可以离开座位了。但始终没有人来。我等着。我听见校车司机吃午饭、打鼾。马戏团就在我耳边轻声召唤,央求我过去,但被我狠心拒绝。我在座位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抬头看天,试图不去想自己有多么着急去尿尿。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走过去找大巴司机:带着羞愧和罪恶感,因为站起身就意味着我违背了指令,输了游戏。
司机被我吓一跳,因为我听见他骂了句脏话。
“我操!”他惊讶道。我解释的时候他又说了句“操”。虽然这词我只听过一次,但我知道他不应该在小孩面前说这个。
我本以为自己惹祸了,可是这个司机和后来回来的老师们,却只是担心我把这些说出去。他们让大家上车,清点人数。一路上每个人都在谈论他们看了什么:魔术师把自己从她戴着的帽子里拉出来,有大象那么大的马,还有个帐篷能通往火星上的岩洞。
学校通知我妈来接我回家。
“马戏团怎么样?”她这么问来假装没有忘记接我。
我耸了耸肩,因为老师叮嘱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我妈笑着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真是好姑娘。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马戏团降落的第二天早上,我把安妮送到学校。雨已经停了,留下光秃秃的梧桐树,还有被树叶堵住的下水道。我们住的这一带基本都是简陋的三、四层水泥砖砌的公寓楼,看上去就像落汤狗。
“我想去马戏团,”安妮边说边跳过水洼。“你答应过的。”
“放学再去宝贝。上学第一,我还要去上班。”
结果上学没能成为第一。门上挂的牌子写着“电力故障,停课一天”。我从小窗瞥进去,灯是亮的,但大厅里没人,外面也没有维修车。我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样的开场,没有其他人来学校,也没有校车送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在坚持。
我上班不能迟到。“我怎么安置你呢?”
“你可以把我扔马戏团呀,”安妮说。“我一定乖乖的。”
“那是不可能的,孩子。”
我尝试给同事珍妮打电话,想问她丈夫带孩子的话可否顺便带一下安妮,但没人接电话。
没的可选了,只能打电话给我妈。“你能照看下安妮吗?今天学校停课了,我得上班去。”
“学校为什么停课?”电话那边的声音好像刚咽下药片,颤颤悠悠的。
“牌子上写着’电力故障’,但昨晚马戏团着陆了。到处都没人。”
“马戏团?这么多年了还在呢?等一下。”电话里传来走廊里的脚步声,还有水管充水的声音。
“妈?我着急呢这边。”
“抱歉,哈莉。没问题,带她过来吧。”
我扫了一眼时间然后合上了电话。半个小时内要赶到单位。我妈家正好顺路,幸亏。我一般是走着去,但安妮跟不上我。我一边在钱包里翻零钱,一边带她朝一个街区外的公交站走去。
公交站挤满了人,这一早上我们第一次看到人。大家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看表,不停换着脚站着。
“下一班是什么时候?”我向一位坐在长椅上的老妇人问道。
“时刻表上说两分钟后,但我已经在这儿一个小时了。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马戏团来了。”
一个高个子脏辫男摘下一只耳机。“昨天晚上你没看见它降落吗?我现在就想去,但我老板是外地来的他不理解。”
老妇人的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我老板吗?是啊。他刚来五年。他说‘马戏团就马戏团嘛’,但我觉得他很快就会转变想法。世上只有三种人:想去马戏团的人,想留在马戏团的人,和在这两种想法中挣扎的人。”
老妇扶着拐杖从长椅起身。“车不会来了。”她朝公交驶来的反方向走去。那是去马戏团的方向。她也许说得对。
我又看了眼时间。“安妮你最快能走多块?”
尽管街上一辆车都没有,我们像竞走比赛似的疾奔,还是用了十五分钟。我妈的小院子里满地落叶,草长得老长。攒了一摞的报纸表明了她已经几天没出屋了。我没时间捡报纸了。我按响门铃,亲了下安妮,门一开,我把她扔在门廊。“谢了,妈。我下班再来。”
我跑起来了。要在十分钟内上坡,再过二十个街区,可以是可以,但几乎没戏。最后我用了十二分钟赶到,尽管凉风习习我还是大汗淋漓。门还锁着,我就按了门铃。
“你迟到了,哈莉,”斯坦迪什先生用这句跟我打了招呼。
“学校停课了我只能把女儿送到我妈家,然后公交还停运。马戏团……”
他摆了摆手。“你知道我对藉口的态度。三振出局。”
我的心脏,本来就因为跑步狂跳不止,现在跳得更快了。
还没等我开口求他,斯坦迪什又继续道。“其实你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了,但今天来上班的只有你,所以这次先不算你。”
“谢谢您。”
“别谢我,我也是没办法,我得营业。接下来的四十分钟你要把所有你能上的货都上架,尤其是生活必需品。卫生纸、面包、牛奶、鸡蛋。然后再去收银台上。”
为了能让斯坦迪什看到我对他网开一面的感激,我比以往更加努力。其他人都没来,连珍妮都没来。开门的时候,大概有二十来个人堵在店门口,他们一拥而入将刚才上架的东西一抢而空。
“早知道,该让你把货直接堆在收银台上。”斯坦迪什站在打包处。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起码在需要他的时候他不会消失。
头一波人潮之后的这几个小时过得很慢。我把剩下来的货都摆在货架上。两点的时候斯坦迪什跟我说可以回家了。
“但我需要做满工时,”我本想这么说。我刚说出“但”的时候他的目光就把我打断。他没有因为迟到解雇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那明天呢?”我转而问道。
“手机别离身,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我点点头然后离开,生怕自己再说错话。我也不想这么活得这么斤斤计较,可前车之鉴是,只要少拿哪怕一份全时工钱,生活费我都只能挑着支付了。
安妮见我提前回家自然非常开心。“咱们现在能去马戏团了吗?”
“一切顺利吗?”我妈也直奔主题。
“嗯。让我提前收工了,因为今天没人去买东西。那行,只要外婆证明你今天表现好,咱们就去马戏团。”
“你说话不算话,”安妮指出。“讲道理,你说的是‘放学后’,又没说‘放学后加上表现好’。”
我双臂交叉,佯装严厉。“我是说过‘放学后’,讲道理今天你可没上学。”
安妮面露惊慌,我只好笑出声儿来。“我开玩笑呢,宝贝,对不起。你应该去做律师。”
“马戏团里有律师吗?我想留在马戏团里。”
我把她拉近一些。“每个人都有律师。”
“她表现挺好的,”我妈说,然后低头看着安妮。“但不能说这种话,什么想留在马戏团里。你不能。”
“妈妈!别跟我的孩子说她不能做什么。” 在安妮面前,我的语气第一次这么尖锐。我又尽量放柔和些。“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
“你知道我不会去的。”我妈皱了皱眉。“但帮我带个好。”
去游乐场地的一路上安妮不停地说话,我只回答了几个问题,多数问题我的回答都是“到那儿你自己看就知道了”。其实没有什么是安妮不知道的,包括她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和她自己臆想出的。马戏团来自别处。马戏团就是魔法。马戏团只光顾我们这座城市。马戏团有着自己的运行法则,隔上几年才和我们的世界产生一次交集。马戏团就是马戏团。那些没有马戏团的地方,人们拿什么讲故事呢?
马路上基本空空如也;所有人都已聚集在那了。我还是无法理解他们是如何做到抛下一切的。他们就没有要照料的人吗?就不担心回来之后丢了工作吗?当然也许人家买了马戏团保险,但保险也只会担保马戏团在时的费用,或者你不在家时的房屋损坏。它又不会给你一份新工作,或者承担你失业数月的开销。
我们从西边下山往场地走的时候,安妮头一次在大白天看见帐篷,着实大吃一惊。我看着她,一路上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喔,”安妮说道。“妈妈你看,好漂亮啊。”
帐篷好像缝在地面上的五彩缤纷又形状各异的补丁,每隔几分钟就在不知道是什么的动力驱动下变换位置。负责旋转摩天轮的巨猿跪坐着,它的伴侣在它肩上抓跳蚤然后吃掉。空气有股甜味,闻着像漏斗蛋糕和焦糖苹果。
“咱们再走近些,”我说。“离近了看更好看。”
我们进入一道塔状的沙雕拱门,穿过沙子形成的护城河,仿佛真地走进了童话里的城堡。每过一晚沙子就会散开然后重新组合成,比如万里长城,或者是太阳神巨像,或者其他一些奇观作为进马戏团之前的开场;就算你整夜盯着沙子看也不会发现它们在变形。它们就这样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变化成新的入口,一直到晨曦微露你才会眨着眼睛感叹它的不可思议。
十几岁的我曾经为了观察它三个晚上没睡。我想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变化的。第三个晚上,它变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我也最终答应了德里克·莱拂的求爱。他把我压在紧实潮湿的沙子橡树上,吻我,嘴唇甜得像棉花糖。我鬼使神差地认为马戏团里很安全,以为所有人间的法则在这里都不适用,因为这里与外面相同的事物寥寥无几。可是九个月后,我生下了安妮。那个时候马戏团早就离开了,德里克也离开了。
在拱门的另一边,游乐场在向我们招手。没有售票亭,谢天谢地,不像那些马戏团不在的时候出现的模仿者。不过,有些代价比金钱更沉重。
“拉着我安妮。别自己乱跑。”
安妮拉住我的手。她激动的心情贯穿全身,我紧紧攥住她的手,仿佛她要是真想离开我就能阻止得了似的。
从山顶俯瞰,整个马戏团就像一个蚂蚁农场,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等到了场地中间就不是拥挤了而是热闹非凡。我好像看见了珍妮和她家人在排队等某个项目。安妮瞪大了眼睛,什么都不想错过。
“哈莉!哈莉小彗星!”
我本能地转身去找这个声音。
他们站在主帐篷的阴凉下,还开了一家小吃铺。我笑了起来。“安妮,想不想见见曾外公曾外婆?”
他们看上去都不像曾外公外婆,看着比我妈还年轻,而且更恬淡,仿佛在如流水的时间里,他们逆流而形而非随波逐流。这样的生活很适合他们。
外公张开他强壮的胳膊搂紧我,嘴里重复着,“哈莉小彗星!”然后是一样强健的外婆也用同样的方式来问候。
“这是安妮,”我介绍道。安妮往后一退,钻到我的两腿之间抱住我的腿,突然害起羞来。
外婆进到她的小吃铺拿出一个气球来。她深呼一口气把气球吹好,是一条长长的绿色香肠气球,然后拧成一条狗。狗摇摇尾巴从外婆手上跳到安妮手里。
“给我的?”安妮问。
“是啊,”外婆边说边用丝带给狗系了一条项圈,丝带另一端递给安妮。
“可别太喜欢上它哦。过一会儿它们就开始咬跳蚤,把自己弄漏气。”
“别走——”我开始叮嘱。
“——太远,我知道,”安妮说。她跳到气球架旁边的空地上去跟小狗玩。小狗打了个滚,发出橡胶的摩擦声。
“你们怎么样?”我问道。
“不错,不错,”外婆说,面露笑容望着安妮。
“我也挺好的,谢谢问候,”过了一会儿我才说。我是上次来才记住的:马戏团里的人不怎么问别人过得如何。他们好像一旦离开了外面的世界就把它抛在脑后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在这儿的生活太过精彩,以至于其他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光芒。我知道这不怪他们,但我还是接着说道,“但我母亲——你们的女儿——过得不太如意。”
“她还靠吃药来抵抗这一切呢吗?”外公说“这一切”的同时做了个动作,包括了马戏团和我们四个。“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抱起胳膊,尽管我也经常这样想,但此刻却为她辩护起来。“我觉得她已经不记得那是一个选择了。她就是那样的人吧。”
“她又倔强又胆小又拿得起放不下。”他吹了一个蓝色的气球,把它做成一个特别像我母亲的造型。按理说它是飞不起来的,可是一松手,气球便升高,再升高,然后飞越了摩天轮,被母猿猴使劲儿一拍,就看不见了。
“你们为什么离开?”我问。“我还想跟你们在一起。”这话很冲动,很愚蠢。
外婆直起身看着我的眼睛。“你为什么要留在那?你本想跟我们一起走的。你总能听见它的召唤。”
“我当时才十八。”
“而我和你外公六十六了。我们好容易听见了马戏团的召唤,还要我们等多久呢?”
然后他们抱了抱我,抱了抱安妮,跟我们说常来玩,还会给安妮镂空的桃心或者盛开的花朵一样的气球
我四周看了一圈。“咱们接下来去哪?”
我们沿着过道走。我试图记住我们是从哪过来的,但这些帐篷不停地换位置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想按部就班是不可能了。这也是为何人们天天都要来,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化之中。我们打通了游戏,又打通了一次一样的游戏,但奖品更大更好了:小小的机械鸟在小小的笼子里扑棱着翅膀;活体金鱼在会发光的袋子里游来游去。安妮去玩了一个用嘴吹动小船划过水箱的游戏,赢回来一只会喷棉花火的布偶龙。我们吃了焦糖南瓜,还吃了软软的、入口即化的椒盐饼干。
在一个路口处我们瞥见一个乱哄哄的大厅,里面满是马戏团的人。掀开帐帘,只见两个小丑正在压着嗓子争吵,其中一个还戴着巨大的手套拿着一块披萨比比划划。看见他们吵架我居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舒心。这里的人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要吃住和工作。母亲说马戏团不过是一种逃避,其实那只是她的恼羞成怒吧。
安妮突然拉着我往摩天轮走,从帐篷上方望过去还蛮好找。我们越走越近,巨猿身上的气味越来越浓。我其实还是更愿意待在这儿远观它们,但是安妮央求着我去带她坐一圈,我只好答应。我们连坐了三圈。保险杆落在我腿上那一刹那我有点儿紧张,紧接着就感受到失控带来的刺激。第二圈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看到巨猿正认真地用一根手指转着摩天轮,呼啸着喘息。
“你快乐吗?”我问它。“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它没听见我,也可能是不想回答。
回到地上,我看见了其他认识的人:安妮的校长、老师,又看见了珍妮和她家人。珍妮迅速而内疚地挥了挥手。还有一些人我认出了但没打算告诉安妮。我看到了穿着一身航天服的德里克·莱拂,我转身走开;也许有一天我会带他们相认,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我父亲,从别人家孩子耳后变出硬币,他的消失术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还有一个我不记得名字的女人,她比我还大几岁,但看上去最多二十;她就是在我没敢下校车的那年留在马戏团里的。她骑着一匹灰色斑纹的马,不用缰绳和马鞍,一骑绝尘从帐篷之间穿过。她向小孩子抛薄荷糖,又俯身喂给马一些,那马就转过它的大脑袋吃掉。
我们跟随着那个女棋手来到了主帐篷,我们从隐秘的通风口进去。我以前从来没进这么深过。六岁时,校车。十八岁:神奇的大门,游乐场地,沙林里的德里克。耳边总是回响着妈妈的声音,告诉我要听话,做该做的事。
马戏团不在的几年间,我去过其他的伪马戏团,我坐在金属搭的看台上,通过帐篷上的破洞可以望天。而现在,我们进来了,我伸出手触摸帐壁:感觉得到主帐篷的脉搏,我的手指触到它天鹅绒般的皮肤时,便形成水波一般的涟漪。
这儿的看台不是金属搭的,质地跟帐壁很像,仿佛有血有肉。我们饶有兴趣地看着表演,我想不出有什么语言能形容它的神奇。看着飞舞在空中的德里克,我只能想起我们躺在林中的时候,他低声说,“跟马戏团一起走吧,咱们都能学会空中飞人。”
“我不能走,”我说。“我妈妈需要我。”
现在,看着他身轻如燕,在空中来回穿梭,我想象着如果当时我俩一起学习空中飞人,现在又会是什么感觉。他接住了他的搭档,搭档又接住了他,他们是这个世界中的小世界;他没有抛弃我,我知道。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出现在这儿的。他都不知道安妮的事。
安妮扯扯我的袖子。我看着我的女儿:马戏团的孩子,马戏团永远是她的一部分。安妮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飞人细声问:“他们怎么学会的飞行?”
咱们也能学会,我本想这么回答。我现在学也不算晚。
“我不知道,”结果我这么说的。“该回家了。”
安妮一定要反复看向窗外,确认马戏团还在。刷牙之前看一次,刷完牙看一次。
她额头贴在窗上,呼出一片雾气。“它今晚不会走的吧?“
“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它会停留多久,” 我说。“有时可能好几周,有时可能就几天。“
”那大家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跟他走?”
“我不知道,宝贝。”据我所知,几乎所有要跟马戏团走的人都在马戏团真的离开之前就过去了。
“它离开的时候什么样子啊?我看见它降落了,但是它怎么离开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安妮。很好的问题,只是我不知道答案。来,上床睡觉了。”
“汽车站的那个人说世界上有三种人。如果我知道我是想留在马戏团的那种,我能跟他们走吗?” 我把安妮抱上床时她这样问道,同时她抱紧了她的布偶龙。布偶上的魔法因为远离了马戏团而有些衰减。
“还不行呢,”我边亲她的额头边说。我觉得自己就是母亲的复刻,我对此深深厌恶却没能阻止这话从自己嘴里冒出来。“那样我会想你的。”
我锁好门窗,晚上两次确认安妮还在。从山上俯瞰马戏团。猜不出它会停留多久,也不知道它离开的时候安妮是否还在。
安妮早上叫醒我;停电了。我打电话给店里,又打了斯坦迪什的手机,都无人接听。
我把安妮带到我妈家,至少那里安全。
“我们能聊马戏团的事吗?” 我走的时候安妮问她。
“不可以。” 我妈说。
商店关门了。我靠在门铃上,倚着紧锁的大门慢慢滑坐到地上。商店不开我就没工钱。拿不到工钱就无路可走。还好只要一直不恢复通电,这个月的电费不会很高。可如果不来电,冰箱里的食物就坏了,依然没钱买吃的。我忍住了恐慌的笑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我妈家。
“马戏团时间到,姑娘们!”一进门我就喊起来。
“又去?”我妈靠在沙发上问道,她睡眼朦胧的。安妮坐在厨房柜台旁。头枕着手臂,周围散着好多蜡笔。不用看都知道她在画画。
“对,又去。起码在那边吃的不花钱。今天商店没开门。”
“不行的话你们可以在这儿住,你知道的。”
“真到那地步的话,我们会的。”话虽如此,我心里却祈祷着不要成真。
“马戏团不是个办法。它只能带来更多麻烦。我们比国内其他地方落后二十年还自我感觉不错。你本该去上大学的,你不是想成为一名——”
“我有了安妮。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还以为她睡着了 ,结果她又说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爱安妮。我只是为了你们好。”
“为我好,还是为我们好,还是为你自己好?如果我们最好的选择是搬离这里呢?如果最好的去处是马戏团呢?为什么这个永远都不行?”
她有点儿支支吾吾道,“那不是真实的生活,哈莉。”
“那儿的每个人看着都挺真实的,”我回敬道。
她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安妮早计划好了一整天的安排。去的一路上都在说给我听。首先,是我们上次没坐的游乐项目,然后是欢乐屋,然后是骑马,然后再去一遍主帐篷。
“那里是不是有学校,可以让他们学会这些?”安妮很想知道。“学会飞和变气球的戏法,还有其他的所有技能?”
“我也不清楚,”我坦白道。人们只是跟马戏团走了,等再回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些新技能、新生活。要去什么办公室登记吗?需要做练习吗还是说想要什么能力就有什么能力?
“咱们去问问吧?”
我心里开始说“不”。不,我们应该留在原地,应该乖乖地听话,忽略自己听见的召唤,一直工作不得退出,直到身心俱疲。可最后我们还是向马戏团的大门走去,门脸是新的:两只巨大的沙鸟,分立在道路两边,它们伸出翅膀对接上正好形成了大拱门。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动摇了,怀疑自己可能一直都错了。我妈称之为一种逃避,一种放弃。可她为了留在原地而放弃这里的一切,又好到哪里去吗?马戏团里的人也有家庭。外公外婆就很幸福,他们似乎做着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也许我们可以挣脱出身,成为更好的自己,差的只是给自己一个尝试的机会。
我们从巨大的翅膀下走过。离近了我才看到沙子里的石英,看见缤纷的颜色,看见组成整体的部分。这是沙,是鸟,也是入口;明天又变成了新的样子。我一直想知道它变形的原理。我摸了摸其中一只鸟,砂砾从我手底簌簌落下,然后又向上流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妈妈,”安妮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咱们能去问他们是怎么学到这些本领的吗?”
“我不知道,”我拉起女儿的手,“但是,好啊,咱们去问问看。”
(完)
编者按
美国有个俗语“run away to join the circus”,意味着孩子摆脱父母家庭,加入四处漂泊的马戏团,过上无拘无束的冒险生活。这篇小说的基调便源自这个俗语,从天而降的马戏团就是人们充满各种烦恼的俗世的对立面,是一种完美但不真实的生活。故事里提到世界上有三种人:想去马戏团玩的人;想加入马戏团的人;以及还在犹豫不决的人。如果你同意故事里的说法,那你是哪一种人呢?
——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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