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达君子”的麻花人生——读《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石家庄市东马路电视机厂家属宿舍区的东南角,有一个小院,门口上横挂着东马路社区服务中心的牌子,进院沿楼梯爬上西边的二层小楼,可以看到一个残破的建筑,半堵灰砖墙,上面有木头三角架房梁,常年风吹日晒,木头已经变成黑色。据知情人介绍,这是原来石家庄桥东劳改队伙房的残存,最早由日本侵略军修建。从社区出来右拐沿东马路走一二百米,穿过平安大街就是平安公园,公园的东北角,在高大的法桐、银杏的掩映下,有一座石家庄集中营蒙难同胞纪念碑。

关于这些遗迹,许燕吉在《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一书中记载:

石家庄是联结山东、山西、河北、河南的交通咽喉,战略要地,驻军很多,偏南的这营房就称为南兵营了。日军占领后,这个位于火车站东南不到500米、占地200多亩的南兵营就成了个大监狱,对外称“石家庄劳工教习所”,又称劳工训练所、俘虏收容所,实际上就是屠杀中国人民的集中营。1938年到1945年间,先后关押来的群众和抗日军干达5万余人,死在这围墙里的不下2万,由这里被拉到日本或东北去当劳工的有3万,幸存者寥寥。偌大的地面,不论在何处刨下去不到1米,就能翻出白骨。……四合院的西北院,北是男犯人监舍,南是织布车间,西头是大伙房,东头是打包车间和修整检验车间。……随着石家庄的发展和桥东的建设,南兵营劳改队后来迁到了获鹿县,现在那里已是高楼林立,旧迹无存,只在附近的公园里立了一块碑,纪念这块悲惨之地。

读完许燕吉人生自传《我是落花生的女儿》(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10),沉浸在主人公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个周末的下午,趁阳光晴好,我按照书中交代的地址,寻访了这些遗迹,进一步印证并加深阅读此书的感受。

许燕吉,生于1933年1月13日,星期五,按照洋迷信的说法大不吉利。“外祖父给我起名燕吉。燕者,生于北京也;吉者可冲晦气也。”可惜燕吉的一生一点也不吉。许家上世纪40年代十分显赫,许地山供职香港大学,当时许燕吉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后来在香港上小学。一家人住在香港大学旁边七室二卫一厨一厅一阳台的洋房里,有一辆奥斯汀四门车,女主人周俟松常常开车带全家游玩、参加各种活动。据说周俟松可以算得上中国第一位夫人司机。家里雇保姆两个,厨房有冰箱。蔡元培、胡适、梁漱溟、谢冰心、梁实秋、梅兰芳、齐白石、叶浅予等都是座上宾,梁启超的千金梁思庄是周俟松的闺蜜。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许地山猝然去世宋庆龄第一个送来了花圈悼念,作为香港文化教育界的领袖人物,许地山的社会地位可见一斑。

许地山去世后,接着日本人侵占香港,许燕吉跟随妈妈和哥哥在内地颠沛流离,母亲一人扛起了养家的重任,她和哥哥则到处转学,历尽艰辛。抗战结束后,直到1946年全家三口才落脚南京城,稍微安定了下来。1954年,从北京农业大学毕业的许燕吉被分配到石家庄奶牛场。二十一岁的花季少女,尽管出身显赫,但她并不是豌豆公主,生产实习中一点都不娇气:淘粪,粪溅进嘴;给母马接生,羊水喷在脸上;给公马采精,被公马踩伤。这些她都没有发怵。进入特殊年代,耿直泼辣不谙世事的许燕吉,人生逐渐滑向低谷。先是政治审查,接着孩子胎死腹中、判刑入狱,丈夫起诉离婚。服刑“南兵营”,养猪,扫圈、倒粪、拉饲料、挑泔水、消毒、与种猪斗智斗勇。刑满后又在第二监狱就业5年,出了高墙被疏散到河北新乐一个农村落户,遭受种种歧视和白眼,自行车被强行推走,临走时烧过生产队的一点玉米芯都要折算成钱还回去。

最值得称奇的是,她被目不识丁但又挺固执己见的农民魏兆庆“收拾了老婆儿”,给“碎屁娃”当上了后妈,过起了地道农妇的生活,睡土炕,炕上放着玉米芯用来蹭痒痒。走亲戚“哈水面”吃三十多碗、吃继子的剩碗底。平反后人们劝她和农民丈夫离婚,她不听,反而带着丈夫进了南京,闲暇一起旅游、参加各种活动,继子结婚后把大房子让给继子住,他们老两口住小房子。

对于“没脸见人”的首任丈夫吴富融,她选择了相逢一笑泯恩仇:

五十流年似水,万千恩怨已灰。

萍聚何需多讳,鸟散音影无回。

曾经的恋人吴一江,虽然“也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没如己愿,就恶语相向”,但最终也选择了谅解,恢复了友情。

捧读《我是落花生的女儿》,我经历了最为复杂的阅读体验,无奈、惋惜、压抑、敬佩,五味杂陈。“被时代的浪潮从高山卷入海底”,遭受了各种蒙冤屈辱、艰难困苦、生死考验,许燕吉没有怨,没有恨,更没有自弃。鲁迅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其许燕吉之谓也。她的传奇经历折射了社会的无情和人性的恶,也让人看到她乐观豁达、泼辣坚韧、平凡高贵的品格。

许燕吉原来把这本书命名为《麻花人生》,以形容其极度扭曲的人生经历,在我看来,虽然很形象,却并不足以概括书中内容的震撼力。最终书名定为《我是落花生的女儿》,让人感到,许地山不死,因为他有许燕吉,许燕吉不死,因为她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在许燕吉的葬礼上,83岁的哥哥周苓仲亲笔写下挽联:“曾经风高浪急历千古,依然心平气和对全生”,横批“豁达君子”。知燕吉者,兄长也。

“不羡靓果枝头,甘为土中一颗小花生,尽力作为‘有用的人’,也很充实自信。”许燕吉——值得“落花生”永远骄傲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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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信?”

“当年有人给我算命,说我一生孤苦,我认命。可这个结果,这个命,我怎么都不会认。”

他指指另一个雪人,“里面也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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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九思,情思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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