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报告文学】征战沙海(下)

沙海全文 【夜读 · 报告文学】征战沙海(下)

雷暴、狂风、泥沙……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卞荣华感觉头顶压了块巨石。

“小刘跟我上沙坡,你们两个原地支援。”简单安排后,卞荣华先给脖子上挂了个哨子,又给自己和刘琛玉腰上绑了条绳子,另一端则系在车架上,故障点就在前方200米处,但这段路此时却好比天堑。走过流沙警示牌,他俩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背上,卞荣华似乎感觉不到,他此刻心跳如鼓,不断祈祷每一步都能踩得结结实实。

“班长!”突然,刘琛玉身子陷进泥沙中半截!卞荣华飞快扑倒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几乎同时,一声刺耳的哨声穿过雨幕,车头的两名战士听到后立马拽着绳子死命往回拉……

“停!别拉了,没事,是个废弃哨坑。”

“班长!我以为我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虚惊一场,刘琛玉起身一把抱住卞荣华。

“臭小子说什么胡话!咱们都不会有事,再说了,我答应你的烤全羊不想吃了?!”安抚完刘琛玉,两人拉着手继续往前走,雨越来越小,他们离目标越来越近。

“看这断痕应该是被骆驼掌碾断的,琛玉,动手吧。”刘琛玉闻声从怀中紧抱的雨衣里掏出工具箱,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机动通信组报告,作战保障群通信线路已恢复!”向指挥所报告完,卞荣华抬眼看了看表,6∶15,部队刚起床,还提前了5分钟。

雨停天晴,一缕晨曦在厚重的积云上刺破了一个洞,阳光像零碎的金箔般洒下,呈现一方奇异景象。

“班长,这景色真好看!”

“是啊,只是咱俩先当了‘落汤鸡’,现在又成了‘兵马俑’,跟美景有点不配啊!”俩人互相看了看狼狈的对方突然乐了,爽朗的笑声里,二人抖擞精神,准备投入下一场攻坚……

沙海全文 【夜读 · 报告文学】征战沙海(下)

晚饭刚过,望了眼空荡荡的储菜间,旅综合保障营司务长陈海宇眉头拧成了一块疙瘩。他烦躁地走出帐篷,看到不远处一排排沙浪随风涌动,夜风像只无形的巨手,将那沙坡揭去了一层又一层,凹凸起伏的沙地奇妙地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形状。

“海司,你也没睡啊。”陈海宇正看得出神,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个激灵,定睛一看,不是像,那就是个人!

“呵!胖儿呀,你大晚上一个人躺这沙地里寻思啥呢?”原来是炊事班长李田宇。

“来到这鬼地方就没让兄弟们吃上几顿好饭,我没脸睡!”李田宇话语中夹带着不少自责。

“咱们也是头次来,没经验,知道沙漠里做饭难,但没想到这么难。菜还跟不上保障,我这个司务长也很失职!”陈海宇索性也光着膀子躺到地上,任凭沙浪一遍遍涌向周身,却盖不住他心头的焦虑。

“明天又得转换作战区了。”陈海宇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祈祷次日的风能小一点,送进来的菜能更多一些。

“海司!这地儿不成啊!连个水影都没有!”刚到新点位李田宇就转了一圈,抹了把嘴上的沙子扯着嗓子喊道。除了石头和植被多一点,眼前这片区域方圆百米全是沙地,炊事车开上去八成出不来。但他还是想争取一下,万一有可能呢。

“没条件也要开工!”陈海宇布置完工作和大家一起投入作业。然而,刚切了两刀菜,一阵风刮过来,案板上就落满一层黄沙,防沙网似乎被厚重又没完没了的风沙搞怕了,作用微乎其微。没办法,陈海宇只能一层又一层地挂伪装网,把小小的炊事车围了个密不透风。

“再这样下去就怕菜没熟,我先熟喽!”李田宇掀开帘走了出来,端着菜的他嘴唇泛白,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拎出来一样,汗珠挂在脸上闪闪发亮。

时至正午,天空几片零散的薄云早已被那颗高悬的火球烤化,稠乎乎的空气让人如堕蒸笼。不远处,官兵整齐列队唱着军歌走来。

“老规矩,让一线的兄弟们先吃饱,一会留三个分菜的,其余人跟我回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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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菜里刮进了好些沙子……”分菜的炊事员嘀咕了一句。

听到这话,陈海宇二话没说,拿起勺子打了一碗菜,刚送进嘴里就愣了半晌。菜里的沙硌得他牙疼,陈海宇眼眶有些泛红,跑到营长赵辉跟前。

“营长,快叫大家别吃了,菜里那么多沙子吃坏肚子可咋整!都怪我,让弟兄们遭罪了。”

“你们的难处刚刚几个炊事员已经告诉我了,我要不问你还准备藏到啥时候……”营长说着突然瞥见陈海宇胳膊和脖子上的两片红印。

“我这真没啥……太阳晒的。”陈海宇捂着就往后退——两片痱子是上午在蒸笼似的操作间里闷出来的。

“你们的辛苦付出大家都能感受到。”赵辉说着起身走到队伍中间。

“同志们!今天的饭菜好不好吃?”

“好吃!菜量刚刚好,不浪费!”

“没错,好不容易来趟沙漠不带点沙子回去都没法吹牛!”

“海司也要照顾好身体啊,你要累垮,可没人给我们做六个菜啦!”

“咱的炊事班那可是全旅第一,就这还不够幸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着。陈海宇没回应,背过身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们是一个集体,碰到难关要一起过。缺菜缺水的问题营里来想办法,你们安心把菜做好。”赵辉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橘黄色的日头挣脱云层的束缚,把天空映得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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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呀!过年了!”次日大清早,就听见李田宇激动得直叫唤,勇士车拉来了两只肥羊,整个炊事班都乐坏了。司机还告诉他们,明天开始就会有友邻单位的冷藏车每天固定送菜。

“我们这边的全新‘炊事棚’也搭好了!”

“好!太好了!”陈海宇望着两个用黑纱网围起来的就餐区兴奋地直搓手。战友们昨天专门跑了十几公里,到最近的村里老乡家里购买来的,既能防沙透气性还好。

“炊事班都有!今天主线任务——全羊宴!”

配菜、切肉、起锅、烧油、炒菜、检查高压锅……陈海宇带着炊事班又忙碌了起来。

听着高压锅发出“呲呲呲”的声音,看着氤氲的香气向上升腾,陈海宇知道,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全文完

作者:作者:史腾飞、刘家串、杜广辉

文稿来源:火箭兵报

去绿洲!穿越茫茫沙海,寻找生的希望 科幻小说

沙海全文 【夜读 · 报告文学】征战沙海(下)

6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探寻」。

在这个文明衰落的世界,已经50年没有新生儿了。莫名怀孕的梁青走出村子,前往寻找“绿洲”。一路上,她将经受最可怕的考验:在太阳下经受3个小时暴晒,便会出现的“意识分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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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彬 | 猫奴,居于天津。认为科幻是以离开现实为手段,对真实的重新照亮。

绿果田

全文约85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要穿过沙漠,同时防止意识分岔需要三样东西:

第一,绿果饼(和水)。

第二,一张最新的地图。

第三,一把枪。

虽然梁青这三样东西都有,但是,苦尔村的人们都认为她会一去不回。因为这个村子已经有70多年没有人走出去过了,何况她要去往的地方是已经40多年没有再跟苦尔村联系的绿洲。从苦尔村到绿洲,一共3000多公里。这3000多公里,会遇到什么?有人说路上会有劫掠人的沙怪,会有一直跟踪人的巨蜥,会有瞬间将人融化的硫酸虫,还有比苦尔村经历过的最大风沙还要大几十倍的沙暴,遮天蔽日,瞬间将人淹没。当然还有人类经受三个小时以上暴晒,就会出现的意识分岔。

虽然意识分岔不止来自于阳光,苦尔村的人还是每天用布遮盖住头脸和身体,走出房门,走进门口的绿果田,为它浇水,用人的粪便为绿果田施肥。每天在那深达2000多米的井里面打水,每天开关绿果田的防沙窗。所有这些人,都是在七八十年里陆陆续续来到这里的。他们中有叔叔和侄子的关系,有旧邻居的关系,有朋友的关系,有师傅和徒弟的关系,但是没有亲子的关系。

在旧时代,人们称这种村子为“无后代村落”。

梁青是这里唯一拥有爷爷的人。爷爷常感慨“人类的命运真是荒诞”,这句话陪伴了梁青很多年。但是爷爷做的事情却跟他说的话相反。梁青今年26岁,她在那不足5000平米的苦尔村里跟爷爷学会了射击、攀岩,学会了对太阳的超过12个小时的耐受,学会了超过120个小时的无水生存,她还学会了观测天气。此外,爷爷手写了书给梁青读,还教了孙女很多国家的语言。村子里的人都觉得这是梁伯一种执念的体现——虽然人类已经衰败到极点,文明脆弱得弹指即破,根本没有未来可言,但是梁伯还是像训练一个优秀的人类一样训练着孙女。而最让人们吃惊的是在梁伯去世后的三个月,梁青被发现怀孕了。

她怎么会怀孕?

村民们一开始总在议论这个问题。梁青并没有公开回答。似乎有一种隐藏的特权存在于梁青身上,但是,这特权又好像根本不存在。因为如果有的话,梁青早就应该离开苦尔村了。

现在孩子已经4个月。4个月的肚子刚刚突出,妊娠反应依然很强烈。那天晚上,梁青做了一个决定,那个决定就像是孩子跟她一起做出的,她决定去往绿洲。

这天早晨天气晴朗,绿果田的防沙窗被打开之后,村子又恢复了平静。15分钟之后,村长带来了那辆被藏起10多年的工作车。那是一架能飞的东西。村长在门口用了很大力气发动工作车,那动静就像一种怪兽在嚎叫。工作车冒起黑烟哒哒作响,就在那声音里村长将一张50年前的地图,一把手枪和11发子弹交给了梁青,最后,他将“第八大道路线”告诉了梁青。

他指着地图说:“第八大道是从这里通往绿洲的唯一的道路。地面上应该早看不到了。你按照地图上的大道向前走,就能够到达。也许你会遇到飞团,如果遇到的话,你只要把手枪交给他们就行,毕竟这是梁伯的东西。”

梁青点点头,飞团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它会再出现么?她想。这是早上8:10,梁青看了一眼爷爷留给她的怀表,坐上了工作车。小时候她曾经驾驶它在地上模仿飞行。现在这架破旧的工作车冒着黑烟缓缓地升上了天空。在梁青的脚下,是慢慢变小的苦尔村。这个村子覆盖着厚厚的土层,盖在陡峭的悬崖之上,距离地面超过800米。没有人能说清这些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如何运到这里的。传说太多了,村子被一批枯树所包围,就像太极的中心。在村子的北侧是一片简陋的坟地。

坟地里埋葬着苦尔村死去的人们,其中爷爷的坟地最大。他的墓碑上刻着这样的字:

“有人给人类带去了火,有人则给我们带来了种子和活下去的希望。”

一开始,梁青想过,也许一路上自己不会遭遇什么挫折。这个想法,是因为工作车一直在飞。

绿果棚维修液放入这架工作车之后,竟然支撑它一直行驶了4天。这4天是不可思议的4天,因为害怕工作车一旦降落就无法发动,梁青几乎一直坐在工作车上,饿了就吃两口绿果饼,渴了就喝两口再生水,困了就握着方向盘试着睡一会。但是妊娠反应让她无法安眠,她时不时呕吐。为了孩子她必须保证每天两张饼的进食和足够的水。如果没有飞行器,她身上装的饼和能带的水,能够维持她完成旅程的不到五分之二,剩下的就要看运气了。

梁青不时地向下看,风沙滚滚地吹过,像巨兽奔腾着向前。

沙漠并非单一地只是沙子,偶尔会出现枯树,偶尔会出现一片小得可怜的水池,还有耸起的枯山。太阳在头顶暴晒,继而在夜晚下落。太阳与其说在挑衅和考验她,不如说在陪伴,在陪伴着梁青,陪伴着孤独的她和她的孩子。

能够坚持在天上这么久,梁青要感谢爷爷,就是因为他的训练才让梁青拥有了这样的体魄。如果能一直飞下去,可能很快就能到达绿洲了。她抚摸着肚子想。

故障发生在第五天天快亮的时候,发动机突然起火,工作车飘忽着向下坠去。梁青握紧方向盘,展开机翼,让它从一千多米的高空慢慢地滑到了沙漠里。落地的力量震得她虎口直疼,当她狠狠地被惯性拉扯着坐向座位上的时候,她的右手用力托住了肚子。好在除了右脚有点扭伤之外,她没有其他的外伤。她从工作车下来,清点背包里的装备。还可以再走大概700公里,她想。再过四五天,得要准备开始找补给了。她看了一眼天空,此刻它湛蓝宁静,星星挂在那里。明天将会是一个大晴天,梁青想。本来就不可能飞着去绿洲嘛,她跟自己说,然后笑了笑。她拿出地图,逐一地查看地图上那几个传说中的村落,苦尔村有很多人就来自于那几个村落,徐城、新望镇,东来村、雾村,四个村落在第八大道的附近向远处延伸。

梁青想为什么爷爷没有告诉过我第八大道,也许他告诉过我,但是我忘记了。这么想着,她拿出经纬仪,发现自己已经飞过了其中的两个村子。而最近的村子在前方60公里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东来村。据说那里水草丰美,人们建起高高的建筑,因为距离绿洲不远,甚至能够吃到一些养殖动物的肉。梁青把地图卷起来,虽然对村子的存在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她还是有些兴奋。就这样,在晨曦中,她向前走去。

直到临近中午,困意突然袭来。她将腰间的按钮按下,6个细长的杆子向四下伸出,将她缓缓抬高,那是爷爷留给她的秘密武器,来自上个时代的纳米帐篷。可以将她托离地面40米,形成一个单人休息空间。听着呼呼的风声,看着天空的太阳,梁青闭上了眼睛。

叫醒她的是雷声。雷声大得惊人,她猛地睁开眼,发现已经是夜晚了。向远处看去,闪电像金色藤蔓一样插入地中。要下雨了,而且是一场大暴雨。她打开帐篷的物品窗,将手伸出去,一阵裹挟着凉风的热气吹在她的手上,吹入帐篷里,她缩回手,将物品窗关上。

就在那一瞬,有人跟她说话了。

“难道你不内疚吗?”

梁静怔了一下,“为什么我内疚?”

“你把苦尔村的人抛下,自己去往绿洲,带着你来路不明的孩子,你不觉得内疚吗?”

梁青摇摇头。

那个人继续说,“就算是不内疚,难道你不知道孩子可能会反噬你吗?”

“我知道。”

“如果它反噬你,你有什么应对吗?”

“我没有应对。”

“所以你在寻生还是在求死,你不知道吗?人类已经50年没有再生育了。”

“我当然知道。可是为什么我要跟他们一样!”

梁青感到手心出了汗,感到怒火在内脏里灼烧。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手已经放在了枪上。又一道闪电划过,继而是炸裂的雷声。

她感到帐篷的杆子在摇晃,摇晃,摇晃得失真,然后帐篷的门被掀开了。

那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她的样子,让梁青感到奇怪。头发茂盛,眉毛细长,眼睛炯炯有神。她盘腿坐在那里,身上的衣服跟梁青的衣服也很像。这是意识分岔,梁青想。不对,这不是。她手里是枪,她知道自己在爷爷留给她的帐篷里。但是,她不能随便在帐篷里开枪。这让她焦虑。她握住枪的手变得汗津津的。

“你是谁呢?”对方问梁青。

那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笑起来。这真让人困惑。她跟梁青长得一模一样。

她的胳膊上有血,应该是在从帐篷那里爬上来的时候,被雨水刺伤了。对,被雨水刺伤了。之后,她转过身掀开帐篷。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大概十个人走了进来。他们挤得帐篷东倒西歪,雨轰隆隆地作响,这个世界摇摇欲坠。

他们都长着梁青的脸。

梁青真的没有办法了,她想,大概他们也没有办法了。她不得不拿起枪——就像某个别的人拿起了那枪,嘭嘭嘭地打了出去。

一瞬间的宁静,伴随着被被击中者的呻吟声,十几个人变成了几十只手脚,几十个头,成千上万个嗓门。

梁青觉得自己身在雨中,后来又在水里。在沙漠上原来有这么深的水。她在水里伸出手,伸出腿,跃起身体,用拳击的手法,锁喉的招数,甚至用咬的方式,让眼前这些拥有自己脸的东西们逐渐安静下来。果然如此,爷爷教她的这些东西,真的有用。

水被血染红后,她在水里继续漂浮着。在水底,她的影子柔柔软软地在漂着。跟其他的那些尸体的影子一起浮着。

工作车为什么突然坏了呢?梁青想,我不是应该可以飞到绿洲么?她看着水底的影子,看到影子投在工作车上。真是不可思议,难道就这么一场暴雨,我就消失在了现实中么?

梁青明白了,影子是这个沙漠里最轻的东西。

所以,它在烈日下是自由的。它向前移动,穿过起伏的沙丘,走过行将干涸的水塘,绕过山谷,在沙暴中躲到最安全的地方。就这样,影子走了几个小时,到达了一个村落。半人多高的石头界碑上,用中文写着两个字:东来。其中“来”字几乎全部陷入沙中。在界碑的后面是已然倒塌的房屋,黄沙掩埋,仅剩屋顶,经过大风的摧残,向外伸展着折断的房梁,四下还有散落的瓦片和森森的骸骨——人或者动物的。影子在那废墟之间穿梭徘徊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什么都没有。

影子继续向前。

当太阳换作月亮,阳光变作月光,影子在地上变得深邃和模糊,但是它行走的速度却快了起来。影子在飞,快速地向前飞行。

从黄昏到子夜,从子夜到凌晨,影子一直飞行,从没有停下来。第二天太阳再一次升起,影子变得更加真实,更加深沉,也更加缓慢。但是它并没有止步,它继续向前,那是又一个村子。

雾村建在高山之上,有着像苦尔村一样的绿果田。影子攀上那山,走到绿果田中,看到一片荒芜的田地里面,长着几颗早已熟过头的绿果。寄生在果肉里的虫子早已经死去,残留着一碰即碎的躯壳。影子绕着那雾村的白色木屋走了一圈,在每个屋子前停下,依然是一片死寂。最后,它穿过枯萎又杂乱的绿果田,走到了那几颗已然缩水的绿果前面。那是一棵最强壮的绿果树。枝头的绿果散发着一种奇怪的香味,虽然树早已枯死,但是那香味却极为浓郁,似乎在绿果的中心藏着一颗颗活跃的灵魂。

梁青睁开了眼睛,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睁开眼睛。她缓缓地从影子身上伸出手,将那绿果摘了下来,果子轻得就像一把枯草。她撕开绿果的尸体——层层腐烂的果肉,看到中间的果核。蓝色的果核干涩、粗糙,但是完整又真实,呈现心形。她把那果实吞了进去,几乎没有咀嚼。

我还在向前走,没错,我还在去绿洲的路上,我和影子在一起,就没有再被打败了。她想着。她瘦了很多,她的皮肤通红,嘴唇干裂,因为缺水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热辣辣的,并且时不时咳嗽一声。身上的衣服像被剪刀剪过一样破碎,但是她的肚子却高高耸立。

她的孩子,长得更大了。

她从影子身上下来了,艰难地挪动着,那个动作就像一个老人。她又吃掉了第二个果核。还剩四个。梁青把最后两个果实送给了影子。影子是一只拥有6只腿的庞然大物,它身上的毛发粗壮向上,可以遮盖太阳,它的耳朵向内闭合着,它的脚掌厚实沉重,皮肤摸上去几乎没有温度。所有这一切都让他在沙漠中坚强地生存下来。但是它的那张脸让人困惑,那张脸苍老无比,看得出它曾经跟梁青长得很像。这让梁青困惑,然而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吃完果核,渴的感觉更严重了。在那痛苦的感觉里,梁青将手放在肚子上,一边轻轻抚摸,一边喃喃地说着:“没事儿,没事儿,没事儿。”

就那样,梁青跟影子在雾村空荡的白色房屋中休息了一夜。梁青记得她在半夜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看到了飞团。它就在远处,一个完美的圆。圆的外面闪烁着的彩色的光。不知道它在做什么。它就像一个月亮停在那里,后来它飞走了。

第二天,天很早就亮了,梁青却一直没有醒来。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听到影子正在门外焦躁地呻吟着。饥渴的感觉更严重了,但是显然体力恢复了一些。她非常缓慢地起身,手习惯性地伸向两个袋子,那里早已经没有了绿果饼和再生水。只有枪像一个多余的东西挂在腰间。必须马上到达绿洲,必须。不能再耽搁了。

“你会到达绿洲吗?”

“会的。”

“你还内疚吗?”

“也许。”梁青回答。她走出屋外,看到影子变弱了,它变得像一个行将死去的灵魂,软塌塌地躺在地上。梁青低头看向自己,站在阳光下的自己也拥有了两个方向的影子,一左一右。在她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她抬起头,带着愤怒看向天空,天空中有两个太阳正照射着大地,照在梁青的身上。太阳的样子呆滞又傲慢。梁青听到肚子里的咯吱声再度响了起来。

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她会时不时听到肚子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咬断植物的茎。

她咬紧了牙。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向影子走去。

梁青到达那片森林的时候,依然无法确定自己到达了绿洲。那片森林实在太过茂盛,而道路似乎根本不存在。好在是影子带她穿越了那里。树的叶子刮在她的身上,鸟兽的叫声响在四周,她看到金黄色的蛇,看到展翅飞过的鸟儿,也看到蜘蛛在巨大的网上面趴伏着。他们穿过了郁郁葱葱的森林,走到了一个看上去像门的地方。

身后发出一声巨响。

梁青知道,绿洲,她到了。

梁青展开了那封信。那是爷爷的笔迹,她认得。他的笔法老练刚强。他曾经靠记忆写了很多百科全书一般的知识点给她。那些字一个个写在粗糙的纸上,用草绳串起来,陪伴着她长大。

信是在那个房子里的一个书架的最底层发现的。一个看上去陈旧又华丽的信封里,是他决绝的信:

我并不想再以任何的所谓官方职位称呼你们,而且从你们拿到信的时候算起,我也不再属于所谓官方体系的一员。没错,我逃离了,我背叛了,我也将用一辈子来逃亡。在这个荒凉和身患绝症的地球上逃亡。我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已经从根本上失去了人性,失去了在这个地球上生存下去的权利。当我说权利的时候,我指的不是所谓的政治权利,生存能力,而是我们已经违背了作为生命存在的基本的伦理。我们在做什么?因为自负,因为迷信科技,我们一手打造了所谓的基因改造热潮。我们以为自己可以把自己改造成更美丽的人,更长寿的人,更高智慧的人,在我们心里我们甚至认为我们可以把自己改造成神。我们要改造这个世界。我们去改造树木,花朵,小草,改造一切能看到的生命。动物当然不用提了,我们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改造。结果,我们迎来的是基因大灾难。甚至,没有人查得出源头,查不出这个灾难到底开始于哪里,开始于哪个错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上去被命运甩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甩出来的是人类灭亡的声音。

孩子会吞噬母体,就像是在说科技会吞噬人类一样。就像是在说,智慧会杀死我一样。

我们在做什么呢?

或许,连“我们”这样的词,我都不应该再用。不是“我们”,是“你们”。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找到一个你们认为可以孕育后代的基因,就开始了无法无天的克隆实验。结果,你们造出了什么?

一代一代,一个一个,成百上千的怪物,丑陋、迟钝、愚蠢、畸形的怪物。

你们看到过“基因灾难”四个字背后真正的苦难么?

你们看到过在全球各地的沙漠里,那些在没有后代,没有未来的绝望里死撑的人类么?你们听过被意识分岔折磨得一口气杀死村子里所有人的事件么?你们见过因为不懂得培养绿果,导致一户户人饿死的惨剧么?

你们见过拥挤的海岸商场里,人们不远万里到达那里,为了争夺一片海豚肉大打出手,为了喝到一杯处理过的低盐度海水拔刀开枪的场面么?你们见过躲入地下,因为缺失药物和水导致一系列的疾病和功能退化的穿山族么?你们关心过那些游走在沙漠里,靠弓箭打杀克隆怪物为生,朝不保夕的游牧民么?更别提为了短暂的饱腹,将沙土制造成食物,最终一个个腹胀而死的“沙食族”。

或许你们都见过。飞团传回来所有的信息,你们都看过。可是见过与否有什么分别?他们的生死跟绿洲没有半点关系。你们依然在我行我素,你们依然在赌博,依然以为靠着一次次实验还是能扭转乾坤。

你们疯了。

这样的生,有什么意义,这样的希望,有什么价值?

今天,我决定带走4代“黄金基因”,我会在一个你们无法找到的地方将它杀死。你们也许会找到我,但是你们绝对找不到黄金基因。这是你们最丧心病狂的尝试,你们应该在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为自己的扭曲行为忏悔。因为在我眼里,你们已经不配被称为人类。

永别了,绿洲,永别了,你们。

梁仲

2351年8月10日。

“杀死它。”梁青看完信,脑子不停地出现这三个字。她将信放在床头的柜子里,然后呆坐了好一会。夏风吹过,窗外的森林随着风摇曳,发出阵阵悠长舒缓的声音。她喜欢那声音,虽然无比孤寂,却又如此真实。

过了几天,她看到了工作车。她在沙漠里丢弃的工作车,出现在了一个树顶上。它卡在那里,样子有些滑稽可笑。她看着那车好久。后来是被她杀死的那十几只怪物,它们在一楼的花园里聚集在一起,打打闹闹。从窗子里看出去,梁青觉得它们也没有那么可怕。它们并不高大,甚至很瘦。也许是因为吃不饱?她想。从白天到黑夜,伴随着花园里潺潺水流的声音,它们一直精力充沛地打闹着。梁青不得不将被子蒙住头,才能勉强睡着。

第二天它们消失了,工作车也不见了。像过去半年多以来一样,梁青继续去图书馆看书。这是她在绿洲唯一能做的事情。那地方大得失去了图书馆该有的样子,她喜欢搬下来最厚的书读,中文、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她都学过,爷爷都教过。她一学就会,聪明得让人吃惊。图书馆里空荡沉寂,翻开书都会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她看了一本又一本,哲学、社会科学、物理、天文学、生物学、心理学、长篇小说等等等等。这天的傍晚,她看完了一天的书后,决定要找到那个实验室,她的枪里还有3发子弹,她要在那个实验室把子弹打进自己的脑门。这就是从哪里开始,就得在哪里结束。这是梁青的叶落归根。

此前,她已经在绿洲里想尽办法进入了每一个建筑物里。除了图书馆,这里还有体育场,幼儿园、学校、政府办公楼、艺术馆、商店、菜市场(想必除了绿果还有别的蔬菜和肉可以买到)。而今全部空了。曾经这里有养殖场,而今只剩下围栏和随风舞动的灰尘。夜晚时分,她能听到马的嘶鸣,她知道那是风声带来的幻觉。现在,她重新去了这些地方,去了所有的楼层,也钻入了所有能到达的地下室,还是没有找到实验室。

最后,她意识到,实验室应该就在自己的房子里。那套一共三层的房子,三楼的楼梯是被封死的。她从来没上去过。她用力拆开了木板,猛烈地咳嗽了一阵,然后走上了黑洞洞的三楼。窗子用铁条封死了,她只能点着蜡烛进入那里。

整个三楼到处都是冰冷的设备。还有一张张图纸。她借助蜡烛的光逐一看着,一个个触摸着,然后她坐了下来,开始痛哭。能够让自己怀孕的人,是绿洲的基因实验室最后的实验成果。她就是那个实验成果。

蜡烛灭了,她在那黑暗的房间里一直哭着,一直哭。直到她再次想起,她的孩子死了。

影子每天给她带来绿果,影子告诉她水所在的位置,影子看上去像绿洲的主人。梁青感到安心,但是后来影子死了。它就躺在窗外的路上,看上去没有任何的伤口,她托着肚子跑下楼看它,绕着它走了好几圈。因为搬不动影子,她只能看着它在窗外一点点腐烂。后来,从地下室跑上来三只跟梁青一样脸孔的动物,它们围着她嗅来嗅去,然后开始负责每天的绿果采摘,还给她带来洗澡水。但是孩子出生没多久,它们死在了地下室。梁青猜到了,它们有它们的绝症,一种看不到,甚至自己都感觉不到,骤然发生的绝症。

孩子的死因,也许跟它们一样。就在那个早晨,6个月还没学会叫妈妈的他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冰冷。她没出一声,没有掉眼泪,她觉得时间停顿了,继而开始倒流。她向人生的过去走去,透过一层层半透明的场景走去。她从绿洲走回苦尔村,走回因为爷爷去世的悲伤,而让自己忽然怀孕的那个夜晚。走回爷爷去世的那天。风沙遮天蔽日,世界却没有一丝声音。回到爷爷带她绑好绳子,从苦尔村向山下攀去的时候。回到她练习武术,锻炼体能,用一根筷子打穿木板的日子。回到自己初潮来临,隔壁的奶奶给她带来卫生棉的夜晚。她回到了自己第一次在童年的时候看到雨,惊恐地去找爷爷的时候。她回到襁褓里,听到了工作车的声音。

她也回到了爷爷拿起枪,然后叹了一口气的时候。她能记得所有这些,她的身体具有不同常人的天赋,记忆、感知、思想,以及超人的强健。后来,她将儿子埋在了绿果田。那片绿果田长满了野草。绿果树粗壮弯曲,经历了秋天后,地上到处都是掉落的开始腐败的绿果。大大小小,盖满了地面。她将儿子埋在了那棵最粗壮的绿果树下。

她想,也许,儿子会在绿果树里复活。她应该等等。因此,当夏天来临,当绿果开始重新结果,她知道,儿子不会复活了。她挖开树下的土,看到了森森的白骨,一个婴儿的白骨。

虽然耐心等待过了,虽然读了那么多书,虽然自己忍受了那么多的孤独,他还是没有活过来。她走下楼,拿出抽屉里的枪,然后提着它一步步走去三楼。叶落归根,她想。在黑暗里,她将枪对准自己的额头,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板机。

枪没响。

子弹坏了,或者是枪坏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坏的,总之它已经坏了。梁青连续扣了十几下,只是听到了空洞的咔嚓声。

她瘫坐在地上,看到爷爷在黑暗里走过来。他伸出粗壮的胳膊,将枪拿到了手里。

穿过房子的窗,穿过楼下的绿地,穿过层层的树林,穿过那些空荡荡的建筑和农场,枪声清脆响起,带起一阵阵由强渐弱的回声。那是梁青亲耳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完)

编者按

小说通过“意识分岔”着重基因改造对人精神而非通常的肉体上的改变——虽然不完全是探讨内部世界,但这让它多少沾染了点新浪潮的意思——并同样通过“绿果”这样的基因植物去做抑制,在设定上形成了一种不错的制衡。形式上,废土、公路片、女性、人体改造、人类灭绝……数种元素得到了很诗性的组合,同时叙事上也充满细节,特别是在这么一个短小篇幅内,显得难能可贵。

——郭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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