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昭明十四年冬,寒风凛冽,万物萧条,北雁南飞,却有一匹小青驴驮着简陋的马车,逆着大雁的方向,从江南一路嘀嗒小跑着,不紧不慢地往定京方向而去。
小驴车上,慕灼华挥着鞭子赶车,慢条斯理地对她的小侍女传授人生经验。
“女人不好好读书,是要嫁人的。”梳着书生发冠的慕七小姐揉了揉被寒风吹红的脸蛋,一脸正经严肃地说,“女人要是嫁了人,这辈子也就完了。巨力啊,这句话你得牢牢记着。”
坐在她身旁的小侍女名唤郭巨力,比她还小上两岁,年近十六,长得瘦瘦小小,却偏偏有个虎背熊腰的名字。她本没有名字,被叫了许多年的丫头,只因她天生神力,便有了个巨力的外号,而外号被人叫得多了,也就成了名字。
郭巨力懵懵懂懂地听话点头,在她看来,小姐是世界上最有学问最善良的人,她说的话自然是对的,自己只要跟着小姐的步伐走就对了。因此慕小七告诉郭巨力她打算逃离慕家的时候,郭巨力没有过一丝犹豫便收拾起了行李。
两人选了一个热闹的日子偷偷逃离了江南首富慕家。那天慕家锣鼓喧天,正是慕家老爷慕荣抬第十八房小妾的好日子,热闹得就像头婚。
慕灼华有个远近闻名的风流爹。慕家自慕荣的太爷爷辈起便是江南第一富豪,慕荣作为慕家这一代的独子,生来便衔着金汤匙,有着十八辈子也挥霍不完的财富,这样豪富至极的出身,加上天生风流俊朗的相貌,让他的人生里不缺桃花,而他最大的乐趣,也是往那风流阵里去。他若喜欢一个人,金山银山也扔海里博她一笑,又有哪个女人能抵挡风流公子轰轰烈烈的追求。
慕灼华的娘也是名动江南的歌姬顾一笑,她才貌双绝,据说原是罪臣之女,年幼时遭遇破家之祸才沦落风尘,与其它歌姬相比,她身上自然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矜贵与清愁,便是这一点深深吸引了慕荣。热恋之时,他挥洒千金为她燃放十里焰火,为她争风吃醋怒打权贵公子,为她入狱受折磨,为她寒露立中宵,她那颗冷寂的心终于又感受到了滚烫的温度,她以为自己遇到了此生挚爱,不顾旁人劝阻,一意孤行嫁入慕家,成为慕荣的第三房妾侍,为他红袖添香,为他生儿育女。
但腹中胎儿还未降生,慕荣已经又抬进了两房妾室。那日锣鼓喧天,她倚门静静看着,漫天的焰火骤然消逝,在她眼里落成了灰。她就这样看他把曾经对自己的那份狂热毫无保留地给了其他女人——一个又一个。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慕灼华摇了摇头,“万万不能成为我阿娘那样的人。”
郭巨力想起四姨娘那样的美人儿年纪轻轻就死了,不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却又有了一丝疑惑:“像大娘子那样,可好?”
慕家的大娘子,慕荣的原配夫人,那可是好厉害的一号人物,虽然慕荣一个个往家里抬小妾,一个个地生庶子庶女,但慕家在大娘子的收拾下,后院可以说是安安稳稳,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俨然她才是慕家之主。
慕灼华也摇了摇头:“那也罢了,大娘子有那般心计手段,却一辈子围着个男人转,净对着女人小孩作孽,又有什么意思?”
大娘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但有的是手段整治不服她的人,她心知慕荣对庶子庶女毫不上心,便随意打发了庶女们的婚事,本打算把慕灼华许配给一个年过四十的县令当填房,只为了拉拢这个县令共同谋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庶女中最安分乖巧的小七,居然不声不响闹起了逃婚。
郭巨力忧心忡忡道:“大娘子手段厉害得很,小姐咱们走得不快,万一被追上了可怎么办?八小姐与你住在一屋,定然一早就发现咱们不见了。”
慕灼华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笑道:“追不上的。”
在这个慕家,有人无视她,有人欺负她,有人利用她,却也有人巴不得她消失。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她与小八,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便如慕灼华所料,慕家人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她们逃走的第三天。
大娘子气得绞碎了帕子,怒冲冲地来到碧落居告状。慕荣正与他的新妾侍腻歪着,糊里糊涂地听了一耳朵,半晌才问道:“小七,是哪个?”
大娘子深吸了口气:“顾一笑的女儿,灼华。”
顾一笑又是谁?
慕荣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毕竟是死了多年,又有了许多的新欢,哪里还记得旧人的长相与姓名。至于这个名为灼华的女儿……隐约记得是个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至于什么模样,却也是记不得了。他的儿女实在太多了。
“是她啊……”他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大娘子气恼地说:“我已答应了庄县令将小七给他当填房,现在小七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叫我怎么给人家交代!”
慕荣无所谓地摆摆手:“既然小七不见了,就让小八添上吧。”
大娘子皱着眉头思索,小七和小八只差了几个月,相貌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本来这亲事是小八母女求着要的,奈何庄县令一眼就看中了小七的美貌,如今让小八替婚,她们母女倒是乐意,就是县令那里……
慕荣已经不耐烦了。
“小七跑了就跑了吧,她也不小了,会照顾自己的。这么点小事你处理就好,不要再来烦我了。”
“可是庄县令……”大娘子站了起来。
“不过是个县令罢了。”祈荣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挽着十八小妾的手臂便出了门,他答应今日陪她游湖,特地打造了一艘莲花画舫,只因她名字里有个莲字。
大娘子冷冷地看了一眼狗男女的背影,不期然地想起了顾一笑的模样。当年见到顾一笑的面容,她真正感受到了何为一笑倾国,她以为这个女人会是自己最大的敌人,结果是她想岔了。顾一笑入门不到半年,慕荣便又有了新欢。大娘子终于知道,慕荣爱的不是花,他只是爱摘花。
摘下来的花,自然是会死的。
大丫鬟问她:“夫人,还要派人去追七小姐吗?”
过了这么久,哪里还能追到?一个生得那般好模样的柔弱姑娘只身在外,又能活得了几日?
大娘子摆摆手,淡淡道:“就对外说,七小姐突发暴病,送回乡下养了。”
第二章
主仆俩不紧不慢地赶路,在半路的客栈里过了个冷清却又温馨安逸的除夕,到达定京的时候,已是正月初五了。
定京城东的一条陋巷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两个小小的身影。主仆俩租了一个小院子,付了半年的租金,便花去了一半的积蓄。这还是主人家见她们两人年纪小嘴又甜少收了一成。
“咱们这条街名叫花巷,这边是卖花的,那边也是卖花的,卖的却另一种花。”妇人挑挑眉,露出一个有些嫌弃的表情,“你们两个姑娘晚上还是少出门,免得遇上不好的事。”
妇人看着眼前两个单薄瘦小的姑娘,不免心生几分怜惜关照之意。主仆俩穿着青灰色的粗布衣服,想是为了行路方便,两人都做男装打扮,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原本的性别。
慕灼华的母亲在青楼长大,梳妆打扮自然是一把好手,慕灼华自小耳濡目染,颇得真传,只是将这化妆打扮的法子稍加改变,别人是想着怎么打扮好看,她反其道而行,简简单单在脸上涂画几笔,便掩去了眉眼间的艳色,旁人乍看上去,只觉得这是个有些娇憨朴实的小姑娘,生不出绮念与敌意。便是房东这样精明势利的妇人,看着她湿润黑亮的眸子,也忍不住心存了几分怜爱,多了几句关怀。
慕灼华将自己的路引给妇人看了,妇人不识字,摆摆手推了回去,慕灼华含着笑说:“多谢路大娘关照,我们两人此番上京是为了参加会试,决计不会给大娘惹麻烦的。”
路姓妇人一听,顿时惊愕道:“看你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是个女举人!”
慕灼华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家母早逝,父亲便让我跟他读了几年书。”
路大娘听了,越发地怜惜喜爱慕灼华了。
“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如此上进了,虽说如今开放了女子科举,但女举人仍是稀罕得很。你们主仆俩在京城若是遇上什么难事,便来找大娘,我就住在三里外的地方。”
慕灼华认真听着,感激地点了点头,笑着向妇人作揖道谢:“多谢大娘指点了。”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包,“我看大娘神色有些倦意,应是多梦难眠,我这里有个香囊,放在枕下有助于睡眠,大娘不妨试试。”
妇人见香囊绣得精巧,不禁心动地接了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便觉得一股药香扑鼻而来,让人心神安定了不少。
“这怎么好意思呢。”妇人笑容满面地说着,紧紧攥着香囊爱不释手,“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手艺。”
慕灼华微笑着说:“家里有人是大夫,从小耳濡目染,便懂了一些。”
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大夫,更何况是个笑起来那么乖巧可爱的姑娘。
“这针线也是极好的,想必你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妇人不吝美言吹捧了几句。
慕灼华含笑点头。
妇人带着香囊心满意足地走了。
郭巨力颇有些心疼那个香囊:“小姐,那个香囊你做了好久,里面可用了名贵的香料呢。”
慕灼华倒不以为然。“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送她了。巨力,咱们还要在定京呆一段时间呢,我之前没想到定京的花费会这么大,咱们不好好想个生钱的法子是不行的。”
这些年在慕家她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有时候遇上喜事,比如父亲又纳妾了,她还能多分得几两喜钱,在慕家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这些年她竟也存了一百多两银子,虽然这也许比不过父亲送给妾侍的一根发簪,但也是不小一笔钱了,本以为能支撑在定京一两年的花费,眼下看来,付了房租,也只够三五个月的开销了。
郭巨力努力地思考着生财之道:“小姐是想卖香囊吗?”
慕灼华笑了笑:“这只是顺带的。这个大娘是个多话的,咱们得通过她的嘴,让别人知道咱们有些医术,四五十岁的女子身体多有隐疾,却羞于问医,我这些年读了不少医术,自认还是能治治妇科之病的。”
慕家很少有人知道,慕灼华懂医术,而她对医术的启蒙,却是来自于顾一笑。顾一笑童年时家逢巨变,沦落青楼,脑子便有些不清楚,忘了过去不少事,但却会背不少医书。慕灼华受了影响,识字起便也开始看医书。似慕家这般的豪富之家,自然是自己养着一二个医术了得的大夫。慕灼华在慕家虽然不受宠,但好歹是个小姐,她想学点什么,大夫也不会赶她。慕灼华一边偷看慕荣书房里的医书,一边跟着大夫辨认药草,几年下来,连大夫也惊异于她医术的天分。
郭巨力用力点头,认真地说:“小姐最厉害了,不过小姐也不要担心,实在不行,我去搬砖养小姐,不会让小姐饿着的”
慕灼华扑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额头:“我是怕饿着了你。”
郭巨力天生神力,食量更是大如牛,小时候被卖到慕家,就是因为粗手笨脚吃得多,才被人踢来踢去,最后落到了逆来顺受的慕小七房里。别人家的主子都苛待下人,这个七小姐倒好,克扣了自己的伙食去喂小侍女。当时的郭巨力狼吞虎咽泪眼汪汪地看着笑眯眯的七小姐,哽咽着说:“小姐,你比庙里的菩萨还好看,菩萨也没给我吃的。”
慕灼华却笑了:“不可这么说,兴许……是菩萨安排你我相遇的啊。”
郭巨力恍然,她与小姐,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啊。
正月里的定京热闹非凡,慕灼华和郭巨力换了身书生的青衫,花了三天时间大致走了一圈定京。
定京城里,北贵南富,西贫东贱。北城是皇城,周遭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富人们多在南城安居,西城是陆上贸易的干道,住户多是普通百姓,而东城外挨着海港,三教九流多聚居于此,在贵人们眼里,这些人比平民还差一些,属于贱民。然而这东城,也是定京最繁华之所在。
慕灼华这番上京,为的是参加三月举行的会试。多亏了陈国前几任女皇致力于科举改革,让女子也有了读书科考的权利,去年她瞒着家里人,打着上香的名义,偷偷参加了乡试,得了个不错的名次。从那时起她便偷偷准备着今年的会试,就算没有庄县令这桩婚事,她也是必然要逃离慕家的。
慕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暗地里嘲笑慕小七傻,别的孩子都争着锦衣玉食,金银珠宝,慕小七这个没娘的孩子争不过,只会傻傻地在学堂里看书。慕灼华看书的速度快,记得也快,几年下来,把学堂里的书都看完了,又偷偷看了慕荣书房里的藏书,那些书可不都是圣贤书,更多是些杂书,志怪游记,堪舆医术,甚至还有不少春宫图,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慕荣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去一次书房,书房里的书都是摆设,但即便摆设他也要买最好的,一些价值千金的孤本也叫他找到了,随意地放在书架上,任由慕灼华取阅。大娘子不是没有发现过慕灼华偷偷去书房看书,但看书又不是偷书去卖,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慕小七这个书呆子可是所有庶子女里最让她省心的了。
慕灼华生得美貌,但她从小就知道,美貌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自从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容貌越发娇艳,她就偷偷用眉黛打扮掩饰自己,在外人看来,慕灼华只是个普通清秀的少女,笑起来又一副憨厚乖巧的样子,乌黑湿润的眼睛看人时透着十二分的真诚信赖,叫人总是不忍心为难她。若不是那日出门踏青,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湿了妆容,也不至于被庄县令看中了去。
于是到了定京,慕灼华更加小心翼翼掩饰自己的容貌,特地调制了一份难溶于水的易容膏,以免发生意外,待人接物之时更是表现得憨厚老实,与人为善,和气生财。
离会试还有三月,但定京里已渐渐开始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全国各地的学子大多会提前几月来到定京,适应一下当地的水土,这几个月里,各地学子一边温书一边扬名,在各大酒楼谈试论道,留下自己的墨宝,企图让自己的才名响彻定京,传到主考官耳朵里。虽说科举取士以考试为主,但有才名加成更是锦上添花。实在不行,能让某个权贵看中,纳为门客,也是美事一桩,若能成为大人们的东床快婿,那就更是嘿嘿嘿了……
怀揣着各种小心思,文人士子们卯足了劲往各大诗会文会上去,一时之间百家争鸣,唾沫横飞。
文铮楼便是几大文楼中最有名的一个。主仆俩来到文铮楼的时候,一楼已经摩肩接踵难以下足了。郭巨力拉着慕灼华的手,凭着天生神力挤进了人群之中。只见一楼中庭有个三尺见方的台子,台子上立着一面屏风,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正握着狼毫挥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一幕。
郭巨力不解地问:“他在干吗呢?”
旁边一个士子瞟了主仆俩一眼,低声解释道:“这是在出题呢,你看到那边的坛子了吗?”
慕灼华看向台下的一个酒坛,那个酒坛有半人高,旁边还靠着一根竹竿。
“那是‘文坛’,这文铮楼的掌柜请了定京最负盛名的文坛大家们匿名出题,题目都放在这坛子里,每日这个时辰就会从文坛里抽出一题,由在场学子辩论,胜出者,便可将名字写在文榜之上。”
慕灼华顺着士子的手指看去,果然在墙上看到了文榜,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但前三个的字体却刷上了一层淡金色,以示殊荣。
慕灼华的目光落在排头第一个,只听郭巨力认真地一字字念道:“沈、惊、鸿、正。”
士子一笑:“那个正字,表示他胜出了五场。”
郭巨力咕哝道:“五场,也不多嘛,只比第二名多了一场。”
士子叹了口气:“可是,他六日前才到的定京啊。”
慕灼华惊愕道:“每场皆赢?”
士子点点头,一脸惊叹:“诗词歌赋、经义策论,无一败绩,今年的状元,怕是非他莫属了。”
话说到此处,台上的试题也已写完了,只听众人齐声念道:
“养——虎——为——患——”
一时之间,满座皆惊。
第三章
慕灼华眉头一皱,悄无声息地拉着郭巨力,退出了人群,往楼上走去。
郭巨力不解问道:“小姐,你不是说要来扬名的吗,怎么走了啊?”
慕灼华轻轻摇头:“今天这道题,来意不善。”
郭巨力看向楼下众人,方才还人声鼎沸,此刻竟满堂俱静,不少人都眉头深锁,忐忑不安。
慕灼华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店小二立刻上来招呼。慕灼华问了几道菜的价格,文铮楼也不愧是第一楼,店小二丝毫没有看不起主仆俩穷酸,耐心带笑着一一介绍了菜色。最终慕灼华点了最便宜的两盘馒头一叠酱肉。
郭巨力撕开馒头,往里面塞了片酱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小姐,我刚才瞧楼下那些人,有的人很害怕的样子,可是有的人却很兴奋,你知道为什么吗?”
距离答题时间有一刻钟,因此此刻不少人正在奋笔疾书,埋头苦想,但也有置身事外者在解读这道题。慕灼华啃着馒头,食指竖在唇上,示意郭巨力噤声,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那些人正是在破题。
“出这道题的人,居心叵测啊!”
“不错,这题目的虎,分明是暗指定王殿下。”
“陛下久病不朝,定王正当盛年,军功彪炳,又权倾朝野……”
“咳咳,小声点!”
“今年的会试主考官,可是大皇子和定王一同担任的,你们说,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出这道题的人,到底是谁?”
这几个人想的,也正是今日在场众人所想的,而众人心中最终浮现出的,都是两个字——试探。
有人在试探民心。
而他们的回答,也代表了两个字——站队。
慕灼华轻轻叹了口气:“这定京真不好呆啊,步步杀机,我只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旁边那桌人低声又压抑不住地兴奋道:“你们说,今天沈惊鸿会作答吗?他敢作答吗?”
这时楼下一声锣响,准备时间结束,等待第一个上台的士子。
众人面面相觑,等了片刻,人群中响起一声:“我来!”
就见一个白衣士子大步走上台,微笑对着四座拱手,引来众人雷鸣喝彩。
“是文榜第二的文士宗!”
“沈惊鸿到定京之前,他独霸榜首,之后却五场连败于沈惊鸿,今日还能上这个台,不说文才如何,单这心性也不是常人了。”
文士宗整了整衣裳,高声道:“虎者,凶兽也,养之则为患,除之而务尽!”
不少人低声吸气,惊叹不已——文士宗这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是公然与定王为敌啊!
底下悄声议论:“文士宗就不怕得罪定王吗?”
“定王权势滔天,文士宗真乃猛士啊……”
郭巨力担忧地说:“小姐,定王这么可怕吗?”
慕灼华抿了口茶,笑笑道:“据说他啊,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残忍如虎,在北凉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神。”
定王刘衍,是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弟弟。坊间传言,刘衍乃宠妃云妃所出,但是云妃命薄,难产而亡,因此刘衍一出生便没了生母,被抱到周皇后宫中养大。当时周皇后膝下仅有一子,便是今上刘俱。刘俱比刘衍大了十几岁,对这个弟弟疼爱非常,几乎可以说是他亲自带大了刘衍,刘衍也无比亲信这位兄长,跟着刘俱学文习武,直到十五岁那年,刘衍从军,脱离了刘俱的羽翼,一飞冲天,横扫北凉,深入腹地,却敌寇三千余里,成为北凉人的噩梦,陈国人的战神。
而让刘衍扬名的最初那场战役,被称为雁城之战。
那时刘衍不过十八岁,从军三年,虽然立下不少战功,但尚未被敌军所看重。彼时北凉最强的大将名为忽尔塔,不但力大如神,更是狡猾残忍。忽尔塔的主力军在主战场与陈国大军周旋,刘衍年纪尚轻,被指派带轻兵驻守边陲雁城。雁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城镇,不料忽尔塔明修栈道,故布疑阵,主力牵制住了陈国大军,自己却率精兵偷袭雁城,企图以此为突破口反包陈国大军。
刘衍手下仅有一千士兵,敌我悬殊巨大,骤然遭遇忽尔塔率军偷袭,而援军却远在百里外。刘衍带兵顽抗数个时辰不敌,便带兵逃走。忽尔塔早知刘衍乃陈国皇帝最宠爱的弟弟,虽然打过一些胜仗,也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只当是陈国将领让着他沾光,忽尔塔让手下占领雁城,自己却带了轻骑追击刘衍,一心要抓住刘衍威胁昭明帝。
忽尔塔双目赤红地盯着少年将军狼狈的背影,眼中燃烧着野心与暴虐,眼看着就要追到刘衍,突然之间四面埋伏齐现,滚石与弓箭齐下,将忽尔塔的士兵重创殆尽,忽尔塔也身中数箭,半跪在地,抬起高傲的头颅狰狞凶恶地瞪着缓缓走来的少年将军。
那是一张俊秀温文的年轻面孔,眉宇间却不见少年人的青涩稚嫩,也没有计谋得逞的骄傲快意,双目幽深,眼波沉沉,无喜无悲,是让人看不透的城府。他身形瘦削而挺拔,铁甲破损,衣衫带血,却丝毫无损他的雍容与高贵。
没有胜利是偶然,忽尔塔此时才知,刘衍让士兵顽抗两个时辰,就是为了布置这个陷阱,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铒。
擒住了北凉大将,陈国士气大振,所有士兵都喊着要杀忽尔塔祭旗,然而刘衍却力排众议,不但给忽尔塔松了绑,还以上宾之礼待他。
“我陈国人重英雄,将军亦是英雄,可杀不可辱。”
刘衍待忽尔塔殷勤备至,甚至引起公愤。七日后,忽尔塔与刘衍几乎兄弟相称,却在一个夜里,趁着守卫松懈逃回了北凉。
刘衍遭到了全军的指责,被卸去了军职。忽尔塔却重新当上了大将军,发誓要血洗陈国大军,一雪前耻。
然而此时北凉朝堂,却对此事引起了争议,有人说忽尔塔早已被刘衍策反,有眼线说忽尔塔在陈国的军营受到上宾礼遇,与刘衍有说有笑,几乎歃血为盟。理由也是言之凿凿——堂堂北凉大将,领着八千兵马,怎么可能被一个十八岁的小王爷捉住,定然是双方有不可告人的协议。
忽尔塔在朝堂上遭受质询,表明自己之前是虚与委蛇,假意示好。
北凉南院大王冷冷一笑:“谁知你那时是假意,还是这时是假意。”
忽尔塔大怒,砍下南院大王一只耳朵,被下了大狱。
关于忽尔塔叛国的流言甚嚣尘上,斩杀忽尔塔的呼声越来越大,但忽尔塔领兵数十年,在军中威望极高,忽尔塔的亲兵甚至意图劫营,幸亏被人发现,及时拦下。
南院大王趁机向北凉王进言,道忽尔塔功高盖主,军中士兵只知忽尔塔,不从北凉王。北凉王疑心极重,眼见忽尔塔的威望超过了自己,哪怕之前还有几分疑心忽尔塔叛国的罪行,此时为了自己地位的稳固,也不得不杀了忽尔塔了。
最终,北凉王下令,将忽尔塔凌迟处死。
这时,刘衍才被从狱中放了出来。
“你要杀忽尔塔,早就可以杀了,何必废那么多曲折?”陈国将士们不解。
刘衍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杀的,从来不是忽尔塔。”
忽尔塔死后七日,两军交战,刘衍大张旗鼓地摆出白幡与贡品,为忽尔塔鸣不平。
北凉带兵的是北院大王,北院大王冷笑:“忽尔塔若没有叛国,你又怎么会为他哀悼!”
刘衍微笑说道:“忽尔塔受到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归降我朝,实乃真英雄,可惜为内奸昏君所害。”
“南院大王,收陈国黄金十箱,受命诬告忽尔塔!左丞相,收美女三十名,白银十万两,受命斩杀忽尔塔!二皇子耶律浩,为排除异己,勾结忽尔塔的副将,捏造伪证陷害忽尔塔!还有你,北院大王……”刘衍看着脸色惨白的北院大王,“你不是也走私了五十箱兵器,意图谋反吗?”
北凉大军顿时乱做一团,忽尔塔的亲信们都疯了,多日来因为忽尔塔的罪名饱受打压,直到此刻才知道忽尔塔才是北凉唯一可靠的人,满朝文武各为私利通敌卖国,竟无一人值得卖命。
陈国大军趁此机会大举进军,北凉王朝人心离散,溃乱之中,北凉王不知被谁杀死,刘衍率军荡平北凉王庭,又继续带兵往草原深处追击残兵。这一战,奠定了定王刘衍的战名,从此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惧。刘俱的赏赐源源不断,直到赏无可赏,坊间的说书人煞有介事地说——昭明帝曾经拍着定王的肩膀说,你的功劳如此之高,朕已没有什么可以赏给你了,不如这天下分你一半吧。
有没有这句话没人知道,但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句话——功高盖主了。
第四章
郭巨力听着慕灼华讲完定王的故事,顿时肃然起敬:“定王殿下真是了不起啊。”
慕灼华点头道:“是啊,陈国这几年的太平与稳定,离不开定王殿下的功劳。”
郭巨力疑惑道:“既然定王殿下这么厉害,他们怎么敢对定王不敬?”
慕灼华叹了口气:“因为这头老虎,受了伤了。三年前,定王与北凉军决战,陷入包围,三千精兵死伤殆尽,就连定王也命悬一线,所幸是大皇子带兵深入腹地,这才救回了定王。不过经此一役,定王受伤不轻,便交出了大半兵权给大皇子。否则……”慕灼华抬了抬眼皮,看了下一楼台上侃侃而谈的文士宗,轻笑道,“怎轮得到这些人大放厥词。”
郭巨力撇撇嘴:“那个文士宗大骂老虎,就是在攻击定王了,可他怎么就知道大皇子跟定王就不是一伙的呢?大皇子不是还救了定王吗?”
慕灼华笑着摸摸郭巨力的头:“因为你啊,想得太少,而他们,想得太多了。”
郭巨力歪了歪脑袋,一脸迷糊。
慕灼华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满脑子阴谋论,觉得定王战败,是大皇子从中作梗,为的就是从定王手中夺权。”
郭巨力瞠目结舌,半晌道:“成年人的脑子,真复杂……”
底下文士宗的演说,也到此结束,换得了满堂掌声。
“真不愧是文士宗,有理有据,铿锵有力啊!”
“文士宗乃忠君之士,更是我辈楷模啊。”
“那沈惊鸿今日怕是不敢来了吧。”
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爽朗的笑声:“诸位这般念着我,我怎敢辜负诸位的期望呢?”
人群霎时一静。
慕灼华眼睛一亮,伸长了脖子往楼下看。
只见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一条道,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青年缓缓走来,他剑眉飞扬,双目含星,俊朗的脸庞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好似全不将这人间放在眼里。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抬起手朝众人挥了挥,笑着说:“让诸位久等了。”
不知谁挑衅地喊了一句:“沈公子,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可是怕了?”
沈惊鸿笑道:“我刚才扶老奶奶过桥,所以迟了。”
众人发出轻笑声。
那人脸色难看道:“沈公子,你这是在开玩笑。”
沈惊鸿脸色一板:“难道不是你先开的玩笑吗?”
方才他说的是——沈惊鸿怕了。
众人哄堂大笑。
文士宗见沈惊鸿一来便夺去了自己所有的关注,顿时不悦地咳嗽两声,摇着扇子,居高临下看着沈惊鸿:“沈公子,这里是论道的地方,可不是说笑的地方。”
沈惊鸿这才看向文士宗,惊诧地挑起眉,严肃地问道:“文公子,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文士宗嘴角一勾:“不敢当,沈公子请说。”
沈惊鸿认真问道:“今日天寒地冻,雪落不止,你打扇子,不觉得冷吗?”
慕灼华听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惊鸿又一本正经地对脸色难看的文士宗补了一刀:“文公子真是文武双全,在下不如。”
众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文武双全文士宗!”
慕灼华捂着嘴笑,对郭巨力道:“巨力,你学学那人的嘴,比砒霜还毒啊,从今日起,文武双全就变成骂人的话了。”
文士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再也呆不下去了,匆匆走下台,落荒而逃。
慕灼华这回真信了文榜的权威性了,这个沈惊鸿还没上台了,两句话就把人骂走了,骂人还不用脏字,全是夸人的词,叫人想回嘴都无处回。
文士宗一走,台上顿时空了,众人起哄着让沈惊鸿上台,沈惊鸿拱拱手,噙着笑走上去。
“真是盛情难却啊,既然诸位如此捧场,不才就随便说几句吧。”
沈惊鸿走上台,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字:“养虎为患?哪个怂人出的题?”
底下有人说道:“这些题可都是文坛大家出的。”
沈惊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文坛大家也不见得都是有勇有谋之人,这题不值一提,我给他改改。”
沈惊鸿说罢,走到一旁提起狼毫大笔,沾了沾墨,便往屏风上划去。大笔在患字上重重划下一笔,而后在旁边另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只看他落笔,慕灼华便忍不住轻叹一声:“好字,铁画银钩,这人胸中有沟壑,果真是惊鸿绝艳之人。”
沈惊鸿写罢停笔,把狼毫往旁边一弹。
“用?”众人看着屏风上的字,讷讷念道,“养虎为——用?”
沈惊鸿拍拍手道:“凡人养虎,自然为患,圣人养虎,便可为用。虎者,猛兽也,猛有错吗,兽有错吗?”沈惊鸿摇摇头,“怂,才有错。所以我说出题之人怂,以自身之怂揣度圣人之勇,这破题,我都不屑多说。”
沈惊鸿说完果真不说了,转身就走下了文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人群中才响起一个声音:“那今日的榜首,是谁啊?”
一人阴阳怪气道:“我说是文武双全文士宗,你们认吗?”
众人大笑。
掌柜走上文台,笑着说:“那今日榜首便还是——”
众人道:“沈惊鸿!”
慕灼华和郭巨力回到位置上。
“小姐,那个沈惊鸿好厉害的样子。”郭巨力赞叹地咬着馒头。
慕灼华也点点头:“确实是个气度不凡的人物,而且,也太会拍马屁了。这养虎为用,一下子把所有人的马屁都拍上了,我真是自愧不如了。”
郭巨力诚恳道:“小姐别这么说,你也很会拍马屁的。”
慕灼华瞪了她一眼:“你好好学学,拍到我马腿上了!”
郭巨力委屈地噘嘴:“小姐别生气,我会好好学的……”
慕灼华看着楼下屏风上那几个大字,支着下巴寻思:“这文铮楼,只怕有些背景。”
郭巨力眨巴眼睛看着。
“文坛里面有哪些题,掌柜的不可能不知道,养虎为患这个题太危险了,他敢放出来,背后必然有所倚仗,更有甚者,是受人之命放题的……不,这也不可能,放这个题,有什么好处呢?就算要站队,也还不到时候,这么做,更像是挑拨离间……难道有人想挑拨大皇子和定王?”
“小姐,有这么复杂吗?”
慕灼华喝了口凉了的茶,叹气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我只想升官发财,可不想当炮灰。我看扬名这事还是算了,咱们还是低调做人吧。更何况京城如今有了沈惊鸿这号人物,其他人想要扬名可就难了,怕是扬名不成,反而成了‘文武双全’之辈了。”
人群渐渐散去,主仆俩也打着饱嗝离开了文铮楼。
这些人丝毫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落入有心人眼中。
“皇叔,这个沈惊鸿,可堪大用。”
隐蔽的厢房里,幽幽燃着松木香,青衫男子跪坐在榻上,姿态优雅从容,背脊挺拔如松,茶香氤氲中,修长白皙的十指稳稳托住茶盏,清香澄澈的茶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白瓷茶杯中,他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中茶盏,眉眼专注而温柔,仰月唇微翘,似笑非笑,一举一动皆如画,似雨后新山,平湖秋月。
很难想象,这样温柔的人,就是世人口中的杀神,战神,定王刘衍。
站在他身侧说话的,便是众人口中的大皇子,刘琛。刘琛年纪尚轻,今年不过十九,比刘衍扬名之时还长了一岁,但却没有他当年的沉稳,英俊的眉眼难掩少年人的冲动与浮躁。
“琛儿,先喝杯茶。”细长的手指捧着瓷白色的茶盏,便是一幅优美的画。
刘琛并没有心思喝茶,但还是接过了茶杯,放在了桌上。
“皇叔,我今日找你来,可不是为了喝茶的,你看沈惊鸿,该不该招揽?”话虽如此问,刘琛眼中的火热却已流露出了他的志在必得。
刘衍惋惜地看了一眼茶杯,那杯茶终究是无人欣赏而凉掉了。
“琛儿,你是主考官,他是考生,他自然便是你的门生了。”
“这层关系不够,我要他真真正正为我所用!”刘琛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刘瑜私下招揽了不少门客,他们兄弟的心思昭然若揭,父皇虽然令我担当此次会试的考官,但太子之位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不能松懈。”
刘衍温声道:“皇兄心中自然是偏向你更多,你是嫡长子,又有功劳在身,不争不抢,这位子也会是你的。夺嫡之事,会伤了皇兄的心,你们兄弟之间,谁先动,便输了。”
刘琛一怔,静了下来,眼神转动着,寻思着刘衍的话,半晌才不得不点头承认。
“皇叔你说得对,是我躁动了。但是,我不能不防……今日这题,你说,是不是刘瑜偷偷让人挂出来,挑拨你我关系的?”
刘衍眼神一动:“你是听了那个女子的话,起了疑心?”
方才他们坐在这房间里,能够清楚听到外面的声音,听不清的,也有人偷偷记下每个人的言辞递进来。这其中自然包括了慕灼华和郭巨力的对谈。
“虽然是个女子,但见识也是不俗,她说的确有道理。”
两人没见到慕灼华主仆的面容,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只知道是今科的考生。
“虽说如今女子可以参加科考,但参与者少,上榜者更是稀罕了。这人琛儿你也可关注一下,说不定,也是个可用之人。”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又能有什么能耐。”刘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丝毫没将刘衍的话放在心上,他心里想的还是惊才绝艳的沈惊鸿。
若说几日之前,他心里也属意文士宗,这文士宗确也有才华,出身江左文家,虽然是后起的世家,却有几分底蕴,文士宗的伯父更是今上信重的枢密使,怎知在寒门士子沈惊鸿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又被污了文名,在刘琛眼中也就成了鸡肋了。
刘琛素来固执,刘衍见他有主意,便也不多言劝阻了。
“琛儿,皇兄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听刘衍问起皇帝的身体,刘琛这才收回了心思,眉宇间染上一层郁结之色。“我今日请安,听母后说改了药方,吃了几日新药,看着是精神了点,但病情并不见好转。”
“柔嘉公主请来的神医……也没有办法吗?”刘衍轻轻一叹。。
刘琛摇了摇头:“皇姐三年来走遍天下,遍寻名医,却人人束手无策。”
“皇兄万金之躯,纵然是神医,也不敢轻易用药,而保守治疗,却难治本。”刘衍叹息道。
“三年前皇叔你身受重伤剧毒,迫不得已才刮骨疗毒,当时也着实是凶险,这种极端的法子,又有谁敢在父皇身上使出来。皇姐在民间寻找神医,也是徒劳无功,世间最好的大夫都在太医院,太医院都没法子,民间的大夫又能有什么手段?”刘琛皱眉道。
“若是当年太医院那些太医还在……”
刘衍话未说完,便被刘琛打断:“那些太医,连皇叔的母妃都照看不好,足见也是些庸医。”
当年云妃难产,子存母亡,多少太医因此贬谪获罪,救了百人,也抵不过一次失误酿成的大罪。
治病容易,救命难。
第五章
定京最后一场雪落下不久,气温便缓缓开始回升了,然而雪融冰消之日,却也是春寒料峭之时。
慕灼华此刻深深感受到了南北方的差异,每日缩在屋子里燃着暖炉,看看书喝喝茶,说什么也不愿出门了。
沈惊鸿的名声还是传遍了京城,短短半个月,说是名动京华也不为过,连菜市场卖菜的大娘都会满面含春地念叨沈公子的事迹,而慕灼华对面的烟花之地,已经开始唱沈公子的诗词了。
即便门扉紧闭,她还是被迫地学会了各种淫词艳曲。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慕灼华哼着歌摇着头,啜了一口小酒暖身子。
郭巨力扫着地,头也不抬地说:“小姐,那你还唱得挺起劲的。”
慕灼华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想来是因为,你家小姐我,也不是什么斯文人。”
话正说着,外间便响起了敲门声。郭巨力放下扫把便跑了出去。
慕灼华想了想,穿上外套也走了出来。
只见郭巨力打开了门,路大娘一人站在门口,便严严实实把风都堵在了门外。路大娘满面笑容,看起来精神奕奕,大步一迈进了屋子,也露出了她身后两个人影。
路大娘带着两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妇人找到了慕灼华。
“慕姑娘,打扰了。”路大娘冲慕灼华和气地笑了笑,扭头对两个同伴说道,“这便是我和你们说过的女神医,我就是用了这个香囊才睡得安稳。”路大娘炫耀似地拿出了那个绣工精致的香囊,单这绣工,放锦绣坊就值五两银子了。她听了慕灼华的话把香囊放在枕头下,果然每晚都睡得香甜,左右邻居见了都惊叹她这两日气色大好,容光焕发。
“慕姑娘,我这两个老姐妹都有和我一样的毛病,她们也想找你求个香囊。”
两个妇人连声说是,又道:“该多少钱你尽管开口,咱们也不占你这个便宜。”
慕灼华含笑点头,柔声道:“两位大娘不要心急,你们虽然都是失眠,但情况未必一样,容我为你们仔细看看,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三人连连点头。
慕灼华细细给两人把脉,又问了问症状。
“你们近来可是经常脱发,焦躁不安,月事不调,天气虽冷却频发虚汗?”
两人又喜又忧,忙道:“说得都对!这可是什么病啊?”
慕灼华安抚道:“不是什么病,只是妇人必经之事。妇人身子不爽,大多羞于问医,只因大夫多为男子,我侥幸学了几年妇科之事,对这方面还算了解,你们若有问题,尽可以问我。我今日为你们开几幅药,回去服用半月,便可见效。”
三人都是大喜,便见慕灼华提笔写药方,字迹飘逸,笔锋圆润不失锐气。妇人们不识字,却也觉得这字好看得很。
两个妇人收了药方,不好意思问道:“诊金多少呢?”
慕灼华道:“随意便可。”
妇人们见慕灼华生得讨喜,说话让人如慕春风,便也不占她便宜,老老实实按着定京里的行情,一人给了二百钱,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郭巨力喜笑颜开地收起了钱。“还是小姐有办法,我们这就赚到钱了!”
慕灼华笑着摇摇头:“不过是几百钱,瞧把你高兴的。既然这么高兴,不如去东市切三两肉,晚上做臊子面吃?”
“好啊好啊!”郭巨力拍手笑道,拿着钱便跑出门去。
慕灼华笑着看郭巨力跑远,正准备关门,忽然一只素白的手按在了门板上,慕灼华一怔,抬起眼看向来人,
那是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五官可见几分姿色,但眼角细微的褶皱却写满了沧桑。女子的手微微颤抖,双眼哀求地看着慕灼华。“我方才在外面听到……你……你会医术?”
慕灼华不着痕迹地扫了对方一眼,心里便有了数,侧过身子说:“进来说吧。”
女子呼吸一窒,随即极快地闪进了门里,反身压住了门板,颤抖着嘴唇说:“大夫,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慕灼华转身走向屋里:“不想死,就跟我来吧。”
女子跟着慕灼华走进了内室,只见慕灼华从衣橱里取出了一张干净的白色床单铺在了床上,随后说道:“躺上去吧,我检查一下。”
女子一愣,踌躇着走向白色的床。
“你……你不问我是谁吗?”
慕灼华往盆里倒了热水,净了净手,说:“大约,是住对门的吧。”
花巷的对面,便是花柳之地。
女子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你让我躺在这里,不嫌脏吗……”
慕灼华在心里叹了口气:“在我心里,病人都一样。”
女子眼中闪过水雾,又极快抹掉了,按着慕灼华的指示躺上床接受检查。
“落胎药下得太猛了,之后又没有好好休息调养,以至于伤了身子。”慕灼华心生悲悯,“流血一月有余,就没有看过大夫吗?”
女子惨笑一声:“大夫……怎会给我们看呢?我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妓女,不幸有了身子,也是自己倒霉,妈妈也不会给我钱看病的。”说到这,她顿了一下,怯怯抬眼看向慕灼华,“我……我自己还是有些钱的,只是不知道够不够。”
慕灼华背过身去,重新擦洗了手。
“我这里,诊金随意,没有的话,赊欠也可以,只是药得你自己去买。”
女子咬着唇,热泪落在床上,朝慕灼华深深鞠躬。“多谢大夫。”
慕灼华擦干净了手转过身,那女子已经离开了,只在桌上留下了二两银子。
郭巨力高兴地拎着肉哼着曲儿回来,却见慕灼华支着下巴,呆呆看着墙壁,书也看不下去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发呆了?”
慕灼华回过神来,哀哀叹了口气,“我在想事情呢。”
“想考题吗?”
“我在想,我阿娘当年要是没有嫁给我阿爹,后来会怎么样……”
郭巨力摇头,表示不懂。
“也会年老色衰,枯萎老去。”慕灼华摇头叹息,“我娘沦落风尘,是迫不得已,可是又有那朵花愿意落入泥中呢,可无论生在哪棵树上,也只有凋零这个下场。”
郭巨力点点头:“小姐说的是。”
慕灼华握了握拳头:“所以,咱们不要当花,咱们要当树,要长成参天大树,会开花,会结果,不畏风雨,无惧霜寒。”
郭巨力点头:“对!那小姐就是桃子树,桃子好吃……小姐,我想吃西瓜,可是西瓜没有树,我当西瓜藤可以吗?”
慕灼华扑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脑袋,“就知道吃,走,咱们做晚饭去!”
第二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定京的上元节比春节还要热闹上几分,盖因这一日年轻的男女们都借着热闹与情人相会,看花灯,赏明月,共诉衷肠。皇帝陛下也会在这日登上皇城高墙,燃放烟花,与民同乐。上元夜里也没有了宵禁,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可以一直热闹到天明。
慕灼华早早就被郭巨力拉出了门,凭着郭巨力的力气,两个人硬是挤到了前排,站在皇城根下沐浴皇恩。慕灼华仰着头看,模模糊糊地看到城楼上的天子昭明帝,还有天子身边的几个人,想必就是定王,还有几位皇子女了。
慕灼华掐着手指算,昭明帝子息不多,只有一女三子。三子都出身高贵,长子刘琛,生母是徐皇后,徐皇后家世显赫,父亲乃三朝元老,母亲也是世家豪门的闺秀,关系错综复杂。而二子和三子乃是一对双生兄弟,刘瑜、刘瑾。刘瑜刘瑾的生母是淑妃,淑妃却是武将之后,据说性情活泼,更得昭明帝喜欢。但昭明帝最喜欢的,却是长女,柔嘉公主刘皎。
柔嘉公主是今上还是太子时得的第一个孩子,其生母据说身份卑下,只是太子的贴身侍婢。这侍婢也是薄命,生下柔嘉公主没几年就病逝了,之后太子娶了太子妃,又登基为帝,生下皇长子刘俱,这公主的身份便显得有些尴尬了。但柔嘉公主也有她的运气,昭明帝的姑姑,陈国最尊贵的姑奶奶,镇国大长公主裴悦,怜惜柔嘉公主年幼丧母,便将她带在了身边抚养,镇国大长公主极少住在定京,柔嘉公主便也长年跟着她住在江南,父女之间聚少离多,非但没有生疏了,反而因此得到昭明帝怜惜与亏欠,宠爱更甚几位皇子。
慕灼华遥遥看着那抹柔和的淡青色,想起不少关于这位公主的传说。民间对柔嘉公主的评价若简单用一词以概括,大约就是“神女”了吧。柔嘉公主自幼跟着大长公主住在江南的桃源山庄,更加亲近百姓,也更懂民间疾苦,十岁起便凭借着身为公主的影响力,组织修建济善堂,收留孤寡老幼,至今十余年,济善堂也遍布大江南北,受惠者不可计数。
如柔嘉公主这般人美心善又高贵的女子,自然也是爱慕者众多,但柔嘉公主却迟迟不肯成婚,大有地狱不空誓不成婚的决心。直到三年前,柔嘉公主年纪过了双十之数,实在拖不得了,昭明帝才千挑万选,给她和骠骑将军薛笑棠指了婚。然而尚未大婚,便传来北凉犯境的消息,薛笑棠随定王刘衍出征,却遭遇大败,定王被困,薛笑棠战死沙场,柔嘉公主未婚便守了寡。
昭明帝欲为柔嘉公主另择佳婿,不料柔嘉公主断然拒绝。
“我与将军虽未成婚,但陛下赐婚,天下皆知,我与他便已是夫妻了。将军对我情深义重,对陛下忠肝义胆,为国战死,更为英烈,他尸骨未寒,我怎能另嫁他人?我愿为将军守节三年!”
大殿之上,柔嘉公主削发明志,那一刻,无人不动容。
自此之后,柔嘉之名更加深入人心,天下女子皆以她为楷模,军中将士也对她心服口服。薛笑棠死后,柔嘉公主便在他墓旁为他守节一年,一年之后,柔嘉公主行走天下,一方面行善积德无数,另一方面,也是为沉疴难治的昭明帝寻找民间神医。
江南慕家,是江南首富,也曾经为济善堂捐赠不少银钱物资。慕灼华曾经有幸在人群中见过柔嘉公主一眼。
她其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她的眉毛不是时下仕女们精修细描的柳叶眉,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烟眉,眉色淡淡,像纸上晕开的一笔水墨。瓷白的肌肤上不带一丝妆容,干干净净的,没有丝毫女子的脂粉气,细细看去,脸颊上还有两三点微小的斑点,却丝毫不会污损她的颜色。而最美的,便是那一双眼睛,漆黑而明亮的双眸中氤氲着的,像是月光,又像是水光,双目中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意,而观者却能从她的凝视中感受到慈悲与怜悯。
慕灼华与她仅仅对视了一瞬,那一瞬,她想起了幼年时母亲抚在自己背上的手,那样温暖温柔,仿佛能抚平心上的一切褶皱与伤痕。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美好的人啊,她是神仙派来的吗?
不,她就是神仙吧。
昭明帝病重,定王权势滔天,皇子们蠢蠢欲动,定京城里杀机四伏,只有她是不一样的月光,她是行走在人间的月亮,照耀着太阳无法触及的地方。
皇城之上,礼炮响起,所有人齐齐跪了下来,山呼万岁。
第六章
昭明帝刘俱看着满城的繁华与热闹,苍白的脸色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朝柔嘉公主招了招手。
“皎儿,你看看,今年的上元节是不是比去年更繁华了。”
柔嘉公主穿着淡青色的礼服,站在昭明帝的身旁,她含着笑道:“父皇励精图治,定京自然繁华更胜从前。这些年来,儿臣在民间行走,常听百姓颂扬父皇的仁政。平定北凉,开通贸易,轻徭薄赋,百姓的日子也更加富足了。”
昭明帝闻言,龙颜大悦,朗声大笑起来。这些话旁人说了,他只觉得是九分马屁,但柔嘉一直在民间行走,最知民间疾苦,她说的话,才是最可信的。
柔嘉公主温声说道:“父皇,太医说了,您的病最好的良药,便是笑声,您若开怀了,病自然也不药而愈了。您保重龙体,才是天下百姓最期盼的事。”
“朕知道了,你啊,和他们一样啰嗦了。”昭明帝笑着轻拍柔嘉公主的肩膀,“皎儿,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当年你说要为薛笑棠守节,朕准许了,但三年之期也快到了,你就留在定京,让朕好好为你择一个佳婿,你若能觅得良缘,朕的心情才会大好啊。”
柔嘉公主笑道:“父皇这是威胁儿臣呢,儿臣自然是要听父皇安排的。”
昭明帝大喜,对左右说道:“你们可都听到了!皎儿的婚事,你们也都要上心,多帮看着,千万要找一个配得上皎儿的男子!”
刘琛微笑道:“这可是今年的头等大事了,皇姐的婚事,我们这些做弟弟的,自然是要上心的。”
柔嘉公主对刘琛点点头,浅浅笑道:“有劳弟弟们费心了。”
“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昭明帝笑着说,“皎儿,这些日子你就在宫里住下吧,也多陪朕说说话,这些年你在宫外过得怎么样,朕总是担心你在外面受了委屈。”
“父皇就算信不过儿臣,也该相信皇姑祖,她是断不会让儿臣受委屈的。”柔嘉公主微笑着道。
昭明帝携着柔嘉公主说说笑笑下了城楼,刘琛方要跟上,却见定王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似乎有异,便便又退了回来。
“皇叔,仪式结束了,你怎么不走?”
刘衍神色有些凝重,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琛儿,三年了……”
刘琛一怔,随即也是沉下脸色。“是啊,三年了。”
距离那场惨烈的战役,已经过去三年了,但他至今仍然会在梦魇中醒来,被吓出一身冷汗。三年前,刘衍带着刘琛和薛笑棠出征,却折戟沉沙,险些命丧沙场,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却死了无数的心腹大将。
“追查了三年,却依然毫无头绪。”刘琛摇了摇头,“皇叔,三年前的战败,父皇早已严惩了所有相关之人,会不会只是你多心了,背后并没有其他主谋。”
刘衍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我会这么想,自然是有依据。琛儿,方才我的探子回报,找到袁副将的女儿了。”
刘琛一惊:“当年袁副将出卖你,事后携妻儿逃之夭夭,这么多年来始终找不到人,难道他真的还没死?”
“今晚宫廷夜宴,你为我掩护,我要去见见她,也许有些秘密,很快就会被揭晓了。
定京不愧是定京,便是江南枢纽的淮州也比不上定京一半的繁华。
烟火轰鸣,映亮了定京的夜空,轻寒的夜里也因此暖和了不少。因为没有宵禁,这一夜的花巷比平时更是热闹了几倍不止,慕灼华二人回到花巷的时候时间已不早了,花巷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郭巨力手上拿着热乎乎的肉夹馍,慕灼华拎着一小壶温热的桃花醉,猛灌了几口,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身体才算暖和了起来。
“小姐,前面小秦宫好热闹啊!”郭巨力眯着眼看着前方攒动的人头,“咱们去看看热闹。”
“你家小姐我冷啊。”慕灼华咕哝了一句。
“小姐,你真虚。”郭巨力鄙视道。
“我这才是正常人,你是女壮士。”慕灼华为自己鸣冤,却也拦不住郭巨力看戏的热情,被她拽着往人群里挤去。
郭巨力打探了一番,才知道花巷里最有名的那家小秦宫正在选花魁。
“小姐,你看看人家。”郭巨力指着台上跳舞的舞姬,瞠目结舌。上元节的夜晚依然冻人,美人们却穿着薄纱翩翩起舞,面不改色。“那才叫壮士啊。”
美人一曲舞毕,顿时无数的金花被扔上了台,有人上台清理金花并点数。
“冯霜霜,金花一千三百四十八朵。”
人群中议论纷纷:“去年的花魁金花数是一千六百多,今年冯霜霜差不多是花魁了吧。”
“还有小秦宫的云想月还没上台呢,听说这可是小秦宫今年的台柱。”
议论声中,一阵箫声响起,顿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屏息往台上看去。
台上不知从何处漫出了一阵白烟,烟雾笼罩中,一个身着白色纱裙的女子悠悠从天而降,却叫人看不清面容,只听歌声幽幽渺渺地响起。
“明月下天山,苍茫云海间……”
歌声伴着箫声,空灵悠扬,仿佛自天外传来,而唱歌的女子仙气缥缈,更叫人无限遐想,一边沉醉在歌声中,一边想要窥探她神秘的容颜。
歌声中,烟雾渐渐散去,云想月绝美的面容也呈现在了众人眼前。纯白无垢的衣裙,白缎为发饰,浑身上下竟无其他颜色——不,唯一的颜色,就是眉间那一滴殷红的朱砂痣。只此一点红,便衬得她卓然出尘的气质,仿佛这里不是烟花之地,而广寒仙境。
孤独而绝美的女子在台上用歌声与舞蹈演绎着凄美的故事,人们的心弦也被她的一举一动撩拨着,乐声越来越急,心跳越来越快,突然高潮处弦断、铮鸣,女子如折颈的天鹅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发出呜咽的悲鸣。
片刻的寂静后,现场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云想月!云想月!”所有人都狂呼着她的名字,金花如下雨一般落在台上,叫人根本来不及捡。
云想月静静地站在台上,神情淡漠,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
“云想月,金花四千五百三十朵!”
众人发出不敢置信的欢呼声。
“一朵金花价值十两,那可是四万五千两啊!天啊,那能买一座山的猪蹄了。小姐,长得好看,原来真的能当饭吃啊!”郭巨力掰着手指头,咽着口水说。
慕灼华敲了下她的脑袋:“郭巨力,你膨胀了啊,还有三百两都被你忽略了啊。三百两啊……”
“小姐,我错了。”郭巨力摸着脑袋。
慕灼华叹了口气说:“你可别看钱多,那些钱不是云想月的,是给小秦宫的,云想月不但拿不到那么多钱,还得陪出钱最多的那个吃饭喝酒,甚至睡觉呢。”
慕灼华一言戳破了郭巨力的幻想,郭巨力摇摇头说:“那我还是长得丑一点吧,力气大也能赚钱的。云想月那么美,最后不知道要陪哪个糟老头子。”
这可不是她们关心的事了,两人说笑着回了家,关上门板,外面的喧哗声仍然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吵得人不得安睡,难怪这里虽然地处繁华,却租金便宜了。
慕灼华喝了一壶酒,脑子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间,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看了一眼睡得香沉的郭巨力,便自己和衣出来应门。
“慕大夫,是我,我是昨日找你看病的宋韵。”
慕灼华听出了女子的声音,便开了一丝门缝。“宋姑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今夜宋韵穿了一身单薄的粉色衣裙,脸上化了妆容,一脸焦急。
“慕大夫,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慕灼华微一皱眉,有些犹豫。“这……”
“我知道为难你了,可是人命关天……”宋韵急得眼睛发红,“求求你了!”
慕灼华为难地皱眉,最后还是点了头:“你等我换下衣裳,拿药箱。”
慕灼华说罢回了屋,换了身男装,想了想,又拿起眉笔给自己脸上画了些掩饰性的妆容。她身量纤细瘦小,换了男装也不十分像男人,但五官看着平庸一些,总是安全一点。
慕灼华提着药箱跟着宋韵一路飞奔。夜里,一场绵密的春雨悄然而至,浇灭了定京的喧嚣与繁华,丝丝凉意从领口钻进了心里,慕灼华以袖遮雨,跑了许久后,跟着宋韵的脚步停了下来,一抬头,愕然发现两人竟来到了小秦宫后门。
这个时间小秦宫里的热闹已经消停了许多,但房间里的热闹却不停息,经过一扇扇门扉时从里间传出来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慕灼华闻着甜腻的香味,生平第一次踏足烟花之地,不禁有些惴惴。
宋韵走得极快,不一会儿便把慕灼华引到了一个偏僻的房间。慕灼华一踏进房门,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快走了两步绕过纱幔,不禁愣住了。
雕花床上趴着一个妙龄女子,女子衣衫不整,显然被暴力撕扯过,后背上鲜血淋漓,伤痕可怖。旁边围着个小丫头焦急地转来转去,眼眶都红了,见宋韵带了人来,急忙冲上去。
“宋姐姐,你可回来了,我们姑娘身子都快凉了!我们、我们也不敢拿被子盖在她的伤口上。”
慕灼华越过丫头走到床边,放下了药箱,查看了一番便道:“立刻烧一盆热水来,还要一把剪刀。”
丫头愣愣看着慕灼华,还是宋韵推了一把她才恍然醒悟过来,立刻冲了出去。
慕灼华打开药箱拿药瓶,宋韵走到了床边。
“怎么伤得这么重?”慕灼华皱着眉头问道。
宋韵咬了咬唇,脸上露出一丝羞怒怨恨:“我们不过是些年老色衰的勾栏女子,又有什么资格去挑选客人,遇上这种不拿我们当人的客人,也只能含恨受辱。”
“妈妈不管的吗?”
宋韵摇了摇头,面色凄楚:“妈妈那里有些创伤药,受了伤自己擦擦,是好是坏,都是自己的命了,若是治不好,草席一裹,往城外一扔,也就完事了。”
说话间小丫头端了热水进来。
慕灼华用剪刀剪开了病人后背的衣衫,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上药,折腾了许久,才帮她包扎好伤口,又施针止血,写下药方。
“她晚上会发高热,一定要照看好,及时为她擦拭汗水,这些药睡着了也要想办法灌下去。”
小丫头捏着药单用力点头,转身便跑出去抓药。
门刚推开,便看到几个锦衣女子站在门外,踟蹰地张望着。
“素衣伤势怎么样了?”一个女子关切问道。
“大夫给姑娘治过了,现在已经不流血了,我要去给姑娘抓药了。”丫头说着便跑开了。
几个女子并肩进了房间,宋韵有些愕然,看向几人。
“绿苑、红绡、蓝笙,你们怎么来了?”
绿苑道:“客人走了,我们听说素衣伤得很重,这便过来看看。”绿苑的目光扫过慕灼华和桌上的药箱,便朝她屈膝行礼,“想必是这位女大夫救了素衣,我们姐妹谢过了。”
慕灼华回了个礼:“这是医者本份,姐姐们无须多礼。”
“医者本份吗?”绿苑嘲讽一笑,“外面那些大夫,可不这么想。”
红绡扯了下绿苑的袖子,打断了她的话。
“大夫,既然您来了,能不能也帮我们姐妹看看?”红绡红着脸问了一句。
慕灼华顿了一下,点点头:“好吧,只是能不能另外找个地方,免得打扰了病人。”
三人顿时大喜,红绡道:“到我那里去吧,我那儿清净一些。”
第七章
宋韵留下来照顾素衣,慕灼华跟着红绡三人来到了后院,找了一个房间后,便一一为三人看病。这些女子的年纪大多在二十三四岁,一个个体态袅娜风流,面上粉黛浓妆,每日里倚门卖笑,却只能在无人之时洗净铅华,对着铜镜里已现疲倦老态的面容暗自垂泪,皮囊之下伤痕累累,抱病自怜,又有谁会疼惜她们?
慕灼华心情复杂地为她们书写药方。因为母亲顾一笑的出身,她对这些风尘女子更多的是怜惜,没什么嫌恶之情,今日见了她们的可怜之处,更是心生不忍。
三人听了慕灼华的诊断,拿了药方,心中满是感激。绿苑的衣着比旁人的精致几分,显然是地位更高些,出手也阔绰,随手便取了两锭银子给慕灼华,足足有四十两。
“这……太多了。”慕灼华愣了一下,想推回去,却被绿苑拦住。
“慕大夫,你别推了,你救了宋韵和素衣,半夜为我们看病,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这银子是你应得的。”绿苑说着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恳求,“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后面的院子里,住着不少年老的姐妹,她们大多顽疾缠身,都是些女人家的病,外面的大夫不愿意为她们诊治,您……能不能也为她们看看?”
慕灼华迎上三人哀求的目光,哪里能说出拒绝的话。
“好,你们带路吧。”
小秦宫占地辽阔,几个院子相连,绿苑和蓝笙被妈妈叫了去,便由红绡领着慕灼华给几个女子看了病。这些不得志的妓女多住在荒僻的院子里,一个院子几个房间,有的是一人一间,有的是几人一间,房间简陋得形同柴房,只能勉强挡风遮雨,若不是红绡领路,慕灼华又怎知道纸醉金迷的小秦宫背后还有这样阴湿荒芜的角落。
慕灼华看了几个女子后,一个小丫头面色焦急地跑来传红绡,红绡点了点头,便对慕灼华说:“今晚给慕大夫添麻烦了,我那里还有急事,便不送你了,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看到一个铜锁小门出去就是花巷了。”
慕灼华点头道:“你有急事便去处理吧,我自己离去。”
红绡跟着小丫头焦急地跑了几步,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看慕灼华,郑重地说:“慕大夫,我们都是青楼女子,没什么本事,但……但您以后若遇到什么难题,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帮您的。”
慕灼华微微失神,随即回以一笑。
“好啊。”她说。
慕灼华依着红绡指的方向走去,走到一个荒僻的院子,果然看到一个装了铜锁的小门。慕灼华正想走过去开门,忽然听到旁边的房间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压抑着的闷哼与呻吟。
慕灼华动作一顿,看向黑灯瞎火的房间,犹豫着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里面吗?”
门竟没锁,被慕灼华一敲,就开了一道缝隙。雨已经停了,清朗的月光照亮了屋里一角,慕灼华隐约看到了地上颤抖的人影,顿时一惊,推开门进去。
“你受伤了吗?”慕灼华快步走到那人身前,蹲下身去查探对方的伤势。
慕灼华的手刚伸出去,就被对方用力地攥住。
对方的手掌宽大有力,慕灼华愣了一下,惊道:“你是男人?”
那人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慕灼华的手腕被对方紧紧抓住,明显地感觉到对方身上高于常人的体温。
“你发烧了,我是大夫,我给你看病。”慕灼华柔声安抚对方。
男人的呼吸粗重而紊乱,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他无力地松开抓住慕灼华的手。慕灼华抱住男人的手臂,艰难地把他扶到床上。
“你房间里有蜡烛吗?”慕灼华问道。
男人双目紧闭,颤抖着没有回答。
慕灼华只得自己回到桌上摸索了一下,找到了一盏油灯点亮。借着昏黄的灯光,慕灼华环视四周,发现这个房间比之前的几间还要更简陋一些,简直不像是用来住人的,说是惩罚人的还差不多。
慕灼华举着油灯回到床前,借着灯光查看伤者的脸色。
小秦宫有男人其实不稀奇,来小秦宫买笑的,不仅男人,也有女人,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只光顾妓、女,也有好男风的。只是床上这个男人,生得实在有些普通,往人群里一放就找不出来了,年纪看起来有二十六七岁了,在青楼里,算得上是老人吧。此刻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纤长的睫毛颤抖着,鬓角汗湿,气息紊乱。
慕灼华心里叹了口气——这也是个年老色衰的男、妓啊,看样子,过得比宋韵她们还要更惨。
也是,小秦宫虽然做皮肉生意,但不管男女,爱的多是十来岁青葱娇嫩的少年少女,过了二十岁,便是过了花期了。
慕灼华沁凉的手指按住了男人的脉搏,男人的身子顿时僵住。
“你这……”慕灼华的眉头轻轻一皱,顿了片刻才怜悯地看向男子,“你气血翻涌,是中了催、情药的样子。经络之中多有淤滞,是陈年旧伤留下的病根……小秦宫的妈妈也太不是人,年老色衰,伤得这么重,还用药逼你接、客?”
男人听了这话,顿时睁开了眼睛,幽深的目光锁住了慕灼华,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慕灼华看着男人的眼睛,忽然有了片刻的失神,只因那双眼睛,生得太亮了些,连这平庸的五官也增添了几分姿色,难怪能做这行了。
“你……你……”慕灼华结结巴巴,不小心咬到了舌尖,这才痛醒过来,尴尬地咳嗽两声,“你别担心,只是催、情药而已,我能解。”
慕灼华说着取出金针,眼明手快地在男人的手上扎了几针,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香包,放在男人口鼻间。“你闻闻这个,能减轻身上的燥热。”
男人一手抓住了香包,深深吸了口气,清冽的药香顿时驱散了几分燥热,而身上的痛楚也在金针的作用下消减了许多。他抬眼看向慕灼华,眼中的戒备也降低了几分。
慕灼华找到药瓶,取了颗丹药让男人服下。
“这颗药是活血壮骨的,你脊背处血气不通,应该是几年前受过重伤吧,遇到阴雨天会酸痛难当,这种病不好断根,只能减轻。”
男人凝视了慕灼华半晌,才慢慢将丹药送入口中服下。
“你翻过身,脱去外衣,趴在床上,我帮你施针。”
男人有些迟疑地打量着慕灼华,也许是慕灼华的眉眼太过憨厚真诚了,他最终选择了相信,缓缓地脱去了外衣。
男人因为疼痛而手指微微颤抖,脱衣服的动作有些慢,月光从门口蔓延进来,悄悄爬上他的锁骨,胸口,腰腹。男人的身体无一丝赘肉,腰腹和胸口的肌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性感的曲线,只是肤色较常人苍白一些,而此时在药性的作用下,泛出一层暧昧的粉色。
慕灼华的心跳不自觉地快了几分,难为情地移开了眼——这可是她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身体。虽然说医者父母心应该心无杂念,可这个男人的身体也太好看了,特别是这样慢吞吞脱衣服的样子,好像……好像是自己在逼他做什么坏事似的。
好在男人一会儿便脱下了衣服,趴在床上,也看不到慕灼华脸上的尴尬了。
慕灼华深吸了口气,认真执针,找准了穴位落针。落针处酸胀的感觉让男人闷哼了一声。
“弄疼你了吗?”慕灼华顿了一下,“我会轻点的。”
男人:“……”
慕灼华扎完针,又取来艾草为他熏炙,一股股热意漫进经络骨骼之中,男人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滴滴答答下起雨了,慕灼华走过去关上了门窗,在壁橱里找到一件棉被,搬到床上为男人盖上。
“还有一炷香便可起针。”慕灼华擦了擦额角的汗。
男人伏在床上,侧过脸来,静静地看着慕灼华。
慕灼华从药箱里取出了一张纸,跪坐在地上,借着油灯的光认真地写着药方。她梳了男子的发式,但是一点都遮掩不住性别,倒是脸上的妆容掩去了女子的艳色,看起来只是普通清秀的少女,小小的脸,小小的手,胆子,却大得很。
慕灼华写好了药方,朝墨迹吹了吹气。
“你按这个药方吃半个月,应该会有些效果的。”慕灼华把药方放在了床头,估摸着时间,便为男人起针。
最后一根针拔起,男人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针眼会有些酸疼,正常的,明天便好了,注意保暖,多穿些衣服。”慕灼华收拾着药箱说。
男人穿上了衣服,拿起床头的药方,轻轻摩挲着纸张,神色复杂地看向慕灼华的背影。
慕灼华提起药箱走到了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正对上了男人探究的视线。
“你要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可以到花巷来找我,宋韵知道我的住处。”
“我叫慕灼华,灼灼其华的灼华。”
第八章
慕灼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的阴影里多了一个人。
“王爷!属下来迟,请王爷责罚!”
床上的男人和衣起身,心情复杂看着手上的药方和银子,忽地勾唇一笑。
“我原不知道,自己生得像个男妓……”
黑衣人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王爷!”
男人抬起手,揭下人皮面具,露出清隽雅致的面容,赫然便是定王刘衍。
“是这个面具有问题吗?”
黑衣人果断回答:“不,是那个女人脑子有问题。王爷,要不要属下杀了她,以防万一……”
刘衍淡淡一笑:“有什么万一,执剑,她刚刚救了我,我总不能恩将仇报。”
被称作执剑的黑衣人眼中杀意森森:“这个时机,这么巧合,万一这个人也是对方派来的呢?”
“让执墨盯着她,查查她的来历,若无可疑,便不要伤害她。”
执剑心中似还有些不服,但还是点头称是。“王爷,云想月已经死了,是中毒而亡。”
刘衍闻言,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背后之人,还真是机关算尽。执墨查到是谁把云想月的下落透露给我们的了吗?”
执剑道:“无迹可寻,查不到。”
“查过云想月的尸体和房间了吗,她是在何时何地下毒的?”
执剑更加难堪:“查、查不到毒药的痕迹。”
刘衍凝眉回想与云想月见面的细节。云想月原名袁惜月,是刘衍的副将之女。三年前,刘衍与袁副将定下诱敌深入之际,给袁副将留下了救援标记,让袁副将领兵支援,但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标记被人全部抹去,刘衍部队深陷包围,无处求援。此事袁副将通敌卖国的嫌疑自然最大,然而刘衍此战重伤昏迷半年,这半年间,昭明帝大怒问责,诛杀了不少人,袁副将一家却始终不见人影。三年来,他没有放弃过寻找袁副将的下落,但今天晚上,突然得到了这个消息,却也着实诡异。
刘衍暗中让人拍下云想月,支开众人与云想月见面。见面之前,刘衍的手下自然会检查过云想月,确定她没有携带毒药暗器。云想月见了刘衍之后,露出的惊惧之色不似作伪,显然她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与引刘衍前来的神秘人不是一伙。在刘衍的追问之下,云想月透露出一个讯息,那就是袁副将确实是受人要挟。三年前,云想月和她的母亲被人绑架,囚在一个山村,后来袁副将不知如何追查到了她们的藏身之地,带着她们母女杀出了重围,为了掩护她们母女逃走,自己却被追兵杀死。
“我不知道绑架我们的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父亲做什么。父亲带了人找到我们,为了掩护我们逃走,父亲带人引开了追兵。我和母亲逃走之后,才知道外面都在传说父亲通敌卖国,背叛了王爷,害得王爷险些丧命。母亲担心暴露了身份会遭到追杀,这几年一直东躲西藏,后来母亲病逝,我沦落青楼……我知道父亲对不起王爷,但他一定是被逼的!”
云想月说到此处,脸色越来越红,身子摇摇欲坠,刘衍惊觉不对劲,上前查看,却见云想月嘴角溢出鲜血,浑身剧烈颤抖。刘衍刚想开口喊人,忽然气血翻涌,浑身如坠烈火煎熬,一种细密尖锐的疼痛浸入骨髓深处,让他顿时失去了力气。
便在这时,外间响起了打斗声,刘衍知道自己落入陷阱之中,对方不知如何下了毒,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情急之下破窗而出,强忍着剧痛逃离,仓皇间躲入了小秦宫的柴房。三年前他中了北凉三皇子耶律璟的毒箭,那种毒药名为渊罗花,霸道无比,他刮骨疗毒,也只能减轻一半毒性。所幸刘琛身上带着一枚雪尘丹,雪尘丹乃神医燕离研制,能压制世间一切毒药,珍贵无比,整个陈国也仅剩一颗。雪尘丹能够压制毒性,却无法真正解毒,两种药性在刘衍体内达到一种平衡,而一旦平衡被打破,他便会受到毒性的侵蚀嗫噬,痛不欲生。
今晚云想月身上,定然有一种毒药,打破了他身上药性的平衡。刘衍的手下有精通毒理的谋士,但那人却未从云想月身上找到毒药。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刘衍冷然道:“那人以云想月的下落引我前来,设局杀我,着实谋虑深远,不过,却也暴露了他的存在——三年前的主谋,果然还没死。”
执剑飞上屋顶,与执墨会合。
“云想月这边,我负责追查。执墨,你去查一查那个叫慕灼华,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也太过蹊跷。”
执墨点点头。
执剑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若有异常,杀无赦。”
执墨眉头一皱:“是王爷的意思?”
执剑冷哼一声:“王爷心善,咱们需为他思虑周全。你方才让人查过大皇子的行踪了吗?”
执墨道:“一直在宫里,没有异常。执剑,你怀疑大皇子?”
“他知道王爷的毒,知道王爷的行踪,难道不是最可疑的人吗?”
执墨深深看了执剑一眼,叹了口气:“执剑,你的恨太深了。”
执剑冷冷看着皇城的方向:“支撑我们活下来的,不就是恨吗?我不知道背后主谋究竟是谁,但我相信,他一定姓刘。”
执墨道:“我只希望怨恨不要吞噬了你的理智。”
慕灼华回到家里已经是寅时了,天还暗着,她推开门进去,看到焦急的郭巨力正准备出门。郭巨力一看到慕灼华顿时哭了出来。
“小姐,你跑哪里去了,我醒来看不到你,都快吓死了!”
慕灼华疲倦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我去给人看病,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
“哪有人半夜看病的啊。”郭巨力擦着眼泪,忽然眼神一顿,被慕灼华袖子里掏出的两锭银子晃花了眼。“这、这么多钱!”
慕灼华笑着说:“人家给的钱多啊,巨力,我身上都湿了,你帮我打桶热水洗澡。”
郭巨力立刻高高兴兴地去烧水了。
不多时,一桶热水便烧好了。郭巨力帮着慕灼华擦洗头发,见慕灼华神色凝重,她虽然头脑简单,却也感受到了慕灼华情绪的复杂——赚到钱应该很开心,小姐不开心,那一定有问题。
“小姐,你怎么不开心的样子啊?”郭巨力担忧地问道。
慕灼华朝脸上泼了泼水,洗干净的小脸白里透红,清丽无双,乌黑湿润的杏眼眨了眨,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沉默了半晌,她才开口:“我今天去给小秦宫的姑娘看病了。”慕灼华避重就轻地说,“原来,她们过得很苦呢。”
是别人过得很苦,不是小姐很苦,郭巨力一听也就放下心了。
“小姐是想到四姨娘了吗?”郭巨力问道,“小姐不要难过,四姨娘那么美,一定在天上当仙女呢。”
慕灼华淡淡一笑,“是啊,在天上当仙女,多好啊。”
慕灼华换洗完,喝了一碗姜汤,觉得身上和肚子里都暖暖的,这才裹紧了被子睡觉。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乱糟糟地做了不少梦,梦里刀光剑影,她仓皇逃着,一不小心摔落悬崖,整个人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砰砰砰——”
外间门板被人用力敲打着。
郭巨力急急忙忙出去应门。
慕灼华眉头一皱,听着声音又急又凶,心觉事情不对,急忙穿上了衣服。
郭巨力看着涌了进来的捕快,顿时有些慌了。“你们、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捕快板着脸问:“慕灼华住在这里吧。”
慕灼华穿好了青衫衣服出来,正听到这句,便答道:“我就是。”
“跟我们走一趟京兆尹!”两个捕快说着就上前拿人。
郭巨力急了,拦在慕灼华身前:“你们无缘无故的,凭什么抓人,我们小姐又没有犯事!”
“没说你犯事,只是配合官府调查。”捕快冷着脸说,“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去了小秦宫,现在小秦宫发生命案,所有可疑人物都要接受调查!”
慕灼华呼吸一窒,按下了郭巨力的肩膀,对着她轻轻摇头。
“巨力别担心,我只是去配合调查的,问完话就回来了。”
捕快见慕灼华态度配合,便也不使用强硬手段了。
“跟我们走吧。”
京兆尹的牢房里,此时已经塞满了人了。
慕灼华跟在捕快身后一路走着,进了最后一间牢房,一开门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慕姑娘!”宋韵急切地跑上前来,“怎么你也来了……是我们连累了你。”
慕灼华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没事,也许问了话就让我们回去了。你先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宋韵脸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她压低了声音说:“云想月死了。”
慕灼华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不是昨晚的花魁吗?”
“是啊,云想月昨晚一支歌舞,竟让那么多人为她痴狂,今天早上云想月暴毙的消息不知道怎么泄露出去了,很多人堵在小秦宫门口,要妈妈给说法。”宋韵苦笑了一下,“妈妈也是吓懵了,她栽培了云想月一年,本指望这棵摇钱树,谁知道第一夜就发生这样的事。”
“昨天晚上云想月是和谁在一起?”慕灼华问道。
“这我们也不知道,只有妈妈知道吧,一些达官贵人做这种事都不会自己出面。”宋韵说着,压低了声音,在慕灼华耳边轻声说。
慕灼华想起素衣姑娘背上狰狞的伤势,不禁心有戚戚然。
慕灼华环视监狱,问道:“小秦宫的人,都在这里吗?”
宋韵道:“自然不是,小秦宫人很多的,这里也未必装得下。一些没有嫌疑的,就没带过来了。你昨天晚上去过小秦宫,他们便带你过来问话,有咱们姐妹给你作证,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第九章
监狱里的人一个个被传唤过去问话,过了大半天,才轮到了慕灼华。
问话的人有两个,一个文生打扮,另一个是捕头。
两人看了慕灼华的路引后,愣了一下:“你是举人?进京赶考?”
慕灼华微笑道:“回两位大人,正是。”
文生轻咳了一下,对慕灼华的态度也稍微缓和了一些。“你昨天什么时候去了小秦宫,把事情前后交代清楚。”
慕灼华作了个揖,缓缓道:“昨夜大约子时,我已在床上休息,忽然小秦宫的宋韵敲门,让我赶紧去小秦宫救人,我立刻便收拾了药箱同她前往。从我的住处到小秦宫走路大约是一刻钟。”
“到小秦宫后,我给素衣姑娘清理了伤口,花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红绡、绿苑、蓝笙三位姑娘过来,让我给她们诊治……”
“之后我又给五位姑娘把脉治病……”
“给她们看完病,前院有人来叫红绡姑娘,我便自己从后门离开了。”
慕灼华详细说明了见到的每个人,医治的时间,离开的时间,捕头对比了慕灼华和红绡的口供,确认没有问题。云想月的死亡时间前后,她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人证可靠。
文生写着慕灼华的口供,捕头又问道:“你昨晚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听到什么可疑声音?”
慕灼华脸色微红道:“我第一次踏足那种地方,也不敢多看,不敢多听。”
捕快善意地笑了笑,只当她是个脸皮薄的老实姑娘。
慕灼华举人的身份到底给她挣了不少好感,加上她憨厚老实的模样让人觉得可信,问完话,捕头便让人带她离开了。
慕灼华一走出衙门便吓了一跳,不知何时衙门外竟围了不少人,气势汹汹地要为云想月讨回公道。
郭巨力站在人群前排,一见慕灼华出来,顿时大叫一声,冲了上来扑进她怀里。
“小姐,吓死我了!”郭巨力抓着慕灼华的手臂哭喊,“我怕他们严刑拷打,小姐你受苦了!”
“你是不是戏本听多了,哪有什么严刑拷打。”慕灼华哭笑不得,“你家小姐我可是个举人,见官都可以不跪呢,他们没有为难我,只是问问话。”
郭巨力拉着慕灼华从人群中挤出,慕灼华回头看着激愤的人群,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京兆尹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只这一圈人口中就说了七八个版本的小秦宫花魁被杀案的“真相”,香艳凶杀,素来是百姓津津乐道之事。云想月昨夜刚刚崭露头角,今日便成了一缕芳魂,众人议论纷纷,逼迫着京兆尹给出一个答复。
郭巨力给慕灼华煮了猪脚面线说去祛除霉气,慕灼华饱饱吃了一碗,郭巨力又烧了热水给她搓澡。
“听说监狱里可脏了,耗子蟑螂遍地走,小姐你可得洗干净了。”
“轻轻轻点!”慕灼华疼得龇牙咧嘴,“你可是郭巨力啊,你这搓澡比严刑拷打还疼啊!”
郭巨力吹了吹慕灼华被搓红了皮肤。
“知道啦,小姐细皮嫩肉的。”
郭巨力轻轻给慕灼华沐浴,揉捏肩膀。慕灼华舒了口气,背着郭巨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忧愁。
“小姐,你说云想月事谁杀的啊?唉,云姑娘那么美那么美,怎么就死了呢?”
慕灼华勾了勾嘴角:“我怎么知道啊。”
郭巨力笃定地说:“我觉得小姐你一定知道,你那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慕灼华哧笑一声,得意洋洋地说:“这你还真说对了,我知道。”
“小姐你快告诉我,是谁杀的云想月?”郭巨力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
慕灼华附到郭巨力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郭巨力瞳孔一缩,双手捂住了嘴。
“不要说出去。”慕灼华郑重地说。
郭巨力用力点头。
深夜,万籁俱寂。
只有郭巨力的打呼声。
慕灼华心想,云想月的死,对花街的生意影响还是挺大的。
打更的声音敲过子时,外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慕灼华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子,对方神情有些僵硬。
“慕姑娘,麻烦你走一趟,有个病人想见你。”
慕灼华微笑着点点头:“我准备好了,走吧。”
对方怔了一下,看了一眼慕灼华的打扮,发现她深更半夜,竟然衣着打扮齐全,甚至药箱也早就准备好了,似乎早就料到半夜会有急诊。
男子领着慕灼华上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的小巷里。
终于是男子先忍不住开口。
“慕姑娘,你就不问是去哪里吗?”
慕灼华笑着说:“不管是哪里,只要是病人,我都会去的。”
男子噎了一下,又问:“你就不怕,是陷阱?”
慕灼华又笑了:“我手无寸铁,身无分文,你要是图谋不轨,早就下手了,我还怕什么陷阱呢。”
男子沉默了片刻,问:“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慕灼华道:“我想问的,你不会回答,也就没必要问了。”
终于把话说死了。
两人来到小秦宫后门,门没有锁,一推就开,男子领着慕灼华来到小院里,慕灼华看了看闭着的房门,是昨晚那个男子住的地方。
“进去吧。”
慕灼华笑了笑,上前两步,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今日这房间显然与昨日了一些不同,虽然还是一样的陈设,但分明是仔仔细细打扫过了,干净得一尘不染。
房间中间的桌子上点燃了一盏油灯,一灯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而其他地方影影绰绰的,看得并不清晰,只隐约能见一个轮廓。
慕灼华低着头走进去,关上门,二话不说,砰的一下,跪倒在地。
“王爷饶命!”
阴影中传出一声低低的闷笑。
脚步声由远及近,慕灼华头压得低低的,虽然看不到,但她知道那个人站在了自己身后。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男人的声音温润而醇厚,本就十分的好听,因微微压低了声调,更平添了一丝暧昧。
慕灼华整个人蜷在地上,像只蜗牛一般。
“回王爷的话,昨天晚上就知道了。”
“本王哪里露出了破绽?”
慕灼华心里翻了个白眼——全身都是破绽……
“首先,是手上的茧子。王爷的茧子在虎口和掌心,还有中指和食指指腹之间,这是用枪、刀和弓箭才会留下的痕迹。王爷指节有力,茧子虽在,但明显变薄,显然曾经武艺高超,但已生疏不练了。”
“第二,是王爷背上的伤,王爷背上的伤疤狰狞,可见曾经深可见骨,却又愈合良好,只剩下极浅的疤痕,这种伤,非圣药难以医治,能用这么好的药,必然身份尊贵。”
“第三,王爷体温极高,全身泛红,脸色却始终不变,显然是人皮面具的缘故。”
“第四,王爷身上穿的是粗布衣服,却不合身,显然不是您自己的衣服,而真正属于您的衣服,是……是亵裤……”慕灼华说着顿了顿,脸上有些发红,“亵裤的面料是贡品,江南绸缎庄所出,能用这种布料的人,屈指可数。”
“第五,您虽然穿了别人的衣服,熏香却留在了身上,这种香味是千金难买的伽罗香,南朝奇珍,这种香味可安神、阵痛。”
“综合以上五点,这世上只有一人满足条件,就是定王殿下。”
慕灼华说完,房中便陷入了久久的、尴尬的沉默之中。
许久之后,刘衍才轻轻开口:“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却在本王面前演了出戏?”
慕灼华头皮发麻,嗓子发紧:“草民贪生怕死,当时只想着装傻蒙混过去,想来定王殿下心存仁厚,不会对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夫斩尽杀绝。”
刘衍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好一个贪生怕死,心地善良的大夫,你为何不加上一句——狡猾透顶、胆大包天呢?你看穿了本王,本王却险些叫你蒙混了过去。你既然昨天装作没认出本王,为何京兆尹问话的时候,却故意隐瞒见过本王的事。”
慕灼华老实答道:“草民斗胆猜测,王爷为人谨慎,必然会让人追查草民,草民表现稍有异常,恐怕就会被灭口。京兆尹问话,草民若说出遇见王爷之事,一则,小秦宫找不出这号人,草民百口莫辩,二则,王爷为了灭口,必然会杀了草民。所以,草民不能说。但是草民若不说,王爷的手下必然会明白,草民识破了王爷的秘密,同样会惹来杀身之祸。”
刘衍点头:“不错,执墨本来想杀了你。”
慕灼华道:“草民怕死,所以又想了一个法子,草民谎称知道杀死云想月的凶手是谁。王爷的出现,云想月的死,必然有所关联,王爷应该也想知道凶手是谁吧。”
刘衍道:“所以为了知道凶手是谁,执墨就不会当场杀了你,而是会回报本王,如此一来,你就有了一线生机。”刘衍眼神一动,“你料定见到本王,就有机会逃脱一死?”
慕灼华讪笑道:“总归要试试嘛。”
“你如此聪明,何不猜猜,能不能活过今晚?”刘衍笑吟吟问道。
慕灼华厚着脸皮梗着脖子说:“王爷昨日不杀我,便是看我善良老实,今日见我,不但善良老实,还有几分小聪明,为人又十分乖巧懂事,就更舍不得杀我了。”
刘衍忍着笑意道:“只这些,还不足以让本王放了你。”
慕灼华在心里叹了口气,诚恳说道:“王爷若不嫌弃,草民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好。”刘衍道,“既然你说了,你知道杀死云想月的凶手,那这件事,就交由你来追查,若查出来,可见你确有几分本事,本王惜才,饶你性命,否则……”
“全凭王爷处置。”慕灼华叩首道。
“好了,起来吧。”刘衍抬了抬手。
慕灼华松了口气,捏了两下跪得有些酸麻的膝盖,踉跄着站了起来,却还是一副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
“上前两步,抬起头来。”刘衍道。
慕灼华立刻听话地走上前,微微抬下巴,眼睛却看着地板,不敢往刘衍脸上看去。
“你不敢看本王?”刘衍好奇问道。
慕灼华老实道:“王爷没让草民看,草民不敢看。”
刘衍轻笑一声:“不必一口一个草民,本王也非毒蛇猛兽,你既要为本王办事,总该知道本王长什么样。”刘衍说着顿了一下,带着揶揄的语气说道,“是否如你所说,年老色衰。”
慕灼华闻言,干笑两声,睫毛轻轻颤了颤,抬眼看向刘衍。
灯光昏黄暧昧,让男人的轮廓也柔和了起来,他的容颜清隽温雅,漆黑幽深的双眸审视着慕灼华,仰月唇微微翘起,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慕灼华本以为,传说中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残忍如虎的定王,会是一个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男人,没料到是个有些瘦削,眉眼又如此温柔俊美的男人。
不过脱了衣服,身材还是挺好的——慕灼华失神地想到他肌理漂亮的裸背,还有细窄的腰身,以及隐没在亵裤下挺翘的臀部。
刘衍留意到慕灼华微微走神的双眼,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
慕灼华脸上一红,忙垂下眼说:“在想王爷生得真好看。”
刘衍轻笑道:“本王现在可不大敢相信你的话了,看你生了一副老实模样,心眼却是不少。”
慕灼华诚恳说道:“那是王爷不了解我,王爷以后了解我了,自然会知道,我是个表里如一的老实人,心眼虽多,心地却是挺好的。”
刘衍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慕灼华急忙跟了上去。
“王爷,咱们现在是不是要去云想月的房间?”
刘衍看了一眼身后的慕灼华,点点头道:“她的尸体我让人放在远处没有动,你随我上去看看。”
第十章
云想月作为小秦宫的花魁,住的自然是小秦宫最好的房间,独门独院,雕梁画栋,还带汤泉。
出事的地点,在二楼房间,而云想月的尸体,被摆放在床上。
慕灼华仔细查探了尸体,因为气温低的缘故,尸身没有腐烂,只是出现了些许瘢痕。慕灼华皱着眉头检查了尸体,又检查了整个房间的器具。
刘衍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慕灼华来来回回找线索。
最终,慕灼华来到刘衍身前,俯首道:“王爷,能不能让我探探您的脉象?”
刘衍没有说话,放下茶杯,伸出了手腕。
慕灼华手指搭在刘衍脉搏上,皱眉凝思,片刻后收回手,说道:“王爷的脉象非常奇怪,体内有两股气胶着,若要知道王爷中了什么毒,还须先了解王爷的既往病史。”
刘衍道:“告诉你也无妨,本王曾经中了一种毒,是来自西域的渊罗花。”
慕灼华大惊:“渊罗花!”
刘衍挑了下眉梢:“你知道?”
“书上读到过,以为是假的,原来世间真有其物。”慕灼华回忆道,“渊罗花生在深渊之下,蛇虫聚集之地,表面似花,有巴掌大,根茎却能蔓延三十米。渊罗花名为花,其实是一种动物,它的根茎其实就如章鱼的八爪,能在土中穿梭,吸食动物的精血,吸收毒兽的腐尸与毒性。它的毒性都聚集到了花蕊上,成年之后杀死,捣碎,以秘法调制,可得奇毒渊罗花。这种毒药不是来杀人的,是来折磨人的,它就像渊罗花的根茎一样在人体内生出触角,扎遍全身血脉,吞噬精血骨髓,让人痛不欲生,中渊罗花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刘衍细细端详慕灼华,点头道:“你说的,丝毫不差。”
慕灼华不可思议地看着刘衍:“王爷中了毒,却活了下来?渊罗花是没有解药的啊!”
刘衍轻描淡写道:“本王中的是毒箭,中箭之后,立刻察觉到了毒性,便拔下箭头,刮开骨头表面的毒素,减轻了一半毒性。”
慕灼华倒抽一口凉气:“王爷真汉子……这不比渊罗花之毒好受。”
“之后,本王服用了另一种丹药,名为雪尘丹。”
慕灼华茫然道:“这个……我都没听说过。”
刘衍道:“你自然不知道,雪尘丹世上仅有两颗。大约五十年前吧,本王的皇祖母崇光女皇在位时,凤君裴铮亦是身中奇毒,神医燕离穷尽毕生心血,才制出了两颗雪尘丹,雪尘丹可以压制世间一切毒性,裴凤君便是靠着这颗丹药压制了毒性,多活了二十年。那之后,雪尘丹就只剩下一颗,是陈国皇室的珍宝。当年本王带大皇子出征,太后担心出什么意外,让大皇子带上了雪尘丹,本王中毒昏迷之时,大皇子将雪尘丹给我服下,这才压制住毒性。”
慕灼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王爷体内两股胶着的气,就是渊罗花和雪尘丹。如此想来,昨夜王爷体内气血沸腾,经脉混乱,便是两股势力失衡导致了。”
刘衍点点头:“不错,但云想月身上查不出毒药,她虽然是中毒而死,但已查明不过是普通的砒霜,而且这种毒无法传递到本王身上。”
慕灼华笑道:“我原来还有些疑惑,此刻便是真正明白了。王爷请随我来。”
慕灼华转身走到云想月尸身前,刘衍站在旁边,看着慕灼华拉开云想月的衣襟和袖子,用力撕下来一截,放在鼻间嗅了嗅。
“这味道已经淡去很多了,但还是依稀可辨。”慕灼华说道。
刘衍目光落在那块薄薄的布料上。
“你的意思是,毒药在衣服上?”
慕灼华摇摇头:“不是毒药,是补药。王爷陷入了误区,以为只有毒药才能打破毒性与药性的平衡,其实不然,毒和药本是一家,用对了毒就是药,用错了药就是毒,打破王爷体内平衡的,很可能是一种至补之药,名为还阳散。”
慕灼华徐徐解释道:“这个味道非常淡了,但我仍然能够辨别出其中几味主药的气味,包括鹿茸、雪阳参、灵芝,最重要的一味,是至仙果。至仙果三十年成熟,果实可入药,有肉白骨活死人的奇效,最奇特的地方,在于它不用口服。有些濒死之人是无法吞服药物的,还阳散是以鼻进食,呼吸与涂抹,皆可起药效。而这药性也凶猛无匹,能一瞬间强化人体内的精气血,尤其是习武之人用了这药,立刻便会感到血液沸腾。王爷本是习武之人,气血本就旺盛,吸食了还阳散,瞬间便会感觉到血液沸腾,有经脉灼烧之感。雪尘丹与渊罗花的平衡,也会因为这股药性的加入而瞬间破坏。我昨日为王爷施针,就是卸除这股多余的精气,让雪尘丹和渊罗花重归平衡。”
刘衍听完慕灼华的叙述,眉头深锁,道:“你认为,这还阳散又是从何而来?”
慕灼华道:“配置还阳散所需的药材都十分珍贵,而且难度极高,十次也未必能成功一次,能耗得起这种折损的,恐怕只有……”
慕灼华话不敢说完,但刘衍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太医院。”
慕灼华道:“恕小人直言,下毒之人,还是非常了解王爷身体病情的人。”
刘衍沉默不语,缓缓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慕灼华静静跟在身后,偷偷打量刘衍的侧面。
越有钱的家庭越复杂,这一点,身为江南首富的庶女,她可是深有体会的。
那天晚上,刘衍什么话也没有再多说,就放慕灼华离开了。
带慕灼华去的人,又将慕灼华护送回了家。
慕灼华看着年轻沉默的剑客,问道:“你就是执墨吧。”
执墨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慕灼华又道:“定王既然见我,想必你们已经把我的底细查清楚了。”
“你是江南首富慕荣的庶女,排行第七,生母早逝,平平无奇,十八年来从未出过淮州,今年初五第一次入京。”执墨不带感情地复述自己查到的信息。
慕灼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所以你们就觉得我不可能和幕后主使有什么联系,只是倒霉又意外地卷进了这次的事件中。”
执墨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点头工具。
“那你还会杀我吗?”
执墨不答。
慕灼华自言自语道:“应该是不会吧,我只是帮定王找到了下药的方法,在没有印证和找到真凶前,应该还会留着我的命吧。”
慕灼华说的,正是执墨心中所想。
慕灼华又道:“我这人胆小怕事,是绝对不会泄露今日之事的。如此说来,我也算是定王麾下的编外人士了,执墨兄弟,咱们可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吧,我有个事想拜托你。”
执墨绷着脸没有回答。
慕灼华说:“能留个联系方式吗?”
终于走到了家门口,执墨停驻了脚步,转身面对慕灼华,认真说道:“姑娘脸皮着实厚。”
说罢身影拔地而起,消失在夜幕之中。
慕灼华与刘衍的会面并没有让郭巨力知道,她回到家时郭巨力仍在呼呼大睡,嘴里念叨着不知道是鸡爪还是鸡胗,想来梦得很甜美。
慕灼华蹑手蹑脚地换上了寝衣,躺在床上闭目复盘,回想自己在刘衍面前的表现可有疏漏之处。在识破刘衍身份的那一刻,她脑海中就极快地转过了无数种应对方式,最终选择了装傻。没办法,那种时候她只能赌了,赌定王刘衍还有点人性,她竭力表现自己的善良与老实,怎么说也救了刘衍一命,他不至于卸磨杀驴吧。回家之后她装作疲倦睡着,其实一直清醒着,就怕被人暗杀在睡梦之中,好在是平安过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便遇上了云想月被杀之事,她不能暴露刘衍的存在,迫不得已就只能暴露了自己。为了不被灭口,她从装傻转向了卖弄。一个人总得有点价值,才不会被像虫子那样随意捏死。她想尽方法,转危为机,然而这中间的每一步都是在拿命去赌。
呼——
慕灼华舒了口气,眼下总算是没有了生命危险,而且还抱上了定王的大腿,从此平步青云,不料定王这人也是抠,用完就丢,怎么说她不但救了他一命,还帮了他一个大忙呢,好歹算他麾下的编外人士吧,竟然也不给点好处。
慕灼华支着下巴叹气。
刘衍看着桌上的一纸资料——江南慕家,庶女灼华。
刘衍想起慕灼华那双乌黑湿润的杏眼,平日里看人时是十二分的天真老实,纯良无害,让人对她毫不设防,心存怜惜,直到今夜,她才展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
不,这也未必就是她的真面目。
江南慕家,刘衍自然是知道的。刘衍被封为定王,封地乃是陈国最富庶的所在——江南府。而淮州,便是江南府的首城,也是江南定王府的所在。
慕荣子女无数,妻妾成群,家庭关系错综复杂,庶子女明争暗斗,不难想象年幼丧母的慕灼华生存之艰辛,而在这般环境下,仍叫她考上了举人,而慕家竟无一人知晓。
资料上写,慕灼华乡试考中二十几名。这个名次,不显山不露水,以那小姑娘的本事,未必不能更优,恐怕是为了不张扬吧。
慕灼华此番进京,还带了一个侍女,名为郭巨力。这个名字,刘衍乍看之下有些熟悉,叫巨力的姑娘实在不多见,他稍稍一想,便想到了那日文铮楼上看到的一纸对话。当时他并不知道主仆二人的全名,却看到纸上写其中一人称呼对方为“巨力”。
想来那巨力口中的小姐,便是这慕七小姐,慕灼华了。
刘衍摩挲着纸上的灼华二字,不期然地想起那夜犯病,慕灼华为他医治的情形。小姑娘费了不少劲才把他扶上床,他半个身子压在她肩上,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他知道这是一种酒的气味,叫桃花醉,是定京女子喜爱的甜酒,定王府里的丫鬟们年节时也会偷偷喝上一壶,他却不知道,这廉价的甜酒混合了少女的馨香,竟成了如此清甜的味道。
刘衍笑着松开了手——不过是个有趣的小姑娘罢了。
书房外响起了执墨的声音。
“王爷,执墨求见。”
刘衍收起了纸道:“进来。”
执墨进了书房,关上房门,半跪下来:“王爷,属下追查了还阳散的来源,问遍了所有民间神医和宫廷御医,没有一人听过此药来历。”
刘衍眉头一皱:“有没有查过太医院历年来的药方?”
执墨道:“查过了,确实没有。”
执墨见刘衍沉默不语,忍不住开口道:“王爷,会不会是慕灼华胡诌的。”
“药方之事,难以胡诌。”刘衍摇摇头。
“难不成这药方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执墨不解道。
刘衍一笑:“想不到,最大的线索,竟然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第十一章
春色悄悄染上了枝头,推开窗不经意便看到几丝新鲜的青葱嫩绿,让人心情大好。
郭巨力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展露笑容,这才回过身去拉扯赖床的慕灼华。
“小姐,你昨晚做贼了吗,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床,再迟就赶不上浮云诗会了。”
慕灼华懒懒地站起身来,仿若无骨地趴在郭巨力肩上,愁眉苦脸地说:“我又不擅长写诗,浮云诗会定然少不了诗魔沈惊鸿的身影,其他人去了都是自取其辱,还不如让我在家里多睡一会儿。”
浮云诗会据说是城外浮云山每年佛诞日都会举行的诗会,赶考的学子们风度翩翩,流觞曲水,寄情山水与诗词,尽显文人雅兴,但今年有了沈惊鸿这个异类,只怕会有不一样的风景。就为了一睹沈惊鸿的风采,今年出门踏青的人比往年又多了不少。连郭巨力这个不信鬼神,不懂诗词的小丫头都兴致盎然地要去凑热闹。
近来沈惊鸿的名声越发响亮了,他的诗词文章传遍定京,一时之间定京纸贵,人人追捧。文人圈里大骂沈惊鸿有才无德,恃才放旷,毫无文人的风度,与他辩论的人无一不是受尽奚落,他的诗词又有蛊惑人心的魔力,一时悲痛欲绝,一时又狂放不羁,一时缠绵悱恻,一时又豁达洒脱,让人又爱又恨,传唱不止,因此便有了诗魔这个称号。
会试尚未开始,这会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到时候谁若夺了他会元的位子,只怕定京一半人都要闹起来了。
郭巨力虽是小丫鬟,却叫慕灼华宠得性子不小,才不理会慕灼华的撒娇,打定了主意是要去浮云诗会。
“小姐就是诗文不好,所以才要去学学嘛!再说了,今日可是佛诞日,据说浮云寺很灵的,所有学子这日都会去上香祈求会试高中。”
慕灼华哈哈一笑:“人人都去求,可榜上的人数却是有限的,叫菩萨保佑哪个,这是为难菩萨啊。”
郭巨力煞有介事地说:“自然是保佑最诚心的那个,小姐,我下半辈子可就靠你了,你精神点,别叫菩萨看了生气。”
这天的天气着实很好,太阳温暖而不刺眼,清风徐来,伴随着早春的芬芳,那清甜中裹挟着几缕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满满的都是蓬勃的生机。慕灼华和郭巨力走在野花盛开的小路上,这些天来笼罩着自己的阴霾不知不觉被春风和花香都吹散了,两个人追逐打闹着,一路欢声笑语。
两人赶到浮云山的时候,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香火鼎盛,烧香的人挤挤挨挨的,也不知道菩萨能不能听清楚每个人的需求。
慕灼华抬手遮阳,叹为观止:“都说功名利禄为浮云,但这浮云啊,谁都想多多益善,跑来浮云寺求浮云,还真是有想法。”
郭巨力买了香,凭着一身蛮力在人群中来去自如,为慕灼华开疆拓土。
“小姐,跟我来!”郭巨力凭实力抢到了最佳上香点,“你跪在这,菩萨一眼就看到你了!”
慕灼华被郭巨力推着跪在了蒲团上,仰头看着面容慈悲的菩萨,拈着香在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拜倒。
旁边的郭巨力闭着眼碎碎念着:“菩萨啊菩萨,你一定要保佑小姐高中会元,不行的话榜眼也可以。你还要保佑小姐身体康泰,无病无灾。让小姐每天开开心心的,不要难过烦恼。”
慕灼华调笑道:“你就花了十个钱,就向菩萨求了这么多,未免太贪心了。”
郭巨力想了想:“菩萨,我没什么钱给你,不过我可以做牛做马报答你。”
慕灼华心头一热,揉了揉郭巨力的脑袋,笑道:“那可不行,我前天给你做了卤猪蹄,你还说要给我做牛做马,怎么就见异思迁了。”
郭巨力撅着嘴:“小姐,你这是为难我巨力啊,罢了,有个先来后到的,我下辈子再给菩萨做牛做马吧。”
慕灼华笑着起了身,走向香炉。
郭巨力追了上去:“小姐,你跟菩萨许了什么心愿啊。”
慕灼华头也不回道:“今天佛诞嘛,自然是愿菩萨生辰快乐了。”
慕灼华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声似曾相识的轻笑声,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慕灼华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不等她想追上去,便被人群给推着走散了。
浮云山上两大景,除了浮云寺,便是流云亭。流云亭正是浮云诗会举办之处。
流云亭在山巅,亭子不大,只能容十来人坐下,而流云亭外便是一大片空地,每年到了浮云诗会举办之日,便会有人在空地上放置满蒲团,供学子们落座。定京城中有名的文豪大家会受邀来到亭中,作为点评人点评与会学子的诗文。
慕灼华和郭巨力来得比较迟,今年的诗会人又特别多,因此到了流云亭外,早已经无插足之地了。场内的蒲团坐满了穿着文士服的今科考生,亭内坐了不少人,远远地却看不清是谁。
慕灼华扫了一眼,发现流云亭外站着不少士兵,顿时怔住,拉住了旁边一人问道:“今日流云亭来了哪位贵人?”
那人头也不回地答道:“大皇子殿下来了!”
慕灼华恍然。
这位大皇子,据说是非常喜欢诗文的,尤其喜欢边塞诗和军旅诗。当今昭明帝据说是个温文之人,性子极好,皇后也是端庄文静,而大皇子刘琛却是个尚武好战之人,民间传说,是因为刘琛自小与定王刘衍亲近,自刘琛记事起,刘衍便一直在军中打仗立功,听闻的都是定王战神般的事迹,自然对刘衍满心崇拜,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刘琛对刘衍的感情异常亲近,当初刘衍身陷埋伏,军中将士不出,就是刘琛带着亲兵驰援,救出了刘衍,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今日大皇子毫无预兆地突然驾临,打乱了诗会的步调,知道大皇子喜好边塞诗和军旅诗,那些准备了满肚子的风花雪月好诗好词都用不上了,士子们只能临时咬笔想新诗文。
流云亭中不时有佳作传出,便有人站在亭外高声朗诵诗文,以供众人赏析。郭巨力虽然不懂,却觉得很厉害,转头一看,却见慕灼华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不满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小姐,听他们说这位大皇子是很看重诗文的,你若诗文不好,到时候岂不是吃了大亏了,你多听听别人的诗文学学呀。”
慕灼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诗词歌赋讲究天赋与灵感,我是没有这才气了,不过我有别的门路。”慕灼华说着拍拍郭巨力的肩膀,“你在这听着诗文,熏陶熏陶,说不定你天赋比我强呢。”
慕灼华说着就要脚底开溜,郭巨力喊道:“小姐,你去哪里啊?”
慕灼华头也不回地说:“我再跟菩萨拜拜。”
郭巨力欣慰地点点头:“小姐也算是长进了。”
慕灼华走出了人群,却没往浮云寺去,而是往人少的后山方向跑去,一直走了一里地,才停下了脚步,左右张望。
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林中走出。
慕灼华迎了上去,一脸谦卑讨好:“拜见王爷。”
今日刘衍依旧戴着那张五官平庸模糊的人皮面具,但这身段背影,在人群中依然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慕灼华一看便知。
刘衍兴味盎然地看着慕灼华:“你为何来后山?”
慕灼华道:“我寻思着,王爷给我露个后脑勺,莫不是暗示我后山见的意思?”
刘衍唇角微扬:“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慕灼华道:“好吧,我其实是觉得除了后山,其他地方都太过拥挤,王爷应该不会想在拥挤的人潮中与我谈事吧,便来后山碰碰运气,看来我的运气真是不错。”
“你也信运气这等虚无之事?”刘衍却是不信,“本王方才见你对菩萨可一丝虔诚也无。”
慕灼华辩解道:“王爷这是冤枉我了,人人都香菩萨求富贵,只有我祝菩萨生辰快乐,这般算来,我才是真正对菩萨好的人呢。”
“那为何人人都向菩萨求富贵,你却不求?”
慕灼华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眼巴巴看着刘衍:“向菩萨求不如向王爷求,主考官就在眼前,小人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刘衍失笑摇头,转身便走。
慕灼华急忙追了上去。
“王爷,你找我可是有要事?”
刘衍边走边说道:“今日本王本不是专程来找你,不过既然凑巧遇到了,便想问问你。那个还阳散的药方,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慕灼华道:“这药方是我小时候听我母亲说过的,不过她知道的药方也不全。”
刘衍惊讶地看向慕灼华:“那你可知道……本王让人问遍所有名医,无一人听说过还阳散。”
慕灼华也有些诧异。
“太医院也没有吗?”
刘衍反问道:“你为何认为太医院会有药方?”
慕灼华道:“还阳散的完整药方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就仅知的几味药便十分名贵。一种新药方要配置成功,绝对不是一次两次能成的,而是经过许多次的失败才能试出最合适的比例。还阳散配置一副,不包括至仙果,便需要几百金,要从无到有研制出来,便需要投入数千金的损耗,除了太医院,还有哪个神医能这么财大气粗?而且这药方,我也确实从未在民间见过,便猜测太医院才有这药方。”
刘衍道:“然而太医院所有药方都查过了,确实没有你说的还阳散,或许你母亲说的有误。”
“不可能。”慕灼华断然摇头,“虽然我母亲也忘了自己从何处听来,但她对童年之事记忆不多,因此能够记住的少数几件事,反而加倍清楚。她能把还阳散的药性说得这么清楚,可见是确有其事的。尤其是至仙果……对了,至仙果!”慕灼华眼睛一亮,“王爷找不到还阳散的药方,不如找找至仙果的来源和消耗。至仙果也是十分稀有,只在天山之巅生有三株,三年才能结果一次,至仙果生食便有奇异药效,基本只在各国皇室中才有。”
刘衍怀疑地看着慕灼华:“那你如何能一闻便知云想月身上有至仙果的味道。”
慕灼华脸上一红,干咳两声:“这个嘛……王爷知道的,小人出身江南慕家,家父有钱又风流,听人说至仙果入药可以壮阳,便重金求得一颗,我这才有幸能见识到……”
刘衍失笑道:“你倒是沾了慕家的光,什么奇珍异宝都见识过。”
“这个不重要。”慕灼华转移话题,“王爷可以查查宫中至仙果的出入,便能有些眉目。”
刘衍道:“这是一条线索,另外……”刘衍目光落在慕灼华脸上,“你也很可疑。”
慕灼华眨巴着杏眼,一脸无辜。
“为什么这张药方世上只有你们母女知道,你的母亲究竟是什么人?”
慕灼华老实交代:“不瞒王爷,我母亲人称顾一笑,但这并不是她的本名。她年幼之时家里遭逢了巨变,大受打击,便忘了许多事情,因为长得貌美,被人卖进了烟花之地,取了花名顾一笑。”
这信息实在有限,刘衍眉头微皱,说道:“我会另外派人去查这条线索。”
“嗯嗯!”慕灼华连连点头,眼睛又大又亮,讨好地望着刘衍,“王爷,我可是你的人啊!”
刘衍噎了一下,皱着眉头看慕灼华。
慕灼华紧接着道:“既是如此,王爷也多提携提携小人嘛。”
刘衍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慕灼华:“你想要什么好处。”
慕灼华道:“王爷可知今日大皇子来了浮云诗会。”
刘衍道:“他向来喜好诗文,这并不稀奇。”
慕灼华不以为然:“按说他身为主考官,是该避嫌的,可他却来了,这其中定然有所图谋。”
“你接着说。”
慕灼华笑嘻嘻道:“近日来,沈惊鸿的名声可不太好。”
刘衍眼中闪过一丝锐意,笑意敛起:“怎么扯到他身上了?”
“像惊鸿公子这样有才华的人,却着实肆意妄为了一些,靠着打脸在定京把名声混大了,却在文人圈里把名声混臭了,以后毕竟是要为大皇子效力的,大皇子自然是要提携他,让他的名声又响又好才是。今日这浮云诗会的盛况远胜从前,大皇子又亲自驾临,想必是要助沈惊鸿扬名雪耻。沈惊鸿已经证明了他的文才与口才,却还没有证明他的文人气节,试问还有什么比边塞军旅诗更加让人热血沸腾,肃然起敬的呢?”
刘衍凝视着慕灼华,不由得又看重了她几分。
“王爷啊,大皇子对他的人可上心了,您也对我好些呗。”慕灼华眨巴眼。
刘衍又收回对她的看重。
慕灼华对着手指道:“近来定京什么东西都涨价了,尤其是笔墨纸砚,小人虽然是慕家的人,却是不得宠的庶女,来定京也没带多少钱。这几日好说也帮了王爷一点点小忙,别的不说吧,那晚上的诊金小秦宫的姑娘们都给了两锭银子……”
慕灼华话没说完,一张银票便飘了下来,慕灼华急忙接住了,定睛一看——五百两!
“多谢王爷!王爷出手就是阔绰!”慕灼华喜不自胜笑容满面地把银票收进怀里,“下次犯了病尽管找我!”
刘衍嘴角抽了抽,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甩甩袖,扭头就走,一步不停。
第十二章
慕灼华哼着歌回到流云亭,已经错过了高潮部分了。场外观众兴奋而热切地讨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幕,慕灼华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来来去去都是“沈惊鸿”三个字。
郭巨力见慕灼华来了,埋怨道:“小姐,你怎么才来啊,刚才惊鸿公子温酒斗诗战群儒,可精彩了!”
慕灼华笑眯眯道:“我去拜菩萨了嘛,这才一会儿没见,你就改口叫惊鸿公子了?”
郭巨力两眼放光,满是崇拜:“他好厉害啊,方才十几个人与他斗诗,他不紧不慢地倒了杯酒,双手执笔,左手写诗右手写词,酒还没凉,他就写了十首诗词,篇篇都是惊世之作,豪气干云!”
慕灼华侧目道:“你也学了不少词嘛,都四个字四个字的。”
郭巨力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看来这诗魔的名声得改口了啊。”慕灼华若有所思道。
“这你也知道了啊,现在大家都叫他诗圣了。”郭巨力满脸憧憬,忽地脸色一变,“小姐,大事不好!”
慕灼华一惊:“我怎么不好了?”
郭巨力严肃道:“定京的纸又要涨价了,咱们多囤点吧。”
慕灼华哈哈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你看看这个。”
慕灼华说着将五百两的银票塞到郭巨力手中,郭巨力低头一看,嘴巴张得老大,不敢置信。
“这……这……”郭巨力吓得赶紧把银票塞到怀里,脸色发白地看着慕灼华,“小姐,伪造银票,是要杀头啊……”
慕灼华翻了个白眼,弹了下郭巨力的额头:“你想什么呢,这可是真的。”
郭巨力不信:“你哪来这么多钱!”
慕灼华道:“我刚才不是拜菩萨嘛,许是菩萨见我诚心,竟叫我捡到了钱。”
郭巨力仍是一脸狐疑:“这可不是一两二两,五百两啊。”
慕灼华点头道:“是啊,你看今日山上那么多名门贵族,他们身上也没零钱,你看我父亲,难道出门会带碎银子吗?随便掉一张都是几百两。”
郭巨力听了,深以为然:“那是,老爷身上就不带低于五百两的银票。”
“所以啊,我就是运气这么好,捡到了一张五百两的。”慕灼华洋洋得意。
郭巨力仍有疑虑:“那……咱要不要找到失主啊。”
慕灼华摆摆手:“能有这么多银子丢的人,也不会在乎这五百两,我父亲什么时候会因为丢了五百两心疼。”
郭巨力又被说服了。
慕灼华双手合十道:“丢了钱的人,一定是对菩萨不敬,所以菩萨就让我捡到了钱,这一切都是菩萨的安排。”
郭巨力简直心服口服,小姐果然是最接近神仙的人,就是能明白菩萨的心意。
主仆俩心满意足地下山。
郭巨力说:“小姐,明年我也要祝菩萨生辰快乐。”
慕灼华:“哈哈哈哈哈……”
为着慕灼华捡了五百两,郭巨力置办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笔墨纸砚也买了两大筐,比平时买的档次都高了不少,五百两一眨眼就去了几十,剩下的叫郭巨力分成了几份,藏在了家里每个让人想象不到的角落。
慕灼华边啃着蹄子边说:“巨力啊,别到头来你自己给忘了。”
郭巨力认真道:“别的能忘,这个可忘不了的,我每天查看一次。”
慕灼华噗的一声笑出来:“别废这个心了,等着小姐带你飞黄腾达,以后咱出门都不带五百两以下的票子。”
郭巨力翻翻白眼:“小姐你就吹吧,菩萨还能让你天天捡钱呢。”
慕灼华笑而不语。
她和定王如今关系说不上牢靠,一开始她还是有些惧怕这个传说中的大魔神,不过这几次三番试探下来,她大概可以确定一件事——定王不但不嗜杀,还有点好说话。
她今日既给定王展现了她的长,也给他卖了自己的短——一个有点本事又贪财的下属,用起来会更顺手。
慕灼华从她父亲那里明白一个道理,对大人物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两人相识不久,关系微妙,若是得寸进尺想让定王如大皇子那般捧她,定王必然会心生不满,而只是要些银钱,他定然给得爽快,同时也会产生“这人好打发”的错觉。定王得到安心,她得到钱财,各得所需。
接下来,定王应该会同时追查三条线索。第一,是至仙果的记录,第二,是顾一笑的身世,第三,是袁副将的尸骸。
慕灼华并不清楚自己生母的身世,甚至顾字都未必是她的真姓,但母亲失忆后竟然还记得许多医理,可见这是家庭自幼熏陶,慕灼华猜测她的外祖父极有可能与太医院有关。但这一点,她没有告诉定王,毕竟这事她自己都不清楚,万一定王查出来发现她外祖父就是谋害他的人,一回头把她杀了怎么办?
慕灼华寻思着,自己得赶快去查母亲的身世了,起码得赶在定王之前。
春闱之期渐近,定京里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一种紧张的气氛在读书人之间蔓延。
慕灼华是唯一一个例外,别人都在闭门读书的时候,她却在四处晃荡。
慕灼华记得小时候顾一笑给她讲过的一些事,那都是一些碎片般的回忆,却深深印在顾一笑的脑海里。
顾一笑记得,她小时候很怕她的父亲,父亲很严厉,背错了医书会打她的手。母亲却很温柔,她会一边给她的手擦药,一边陪着她背书。她记得家里很大,她喜欢和丫鬟们躲猫猫,有一次她躲在假山的缝隙里,躲到睡着了,也没人找到她,半夜醒来看到了一只猫绿油油的眼睛,把她吓坏了,直到长大了也还是怕猫。顾一笑还记得家里有一个温泉,泉边有一棵杏树,有一回她爬到树上摘杏子,却掉进了水里,险些送了命,她自此怕水……
慕灼华分析过了,可知她的外祖父很可能是个太医,而且地位不低,否则不可能在定京能住得起带院子、有假山、有温泉的大宅子。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顾一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深夜她醒来,看到父亲在杏树下挖坑,似乎在藏什么东西。
会被藏起来的,大多是了不得的秘密。慕灼华原想着等自己当了官,再去挖掘这个秘密,但定王这件事让她隐隐有种不安,只怕这个秘密会惹来杀身之祸。
慕灼华只知道顾一笑大约是二十年前沦落青楼的,那么外祖出事的时间至少是在二十年前,时间距离太远,她作为一个普通百姓打听消息便有了难度。慕灼华花了不少时间往老城区钻,和一些大娘们打听,她长得脸嫩老实,说话又嘴甜,买菜都能多送两把葱,更何况只是闲话八卦,倒是得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
原来太医真不是个好活计,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医们医术不精,宫里每年都要死些贵人,妃子皇子公主都有,皇帝悲愤之下就要迁怒,这些庸医就只能以死谢罪了,这么算来也是每隔几年就有太医给贵人陪葬了,而最惨烈的有两次。一次是二十六年前,先帝的云妃难产血崩,太医院多人引咎辞职。另一次是二十年前,如今的昭明帝,当时的太子刘俱重病,太医院照顾不利,也是多人被摘了乌纱帽。
这些太医大多住在皇城根上,以便有个急诊可以迅速到位,也就是东城区最靠近皇宫的一排屋子。太医们来来去去,流水的太医铁打的屋子,大致就在那个范围。
慕灼华又打听哪个院子里有温泉。
大娘们都笑了:“太医又不是公爵侯爷,哪配用得起汤池子哟。”
慕灼华愣了——难道自己推测错误了?
这天晚上,慕灼华正在书桌前绘制东城区的地图,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异响,她急忙盖住了画纸。
不等她有反应,外面门就开了,站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剑客,就是叫执墨的那个。
执墨说:“王爷要见你。”
慕灼华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道:“我换身衣服。”
执墨说:“不必了,王爷在等。”
说着抓住慕灼华的袖子就往外走,慕灼华被拉扯着不由自主地往外踉跄。
门口停着两匹马,执墨翻身上了其中一匹,居高临下看着慕灼华。
慕灼华抽了口凉气:“小兄弟,我文弱书生,哪里像会骑马的样子?”
执墨皱了下眉头,说道:“这马很温顺,你抓紧了缰绳,双腿夹紧马腹,它自然会跑。”
“说得容易……”
慕灼华话未说完,执墨便不耐烦地从马上跃下,拎起慕灼华的后领,把她抛到了马上。
“抓紧!”执墨说了一声,便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儿立刻撒开了腿跑。
慕灼华惊恐地瞪大眼睛,立刻趴在马背上,整个人紧紧贴着马,四肢用力扒住。
执墨也翻身上马,即刻追了上去,两匹马迅速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刘衍和执剑在城门口等了不到片刻,便看到两匹马疾速地跑来,他凝神一看,顿时愕然。
执墨勒马停下,向刘衍行礼:“王爷,人带到了。”
另一匹马上,慕灼华一脸鼻涕眼泪,小脸煞白,双股战战。
“我、我……我不行了……”慕灼华声音都在抖。
刘衍沉默了片刻,方道:“我让你把她带来,也不是用这种方式……”
执墨无奈:“我原先不知道她不会骑马,大半夜,马车也太过显眼。”
刘衍道:“你可以带着她。”
执墨一脸抗拒:“王爷,她是女人。”
刘衍看了下执剑杀气腾腾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向慕灼华伸出手:“你过来我马上。”
慕灼华声音都在抖:“我动不了……”
刘衍一夹马腹,来到慕灼华身旁,长臂一捞,将慕灼华从马背上提起,落在自己身前。
慕灼华侧着坐上马背,便双手用力抱住刘衍。
“去、去哪里……我能不能不去……我胃都快颠出来了……”慕灼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刘衍道:“找到袁副将的尸骸了,快马加鞭,一日可到。”
“一日……”慕灼华险些晕过去。
刘衍将慕灼华抱紧了一些,低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道:“撑着点。”
四匹马在夜风中狂奔起来,慕灼华双目紧闭,把头埋在刘衍怀中,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本打算穿厚些出来,偏偏执墨等不及,她只穿了两件单衣,丝毫不能抵御寒风侵袭。
刘衍感受到慕灼华单薄的身子在颤抖,便将披风拢了拢,将她整个人罩住。过了许久,披风里才渐渐暖和了起来,带着刘衍体温的伽罗香缓解了慕灼华的不适感,她忍不住用力嗅了嗅——好贵的味道……
天亮的时候,四人才抵达一个驿站。刘衍发现慕灼华不知何时睡着,便抱着她翻身下马。
这番动静吵醒了慕灼华,她揉了揉眼睛看向四周,只见执剑在喂马,执墨敲开了驿站的门,吩咐他们准备热食。
慕灼华跟着刘衍进了驿站,找了桌椅坐下,执墨很快泡了壶茶来。
慕灼华打了个喷嚏,鼻子和眼睛都有些发红。
“忍忍,晚上便到了。”刘衍说着,将刚倒好的茶推到慕灼华跟前。
慕灼华捧起茶杯吹了吹,一口气喝光。
不多时,四碗热汤面和烙饼也端上来了。
慕灼华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汤面和两个烙饼,这才轻轻打了个饱嗝。刘衍坐在她对面,吃饭的速度倒也不慢,却显得不疾不徐,姿态优雅。
“王爷……”慕灼华说话间带着轻轻的鼻音,显然是有些着凉了,“你们就非得带着我去嘛,我过几天可就要参加会试了,这几天可要闭门读书。”
刘衍道:“此时不宜太多人知晓,你精通医理和毒理,胆子也大,可以顺便充当仵作。至于会试……”刘衍轻笑一声,“你这几日天天在城里打转,也没见你闭门读书过。”
慕灼华噎了一下,迟钝了片刻才咕哝道:“我这不是怕一来一回,耽误了功夫,赶不上会试嘛。”
刘衍放下了筷子:“既然如此,咱们就立刻上路吧。”
刘衍说罢起身向外走去,慕灼华瞠目结舌:“诶,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旁边的执剑忽然刷地一下抽出一把利剑,一脸冷漠地看着慕灼华。
慕灼华看了看剑锋,又看了看执剑的眼睛,干笑两声:“我的意思是……我们还能再快点……”
再次上路,刘衍和沐灼华换了另一匹马,让先前那匹休息,如此轮换下来,四匹马始终保持着高速奔驰,终于在日落时到达了目的地。
第十三章
今晚乌云蔽月,又有马蹄印扰乱视线,两人的行踪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被发现。
刘衍抱着慕灼华飞了一阵,便将她放在地上,自己坐下来调息。
慕灼华看刘衍脸色苍白,便道:“王爷,你气息阻滞,强行运功会很吃力。”
刘衍轻轻点头,表示知晓。
十来个身穿紫衣的男人围着一具枯骨,神情肃穆地望着定京的方向,终于,视野中出现了四匹马,三个人。
眼见马匹来到眼前,十几个紫衣人齐齐单膝跪下,沉声道:“参见王爷!”
刘衍身前的斗篷鼓囊囊的,忽然斗篷拉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张白净而疲倦的小脸。
“终于到了吗?”慕灼华舒了口气,“真要命啊……”
紫衣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表情。
刘衍将慕灼华带下马,看向为首的紫衣人:“何新,你们是在哪里发现袁副将的尸骸。”
慕灼华早就看到了地上的骸骨,一边留意着他们的谈话,一边走向骸骨。
何新回道:“回禀王爷,我们是在那边的悬崖下发现的这具尸骨。”
何新说着指向了不远处的悬崖。
“这些天我们搜遍了方圆二十里,最后才在那个悬崖下发现了这具尸体,尸体已经腐烂,衣服也大多侵蚀了,但是旁边有块腰牌,确认是袁副将所有,这盔甲也是军中制式,身份应该没有问题。”
何新一边说着,一边余光偷瞄慕灼华。
他有些怀疑这个小姑娘和王爷的关系,王爷不近女色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跟一个姑娘这么亲近。
慕灼华在尸骸前蹲了下来,打了个喷嚏,揉揉通红的鼻子,随手拿起旁边一根树枝挑起尸骸仔细端详。
刘衍发现了何新怀疑的目光,解释道:“她是来验尸的。”
慕灼华从头盖骨仔仔细细地看到了脚趾骨,拿着树枝指着骨头说道:“他身上一共是十三处伤痕,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慕灼华在尸体的肩膀和胸腹之间比划了一下,“这五处,有愈合过的痕迹,是生前所伤。”
刘衍点头道:“不错,这些是他在战场受过的伤。”
听慕灼华准确指出了几处旧伤,众人眼中的怀疑也淡了几分。
慕灼华又指了指肩膀:“剩下八处伤,应该有三种成因,先说这种伤痕,初初入骨极深,之后向内收缩,形成抓痕,这种兵器很特别,像是鹰爪,而且鹰爪的顶端涂有毒药,这种毒药毒性不强,所以你看只形成了淡淡的青黑色。这种伤不致命,应该只会抓捕之用。”
慕灼华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的沙地上画出自己想象中武器的样子,是一种金属鹰爪的外形。
慕灼华又指了指另外挤出伤痕:“这种伤痕,也比较明显,是摔折导致,我猜测他在逃亡过程中掉下山崖,所以造成这几处伤痕。还有这种,就很隐秘了。”
慕灼华说着抓起头盖骨,旁边响起一阵“嘶”的声音,不少人抽了口凉气,慕灼华却似乎毫不在意:“看到这个针眼没有?”
众人凝神看去,如果慕灼华不说,其他人根本不会发现,在头盖骨上,有一个几乎只能穿过一根头发丝的细小孔洞。
“这个洞非常小,但却最为致命。”慕灼华严肃道,“他的身上,一共有三个阵眼,其中这个,最为致命。人的头盖骨是相当坚硬的,而这个洞不比一个针眼大,却能刺穿头盖骨,这种针,我也没见过,只在书上看过,却不知道真假。听说蜀中暗器之王的唐门有暴雨梨花针,针如牛毛,出如暴雨,每根针都细不可见,却能洞穿人身上的每根骨头。”
执剑咬着牙,双目赤红:“我见过。”
慕灼华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刘衍,却见刘衍垂下了眼,面沉如水,呼吸竟是乱了。
刘衍声音微哑,缓缓道:“你还有什么发现?”
慕灼华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这三种伤痕形成的时间,是有一定距离的。最先形成的,是这种抓伤,其次是这种针眼,而摔伤不好判断,应该是陆陆续续形成的。因此我推断,袁副将赶来救人,之后便让妻儿逃走,自己引开追兵,这过程中,他身上形成这种抓伤,这些人和抓他的妻儿的,应该是同一批。之后不知道他可能是成功躲起来了,但是受了伤逃不远,这些伤开始愈合。可就在这时,又有人来了,这些人的武器不是鹰爪,而是针,袁副将是死在这些针下。中这种针的人,若数量不多,也不会立刻死去,他又继续逃,最后摔下山崖。”
慕灼华靠着尸骸上的伤痕,推断复原了袁副将生前的经历。
执剑颤抖着冷笑,执墨闭目不语,慕灼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个……我说完了……”
执剑眼中含着熊熊怒火与恨意。“王爷,我说过的,我说过的,是姓刘的,是……”
“住口!”刘衍哑着声喝止了执剑,“没有确凿证据,不可妄言!”
执剑双目通红,指着地上的尸骸吼道:“这还不是证据吗!游走针!他是被游走针杀死的!游走针可是皇室暗卫的杀人利器!”
慕灼华吓了一跳,觉得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执剑一字一句道:“只有皇帝,能驱使暗卫!”
刘衍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胸膛剧烈的起伏,脑海中一片混乱。
皇兄……皇兄……
自从三年前兵败,民间一直流传,是皇帝担心他功高盖主,所以要卸磨杀驴。他一直嗤之以鼻,他们怎么可能理解他与皇兄的情谊?
他一出生便没有了母亲,是周太后将他抚养长大,是皇兄教他学文习武,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射箭,六岁那年,他失足落水,皇兄为了救他,奋不顾身跳进冷水之中,他身体本就不好,那次险些送了命,伤了根本,至今顽病缠身……
怎么会是他?
怎么能是他!
刘衍睁开眼,缓缓说道:“继续追查。”
执剑气急:“王爷!”
——啵!
旁边忽然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接着便是淅沥沥的水声。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慕灼华正站在马边,取了一个酒囊正在往手上倒酒。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慕灼华讪笑道:“我……洗下手,不妨碍你们吧。”
妈呀,皇帝要杀定王——她只是上京赶考的,为什么要让她听到这种秘密!
被这一打岔,众人的情绪也霎时间压了下去。
“收好尸骸,回京。”刘衍淡淡下了命令,便不理会执剑的目光,走向慕灼华。
这时,异变忽生!
只见横里射出一支冷箭,夺的一声扎进土里,那冷箭几乎是贴着慕灼华的鼻尖过去的,她登时吓傻,浑身僵在原地。
众人反应极快,将刘衍和慕灼华围了起来。
“保护王爷!”
刘衍一把抓起吓傻的慕灼华,飞身上马。四下里无数冷箭飞来,被紫衣人拦下,紧接着便见数十个蒙面黑衣人围了上来。
“执剑执墨,你们保护王爷离开!”何新吼了一声,便带着紫衣人迎了上去。
慕灼华生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鼻尖还隐隐作痛呢,此刻也只能紧紧抱着刘衍,埋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刘衍策马疾驰,执剑与执墨殿后,四人迅速离开了包围圈。
四人跑出十几里,便又看到一波黑衣人杀来,执剑执墨只得拔剑迎上,刘衍带着慕灼华继续逃离。
此时已经天黑,最近的城池城门也已经关闭,两人只能往林中躲。
慕灼华听到喊杀声远了,刚想探出头来观察外面情形,便觉腰上一紧,刘衍勾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提气一跃,飞向了最近的一棵大树。慕灼华只觉身上一轻,下意识地抱住了刘衍,斗篷散开,她一抬眼便看到远去的骏马,而自己身侧便是一片密林。
刘衍抱紧了慕灼华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慕灼华挨着刘衍坐下,皱着眉头望天,不期然打了个喷嚏,眼泪花花地吸吸鼻子。
“王爷,你说咱们能平安回京吗?”
刘衍调息完毕,侧目看着慕灼华的侧脸。
“天一亮,咱们回到最近的城镇,就可以找人护送我们回去。”
慕灼华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简简单单考个功名而已,没想卷进这么多是非……”
刘衍戏谑道:“许是你不敬鬼神,所以运气不好。”
慕灼华又打了个喷嚏,唉声叹气:“还有三天就是会试,我居然受了风寒。”
刘衍无语,脱下了披风给慕灼华穿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慕灼华用浓浓的鼻音说了声:“多谢王爷……王爷,我若是因为这事耽误了会试,可怎么办啊?”
刘衍:“……”
慕灼华道:“我这算是工伤吧?”
刘衍;“……”
慕灼华:“王爷,您好说是主考官,我也是你的人,又为你的事遭了殃,给我开个后门,安排个名次,不过分吧。我也不要三甲,十来名就好……”
刘衍干巴巴地说:“不行。”
慕灼华哭丧着脸:“看看人家大皇子是怎么对自己人的。”
刘衍侧目看慕灼华皱巴巴的小脸,见她杏眼含泪,鼻头微红,满脸的委屈和哀怨,不知怎地,自己心头的郁结仿佛也散去了许多,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还是说了一句:“不行。”
慕灼华偷眼瞧刘衍,见他眉宇间的阴郁之色已然减轻了不少,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
被自己视为手足的兄长谋害,那滋味想必不好受。
不过这事,慕灼华也觉得有些蹊跷。
“王爷,刚才追杀我们的那些,是什么人啊?”慕灼华问道。
“不知道。”刘衍答道。
慕灼华又问:“是暗卫吗?”
刘衍肯定地摇头:“不可能,自崇光帝起,暗卫便有一条铁令,不可对刘姓皇族动手,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让他们违背这条铁令。再说,若是暗卫,手上必有游走针,游走针之下无活口,你我此时已经是死人了。”
慕灼华若有所思:“所以暗卫可以杀袁副将,却不能杀你。”
刘衍闻言,眼神黯了下来。“不错。”
慕灼华突然觉得这个权倾天下的定王有些可怜,不,她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呢,最多说同病相怜吧。
“执剑执墨的恨意那么强烈,是因为他们的亲人也被害死了吗?”
“三年前,本王带三千精兵,被北凉三皇子耶律璟围困,三千精兵,无一生还。”刘衍嗓子发紧,眼前又浮现当年那一幕,一个个亲信在自己眼前倒下,他们被围困,断绝生机,等待救援,活下来的人割破了手腕,将血喂进他口中,“执剑执墨的父亲和兄长,都在其中。”
慕灼华叹了口气,难怪执剑眼里的血都要滴出来了。
“如果主谋是……那位……您……有什么打算?”慕灼华轻轻问道。
如果定王要报仇,那她可得赶紧划清界限啊……
刘衍却沉默了许久,无法回答。
慕灼华抿抿嘴,道:“其实,就算证实了袁副将是暗卫所杀,也不能证明兵败之事的主谋就是那位。”
刘衍微微诧异。
慕灼华又解释道:“袁副将身上的伤很可疑,如果此事是那位所为,那为什么一开始的伤和之后的伤不一样,囚禁袁副将家人的,和杀袁副将的,很有可能是两批人,真正胁迫袁副将背叛王爷的,应该是那些拿鹰爪钩的人。”
刘衍闻言,眼睛一亮。
慕灼华偷偷观察刘衍的神色,心中暗叹——王爷果然还是不愿意接受陛下是主谋的事实,给他点盼头也好。
“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王爷先别急着下结论,先找出鹰爪钩的来历,再说元凶不迟。”慕灼华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有可能前后是同一批人,暗卫也不一定只用一种武器……”
然而刘衍却忽略了后面这句话。
“不,鹰爪钩杀伤力不足,若是暗卫在,不可能把游走针放着不用,而让袁副将逃脱了。”
慕灼华心说,王爷你高兴就好……
“而且,游走针也未必只有暗卫才有……”刘衍说到一半忽然噤声,扭头看向来处。
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来得极快。
刘衍抓住慕灼华,运起轻功逃走。
然而来人早已听到了动静,加快了脚步追来。
慕灼华紧紧抓着刘衍,心如擂鼓,脑子里疯狂想着脱身之计。
——现在出卖定王还来得及吗?
不行,不是每个人都像刘衍这么好说话,对方说不定不让她开口就灭口了。
刘衍原本的武功应该相当不错,但当年受伤太重,已经使不出一成功力了,此刻呼吸已经微微紊乱。刘衍四下一看,见前方树木茂密,咬牙一跃,带着慕灼华藏身树丛之中。
刘衍身形瘦削却高大,慕灼华娇小一只,被刘衍整个人圈进怀里,两个人靠在树干上,大气不敢出。
慕灼华脑袋贴在刘衍的胸膛上,感受着刘衍胸膛的起伏,这心跳声在被人追杀的黑夜里显得震耳欲聋。慕灼华浑身僵硬地缩在刘衍怀中,只恨不得自己再小一点,变成一只虫子,让人看不见。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慕灼华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又轻又缓,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忽然,慕灼华浑身一僵,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着自己大腿,长长的,硬硬的……
第十四章
慕灼华忽然想起一个传闻。
定王年二十六,未婚,不近女色,据说,他在战场上伤了命根子。
她以为传言是真的,毕竟父亲说过,没有男人不风流好色,除非他不是男人。
那现在顶着自己的是什么?
啊啊啊啊,它还动了……
慕灼华现在的注意力已经彻底从黑衣人身上转移到身下这根棍子上了,她太阳穴突突跳着,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一阵脚步声从树下跑过去,刘衍松了口气,却突然意识到了怀中慕灼华的紧绷和滚烫。
刘衍俯下身,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放松,他们走了。”
慕灼华心想,怎么可能放松,你比较危险啊!
刘衍察觉到慕灼华双颊滚烫,摸了摸她的脸蛋,还以为她是伤风发烧了。
慕灼华感受到刘衍微凉的手拂过自己的脸颊,顿时瞳孔一缩——禽兽!
她下意识地别过脸,抗拒地推开刘衍,然而这轻轻一个动作,却让不堪重负的树枝发出清晰的一声——咔嚓!
走出不远的黑衣人顿时停住脚步,疾速地往回跑来。
刘衍一惊,伸手拉住下坠的慕灼华,两人从树梢跌落,所幸刘衍抱住了慕灼华的腰肢,两人才没有受伤。
两个黑衣人却已来到了眼前,举着长剑便向两人劈来。
刘衍将慕灼华推到身后,举出一把暗器对准了两人。
“不许动!”
慕灼华站在刘衍身后,看到了刘衍手上拿着的东西,那是一根金色的管状物,看起来长长的,硬硬的……
慕灼华顿时意识到了之前顶着自己的是什么东西,脑袋一下子懵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头流转,不禁生出一股对刘衍的愧疚。
唉,是自己思想龌龊了。
两个黑衣人站在了原地,面面相觑看着刘衍手中陌生的兵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衍冷声道:“这是暴雨梨花针。”
慕灼华瞪大了眼睛,想要把这传说中的暗器之王看仔细。
两个黑衣人闻言更加不敢动了,传说暴雨梨花针,一发千针,能杀一片人。
刘衍右手拿着针筒,左手拦在慕灼华身前,黑衣人紧紧盯着刘衍的右手,却也不见刘衍有何动作,便看到两个黑衣人连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纷纷倒地,绝了气息。
慕灼华倒抽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暴雨梨花针,无形无声?”
刘衍松了口气,笑道:“哪有什么暴雨梨花针,骗他们的。”
慕灼华狐疑地看了看针筒,又看向地上的尸体:“那他们怎么死的?”
刘衍将左手伸到慕灼华眼前,慕灼华仔细端详,只见他手掌白皙,五指修长有力,无名指上戴了一个扳指,非金非玉,却不知道是什么制成。
“这个扳指,是个机括?”慕灼华看到了扳指上的孔洞,恍然大悟。
“本王自伤后功力只余一成,无力自保,皇兄便委托了唐门为我研制暗器,这便是其中之一,取名流星千变,里面装的,就是游走针。”刘衍收回了左手,又举起右手的兵器,“这是另外一种兵器,名为火枪。”
慕灼华不解道:“王爷为什么不用火枪杀他们。”
刘衍道:“火枪杀伤力虽大,一次却只能发出一发,重新上膛,需要十息,够另一个人杀了我们了。而且火枪声音太大,会引来其他人。”
慕灼华恍然:“所以王爷先用看起来威慑力大的火枪吓住他们,再趁他们注意力被右手引走之时,用左手的流星千变杀了他们。”
刘衍微笑点头。
慕灼华神色古怪地看了那火枪一眼,咕哝了一句:“不早说,害我以为……”
刘衍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慕灼华严肃道:“我是说,这两人迟迟没有回去,一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刘衍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你还能走吗?”
慕灼华苦笑道:“要么走要么死,不能也得能啊。”
刘衍带着慕灼华在林中穿梭前行,朝着定京的方向走到了天亮,才到了一个相对安全之处。
“我们离最近的城镇还有半日脚程。”刘衍说道。
慕灼华萎靡地坐在地上,小脸煞白。刘衍俯下身试了试她的额头——真的是发烧了。
刘衍皱了下眉头,见她模样可怜,想到她是无辜被牵扯进来,不禁心头一软,摘了片叶子,打了些清澈的山泉水喂她。
慕灼华喝了水,哑着嗓子说:“水要烧开了喝,不然对身体不好。”
刘衍噎了一下,哭笑不得:“逃亡途中,只能将就了。”
慕灼华眼泪汪汪地看着刘衍:“我赶不上会试了,怎么办?”
刘衍安抚道:“来得及的。”
慕灼华抽抽噎噎地说:“我走不动了……”
刘衍叹了口气,屈膝跪了下来,说道:“我背你吧。”
慕灼华眨眨眼,狐疑地看着刘衍:“您可是王爷。”
刘衍说道:“快上来吧,本王既然答应了让你赶上会试,便不会食言。”
慕灼华犹豫了不到一息,便爬到刘衍背上去。
刘衍托住了慕灼华的膝弯,感觉背上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刘衍这才想起来,慕灼华年纪不大,个子也不高,小小的一只,跟个半大孩子似的。
刘衍问道:“你当真十八了?”
慕灼华细细鼻子,瓮声道:“是啊。”
刘衍道:“本王还以为资料有误,你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模样。”
慕灼华卖惨道:“我生母过世早,没人疼,他们都欺负我是庶女,不给我吃饱,所以我便长得又瘦又小。”
刘衍失笑,以慕家之财势,还不至于在饭食上苛待一个女儿,慕灼华嘴里的话总是半真半假。
慕灼华双手环着刘衍的后背,见他的头发乌黑顺长,忍不住摸了几下,手感如缎子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捋起他的长发,拨到一侧。
“王爷,您头发长得真好。”慕灼华真心地奉承了一句,悄悄把鼻涕擦在了另一侧。
刘衍感觉到她在自己肩上蹭了蹭,病中说话带着鼻音,糯软又可怜,让他不禁也心软了下来。
“你睡一会儿吧,到了城镇,我再叫醒你。”刘衍温声道。
慕灼华也是非常疲倦了,鼻音浓浓地道了声嗯,便枕着刘衍的肩膀睡着了。
背上的重量略略一沉,耳畔传来不太顺畅的呼吸声,刘衍便知道慕灼华是睡着了。
他侧头看了一下,只看到因发烧而微微红烫的肌肤,睫毛长而浓密,如鸦翅一般掩着眼帘,鼻头红红的,一副可怜的模样。
其实睡着了,也是挺招人疼的模样,清醒时却是小嘴叭叭的,叫人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挺无辜老实的一张脸,怎么是这么一副狡猾的性子。
待刘衍找到了最近的客栈安顿下来,天色已经晚了。慕灼华的病情又加重了,额头滚烫,也说起了胡话。刘衍赶紧让人找了最好的大夫,银子撒了下去,店小二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把大夫带来了。
大夫看了看,说是邪风入体,惊吓过度,体力透支,开了些外敷内服的药,又嘱托了几句,便让小二跟着去抓药。
刘衍让客栈的老板娘买了身衣服,托她给慕灼华换洗,上了药,这才知道慕灼华双腿内侧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想是骑马导致的。
刘衍放出了信号,估摸着手下很快便能找来,自己便回到房间照看慕灼华。
老板娘喂慕灼华吃了药,盖着被子发汗,不一会儿慕灼华便大汗淋漓地踢起被子来,刘衍只得坐在床边给她盖被子,又让人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汗。
慕灼华的睡相便如她这个人一般不老实,加上病中难受着,她迷迷糊糊地发出哼唧声,在狭窄的床榻上翻来覆去,不时抬腿踢开被子,露出一截又细又白的小腿。刘衍将被子重新覆在她腿上,她皱着眉头扭了扭,又抬起手拉扯自己的领口,露出纤细优美的颈项。细软的乌发因为出汗而贴着她的脸颊脖子,黏腻瘙痒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抬手去抓,她皮肤本就娇嫩,轻轻一抓便在乳白色的肌肤上留下红色的印子。刘衍拧了一把棉巾,给她擦了擦额面上的汗,目光扫过她领口处汗湿的肌肤,心中觉得有些不妥,但权宜之计,还是帮她擦了擦,然后极快地扣上了领口的盘扣。
刘衍贵为王爷,这辈子还从未这么照顾过人,只是想着慕灼华也是受自己牵连才会生病,便多了些耐心给她。更何况慕灼华年纪小,生了病更显得虚弱可怜,他见了也不免多心疼心软了几分。
如此反复到了半夜,慕灼华才算睡得安稳了,烧也退了大半。
刘衍也是两日一夜未曾合眼,终于撑不住,在慕灼华身旁合上眼。
慕灼华半夜醒来,看到的便是刘衍近在眼前的俊脸。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往后一缩,瞪大了眼,抓紧了被子,确认自己的贞操没事。
不行不行,自己思想不能这么龌龊,就目前看来,刘衍还很可能如传言所说的那方面受创呢……
慕灼华很快地镇定了下来,打量四周,确认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床边放着盆水,水里有条毛巾,慕灼华想了想,有点不敢置信,难道王爷纡尊降贵照顾她?
脸太大了……
慕灼华心情复杂地看着刘衍的睡颜。皇家的人世世代代都娶最美的人,自然一代代下来没有长得丑的,刘衍更是风姿不凡,如玉山巍峨,青松拔萃,举止优雅,地位尊贵,更难得的是没什么架子,跟传言中的孤傲残忍,根本不一样。
虽然自己一直口口声声自称是他的人,但慕灼华心知那只是自己糊弄他的话。之前巴结定王,不过是因为认定大皇子刘琛是下任皇帝的不二人选,而定王是铁打的大皇子一系,自己跟着定王,也算站对了队伍。如今不小心听到了皇室秘辛,昭明帝十有八九就是杀刘衍的幕后黑手,偏偏这个定王心慈手软,还对手足之情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自己跟着这种人,怕不是要被连累死哦……
昭明帝若是担心养虎为患,那临死之前,一定会不择手段为大皇子铲除这个隐患,自己到底要不要改弦易辙,另择良木呢?
如果当时树林里刘衍抛下她,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转头背叛刘衍,但是刘衍对她不离不弃,还背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还亲自照顾她……
慕灼华拍了拍自己的脸,无声呐喊: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心软……
刘衍终是被这动静吵醒了,缓缓睁开眼看向慕灼华,含着雾气的双眸凝视着慕灼华,看得慕灼华心跳漏了一拍——他应该不会察觉到她想背叛他吧。
刘衍轻咳了一声,问道:“好些了吗,肚子饿了吗,我让人送些粥来。”
慕灼华点了点头。
刘衍起身,推开门喊了两声,便有店小二上前殷勤问候。刘衍吩咐了几句,店小二又跑着下了楼。
慕灼华问道:“什么时候了?”
刘衍道:“三更天了。”
慕灼华皱眉道:“明天便是会试了。”
刘衍道:“我已经让人准备了马车,天一亮就出发,会试需要的东西,我也让人准备好了。”
慕灼华缩在被子里,委屈巴巴地看着刘衍:“王爷,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啊?”
刘衍一本正经道:“你还年轻,考不上也是正常事,三年后再来便是。”
慕灼华冷哼一声,拉下了脸。
“王爷可听过一个民间传说,许仙与白娘子。”
刘衍道:“听过。”
慕灼华道:“王爷可听说过一个传说,东郭先生与狼?”
刘衍道:“听过。”
慕灼华哼哼道:“王爷可明白一个道理,救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刘衍忍不住低笑一声:“你若考不上,本王便养你三年。”
慕灼华生着闷气:“若是一辈子考不上呢?”
刘衍道:“便养一辈子也是无妨的。”
慕灼华愣了一下,直勾勾看着刘衍。
第十五章
刘衍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委实有些暧昧,不禁也是怔住。
气氛顿时有些怪异。
好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刘衍急忙打开了门,店小二把热粥送了进来,带着笑道:“大夫说吃完饭还要吃药,小的正在熬药,一会儿便送来。”
刘衍微笑点头,关上了门。
慕灼华走到了桌边,若无其事道:“店小二这么殷勤,王爷花了不少钱吧。”
刘衍道:“五百两而已。”
慕灼华瞪大了眼,愤愤不平地看着刘衍:“他就端茶送水煮饭跑腿,你给了五百两,我给你卖命,也就值五百两吗!”
刘衍往怀里抽出一叠银票,放在了桌上。
“五千两。”
慕灼华立刻收起了银票,堆上了满脸笑容:“我的命王爷只管拿去!”
刘衍忍俊不禁:“本王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吃了粥记得吃药,吃过药再睡。”
慕灼华看着关上的门,又摸了摸怀里热乎的银票,心想,看在他出手阔绰的份上,暂时就不换大腿抱了。
第二天一早,刘衍准备好的马车就停在了客栈门口候着,慕灼华看着赶车的轿夫一脸肃杀,便知道这是刘衍的手下了,心下也安定了不少。
马车里准备好了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换洗的衣物,慕灼华查看了一下,准备得非常充分妥帖。
“算着时间,我们回到定京便直奔考场,是来得及的。”刘衍说道。
慕灼华拍了下手,猛地想起一件事:“我家小丫头还不知道我的下落呢,怕不是要急死了!”
刘衍道:“本王昨夜让执墨给她带去了消息,告诉她你去给人治病。”
慕灼华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想得周到,执墨昨日拦住那些人,没有受伤吧?”
刘衍含笑道:“执墨执剑都是高手,没什么事,你放心吧。路上还有段时间,你身体尚未大好,还是趁着这世间多休息吧。”
慕灼华看着马车里铺着厚厚的被褥,想是刘衍为自己准备的,心中便有些暖意。
“多谢王爷了。”
慕灼华身子确实疲惫,但精神却亢奋得难以平静,更何况还有个大男人在旁边坐着,哪怕他正在看书,她也很难当着别人的面入睡。
慕灼华抓起被子盖在身上,只露出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转着,忍不住就转到刘衍身上去。这马车应该是特别准备的,里面挺宽敞,刘衍背靠坐着,长腿一伸,便显得空间有些逼仄了。慕灼华的目光从大长腿一路往上看到刘衍的侧面。刘衍的鼻梁甚是高挺,侧面便显得更有男子的魅力,此刻也不知看着什么书,薄唇微翘,含着三分笑意。
慕灼华忍不住开口道:“王爷,你好像二十有六了呢。”
刘衍目光一顿,却仍看着书页,只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慕灼华又道:“这年纪也不小了呢,我父亲在您这个年纪,可是孩子一打了。”
刘衍又嗯了一声,只是这声音却似从胸腔中发出,含糊而低沉。
慕灼华杏圆眼儿滴溜溜的转着,乌黑发亮,闪闪烁烁,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王爷,我是个大夫,医术还不错的那种。”
刘衍觉得这话题跳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眉头微皱,疑惑地偏转了头看向慕灼华。
慕灼华用气音说:“我们慕家,咳咳,就是我父亲,有不少壮阳的秘方。”
刘衍天生带笑的仰月唇嘴角蓦地一僵。
慕灼华掩着嘴一脸意味深长地说:“您要有需要,我可以便宜给您治。”
刘衍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将手上的书扔了过去,砰的一声砸在了慕灼华脑袋旁。
慕灼华吓了一跳,整个缩进了被子里。半晌,她又探出脑袋来,露出两只眼睛,怯怯看着刘衍,嘴巴蒙在被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免费也不是不可以……”
刘衍沉着脸,掀开车帘出去,看样子是坐在了前面。
慕灼华心里叹息,看这样子,分明是被说中了心事,长得挺好看的,可惜不中用了。她听父亲说,男欢女爱是这世上最美好之事,男人要是没了那份乐趣,当皇帝也不快乐。
她却不这么想,世上乌鸦一般黑,男人没有不风流好色的,只有不能人道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定王便是个好男人了。
慕灼华在马车上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到了贡院外面,而刘衍早已不知去向。慕灼华想起来刘衍是主考官,想必是去忙了,却还细心地给她留了一个使唤的人,甚至帮她把郭巨力给叫来了。
郭巨力见了慕灼华,惊得大叫了一声:“小姐,你这是去给人看病还是自己看病了,怎么憔悴了这么多?”
慕灼华讪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实是瘦了。“给人看病也是一件极累的事啊。”
巨力也顾不上多问其他事了,赶紧地帮慕灼华准备好了行囊,慕灼华临走前却又将一个包裹塞给了郭巨力,郭巨力茫然道:“这是什么?”
慕灼华说:“收好,这是诊金。”
郭巨力打开一看,顿时懵了。
陈国的科举考试自五十年前便允许女子参与科考,但能读书的女子本就不多,能一路过关斩将来到会试考场的更少,有也都是名门子女,家学渊源。贡院有专门为女考生开辟了一个独立考场,由宫中女官负责搜身,并担任同考官,但评卷之时,试卷全部打乱,评卷不分男女,最后能中进士者,最多的一届也不超过三个,多年未见女进士,这才是常态。
慕灼华依着指引进了女考生专属的考棚。今年的女考生比往年似乎多一些,望去有二十来个,每个人身边都有婢女簇拥着,观其言行举止,无一不是名门闺秀,只有慕灼华显得寒酸一些。
慕灼华抱着自己的东西,找到了自己的考棚就地安置了。会试分为三场,一场三日,第一场是经义,第二场诗文,第三场策问。慕灼华对经义可以说是胸有成竹,诸子百家不敢说倒背如流吧,但顺着背应该能一字不错。诗文就麻烦了一些,勉强能写篇平仄不错的诗赋,可惜就是没什么灵气,无功无过。策问就是大麻烦了,只因她总是放飞自我,天马行空,常有惊世之语,若遇上古板保守的考官,可能就是下下,若遇上能欣赏的考官,便是上上,所以这结果便很悬了。
慕灼华托着腮想,第一场求己,第二场求稳,第三场求神吧。
开考之前,两位主考官必须主持仪式,刘琛看着姗姗来迟的刘衍,心中生出疑惑。
“皇叔,你怎么……”
刘琛未问完,刘衍便道:“一会儿再说,别耽误了仪式。”
被刘衍一打岔,刘琛便也不问了。
随着贡院大门一关,整个定京都安静了下来,尤其是贡院附近,连飞鸟都被打得不见一只。
安静的贡院内,刘琛品着茶,对刘衍说道:“这一场经义最是无趣,无非就是错与对,只看考生记性如何。”
刘衍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随意地点了点头。
刘琛道:“经义得甲等,也未必是经世之才,倒是老学究居多。”
刘衍心想,慕灼华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一科定然是能得甲等了,却不知道她身体是否能撑得住三日。
“皇叔,你似乎有心事?”刘琛狐疑地打量刘衍。
刘衍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无事,不过是在想今年的女考生比往年多了许多。”
刘琛道:“确实,不过以世家的底蕴,栽培出几个女举人并不难,若要考中进士,确实难如登天。自开放女子科举至今五十年,考中进士的女子加起来,也不足二十人吧。”刘琛说到此处却是觉得可笑,嗤之以鼻,“便是考中了进士,最后也不过回去相夫教子,苦心读书,又有什么意义?若不经世治国,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学学德言容功。”
刘衍淡淡一笑:“人各有志,然而多读书总是有益处的,读过的书不同,一样的风景便看出不一样的滋味。”
刘衍指着庭中含苞待放的桃树,微笑道:“同一棵桃树,有人视而不见,有人拈花悟道,有人怜其羸弱,有人恋其灼灼。无论读书之后是从政为官,还是相夫教子,若有所得,便有所得。”
刘琛闻言,不禁哑然。
半晌后,刘琛不禁问道:“那皇叔你看这桃花,又想到了什么?”
刘衍淡淡笑着,却不言语。
数墙之隔,有个人却打了个喷嚏,抬起头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到了正欲开放的桃花。
——这桃花长得真好。
慕灼华揉了揉鼻子,心想。
——今年的桃子一定很好吃。
会试第一场终于在无数人的翘首以盼中结束了,随着贡院的门打开,一个个浑身发愁形容憔悴的考生涌了出来。
狂喜者有之,懊悔者有之,淡然者有之。
慕灼华抱着行囊,远远便看到了郭巨力,正要走过去,便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喧闹。
“惊鸿公子出来了!”
慕灼华偏头看了一眼,心中啧啧道:不愧是惊鸿公子,别人都蓬头垢面,他倒依旧是衣冠楚楚。
无数沈惊鸿的追随者围在沈惊鸿身边问他考试情况,沈惊鸿面带微笑,说尽力而为,但瞧那神情,却是志在必得。
郭巨力接到了慕灼华,忙问道:“小姐,怎么那么多钱!”
慕灼华脑子里还想着考试的事,被这猛地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钱?”
郭巨力心想,小姐真是膨胀了,五千两都说忘就忘。
瞧见郭巨力神秘兮兮地比了个巴掌,慕灼华才想起她从定王那儿坑到的五千两。
“救命钱。”慕灼华挑挑眉,贼兮兮地笑。
郭巨力这几天守着那一大笔钱,睡都睡不好,半夜都要起来看三遍。
“不过巨力啊,人家都关心考生的考试情况,你一开口就问我钱的事,这不太对吧。”
郭巨力帮慕灼华提着行囊,振振有词道:“有了这些钱,小姐你考没考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慕灼华摇头:“亏你还是慕家的丫鬟,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点钱还不够我父亲扔水里听个响。”
郭巨力一听也是,沉浸在发财的美梦里三天,被慕灼华这么一戳,梦醒了,又有了忧患意识了。
“看来还是得有个正经的生财之道。”郭巨力小脸严肃地说,“小姐,你这场考得如何了?”
慕灼华摆摆手,哈哈一笑:“不是我自夸,不可能有人比我强。”
第十六章
慕灼华回家狠狠休息了几天,有了一笔巨款,郭巨力上街买菜底气也足了,净挑着好肉给慕灼华补身子,每天一只鸡炖汤,让慕灼华吃鸡腿鸡翅,两三天便补回了元气。
“小姐,你可别只吃不练。”郭巨力把沈惊鸿的诗集拍在慕灼华面前,“惊鸿公子的诗你也多读读。”
慕灼华无赖地说:“人人都看,我就不看,我与旁人就不同。”
郭巨力皱着眉头:“小姐……”
慕灼华凝视郭巨力,认真道:“你聪明还是我聪明。”
郭巨力毫不迟疑:“小姐聪明。”
慕灼华:“那你要不要听我的?”
郭巨力点点头。
慕灼华摆摆手:“行了,今天不吃鸡了,去买只鸽子。”
郭巨力:“为什么吃鸽子啊?”
慕灼华道:“正所谓诗词鸽赋,吃啥补啥。”
郭巨力一听,太有道理了。
于是慕灼华这日的晚餐,便是红烧诗子头,红糖词粑,油炸乳歌,麻婆豆赋。
可惜吃啥补啥大约没什么用,考场上,慕灼华看着题目,咬了半天笔头,写写划划,也就写了些中规中矩的诗词,实在说不上什么才气,勉强只能说顺口。
考完第二场的慕灼华显然没有第一场时的意气风发,出了贡院大门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蒙上被子饱饱睡了一觉,便又开始看书补身子。
这些天应该是因为会试的缘故,刘衍和他的手下都没有再出现过,让慕灼华过了些安生日子。花巷也着实安静了好一阵,毕竟到处都住着考生,吵吵闹闹总归是不好的。小秦宫的姑娘伤好了,还托宋韵给慕灼华送了一回滋补品表示感谢,碰巧遇上考完第二场垂头丧气的慕灼华,只当她是考差了心情不好,还安慰了好一阵子。
到了第三场会试,慕灼华便又收拾了心情,重整河山。
第三场考的是策问,这也是近年来三科比重中最高的一科。策问有惊世文章者,前两科便是平平也能夺三甲,策问若是下等,前两科夺魁也只能居于中等。因此这第三门重头戏,无一人不是谨慎以待。
慕灼华拿到题目后,咬了半天的笔头。
问策:平蛮安夷之策。
这题目可以说是很具体务实了,但是却不好答。对陈国来说,蛮夷之地,一般指的是北凉南越西域。北凉逐水草而居,马上得天下,民风剽悍,局势不利就议和,兵强马肥就犯边,可以说是陈国的大患。南越穷山恶水,遍地瘴气,多有民智未开之地,与陈国边境时有侵扰。西域以教立国,长久以来倒是与陈国和多战少,但双方之争却不是在土地之争,而是宗教之争,西域意图在陈国传教,看似无害,然而信教者极为虔诚,可以为教生为教死,宗教失控,便是民心失控。
朝中对于这些异族,素来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那么这道题入手,便是考验对主考官心思的把握。如今的主考官大皇子和定王,都是与北凉征战多年的大将,无疑很多人都押主考官主战,如此一来,答题便要从战入手。
可是战能平,战能安吗?
慕灼华思虑许久。陈国对三国的战争已经持续百年了,却从未得到过长久之安。为何不安?第一,三国荒瘠,对陈国的富庶垂涎已久。第二,三国民心思异,便以异己者为敌寇。第三,三国亦无生财之策,便只有掠夺为己有。
既知道了原因,便可由此入手,想一想平蛮安夷之策了。
慕灼华闭目片刻,便在纸上写下腹稿。
第三场会试终于结束,所有试卷皆封了姓名收上来,刘衍与刘琛领着十六位同考官闭门批阅试卷。
第一场经义题批阅最快,因今年的经义题出得偏了些,许多考生都错了不少,便是考得好的,也有两三处错漏。
“这里有一份卷子,一字不错!”一位同考官惊叹不已,捧着卷子送到主考官跟前。
众人轻声交谈:“想必是沈惊鸿的卷子了。”
这卷子没有誊写,为的是看考生的书法如何,书法上佳,评价便会更高。
刘琛见同考官捧着卷子跑来,尚未看便也对刘衍说道:“我与皇叔赌一赌,这份卷子必然是沈惊鸿的。”
刘衍品了品茶,微笑道:“赌什么?”
刘琛道:“就赌皇叔府上的那一壶美酒,十段香。”
刘衍失笑:“你倒是觊觎已久,就是给你又有何妨。”
刘琛摇头道:“赢来的酒才香。”
话音未落,便听到又一个主考官惊喜道:“这里也有份无错答卷!”
刘琛闻言诧异地看过去:“今年的经义题不是说有几道题极难吗?”
刘衍道:“文风日盛,这是好事。”
第一份答卷已送到了案上,刘琛低头一看,顿时失望了。他对沈惊鸿的墨宝极其熟悉,这份卷子的书法确实不错,但并非沈惊鸿的字迹。
刘衍却将这份卷子看得仔细,这自己柔中带刚……稳中带皮……刘衍借着茶杯掩饰唇畔的笑意。他是见过慕灼华的字的,便是她写的那一纸药方,和这卷子上的字便像足了十成。
那个鬼丫头,确实有几分能耐。
刘衍本来还为她的身体状况有几分担忧,如今见了这卷子,心便落了下来了。
刘琛这时接过了第二份卷子一看,确认了是沈惊鸿的字迹,这才松了口气,展开了笑脸:“皇叔,这份是沈惊鸿的不会错了。”
刘衍微微点头:“可惜,你却是输了。”刘衍笑着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第一份卷子,“咱们方才赌的,可是这份卷子。”
刘琛顿时泄了气。
“想不到,今年竟有能与沈惊鸿比肩的考生。”
刘衍笑道:“奇人又何止一个?”
刘琛却又振作道:“不过是记性好罢了,还得看接下来两场,那才能看出是否有真才实学。”
第二场考的诗赋,却叫考官们大发雷霆。
“搞什么鬼!居然七成以上的人偏题!”同考官们对着一张张卷子画叉,但凡写错了题目的,一律不取。
刘琛遗憾摇头:“今年的题目是‘黄花如散金’,此题如此平常,想不到竟会涮落如此多人。”
刘衍道:“大多考生都将黄花当成了菊花,殊不知,此诗出自‘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这写的是清明谷雨前后的景象,此诗中黄花指的便是油菜花。考生若写了秋季、菊花,便只能出局了。”
刘琛皱眉:“此诗较偏,考的第一是考生的阅读范围,第二才是才气,可惜,有些人是只读经典,输于博学。”
这第二场没偏题的总的不过七十多篇,可以说,只要另外两科不太差,这七十多人便能上榜了。
刘衍心想,慕灼华可是读了不少书,这题应该不会不知道吧。心里是这么笃定的,刘衍却还是忍不住把那些诗篇一张张看过去,直到找到了熟悉的字体,这才安心。
旁边传来刘琛的笑声:“皇叔可是在找沈惊鸿的诗作,却叫我先找到了,果然又是一篇佳作,来,咱们赏析赏析。”
两人正看着沈惊鸿的诗作,忽然听到同考官处传来争执声,不由得齐齐放下卷子看了过去。
只见几个同考官争得面红耳赤,险些便要大打出手了,刘琛皱起眉头,厉喝一声:“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几名同考官急忙向刘琛行礼。
“回殿下,我等看到一篇策问,见解不同,是以发生争执。”
刘琛好奇道:“什么样的策问能让几位先生大动干戈?”
一个同考官冷笑拂袖:“若说离经叛道也不为过,此题考的是平蛮之策,这人倒好,满篇都是如何养蛮。”
另一个考官却皱眉反对:“细细看来,此人说的,却不无道理。”
刘琛越发好奇了,赶紧让人将卷子送来。卷子放在了案上,刘衍一眼扫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果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刘琛皱着眉头看这策问,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眼中更是风暴骤起,看到最后怒不可遏,拍案大骂:“这考生是北凉人还是南越了,怎么竟帮着蛮夷说话!”
反对派的同考官顿时引为知音:“殿下所言甚是,你们看,这卷子开篇先阐述了蛮夷不宁的原因,这说得倒也不错,蛮夷穷山恶水,教化未开,民心思异,有不臣之心,掠夺之意,那我们该怎么办?自然是战!打到他们怕了,服了,便能平蛮!”
“你们再看这后半篇,简直是一派胡言!”
“未见得吧……”这时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打断了同考官怒气磅礴的控诉,众人不敢置信地看向发声者,竟然是主战的定王?
刘衍专注地看着策问,眼中毫不掩饰惊讶与欣赏。
“无常有之敌,有常有之利,蛮夷之敌我,盖因无共利。”刘衍微微点头,“如何生共利?策问中也说得极为明白,开通商路,互通有无,人心思安,蛮夷若能从贸易中得到超过战争能带来的利益,便不会想着杀戮与掠夺了。”
“南越看似贫瘠,却蕴有宝库,若助其发展,则可引为臂助。”
“其下详细列了不少方针细则,确有可行之处。”
一个同考官不以为然:“然则教化未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衍接道:“于是其下又说了最重要的一点,以我陈国之儒道,教化蛮夷之民,以儒为教,就如西域以教立国。如今北凉、南越皆教化不足,而两国之民多对陈国的教化心生仰慕,百姓若学会了礼义廉耻,心向圣贤,便是同宗同族,心不思异了。”
众人皱眉沉思,却还是心存疑虑。
刘衍轻轻说道:“我们陈国当年,不也是数个小国合而为一的吗?”
刘琛道:“是战争让陈国大一统。”
刘衍笑道:“陈国的大一统,是经过了许多年的内乱,直到以儒立国,才民心归一。”
说到此处,不少考官便点头附和了。这策问的内容多为推测,但刘衍所说,确实有史可循。
“西域荒芜,却以教立国,民心归一,这便是信仰之力,而只有教化的力量,能让人‘信’。”
刘衍这一番娓娓道来,终是说服了几个同考官,但作为坚定的主战派,还是极为排斥这种说法。
“哗众取宠,异想天开,不过是一个书生的纸上谈兵而已。”刘琛满脸厌恶,“若他说的这些有用,皇叔,我们这些年来的征战又是为了什么!”
刘衍沉默良久,方道:“为了赢得一个让他们听话的机会。”
刘琛的目光扫向重考官,道:“既然大家都各执己见,不如投票来决定这篇策问的成绩,众人写下自己对这篇策问的评价,我们去掉首尾,取均值。”
此法众人皆无异议,各自取了一张纸写下成绩,而后交由刘琛计数。
这时不知是哪位考官眼尖地发现了一件事:“咦,这卷子的字迹看着甚是眼熟,似乎和第一场的无错卷极为相似。”
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有人拿了那份卷子出来比对,这么一看,果真是一模一样。
有些认同这篇策问的考官立刻笑道:“此人记性不俗,见解不凡,其才可与沈惊鸿一较高下。”
刘琛闻言,心生不喜。
“却还不知道这人诗文如何呢。”
便又有人去寻找卷子,七十几篇略微一翻也就找到了,众人交头一看。
反对派立刻大笑:“这也叫诗,不过是打油诗罢了,我看这人才华不过尔尔。”
刘琛听了又舒心了不少。
无论如何这人还是叫他上心了,异想天开,胡说八道,还妄图夺沈惊鸿的文名,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才子”!
第十七章
定京里过了几天纵情酒色又忐忐忑忑的诡异日子,终于等到了放榜日。
放榜这天,郭巨力一大早就起身沐浴,焚香礼拜,然后催着慕灼华起床。
“小姐,放榜了!”郭巨力紧张极了,偏偏慕灼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要睡!”慕灼华死死抱着被子,“我不去!”
郭巨力气急道:“小姐,你怎么就不上心呢,他们都赶着去看放榜呢!”
慕灼华闭着眼睛说:“掉价,太掉价了!哪有会元在榜下等的,会元都是好整以暇坐在家里等的!”
郭巨力也觉得慕灼华说的有几分道理,又有些迟疑了。
“那……小姐,我去看放榜,你洗漱好了,别到时候报喜的人来了,你还在床上睡觉。”
等郭巨力出了门,慕灼华才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哪里有点犯困的样子。
“妈呀,紧张死了。”慕灼华瑟瑟发抖,“万一没中怎么办,才不要去榜下让人看笑话!”
慕灼华知道自己那篇策问太危险了,刘琛和刘衍是主战的,而陈国多年对外战争都是胜多输少,自然主战派也多一些,她落榜的可能性极高……可是让她违背意愿写迎合旁人的文章,她也写不好。
“不如趁着这段时间,收拾一下行李吧……”慕灼华叹了口气,“好在赚了五千两,换个地方读三年再来吧。”
慕灼华也是睡不着了,起身梳洗,换了身青衫,便动手整理行囊了。
慕灼华整理到一半,忽然听到了敲门声,她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却是宋韵。
宋韵见慕灼华在收拾东西,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
“慕姑娘,你这是要回家了吗?”
慕灼华干笑两声:“宋姑娘,你来是……”
宋韵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前些日子你给姐妹们的那些香囊,她们都很喜欢,想找你订一批呢,你竟然要走了……其实以你的医术,就是不考科举,也是能在定京安身立足的。”
慕灼华见宋韵确实不舍得她,心里也有些感动。“定京繁华,不是读书的地方,我还是找个安静便宜的地儿好好读书吧。科举致仕才是我生平所愿,行医不过是混口饭吃。”
宋韵掩口一笑:“慕姑娘,你谦虚了,你这一走,我们可都会想你的。”
慕灼华道:“我会把香囊的配方留给你们的。”
“这不合适吧。”宋韵惊疑不定,不敢接受,“大夫们的药方可都是不传之秘……”
慕灼华笑道:“这些于我并无多大用。”
她本想着靠医术赚钱,没想到还真的赚了几千两,可比卖香囊来钱快了。
慕灼华说着便从箱子里找出笔墨纸砚,坐下为宋韵写起配方。
正写着,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郭巨力掀开屋顶的尖叫:“小姐——小姐——”
慕灼华停笔,扭头看去,却见郭巨力小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笑容都快溢出脸庞了。
“小姐——你中啦——”
慕灼华一愣:“你这么高兴……难道我真的中会元了?”
郭巨力翻了个白眼:“小姐你还真敢想,会元自然是惊鸿公子了。”
慕灼华:“哦……”
郭巨力咧着嘴笑:“小姐你中了十七名!”
慕灼华挠了挠头:“十七名啊……”
不等她有个反应,旁边的宋韵已经捂住嘴尖叫起来了。
“啊——慕姑娘,你中了!”
宋韵说着竟然转身跑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喊着:“慕姑娘中啦!慕姑娘中啦!”
这是白天,花巷里大多人还在梦中,这些日子不少人都认识了慕灼华,对这个会医术的女举人,其实没什么人相信她能金榜题名,但这时候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吼,顿时都清醒起来了。
只见随着宋韵的身影跑过,花巷两侧的门窗次第打开,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慕姑娘中啦,第几名啊?”
“十七名——”
一时之间,真诚的恭贺声此起彼伏,慕灼华只得站到街上,对着两旁的人拱手道谢。
“中了个十七名,这阵仗弄得像会元似的,叫人好难为情……”慕灼华低声咕哝了一句。
郭巨力在旁边正美着呢,听到这么一句,不禁气道:“小姐,陈国的第十七名啊!你以为很容易的吗!而且今科只有你一个女子上榜呢!对了,还不止!我听他们说,你可是自有女子科举以来会试名次最高的一人了!”
慕灼华也是个俗人,这下也被郭巨力捧得有些飘飘然了。
“你准备点银子,等下打点报喜的人。”
郭巨力大声道:“得嘞!”
刘琛面色古怪地看着榜单。
“女的?”
刘衍低头含笑。
刘琛还是不敢相信:“写出那篇养蛮策的,是个女人?和沈惊鸿经义并列第一的,是个女人?”
刘衍点头道:“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若不是刘琛压着那篇策问,其实慕灼华的名次恐怕能到三甲之列,但若不是刘衍力捧,以慕灼华那篇离经叛道的养蛮策,根本无法上榜。
到底有没有私心?
刘衍仔细问了问自己——没有。
那篇养蛮策,确实让他开了眼界,想到了从前未想过的方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养蛮策未必全然无误,但这却是一个全新的方向。慕灼华啊……那个看起来小小一只的鬼丫头,总是能给他不一样的惊喜。
刘琛一面觉得自己和一个女人为难有些掉价,另一面又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为难了更加难堪。他到底只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郎,脾气都摆在了脸上。
“皇叔,我想去微服看看这个人,你陪我去?”
刘衍楞了一下,心里苦笑——只怕那鬼丫头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俩。
“殿试之前有个簪花诗会,到时候咱们微服去吧。”刘衍说道。
花巷里结结实实地热闹了几天,路大娘带了那些给慕灼华诊治过的姐妹们来祝贺,笑得合不拢嘴:“进士老爷给咱们看过病,这可够吹一辈子的了。”
路大娘把慕灼华交的房租全数退给了她,还封了十两银子的贺仪。
“您可别推辞,我这破房子让您住了,那简直是什么生辉,以后租出去可不是这个价了!”
慕灼华陪着笑了几天,笑得腮帮子都疼了。
过了五六日,这热闹才算休止了。
这天夜里,郭巨力又含着笑睡了。从放榜那日到现在,郭巨力始终沉浸在梦一般的喜悦之中,反而是慕灼华觉得疲惫不堪,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了,才有一丝松快。
慕灼华又在书桌前咬笔头,明日是簪花诗会,按惯例,每个贡士要写一篇诗文,虽然没有分高下,但写得差了,定然会叫人笑话,尤其她作为诗会上唯一的女子,别人总要多留意她几分,那些被她压过了名次的男子定然会叫她难堪。
慕灼华正烦恼着,便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她楞了一下,边问着谁啊边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定王刘衍。
慕灼华看着清朗月光下长身玉立的定王,一时失神——她险些忘了这号人了。
“王爷!”慕灼华压低了声音,“您这么晚找我有事?”
刘衍道:“陪我走走吧。”
慕灼华神情古怪:“孤男寡女,三更半夜,不太好吧。”
刘衍失笑,敲了下慕灼华的脑门:“你一个小丫头,算什么寡女,走吧。”
刘衍总是仗着长她几岁,不将她当女人看,也怪她长得脸嫩又娇小。
慕灼华合上门,跟着刘衍走在无人的街上。
“还未恭喜你金榜题名。”刘衍含笑道。
慕灼华露出一丝得意而含蓄的笑容:“这几日很多人向我道喜还送了贺仪。”
贺仪二字特别说重了一些,刘衍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立时便从袖中抽出一块玉佩送给她。
慕灼华好奇地接过玉佩打量起来,对着月光照了照,只见通体莹透,触手温润,着实是一件宝贝。
“这得值两千两吧……”慕灼华咂舌,“王爷,您一年俸禄有多少啊,我都不好意思敲诈您了。”
刘衍低笑一声:“还不至于叫你敲诈穷了。君子不可无玉,我见你身上没什么配饰,这玉佩便赠予你吧。”说着一顿,补充了一句,“不可当了。”
“我才没那么傻,当铺才卖不出好价钱。”慕灼华哼哼两声,喜滋滋地收起玉佩。
“明日便是簪花诗会,你准备得如何了?”刘衍问道。
这话立时便戳破了慕灼华膨胀的心,整个人泄气垮了下来:“不如何……”
刘衍坦言道:“你的诗作我看了,确实也太……乏善可陈。”
慕灼华讪笑道:“王爷此来,可是要赠我一首好诗,助我扬名?”
刘衍含笑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竟想些旁门左道,还有没有点文人的风骨?”
慕灼华揉了揉被敲打的额头,无赖道:“王爷也不是第一次被我敲竹杠了,难道还不知小人本色吗?风骨若是值两个钱,恐怕早就被我当了,若是不值钱,我又要它作甚。”
刘衍哭笑不得,轻轻摇头道:“你啊……巧舌如簧,脸厚心黑。”
慕灼华笑眯眯道:“王爷谬赞,小人受之有愧。”
“我来便是提醒你一句,明天大皇子会微服私访,他是坚定的主战派,你那篇养蛮策,彻底激怒他了。”
慕灼华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我早做了心理准备了。不过……”慕灼华侧目斜睨刘衍,“王爷,你不也是主战派吗,难道你就觉得我说得对?”
“未经验证,不敢说对错。”刘衍说话十分有余地,“若是曾经的我,大概,也会如刘琛一般主战到底吧。只是……”刘衍垂下眼,叹了口气,笑容有些苦涩,“经历了一些事,想法自然会有改变。你的策问,于我而言是一种从未想过的方向,也许可以试一试。”
慕灼华低着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大悟,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刘衍,小手攥住了刘衍的衣袖:“所以说,是王爷你力保我的,对不对?”
刘衍一时错愕。
慕灼华的眼睛里像藏进了漫天的星辉,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王爷就是嘴硬心软嘛,说不帮我,结果还是帮我了。我就说嘛,本来我都要打道回府了,没想到还能有个不错的名次,王爷大恩大德,灼华无以为报,只能做牛做马……”
刘衍哭笑不得,甩开了慕灼华的手,辩解道:“本王就事论事,绝无私心!”
慕灼华一脸“我懂”的表情,笑眯眯地说:“王爷,你不用说,我懂,我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死人,士为知己者死,当然如果能不死就更好了……”
刘衍实在是受不了这张叭叭的小嘴,忍不住伸手将她捂住。慕灼华脸小,被刘衍大手一遮,便只露出了一双乌黑湿润的杏眼,温软的唇瓣却贴着刘衍的掌心,摩擦出一阵酥痒的湿意。
第十八章
刘衍立时觉得不妥,赶紧放下手,不自在地捏住了拳。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刘衍皱着眉头说,“总之……明日你记得小心行事。”
慕灼华嬉笑道:“多谢王爷通风报信,王爷这几日查那鹰爪可有消息,还有至仙果,以及我娘亲的身世……”
“你这些日子赶着会试,不久还有殿试,这些事便暂时不用挂记了。”
慕灼华心中有些诧异,揣度着刘衍是对她隐瞒,还是真的关心她的前途……
眼见着刘衍身影走远,慕灼华才恍然想起一事,冲着刘衍的背影喊了一句:“王爷,明日记得多关照我呀!”
刘衍背影一滞,走得更快了。
簪花诗会的举办之地,便在皇家别苑。
皇家别苑昔时乃镇国公主的住所,镇国公主出嫁后,此地便空置了起来,每年春暖花开之时,便会开放百姓游览,簪花诗会便借着这个机会举办。
别苑之中有百种鲜花香草,簪花诗会便是随机抽取一种花草,以此为题作诗,可自选也可他选,同一种花卉中诗词公认最佳者,便能得到这一株花王。
簪花诗会这日天气极好,暖风阵阵,花香幽幽,花园中摆着十张桌子,今科贡士们都穿着学士服,相互拱手行礼。人群之中,唯有一人最是瞩目,便是沈惊鸿了。沈惊鸿以三场第一问鼎,乃当之无愧的会元。如此才华,又有如此俊美的外貌,不知叫多少女子乱了芳心。
一个考生此时便在打趣:“诸位可知那日放榜的盛况,咱们惊鸿公子可真叫狼狈啊!”
另一人笑道:“榜下捉婿由来已久,但榜下争婿咱们却是头一回见,却说当日定京里数十名门贵族想与惊鸿公子结亲家,听说惊鸿公子在文铮楼,竟一个赛一个跑得飞快,把文铮楼围得水泄不通,好在惊鸿公子识得些武艺,从后门跳窗逃走了,报喜的差爷也跟着后面追了一路,叫整条街的人都给笑坏了。”
众人说着大笑起来,某些人心里虽是酸溜溜的,但此刻面上都是真心实意地祝贺。
沈惊鸿手执酒壶,淡淡笑道:“诸位莫要开我玩笑了,未成功业,何以家为?”
一书生道:“沈公子言重了,您可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这怎么能叫未成功业?按我说,大登科后小登科,便是双喜临门了。”
沈惊鸿却不接着话茬,颇为认真道:“未成一品,不谈婚嫁。”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呆了。
自沈惊鸿进京,便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语不惊人死不休,打的却都是别人的脸,但今日这话一出来,怕是要打他自己的脸了。他虽然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但出身寒门,毫无根基,少不得要在朝中熬资历,即便官运亨通,想官拜一品,少说也要十年之后,那时他都三十有余了,而陈国男子普遍二十便已成婚,三十未婚,在世人口中便要落个身有隐疾的恶意揣测,就如同当今定王,只因不近女色,也落了个这般坏名声。
与沈惊鸿关系好的几人急忙打着哈哈转移话题,但这句话不免是要传扬开了。
“也别说沈公子了,你们可曾见过今科榜上的另一个奇人?”
“你难道是说那个排在十七位的慕灼华?”
“不错,那可是个女子啊,这可是自有女子参加科举以来最高的名次了,更别说这个女子才十八岁,还有……”说者瞥了沈惊鸿一眼,“这人的经义一科可是与沈公子齐名的。”
“呵。”一人冷笑了一声,不屑道,“经义一科,死记硬背便可,真正看一个人的才华,还得是诗赋与策问,这人的诗赋一般,策问也不过中上而已。”
“诸位昨日可买到今科题名卷的集子了?”
每一届会试揭榜后,贡院都会刊发当年上榜的会试卷子,以供所有读书人学习与评判,以免出现考场舞弊,判卷不公的现象。这会试题卷一共有八册,几乎是供不应求,因此许多学子都还没买到,而买到的,也还来不及看完。
此时听有人这么问,便也只有十几人说自己买到了。
先前发问的那个书生又说道:“在下第一日便买到了这八册题卷,几日不眠不休才算是看完了,便容在下厚颜说一说吧。今年的会试题卷,经义科,只印发了两份卷子,便是沈公子和这位慕姑娘的无错卷,那几道题题目委实是偏而巧,能答对,可见不但记性好,心思也巧,在下佩服。”
众人都对沈惊鸿拱手致意,沈惊鸿微笑回礼。
“而这第二科诗赋,我等上榜贡士的作品皆在其上,沈公子的大作位列第一,确实无虚名。那位慕姑娘的诗作,在下也看了,确实是平平无奇,但不写偏了题目,也是不易。”
这话说得中肯,众人也连连点头。
“再说第三科策问,在下详细了今年的所有文章,发现了一件事。”这人卖了个关子,见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着他,他才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说道,“今年上榜者一百,一百份策问卷,有九十九份策问,皆言对蛮必战,答了平蛮策,却有一分乙中的卷子,立场主和,答的却是养蛮策。”
众人闻言大惊,不敢置信地议论起来:“主和?对北凉主和?北凉侵掠我陈国边境,贼心不死,怎么屈辱谈和!这样的卷子凭什么拿到乙中!”
沈惊鸿垂下眼睑,举杯掩住了微翘的唇畔。
他自然是听刘琛大骂慕灼华,也从刘琛那里知道了这篇策问卷的内容,只是他的看法却和刘琛不一样。
有意思,很有意思。有想法,很有想法。
可惜大多数人不这么想,尤其在知道主和的是一个女子后,他们的愤怒变成了轻蔑。
“这便能理解了,姑娘家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难怪会主和了。”
“女人就是女人,生性柔弱,这官场战场,本就不是她们该来的地方。”
众人说说笑笑,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顿时气氛十分融洽。
“那慕灼华今日怕是不敢来了吧。”
“她若敢现身,之前的诗会便该现身了。”
“以她的诗才,来了也是颜面扫地。”
众人说得正欢,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笑声传来:“今早出门便闻喜鹊啼叫,我就知道会有好事发生,果然远远便听到有人不断提我的名字。”
说话间那人已绕过假山来到园中,一张稍显稚嫩的小脸,两弯笑意盈盈的杏眼,并不十分张扬的五官,看起来却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切,虽然穿着儒雅俊秀的儒生袍,但闻其声观其人,一眼便知是个少女。
少女向着众人拱手笑道:“慕灼华见过诸君了,在下不才,考了个十七名,不敢叫诸位如此惦记。”
背后说人被人逮了个正着,在场之人皆自诩君子,听慕灼华这么一说,脸上都有些讪讪。
慕灼华朝人群中最是显眼的沈惊鸿走近了两步,拱手笑道:“还未来得及恭喜沈兄荣登榜首。”
沈惊鸿面容俊美,目若琉璃,眸光自慕灼华面上一扫而过,微笑着点了点头:“侥幸而已。”
慕灼华叹道:“沈兄才名早已传遍定京,此事毋庸置疑,但在下最佩服的,却还不是沈兄的才华。”
不只是沈惊鸿,便是其他人也好奇转过头来看来,沈惊鸿眉梢微挑,笑着看慕灼华:“慕……姑娘有何高见?”
慕灼华一脸诚恳道:“高见不敢当,沈兄才华盖世,更难得的是胸怀与气度。记得沈兄初入定京,崭露头角,不知引来多少嫉妒与非议,沈兄自岿然不动,笑傲群雄,丝毫不为小人言行动摇心志,着实叫人敬佩。”
慕灼华这一番指桑骂槐在场还有谁听不懂,众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人冷笑道:“沈兄真才实学,众所周知。”
慕灼华钦佩道:“不错不错,在下正该向沈兄学习,不该闭门治学,这点微末道学,如今也只有考官知晓,不怪其他人无知。”
“无知”二字说得众人面红耳赤,怒火中烧,明知道对方是在骂自己,却又找不出反驳之词。
慕灼华悠悠道:“昔日我曾闻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须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沈兄,你以为如何?”
沈惊鸿笑而不答:“慕姑娘以为呢?”
慕灼华摇头晃脑道:“这拾得不是好人。”
沈惊鸿兴味盎然,问道:“何出此言?”
慕灼华认真问道:“世人欺辱我,轻贱我,是世人的错,还是我的错?”
沈惊鸿不假思索道:“世人傲慢无知,自然是他们的错。”
“沈兄高见。”慕灼华一脸赞同地拱拱手,“你我读圣贤书,当行圣贤事,若见旁人犯了错,难道能视而不见吗?忍耐,是退缩,避让,是纵容,郑伯克段于鄢,知其不义不暱,却由之任之,令其多行不义而自毙,这心性简直歹毒,非我辈读书人所为啊。”
慕灼华这一番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众人也被她的思路带得情不自禁轻轻点头。
沈惊鸿勾着唇浅笑道:“言之有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慕灼华肃然道:“大丈夫,路见不平血溅三尺,我们虽然只是文弱书生,但也该学习沈兄这般有血性,有气性,不能血溅三尺,也要当头棒喝。世人欺我、辱我、笑我、轻我,你便打他、骂他、贱他、恶他、身体力行教育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文武双全!”
“哧!”有几人登时笑出声来,又立刻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嘴。
场中最为难堪的一人,便是当初文铮楼上沈惊鸿送了“文武双全”四字的文士宗,他如今对这四个字可谓是极度敏感,一听到这四个字就觉得是在骂他,但今日慕灼华比沈惊鸿还毒,直接把园中一半以上的人给骂了。先前背后说人是非者,此刻脸皮都涨成了猪肝色,其他人问心无愧,都是笑意盈盈地看笑话。
沈惊鸿敷衍众人许久,到此刻才真心笑出声来,轻轻点头,拱手道:“阁下真知灼见,令我醍醐灌顶啊,难怪能被点为十七名,确实见解独到,在下十分佩服。”
慕灼华客气摆摆手道:“沈兄言重了,在下不过是死记硬背罢了,策论剑走偏锋,能得考官垂青也是侥幸,若说诗词,更是自愧不如。今日诗会,在下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的,方才听谁说在下害怕颜面扫地不敢来,这话就错了。圣人都能不耻下问,何况我只是末学后进,闻道有先后,我本就该多向诸位兄台多学习,又有何可耻之处?”
慕灼华说得坦然磊落,不卑不亢地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反而先堵住了别人刁难她的嘴。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榜上年纪最小的贡士,场上之人年纪大多比她多出了一轮,也是不好意思为难她了。
众人被慕灼华一番话说得正发怔,便听到不远处响起了清脆的掌声。
第19章
慕灼华领了命,上前走到柔嘉公主身旁,拿起一叠诗卷,缓缓开口诵读。
慕灼华虽是女子,声音却清脆悦耳,听起来确实是一番享受。慕灼华每念完一首,便会有人点评一番,因为不知这些试卷里哪份是刘琛刘衍所作,因此众人的点评都小心得很,不敢说差的,只敢挑优点说,一时气氛无比祥和。
刘琛听了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嘀咕道:“方才那首诗平平无奇,他们都能夸出花来?”
刘衍闻言一笑,扫了刘琛一眼:“琛儿,你我实在不该来。”
刘琛想了片刻,才明白其中关节,不禁有些懊恼。
慕灼华念了十几首后,翻到了下一页,她清了清嗓子,念了一句,忽然顿了一下,目光直勾勾看向了刘衍。刘衍正喝着茶,被她的目光晃了一下,杯子忽然落地。
刘琛道:“皇叔,你衣服湿了。”
刘衍笑道:“无妨。”
这一打岔,把众人的吸引力都转移了过来,心中也不禁嘀咕起来。
待慕灼华念完这首诗,场上局面忽然有些失控起来。这是首咏牡丹诗,牡丹本是倾城色,更兼人间富贵花,古来咏叹牡丹的多以其富丽华美入题,而这首诗,竟是以牡丹为题,生生写成了一首边塞诗!第一句还在赞叹牡丹国色无双,第二句就回忆当年征战沙场,这弯转得太快差点刹不住脚,再听第三句凄风厉雪,万里无人踪,让人眼前仿佛看到了战争的残酷,第四句回到眼前,盛世太平,独留一人赏花……
众人回想定王方才的举动,又想到定王征战沙场多年,这首诗十有八九就是定王所做啊!当下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将这首诗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这绝对是古往今来第一首牡丹边塞诗!”
“可谓是开创了一个新流派啊!”
“居安思危,立意高远,令人佩服!”
“凄风厉雪过寒冬,独留牡丹一支红,让人仿佛看到战争的残酷,同袍战死的悲怆。”
“以乐景写哀情,让人越回味越心伤啊。”
刘衍垂着眼,面色微微有些古怪。刘琛素来喜欢边塞诗,这首诗若仔细品评用词也就一般,立意确实是不错,但似乎也没有其他人捧的这么高,但看众人争先恐后地夸,他都怀疑自己的文学造诣是不是低了些,没看出那么好来。
众人夸了许久,才把这页揭过。慕灼华足足念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把所有诗词都念完了,众人也匿名选出了自己心目中认为最佳的一首诗,写在纸上。
侍女们再次收齐了各人手中的票纸,两名侍女一名唱票一名计数,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咏牡丹。”
“咏牡丹。”
“咏牡丹。”
……
“咏牡丹第一名,得八十六票。”
场中算上刘琛刘衍,一共一百零二人,咏牡丹独得八十六票。
众人微笑鼓掌,衷心感叹道:“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柔嘉公主含笑起身,拿起那份咏牡丹的诗卷,仔细看了看后,抬眼看向众人。
“结果已然揭晓了,那么,就请这首诗的作者出来吧。”
众人将炽热的目光投向了亭中端坐的刘衍。
刘衍依然端坐,唇角噙着笑,却没有起身。
一个有些娇小的身影走了出来,走到了柔嘉公主面前,脸上有些泛红,她抬起手摊开掌心,上面有一张小纸条,正是先前的试题。
慕灼华有些羞怯道:“那首诗……是我作的。”
所有的笑容刹那间凝滞,狐疑的目光从慕灼华身上移到了刘衍身上,刘衍微笑看着慕灼华,他觉得今日忘了带把扇子真是失策,否则此刻便能挡住自己脸上的笑容了。
柔嘉公主笑着将诗卷还给了慕灼华,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簪花诗会会首便是你了,这园中开得最好的那朵牡丹,便是你的彩头。蔓儿。”柔嘉公主侧头对身旁的侍女道,“你去将那朵花移植入盆,送给慕姑娘。”
蔓儿笑着应下。
刘琛脸色十分难看,恶狠狠地瞪着慕灼华,嘀咕道:“怎么会是这首第一,那些人都瞎了还是傻了?”
刘衍笑道:“只怕……是太聪明了,反被聪明误。”
刘琛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结果,胸腹之间憋了一股气。别说是刘琛了,其他人何尝不是非常气闷。其实若论诗,沈惊鸿的诗作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只不过众人被误导了,以为那首诗是刘衍所作,曲意逢迎,这才导致了这个结果。然而跟这些跟错风的人比起来,失了头名的沈惊鸿反而心态平和得很,笑容满面地向慕灼华道喜。
慕灼华有些飘飘然,从蔓儿手中接过沉甸甸的花盆都压不下她的飘。一张小脸被牡丹映得红扑扑的,双眸水亮,无比膨胀地说了一句:“沈兄,我是不是第一个在诗作上赢过你的人?”
沈惊鸿:“……”
沈惊鸿都惊了,这第一名怎么得来的,你心里没有点……数?
皇家别苑里,刘琛脸色极为难看,一脸不满地看着柔嘉公主。
“今天这场诗会,着实不公!”
柔嘉公主扫了他一眼,冷哼道:“不也是照着你的意思改了规则吗?”
“可是……”刘琛皱眉,“慕灼华何德何能得了头名!”
柔嘉公主微笑道:“众望所归,不得不服。”
“你……”刘琛竟是说不过柔嘉公主,心中更是气闷了,转头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刘衍,求助道,“皇叔,你评评理。”
刘衍揉了揉额角:“莫要拖我下水,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了。”
柔嘉公主看着他的模样,失笑摇头:“你一心维护沈惊鸿,这是怕别人不知道沈惊鸿是你的人吗?”
刘琛哼了一声:“知道又如何。”
“我懂你爱才之心,不过沈惊鸿桀骜难驯,你可得小心些。”
柔嘉公主越是这么说,刘琛就越欣赏沈惊鸿。他与沈惊鸿坐而论道,越是了解这个人,就越喜欢他。这人出身寒门,却满腹经纶,志存高远,与他的许多想法都不谋而合,他已将沈惊鸿引为知音,他日他若登基,必然重用沈惊鸿,开创一个盛世王朝。
柔嘉公主道:“那慕灼华,也是有才之人,她奇思妙想,妙语连珠,殿试之上,或许能得父皇青眼,位列三鼎甲。”
刘衍有些诧异:“公主竟如此看好她?”
柔嘉公主微笑点头:“这姑娘有些不讨人厌的小心思,确实会讨人喜欢,连沈惊鸿都对她不同旁人,依我看,她入翰林院,是十拿九稳之事。”
入了翰林院,便能在御前行走,官运亨通,远在他人之上。
刘琛厌恶地皱起眉头:“不是我看不起女子,不过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能如皇姐这般,慕灼华不过是投机取巧,又贪生怕死而已。”
柔嘉公主幽幽一叹:“罢了,你看重你的沈惊鸿,也不要针对慕灼华才是。你生来高贵,却不知道,一个女子走到她今天这步,得有多难……”
慕灼华很难,只是这些事她从来不说。
你若失败,那些难处说来不过是让人笑话徒劳无功,你若成功了,那些苦尽甘来便也不值一提了。
懂得你的人自然会怜惜,不懂的人,说多了也是自讨没趣,
有了柔嘉公主的回护,慕灼华感觉到对自己的恶言恶语明显是少了许多,她心里对柔嘉公主的敬爱也不禁愈加浓厚。
慕灼华在家中庶女排行第七,上面有六个姐姐,却从未体验过什么叫做姐妹之情。那日见了柔嘉公主,见她对自己温柔有加,便想着自己若有一个亲生的姐姐,是否也会如柔嘉公主那般熨帖暖心。然而那是万人敬仰的公主,她也只敢偷偷想想而已。
在这世上,也只有郭巨力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郭巨力照旧早早睡下了,慕灼华却还在院子里倒腾她的宝贝,她忙得专注,竟没注意到墙头上坐了许久的人。
刘衍今夜本有事,只是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慕灼华,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外。他本想敲门,却又临时改了主意,施展轻功飞上墙头,便看到慕灼华卷起了袖子蹲在院子里忙活着,细嫩的藕臂上沾了些许泥土,地上也是一片狼藉,慕灼华把头发都扎了起来,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
刘衍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轻咳两声道:“你在做什么?”
慕灼华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便看到了月光下屈膝坐在墙头的刘衍。她因惊讶微张着嘴,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客人,让人见着她的笑容心情也不自觉好起来。
“王爷,你来啦!”慕灼华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
刘衍自墙头跃下,白色的衣袂翻飞,面容俊雅,皎然若谪仙一般,看得慕灼华微微失神。
刘衍站到了慕灼华身旁,才看到方才被她身影挡住的东西,他惊诧地挑了下眉头:“你在挖花?”
慕灼华忙摆手解释道:“才不是呢!我这是在移栽。”
慕灼华说着又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那朵挖开的牡丹放入另一个土陶花盆里,轻手轻脚地将泥土放进盆中。
刘衍有些不解:“为什么?”
慕灼华专注地盯着那朵牡丹,头也不回道:“公主赏的这个花盆太贵重了,我要好好收起来。”
听慕灼华这么说,刘衍才看向先前的花盆。那个花盆乃是宫中之物,看着就不是凡品,不过这种东西刘衍家中遍地都是,自然也不会放在眼里。
“这个花盆能卖上百两呢,不过意义特殊,我也不敢卖,更不敢随便放在院子里,万一被人偷了呢,所以啊,我就把牡丹移栽到这个土陶花盆里,再把这个贡品花盆好好藏起来。”
刘衍闻言失笑,只觉得慕灼华每次说话都是胡说八道,但偏偏还很有道理,他又被说服了。
慕灼华好不容易才重新把牡丹栽好,这才扭头看刘衍,问道:“王爷这么晚来,是有要紧事吗?”
刘衍被慕灼华问得一窒,他……没什么事……但此刻却还是硬掰出了一件事。他手中握着把折扇,轻轻敲了敲慕灼华的肩膀,似笑非笑道:“今日之事,你难道不该给本王一个交代吗?”
慕灼华露出一个真挚而讨好的笑容:“我正想多谢王爷相助呢!”
刘衍弯了弯嘴角,一副“你继续扯”的表情。
慕灼华道:“我承认今日我是故意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那首诗是王爷做的,不过我也实在没想到,王爷那么配合,还泼了杯茶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也因此侥幸得了头名。”
刘衍轻笑一声:“怪本王过分配合了?”
慕灼华陪笑道:“王爷总是说不帮我,但最是嘴硬心软,人美心善,小人感激得不得了呢,果然是没跟错主子!”
第20章
刘衍被她的马屁拍得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越发有昏聩的趋势了,竟然喜欢听人逢迎讨好。
“本王的帮助却非无偿的。”刘衍敛起了笑容,认真道,“今日泼了那杯茶,脏了一身衣服,那衣服也值一百多两,你这个花盆便赔给本王吧。”
慕灼华大惊失色:“怎么这么贵,王爷你为什么不往地上泼!”
刘衍皱眉道:“你还敢挑剔?”
慕灼华赔着笑道:“不敢不敢!可是王爷……”慕灼华抽了抽鼻子,露出一个十足委屈可怜的表情,“王爷这么富有,小人这么贫穷,你舍得损不足以奉有余吗?”
刘衍噙着笑道:“舍得。”
“王爷啊……”慕灼华呜咽一声,“这个花盆对小人来说意义非凡,是公主赏赐的,若是给了你,那以后公主追究起来可怎么办啊!”
刘衍忍着笑道:“你便直说赔给了本王,旁人不过说什么。”
慕灼华唉声叹气道:“王爷,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其实这朵花也很贵的,不然,这朵花赔给你吧!”
刘衍一怔,慕灼华已经把花盆捧到了他眼前,一朵柔媚绮丽的牡丹在月下招展着,花瓣后露出一张笑吟吟的小脸。
“王爷,这品种的牡丹花,可也要上百两一朵呢,这样富丽堂皇的人间富贵花最适合王爷这样的身份地位了,你就收下吧!”
刘衍怔怔看着那朵花,只听着慕灼华软软地喊了几声,他便下意识地接过了花盆。
慕灼华暗自松了口气,笑着道:“今日这头名本也有一半功劳是王爷的,说到底是在下沾了王爷的光,所以这彩头咱们一人一半正好。”
刘衍这才回过神来,无奈又好笑地看着慕灼华的小花脸:“你啊……”
刘衍最终还是将这朵花带了回去。
执墨知道刘衍半夜出了趟门,没让他们跟着,回来的时候竟带了一朵牡丹花,脸上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刘衍将那朵牡丹放在书房的窗台上,亲自给花浇了浇水。
执剑经过,看到这一幕觉得有些好奇,问道:“王爷方才去买了盆花?”
刘衍微笑道:“不是,别人送的。”
执剑惊了——居然有人给王爷送花!
王爷还笑着收下了!
还有几日便是殿试,这几日慕灼华在家里温书,郭巨力便出去四处找新房子。如今她们身边有了不少钱,过了殿试,应该能封个一官半职,便不适合再住在东城这种鱼龙混杂之地了。郭巨力在北城和南城打听了几天,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大多是因为太贵。
“北城两进的房子,一个月租金便要二十两,怎么不去抢啊!”郭巨力气呼呼地如是说,“还要一次付半年,加上押金,一次便要交一百四十两。”
“咱们现在不是有很多钱嘛。”慕灼华财大气粗地说,“月租金五十两也是住得起的。”
“小姐,咱们还得添置很多东西呢,笔墨纸砚还得买更好的,你近来又长高了,也得重新做几套衣服鞋袜了。往后你当了官,还要人情往来呢。我都打听了,新科的进士一年俸禄米粮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十两,都还住不起北城呢。”
郭巨力碎碎念算计着日后的开支,本以为一夜暴富了,谁知道竟多了这么多烧钱的地方。
慕灼华听得发笑,忍不住掐了一下郭巨力的脸蛋。
“巨力可真是持家有道,我都舍不得把你嫁了。”
郭巨力道:“小姐你都不嫁人,为什么要把我推进火坑。”
慕灼华哑然,吃吃笑道:“你聪明了,对,咱们都不嫁人,升官发财就好。”
慕灼华的个子仿佛春天的柳条似的,一夜之间抽高了个子,袖子骤然短了一截,卸妆之后的容貌似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慕灼华仔细看了看,发现自己原先有些肉肉的脸颊瘦了一些,脱去了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柔美与妩媚。
郭巨力给慕灼华调制易容的粉膏,赞叹道:“小姐越来越好看了,比姨娘还好看呢。”
慕灼华沾了沾黛色的粉膏,犹豫着该怎么改变妆容。她调制的这些粉末极难卸掉,得自己另外调配药水才能擦洗掉,两者都没那么容易调配,因此每次补妆都得经过深思熟虑。以前她个小脸嫩,便装着天真稚气骗人好感,如今要入朝为官,再这么打扮恐怕会被人看轻,需得成熟稳重一些。
慕灼华想了想,便有了方案,在眉眼之处轻轻画了画,又在脸上添了些阴影加深五官轮廓,乍一看还是那个人,可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之前的妆容让她看上去仿佛十五六岁的女娃娃,卸了妆的她便是十八岁的美貌少女,而重新上妆,她便是稳重清秀的书生了。
换上了新作的衣衫,慕灼华对镜自照,满意点头。
郭巨力发自内心地说:“小姐真俊,我若嫁人便嫁小姐这样的。”
慕灼华哈哈一笑:“千万别,兴许我和我那父亲一样风流呢。”
殿试定在四月初八,慕灼华同其他人学了面圣的礼仪,这才进宫接受昭明帝的考核。
一百个贡士鱼贯进门,大殿上摆好了一百张桌子,也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笔墨充足,纸张每个人却只有十张,如此则要每个人都打好腹稿,速速完成。在没得到准许之前,考生是不允许抬头窥探龙颜的,每个人低头行礼之后,坐在指定的位置上,之后由总管太监宣读殿试题目,便可以开始作答了。作答时间为一个时辰,期间自然也可以如厕饮水,但极少有人会这么做,这会给皇帝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每年的殿试考题方向都不一样,只取决于皇帝的个人喜好。有的皇帝喜欢诗文,有的皇帝喜欢策问,甚至还有考过算学风水的皇帝,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好在昭明帝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没出什么太偏门的考题为难众考生。
今年的殿试题目是道策问题,题目是“无为而治”。
这题目很大,切入点很多,可以肯定,也可以否定,这样一来就要仔细回想一下昭明帝历来的政策倾向,是有为还是无为,若是猜错了帝王的心思,这前途可就堪忧了。
慕灼华心中叹气,这考试考的只有一半是才华,另一半却是揣摩上意的本事。昭明帝登基第十五年,多施行仁政,休养生息,如此看来,很多人会押在无为之上。
无为,无为……其实无为本身,也是一种有为,只是顺时应势而为,有所为有所不为……
慕灼华脑中一行行字自然浮现其中,文思泉涌,闭目片刻后,便提笔答卷。
大殿之上,昭明帝正仔细观察这些考生,有的人胸有成竹,有的人愁容满面,有的人战战兢兢,有的人落落大方,才华如何尚不知道,但心性却可见一斑。
大殿两旁则坐着不少文武大臣,还有一些几位皇亲贵族,便如定王与三位皇子,这些人也在观察着考生们临场的表现。
这些考生中最为瞩目的,无疑便是沈惊鸿与慕灼华了,一个是连中三元的诗圣,一个是极为罕见的女进士。慕灼华那篇策问在朝中流传,引起了不少争执,便是昭明帝也对她印象深刻,今日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考试时间过半后,昭明帝便走了下来,在考生之中来回巡视,这就极大考验了考生们的心性,有的人一见皇帝来了,登时心神大乱,写不出字,这些人多半是难成气候的。昭明帝自然而然地先走到了沈惊鸿身旁,沈惊鸿已经写好了六张纸,昭明帝饶有兴味地站在旁边从头看了起来,边看还边微笑点头,显然十分欣赏沈惊鸿的策问。
刘琛见了这一幕,心中也是安定了不少。对沈惊鸿的才华他是十分信任的,就担心他御前无状,或者心神失宁乱了分寸,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昭明帝看完了沈惊鸿的卷子,便走下去看其他人的,其余之人有好有坏,却没有一人能让昭明帝如对沈惊鸿那样看重了。眼看着昭明帝就要走到慕灼华身旁,忽然殿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巨响——啪!
两旁的大臣愕然,抬头四望寻找声音的来源,片刻后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慕灼华桌上的砚台不知何故,竟翻倒了过来,卷子本叠放在一起,墨水一倒,自上而下地湿透所有的试卷,那些已经写好的卷子有一半的篇幅都被墨水染黑了,完全看不清字迹。慕灼华本已经写完七张纸,此刻看着染黑的卷面,整个人表情都懵了。
时间只剩下两刻钟,而白纸……认真算起来,只有半张。
大殿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慕灼华身上,慕灼华茫然抬起头,正好接触到昭明帝探究的目光,整个人都是抖了一下,立刻又低下头去。
半张纸,两刻钟,又能写什么呢……
慕灼华抓着笔的手紧了紧,掌心已经微微汗湿了。
远远的传来不真切的谈论声:“时运不济啊,看来是最后一名了。”
“估计是看到陛下走近,心里慌了,这才打翻了砚台。”
“年纪太小了,又是姑娘,会有惊慌也是难免的。”
“陛下仁慈,应该不会追究她的过失。”
慢慢地,慕灼华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完了……完了……
是她慌了吗?
不是啊,那个砚台是莫名其妙自己翻倒的,她分明没有碰到!
是谁要害她?
她又得罪了谁?
殿试最后一名不过是同进士,同进士就不是进士,前途便大大不同了。
心情十分复杂,但总归是开心多一点。
唉……我好喜欢慕灼华这个小可爱,弯了弯了~~~~
第21章
慕灼华呆呆看着眼前半张白纸,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片惨白的过去。
她看到阿娘倚门流泪,日日盼着父亲回头,她告诉自己,不要将一生放在别人手中。
她听说女人只要当了官,便能作自己的主,自立门户,不再依附男人。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父亲的书房里,姐妹们都去抢那些珠宝首饰,抢脂粉绸缎,她都不要,她只要数不清的书,想要片刻的安静,如果可以的话,再给她一盏不会熄灭的灯,让她可以在夜里看书写字。
慕家的人都笑话七小姐是书呆子,脑子有问题,姑娘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还不如打扮漂亮一点,以后嫁个好人家。
然后呢……
嫁了人,像她阿娘,像大娘子,像家里的每个姨娘们,每天在内宅里勾心斗角,争夺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和男人吗……
她不过想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罢了。
慕灼华揉了揉鼻子,眼睛有些发酸,却没叫人看出她的窘态。
以前那么难,她都没想过放弃,更何况是走到了这里了。
慕灼华长长舒了口气,晃了晃脑袋,重新振作了起来——她还有半张纸呢!
慕灼华重新提起笔,沾了沾墨,思忖片刻,重新下笔。
“她还要写什么?”
“半张纸,又能写几句话?”
“困兽之斗罢了。”
“但是能有这心性,便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引来了众人的交相点头。
是啊,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殿试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却还能镇定自若地重新下笔,无论她写了什么,在陛下看来,已经是高看她一眼了。
昭明帝含笑点头,却没有再走下来巡视了,而是走回御座之上。
总管太监高声喊道:“时辰到,停笔——”
卷子被一张张收了上去,考生们得到了休息时间,在太监的引领下离开大殿,来到偏殿喝水进食。
慕灼华坐下之后便大口灌了一壶茶,放下茶壶,便看到许多人都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
“你今日也太不走运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那些人纷纷摇头,看似惋惜,心里却在算计着这十七名掉了下来,自己大约能上升多少。
沈惊鸿倒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了一下:“你之后有再作答吗?虽然发生了意外,但若能用心作答,陛下定然不会怪责。”
慕灼华冲沈惊鸿笑了笑:“我觉得自己答得挺好的。”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连沈惊鸿也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就交了半张纸,口气还这么嚣张。
“那……祝你好运了。”沈惊鸿也无话可说了。
昭明帝看过卷子,心里便对各人的表现有了底。待昭明帝看完所有答卷,所有考生也在偏殿等候了一个时辰了,又再度被召回了大殿之上,等待殿前奏对。
这可是在皇帝面前留下好印象的机会,每个人都是既忐忑又期待地等着,倒是慕灼华看起来神情自若,这在旁人看来,是破罐子破摔的表现了。
第一个被召上前问话的,自然是沈惊鸿了。沈惊鸿年轻俊美,仪表不凡,更兼写了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让人初见便生出了十分的好感。沈惊鸿这卷子是昭明帝站在旁边看着写完的,他对这个才华惊人的青年显然十分欣赏,面含微笑问了几个问题,沈惊鸿不卑不亢,对答流畅,让昭明帝连连点头。刘琛站在一旁看着,似乎觉得与有荣焉,也露出了笑脸。
刘琛附耳对刘衍低声道:“今科状元,非他莫属。”
刘衍笑而不语。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被传召,几人面色不一,有人兴奋有人惊恐有人沮丧,众人的对答都被一旁的宦官一一记录下来,也被昭明帝在心里留了底。
太监又一次扯着嗓子喊道:“慕灼华上前觐见——”
众人惊愕地挑了下眉梢,偷偷看向慕灼华,慕灼华神态自若地走出队列,清秀的小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她走到队伍最前列,行礼叩首道:“学生慕灼华,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方传来昭明帝的声音,温和而威严:“平身吧,让朕仔细看看你。”
慕灼华立刻站起身来,恭敬垂手站着,扬起下巴,眼睛却看着地下。
“不错,年纪轻轻,心性却极稳,朕还以为,你要当场哭出来了。”昭明帝笑呵呵道。
慕灼华答道:“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不可轻言放弃,便到走投无路之际,也应笑对生死。”
“好!”昭明帝赞赏地点点头,拿起手中半张卷子,“你能在最后的时间写下这份答卷,也很好。”
那半张纸空间有限,也只写得下两句话。
居无为而思有功,尽人事以听天命。
物竞天择适者生,不优则劣弱者亡。
昭明帝道:“寥寥数字,却说尽了人道,也说破了天道,你年纪不大,却有这等境界,着实不易。”
在最后的空间与时间里,慕灼华只能提炼自己的想法,最后写下这两句。她也是在赌,现在看,她是赌赢了。
慕灼华俯首道:“谢陛下夸赞。”
“你会试的那篇策问,朕反复看过几遍,原以为作此篇策问者,定然是个老成谋国之士,却没想到你这般年轻,还是个女子。朕想知道,策问所言,是你心中所想吗?”
昭明帝这么问,似乎是怀疑这篇文章有人代笔。虽然被问的是慕灼华,但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子的威压,心生惧意。
慕灼华心中一凛,俯首道:“回陛下,学生出身商贾之家,自幼耳濡目染,便觉经济乃民生之基。”
“何谓经济?经邦经国,济世济民,上惠朝廷,下泽百姓。陛下治国多年,以民为本,四海之内无不感念陛下仁政,便是外邦蛮夷也垂涎我陈国富足,不远万里与我陈国贸易,海波平静,四海来朝,江南之地每年因此可受益数千万两白银,百姓丰衣足食。”
“北凉却屡屡犯境,为何?学生位卑,却未敢忘忧国,思虑多时,偶有心得。北凉不产金银、粮食,逐水草而居,百姓生而多艰,垂涎中原富足,便只有南下侵掠。但北凉便没有能与陈国贸易之物吗?有的,北凉马壮,远胜中原,有富足铁矿,可为利器,北凉牛羊肥硕,可补陈国之缺,北凉人高大雄壮,以一当十,然则两国互为戒备,边贸难通,北凉人无法以贸易的形式交换所需,便只能想方设法侵掠,这是他们为生存计。”
“陛下,一将功成万骨枯,学生以为,若能活下去,百姓是不愿意打仗的,而谁能让他们活得好,谁便是他们的天。士大夫读圣贤书,不屑商贾小道,学生以为,能利国利民之事,无分大小。”
慕灼华一番娓娓道来,深入浅出,说得旁边的仕宦也不禁轻轻点头,深以为然。站在慕灼华身后的考生,有许多人都曾在簪花诗会之时讽刺过她,但如今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她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暗自为之前的态度感到羞愧。
慕灼华态度不卑不亢,却一开头便将昭明帝捧了捧,让皇帝听高兴了,往下话便也好说多了。这话里话外透露着一个意思,就是陛下圣明有为,番邦百姓都等着您去解救他们呢。
这种臣子说话的艺术昭明帝倒不少见,却见慕灼华一个小姑娘板着张清秀稚气的小脸,说起来也一套一套的,不禁有些好笑,偏偏她说的有理有据,让人生不出玩笑的心思。
“看你胸有成竹之态,这策问想来是作的无错了。只是今日殿试你犯了大错,污了试卷,虽然临危不乱还交了四句,但也难以服众。不过朕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把无为而治用来注解养蛮策解释给朕听,朕给你三十息的思考时间。”
慕灼华心中大喜,俯首道:“圣明无过陛下!”
用无为而治注解养蛮策,这又有什么难?但是昭明帝给了她三十息,却是存了为难她的心思,慕灼华也不好露出太得意的模样,便故作为难,皱眉思索了一番,待听到一声磬响,她舒展了眉眼,认真答道:“无为,而无不为,顺治,则天下大治。圣人治国,顺时应势……”
“……因势利导,民心所向,则事无有不成……”
“……藏利于民,泽被万姓,则民无有不忠……”
“……广开教化,人心思一,则国无有不兴……”
慕灼华注解了无为,又谈了何为治,自上而下,从里到外,把经济民生、德育教化方方面面的养蛮策说了个通透。
昭明帝一开始还带着笑,后来越听越严肃了起来,不时陷入沉思。一旁的太监运笔如飞,将慕灼华的话一字字写下,挥汗如雨,待慕灼华说完,他的手依然抖成了筛子。
昭明帝沉默了许久,才勾唇一笑,道:“善!”
三十息成文,如此思谋,如此文采,如此年纪……
昭明帝仔细端详慕灼华,心中有些惋惜,若是身为男儿身,那就更好了。他心中本是属意沈惊鸿为状元,沈惊鸿确实是无可挑剔,但慕灼华也是不遑多让。
昭明帝一时陷入了沉思,殿上之人跟着面面相觑,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慕灼华自觉答得还算不错,更何况有了昭明帝那个“善”字,她心中着实踏实了许多,只是这会儿昭明帝又沉默了太久,她难免也有些忐忑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慕灼华便听到昭明帝又带着笑意问了一句:“你既讲了教化,又讲了经济,却不讲军事,难道不打仗,便能得四海归一?”
慕灼华一怔,随即道:“打还是要打的,教化大兴,国富民强,这才好打胜仗。教化他们,是为了不打仗,打仗,是为了让他们坐下来好好听话。”
昭明帝失笑,指着慕灼华道:“你啊你啊,话都叫你说完了……”
左右侍从惊讶地看了昭明帝一眼,又看向慕灼华,心中暗道了不得,可甚少见到昭明帝笑得这么开心,这个慕灼华简在帝心,前途无量啊!
昭明帝信重的总管太监轻声提醒道:“陛下,是否召见下一个考生殿前对答?”
昭明帝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笑道:“不必了,朕心里有数了。”
慕灼华这才得了令退下,跟着所有的考生回到偏殿等候名次的公布。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名次,但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应该不会太差了。
第22章
刘琛又惊又怒地跑到刘衍身边,不敢置信地说:“父皇居然想点慕灼华为状元!”
刘衍也是错愕:“皇兄真这么想?”
刘琛咬牙道:“父皇这是被蒙蔽了吧,那慕灼华虽……确有些本事,但论真才实学又哪里比得上沈惊鸿?”
刘衍愣神了片刻,方道:“只怕……难以服众。”
刘琛立刻道:“皇叔你说得对,不如你去劝劝父皇!”
刘衍失笑:“我如何劝得?殿试结果,皆看陛下心意。”
刘琛急道:“如今沈惊鸿誉满定京,父皇却叫一个女子作了状元,你让百姓作何感想,怕不是要在背后议论,说父皇是看中了慕灼华的美色!”
刘衍脸色一变,呵斥道:“慎言!”
刘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闭上嘴。
“你说的不无道理……”刘衍叹了口气,摇摇头,“但此事绝非他人可以开口,你我更需避嫌,要相信皇兄的圣明。”
刘琛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刘衍说得对,只能沉默点头。
殿试的结果当日便出来了,考生们在偏殿度日如年地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了结果。
这次宣读名次的,却是丞相。
“昭明十五年殿试……”
“一甲第一名,沈惊鸿,赐进士及第!”
这个结果都在众人意料之中,沈惊鸿俯首,含笑谢恩。
“一甲第二名,宋濂锡,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三名,慕灼华,赐进士及第!”
慕灼华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
丞相含笑看着慕灼华,低声提醒道:“还不赶快谢恩。”
慕灼华急忙磕头谢恩,心中却还迷糊着。
探花?
她居然是……探花?
这可太出乎意料了,她本来想着,能保住原来的名次就不错了,居然还能升到第三名。
其他人见识过慕灼华御前奏对的本事,对她是有几分信服,但想着自己十年寒窗,竟然被一个女子给压过一头,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
殿试结果陆续公布完毕之后,丞相笑吟吟道:“陛下赐宴御花园,恭喜诸位新科进士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论结果如何,多年寒窗苦读,到了这一日终算是开花结果,进士也好,同进士也罢,对自己对宗族也有了个交代。到了琼林宴上,本有些郁闷的进士也一扫郁结之情,展露了轻松快意的笑容了。
一甲三人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换上了特制的礼服,安排在了居中的席位上,接受众人的道喜。沈惊鸿锦衣加身,谈笑晏晏,一时风头无两。榜眼宋濂锡和谈话慕灼华分坐沈惊鸿两侧,宋濂锡年过三旬,已是第二次参加会试了,容貌并不出众,胜在为人庄重自持,让人心生敬意。而慕灼华三人之中年纪最轻,又是女儿身,有了昭明帝和柔嘉公主的关注,旁人也不敢再为难她,今日宴上便只有觥筹交错,一片喜乐了。
开席不久,沈惊鸿领着榜眼探花出席,向昭明帝敬酒谢恩,昭明帝心情极好的样子,正要拿起酒杯,却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咳。
坐在昭明帝身侧的是几位皇子,大皇子刘琛见昭明帝咳嗽,关切道:“父皇,太医说过您不能饮酒。”
“一杯而已,朕今日高兴,无妨的。”昭明帝说着拿起了酒杯。
刘琛求救的目光投向刘衍,刘衍立时站了起来,劝道:“皇兄,太医的劝诫还是要听的,沈状元三人敬酒本是心存感恩,若陛下因这杯酒而伤了身体,便会让他们后悔莫及,自责不已了。”
昭明帝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杯子,微笑道:“既是如此,朕还是以茶代酒吧。”
刘琛笑道:“父皇,这杯酒就让儿臣代您喝了。”
若在民间,子替父酒,也是寻常之事,但在皇家,这种举动便不免让人多想了——大皇子就如此迫不及待替代皇上了?
坐在刘琛下首的是淑妃的一对双生子,二皇子刘瑜,三皇子刘瑾。两位皇子相貌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刘瑜皮肤白皙,温文尔雅,礼贤下士,颇有美名,三皇子刘瑾却是生性活泼爽朗,喜好舞刀弄枪,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此刻人坐在椅子上,眼睛却是耐不住寂寞到处打量。
刘瑜见刘琛喝下那杯酒,眼神微微一闪,却不动声色。刘瑾直勾勾盯了刘琛片刻,才不屑地移开眼。
昭明帝因身体多病,为人也不重□□,有了三位皇子之后,后宫便没再添过女人。太后担忧昭明帝的身子,便也不往他身边塞人了,因此陈国的后宫算是极为清静。皇后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却显得沉闷,淑妃出身武将世家,性情活泼解语,据说淑妃比皇后更得昭明帝喜爱,而昭明帝至今仍未立太子,便让旁人有了许多揣测。
慕灼华随着沈惊鸿回到席上,目光却偷偷留意着皇室成员的动静。她活了这么些年,明白一个道理,想要过得顺,一定得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上意,尤其在皇城之中,若是站错了队得罪了人,怕是死得无声无息了。
最让慕灼华担忧的,便是今日无故翻倒的那个砚台。砚台自然不是她不小心翻倒的,而大殿之中也不可能无风自动,她仔细观察过砚台,在右下角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撞击痕迹,应该是被人用微小的暗器撞击推翻形成的。慕灼华回忆当时的坐席,她坐在第三排的最右侧,在她右前方的人嫌疑最大,而在她右前方坐着的,除了几位姓刘的皇室成员,便是几个二品以上的高官。她着实是想不出来,她何时得罪了谁,那人竟又如此大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害她?
她跟三位皇子毫无交集,非要说得罪了谁,大概也就是大皇子,定王说过,她那篇养蛮策把大皇子给激怒了。慕灼华今日观察过刘琛,大致了解了他的个性。刘琛是皇帝的嫡长子,相貌英俊,气度不凡,自幼跟着刘衍学文习武,可算是文武双全,三年前援救定王,立下战功,是皇位的第一人选。这人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就是骄傲,他骄傲得理直气壮,根本不屑去掩饰自己的情绪,可谓爱憎分明了。
反倒是刘瑜叫人难以捉摸,看似君子如玉,温和有礼,却让人猜不透是真情还是假意。刘瑾与他相貌相似,性情相异,倒是与刘琛更相近,只是少了刘琛与生俱来的骄傲,眼中压抑着不服。
还有一人便是刘衍了,想到会试之时他帮过自己,按说更没理由害她。
慕灼华喝了杯酒,暗道一声头痛。
宋濂锡见慕灼华眉头微皱,以为她是喝醉了酒,便让宫女倒了杯热茶来。“慕探花,喝点热茶解酒吧。”
慕灼华感激地笑了笑,接过茶:“濂锡兄有心了,灼华不胜酒力,让你见笑了。”
今晚她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了,这酒不烈,但她平时喝得少,便有了醉意。
“不必客气,过几日咱们便要到翰林院报道,咱们是同榜进士,理应互相关照,我虚长几岁,便厚颜承你一声兄长了。”宋濂锡微笑着说道。他年纪较大,看起来仁厚庄重,慕灼华也不禁生出几分敬意。
“听兄长口音,是定京本地人士吧。”
宋濂锡点头道:“不错,我自祖辈起便居于定京。”
“小妹却是来定京不久,日后还要兄长多多关照。”慕灼华说笑着,状似无意地问道,“都说定京城里遍地是官,小妹只怕莽撞无知,到时候冲撞了贵人。”
宋濂锡笑道:“倒也不必过分担忧,陛下为人虽然仁厚,却最恨官员横行霸道,欺凌弱小,因此定京可还比那些天高皇帝远的边城安定。”
慕灼华点头称是:“今日见朝上的大人们,确实极为亲切,几位殿下礼贤下士,也叫人心悦诚服。”
宋濂锡听了这话,面色却有些古怪,迟疑了片刻,说道:“咱们为臣者,最重要的莫过一个字。”
慕灼华问道:“忠?”
宋濂锡淡淡一笑,摇头:“是纯,但行己事,莫问前程。”
慕灼华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宋濂锡的觉悟,确在她之上。
若论忠,便是一心向着皇帝。
若论纯,便是一心为政,居其位,谋其政,莫问前程,不计得失。把自己位置上的事情做好,便是最大的忠了,既是忠于皇帝,也是忠于百姓。
而宋濂锡这话的深意不只在此,更是旁敲侧击地提醒慕灼华——不要搅和进皇室的争端之中。
二人毕竟交往不深,能说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慕灼华感激地举杯敬茶,宋濂锡见慕灼华的神色,便知道她是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外之音,心中也有些欣慰。
不远处,沈惊鸿被人群簇拥着,众人玩起飞花令,若论诗词,又有谁能在沈惊鸿面前露脸,沈惊鸿不知喝下多少杯酒,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俊美英挺的面容上泛着醉意,却叫不少宫女羞红了脸,心潮澎湃。
这才是状元之才该有的模样啊……
昭明帝早已离席,众人少了许多拘束,喝得更加尽兴。席近尾声,忽然有个宫女轻声叫走了慕灼华。
“大人,陛下传您觐见。”
慕灼华登时酒意退了大半。
“就我一个人?”
宫女笑而不语,转身便走。
慕灼华十分忐忑地跟着宫女一路疾走着,这一路却不是去正殿的方向,慕灼华也不知是宫里的什么位置,只看着依旧是一片花园,却已听不到琼林宴上的喧嚣了。
慕灼华赶到的时候,昭明帝已换了常服,正在喝药,站在他身边伺候用药的,一个是皇后,另一个是柔嘉公主。皇后看上去三十多岁,面容不算美貌,却端庄娴静,与昭明帝极为般配。
慕灼华跪下朝帝后行礼。
“咳咳……”昭明帝皱着眉头放下药盏,碗底还残留着黑色的药渣,“这药是越来越苦了。”
皇后温声道:“陛下近日劳累,太后嘱咐了太医要多照看陛下,怕是这个原因,太医才加重了药量。陛下若觉得苦,便吃颗梅子吧。”
柔嘉公主打开了蜜饯盒子,昭明帝摆了摆手,道:“罢了,喝多了,倒也习惯了。”
慕灼华嗅觉灵敏,闻一闻便猜到了昭明帝的病情,这病在肺里,沉疴难治,恐怕是……
“皎儿,朕让你今日去琼林宴上看看可有中意年轻俊杰,你竟看中了一个小姑娘吗?”昭明帝含笑看向慕灼华,“朕听说簪花诗会的时候,你也替她出了头。”
柔嘉公主微笑看了一眼慕灼华:“同为女子,怜她不易罢了。”
昭明帝拍了拍柔嘉公主的手背,叹息道:“你啊,总是为他人想得多,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一下。那个沈惊鸿,朕看着很是不错……”
“父皇。”柔嘉公主皱着眉头打断他,“且不说沈惊鸿小我几岁,那日簪花诗会上他已放言,不成一品,断不娶妻,他说这话便是想绝了朝中大臣的笼络之心,此人志存高远,不会甘心当一个无权的驸马。”
昭明帝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在他心里,总觉得只有最优秀的男子才配得上他最喜爱的长女,但这样的男子,又有谁甘心尚公主呢。
昭明帝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你和皇后先退下吧,你若有了主意,不好意思和朕说,便和皇后说。朕心里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的婚事了。”
听昭明帝这么说,柔嘉公主也只能无奈一笑,与皇后一起带着人离开。
昭明帝这才回过头来打量慕灼华。
“不必拘礼了,抬起头来吧。”
慕灼华这才放松了一些,稍稍抬起头,悄悄打量昭明帝的长相。
昭明帝今年将近四十吧,其实这年纪并不大,只是因为久病缠身,人看起来憔悴苍老了不少,两鬓都有霜白。昭明帝看起来相貌温文,虽不似刘衍俊美,却与刘衍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到底是一个父亲生的。
“慕灼华,朕点你为探花,你可高兴?”
慕灼华低头道:“微臣喜不自胜,却又惶恐不安,怕有负陛下期望。”
昭明帝含笑道:“你当得,朕本来还想点你状元。”
慕灼华大惊,脱口而出道:“这使不得!”
昭明帝奇道:“为何使不得?读书人又有谁不渴望中状元,光宗耀祖。”
慕灼华老实答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陛下看重,微臣也不敢妄自菲薄,微臣悬梁刺股,多年苦读,自认为能有今日,乃是不负所学,陛下所给予的,已远超微臣所想。但若论学识渊博,论名望才气,微臣确实远不及沈惊鸿,若得了状元,必然遭人非议,微臣受辱不要紧,若连累陛下英名,便死不足惜了。”
昭明帝轻笑,又忍不住掩着嘴咳嗽:“你很聪明,也有分寸,一个小姑娘……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头,才会懂得这些的道理。”
慕灼华听了这话中的怜悯之意,竟忍不住鼻子一酸,跪了下来:“陛下知遇之恩,微臣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起来吧。”昭明帝温声说道,“你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才学和胸怀,前程不可限量,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不战而胜,天下归一的那天。”
慕灼华嗓子一紧:“陛下洪福齐天,自然能看到的。”
这话慕灼华自己都不信,她听着昭明帝的声音,看他的气色,心里明白他寿数不多,而这一点,恐怕昭明帝自己也明白。他现在看中的年轻官员,都是在为将来的皇帝做储备。
“沈惊鸿锐意进取,而你进退有度,朝中有你们这样的年轻官员,大陈未来可期。”昭明帝笑着说,“过两日,你们便要去翰林院报道,朕已有旨意,着你们一甲三人轮番为三位皇子讲学。”
慕灼华苦笑,刚想着远离是非,结果现在是非自己凑上来了。
“微臣才疏学浅,怕不足以为皇子讲学。”
昭明帝却充耳不闻:“往年都是老翰林为新进士讲学,今年是朕改了规矩。三位皇子心思驳杂,于学业上是不如你们的,你也不要谦虚了,若是皇子们不敬师长,叫你们受了委屈,朕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慕灼华还能说什么,只能跪下来谢恩了。
待慕灼华走远了,总管太监才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方砚台送到昭明帝眼前。
昭明帝接过砚台看了看,笑着放下了。
“看来,是有人不想她太招眼了。”
总管太监是昭明帝的心腹大伴,在昭明帝跟前是说得上话的,因此此时也大胆开口道:“女子探花,确实是招眼了。”
昭明帝垂下眼道:“朕时日无多,等不起了。”
总管太监哽咽道:“陛下洪福齐天!”
昭明帝淡淡笑着摆了摆手:“何须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之事罢了。沈惊鸿……他是一把利剑,但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只有剑,慕灼华,是最好的鞘,只看他日后能否用好。朕把人送到了面前,希望皇儿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慕灼华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御花园,琼林宴不知何时结束了,御花园中只剩下一些太监宫女在洒扫,慕灼华只能找一个人带自己出宫。
“慕探花。”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慕灼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而来的熟人。今日穿着朝服的刘衍显得尊贵而威严,让慕灼华不自觉低下头来。
“见过定王殿下。”
刘衍点了点头说道:“琼林宴方才散了,你可是要找人带你出宫?”
“正是,夜里漆黑,怕迷了路走错地方。”
“本王正好也要出宫回府。”刘衍走到了慕灼华身侧,轻声说:“跟我走。”
慕灼华微一怔忪,迟疑了一瞬,便抬起脚步跟着刘衍朝宫门口的方向走去。刘衍手上提着一盏宫灯,灯光幽幽,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慕灼华恍惚间,却听刘衍压低了声音说:“还未恭喜你呢。”
慕灼华唇角微翘,笑得含蓄:“也恭喜王爷。”
刘衍问道:“喜从何来?”
慕灼华道:“有了我这么一个得力下属,难道不是大喜事吗?”
刘衍低笑了一声。
“今日惊险万分,你居然能转危为机,砚台翻倒,你若心态崩塌,哭闹无状,必然会被斥落,恐怕连同进士之位也会被剥夺。”
慕灼华忽地顿住了脚步,抬起头直勾勾望着刘衍:“王爷相信我吗?”
刘衍疑惑地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慕灼华,却撞进了她清亮湿润的双眸之中。她本喝了不少酒,霞飞双颊,未施脂粉却染上了胭脂色,杏圆的双眼乌黑湿润,带着一丝稚气与好奇,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刘衍说不出她哪里不一样了,仿佛是半夜里一阵春风,悄悄吹开了满园的鲜花,藏不住的春意盎然爬上了她的眉梢眼角,让那个小女孩一夜之间有了少女的风情。
刘衍失神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笑道:“自然是相信的……你生死关头都能面不改色做戏,本王相信你能稳住心态,从容应对。”
慕灼华眼神一动,若有所思:“只是这砚台不知谁是打翻的。”
刘衍疑惑道:“不是你打翻的?”
慕灼华道:“怎么可能,定然是有人要害我,只是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谁跟我这么深仇大恨呢……”慕灼华偷偷打量刘衍,“听说大皇子不喜欢我?”
刘衍道:“你不必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因此陷害你。”
慕灼华又道:“陛下有旨,让我们一甲三人为皇子讲学。”
“那你日后要多加小心了,不要得罪了大皇子。”
慕灼华拱拱手,苦笑道:“多谢殿下提醒,可这事也不是我想躲能躲得了的。”
说话间便到了宫门口,刘衍的马车便在门口等着,他看向慕灼华,见她脸上带着醉意,便道:“本王送你一程?”
慕灼华笑道:“多谢王爷美意,不顺路,还是免了。”
刘衍也不坚持,径自上了马车,一眨眼马车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执墨。”马车里传出刘衍的声音,“你护送她回去。”
第23章
慕灼华回到家,已是半夜了,郭巨力早就等急了,见慕灼华回来,着急忙慌地跑上去检查她的身体:“小姐,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听说皇上召见你,都说了什么,有没有对你不利啊?”
“傻丫头,你想什么呢?”慕灼华哭笑不得,“陛下刚点了我为探花,怎么可能为难我。唉,别的不说了,赶快煮饭,我都饿扁了,琼林宴根本不是吃饭的地方。”
郭巨力听了连连点头,立刻烧火做饭去了。郭巨力做事麻利,很快便端上来一大碗热腾腾的肉燥面。
“小姐,今天咱们家险些被踩扁了门槛,听他们说今天殿试可精彩了,他们都说你是……逆风翻盘,绝地求生!”郭巨力费劲地想出了今日听到的八个字,“人人都在猜你半张答卷写了什么,竟然能封探花。”
慕灼华呵呵一笑:“别跟他们瞎凑热闹,那半张卷子只是敲门砖,让陛下能多看我一眼罢了。你家小姐只要得了机会叭叭嘴,死人也能说活。”
郭巨力深以为然点点头,又有些忧心道:“小姐,你以后可别当了奸臣啊。”
慕灼华气得笑着敲了她一下:“有你这么编排小姐的吗!”
这一下对郭巨力来说不疼不痒,她皱着眉头道:“小姐你这么贪财,又整日胡说八道骗人,我也是担心你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害了性命。”
慕灼华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别瞎操心,小姐我可是有底线的,知道什么钱才拿什么钱不该拿,你操心着你自己的事吧!抓紧着去北城找个好点的房子,别吝惜钱,不过也别当冤大头,你就说新科探花要租的,准能给你便宜点。”
郭巨力用力点头:“刚说你呢,你就仗势欺人……不过我前儿个看了套着实不错,便在朱雀街后面的巷子里,有个漂亮的小院子,阳光很好,小姐看了一准喜欢,就是贵了些,一个月租金二十五两,我明日去跟他杀杀价。”
慕灼华听了心里一动,朱雀街后面的巷子,好像就是曾经太医住的那片地。
“就那套了,价格能谈就谈,不能低的话也一定要租下来,尽快搬过去。”
郭巨力别看年纪小,办事确实是麻利,听了慕灼华的话,第二天便租下了房子,还把价格谈到了二十两。主仆俩行李不多,一天时间便搬过去安了家,总算有了清净的感觉。
郭巨力把行李都安置好,也到了入睡的时间了。
慕灼华换上了寝衣,躺上雕花的大床,不禁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郭巨力的房间还没收拾好,便和慕灼华挤一张床。
“小姐,这是我们的新家了。”郭巨力眼里都是满足,“虽然比慕家小了很多,但是睡着安心。”
慕灼华淡淡笑了:“笨蛋,这是租的,等我当上大官了,给你买大房子住,那才是我们的家。”
郭巨力有些忧虑:“也不要太大了,我也不想离小姐太远。”
慕灼华道:“等我有权有钱了,你也要当小姐的,不要总拿自己当丫鬟。”
郭巨力道:“当小姐太难了,我还是当丫鬟吧。”
慕灼华道:“真是个没出息的丫头……”
郭巨力打了个呵欠:“跟着小姐走,不会错。”
慕灼华勾了勾嘴角,揉揉她的脑袋:“那你可得听我的话。”
“听着呢……”
“明天把家用物事都添置齐整,别省钱,买些好的。”
“听到了……”
“你也给自己做些好看的衣服,小姐我带你出去才有面子。”
“听到了……”
“对了,打听下咱们左邻右舍这条街上都住了谁,得备些礼物走动……”
“呼呼呼……”
“这么快睡啦……真是猪丫头……”
第二日,慕灼华便领着郭巨力出门采买,买了不少定京城里最有名的糕点,挨家挨户地送礼。那些高官府上自然是不求得到接见了,慕灼华只在门房留下礼品和拜帖便离开,而慕灼华真正的目标也不是这些大人物,她想见的,是住在原太医署的那些人。
如今住在朱雀后巷的大多不过七品左右,与慕灼华也只在伯仲之间,却还不及新科探花的前程似锦,见慕灼华上门拜访,自然是热情迎接。慕灼华被主人家领进了屋,就着一品阁的糕点饮茶聊天,不过两日便把朝堂里的情况几乎摸了个清。几位皇子的喜恶,朝中大人们的关系,在朝为官的要诀,两日下来慕灼华着实学到了不少。当然,她最关心的一点也没有忘记,就是打量府里的摆设,与自己对外祖家的猜测一一印证,却是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
汤池没看到,就是杏花也不见一朵。
一一排除之后,就只剩下关着门的邻居了。这房子就在慕灼华住所的左侧,两家共用一堵墙,慕灼华在外面看过一圈,隔壁的院子比自己住的这个大了两倍,听说换过不少主人,要问二十年前是谁住的,却是都不清楚了。慕灼华寻思着只能找个晚上去夜访一下了。
过了两天,慕灼华的官服和任命便都下来了,被授予正七品编修。翰林院编修并无实质职务,对他们这些新科进士来说,还有一段观政学习期。不过一甲的待遇特别一些,他们三个人还能去给皇子讲课。
这对很多人来说自然是美差,三位皇子他日必有一位能登基,现在打好了关系,有了师徒名义,以后新帝登基便不会亏待。但是慕灼华尴尬得很,一来她年纪比三位皇子小,二来她是个女人,不管怎么说,这个年头还没有女人给男人当老师的,昭明帝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了。
慕灼华硬着头皮到翰林院点卯,与其他人打了招呼认识过了,便去领了自己的东西。慕灼华一走,众人顿时议论起来了。
“咱们翰林院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啊。”
“你别说,长得还是挺清秀的。”
“去去去,这是长相的问题吗,我是说,按惯例,咱们该去小秦宫摆宴欢迎新进士,小秦宫烟花之地,你说咱们请不请她?”
“这……请了不太好,不请也不太好……”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探花,如今得了机缘要给皇子讲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成了皇妃……”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当女人了。”
慕灼华自然知道一个女人在男人堆里做事不容易,有些事便只能想开一些,放开一些了。
沈惊鸿与宋濂锡对慕灼华的态度好比旁人好许多,可能是同榜的情谊。三人便在同一间办公,三人各轮一日给皇子讲课,讲课的地方是在御书房,从翰林院过去倒是不远。
第一日沈惊鸿便开了个会,商议了每人主讲的内容,三人各选了自己最擅长的一科,慕灼华以为沈惊鸿会选择诗词,不料他竟选了历史,宋濂锡主讲儒家经典,慕灼华想了想,选择讲地理。
“地理?”沈惊鸿诧异地挑了挑眉,“慕编修真是博学。”
慕灼华讪笑:“说笑了,通古博今,比不上二位,不过我读的书杂,便讲讲这天下的风土人情,希望皇子们能喜欢吧。”
“那就拭目以待了。”沈惊鸿微笑说道。
头一日的讲课自然是沈惊鸿上了,慕灼华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一天书,宋濂锡则是备了一天课,不时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有些紧张,对慕灼华悠然自得的好心态十分佩服。
倒了傍晚,沈惊鸿一回来,宋濂锡立刻便迎上去问道:“沈编纂,今日讲学如何?”
沈惊鸿放下书本笑道:“三位皇子聪颖好学,温文有礼,宋编修无需过分担忧。”
听沈惊鸿这么一句宽慰,宋濂锡才放松了少许。
“对了,翰林院同僚说,过几日旬休,要在小秦宫宴请我们这些新科进士,让我们三人一定要去。”宋濂锡说道。
沈惊鸿闻言有些诧异,看向慕灼华:“慕编修也会去吗?”
小秦宫,毕竟是风流之地。陈国并不禁官员狎妓,自古文人多风流,花巷的生意红火得很,对她们来说,金银固然重要,若能得到大人才子们的诗词墨宝,那才更是抬身价的宝贝。
慕灼华想起今日来传达请客之事的同僚,那人虽然面上带笑,心里却是打着看好戏的念头,再三强调要慕灼华同去,慕灼华又何曾怕过这些,当即便微笑点头答应了。
“既然是惯例,在下自然不敢坏了规矩。”慕灼华笑容自若,“到时候必然会准时赴宴。”
宋濂锡深深看了慕灼华一眼,未在她脸上看到丝毫尴尬,心里也暗暗佩服她。
“好,到时候我们三人同去。”沈惊鸿笑着说道。
又过两日,宋濂锡也讲学完了,终于轮到慕灼华去挨火烤了。
皇子们上课的地方在御书房的偏殿,听说有时候昭明帝得空了也会过来听一听,看一看上课的情形。慕灼华讲学这日,幸亏昭明帝不得空,不然她难免要紧张了。
慕灼华走进课堂的时候,三位皇子都已经坐好了,课堂上六张桌子,前面三张是皇子们的坐席,后面三张坐着各自的侍读。
慕灼华进屋后,走到了讲台上,与三位皇子相互行礼。
“下官慕灼华,翰林院编修,今日与诸位皇子讲讲这地理之学。”
慕灼华刚说完,便听到刘琛用挑衅的语气说:“慕编修讲学为何不带书本?”
慕灼华微微笑道:“下官要讲的东西都在脑子里,不在书上。”
刘琛嗤笑道:“慕编修好大本事,讲学不带书,竟是比沈编纂还要厉害了。”
刘瑜温声为慕灼华说话:“大哥不妨听听慕编修讲学,慕编修年纪虽比我们小,但这般年纪能中探花,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刘琛冷哼一声:“那就请慕编修让我们看看你的真才实学吧。”
慕灼华不以为意,始终保持微笑,她来时背着个竹筒,这时打开了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幅卷轴来,抖了抖打开,挂在了身后的墙上。
台下几人仔细端详,疑惑道:“这是堪舆图?”
慕灼华执起教鞭,转身面对众人:“这是下官自己绘制的地图,这地图北至塞北草原,南至南越滨海,西至大漠,图上绿色的是山川,蜿蜒的黑线是河流,朱砂标注了每个地方丰产的资源。”
慕灼华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三位殿下日后或者执掌天下,或者驻守一方,定然还是要对天下有个了解,常言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地理之学关乎民生政治,不可不学。”
慕灼华这一番话着实吊起了众人的兴趣,刘瑾双眼发亮道:“你连北凉南越的地理都知道?”
慕灼华自然知道,他们慕家乃江南首富,生意做那么大,可不是只在陈国境内打转,别说南越北凉了,就是海外也有他们的船。这些东西皇子们若想知道,也不是无从得知的,但陈国的教育,更注重学习先贤经典,对这些东西便不怎么看重。
“世人都以为南越民智未开,瘴气遍地,无可取之处,实则是不了解南越的好处,殿下若感兴趣,便容下官一一道来。”
慕灼华声音清脆悦耳,讲课之时引经据典,不时还能说上一两个民俗笑话,逗得众人大乐,精神一振,连本打算刁难慕灼华的刘琛也听得入了迷,忘了打断她。半日的讲学便在欢笑声中度过,直到慕灼华说了结束,众人才意犹未尽地收回心神。
刘瑾听得入迷,忍不住道:“慕编修,你再多讲一会儿,你刚才说南越这走婚族的风俗,到底是真是假,我怎么从未听过?”
刘琛道:“怕不是你自己编的。”
慕灼华道:“有本书叫《南越志异》,是一位陈国举人方岩所著,其中写了他在南越的所见所闻,殿下可以找来看看。”
刘琛又冷着脸说:“我们可没工夫看这种杂书。”
刘瑾斜睨刘琛,他早看出来了刘琛不喜慕灼华,而刘瑾与刘琛又素来不睦,最喜欢与刘琛作对,刘琛要针对慕灼华,那他自然是要维护了。
“大哥,慕编修真是博闻强识,她说得不错啊,若是志在天下,自然应该多了解天下之事,若有取南越之心,就该多了解南越之事,大哥大约是满足于现状了,不思大一统。”
刘琛听到刘瑾这番阴阳怪气,当下拍桌而起:“放肆!我带兵打北凉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天下难道是看几本书就能打下来的吗!”刘琛冷睨慕灼华,“只有贪生怕死之人才会纸上谈兵,天下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
慕灼华额角一抽一抽的,她真没想到自己那篇养蛮策会把刘琛气到这个地步,真是咎由自取了。
“殿下对北凉了解最多,那我们三日后便讲北凉吧,今日就到此为止了,下官告退!”
慕灼华说完就走,一刻也不敢停留了。
慕灼华回到翰林院,猛灌了一大碗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宋濂锡笑道:“你跑得这么快,莫不是身后有猛虎追着?”
慕灼华叹了口气:“不可说,猛于虎。”
宋濂锡道:“有件事要恭喜你了。”
慕灼华好奇道:“什么事?”
宋濂锡道:“方才来了旨意,调你到理蕃寺上任。”
慕灼华高兴道:“那我不用给三位皇子讲学了?”
“给皇子讲学可是大机缘,看把你怕的。”宋濂锡失笑,“陛下没有旨意说不用,那你就还是得两头跑了。”
慕灼华顿时垮下脸来。
理蕃寺主管对北凉的事务,三年前北凉与大陈议和,开通了边疆贸易,慕灼华寻思估计是她那篇养蛮策让理蕃寺的长官看到了,这才起了心思让她去理蕃寺做事。
理蕃寺原隶属礼部,三年前开始独立出来,随着与北凉的往来增多,地位也日益重要,如今已与六部并驾齐驱了。
慕灼华忽然想起一事,猛地抬起头来:“理蕃寺尚书,好像是定王殿下?”
宋濂锡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北凉?”
刘衍面前摆着三份调查报告。
第一份,是关于至仙果的,上面写明了宫中近十年来的进出记录。宫中药材极多,每一次取用都要签名登记,因此记录的账簿也非常多,不可能始终保存,一般只会保存十年内的记录。而这份报告上写明,至仙果每三年宫中会收到上贡十枚,每三个月取用一枚,入药为昭明帝治疗咳疾。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人再取用过至仙果。
第二份,写的是顾一笑的身世调查情况。顾一笑二十年前出现在淮州,是一个中年男子高价将她卖入淮州最大的青楼,烟波楼。顾一笑无亲无故,记忆残缺,说不清自己的来历,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因她相貌绝美,便取名顾一笑,一顾倾城,一笑千金。顾一笑一登台便受尽追捧,半年后被江南首富慕荣赎身为妾。据烟波楼的老鸨说,顾一笑说话有定京口音,举止娴雅,卖她的男人说顾一笑是官宦之后,父亲犯了重罪,家破人亡,其余之事便没有多说。时隔多年,那个卖她的男人也是难以找寻。
第三份,是关于鹰爪钩的调查。与袁副将身上相似的鹰爪钩江湖上一共有两种,最早的是荆州七鹰,这七人销声匿迹多年,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八年前了,有传言七人被仇家杀死了。另外一种远在西域,从未进入陈国境内,可能性也不大。
三条线索,细查下来,竟又是毫无线索。
刘衍捏了捏眉心,一阵倦意涌了上来。
执墨敲开了门进来:“王爷,万神医来了。”
刘衍收起了几张纸,说道:“请他进来吧。”
执墨转身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来。
刘衍微笑道:“万神医,许久不见了。”
“王爷这些年来,身体可还好?”万神医将背着的药箱放下,在药箱顶上轻轻一拍,那药箱便如莲花一样缓缓展开,露出九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置着不同的问诊所需之物。
“前些日子不慎叫人暗算,体内两股气失衡,近来经络隐隐作痛,这才让人将您请来。”刘衍说着伸出了右手,由着万神医把脉。
万神医听了刘衍这么一说,眉头不禁蹙起:“王爷体内两种药毒都是极其霸道,三年前形成平衡之态后便寻常无法打破,到底是什么样的暗算竟能引动药性冲突?”
刘衍问道:“神医行走天下,可曾听说过还阳散?”
万神医一怔:“未曾听过,这是什么药?”
这答案虽在意料之中,但刘衍心中还是难免失落。“我从一个姑娘口中听说,但她也不知道完整药方,只知道主药是至仙果。”刘衍凭着记忆说出了其他几位药,又道,“据说这种药药性极其霸道,可通过呼吸进入血液之中,刚刚断气之人也能吊命还阳。”
万神医听了刘衍的描述,大为震惊,眉头紧皱着念念有词,片刻后用力一拍手,赞道:“妙啊!这世上竟有人能想出这等药方!不过这药确实凶险至极,还阳散这名字也恰如其分,死人可以还阳,但活人用了这药,却容易气血失衡,七窍流血而亡。王爷若是误食这药,确实容易引起体内二气失衡,当场暴毙。”
“所幸误食不多,又遇到了一个大夫,以银针为我卸去大半药性,但仍有残留,所以才请神医看看。”
万神医含笑道:“这个大夫敢为你施针,确有水平,不过可能是经验不足,表火易卸,内毒难清。我为你施针三日,列个方子,连服七日,便可把还阳散的药性清除干净。药池现在可还有坚持泡着?”
刘衍道:“不敢中断。”
“以往都是七日一次,如今你旧疾重犯,便连泡一月,直到经络之中的隐痛除净方可停歇。”万神医细心叮嘱道。
“有劳神医了。”
“唉,王爷口口声声喊我神医,我却受之有愧,我这几年四处奔走,也想不出根治你这病的法子,陛下的咳疾,也是无可奈何……”
刘衍无奈道:“神医不必自责,或许……人各有命吧。”
万神医行走天下,为人义诊,医术超绝,从坚决不入宫为官。当年陈国与北凉连年大战,伤者甚多,万神医自请为军医,救死扶伤无数。后来刘衍中了剧毒,也是万神医费尽心力为他去毒续命。后来陈国与北凉和谈,战事消停,万神医便也离开了军队,云游四海,想要为刘衍找寻一个根治毒素的办法。
“渊罗花与生机相伴相生,不死不绝,老夫有生之年,恐怕难以为王爷分忧了。”万神医叹了口气。
刘衍微笑道:“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三年前这条性命便是捡来的,能多活一日便珍惜一日,又何须去想以后呢。”
万神医道:“王爷经历过生死,仍有这般胸怀,实在叫人佩服。”
行医者,最厌恶的便是不惜命之人,万神医想起当年见到刘衍的模样,他本以为,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战事,他会一蹶不振,性情大变,却没想到,他还是重新振作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身上承担了太多的人命,他不是一个人活着,才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吧。
第24章
慕灼华看着眼前的梯子,心中有些不安。
“巨力,你可打听清楚了,隔壁确实没有住人?”
郭巨力在墙的这边架好了梯子,又拿起另一把梯子在墙对面放下去。
“我可打听得真切,而且我也看过了,对面的门确实没有开过的样子。”
慕灼华一听,便也放心了一些。
刘衍不知道为何把她调去理蕃寺,让她在他眼皮底下做事。这些日子,刘衍都没怎么再找过她,也不知道那几条线索查得如何了。顾一笑的身世还有还阳散的来历始终是悬在慕灼华心头的一块大石,她的直觉告诉她,一旦刘衍查到了真相,很可能会对她不利,那么她就必须赶在刘衍之前查到真相,再选择是说出真相,还是销毁。
郭巨力力气大,很快便架好了梯子。
“小姐,我给你扶着梯子,你爬过去看看。”
慕灼华爬上梯子,几下便爬上了墙头,往对面一看,确实黑漆漆的,不像有人住。
“我过去看看便回来,巨力,你在下面守着梯子。”
慕灼华交代完了,便从另一边的梯子爬下去。
隔壁这户人家确实挺大,慕灼华下梯的地方是厨房,她探头看了一眼,没有开火的痕迹,这下便确定无人居住了,心中大定。
慕灼华蹑手蹑脚地走过一间间厢房,绕过回廊,经过大堂,在后花园看到了一座假山。
“阿娘说,她家里也有假山……”慕灼华望着假山,喃喃自语,又失笑摇头,“大户人家都有假山,也不稀奇。”
慕灼华绕过假山,又往深处走去,走过一道半月形的拱门,慕灼华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她隐约闻到了一股药味……
慕灼华吸了吸鼻子,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了。
药味……这里确实曾经是太医住的地方,而这么多年没住人的地方,得是放了多少药材,才会发出这么浓郁的药味?
慕灼华心跳加速,加快了脚步,朝着药味传来的方向疾走。慕灼华急切地跑进了一个小院子,药味在此处最为浓烈!
然而慕灼华倏地顿住了脚步,屏住呼吸瞪着眼前一幕。
院中有棵树,树下有个圆形的池子,那池子不大,最多只容两人浸没,而此时这池子里,正坐着一人。那人背对着慕灼华,长发挽起,束于发冠,露出修长莹白的脖颈,还有结实宽阔的后背。
怎么会有人?怎么可能会有人!
慕灼华僵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这时那人却开口了:“执墨,把桌上的酒壶拿来。”
慕灼华瞳孔一缩——定王!
怎么会是他!
慕灼华僵硬着身子——她要是扭头就跑,一定会被抓回来!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石桌,桌上有一把银酒壶,她可以假装执墨,把酒壶交给刘衍,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反正执墨本来就不怎么说话,她赌一把,赌刘衍没发现是她……
慕灼华想定之后,便故作镇定地走向石桌,拿起酒壶之后,又走向了刘衍。
刘衍浸没在池中,旁边的树上挂着一盏灯,他手上拿着一本书正看着,似乎也没有回头的打算。慕灼华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
刘衍左手拿书,右手伸过来要接酒壶,慕灼华将酒壶递了过去,却冷不防被刘衍一把抓住了手腕,刘衍用力一拉,慕灼华整个人向前倾去,惨叫一声跌进池中,刘衍早已扔掉了书,右手将慕灼华的手扭在背后,左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修长的十指此刻如鹰爪一般紧紧将她擒住。
“好大胆子,是谁派你来的!”刘衍冷着声音逼问。
慕灼华腹部抵着池子边沿,刘衍整个人的体重压在她背上,脖子上的手毫不留情地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红痕。
“王、王爷……”慕灼华艰难开口求饶,“是我……”
刘衍愣了一下,稍稍松开了手:“慕灼华,怎么是你?”
三更半夜,在这种地方悄无声息地靠近,即便对方是慕灼华,刘衍也没有放松了心神,放开对她的钳制。
“王爷,误会……下官只是听说隔壁没人住,好奇过来看看,没想到看到王爷在此沐浴,下官怕引起王爷误会,所以想冒充执墨把酒壶递给您就走,没想到……咳咳……”
慕灼华喉咙痛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刘衍冷声道:“有这么巧的事?”
慕灼华眼泪哗哗道:“王爷,这兴许是缘分啊!下官又不会武功,怎么可能对你不利……”
刘衍这才缓缓松开了右手,方才刘衍以为是刺客,下手不留余地,此刻慕灼华右手手腕上已经被箍出了一道红紫。
慕灼华抬起右手揉捏疼痛不已的手腕,哭丧着脸说:“多谢王爷赏赐的手镯……”
刘衍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又冷下脸来:“你以为瞒得过本王吗?执墨轻功卓绝,走路从来没有声音,你的脚步声破绽也太大了。”
慕灼华有些委屈:“下官也不是有意隐瞒……王爷仁慈心善,能不能饶了下官?”
刘衍居高临下打量慕灼华,她被刘衍拽进了池中,此刻身上几乎都湿透了,青衫紧紧贴着娇小的身躯,喉咙上有两抹刺眼的红色,手腕又一圈红紫色的印子,眼泪哗哗的看着十分委屈可怜。
然而刘衍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慕灼华了,这丫头装可怜卖惨的本事委实厉害,他现在仍未完全打消疑虑,自然不能放了她。
这时执墨恰好回来,看着池子里一个赤|裸一个湿透的男女,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他只是去端碗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执墨,取本王的衣服来,给慕灼华换上。”
执墨得令,放下药碗,便走进了房中取衣服。
刘衍打算在这里住一个月,因此准备了不少衣物,执墨找了两套出来,放在池子旁边的木桌上。
刘衍对慕灼华道:“转过去。”
慕灼华听话,乖乖背过身去,随即便听到了刘衍从水中起来的声音。
也不是没看过啊——慕灼华腹诽道。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过了片刻,刘衍又道:“你换上干净的衣服,本王在屋里等你回话。”
刘衍说罢便进了屋,而执墨则守在院子外面。
慕灼华从池中起来,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赶紧擦干了身子,换上刘衍的衣服。
刘衍的衣服都带着伽罗香的味道,好闻得很,慕灼华忍不住用力嗅了嗅,可惜这衣服不合身,她在拿着腰带缠了两圈,袖子长过了膝盖,看起来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慕灼华穿好了衣服,这才打量四周。
这个药池不是天然形成的,里面铺满了暖石。暖石是产自西域的特殊矿石,这种石头能够吸收热量与药性,西域之人把暖石放在药水中熬煮,之后放在腰背胸腹之上推拿,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加强药性的吸收。暖石也是珍贵之物,和玉石翡翠一般,而这个池子里面铺满了暖石,可以说极尽奢侈了。
慕灼华从药池里的气味大致可以分辨出是那些药草,刘衍浸泡药浴,想必是为了调节之前毒性失衡的后遗症。慕灼华低头想看下刘衍扔掉的书上写着什么,忽然察觉到一件事,猛地抬起头看向挂在树梢的那盏灯。
那盏灯的旁边,正幽幽开着一朵杏花。
这是一株杏树。
这是一个汤泉。
慕灼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之前她以为外祖家有个汤泉,这是从她母亲的回忆中得到的猜想。母亲记得小时候从树上掉了下来,掉进了一个汤池里,水又深又热,险些淹死,她便想当然以为,那是一个很大的汤泉,却忘了一件事,那时候的顾一笑,年纪很小,一个小小的汤泉,便足以淹死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了!
慕灼华看向那个药池,如果是这样一个药池,完全是有可能的……
如果这真的是她的外祖家,那外祖的秘密,就藏在——
慕灼华心跳加速,看着杏树的根部。
不行,现在不能挖,会被发现的!
慕灼华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走向房门——当前最要紧的,是想一个借口脱身。
刘衍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房门打开,慕灼华穿着宽大的衣服走了进来。
一进门,慕灼华就猛虎落地式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王爷——”
刘衍动作一僵,皱着眉头打量慕灼华——这又是哪出戏?
慕灼华双眼泪光晶莹,委屈地抽抽鼻子:“王爷,下官知道错了!”
刘衍勾了勾唇角,奇道:“哦?错在何处?”
慕灼华跪在地上,双手置于膝前,一副乖巧的模样:“下官不该欺骗王爷。”
刘衍点点头:“怎么欺骗了,从实招来。”
慕灼华道:“下官对王爷说今夜之事是巧合,是下官骗王爷的,其实下官是跟踪王爷来的。”
刘衍呵地笑了一声道:“你又为何跟踪本王?”
慕灼华羞怯看了刘衍一眼,又慌张地低下头去,纤纤十指不安局促地绞着衣角,支支吾吾道:“下官……嗯……下官喜欢王爷!”
这个答案着实出乎了刘衍的意料,额角猛地抽了一下,他狐疑地低下头去盯着慕灼华,后者却作一副小媳妇样,扭扭捏捏地说:“那日出城,王爷救下官一命,又悉心照料,从未有人对下官如此之好,下官便对王爷动了情,但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便搬到了定王府后,只盼能多看王爷一眼。”
这段话,刘衍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慕灼华的小脑袋,屈着食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
慕灼华等不到刘衍的回应,被那有节奏的叩击声敲打得心中忐忑,便又咽了咽口水,接着说道:“今夜下官便如往常一样在二楼的阁楼窗前坐着,看着定王府思念王爷,忽然看到一个像极了王爷的身影进入隔壁,下官便壮起胆子过来窥探究竟,不想竟真的是您……”
刘衍轻声一笑,道:“你恋慕本王?”
慕灼华红着脸道:“是……是的……”
刘衍戏谑笑道:“难道不只是图本王的钱?”
她从他那里敲走了五千五百两,着实不是个小数目,够寻常人家过上几辈子了。
慕灼华却理直气壮道:“王爷,下官可是江南首富之女,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定京里的有钱人那么多,下官为何不图别人的钱,偏偏图王爷的钱呀?自然是因为王爷在下官心里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刘衍倒是被这歪理邪说唬得愣了一下——偏偏逻辑上还很有道理?
慕灼华煞有介事地说:“而且下官之所以如此大胆,也是王爷纵容的,也是王爷先勾引的!”
刘衍被她的话堵得半晌回不过神来,好奇道:“本王何时纵容你,又何时勾引你?”
慕灼华双目灼灼地盯着着刘衍:“王爷若不喜欢下官,为何要给下官那么多银子,又特意在簪花诗会前去提醒下官小心大皇子,还在诗会上为下官作掩护,后来又在琼林宴后等着下官,莫不是怕下官被陛下为难吗?”
刘衍缓缓皱起眉头,深刻反省自己。
慕灼华继续振振有词地说:“再说初见之时,是王爷衣不蔽体,出城之后,王爷舍身相互,下官病了,王爷悉心照顾,一个男子对另一个女子如此体贴周到,自然是心存喜爱,王爷却不主动开口,便是勾引下官开口!”
慕灼华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目光流转,有些诧异地扫过窗台上的花,得意一笑道:“王爷还收了下官送的花!”
那窗台上开得正好的牡丹,可不是她送的吗!
刘衍哑然,他承认,自己确实是有几分看重慕灼华的才华,也起了爱才之心,却与男女之情毫无关系,在他看来,慕灼华年纪小他许多,看着娇娇小小的,稚气未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他又非禽兽,怎么会对她心存邪念。
至于那朵花……
刘衍觉得自己只是顺手留下的。
慕灼华说了这些还不止,她垂下眼睑,掩饰眸中的亮色,羞涩道:“若不是喜欢,王爷又为何故意在殿试时,打翻下官的砚台?”
刘衍动作一滞,掩住心中惊愕,直直盯着慕灼华:“你为何认定是本王所为?”
慕灼华含笑道:“本来下官怀疑是大皇子,大皇子确实憎恶下官良多,但下官近日观察后,了解了大皇子的为人,便知道这事不可能是他做的。一则,他看不上下官的本事,丝毫不将下官视为威胁,便不会多此一举断我仕途之路。二则,他性子爽直,这种事他不屑做。”
刘衍道:“那本王呢?本王与你无仇,又何必害你?会试之时,本王还帮过你。本王若是害你,你又为何认定是喜欢你?”
慕灼华缓缓说道:“下官本也以为王爷是想害我,后来一想,并不是。那日琼林宴后,下官曾问王爷,是否相信我,王爷回答甚是笃定,王爷是信下官纵然遇到了这等难事,也能坦然面对,不至于御前失态被黜落。王爷会试时仗义执言,是不想下官落榜,王爷殿试时害下官,却仍是为了护着下官。”慕灼华狡黠一笑,“王爷不想下官殿试太露风头,名次太高,入了翰林院,卷进皇子夺嫡的争端之中,所以故意打翻砚台,而陛下仁厚,见一个小姑娘可怜,也不会太过计较,更不会将下官放在眼里了,如此一来,王爷便能不动声色地将下官纳入麾下,带到理蕃寺中。王爷,下官说对了吗?”
刘衍定定地看着慕灼华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方才低笑一声。
“太聪明了,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慕灼华眨巴着杏眼,又认真又羞涩地捏着衣角道:“王爷,下官听姨娘们说,女人若是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变笨了。下官自觉见了王爷便笨了,否则也不会被王爷逮住了。”
刘衍失笑地看着她做作的模样,偏有这样一个小女子,能做作得如此不做作,竟让他觉得好气好笑,还有一些可爱。
慕灼华心中却有几分得意,自己果然猜中了。其实琼林宴那时她便有些疑心刘衍,却始终找不到他如此行事的动机,直到今日接到了理蕃寺的调动,她才隐隐摸到了刘衍的心思,却也不是十分肯定,但有一点她还是有些把握的,那就是刘衍确实看重她。
自然,她也不觉得这就是儿女之情了,但她眼下想着要怎么才能亲近刘衍,找到机会去杏树下挖秘密,仓促之下便只想到了这个笨办法——讨好他,接近他。
男人不会对痴恋自己的女人太凶恶,这是她从父亲身上学到的。
女人勾搭男人有一百种方法,这是她从姨娘们身上学到的。
十八年来她学到最有用的生存技能不是书上教的,而是姨娘姐妹们教她的,察言观色,投其所好。
刘衍也是个男人,虽然可能身体有点问题,但心理上应该都差不多,只要顺毛捋,总能叫她钻到空子。
更何况她也是觉着刘衍不能人道,才敢放心接近他的。
刘衍含笑凝视慕灼华,忽地眼神一动,沉声道:“你上前来。”
第25章
慕灼华心中诧异,又有些忐忑,却不敢不听话行事,她此刻跪着,便膝行几步,来到刘衍身前。只是她忘了此时穿着刘衍的衣服,宽大的衣袍被她膝盖压着,挪动之时便往下扯了扯,露出胸口一大片白腻的肌肤。
慕灼华急忙抬手扯了扯领口,却忽地被刘衍捏住了下巴,被迫抬起了头。慕灼华看着刘衍忽然压下的脸庞,心中猛地一跳,双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王爷……”
刘衍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却没有再进一步逼近,他右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左手在她脸庞上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指腹在她脸颊上游移。慕灼华浑身僵硬,这样的姿势太过暧昧,刘衍炽热的呼吸掠过她敏感的耳垂,让她忍不住轻轻战栗,心中渐渐生出一丝恐惧……
难道她赌错了,刘衍不是正人君子……
“这是什么?”刘衍骤然开口,慕灼华吓得一抖。
“什、什么?”慕灼华结结巴巴地说着,目光落到刘衍左手指腹上,却见刘衍白皙的指上沾染了淡淡的黑色。
慕灼华一惊,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脸——她的易容怎么掉了!
原来刘衍方才摸着她的脸并不是想干什么,而是发现她脸上妆掉了,把易容膏擦掉了。
刘衍这才松开了慕灼华的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被擦干净的脸。
难怪他总觉得慕灼华有些异样,会试之后便仿佛变了一个人,原来天真稚气是装的,成熟稳重也是装的,她的面具和她的衣服一样多,如今洗去了易容的脸蛋,才是她真正的面貌。
少女的面庞清丽绝伦,然而眉眼之间却有着桃李的艳色,一双杏眼狡黠而灵动,然而此时被揭穿了真面目,便骤然有些慌乱,穿着男人不合身的宽大衣袍跪在地上,显得她越发娇小无助,瑟瑟之下,却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姿态。
“王爷……下官不是有意骗您……”慕灼华不安地低头绞着袖子,“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不容易,总要遮掩一下……王爷若是不喜欢,以后在王爷面前,下官就不易容了。”慕灼华说着抬起头,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粉色,如桃花一般娇嫩,双眼闪烁着勾人的神采,轻声说,“下官的容貌,只让王爷一人看到。”
便是刘衍心如止水,也不由得被软软的声音拨动了一丝心弦。原以为这是个鬼丫头,却原来层层画皮之下,是个小妖精。
刘衍揉了揉额角,轻咳一声:“罢了,你这副容貌在朝中做事多有不便,还是装扮上吧。”
慕灼华乖顺说道:“好,下官都听王爷的。”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样一个妖娆又乖巧的小妖精,着实让人打也伸不出手,骂也开不了口,刘衍不怀疑,他要是伸手想打,她也会装出一副甘之如饴,又委委屈屈的可怜模样。她实实是把握住了他的软肋,知道他不是暴虐冷酷的人,吃软不吃硬。
这种奇女子,实乃他生平仅见。
慕灼华见刘衍沉默不语,便轻声细语地问道:“王爷,您不生气了吧。”
刘衍闭着眼睛,淡淡道:“本王若是生气,你又待如何?”
慕灼华瘪了瘪嘴道:“那下官便再哄哄王爷……”
刘衍忍不住唇角微翘,他难道真要让一个小姑娘哄他吗?
刘衍睁开眼看向慕灼华,她表情有些委屈又带着些希冀看着刘衍,刘衍心中轻轻一叹道:“本王不怪罪你了。”
慕灼华又小心翼翼道:“那……下官以后还能跟在您身边吗?”
刘衍好奇道:“本王若不许,你又会如何?”
慕灼华咬了咬唇,沮丧道:“下官会听王爷的话,自己一个人默默伤心,每日远远偷偷思慕王爷。”
刘衍险些憋不住笑出来。“咳咳……”他轻咳两声掩饰笑意,“你的心意本王无法回应,你要如何本王也不能替你决定,旬休之后,你就到理蕃寺观政,不要因私废公就好。”
慕灼华闻言大喜,这就是默许了她的接近嘛,当下便行了大礼,欢欢喜喜道:“多谢王爷恩典!”
刘衍道:“夜深了,地上凉,起来吧。”
慕灼华从地上站了起来,揉了揉有些酸冷的膝盖,说道:“那下官便回去了,不打扰王爷休息了。这衣服下官明日洗过便还给王爷。”
刘衍摆摆手:“不必了。”
慕灼华闻言,脸蛋红红地说:“那……多谢王爷赏赐。”
刘衍一噎,这衣服她穿过了,他便不会再穿,本意是说烧掉或者扔掉,谁知道慕灼华竟然这般理解。男人送女人衣服本就暧昧,更何况还是送男人自己穿过的衣服……
慕灼华一脸郑重和感恩地道:“下官一定好好供着!”
刘衍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摆手:“大可不必……罢了,随你,本王让执墨送你回去。”
执墨奉命将慕灼华送回了家,又回来向刘衍回报。
“王爷,她在墙两面放置了梯子。”
刘衍失笑摇头:“真是……”他竟想不出言语来形容了。
执墨犹豫了一瞬,说道:“王爷,她刚才说看到您的身影进了这院子,绝对是胡诌的,她那个阁楼的窗子,不可能看到我们进来的地方。”
刘衍不以为意笑道:“本王何尝不知道她在胡诌,不过顺着她的话说罢了。”
“此人十分可疑。”执墨皱着眉头,“她半夜爬墙,不知是何意图。”
刘衍道:“本王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她的意图必然还未得逞。”
执墨恭恭敬敬问道:“请王爷指点。”
“她搬到隔壁的第二日,便到定王府上送了礼,非但如此,整条朱雀街和朱雀后街都送了礼,尤其是朱雀后街,她几乎每家都上门拜访,这人无利不起早,若没有图谋,不会这么殷勤。”
执墨恍然大悟:“她挨家挨户上门,是在找什么?”
刘衍:“不错,而且她毫无所获,否则不会半夜爬墙,来这里查找。方才本王抓住她时,她还说是巧合,想要摆脱我,一转眼,又故意讨好示弱,想要接近我,可见她找的东西,十有八九与这户人家有关,甚至可以推断,与这个院子有关。”
执墨敬畏地望向刘衍:“所以王爷您故意给她接近您的机会,想要找到她追查的东西?”
刘衍道:“那三条线索已经断了,慕灼华知道还阳散,而且还隐瞒着某些重要线索不肯说,我们只能等她自己露出马脚了。执墨,你细细追查这户人家的过往住户,不可有任何遗漏。”
执墨恍然大悟:“王爷深谋远虑,属下心服口服。”
刘衍看向窗外,想到慕灼华那双狡黠的慧眼,不禁无奈笑道:“然而本王想的这一切,她未必就没有察觉……”
郭巨力看着慕灼华换了一身衣服回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揉了揉,怎么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慕灼华回到房里,在郭巨力的服侍下洗去了身上的药味,换上自己的衣服。
“小姐,你说定王住在隔壁?”郭巨力摸了摸这上好的料子,相信了慕灼华的话,“那你夜闯定王宅邸,他能放过你啊?”
慕灼华对着镜子给自己补妆,头也不回说道:“自然是因为定王瞧见了我的美貌,舍不得杀我了。”
郭巨力深以为然,点头道:“原来如此。”
慕灼华轻笑一声:“傻丫头,这么好骗,要是定王也这么好骗就好了……”
郭巨力不解问道:“小姐,我越发糊涂了……”
慕灼华画好了妆,走到床边,在郭巨力耳畔轻声说:“我要找的东西,在隔壁。”
郭巨力瞳孔一缩,捂住了嘴。
“所以我要想办法接近定王,找到机会挖出我外祖埋下的东西……”慕灼华躺上床,看着床上的雕花,脑中飞快打着小算盘,“刘衍这人不好女色,我说的话他未必信,不过男人嘛,谎言听多了也就当了真,只要他给我接近的机会,我自然有办法叫他放松警惕……”
郭巨力取来药膏,坐在床畔给慕灼华上药,心疼地看着她颈上的红紫印记,还有手腕上的淤青:“定王下手可太狠了,好在咱们配的化瘀散还剩下一半,我给你擦擦,过两日应该就能消退了。这两日旬休,小姐就在家里养伤吧。”
慕灼华嗯了一声,又猛地想起一件事:“不成,明日下午翰林院的同僚约了去小秦宫,你给我找件领子高的挡挡脖子上的痕迹。”
郭巨力道:“好。小姐,那定王的衣服怎么办?”
慕灼华瞟了一眼,说:“先收起来吧,以后也许能派得上用场。”
郭巨力翻遍了衣柜,总算是找到了一件领子高的衣服,然而这衣服却厚了一些,而第二天偏偏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慕灼华穿着这身厚衣服,到了小秦宫时已经出了一身汗。
沈惊鸿和宋濂锡惊诧地看着汗流浃背的慕灼华,问道:“慕编修,你今日怎么穿得这般厚实?”
慕灼华讪笑道:“身子不爽利。”
沈惊鸿还有些不解,宋濂锡作为有妻有子的过来人,顿时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猜测,面露恍然:“既是如此,确实得注意保暖。”
慕灼华根本不知道宋濂锡想到哪里去了,她被热得有气无力,脑子发懵了。
宋濂锡附在沈惊鸿耳边低语了一句,沈惊鸿也恍然大悟。
沈惊鸿对慕灼华道:“你今日要是不舒服,便告诉我们,我们自会帮着你。”
慕灼华感激地笑了笑:“多谢两位仁兄了,我不碍事,咱们上去吧,他们估计等急了。”
三人说笑着上了小秦宫的二楼,春日明媚,小秦宫也是人满为患。云想月的死亡阴影早已被挥散,只要愿意花钱,又有什么过不去的槛?
这小秦宫占地面积大,却也不是专做皮肉生意的下贱地方。前院与普通客栈并无太大不同,也是吃饭喝酒听歌看戏的地方,后院才是风流之地。慕灼华三人进了包厢,酒席已经开了,人都已到齐,只缺了他们三个。
“沈编纂,你们可来晚了,来来来,必须先罚三杯!”
众人说笑着,便倒满了三杯酒。这酒是小秦宫最有名的葡萄酒,甜而不辣,入口香醇,后劲却不小。慕灼华正要认罚,却见沈惊鸿接过了她的杯子,含笑说道:“慕编修染了风寒,这杯在下就替她喝了吧。”
慕灼华有些诧异,自己什么时候染了风寒了。
沈惊鸿说完便一饮而尽,众人面面相觑,又起哄笑道:“还是沈编纂会怜香惜玉,快入座吧,方才老板听说惊鸿公子要来,可是翘首以盼等了好久了。”
沈惊鸿刚坐下,旁边一个翰林便压低了声音,贼兮兮地说:“云芝姑娘也是盼着您呢。”
云芝是小秦宫颇有名气的才女,素来有些傲骨,但对沈惊鸿这种惊才绝艳的男子是一点抵抗之力也没有。那人刚说完,就听见了敲门声,进来不是云芝又是哪个。
云芝相貌清丽,有烟花女子少有的高冷矜持,更叫才子们心痒难耐了,但此时冷艳矜持的云芝却对着沈惊鸿含羞带怯,欲语还休,挪动着三寸金莲,便走到了沈惊鸿身旁。
“沈大人。”云芝柔声唤了一句。
众人起哄道:“今天多亏了沈大人的面子,否则我们是难得见上云芝姑娘一面了。”
慕灼华看了看,识趣地往旁边让了个位置,让云芝挨着沈惊鸿身旁坐下。
一个老翰林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按照惯例,咱们翰林院都要举办一次宴席,一来呢,是欢迎新科进士,日后咱们同朝为官,还要守望相助才是。”
“二来嘛……”老翰林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就是给你们这些新翰林一个下马威,磨磨锐气,好叫你们知道尊重老人。所以今天,你们没喝到吐,是别想回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像这种酒宴,众人最大的靶子自然就是状元沈惊鸿了。沈惊鸿琼林宴上不但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就是酒量也让人侧目,因此他们都是有备而来,此刻已经把甜酒换上了烈酒,准备把沈惊鸿灌倒了。
慕灼华暗自叫苦,自己估计也要被连累了。
云芝姑娘轻笑道:“你们人多,却合起伙来欺负沈大人。”
“听听,有人心疼了呢。”老翰林起哄道,“还是年轻好啊,像我们这老骨头,就没人疼了。为了抚慰我们的心,先给沈大人满上三杯!”
沈惊鸿淡然笑笑,似是不把这些酒放在眼里,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众人连声叫好。
一人提议道:“我等读书人,有酒无诗岂不是扫兴,今日行酒令,咱们看看谁能出题难道状元爷!”
慕灼华听了心说完了,沈惊鸿是不会被难倒,自己可就难说了。
果然,那些人都是想好了难题来了,慕灼华的座次不巧在沈惊鸿之前,还没难到沈惊鸿了,到她这就先卡住了。慕灼华苦着脸拿起酒杯:“是在下输了,认罚,认罚……”
慕灼华喝下杯中烈酒,一股灼烧的感觉自胃里燃到了喉间,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脸上立刻泛起红晕,满眼含泪。
又过了两轮,还是到了慕灼华就卡住,慕灼华只能硬着头皮再喝两杯。
眼看又到了慕灼华,她方拿起酒杯,众人便揶揄道:“我们是来为难状元爷的,不想让慕探花给挡住了啊。”
沈惊鸿忽地一笑,按住了慕灼华的手,拿起自己的酒杯仰头喝下,又添上一杯,举杯道:“这杯在下就替慕大人喝了,我看也不必行酒令了,你们便车轮阵上,我沈某又有何惧!”
沈惊鸿谈笑风生,意气风发,让云芝看得眼睛发亮,心底发颤,众人大声叫好,集中火力对准了沈惊鸿。沈惊鸿暗自推了慕灼华一把,慕灼华登时意会过来,悄悄地离开坐席,往楼下走去。
三杯烈酒下肚,慕灼华更是汗如雨下了,被衣服闷得喘不过气,只想找个清静地方透透气。慕灼华来过小秦宫,不过之前是在后院给人看病,此时是白天,后院正是安静的时候,她凭着记忆摸到了后院,找了个无人的小院,便坐下来解开领口,扇风乘凉。
慕灼华昨夜睡得迟,刚才又被灌了烈酒,酒意上头,便有些昏昏欲睡,她寻思着这地方白天也不会有人来,便推开了房间,走进去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片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灼华昏昏沉沉间依稀听到了声响,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凝神一听,顿时整个人僵住了。
屏风外传来极低的说话声,虽然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分明是一男一女。
大白天的,就营业了吗?
《曾风流 》
作者:随宇而安
简介:
文案一:
慕灼华初见刘衍,场面十分尴尬。
男人衣衫半解,伤痕累累,浑身滚烫。
慕灼华愤愤不平:年老色衰,还要被逼接、客,小秦宫的妈妈也太狠了!
刘衍:……
后来慕灼华被问及与定王刘衍的关系。
慕灼华幽幽一叹:许仙与白素贞、东郭先生与狼、慕灼华与定王……
众人好奇:什么关系?
慕灼华沉沉一叹:医患纠纷。
文案二:
慕灼华自小明白一个道理,女人一旦嫁了人,这辈子也就完了,读书科举是女人唯一的出路,不婚不育保平安,升官发财是正道。
后来她又明白了另一个更重要的道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路边的野男人不能救!
女主:外怂内刚,骚话连篇,嘴强王者马屁精
男主:成熟稳重,君子端方,温文儒雅美强惨
甜宠爽文1V1
精彩节选:
昭明十四年冬,寒风凛冽,万物萧条,北雁南飞,却有一匹小青驴驮着简陋的马车,逆着大雁的方向,从江南一路嘀嗒小跑着,不紧不慢地往定京方向而去。
小驴车上,慕灼华挥着鞭子赶车,慢条斯理地对她的小侍女传授人生经验。
“女人不好好读书,是要嫁人的。”梳着书生发冠的慕七小姐揉了揉被寒风吹红的脸蛋,一脸正经严肃地说,“女人要是嫁了人,这辈子也就完了。巨力啊,这句话你得牢牢记着。”
坐在她身旁的小侍女名唤郭巨力,比她还小上两岁,年近十六,长得瘦瘦小小,却偏偏有个虎背熊腰的名字。她本没有名字,被叫了许多年的丫头,只因她天生神力,便有了个巨力的外号,而外号被人叫得多了,也就成了名字。
郭巨力懵懵懂懂地听话点头,在她看来,小姐是世界上最有学问最善良的人,她说的话自然是对的,自己只要跟着小姐的步伐走就对了。因此慕小七告诉郭巨力她打算逃离慕家的时候,郭巨力没有过一丝犹豫便收拾起了行李。
两人选了一个热闹的日子偷偷逃离了江南首富慕家。那天慕家锣鼓喧天,正是慕家老爷慕荣抬第十八房小妾的好日子,热闹得就像头婚。
慕灼华有个远近闻名的风流爹。慕家自慕荣的太爷爷辈起便是江南第一富豪,慕荣作为慕家这一代的独子,生来便衔着金汤匙,有着十八辈子也挥霍不完的财富,这样豪富至极的出身,加上天生风流俊朗的相貌,让他的人生里不缺桃花,而他最大的乐趣,也是往那风流阵里去。他若喜欢一个人,金山银山也扔海里博她一笑,又有哪个女人能抵挡风流公子轰轰烈烈的追求。
慕灼华的娘也是名动江南的歌姬顾一笑,她才貌双绝,据说原是罪臣之女,年幼时遭遇破家之祸才沦落风尘,与其她歌姬相比,她身上自然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矜贵与清愁,便是这一点深深吸引了慕荣。热恋之时,他挥洒千金为她燃放十里焰火,为她争风吃醋怒打权贵公子,为她入狱受折磨,为她寒露立中宵,她那颗冷寂的心终于又感受到了滚烫的温度,她以为自己遇到了此生挚爱,不顾旁人劝阻,一意孤行嫁入慕家,成为慕荣的第三房妾侍,为他红袖添香,为他生儿育女。
但腹中胎儿还未降生,慕荣已经又抬进了两房妾侍。那日锣鼓喧天,她倚门静静看着,漫天的焰火骤然消逝,在她眼里落成了灰。她就这样看他把曾经对自己的那份狂热毫无保留地给了其他女人——一个又一个。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慕灼华摇了摇头,“万万不能成为我阿娘那样的人。”
郭巨力想起四姨娘那样的美人儿年纪轻轻就死了,不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却又有了一丝疑惑:“像大娘子那样,可好?”
慕家的大娘子,慕荣的原配夫人,那可是好厉害的一号人物,虽然慕荣一个个往家里抬小妾,一个个地生庶子庶女,但慕家在大娘子的收拾下,后院可以说是安安稳稳,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俨然她才是慕家之主。
慕灼华也摇了摇头:“那也罢了,大娘子有那般心计手段,却一辈子围着个男人转,净对着女人小孩作孽,又有什么意思?”
大娘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但有的是手段整治不服她的人,她心知慕荣对庶子庶女毫不上心,便随意打发了庶女们的婚事,本打算把慕灼华许配给一个年过四十的县令当填房,只为了拉拢这个县令共同谋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庶女中最安分乖巧的小七,居然不声不响闹起了逃婚。
郭巨力忧心忡忡道:“大娘子手段厉害得很,小姐咱们走得不快,万一被追上了可怎么办?八小姐与你住在一屋,定然一早就发现咱们不见了。”
慕灼华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笑道:“追不上的。”
在这个慕家,有人无视她,有人欺负她,有人利用她,却也有人巴不得她消失。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她与小八,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便如慕灼华所料,慕家人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她们逃走的第三天。
大娘子气得绞碎了帕子,怒匆匆地来到碧落居告状。慕荣正与他的新妾侍腻歪着,糊里糊涂地听了一耳朵,半晌才问道:“小七,是哪个?”
大娘子深吸了口气:“顾一笑的女儿,灼华。”
顾一笑又是谁?
慕荣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毕竟是死了多年,又有了许多的新欢,哪里还记得旧人的长相与姓名。至于这个名为灼华的女儿……隐约记得是个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至于什么模样,却也是记不得了。他的儿女实在太多了。
“是她啊……”他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大娘子气恼地说:“我已答应了庄县令将小七给他当填房,现在小七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叫我怎么给人家交代!”
慕荣无所谓地摆摆手:“既然小七不见了,就让小八添上吧。”
大娘子皱着眉头思索,小七和小八只差了几个月,相貌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本来这亲事是小八母女求着要的,奈何庄县令一眼就看中了小七的美貌,如今让小八替婚,她们母女倒是乐意,就是县令那里……
慕荣已经不耐烦了。
“小七跑了就跑了吧,她也不小了,会照顾自己的。这么点小事你处理就好,不要再来烦我了。”
“可是庄县令……”大娘子站了起来。
“不过是个县令罢了。”祈荣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挽着十八小妾的手臂便出了门,他答应今日陪她游湖,特地打造了一艘莲花画舫,只因她名字里有个莲字。
大娘子冷冷地看了一眼狗男女的背影,不期然地想起了顾一笑的模样。当年见到顾一笑的面容,她真正感受到了何为一笑倾国,她以为这个女人会是自己最大的敌人,结果是她想岔了。顾一笑入门不到半年,慕荣便又有了新欢。大娘子终于知道,慕荣爱的不是花,他只是爱摘花。
摘下来的花,自然是会死的。
大丫鬟问她:“夫人,还要派人去追七小姐吗?”
过了这么久,哪里还能追到?一个生得那般好模样的柔弱姑娘只身在外,又能活得了几日?
大娘子摆摆手,淡淡道:“就对外说,七小姐突发暴病,送回乡下养了。”
主仆俩不紧不慢地赶路,在半路的客栈里过了个冷清却又温馨安逸的除夕,到达定京的时候,已是正月初五了。
定京城东的一条陋巷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两个小小的身影。主仆俩租了一个小院子,付了半年的租金,便花去了一半的积蓄。这还是主人家见她们两人年纪小嘴又甜少收了一成。
“咱们这条街名叫花巷,这边是卖花的,那边也是卖花的,卖的却另一种花。”妇人挑挑眉,露出一个有些嫌弃的表情,“你们两个姑娘晚上还是少出门,免得遇上不好的事。”
妇人看着眼前两个单薄瘦小的姑娘,不免心生几分怜惜关照之意。主仆俩穿着青灰色的粗布衣服,想是为了行路方便,两人都做男装打扮,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原本的性别。
慕灼华的母亲在青楼长大,梳妆打扮自然是一把好手,慕灼华自小耳濡目染,颇得真传,只是将这化妆打扮的法子稍加改变,别人是想着怎么打扮好看,她反其道而行,简简单单在脸上涂画几笔,便掩去了眉眼间的艳色,旁人乍看上去,只觉得这是个有些娇憨朴实的小姑娘,生不出绮念与敌意。便是房东这样精明势利的妇人,看着她湿润黑亮的眸子,也忍不住心存了几分怜爱,多了几句关怀。
慕灼华将自己的路引给妇人看了,妇人不识字,摆摆手推了回去,慕灼华含着笑说:“多谢路大娘关照,我们两人此番上京是为了参加会试,决计不会给大娘惹麻烦的。”
路姓妇人一听,顿时惊愕道:“看你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是个女举人!”
慕灼华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家母早逝,父亲便让我跟他读了几年书。”
路大娘听了,越发地怜惜喜爱慕灼华了。
“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如此上进了,虽说如今开放了女子科举,但女举人仍是稀罕得很。你们主仆俩在京城若是遇上什么难事,便来找大娘,我就住在三里外的地方。”
慕灼华认真听着,感激地点了点头,笑着向妇人作揖道谢:“多谢大娘指点了。”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包,“我看大娘神色有些倦意,应是多梦难眠,我这里有个香囊,放在枕下有助于睡眠,大娘不妨试试。”
妇人见香囊绣得精巧,不禁心动地接了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便觉得一股药香扑鼻而来,让人心神安定了不少。
“这怎么好意思呢。”妇人笑容满面地说着,紧紧攥着香囊爱不释手,“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手艺。”
慕灼华微笑着说:“家里有人是大夫,从小耳濡目染,便懂了一些。”
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大夫,更何况是个笑起来那么乖巧可爱的姑娘。
“这针线也是极好的,想必你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妇人不吝美言吹捧了几句。
慕灼华含笑点头。
妇人带着香囊心满意足地走了。
郭巨力颇有些心疼那个香囊:“小姐,那个香囊你做了好久,里面可用了名贵的香料呢。”
慕灼华倒不以为然。“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送她了。巨力,咱们还要在定京呆一段时间呢,我之前没想到定京的花费会这么大,咱们不好好想个生钱的法子是不行的。”
这些年在慕家她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有时候遇上喜事,比如父亲又纳妾了,她还能多分得几两喜钱,在慕家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这些年她竟也存了一百多两银子,虽然这也许比不过父亲送给妾侍的一根发簪,但也是不小一笔钱了,本以为能支撑在定京一两年的花费,眼下看来,付了房租,也只够三五个月的开销了。
郭巨力努力地思考着生财之道:“小姐是想卖香囊吗?”
慕灼华笑了笑:“这只是顺带的。这个大娘是个多话的,咱们得通过她的嘴,让别人知道咱们有些医术,四五十岁的女子身体多有隐疾,却羞于问医,我这些年读了不少医术,自认还是能治治妇科之病的。”
慕家很少有人知道,慕灼华懂医术,而她对医术的启蒙,却是来自于顾一笑。顾一笑童年时家逢巨变,沦落青楼,脑子便有些不清楚,忘了过去不少事,但却会背不少医书。慕灼华受了影响,识字起便也开始看医书。似慕家这般的豪富之家,自然是自己养着一二个医术了得的大夫。慕灼华在慕家虽然不受宠,但好歹是个小姐,她想学点什么,大夫也不会赶她。慕灼华一边偷看慕荣书房里的医书,一边跟着大夫辨认药草,几年下来,连大夫也惊异于她医术的天分。
郭巨力用力点头,认真地说:“小姐最厉害了,不过小姐也不要担心,实在不行,我去搬砖养小姐,不会让小姐饿着的”
慕灼华扑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额头:“我是怕饿着了你。”
郭巨力天生神力,食量更是大如牛,小时候被卖到慕家,就是因为粗手笨脚吃得多,才被人踢来踢去,最后落到了逆来顺受的慕小七房里。别人家的主子都苛待下人,这个七小姐倒好,克扣了自己的伙食去喂小侍女。当时的郭巨力狼吞虎咽泪眼汪汪地看着笑眯眯的七小姐,哽咽着说:“小姐,你比庙里的菩萨还好看,菩萨也没给我吃的。”
慕灼华却笑了:“不可这么说,兴许……是菩萨安排你我相遇的啊。”
郭巨力恍然,她与小姐,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啊。
正月里的定京热闹非凡,慕灼华和郭巨力换了身书生的青衫,花了三天时间大致走了一圈定京。
定京城里,北贵南富,西贫东贱。北城是皇城,周遭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富人们多在南城安居,西城是陆上贸易的干道,住户多是普通百姓,而东城外挨着海港,三教九流多聚居于此,在贵人们眼里,这些人比平民还差一些,属于贱民。然而这东城,也是定京最繁华之所在。
慕灼华这番上京,为的是参加三月举行的会试。多亏了陈国前几任女皇致力于科举改革,让女子也有了读书科考的权利,去年她瞒着家里人,打着上香的名义,偷偷参加了乡试,得了个不错的名次。从那时起她便偷偷准备着今年的会试,就算没有庄县令这桩婚事,她也是必然要逃离慕家的。
慕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暗地里嘲笑慕小七傻,别的孩子都争着锦衣玉食,金银珠宝,慕小七这个没娘的孩子争不过,只会傻傻地在学堂里看书。慕灼华看书的速度快,记得也快,几年下来,把学堂里的书都看完了,又偷偷看了慕荣书房里的藏书,那些书可不都是圣贤书,更多是些杂书,志怪游记,堪舆医术,甚至还有不少春宫图,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慕荣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去一次书房,书房里的书都是摆设,但即便摆设他也要买最好的,一些价值千金的孤本也叫他找到了,随意地放在书架上,任由慕灼华取阅。大娘子不是没有发现过慕灼华偷偷去书房看书,但看书又不是偷书去卖,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慕小七这个书呆子可是所有庶子女里最让她省心的了。
慕灼华生得美貌,但她从小就知道,美貌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自从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容貌越发娇艳,她就偷偷用眉黛打扮掩饰自己,在外人看来,慕灼华只是个普通清秀的少女,笑起来又一副憨厚乖巧的样子,乌黑湿润的眼睛看人时透着十二分的真诚信赖,叫人总是不忍心为难她。若不是那日出门踏青,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湿了妆容,也不至于被庄县令看中了去。
于是到了定京,慕灼华更加小心翼翼掩饰自己的容貌,特地调制了一份难溶于水的易容膏,以免发生意外,待人接物之时更是表现得憨厚老实,与人为善,和气生财。
离会试还有三月,但定京里已渐渐开始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全国各地的学子大多会提前几月来到定京,适应一下当地的水土,这几个月里,各地学子一边温书一边扬名,在各大酒楼谈试论道,留下自己的墨宝,企图让自己的才名响彻定京,传到主考官耳朵里。虽说科举取士以考试为主,但有才名加成更是锦上添花。实在不行,能让某个权贵看中,纳为门客,也是美事一桩,若能成为大人们的东床快婿,那就更是嘿嘿嘿了……
怀揣着各种小心思,文人士子们卯足了劲儿往各大诗会文会上去,一时之间百家争鸣,唾沫横飞。
文铮楼便是几大文楼中最有名的一个。主仆俩来到文铮楼的时候,一楼已经摩肩接踵难以下足了。郭巨力拉着慕灼华的手,凭着天生神力挤进了人群之中。只见一楼中庭有个三尺见方的台子,台子上立着一面屏风,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正握着狼毫挥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一幕。
郭巨力不解地问:“他在干吗呢?”
旁边一个士子瞟了主仆俩一眼,低声解释道:“这是在出题呢,你看到那边的坛子了吗?”
慕灼华看向台下的一个酒坛,那个酒坛有半人高,旁边还靠着一根竹竿。
“那是‘文坛’,这文铮楼的掌柜请了定京最负盛名的文坛大家们匿名出题,题目都放在这坛子里,每日这个时辰就会从文坛里抽出一题,由在场学子辩论,胜出者,便可将名字写在文榜之上。”
慕灼华顺着士子的手指看去,果然在墙上看到了文榜,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但前三个的字体却刷上了一层淡金色,以示殊荣。
慕灼华的目光落在排头第一个,只听郭巨力认真地一字字念道:“沈、惊、鸿、正。”
士子一笑:“那个正字,表示他胜出了五场。”
郭巨力咕哝道:“五场,也不多嘛,只比第二名多了一场。”
士子叹了口气:“可是,他六日前才到的定京啊。”
慕灼华惊愕道:“每场皆赢?”
士子点点头,一脸惊叹:“诗词歌赋、经义策论,无一败绩,今年的状元,怕是非他莫属了。”
话说到此处,台上的试题也已写完了,只听众人齐声念道:
“养——虎——为——患——”
一时之间,满座皆惊。
慕灼华眉头一皱,悄无声息地拉着郭巨力,退出了人群,往楼上走去。
郭巨力不解问道:“小姐,你不是说要来扬名的吗,怎么走了啊?”
慕灼华轻轻摇头:“今天这道题,来意不善。”
郭巨力看向楼下众人,方才还人声鼎沸,此刻竟满堂俱静,不少人都眉头深锁,忐忑不安。
慕灼华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店小二立刻上来招呼。慕灼华问了几道菜的价格,文铮楼也不愧是第一楼,店小二丝毫没有看不起主仆俩穷酸,耐心带笑着一一介绍了菜色。最终慕灼华点了最便宜的两盘馒头一叠酱肉。
郭巨力撕开馒头,往里面塞了片酱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小姐,我刚才瞧楼下那些人,有的人很害怕的样子,可是有的人却很兴奋,你知道为什么吗?”
距离答题时间有一刻钟,因此此刻不少人正在奋笔疾书,埋头苦想,但也有置身事外者在解读这道题。慕灼华啃着馒头,食指竖在唇上,示意郭巨力噤声,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那些人正是在破题。
“出这道题的人,居心叵测啊!”
“不错,这题目的虎,分明是暗指定王殿下。”
“陛下久病不朝,定王正当盛年,军功彪炳,又权倾朝野……”
“咳咳,小声点!”
“今年的会试主考官,可是大皇子和定王一同担任的,你们说,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出这道题的人,到底是谁?”
这几个人想的,也正是今日在场众人所想的,而众人心中最终浮现出的,都是两个字——试探。
有人在试探民心。
而他们的回答,也代表了两个字——站队。
慕灼华轻轻叹了口气:“这定京真不好呆啊,步步杀机,我只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旁边那桌人低声又压抑不住地兴奋道:“你们说,今天沈惊鸿会作答吗?他敢作答吗?”
这时楼下一声锣响,准备时间结束,等待第一个上台的士子。
众人面面相觑,等了片刻,人群中响起一声:“我来!”
就见一个白衣士子大步走上台,微笑对着四座拱手,引来众人雷鸣喝彩。
“是文榜第二的文士宗!”
“沈惊鸿到定京之前,他独霸榜首,之后却五场连败于沈惊鸿,今日还能上这个台,不说文才如何,单这心性也不是常人了。”
文士宗整了整衣裳,高声道:“虎者,凶兽也,养之则为患,除之而务尽!”
不少人低声吸气,惊叹不已——文士宗这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是公然与定王为敌啊!
底下悄声议论:“文士宗就不怕得罪定王吗?”
“定王权势滔天,文士宗真乃猛士啊……”
郭巨力担忧地说:“小姐,定王这么可怕吗?”
慕灼华抿了口茶,笑笑道:“据说他啊,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残忍如虎,在北凉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神。”
定王刘衍,是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弟弟。坊间传言,刘衍乃宠妃云妃所出,但是云妃命薄,难产而亡,因此刘衍一出生便没了生母,被抱到周皇后宫中养大。当时周皇后膝下仅有一子,便是今上刘俱。刘俱比刘衍大了十几岁,对这个弟弟疼爱非常,几乎可以说是他亲自带大了刘衍,刘衍也无比亲信这位兄长,跟着刘俱学文习武,直到十五岁那年,刘衍从军,脱离了刘俱的羽翼,一飞冲天,横扫北凉,深入腹地,却敌寇三千余里,成为北凉人的噩梦,陈国人的战神。
而让刘衍扬名的最初那场战役,被称为雁城之战。
那时刘衍不过十八岁,从军三年,虽然立下不少战功,但尚未被敌军所看重。彼时北凉最强的大将名为忽尔塔,不但力大如神,更是狡猾残忍。忽尔塔的主力军在主战场与陈国大军周旋,刘衍年纪尚轻,被指派带轻兵驻守边陲雁城。雁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城镇,不料忽尔塔明修栈道,故布疑阵,主力牵制住了陈国大军,自己却率精兵偷袭雁城,企图以此为突破口反包陈国大军。
刘衍手下仅有一千士兵,敌我悬殊巨大,骤然遭遇忽尔塔率军偷袭,而援军却远在百里外。刘衍带兵顽抗数个时辰不敌,便带兵逃走。忽尔塔早知刘衍乃陈国皇帝最宠爱的弟弟,虽然打过一些胜仗,也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只当是陈国将领让着他沾光,忽尔塔让手下占领雁城,自己却带了轻骑追击刘衍,一心要抓住刘衍威胁昭明帝。
忽尔塔双目赤红地盯着少年将军狼狈的背影,眼中燃烧着野心与暴虐,眼看着就要追到刘衍,突然之间四面埋伏齐现,滚石与弓箭齐下,将忽尔塔的士兵重创殆尽,忽尔塔也身中数箭,半跪在地,抬起高傲的头颅狰狞凶恶地瞪着缓缓走来的少年将军。
那是一张俊秀温文的年轻面孔,眉宇间却不见少年人的青涩稚嫩,也没有计谋得逞的骄傲快意,双目幽深,眼波沉沉,无喜无悲,是让人看不透的城府。他身形瘦削而挺拔,铁甲破损,衣衫带血,却丝毫无损他的雍容与高贵。
没有胜利是偶然,忽尔塔此时才知,刘衍让士兵顽抗两个时辰,就是为了布置这个陷阱,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铒。
擒住了北凉大将,陈国士气大振,所有士兵都喊着要杀忽尔塔祭旗,然而刘衍却力排众议,不但给忽尔塔松了绑,还以上宾之礼待他。
“我陈国人重英雄,将军亦是英雄,可杀不可辱。”
刘衍待忽尔塔殷勤备至,甚至引起公愤。七日后,忽尔塔与刘衍几乎兄弟相称,却在一个夜里,趁着守卫松懈逃回了北凉。
刘衍遭到了全军的指责,被卸去了军职。忽尔塔却重新当上了大将军,发誓要血洗陈国大军,一雪前耻。
然而此时北凉朝堂,却对此事引起了争议,有人说忽尔塔早已被刘衍策反,有眼线说忽尔塔在陈国的军营受到上宾礼遇,与刘衍有说有笑,几乎歃血为盟。理由也是言之凿凿——堂堂北凉大将,领着八千兵马,怎么可能被一个十八岁的小王爷捉住,定然是双方有不可告人的协议。
忽尔塔在朝堂上遭受质询,表明自己之前是虚与委蛇,假意示好。
北凉南院大王冷冷一笑:“谁知你那时是假意,还是这时是假意。”
忽尔塔大怒,砍下南院大王一只耳朵,被下了大狱。
关于忽尔塔叛国的流言甚嚣尘上,斩杀忽尔塔的呼声越来越大,但忽尔塔领兵数十年,在军中威望极高,忽尔塔的亲兵甚至意图劫营,幸亏被人发现,及时拦下。
南院大王趁机向北凉王进言,道忽尔塔功高盖主,军中士兵只知忽尔塔,不从北凉王。北凉王疑心极重,眼见忽尔塔的威望超过了自己,哪怕之前还有几分疑心忽尔塔叛国的罪行,此时为了自己地位的稳固,也不得不杀了忽尔塔了。
最终,北凉王下令,将忽尔塔凌迟处死。
这时,刘衍才被从狱中放了出来。
“你要杀忽尔塔,早就可以杀了,何必废那么多曲折?”陈国将士们不解。
刘衍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杀的,从来不是忽尔塔。”
忽尔塔死后七日,两军交战,刘衍大张旗鼓地摆出白幡与贡品,为忽尔塔鸣不平。
北凉带兵的是北院大王,北院大王冷笑:“忽尔塔若没有叛国,你又怎么会为他哀悼!”
刘衍微笑说道:“忽尔塔受到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归降我朝,实乃真英雄,可惜为内奸昏君所害。”
“南院大王,收陈国黄金十箱,受命诬告忽尔塔!左丞相,收美女三十名,白银十万两,受命斩杀忽尔塔!二皇子耶律浩,为排除异己,勾结忽尔塔的副将,捏造伪证陷害忽尔塔!还有你,北院大王……”刘衍看着脸色惨白的北院大王,“你不是也走私了五十箱兵器,意图谋反吗?”
北凉大军顿时乱作一团,忽尔塔的亲信们都疯了,多日来因为忽尔塔的罪名饱受打压,直到此刻才知道忽尔塔才是北凉唯一可靠的人,满朝文武各为私利通敌卖国,竟无一人值得卖命。
陈国大军趁此机会大举进军,北凉王朝人心离散,溃乱之中,北凉王不知被谁杀死,刘衍率军荡平北凉王庭,又继续带兵往草原深处追击残兵。这一战,奠定了定王刘衍的战名,从此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惧。刘俱的赏赐源源不断,直到赏无可赏,坊间的说书人煞有介事地说——昭明帝曾经拍着定王的肩膀说,你的功劳如此之高,朕已没有什么可以赏给你了,不如这天下分你一半吧。
有没有这句话没人知道,但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句话——功高盖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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