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阴阳先生的那几年第二章——哭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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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 阴阳先生丁半仙

阴阳先生丁半仙

丁家来到石磬镇已有百年历史,但镇上的大户人家依然喜欢用“外来户”称呼他们。丁有旺是丁家第三代,他的爷爷是河南人,民国时闹水灾逃荒到这里。河南人很能吃苦,他爷爷生硬学会打铁,凭着这一手艺,便在石磬镇扎住了脚。至今镇上的老辈人说起“外来户”“丁大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实他爷爷有正式大名,只是村上人不爱用大名称呼罢了。“丁大锤”本想把手艺传给儿子,也就是丁有旺的父亲,无奈他父亲不喜欢抡大锤打铁,却偷偷自学了一门手艺弹棉花。他爷爷没反对,说这也算给丁家改换门庭,由吃“硬”饭(干重活)到吃“软”饭(干轻松活)了。于是,村上人又给起名叫他父亲“丁弹花”。他父亲听了这外号很高兴,说“‘弹(探)花’好,进士出身,我儿子以后就是状元”。

​ 丁有旺虽说“状元”当不成,但后来却成了“仙”,而且从小就有“仙气”。提起这事,还得从他十四岁时说起。那天,丁有旺放学路上忽遇大暴雨,他没带雨具,泥土路又不好走,到家时已被淋成了落汤鸡,加之他只穿一身单薄衣服,很快就打喷嚏发烧。他妈让他躺在炕上,用手一摸,额头滚烫得就像刚烤熟的红薯,嘴里还说起了胡话。他妈没办法,只好不断用冷毛巾给他降温。就在此时,邻居二萌他爸风急火燎地跑进他家,进门没细瞧病了的有旺,朝炕上大喊:有旺,你见我家二萌了吗?二萌比有旺小两岁,两人在一个学校上学。有旺妈问二萌咋地了,二萌爸急得要哭似的说,二萌放学一直没回家,雨这么大他怕出事,就打着伞去接,结果一路上都没见人影。到了学校,校门都关了,老师学生走得精光。他又把村上上学的娃问了个遍,都说没见二萌,只好问有旺了。有旺妈说,有旺刚进门就发烧不止,现在还说胡话呢,估计也不知道二萌去哪了。二萌爸一听,转身准备离开。这时,躺在炕上的有旺迷迷糊糊地说出了“梨树沟”三个字。梨树沟是离村一里地的一个荒沟,平时除了放羊人去,很少有人到那里。有旺妈和二萌爸同声问道:是不是二萌去了梨沟?有旺闭着眼睛,再问也不说话了。有旺妈便说,这娃又说胡话呢,千万不要信。二萌爸见状,只好又去别处打听。可是,打听来打听去,还是音讯全无 。这才想起有旺说的梨树沟,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跑到梨树沟里找,居然真找到了。二萌躺在沟底,浑身是泥,脸上是血,剩下一丝气息了,一看就是从沟边的路上经过不小心滑下去的。要是发现迟一些,估计小命难保了。

​ 第二天,有旺烧退了,二萌身体也无大碍。村上人就问有旺,昨天你见过二萌吗?有旺说,没见过。又问,你咋知道他掉梨树沟里了?有旺说,我没说他掉梨树沟呀。大家明白,他昨天说的都是烧糊涂的话,可咋这么应验呢?这娃身上准有“仙气!”村上人肯定地说。

​ 自从大家说有旺身上有“仙气”后,前来请教的人多了起来。这个问丢鸡的事,那个问跑猪的事,尽是些鸡毛小蒜皮。有旺明明不知道,也不耐烦,见大家不依不饶,他便信口乱说一通。说错了,大家也不追究;蒙对了,夸他仙童下凡。张寡妇家养了一只母羊,平时卖羊奶产羊羔,日子总算过得去。有一天,羊却失踪了,张寡妇就像天塌下来一样,简直不想活了。她跑到有旺家问,有旺哪知道?看她可怜的样子,就让她去“杆子”家看看。为啥偏要去“杆子”家看?一来“杆子”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二来“杆子”本身就是个放羊娃。有旺也是分析有据的。张寡妇去一找,果然找到了。她一高兴,买了一斤红糖提到有旺家,说感谢有旺神机妙算,还说要点香敬拜仙童下凡呢。

​ 有旺初中毕业时属于“老三届”。那时高考制度已经荒废,上高中没啥用处。有旺回到家也不想跟他爸学弹棉花,那活儿又累又不自由。他爸让他务弄几亩田地,他说庄稼人没出息,整天东转西逛,无所事事。后来,他见村上人把自己当“仙童”看,觉得不发挥“仙童”作用实在可惜,干脆从阴阳八卦学起。他买来《易经》、《八卦宅经》、《葬书》、《阴阳风水秘术》等书籍。不读不知道,一读里面的学问真不少。他一边自修,一边实践,摇身一变成了阴阳先生。阴阳先生不好当,一是要会看风水。谁家宅基地正不正,谁家坟地冲不冲,都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二是会当丧礼司仪。从出殡到葬埋,每一道程序都要中规中矩,每一句话语都要得体庄重。三是给人把卦。推算人的祸福吉凶,生老病死。既要入情入理,又要让人称心如意。

​ 有旺是一个很聪智的人,上学时又偏爱语文,许多古文经典都能倒背如流。有一次,一个高中生给大家讲屈原故事。有旺让他背诵一篇屈原作品,高中生十分为难。有旺拉开长调高声道:“帝高阳之苗裔兮……”大家以为他就会开头几句,没想到全文三百七十三句他一字不落地背完了。这一下子把高中生震住了,也让周围人对他刮目相看。有旺当了司仪,喜欢用半文半白的语言主持。有时农村人听不懂,骂他说“鸟语”,但大多数人夸他水平高,有学问,天生做“先生”料,但凡丧葬大事都喜欢叫他。从此,他除了混个酒足饭饱,还赚不少出场费。

​ 有旺最喜欢做的事是看风水,这活儿轻松又来钱快。主家满意了,他得礼又得钱。礼品一般为烟酒茶叶三样,是对他表示的谢意。钱是他应得报酬,一般比他要的还多。

看风水需要道具,有旺就让他老婆缝制了一个阴阳袋,他在袋子两面各画一个太极图,袋子斜跨肩上一看就知道是风水先生。这还不够,他托这一行的老人手买了一枚八卦镜和一只铜罗盘,再加一叠黄表纸和一支毛笔一并装在袋子里。看宅基地必用罗盘转一转,看坟地则用八卦镜照一照,嘴里念念有词,周围人听不清楚,也看不明白。若是有人问,嘴念叨的是啥?他故作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别人也就不再问了。他用道具鼓捣一通后,掏出黄表纸,用毛笔在上面画几下,一个像字又不是字的符号出现了 ,他叮嘱主家用火点燃,随着一阵烟炎飘过,风水宝地就此确定。有旺脑子很活泛,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全按书上照搬。你要说人家宅基地有邪气,那能让人家不盖房吗?你要说人家坟地不正,有冲撞,那又能选哪里去呢?找优点,说吉言,这是他的长项。一番三寸不烂之舌的解说,主家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 有旺看风水也有走麦城的时候。有一回,一户李姓人家老爷子去世,让他选坟地。其实根本就没可选的,因为要葬埋的是公墓地,只剩下一亩见方的地方,选不选都一样。抵不住主人的盛情恳求,有旺只好去公墓用罗盘一转,顺手一指,就定下了地方。可是,等人入土不久,天上接连下了十多天连阴雨,一下子起了积水,坟前顿时成了水洼,眼看水要灌到老爷子墓穴里去,这在农村可是大忌。迷信说法就是祖上没积阴德,住进阴宫都不得安生。李家人火冒三丈,认定有旺故意使坏,要找他算账。有旺得知自己闯祸了,但他不能认输,要是栽倒在这件事上,阴阳先生这碗饭以后就吃不成了。他和李家人跑到坟地仔细查看,发现坟地南面的确形成水洼。再向周围一瞧,发现北面远处有一领山。他灵机一动,问李家人,你们知道最好的阴宅风水是什么?回答说,不知道。他说,坟靠山,人丁兴旺;坟前水,财源滚滚。主家一听,转忧为喜,赶忙要拉有旺去饭店喝酒。有旺让主家先把坟地加固,万不可让水逼近墓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 有旺“半仙”的大名是他算卦得来的。镇上每当逢集时也有摆摊算卦的,可有旺从不和那些瞎子瘸子算卦人争生意,他只需稳坐家中等待生意上门,而且只有对方三请之后,他才肯正式出山。他算卦的方法也和别人不同。一般算卦人套用《易经》,先用年月日时辰起卦,再以数字起卦,再以八字起卦,再以声响起卦。有旺认为,《易经》要灵活运用,死板教条套用容易张冠李戴,陷入被动。他总结出自己一套算卦秘诀,那就是问、推、察、查四个字。问就是套问对方,在对方不觉情况下发现有用信息;推,就是推理,知道前提条件,推出必然结果;察,就是暗暗观察,掌握对方心理走势;查,就是打探调查,提前做好准备。有了这四种方法,结合《周易》理论,他几乎屡试不爽,旗开得胜。

一天,家里来了位年轻女人,看起来有三十多岁。芙蓉面,冰雪肌,两只眼睛顾盼生辉,一看就是美人胚子。有旺又仔细端详,很快看出毛病来。只见这女人颧骨凸出,耳廓偏大,眼尾隐约有一颗黑痣,这在相书上称之为克夫相,有旺心里暗叫不好。女人进门不说别的,只让有旺算算她的婚姻前程。有旺沉吟片刻,说道,你前期婚姻坎坷。女人点头,说,当家的走了有一年多。有旺又说,不过,你家登门求婚者不少。女人淡然一笑,算是黙认了。女人又问,先生看我今后路咋走?有旺让她把手伸出来,握住女人柔软的掌心,仔细端详,心里有种美滋滋的感觉。女人说,她曾经看过面相,别人说她面相不好。有旺原想如实相告,见女人一脸愁容,说道,相面不可靠,手相能说明一切。你感情线长而相交,表明未来将要遇到一个与你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的男人。女人一听,雨过天晴,心花怒放。连忙掏出一百元塞在有旺手里。

女人前脚走,后脚又来了一个男人。这人戴着一副眼镜,穿着打扮比较讲究,进门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谦敬。见有旺直接问,你看我是干什么的?有旺回答也很干脆,干部呗!干部是个特殊称谓,既可以指当领导的,也可以指在政府机关干事的。来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问,你看我前途如何?有旺说,仕途不顺啊!来人愣了一下,顿时对有旺刮目相看了。他坦言自己两次都晋升失败,对前途快要绝望了。有旺见对方是个官迷,就安慰说,凡事看开些,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来人问,先生看我这个结能否化解?有旺问他,你祖居何方?来人答,西岭村。有旺知道这是本县最远的一个山区村子。便说,化解倒不难,你不妨回老家去,把你老宅后墙出现的裂缝修补一下,包你官运亨通,前途似锦。那人说,我家后墙没有裂缝,我修补啥?有旺神秘一笑,说道,你回去看看便知晓。来人听罢,立刻动身回老家,果然在老宅后墙发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

来人第二天又来到有旺家,这次可不是空着手的,老三样一样不缺——烟酒茶,而且比别人上档次。同时毕恭毕敬奉上一千元做为酬谢。嘴里不住赞叹道,先生不愧为“丁半仙”,居然算准我家后墙有裂缝,而且能给我及时化解,名不虚传呐!

有旺这两次算卦,他老婆都站在一旁。待来客走后,他老婆就问,你是不是半仙我最清楚。老实交代,你咋知道那女人婚姻不幸的?有旺说,好端端的婚姻,谁还来算命?老婆又问,你咋知道她家来了求婚的?有旺说,漂亮女人门前哪能闲着?他老婆眼睛一瞪,问,那你凭啥说那男人是干部?有旺不屑地回答,你看不出他的穿着?女人继续追问,那你咋知道人家老宅后墙有裂缝?莫非你看过不成?有旺“哈哈”大笑,不再言语。老婆急了,揪住他耳朵,让他讲明白。有旺只好说,农村老宅多年风吹雨打能不裂缝吗?女人恍然大悟,直嚷,你个鬼精钻子!

阴阳先生丁半仙的生活并不是事事顺风,步步如意的。渐渐地,人们的思想觉悟提高了,算命看风水这类生意少有人光顾了,就连丧葬司仪工作都让婚丧礼仪公司抢走了。有旺眼看这碗饭保不住,他的半仙之名也逐渐衰落,心里叫苦不迭。不过,有旺很有能耐,他顺时而变,又从报纸电台获得一个信息,说在省城要开一个全省《周易》研讨学术会,邀请全国《周易》专家讲座,也诚邀《周易》爱好者参加学习。有旺认为自己其所以落寞是因为道行太浅,他决定亲自去省城参加这有生难得的一次盛会,让自己充充电。

有旺到了省城,买了张入场门票,人家发给一个红色牌子,上面印着“代表证”的字样。从会议开始到结束他都把牌子挂在胸前,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会议开始后,专家做了有关《周易》研究的专题报告,许多话他都不甚听懂。但和他有关的阴阳八卦知识,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会议结束时,发给每位与会者一本纪念册,上面有专家写的论文,也附有专家和大家的合影。有旺一回到家,马上把合影用镜框装起来,挂在正堂中间,还把专家的论文放在显眼位置。村上人很快知道了这件事,都说有旺是个人才,必能成大器。

其实,有旺参加这次会议,不单是沽名钓誉,他获得了一个最大的实惠,那就是对“养生”“辟谷”的认识。“辟谷”原本是古代一种“养生”方法,近几年不知为什么却暗暗兴起。人们在所谓大师引导下,选一个静谧无尘的场所,心无杂念,每天拒食五谷,吸纳天地之元气,达到身心之修炼。专家介绍说,这类活动很有吸引力,终南山下此类培训机构到处都是。有旺一听,耳目一新,直觉自己落伍了许多。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找信息,收集有关“辟谷”的资料。不几天,他摇身一变,从一个阴阳先生变成“辟谷”培训师。他贴出了自己开办“辟谷培训”的海报,一下子在石磬镇引起了轰动。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来打听这个不曾听过的养生方法。有旺来者不拒,不厌其烦的介绍“辟谷”的好处。在他不断鼓动下,居然有二三十人前来报名。有旺大喜过望,继续扩大宣传,向其他乡镇乃至全县大力推广,四处演讲。一时间,“辟谷”一词成为人们家喻户晓的口头禅,似乎人人都渴望养生,成神成仙。当然,有旺搞这项活动可不是为了做公益事业。凡是报名人员要缴纳培训费用,而且价值不菲。有旺说,现在讲市场经济,有需求才能有市场,咱也不能白干不是?为了办好“辟谷”培训班,他可谓呕心沥血,倾注了全部精力。整天做广告,发传单,搞演说,忙得不亦乐乎。对他来说,这叫人尽其才,名利双收。他期待自己由“半仙”转为“大师”,家庭收入也像滚绣球一样,越滚越大,成为石磬镇首屈一指的大腕人物。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正当他大展宏图时,做大师梦想指日可待的时候,公安、工商人员从天而降,查封了他的培训班,宣布他有欺诈嫌疑。培训费属于非法收入,被全部没收。有旺也被带走调查,“辟谷”培训彻底散伙了。

阴阳先生丁半仙的成仙之路也到此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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