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考，名落孙山，父亲生气地说，干脆务农吧，看你也不是上学的那块料，母亲则嗔怪父亲，劝我复读，复读哪有钱啊，那就去下苦力挣钱凑学费。
同村一个同学的父亲是村里砖厂的负责人，在他的安排下，我们同村的四五个同学加入了砖厂打工的行列。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砖厂每天下午四点开工，第二天早晨七点收工，我们几个差不多十四、五岁，农村孩子都有股子力气，我们主要干苦力活，比如挖土、推土、给砖盖毡布，像加焦炭、切砖、拉开关的活儿都是大人干。
砖厂靠的就是地理优势，我们那属于黄土高坡，黄土有的是，是制砖的主要材料，几个月下来，你会发现一个小山头就没了。小伙子们力气大，我们光着身子，每人头上缠着毛巾，出汗了就擦一把，握着铁锹的手开始都会磨成水泡，有经验的大叔告诉我们，别扎破它，让它自生自灭。开始很疼，后来已经无所顾忌，粗糙起茧的手干活更有劲儿。我们分工特别明确，全靠包工头指挥，包工头是个特别严厉的大叔，爱抽自制的卷烟，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制砖机的开关及监督我们。
我们几个伙伴心齐，干活卖力，很少有偷懒的，偷懒的话会被包工头大声喝斥，一锹锹黄土，一串串汗珠，滴落在土中立刻就变得干涸了，紧握推车的手，攥得紧紧的，一路飞奔，就怕翻车或者技术不好，容易倒偏，会被包工头骂。那个时候有两件事儿，是我们最期盼的，一个是大叔的手势，“停”，我们就都扔下手里的家伙式，跑到棚子里歇着，或喝水，或吃带的干粮，那个时候我学会了抽烟，一包烟要一快多钱，根本买不起，我每次都是偷偷从父亲的烟盒拿出一两支来。
休息的时候，大人们喜欢讲荤段子，或者跟着我们几个孩子打趣儿，我们几个腰酸腿痛的各种姿势躺着、卧着，大约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吧，包工头就过来喊我们起来干活，他那干瘦的身形，披着件发黄的外衫，嘴里叼着一根自己卷的香烟，呼呼的冒着一缕缕青烟，“你们几个孩子要注意安全，别伤着碰着了”，然后捏一捏自己快要掉落下来的衣服，消失在夜色之中。那时候干活，还真要小心，有拿着镢头挖土的，一不留神会有大块的土从坡上冲下来，很是危险。铲土的铁锹都很锋利，碰到人可不是玩儿的，尤其我们几个都是光着膀子，穿着布鞋，那个时候危险离我们很近，但它都敌不过我们干活的热忱，挣钱的渴望。
还有一个我们期盼的事情就是停电或者下暴雨，停电时间越长，我们休息的时间越多，下暴雨的话，就干脆停工了，我们等雨小了再结伴回家，一路上唱歌聊天，欢快的像是放学的孩子。晚上干活的时候，周围除了机器的轰鸣声，就是我们“刷刷的”铲土挖土的声音，有时候晚上没有一丝凉风，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更多的蚊虫在我们身边来回飞着，飘着，伙伴们光着背膀的身形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消瘦，是啊，我们那个年代，吃的还不是那么有营养，很少有膀大腰圆的，我们用消瘦的手臂在挥着重重的家伙，扬起的黄土，流淌的汗珠，都是活生生的经历写照。
有时候凌晨休息的片刻，周围一片安静，来了丝凉风，吹过我们的身体，凉爽得像是母亲抚摸着我们的手，嘴里噙着的劣质香烟，已经感受不到它浓烈的烟草味儿，几个同伴怏怏的躺卧在地上，似乎没有了说话的兴致，大人们继续聊着他们的农事，也有人在棚子外面“哗哗哗”的小便声音，除此之外，就是静，静的让人心发麻，明天又是下苦力的一天。
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没有手表，我们望着皓远的星空，在等待天将亮白的那一刻，当天色渐亮，当包工头的手势一挥，我们欢呼着，却都已经累的瘫倒在地。
从收工到上工不到十个小时的时间，我们除了回家休息吃饭，可能还要再干点别的农活，下午四点继续上工，那个时候的我，经历着劳动的苦涩，心理折磨的苦痛，心想着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穷苦农民家庭，考学才是我的希望，我努力的咬紧牙关，给自己鼓劲儿，等挣到这笔钱，去复读，一定要考上高中，这样才能有机会去考大学，选择更远的路。
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砖厂打工磨砺下，我度过了一个难熬的暑假，八月底开学之际，我领到了靠血汗挣来的两百多元钱，开始了我的复读生涯。
砖厂的那段苦涩经历，成为我人生非常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激励着我在今后的学习生活中的豪情斗志和坚韧不拔，成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播种机。
已经开学好些日子了，今年五岁的毛毛在村里上着幼儿园，每天放学回来，他都倚在门框上，满眼希望的朝着村口张望，直到奶奶喊好几遍回屋吃饭，他才慢腾腾的边走边回头再看看村口。
毛毛早已经会自己吃饭了，他吃着饭问奶奶:“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啊？不是说过完年没疫情就回来了吗？”
奶奶楞了一下，装作没听见继续吃着饭，可是毛毛又问了一遍，并且两个大眼睛盯住了奶奶，等待着她的回答。
“南方那边的疫情还没完呀，还不让回来呢！”
“奶奶你骗人，我们班里的张雨桐说了，我妈妈早就跑了，再也不回来了，是吗？”
说完毛毛就开始哭了，奶奶看着已经长大了的毛毛，知道瞒是瞒不住了，可是却又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说，毛毛是她的命根子，奶奶把毛毛拉过来搂在了怀里，轻声的哄着“毛毛不哭啊，奶奶给你买好吃的……”
毛毛其实根本不知道他妈妈长什么样子，自从生下他五个月之后，他妈妈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和这个家彻底断了联系，他妈妈和爸爸的结婚照以前是挂在家里墙上的，但是一次他爸爸过年回家喝醉酒之后，都取下来一把火烧掉了。
那时候毛毛还根本不记事，他上了村里幼儿园，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有一个妈妈，他以前以为只有奶奶，而他也确实只和奶奶相依为命。
毛毛的妈妈是南方人，他爸爸去南方打工的时候两人认识的，年轻的他们很快相爱了，高大帅气的西北小伙子让这个女孩着迷，她不顾一切的想和他在一起，尽管姑娘第一次来这个家的时候被黄土高原的贫穷震惊到了，但那时候她以为有了爱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时间久了，她忍受不了了，她觉得这不是想要的生活，逐渐的，这里干旱的气候让她觉得窒息、一日三餐的面食让她咽不下去、那个曾经让他着迷的男人也是那么的不求上进，挣不到钱……
生下毛毛后几个月，她尽管也舍不得孩子，但还是下定决心走了。
毛毛是从去年开始问他的妈妈去哪了？奶奶随口就说去打工了，过年就回来了。没想到，毛毛记在了心里，要过年的时候天天追着奶奶问，奶奶借着有疫情、过年不让回来哄了过去，告诉毛毛，他妈妈过完年才能回来呢！
现在年过完了，毛毛觉得妈妈该回来了吧，他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每天放学时候，他最好的小伙伴张雨桐的妈妈都会在校门口等着接孩子，她每次抱起张雨桐的时候，有时候会顺便摸一下毛毛的头，毛毛看着这个女人，他觉得他的妈妈肯定就是这个样子、他的妈妈回来了也肯定会这样抱他。
毛毛吃完了饭，又蹲在门框上眺望着村口，他多么希望村口能够走过来一个陌生女人，那才有可能是他的妈妈！
奶奶心疼看着孙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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