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俩发生了重大分歧。母亲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她现在表现出的固执比秉德老汉还要厉害几成。她说她进白家门的那阵儿,若阿公还在山里收购中药材,带看秉德,让老二秉义在家务农。那年秉义被人杀害,老阿公从山里赶回,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连气带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两间门面的中药收购店铺租赁给一位吴姓的山里人就回到白鹿村撑持家事来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养活了两个女子和嘉轩一个娃子,另外七个有六个都是月里得下无治的四六风症,埋到牛圈里化成血水和牛粪牛尿一起抛撤到田地里去了。唯有嘉轩的哥哥拴牢长到六岁,已经可以抱住顶杆儿摇打沙果树上的果于了,搞不清得下什麽病,肚子日渐胀大,胳膊腿越来越细,直到浑身通黄透亮,终於没能存活下来。嘉轩至今没有女人更说不上子嗣,说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阴地儿怎麽向先走的秉德老汉交待?嘉轩诚心诚意说,所有母亲说到的关系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亲一样焦急,但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贸贸然急匆匆办事了。这样下去,一辈子啥事也办不成,只忙看娶妻和埋人两件红白事了。得请个阴阳先生看看,究竟哪儿出了毛病。白赵氏同意了。
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封堵在家里,除了清扫庭院和门口的积雪再没有什麽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来了,已经扫除了马号院子里的积雪,晒土场也清扫了,磨房门口的雪也扫得一乾二净,说不定有人要来磨面的。只等嘉轩起来开了街门,他最後再进去扫除屋院里的雪。嘉轩已经起来了,把前院後庭的积雪扫拢成几个雪堆,开了街门,给鹿三招呼一声,让他用小推车把雪推出去,自己要出门来不及清除了。他没有给母亲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请阴阳先生,免得又惹起口舌。村巷里的道路被一家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雪和路两旁的麦田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他拄着一根棍子,脚下嚓嚓嚓响着走向银白的田野。雪地里闪耀着绿色蓝色和红色的光带,眼前常常出现五彩缤纷的迷宫一样的琼楼仙阁。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经冒汗,解开裤带解手,热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开一个豁豁牙牙的洞。这当儿,他漫无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别着被大雪覆盖着的属於自己的麦田的垄畦,无意间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湿土。整个原野里都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儿怎麽坐不住雪?是谁在那儿撤过尿吧?筛子大的一坨湿上周围,未曾发现人的足迹或是野兽的蹄痕。他怀看好奇心走过去,裸露的褐黄的土地湿漉漉的,似乎有缕缕丝丝的热气蒸腾着。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着一株刺蓟的绿叶,中药谱里称为小蓟,可以止血败毒清火利尿。怪事!万木枯谢百草冻死遍山遍野也看不见一丝绿色的三九寒冬季节里,怎麽会长出一株绿油油的小蓟来?他蹲下来用手挖刨湿土,猛然间出现了奇迹,土层露出来一个粉白色的蘑菇似的叶片。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看泥土,又露出来同样颜色的叶片。再往深层挖,露出来一根嫩乎乎的同样粉白的秆儿,直到完全刨出来,那秆儿上缀看五片大小不一的叶片。他想连根拔起来却又转念一想,说不定这是什麽宝物珍草,拢起来死了怎麽办?失了药性就成废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湿土回填进去,把周围的积雪踢刮过来伪装现场,又蹲下来挣着屁股挤出一泡屎来,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儿的凌乱了。他用雪擦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来的牛车路上。
他当即特身朝回走去,踏看他来时踩下的雪路上的脚窝儿,缓两天再去找阴阳先生不迟。回到家里,母亲和鹿三都问他怎麽又回来了,他一概回答说路上雪太厚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们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己的厦屋,从箱子桌翻出一本绘图的石印本《秦地药草大全》来,这是一本家传珍宝,爷爷和父亲在山里收购药材那阵儿凭藉此书辨别真伪。现在,他耐着心一页一页翻看又薄又脆的米黄色竹质纸页,一一鉴别对照,终於没有查到类似的药名。他心里猜断,不是怪物就是宝物。要是怪物贸然挖采可能招致祸端,要是宝物一时搞不清保存炮制的方法,拔了也就毁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识货,可万一是宝物说不定进贡皇帝也未免难说,当即又否定了此举。他於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悦。
朱先生刚刚从南方讲学归来。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约,言恳意切,仰慕他的独到见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诸家沟通南北学界,顺便游玩观赏一番南国景致。他兴致极高,乘兴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读,昼夜吟诵,孤守书案,终於使学界刮目相看,此行将充分阐释自己多年苦心孤诣精研程朱的独到见解,以期弘扬关中学派的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过秦地一步,确也想去风光宜人的南方游曳一番,以博见诚,以开眼界。然而此行却闹得不大愉快,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到南方後,同仁们先不提讲学之事,连演几天游山玩水,开始尚赏心悦目,三天未过便烦腻不振。所到之处,无非小桥流水,楼台亭阁,古刹名寺,看去大同小异。整日吃酒游玩的生活,使他多年来形成的早读午习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心里烦闷无着,又不便开口向友人提及讲学之事。几位聚会一起的南北才子学人很快厮混熟悉,礼仪客套随之自然减免,不恭和戏谑的玩笑滋生不穷,他们不约而同把开心的目标集中到他的服饰和口语上。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只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绫一缕丝绸。妻子用面汤浆过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南方轻俏的声调无异於异族语肓,往往也被他们讪笑取乐。他渐渐不悦他们的轻浮。一天晚宴之後,他们领他进了一座烟花楼。当他意诚到这是一个什麽去处时怒不可遏,拂袖而去,对遨他南行讲学的朋友大发雷霆:“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感。当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竟然是白日里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夜间寻花问柳,梦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释,说几位同仁本是好意,见他近日情绪不佳,恐他离家日久,思念眷属,於是才……朱先生不齿地说:「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何来如此荒唐揣测?」当即斯然决定,天明即起程北归,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说,如果一次学也不讲就匆匆离去,於他的面子上实在难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让步,讲了一回,语言又成为大的障碍,一些轻浮子弟窃窃讥笑他的发音而无心听讲。朱先生更加懊恼,慨然叹曰:南国多才子,南国没学问。他憋着一肚子败兴气儿回到关中,一气登上华山顶峰,那一口气才吁将出来,这才叫出哪!随即吟出一首《七绝》来:
踏破白云万千重
仰天池上水溶溶
横空大气排山去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二十二岁赴省试又以精妙的文辞中了头名文举人。次年正当赴京会考之际,父亲病逝,朱先生为父守灵尽孝不赴公车,按规定就要取消省试的举人资格。陕西巡抚方升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道,奏明朝廷力主推荐,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试的结果。巡抚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生婉言谢绝,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坚辞不就。直至巡抚亲自登门,朱先生说:“你视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浑身庥痹的病症!充其量我这只手会摆或者这只脚会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而是为你求仙拜神乞求灵丹妙药,使你浑身自如起来,手和脚也都灵活起来,那麽你是要我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还是要我为你去求那一剂灵丹妙药呢?你肯定会选取後者,这样子的话你就明白了。”方巡抚再不勉强。朱先生随即住进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坐落在县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吕庵,历史悠远。宋朝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看骡子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来轿子,一路流连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和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一跃又贴入绿色之中再不复现。小吏即唤轿夫停步,下轿注目许多时再也看不见白鹿的影子,急问轿夫对面的原叫什麽原,轿夫说,“白鹿原。”小吏“哦”了一声就上轿走了。半月没过,小吏亲自来此买下了那块地皮,盖房修院,把家眷迁来定居,又为自己划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独生儿子仍为小吏。小吏的四个孙子却齐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四进士全都有各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谢世後,皇帝钦定修祠以纪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细格式完全一样的四座砖塔,不分官职只循长幼而分列祠院大门两边,御笔亲题“四吕庵”匾额於门首。吕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内讲学,挂起了“白鹿书院”的牌子。这个带着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朱先生初来时院子桌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朱先生用方巡抚批给他的甚为丰裕的银饷招来工匠彻底修缮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抚书写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挂看“四吕庵”的大门首上。那块御笔亲题的金匾已不知去向。大殿内不知什麽朝代经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亲自动手推倒了,随口说:“不读圣贤书,只知点蜡烧香,怕是越磕头头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一年麦子刚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凉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细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屁股後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呆了,连个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人们过後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仰面一啾满天星河,不由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回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茅房里听见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夫妇当年收罢麦子,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旷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谷稻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抗住了乾旱而获得丰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驴驼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而且抱怨弟弟既然有这种本领,就应该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告诉给自家的主要亲戚,让大家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由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撤什麽种子,然後就给自家地里也撤什麽种子。然而像朱先生的姐姐那样得意的事再也没有出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众人的庄稼一样遭灾,冷子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秧苗甚至树叶都啃光吃净了。但这并不等於说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机不可泄露,给自己的老子和亲戚也不能破了天机。後来以至发展到丢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朱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灾难。朱先生就仔细询问孩子走去的时间地点原因,然後作出判斯,帮助愚陋的庄稼人去寻找,许多回真的应验了。朱先生开办白鹿书院以後,为了排除越来越多的求神问卜者的干扰,於是就一个连一个推倒了四座神像泥胎,对那些吓得发痴发呆的工匠们说:“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一个青年农民汗流浃背跑进门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询问朱先生该到何处去找。朱先生正准备开学大典,被来人纠缠住心里烦厌,然而他修养极深,为人谦和,仍然喜滋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人听罢转身就跑,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并肩而行,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晃晃来不及转身,正好从两个姑娘之间穿过去,撞开了她俩拉着的手。两位姑娘拉住他骂起来,附近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说就打,说青年农民耍骚使坏。青年农民招架不住又辩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追不舍。青年农民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头一看,黄牛正在坎下的士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皮毛的小牛犊橛看尻子在吮奶,老黄牛悠然舔看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肴脚扬看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骚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嘉轩的耳朵,他在後来见到姐夫时间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贯尊重姐夫,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像一般农人把朱先生当作知晓天机的神。他第一次看见姐夫时竟有点失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到家来迎娶大姐碧玉时,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风采,那时他才刚刚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普通通,走路的姿势也普普通通,似乎与传说中那个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无法统一起来。母亲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後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沮丧地说:“不咋样。”母亲期望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赞美的话而没有得到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个抽脖子。
他开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渐渐懂事以後,但也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圣人不屑於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匪抢劫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消息传开,所有听到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慨叹着吟诵出圣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反覆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祸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脑後,又拚命去劳作去挣钱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买一亩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机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离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插的小路走下去,远远就瞅见笼罩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看溜滑的积雪终於下到书院门口,仰头就看见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诵读经书的声音。他进门後,目不斜规,更不左顾右盼,而是端直穿过院庭,一直走到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沏茶,一边询问母亲的安宁。不用间,姐夫此刻正在讲学,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遐迅闻名的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蓝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看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颗颗布绾的组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钱的扎脚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裹透看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着什麽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了,已经不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着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那个大姐了。院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裹望过去,一伙伙生员朝後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顶天立地的神气,进入设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里静下来。姐夫随後回来,打过招呼问过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饭。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的蒸模颜色发灰,切细的萝萄丝裹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以後,姐夫口中嘬进一撮乾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萄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谈话时喷出异味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整个殿堂里摆看一排排书架,架上搁满一摞摞书,进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息。西进隔开形成套间,挂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宽大的书案,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心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摆设,不见一本书也不见一张纸,整个四面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勾书的本县地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字书条幅挂满墙壁的文人学士:其实多数可能都是附情风雅的草包,像姐夫这样其有学问的人,其实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在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烟火却感到了温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沏茶。他就把怎样去请阴阳先生,怎麽在雪地里撒尿,怎麽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拉屎伪造现场的过程详尽述说了一遍,然後问:“你听说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先生静静地听完,眼裹露出惊异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又把一只毛笔交给嘉轩说:“你书一书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笔尖,有点笨拙却是十分认真地书起来,书了五片叶子,又书了秆儿把叶子连结起来,最终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看把笔交始姐夫,“我不会书书儿。”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说:“小弟,你再看看你书的是什麽?”嘉轩接过纸来重新审视一番,仍然憨憨地说:“基本上就是我挖出来的那个怪物的样子。”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只鹿啊!”嘉轩听了就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自己刚才画下的笨拙的图画越像一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苗。白鹿跑过以後,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嘉轩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太复杂的说话内容时,就听奶奶母亲父亲和村里的许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自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的出现却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尤其在战乱灾荒瘟疫和饥饿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现,而结果自然是永远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麻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人乎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解知人言的时候进人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嘉轩现在捏看自己刚刚书下那只白鹿的纸,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是圣人的观念。他亲眼看见了雪地下的奇异的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怎麽也判斯不出那是一只白鹿。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纸又变得黑瞎糊涂了。圣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之後,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了,而且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脑子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一只精窍显现了,而且是有意把这个吉兆显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正当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坎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谁还会出门呢?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再说,如果他像往常一样清早起来在後院的茅厕里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岗上去撒,那麽他就只会留心脚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东张西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几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永远也不会涉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灵把白鹿的吉兆显示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示给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灵救助自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要做到万无一失而又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
办法都是人谋划出来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急急慌慌草率从事。一当把万全之策谋划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每天转载一章有历史,有内涵,有思想,可以引发共鸣,引发自我沉思的好章节,好书。麻烦看官老爷动动您的小手关注一下,不胜感激。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轩起来洗脸漱口时,他的冒死破禁而且显出怀孕征兆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车前嗡嗡嗡嗡地转动着车把儿,锭子上已经结下一枚茭白大小的白色线穗了。母亲也早已起来,在自个独居的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他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着酽茶,用父亲死后留下的那把白铜水烟袋过着早瘾。父亲死后,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后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询问麦子和豌豆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后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套上犁杖。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嘡嘡嘡的声响。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后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鹿三把犁铧插进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嘉轩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谷一样。为了撒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或细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红马耕起来,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的垄沟更精细。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现在这样子下种不行。”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和收获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鹿三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白嘉轩说:“罂粟。”白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样平淡。鹿三就不再问。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铁齿耙,白嘉轩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松。鹿三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耙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嘉轩每隔两小犁,跟着鹿三的屁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后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这时候,好多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瞧着这主仆二人的奇怪举动,怎得用扫场扫院的扫帚扫到犁沟里来了?庄稼汉对这些事兴味十足,纷纷赶过来看看白嘉轩究竟搞什么名堂。他们蹲在地边,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捡起几粒刚刚溜进垄沟的种子,在手心捻,用指头搓,那小小的籽粒几被捻搓净了泥土,油光闪亮,像黑紫色的宝石。他们嘻嘻地又是好奇地问:“嘉轩,你种的啥庄稼?”嘉轩平淡地说:“药材。”他们还问:“啥药材?”嘉轩仍然像说到麦子包谷谷子一样的口气说:“罂粟喀!”大约过了十天,那一垄垄用扫帚漫过的犁沟里就有小小的绿色生命萌生出来,带着羞怯和娇弱的姿容呈现在主人的眼里,也使白鹿村的庄稼人见识了罂粟。“唔!罂粟就这样子?”“嗯!像芥末,也像菜子!”庄稼人的比喻总是恰当不过,罂粟的幼苗跟那呛人鼻膜的芥末的幼苗几乎一般无二。如果白嘉轩说这是“鸦片烟”,他们准会惊得跌个跟斗,再也不会去跟什么烂货芥末相比较了。为了防备冬天冻死,嘉轩和鹿三用牛车拉了一车麦秸草撒到垄沟里,盖住了小小的幼苗。第二年春天,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莹的嫩叶来;清明过后开始拔节抽秆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开花才显出与后者的本质差别来。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黄花,而罂粟却开出红的白的粉红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之后就渐渐长成一个墨绿色的椭圆的果实。过些时候,人们看见,白嘉轩和他家的长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亲,甚至身形相当笨重的妻子一齐到地里来了,用粗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绿色的椭圆形果实,收刮下从破口里流出来的粘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他们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微明时分出村下地,到太阳出来时就一齐回到屋里,这似乎更增加了这种奇异的药材的神秘色彩。谁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种乳白的浆液能治什么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测地重复说:“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药嘛!”夜晚,嘉轩按照岳父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这些浆液的时候,一股奇异的幽幽的香气几乎使他沉醉,母亲白赵氏在里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坐在灶间拉风箱的吴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气从四合院里弥漫开来,在四月温柔的夜风里扩散到大半个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着鼻孔贪婪地吸取着美好的空气,一个个都沉醉了。那是一种使人一旦闻到便不能作罢的气味,使人闻之便立即解脱一切心事沉疴而飘飘欲仙起来。第二天一早起来,在麻麻亮的街巷里,庄稼汉们似乎恍然大悟过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罂粟就是鸦片。”白嘉轩把炼制加工成功的鸦片装进一只瓷罐,瓷罐装在一条褡裢里,搭在肩上,坐在牛车里进城去了。白嘉轩从山里娶回来第七个女人吴仙草,同时带回来罂粟种子。人们窃窃议论那个十分水色的女子会不会成为白嘉轩带着毒倒钩的毬头下的又一个死鬼,无论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见他的蓝袍底下的口袋里装着一包罂粟种子。他的岳父吴掌柜决定把女儿嫁给他的同时,顺便把罂粟种子也交给了他。岳父说,他年初过商州下汉口时,花了黄货才弄到手这包罂粟种子。他说山里气候太冷,罂粟苗儿耐不过三九冰雪严寒,山外的白鹿原的气候正好适宜。罂粟和麦子一样秋末播种,来年麦收前后收获,凡是适宜麦子生长的土地和气候也就适宜种植罂粟。他强调说,他是专门为恩人白家买的,花黄货也花。他教给他种植管护采收尤其是熬炼加工的方法,至于销路那就根本不成问题了。无论是乡下或是城镇,有钱人或是没钱人,普通百姓或是达官贵人,都在寻找这种东西。有人吸食,有人倒卖,药铺里更不用说有多少收多少。至于种植罂粟的好处和辉煌的前景,岳父吴长贵只字不提。谁都知道这东西的分量,金子多贵鸦片就多贵。白嘉轩背着褡裢走进康复元中药铺,这是爷爷领着父亲在盘龙镇收购中药材时建立的送货点,互相信赖的关系已年深日久。他先报了爷爷的名字,接着报了父亲的名字,最后报出岳父的名字,康复元的康掌柜专意接见了他,又指派伙计当下收购了鸦片,而且热心地指出他炼制质量不高的技术性毛病,并告诉他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白嘉轩说这是头回试火,下回肯定就会弄得好些。他出门时心里不觉往下一坠,褡裢里头装的银元比来时装的那罐鸦片的分量沉重得多。连续三年,白嘉轩把河川的十多亩天字号水地全都种上了罂粟,只在旱原和原坡地里种植粮食。罂粟种植的巨大收益比鸦片的香气更具诱惑。他在一亩水地里采收炼制的鸦片所卖的银元,可以籴回十几亩天字号水地实地所能生产的麦子,十多亩天字号水地种植的罂粟的价值足以抵得过百余亩地的麦子和包谷了。白嘉轩当然不会愚蠢到用那些白花花当啷啷的银元全部买成麦子。他把祖传的老式房屋进行了彻底改造,把已经苔迹斑驳的旧瓦揭掉,换上在本村窑场订购的新瓦,又把土坯垒的前檐墙拆除,安上了屏风式的雕花细格门窗,四合院的厅房和厢房就脱去了泥坯土胎而显出清雅的气氛了。春天完成了厅房和厢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后冬初又接着进行了门房和门楼的改建和修整。门楼的改造最彻底,原先是青砖包皮的土坯垒成的,现在全部用青砖砌起来,门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经过手工打磨。工匠们尽着自己最大的心力和技能雕饰图案,一边有白色的鹤,另一边是白色的鹿。整个门楼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东西,就是刻着“耕读传家”四字的玉石匾额。那是姐夫得中举人那年,父亲专意请他写下的手迹。经过翻新以后,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稳稳地盘踞于白鹿村村巷里。马号是在第二年春天扩建的,马号里增盖了宽敞的储存麦草和干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晒土场和拴马场的周围也用木板打起来一圈围墙。红马又生下一头棕红色的骡驹,在新圈起来的晒土场上撒欢。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五年间,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经成为罂粟的王国。滋水县令连续三任禁种罂粟,但罂粟的种植和繁衍却仍在继续。这年春天,正当罂粟绽开头茬花蕾的季节,白鹿书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的门楼下,欣赏那挺拔潇洒的白鹤和质朴淳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题写的“耕读传家”的笔迹。白嘉轩从门里走出来,惊喜地礼让姐夫到屋里坐。朱先生却说:“你把我写的那四个字挖下来。”白嘉轩莫名其妙地愣住了。朱先生又说了一遍。白嘉轩连忙说:“哥呀,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释,第三次重复“把它挖下来”的话。白嘉轩为难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专门为挖这四个字来的?”朱先生点点头。白嘉轩顿时生疑。朱先生又说:“要么你去用一块布把它蒙上。”白嘉轩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就取来黑布,让鹿三搬来梯子,把“耕读传家”四个字严严实实蒙盖住了。朱先生仍不进屋,对嘉轩说:“把你的牛和马借我用一回。”嘉轩说:“这算啥事,你尽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说:“你先把犁套好,套两犋犁。”白嘉轩不敢怠慢,引着朱先生进了马号,和鹿三分头动手,给红马和黄牛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从墙上取下一根鞭子,从鹿三手里接过犁把,吆喝着黄牛出了马号,让嘉轩吆喝红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从朱先生手里夺过犁杖,让朱先生捉着犁杖从村里走过去太失体统了。朱先生执意不让,说他自幼就练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领,多年不捉犁把儿手都痒痒了。鹿三只好替换下嘉轩。嘉轩就空着手跟着,问:“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边走?”朱先生说:“你跟着只管走就是了。”村巷里有人发现了穿长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么捉着犁把儿,纷纷跑过来看才子举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和谁也不搭话,一直吆着牛扶着犁走出街巷,下了河滩,走到白嘉轩最早种植罂粟的那块天字号水地边停下来。白嘉轩和鹿三看见,地头站着七八个穿黑色官服的人,才不由一惊。朱先生啥话不说吆着牛进入罂粟地,犁铧插进地里,正在开花的罂粟苗被连根撬起,埋在泥土里。白嘉轩跑到跟前,拉住缰绳:“哥呀,你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着犁把儿,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示于嘉轩:“哥奉县令指示前来查禁烟苗。”白嘉轩一下愣住了,蹲在地边上,双手抱住头再也说不出话来。朱先生挥一下鞭子吆动黄牛,扶着犁杖在罂粟地里耕翻起来,地边上已经围满了吃惊的人群,远处还有人正往这儿奔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个来回,对白嘉轩说:“你把那犋犁吆上,进地吧!”白嘉轩从地上站起来,从鹿三手中接过红马拉着的犁把儿也进了地。朱先生回头赞许地点点头:“兄弟,你还可以。”两人一先一后,一牛一马拽着两犋犁杖,不大工夫就把那块罂粟捣毁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块烟地里去。”田间路上和翻耕过的罂粟地里已经聚集来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泰恒也挤在人群里。鹿泰恒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说:“好!朱先生,好哇!”随之转过头呼叫儿子子霖和长工刘谋儿:“回去套牲口吆犁,进地把烟苗犁了!”朱先生丢下犁杖,双手攥住鹿泰恒的手:“请受我一拜!”朱先生随之站起,面对众人,宣读县府二十条禁烟令。最后又当着众人的面对嘉轩说:“这回你明白我叫你拿黑布蒙住门楼上那四个字的用意了吧?”朱先生所作所为,顷刻之间震动了白鹿原。十天不过,川原上下正在开花的罂粟全都犁毁。这一威震古原的壮举不久就随着先生的一声长叹变得毫无生气。新来的滋水县令没有再聘用他,而是把这一肥缺送给了另外一个人。罂粟的红的白的粉红的黄的紫的美丽的花儿又在白鹿原开放了,而且再没有被禁绝。好多年后,即白嘉轩在自己的天字号水地里引种罂粟大获成功之后的好多年后,美国那位在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冒险家记者斯诺先生来到离白鹿原不远的渭河流域古老农业开发区关中,看到了无边无际五彩缤纷的美丽的罂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记》一书里对这片使美洲人羞谈历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罂粟发出喟叹:“在这条从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会勾起他对本民族丰富多彩的绚烂历史的回忆……在这个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肤色发黑的野蛮的人发展了他们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国农村的民间神话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间传说。……“在那条新修的汽车路上,沿途的罂粟摇摆着肿胀的脑袋,等待收割……陕西长期以来就以盛产鸦片闻名。几年前西北发生***,曾有三百万人丧命,美国红十字会调查人员,把造成那场惨剧的原因大部分归咎于鸦片的种植。当时贪婪的军阀强迫农民种植鸦片,最好的土地都种上了鸦片,一遇到干旱的年头,西北的主要粮食小米、麦子和玉米就会严重短缺。”罂粟再次占据了这片古原大地,小麦却变成大片大片的罂粟之间的点缀了。人们早已不屑于再叫罂粟,也不屑于再叫鸦片,这些名字太文雅太绕口了,庄稼人更习惯称它为大烟或洋烟。大烟是与自己以往的旱烟相对而言,洋烟是与自己本土的土著烟族相对而言。丰富的汉语语言随着罂粟热潮也急骤转换组合,终于创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们先前把国外输入地被林爷爷禁止的鸦片称作洋烟,现在却把从自家土地上采收,自家铁锅里熬炼的鸦片称为土烟,最后简化为一个简洁的单音字——“土”。衡量一家农户财富多寡的标准不再是储存了多少囤粮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镇每逢集日,一街两行拥挤不堪的烟土市场代替了昔日的粮食市场成为全镇交易的中心。
结婚一年后,这个小厢房厦屋的土炕上传出一声婴儿尖锐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赵氏无微不至的服侍。坐满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她容光焕发,挺着两只饱满肥实的**,完全是一个动人的少妇了。庆贺头生儿子满月的仪式隆重而又热烈。所有重要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许多年已经断绝往来的亲戚也闻讯赶来了。嘉轩杀了一头猪,满心欢喜地待承亲朋乡友。他没有费多少心思就给孩子取下马驹的乳名,正如他的父亲给他取过拴狗的乳名一样的用意,越是贵重越是值钱的娃子越取那种丑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当孩子度过多灾多祸的幼儿期进入私塾读书阶段,那时才应该费点心思取一个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众场合使用。嘉轩听着众人不断重复着的恭维新生儿子的套话——再没有比这些套话叫人心里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着更加殷勤更加诚挚地递烟让茶,对所有的亲朋乡友不分彼此不管亲疏不戒远近一律平等对待。欢庆的日子虽然热烈却毕竟短暂,令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实的往后的日月。妻子仙草虽然是山里人,却自幼受到山里上流家庭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并不像一般山里穷家小户的女子那样缺规矩少教养。只是山里不种棉花只种麻,割下麻秆沤泡后揭下麻丝挑到山外来,换了山外人的粮食和家织粗布再挑回山里去。仙草开始不会纺线织布,这是一个重大缺陷,一个不会纺线织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难以承担主妇的责任的。嘉轩在订娶头几房女人时,媒人首先向他夸奖的总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严格,茶饭手艺如何利落精致,还会拿来纺下的线穗儿和织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赏。临到娶仙草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只考虑能传宗接代就行了。母亲白赵氏明白这个底里,表现得十分通达十分宽厚。一面教授一面示范给她,怎样把弹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样把捻子接到锭尖上纺成线,纺车轮子怎么转着纺出的线才粗细均匀而且皮实。纺成的线又怎么浆了洗了再拉成经线,怎么过综上机;上机后手脚怎样配合,抛梭要快捷而准确;再进一步就是较为复杂的技术,各种颜色的纬线和经线如何交错搭配,然后就创造出各种条纹花色的格子布来。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儿还耐心尽力。仙草生来心灵手巧,一学即会,做出的活儿完全不像初试者的那样粗糙,这使白赵氏十分器重,嘉轩自然十分欢心。孩子满月时,岳父从山里用骡子驮来满满两驮篓礼物,吃的穿的玩得一应俱全。一双精致的小银镯上系着一对山桃木旋成的小棒槌。百日以后,小马驹就把那小棒槌含在嘴里,像吮吸**一样咂得吱吱有声。嘉轩和仙草看着就会心地笑了,自然都联想到新婚头一夜系在她裤腰带上的那六个桃木棒槌。孩子刚刚过岁就断奶了,马驹双手抱着仙草的**却吸不出乳汁,昼夜啼哭。仙草尚无做母亲的经验,急得心神不安问婆婆怎么回事。白赵氏不仅不慌不急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奶汁儿怕是给另一个暗里夺了吃光了。”仙草突然红了脸,又想起夜里丈夫和她**时吮咂**的情景。后来才悟出阿婆并没有取笑的意思,暗里夺了吃光了奶汁儿的是指自己肚里又有一个了。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取名骡驹,这个家庭里的关系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罂粟引种成功骤然而起的财源兴旺和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带来的人丁兴旺,彻底扫除了白家母子心头的阴影和晦气。白赵氏已经不再过问儿子的家事和外事,完全相信嘉轩已经具备处置这一切的能力和手段;她也不再过多地过问仙草管理家务的事,因为仙草也已锻炼得能够井井有条地处置一切应该由女人做的家务。她自觉地悄悄地从秉德死后的主宰位置开始引退。她现在抱一个孙子又引一个孙子,哄着脚下跟前的马驹又抖着怀里抱着的骡驹,在村巷里骄傲自得地转悠着,冬天寻找阳婆而夏天寻找树荫。遇到那些到村巷里来卖罐罐花馍、卖冰糖圪塔、卖花生的小贩儿,她毫不吝啬地从大襟下摸出铜元来。那些小贩儿久而久之摸熟此道,就把背着的馍篓子、挑着的糖担子停在白家门外的槐树下,高声叫着或者使劲摇着手里的铃鼓儿,直到把白赵氏唤出来买了才挑起担儿挪一个地摊。白嘉轩把人财两旺的这种局面完全归结于迁坟。但他现在又不无遗憾。迁坟那阵儿是他最困窘的时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却没能用青砖砌了。现在又不好再翻修了,灵骨不断移动万一冲撞惊扰了风水灵气,结果可能适得其反。他还是下决心采取补救措施,把坟堆周围整个儿用砖砌起来,再在墓堆上加修一座象征性的房屋,这不但可以使坟墓遮风避雨,也可以使白鹿的精灵安驻,避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坟头滋扰。前几年植栽的柏树已很旺盛,后来,又移栽了几棵枳树,于是这墓地就成为一座最像样的坟茔了。白嘉轩随之陷入一桩纠纷里。在给父亲修造坟墓时,一位前来帮忙搬砖和泥的鹿姓小伙,向他吐露出想卖半亩水地的意向,说他的父亲在土壕里掷骰子输光了家当就没有再进家门,如今死活都不知。白嘉轩爽快地说:“你去寻个中人就行了。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要粮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开个口我连回话都不讲。”这个鹿姓小伙儿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白嘉轩传递了卖主开口的要价,他听了后当即说:“再加三斗。”这种罕见的豁达被当作慈心善举在村民中受到赞颂。白鹿村的小姓李家一个寡妇也找到冷先生的中医堂,求他做中人卖掉六分水地给白家。白嘉轩更慷慨地说:“孤儿寡母,甭说卖地,就是周济给三斗五斗也是应该的。加上五斗!”在契约上签名画押后的第二天早晨,白嘉轩来到新买的寡妇家的六分水地里察看,老远瞅见那块地里正有人吆着高骡子大马双套牲畜在地里飞梭似的耕作。此值初夏,日头刚冒出原顶,田野一片柔媚。骡马高扬着脖颈,吆犁人扶着犁把儿疲于奔命。地头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高个儿,手叉着腰,那是鹿子霖。白嘉轩不由心头一沉就加快脚步赶到地头。鹿子霖佯装不闻不见,双手背抄在后腰里,攥着从头拖到臀部的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傲然瞅视着拽犁奔驰的骡马。白嘉轩一看就火了:“子霖,你怎么在我的地里插铧跑马?”鹿子霖佯装惊讶地说:“这是我的地呀!”白嘉轩说:“这得凭契约说话,不是谁说是谁的就是谁的!”鹿子霖说:“我不管契约。是李家寡妇寻到我屋里要把地卖给我。”白嘉轩说:“那是白说。昨日黑间李家寡妇已经签字画押了。”鹿子霖拖长声调说:“谁管你们黑间做下什么事!李家寡妇借过我五斗麦子八块银元,讲定用这块地作抵押,逾期不还,我当然就要套犁圈地了!”长工刘谋儿正吆着骡马赶到地头,鹿子霖从长工手里夺过鞭子接过犁把儿,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来。白嘉轩一跃上前抓住骡马缰绳。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随之就厮打在一起。长工刘谋儿是外村人不敢插手,只顾去逮惊跑的牲畜。骡马拖着犁杖,在已经摆穗扬花的麦田里磕磕绊绊地奔跑着。两个男人从李家寡妇的地里扭打到地头干涸的水渠,同时跌倒在渠道的草窝里,然后爬起来继续厮打,又扯拽到刚刚翻过的土地里。这时候村子里拥来许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几个内侄儿插手上阵,接着白嘉轩的亲门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卷为白鹿两姓阵势分明的斗殴,满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丢掉的布鞋。白赵氏和白吴氏婆媳俩颠着一双小脚跑来时,打斗刚刚罢场。冷先生赶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达出事地点,吆喝一声:“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得双方都垂手驻足。冷先生一手挎着长袍走上前去,一手拉着白嘉轩,一手拉着鹿子霖朝镇子里走去。无论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见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纷纷四散。俩人被冷先生一直拖进他的中医堂。冷先生先关了门以免围观,随之打了两盆水,让他们各自去洗自己脸上手上的血污,然后给他们抓破的伤口敷了白药,止了血。冷先生说:“就此罢休的话,你俩现在都回去吃早饭;罢休不了的话,吃罢饭上县去打官司。”说罢拉开门闩,一只手作出请出门的手势。白嘉轩随后即弄清,李家寡妇确实先把地卖给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五斗麦子拿了八块银元,一俟签字画押再算账结清。这当儿看到白嘉轩给那位赌徒儿子的地价比鹿子霖给她的地价高出不少,心里一转就改变主意,要把地卖给白嘉轩,用白嘉轩给她的地款还了鹿子霖的借贷。白嘉轩弄清了这个过程就骂起李家寡妇来:“真正的婆娘见识!”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宽容鹿子霖。他在家里对劝解他的人说:“权且李家寡妇是女人见识。你来给我说一句,我怎么也不会再要她的地!你啥话不说拉马套犁就圈地,这明显是给我脸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坚定,无论李家寡妇如何妇人见识,这本身与他无关;他现在手里攥着卖地契约,走到州走到县都是有理气长的官司。他已经向县府投诉。鹿子霖也向县府投诉。李家寡妇与白嘉轩签字画押以后,鹿子霖当晚就知道了。当双方以及中人冷先生一齐按下蘸了红色印泥的食指的时候,鹿子霖已经作出明早用骡马圈地的相对措施了。鹿子霖把整个卖地的过程向父亲鹿泰恒学说一遍。鹿泰恒问:“你看咋办呢?”鹿子霖就说了他的办法,又对这办法作了注释:“倒不在乎李家寡妇那六分地。这是白嘉轩给我跷尿骚哩!”鹿泰恒说:“能看到这一点就对了。”他默许了儿子已经决定的举措。在他看来,白秉德死了以后,白嘉轩的厄运已经过去,翅膀也硬了,这是儿子鹿子霖的潜在的对手。在他尚健在的时日里,应该看到儿子起码可以成为白嘉轩的一个对手,不能让对方跷腿从头上跷了尿骚!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倾家荡产也要打赢这场官司。白嘉轩从滋水县投诉回来顺便走到白鹿书院,向姐夫朱先生诉说了鹿家欺人过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给知县提示一下,使这场肯定赢的官司更有把握。据嘉轩得知,每有新县令到任,无一不登白鹿书院拜谒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说:“我昨日已听人说了你与鹿家为地闹仗的事,我已替你写了一件诉状,你下回过堂时递给衙门就行了。记住,回家后再拆看。”白嘉轩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灯下拆开信封,一小块宣纸上写下稀稀朗朗几行娃娃体毛笔字:致嘉轩弟倚势恃强压对方,打斗诉讼两败伤;为富思仁兼重义,谦让一步宽十丈。白嘉轩读罢就已泄了大半仇气,捏着这纸条找到中医堂的冷先生,连连慨叹“惭愧惭愧”。冷先生看罢纸笺,合掌拍手:“真是绝妙一出好戏!嘉轩你瞅——”说着拉开抽屉,把一页纸笺递给嘉轩。嘉轩一看愈觉惊奇,与他交给冷先生的那一页纸笺内容一样,字迹相同,只是题目变成“致子霖兄”。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轩和鹿子霖一起邀约到中医堂,摆下一桌酒席,把他们交给他的相同内容的纸笺交换送给对方,俩人同时抱拳打拱,互致歉意谦词,然后举酒连饮三杯,重归于好而且好过已往。俩人谁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妇那六分地了,而且都慨然提出地归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周济给李家寡妇一些粮食和银元,帮助寡妇渡过难关。冷先生当即指派药房伙计叫来李家寡妇,当面毁了契约。李家寡妇扑通跪到地上,给白嘉轩鹿子霖磕头,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流眼泪。这件事传播的速度比白鹿两家打斗的事更快更广泛。滋水县令古德茂大为感动,批为“仁义白鹿村”,凿刻石碑一块,红绸裹了,择定吉日,由乐人吹奏升平气象的乐曲,亲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隐居的朱先生也参加了这一活动。碑子栽在白鹿村的祠堂院子里,从此白鹿村也被人称为仁义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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