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母同胞的姐姐被选中和亲后连夜出逃。
婚期在即,皇宫上下却不见她的踪迹。
没法子,只好改名换姓,让我远走和亲。
我在异国兴风作浪,她留下来治国安邦。
1
我姐姐姜珍宁被找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死过一次,往昔灵动的双眸也黯然无神。
她听到禁足的旨意没有反应,母后抱着她大哭她也没有反应。
等我和亲的旨意晓谕六宫,她终于派人传话,说想见我。
我踏进芳菲殿,以前最得意的嫡长公主,现在安静似老妪。
「你要去和亲?」
我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不去能怎么办,当了这么多年公主,受百姓供奉,你以为我们凭什么这么得意?」
「皇室养我们,百姓养我们,不就是希望我们能带来几年安宁。」
我很平静地说完这些,姜珍宁却显出癫狂:「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要用我的后半辈子来赔!」
「我文韬武略,样样不输皇子,我甚至能领兵打仗,我还会观天象,画地图,我也可以为了家国挺身作战,为什么他们非要我的婚事,要我的后半生!」
我走过去,她伏在我怀里痛哭不已。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在我们的弟弟未出生前,她不仅是长女,更是父皇母后的骄傲。
三岁能文,七岁能武,十岁那年当庭策论,她能让当朝几位夫子都哑口不言。
如此惊艳绝伦,难怪父皇笑言,若为男子,则南国百年无忧矣。
她不以为意,十五岁领军出战,清剿西南匪乱,大胜而归。
也是那年她恋上明家小侯爷明元淇,她在我面前一向是稳重的长姐,却会为了小侯爷一张字条而心烦意乱。
我比她小两岁,从小生活在她的光环下也不觉得什么,我乐颠颠地做她的跟屁虫,愿意给她和小侯爷跑腿传信。
只因她是我最骄傲的长姐。
小侯爷尚在守祖父孝,他二人也只能私下来往,我看着他们郎情妾意,心里默默盘算。
待长姐成婚后,要让她带我去吃城南的肘子,东街的酥鱼,还有安平巷的糖人和面兔。
她是我最好的长姐。
2
我们都想得很好,但没想到的是战乱来得如此之快。
北境军队已经虎视眈眈多年,他们的大皇子赫连洵带兵劫掠边境十七州,有十三州府都落入敌手。
长姐请命出征,却被满朝文武力阻,一会儿说女子带兵不吉,一会儿又说国库空虚。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兵败如山倒。
左相提议和亲,人选正是我长姐。
我清楚左相的心思,长姐十岁那年策论,第一个驳倒的就是他。
这老家伙怕是记恨在心很多年。
我收买了个小太监,故意弄坏左相的轿子,害得他在众人面前出丑,险些摔断尾骨。
但与此同时,我长姐跑了。
我能任性妄为让左相出丑,却无法改变帝王御案上那道和亲圣旨。
长姐也无法改变,所以她选择逃跑。
她没跑远,她去投奔明元淇。
明元淇表面答应得好好,转身把她供了出来。
那天我去请命替嫁,屏风后我听着明元淇为自己开解:「臣对珍宁公主并无私情,臣一心为国,自然会以大局为重,望皇上明鉴。」
「公主就在臣府中,臣可随时为皇上引路。」
我木然地听着,已经预见到长姐的结局。
好堂皇的字句,好一个一心为国的忠贞之士。
听完我的复述,长姐空洞地看向殿外,耀眼的阳光刺激得她眼泪直流。
我轻声道:「长姐,除了这万里江山,没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深爱。」
她呼吸一滞,止了哭泣,默然垂眸,半晌才道。
「安宁,你说得对。」
3
长姐虽然找了回来,但父皇并不愿意她去和亲。
她会武,万一洞房花烛夜把老皇帝刺杀了,就很不妙了。
所以和亲的人选依然是我。
我出城那天长姐一反常态,在芳菲殿练剑,砍断了一棵枫树。
她送给我一片枫叶,红得宛如朝阳火焰。
枫叶褪色的时候,和亲的队伍已经进了北境。
只是没想到,刚到这里,就碰上杀人放火的事。
我让队伍都隐藏起来,看着两拨人马斗得你死我活,我眯起眼,问侍卫长。
「咱们有多少人手?」
「三百余人。」
「如果出手相助,可有胜算?」
侍卫长周勋被我的话整得一愣:「八成胜算还是有的。」
「那就是十成十了。」
我嘟囔着,往下看两方的局势。
其中一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而另一方则负重颇多,并不能敌。
正在犹豫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险些擦过我耳畔。
该死!忍无可忍!我拍拍周勋:「去,帮东边那伙。」
周勋领命而去,我武艺不佳,便留在这里等候。
事情很快就见分晓,我戴好毡帽起身,朗声而笑:「萍水相逢,是我们与阁下有缘。」
一个明显是护卫的人打量着我:「南国人?」
我笑而不语,只是扫视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周勋等人警惕地围在我身边。
为首的大胡子男人跳下马,向我行了个北境礼节:「承蒙搭救,不胜感激。」
他叫人打开几个箱子,里面都是参茸之物,还有皮草:「姑娘喜欢什么,自己挑吧。」
我迅速扫了一眼,笑得不客气:「不知能否全收下?」
我本想开个玩笑缓解气氛,不料那男人扭头吩咐手下:「去,都给姑娘装好。」
好阔气,我喜欢。
「啊!」我正看几个小厮捆箱子,忽然觉得脚下一紧,有个死不瞑目的男人正扒着我的脚。
「唰唰——」一道银光闪过,扒着我的两只手臂瞬间被砍断,还有血从断肢处流出。
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故作轻松地后退两步,微笑道:「有点脏。」
大胡子的男人盯了我一会儿,赞同道:「是很脏,别碰了。」
和这伙人分道扬镳,我们迅速赶到了最近的驿站。
我刚要休息,周勋来向我禀报事情。
我撑着头有些困:「尾巴都处理好了?」
周勋明显对我十分敬畏:「回禀公主,都处理好了,所有的东西换了三万两银子。」
「那就好,」我打了个哈欠,再次嘱咐:「嘴巴闭紧,不止我会惹上麻烦,你也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周勋连连应声,我又吩咐:「对了,找人打听一下北境几位皇子和亲王的事情,特别是他们的大皇子。」
看着周勋退下,我才躺到床上。
那个大胡子男人的皮草参茸倒也罢了,用的箱子居然是千金难换的墨叶檀。
这种木头只在北境极寒之地生长,专供皇室使用。
以前只听说过买椟还珠的故事,这回真遇上了。
只是不知道这背后的主人,是北境哪位贵人?
4
有惊无险地到了都城,北境的老皇帝传来旨意,把我赐给了北境大皇子。
于是轿子抬到一半,又去了大皇子的府邸。
我坐在轿子里微笑,鱼儿上钩了。
一直到了晚间,大皇子赫连洵才来到我房里。
烛影摇红,一室的光影之间,他刚刮了胡子的轮廓显得分外清晰。
我平静的脸色在那一瞬间有了裂缝,随即收敛回来,敛裙下拜。
「妾姜氏参见殿下。」
赫连洵没走进来,他的眼眸是浅色,这样望着我,看得我几乎起了一股凉意。
「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赫连洵虽然笑着,但这话里并没有多少温柔。
我低头:「殿下说别来无恙,那就都听殿下的。」
我毫无原则的立场似乎取悦了赫连洵,他拎过酒壶,问我:「会喝酒吗?」
「一点点。」
赫连洵果然只倒了半杯递给我,是喝交杯酒的姿势。
我和他交杯饮酒,心想这北境大皇子果然同传闻中一样,最会蛊弄人心。
我要是没提前搜集他的资料,没让人打听过,这时候怕也会心动了。
喝酒的时候侧半边身子,展现出最完美的轮廓,狭长的桃花眼半眯着,眼里全是深情。
传言中大皇子生母是青楼歌姬,但却有一副绝美容貌,被北境皇帝看中,一夜风流。
十月后她生下大皇子,自己难产离世。
大皇子自小由老皇帝亲自教养,军功赫赫。
北境对于军权十分看重,在其余皇子们还你争我抢的时候,大皇子已经一路青云直上。
如斯受宠,可见一斑。
我忽然想起长姐,一样的受宠,一样的善于排兵布阵,但大皇子可以扬名,我长姐只能和亲。
世道何其不公。
我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尽量平和自己的气息。
「殿下,就寝吧。」
他半眯着眼看我:「不害怕?」
我一愣,随即娇笑:「怎么不怕,妾怕黑怕冷又怕疼,殿下可要怜惜妾。」
……
次日我跟着赫连洵进宫拜见,北境的皇宫修得非常高大,气势巍峨。
老皇帝没见我们,安排了贵妃接见我。
这位贵妃生育了三皇子,两个月前三皇子刚刚暴毙。
就是那天被赫连洵砍断双臂的男人。
当然,这些都是出门前赫连洵告诉我的。
见到贵妃,我才知道赫连洵为何要提醒我这些。
因为这个女人的眼神,恨不能吃了我。
赫连洵笑眯眯地提醒我:「贵妃娘家显赫,膝下只有三弟一个儿子。」
呵,男人。
我伸手攀上他的小臂,吐气如兰。
「贵妃的儿子只是死去的皇子。」
「可妾身的丈夫,却是未来的皇帝啊。」
我明显地看到,赫连洵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5
说句实话,和亲后的日子,比我在南国当公主要舒坦。
赫连洵对我不错,他带着我去草原跑马,北境的气候正凉爽,一直到中午都不会觉得热。
我来了不到半个月就开始水土不服,身上大片大片地起红疹。
北境的太医一开始不让赫连洵靠近,说是怕有传染的风险。
啊呸,一群庸医。
我自己都知道这就是过敏而已。
等他们终于确定我是对一种叫曲麻菜的植物过敏,我已经半死不活地躺了半个月了。
赫连洵一路顺藤摸瓜,查到曲麻菜是皇帝的贵妃所赠。
老皇帝没有袒护贵妃的意思,赫连洵送他们母子团聚了。
养好了身体之后,我让贴身侍女青蘅赶紧处理掉那瓶桂花油。
曲麻菜不是我过敏的真凶,桂花油才是。
为了配合赫连洵演戏,可真不容易。
但经此一事,赫连洵对我宠爱更甚。
不过我也未敢有什么动作,就是抱怨了两句北境的太医无用。
他点点我的头,笑着说我娇气,转头就给我请来了一个南国的大夫。
我一开始赌气不要,后来这大夫开出的药方治好了我每月月信的腹痛,才得以留下。
喝完药,我擦擦嘴:「陈大夫医术精湛,不过短短几日,我的病就已经好了不少了。」
赫连洵把玩着一支步摇,顺势插到我头上:「你说好,那就让他常伺候着。」
我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殿下这话说的,倒像是妾身恃宠生骄了。」
确实是恃宠生骄,所以最近赫连洵的一位宠妾慕容青青看我很不顺眼。
慕容青青本来是贵妃赐给赫连洵的,由于兄长在老皇帝面前做事,所以她在赫连洵面前也十分得宠。
自从我分了宠,老皇帝又赐死了贵妃,慕容青青便视我如眼中钉。
我暗里向赫连洵抱怨,语气半真半假。
赫连洵也漫不经心地笑:「公主手下的人个个骁勇,还收拾不了一个女人?」
我心里一紧,知道他是在暗示我。
周勋他们只是作为我的护卫,留在我身边,却已经让赫连洵不满了。
形势比人强,我立刻软声。
「那些人不过是南国寻常的兵卒罢了,殿下今天既然提起来,妾身还要讨个恩典呢!」
「哦?什么恩典?」
我的手指在他胸口画圈:「慕容侧妃身边的人都是北境精锐,未免妾身受人委屈,还请殿下好生操练一下妾身带来的兵卒。」
「爱妃舍得?」赫连洵笑看我,目光却格外锐利。
我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赫连洵却已然朗笑。
「区区小事,公主放心就是。」
6
周勋他们去练兵场之前,我召见了周勋一次。
他对我十分恭敬,浑然不见当初的轻慢。
刚定下我去和亲时,可能是出于愧疚,父皇拨了很多人护卫我的安全。
我全都拒绝了,只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要周勋做护卫长。
周勋是左相亲侄子,左相膝下几个儿子皆早夭,故而对这个侄子格外看重。
周勋凭着左相的荫庇和武进士的身份,顺利地进了兵部做事,前程不可谓不光明。
眼下我把他要来南国,无异于绝了周家的青云路。
但我一定要他来,没了指望,左相才不会有精力蹦跶,长姐的路才会更顺利。
父皇显然为难,周家人丁凋零,并不用担心来自他们的阻力,但是左相毕竟辅佐他登基,他总有几分不忍。
他试图劝我:「左相于朕而言如半师一般,安宁,朕不能不顾及左相。」
我低眉垂首不说话,这点子起于微末时的情谊,我父皇能铭记半生。
但他也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两个女儿的婚事,我长姐跪求出兵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丝毫触动。
很难说他是重情,还是无情。
我倔强地跪在殿内很久,一直到左相求见。左相显然已经听说了我的要求,进门便对我一顿痛斥。
「陛下对两位公主宠信过甚,才由得她二人任性妄为!」
「身为女子,以端庄贤惠为要,能舍一身靖胡尘,才是大家之举!怎能以此任意妄为?」
这只老狐狸,眼见如今被我踩着了尾巴,便急着跳出来。
我默不作声,却在他言语辱及长姐时猛然起身,一头向盘龙柱撞去!
7
父皇没料到我如此决绝,他是真的怕了。
他只有这两个女儿,我若是死了,和亲之计必然不成。
周勋就这样被我弄来了护卫队。
他素来看我不顺眼,却在处理墨叶檀那件事之后,对我多了几分顺从。
就如眼下他单膝跪地,姿态恭敬:「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我示意他起身,直入主题:「周将军,你应该知道,明日你们便要动身去北境的练兵场了。」
周勋面色不变,朝我点头示意:「末将知道,多谢公主一片苦心。」
我吹开碗中茶叶,这茶是赫连洵从南国弄来的,我偶然在他那儿喝到,赞了两句,他便叫人都给我送了过来。
其实他会错意了,我本是打算借口茶叶好喝,多往他那儿跑几趟。
不过这茶确实也不错,我喝了一口,放下茶碗:「你明白就好。」我停一停,目光投向望不见的远方:「南国气候湿暖,往年这时候,很多人都要犯湿病了。」
「公主……」周勋欲言又止。
「本宫不过一时感慨,说来倒是北境气候干爽,少有阴雨。」
周勋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正是如此,末将初来北境时亦曾水土不服,肌肤皲裂饱受折磨。」
我微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远离故国,更应善自珍重。」
手里的一包药粉被我递出去:「若有不测,或可一试。」
周勋没再沉默,也没任何犹豫,他只是冲我抱拳作揖,然后大踏步离开。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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