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凤行 作者:九鹭非香

第七章

石洞中一时静默,沈璃别过头岔开话题:“说来,苻生他们为何会知道我们到了此地?以你的身法,定是没有人跟得上才是。”

行止摇头:“若我猜得没错,他们并非来找我们的……”

沈璃一惊,来这大雪之山,他们莫不是冲着那些奇珍异宝而来?不过也不对啊,若是想要那些宝贝,怎么会打到这个偏僻的石洞来。唯一能解释的便是,他们的目标是金娘子。沈璃眉头一皱:“我们落下来时,你留金娘子一人在上面挡住苻生,她不会有事吧?”

“倒是不用担心她,别的不说,若论逃命的本事,她自是一等一的好。”

“哎呦,奴家这才想下来救人呢,便听见神君这么说人家,真是好生让人伤心啊。”娇媚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沈璃抬头一望,上面的石头仍旧密封,但她的声音却像是只隔了一层纸一样,清晰无比,“奴家不依,神君得与奴家道歉才是,不然,奴家就不救你们出去了哼。”

行止琢磨了一会儿:“如此,我便不道歉了。你自回去吧。”

沈璃听得一瞪眼,金娘子在上面笑开:“哟,敢情神君这是还想和妹妹呆在一起呢,这我可更不依了。”言罢头顶倏地破开一个大洞,黑糊糊的通道直接通向上方,“快出来。”这三字说得又快又急。

行止会意,身形一闪,将沈璃的腰揽住一旋身便飞上了通道。上面正是金娘子的那个石室,她站在石床边,行止与沈璃一跃出,她双手结印,一道金光封在洞口之上,贴着石壁滑了下去,只听有无数尖细的尖叫嘶喊在下面吵闹着,撞击着那道金光,意欲逃窜而出。待金光一阵大盛,所有的声音消弭无际。

金娘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叹道:“总算是把这些家伙给封住了。”她转身来看行止与沈璃,眼角暧昧的一挑,“你们在下面,没有被它欺负吧?”

沈璃清咳一声,拨开行止还揽着她腰间的手,正色道:“神君一身神气清正,这些邪念自是无法造次。”

金娘子听罢,眉眼一耷:“没有啊……”听语气像是失望极了。

她到底……在期待他们在下面怎么被她的那些邪念折腾……沈璃默默的抹了一把冷汗。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金娘子眼睛倏地一亮:“昨日怎么治……”她话刚开了个头,行止眉头一皱,沉声一喝:“小心!”

金娘子一转头,只听身后一声凄厉的嘶叫,刺得她耳朵生疼,不经意摔倒在地,于此同时,一团黑气猛的自通道之中冲出来,穿过金娘子身边,箭一般往外穿射而去。留下了一串女子尖细而猖狂的笑。

“这下可糟糕了……”金娘子捂着耳朵瘫软在石床上,沈璃忙过去扶着她,听金娘子细声呢喃,“这不可能啊,它哪来的力量冲破封印……”

行止静默,复而开口:“许是吸食了我们心里的那些情绪与欲望。”

金娘子抬头望他:“神君,敢问你的欲望是有多强大啊!这可害苦了奴家啊!”

“既是我的过错,我帮你将其追回便是。”

行止这话音一落,金娘子忙道:“可别!奴家自己去就好,你们摸不出它的脾性,回头再中了它的招那不是亏大发了。”

沈璃皱眉:“方才那到底是何物?我见它那尖利的声音好似对你伤害极大。”

“奴家好歹也往里面扔了万把年的脏东西,时间久了,它自己也能凝出一个形状来,倒有些类似于一个奴家的影子。因是从奴家身上分出去的东西,所以它对奴家的弱点自然是极其明了。”

“如此说来,你岂不是更不能与她对阵。”沈璃道,“这祸是我闯出来的,当由我去收拾。”

金娘子转过头,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摸在沈璃脸上,眼波似水:“好妹妹,你怎生这般有担当,真是太让奴家心动了。”言罢,她一撅嘴便往沈璃脸上凑,可还未贴上,行止一把将沈璃拽开,让金娘子扑了个空。行止皮笑肉不笑的一勾唇:“好好说话。”

金娘子撇了撇嘴:“它了解我,我自是更了解它,不过是我扔下的东西,还真当奴家收拾不了它么!”她理了理衣衫,自石床上下来,“不过那东西能蛊惑人心,将人其心中欲念与邪念勾引出来,然后不停吸食,以壮大自身。在下面的时候,你们定是中招了吧。”她目光在两人身上暧昧的一打量,沈璃被她看得脸颊一红,扭过头,不自然的咳了一声,金娘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就这点来说,它倒是极为麻烦的一物,为防它害人,奴家得尽快将它捉回来。”她摆了摆手,“奴家这便告辞啦,二位保重啊。”言罢,她身形一闪,走得极为果断。

沈璃一声“等等”尚未唤出口,便见室内又是一道金光,金娘子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啊,方才忘了说,最后一次治疗的时间快到了,想来上一次治疗神君已经代劳了,那么这次便再劳烦一次吧。治完之后,妹妹的身体或许会昏睡一阵子,待醒来之后五感定能恢复无虞,至于法力则要依靠每日打坐吐息,慢慢找回。”她冲沈璃眨了眨眼,“最后一次哦,可别浪费。”

一阵风声,沈璃望着金娘子消失的地方抽了抽嘴角,这家伙的邪念和欲望哪像是被剥离出去的样子啊!这分明是在赤果果的暗示啊!而且说完这么一句暧昧的话就跑,你不觉得自己很没有责任感吗!

沈璃转头看行止,本欲谈谈正经事,但见行止捏着下巴,一脸正色的打量着她,点头道:“说来,确实要开始最后一次治疗了……又是石头上么……”

“你就不能正经点!”沈璃耳根红着,沉声呵斥,但却喝得行止一笑:“王爷,敢问,行止哪句话不正经了?”

沈璃一默。正尴尬之时,洞内又是金光闪过。沈璃犹如惊弓之鸟:“还想作甚!”

金娘子一脸受伤:“哎不过是转了个眼……妹妹……妹妹怎生如此对奴家?”她一双眼波光潋滟,看得沈璃扶额:“不……一时没控制住,对不住……”

“奴家是想来说,我去捉这邪念或许会花些功夫,先前来找麻烦的那个叫什么苻生的人啊,你们回头还得去找他算账是吧,若找到了他,记得先将奴家的内丹拿回来啊。”金娘子说得委屈,“那日你们掉下去,奴家心里着急,一时不查,被他的人找到内丹,然后抢了去,虽说这内丹奴家要不要都没关系,但凭什么白白给了他……”

“苻生拿了你的内丹?”沈璃正色,打断她的嘀咕,沉声呢喃,“他为何要你的内丹?”

“奴家也不知。”金娘子摆了摆手,“这次当真不说了,再晚可就让那东西跑远了。”

金娘子又风风火火的走了,沈璃在石室下听了行止于她说过的事后,知道苻生此人做事必定是极具目的性的,他此时拿走金娘子的内丹又与之前哪些事情有联系,又牵扯到他哪些企图……

见沈璃眉头越皱越深,行止伸出食指在她眉心揉了揉,道:“这些现在想不出来便罢了,回头自会知晓,当务之急,当是将你的身体治好。”

沈璃身体微微一僵,但治疗却是不能不做的,她点了点头,然后背过身,慢慢退了衣裳,饶是方才行止已经在下面将她看了个完全,但换了个地方,重新毫无隔阂的相对,还是让她有些羞耻感,褪去衣裳后,她没敢转身,只轻轻遮掩着胸部,侧头用余光看着后面:“可以开始了……”

行止此时却尚未褪去衣裳,只看着她的后背,目光微凉。

指尖在她背后的皮肤上划过,让沈璃不由自主的微微战栗,她蹙眉,奇怪回头:“怎么?”

行止摇了摇头,收回指尖,似无奈一笑,道:“心疼了。”

这三个字听得沈璃微怔,她嘴角动了动,最后却只将头转过去,没有说话。

带着微微寒意的手臂从后面将她拥入一个凉凉的怀抱,像昨日那般肌肤相贴,如此清晰的感受着对方心跳:“沈璃。”他在她背后轻声道,“我欲护你一生安乐无虞,你可愿意?”

沈璃沉默了许久,只一声叹息:“先治伤吧。”她道,“只是这次,千万别再……我有点原谅不了自己。”

行止在她耳边轻笑:“你当我是什么急色之徒么?你心有不愿,我自是不会强迫。而且……昨日你那般逞强,现在身体应该还不舒服吧。”他这话说得沈璃脸颊一红,想到昨日那些细节,沈璃只觉脸都要烧起来了,行止的唇齿落在她颈边,咬下去之前,他道,“身体的欢愉是其次,我想要的,是让你满足。”

明知不应该的,可在行止的唇触碰皮肤的那一瞬,沈璃心里仍旧是起了异样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喜欢他,身体就有多渴望他。

治疗完毕,当帮助沈璃疏通经络的法力回到行止口中时,沈璃只觉浑身霎时被抽干了力气,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睡过去之前,沈璃挣扎道:“我该……回魔界……”

行止抱住她瘫软下来的身体,静静立了一会儿,然后才将她放到石床上,为她穿好了衣服,他摸了摸沈璃的脑袋:“我知道你会生气,但如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回魔界了。”

沈璃再醒来的时候,只觉身边皆是和风祥云,她揉了揉眼,视觉在。耳边有风声划过,听觉在。感觉到自己被人抱着,触觉在。鼻尖身边人身上淡淡的香味,嗅觉在。她一舔自己的掌心,出过一点薄汗,微有些咸味,味觉也在!

“行止。”她微有些亢奋喊了一声,身边的人轻声应了,她畅快一笑:“五感总算是全部恢复了!”

行止被她的情绪感染,也微微眯起了眼,又听沈璃道:“余下时间只待静心打坐,不日便可恢复法力,适时我必当替魔界与自己,讨回苻生那笔账!”她话音一落,行止唇边的弧度微敛,他道:“我替你讨回可好?”

沈璃一愣,肃容摇头:“他设计害了魔界,又折磨于我,这笔仇我要亲手来报。”

行止争辩道:“他意在墟天渊,乃是我留下的祸端,自是当由我去料理。”

沈璃奇怪:“这并不冲突啊,我们对付的是同一个敌人,我要自己报仇并非是不让别人帮忙,你若想去,咱们联手便是。”

行止默了一瞬:“我是说,只有我去。”

沈璃这才觉得不对,眉头一皱,问道:“这是哪儿?”

“快到南天门了。”

沈璃皱眉:“你带我来天界作甚!我不是说回魔界么?”说着她挣扎着要离开行止的怀抱,却倏尔觉得浑身一僵,霎时动弹不得。她大怒,“你到底要干什么!”

“天外天有自成的结界,外人皆不得入,里面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在那里等着,待我料理完所有事情,自会放你出来。”

沈璃声色微厉:“你要软禁我?”

行止看了她一眼:“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我便是软禁你。”

“荒谬!”沈璃呵斥,“你当真疯了不成!”

行止不再说话,待入了南天门,守门侍卫见了他,正欲跪下行礼,但见他怀中抱着的人,一时竟看得呆住,两名侍卫忙上前拦道:“神君!神君!这是……碧苍王?”

沈璃正在气头上,喝道:“自是本王,还不让你们神君清醒清醒将本王放下!”可话音未落,她只觉喉头一紧,行止竟是连嘴也不让她张了啊!

真是好极了!

一名侍卫像看呆了一般呢喃自语:“竟还真给找到了……”

另外一名狠瞪了他一眼,他会意,立马转身往天君住处跑去。另一名侍卫则拖住行止道:“神君,神君,这可是要回天外天?”

行止不理他,迈步便走,侍卫忙唤道:“神君留步啊!前些日子因你在下界……呃……在东海处行事……稍激,天外天有所松动,神君此时回去怕是不好……”

天外天松动?

天外天松动必定是因为这唯一的神遭到了天道制裁……沈璃怔愕的盯着行止,这家伙到底在东海那里做了些什么!原来他之前身上带伤,竟是天道力量的反噬么……

行止前行的脚步一顿:“可有伤人?”

“只是零星落了点石瓦下来,在天界并未伤人,只是天外天石瓦甚重,将九重天砸出了一些小漏洞,落到下界,幸而只砸入深山之中,并未伤及下界黎民。”

便是几块瓦石就如此让人心惊胆颤……

沈璃暗自咬牙,面对这样的现实,如果她还耽于自我感情,那未免也太自私了一些。

“嗯,事后我自会找帝君商量,你自去守着天门吧。”行止淡淡落下这话转身欲走,那侍卫还要开口阻拦,便听见天边传来一声高喝。

“神君留步!神君留步啊!”天帝竟未乘御撵,独自承云来了南天门,他下了云,看见行止正抱着沈璃,重重的叹了一声气:“神君啊!你这是!你这是……何必!”

行止静默,在天帝身后,天界数百名文武官将踏云而来,一时在南天门前挤满了,大家皆是看看沈璃又看看行止,再互相望几眼,每人面上皆在叹息,心里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子,将沈璃里里外外骂了个遍。

他们的神情沈璃怎会看不懂,易地而处,她只怕也得在心里唾弃这两人一道吧,儿女私情焉能与大道苍生比重?而在这种环境之下,行止却是一笑,悄悄对沈璃道:“沈璃,你是不是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当‘祸国妖姬’这种角色的一天?”

沈璃一怔,只想叹息,这种情况还开得出玩笑,行止神君……你倒也是个人才。

众人见行止如此,皆是面容一肃,场面安静下来。其中以天帝为首,他双手置于身前,抱拳躬身一拜:“望神君怜三界疾苦,苍生不易。”

天帝身后百官俯首跪下,伏地叩首,其声如浪,涌入行止耳朵。

“望神君怜三界疾苦,苍生不易!”

在这种声讨之中,沈璃动不了,说不出话,而行止也静默无言。

沈璃看着跪下的仙人与躬身的天帝,这些仙人素日里谁不是一个赛一个的骄傲,如今他们肯如此恳求行止,想来,他们也是拿出不办法了吧。沈璃不知行止看到这一幕是怎样的心情,她在心里苦苦笑开。

行止,你看,若是在一起,没人愿意祝福我们的。

就算这样……你还要去冒险吗?

南天门上,气氛凝重,仙人们齐刷刷的跪了一片,行止也未开口让他们起来,只抱着沈璃,笑道:“三界疾苦我知,苍生不易我也知,只是行止如今却还未曾危害苍生吧?众仙家以未曾发生的事论行止的罪,实在不该。”

有心急的仙人抬起头来,微怒道:“神君前些日子在下界以止水术冰封东海十天十夜,违逆天道,以致神体受损,天外天已有所松动,瓦石覆下,穿九重天而过,落入下界,虽未伤人,却已至万顷山林被毁,连绵大火在人界山中烧了整整半月!累数百山神土地连日施法灭火,敢问神君,此事可否论罪!”

冰封东海十天十夜!

沈璃愕然,他当时真失去理智了不成!

行止默了半晌:“此事是我的过错,理当论罪。”

那仙人又道:“想来神君也并非时时能控制住自己情绪,这一次便罢,好歹是让人劝住了。下一次会不会又出何意外?神君今日寻回碧苍王,且将她带走,岂非悬一祸患于三界之顶,敢问神君,让苍生如何能安!”

行止目光微凉,天帝见状,忙道:“神君休怪,勿元仙君素日便是这火爆脾性,说话太冲,望神君息怒,只是神君……勿元君说得并无道理,还望神君三思。”天帝一开口,跪着的百官便也跟着道:“望神君三思。”

沈璃便与他们一同望着行止,行止望着众人,声色薄凉:“此间事,乃是我的过错,与碧苍王沈璃无半分干系。还望众仙家不要胡乱指摘。再者,行止有错,但却只错在妄动神力,违逆天道,却并非错在心属一人。”

此话一出,众仙人立时有些嘈杂,听行止这话,他这是打算一意孤行啊!

果然,行止像是没听到他们的议论一般,目光盯着天帝,语气果决,道,“此次天外天松动,稍后我自有补救之法。人界山林烧毁,我也愿承担责任。唯独沈璃,我一步也不会退。”他垂下眼眸,看着怀里愣愣看他的沈璃,一瞬间,有些不由自主的软了目光,“且不论你们,便是她,也不能说不。”

简直霸道得蛮不讲理。

“若有不服者。”行止抬头,勾唇一笑,“借碧苍王的话,尽管来战。”

嘈杂尽消,一片寂静。

行止便在众人怔愕的目光中,将沈璃带回天外天,无人敢拦。

天外天上,星辰漫天,神明居住的地方沉淀着万年不破的肃然与安宁。

行止把沈璃放在他自己的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之后,行止望着沈璃,难得苦笑抱怨:“动不动就拿三界苍生来逼我,这三界苍生,有何人受桎梏如我。”

沈璃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行止会意,指尖稍稍一动,沈璃喉头一松,她开口道:“你立于最高处,受苍生爱戴,得天之大力,这三界,又有何人受供奉如你。”沈璃道,“哪有便宜都让你占了的事。”

行止一笑:“我不过是抱怨一两句罢了,这也能讨得你教训。”

沈璃看了他一会儿,正色道:“在魔界,我未曾干过粗活重活,吃的东西,穿的衣裳,皆是人家供上来的,我没有别的本事,独独武力强大,能让人家继续供着我的理由,好似只有靠出卖武力,护得魔界平安,让干了粗活重活,心甘情愿供着我的人,安生的活下去。”沈璃一顿,“行止神君,或许每个人都有生而该做的事。这是责任,也是使命。”

行止看着她,唇边的弧度没有还是那个样子,但眼中的光彩却微微黯淡下来:“你道我不知晓这个道理么。”

沈璃闭了闭眼,清理了眼底所有情绪:“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渴望与你在一起,像在那个小院里,坐在葡萄藤下,晒晒太阳,吹吹小风。我那么喜欢你,恨不能把自己的血肉全都融进你的身体里去,恨不能每时每刻都与你呼吸交缠。行止,你不知道,沈璃有时候,因为喜欢你,都快变成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模样了。”她每一个字说得都那么认真,但每一个字都被她刻意剥离了情绪:“我知道我此一生,再不可能如此深爱一人,但是,我也更明白,感情并不是我活着的全部理由。”

“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你也有非承担不可的责任。所以,行止……”

“不是全部理由,那至少是你活下去的其中一个理由。”行止打断沈璃的话,他笑着,摸了摸沈璃的头,“对我来说这便够了。”

他起身欲离开,并不想再听沈璃说下去,只强势道:“我的责任我自会承担,而你非做不可的事,我也会替你完成。所以你不用再琢磨使命责任这些东西,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你若什么都帮我做了,那还要我来干嘛。”沈璃微微有些动怒,行止的声音也凉了下来:“你法力未恢复,什么事也做不了,先乖乖躺在这里,好好养好身体再谈其他。”

“我法力恢复了你便将我的银枪还我,然后放我回魔界?”

行止一默:“不放。”

“岂有此理!”沈璃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行止如此专横,登时大怒,“我做什么为何要你来同意,我……”

“我会心疼。”行止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会心疼你。”沈璃一怔,炸开的毛立时像焉了一般被顺了下来,行止接着道,“所以,那些危险的事都交由我来,你只需好好呆着我便自能安好。”

沈璃神色一软,微带叹息:“行止……沈璃并非供人把玩的雀鸟,不能囚在牢笼里。”

行止离开的脚步一顿,回头望了沈璃一眼:“你如此一说……”他手一挥,数十根冰柱自地中冒出,直插屋顶,将他睡榻之处生生变成了一个囚笼,把沈璃囚在其中。看着沈璃愕然的目光,行止一笑,“左右你也是生气,这样却能让我安心一些。”他指尖一动,让沈璃行动恢复自如,“饭食我待会儿会送来。”

当……当真是个混账东西!

行止是打算一意孤行到底。沈璃被囚了三天,行止每日都送来饭食,但其余时间他都很忙,连话也不能陪沈璃多说两句转身便要走,沈璃知道,他要巡着整个天外天走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哪里松动了,没有行止在旁,沈璃倒也能安心打坐调息体内气息。天外天灵气充裕,给了沈璃意外的帮助,不过三天下来,沈璃身体里的法力便恢复了六七成。而且这六七成的法力更比以前精纯不少,这只是让沈璃欣喜不已,但一直被关在囚笼之中,让她空有一身武力却无处施展。

想到她走之时魔界的状况,沈璃有些叹息,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魔君的伤有没有好,都城坏掉的防备壁垒有否修好,嘘嘘和肉丫在王府里生活得如何,先前知道她的‘死讯’他们必定极是伤心,如今她被行止找到的消息应当传回了魔界,他们应该心下稍安,但是见不到面,始终还是心有牵挂吧……

沈璃又是一叹,却听一个略带急促的脚步声向这方走来。

不是行止,行止从来都是不徐不疾的,沈璃眉头一皱,登时戒备起来。

女子婉约的身形闯入沈璃眼眸,幽兰走的气喘吁吁,终于看见沈璃,她脸上一喜,但见沈璃身前立着的数十根冰柱,脸色又是一白。沈璃皱眉看她:“你来作甚?”

幽兰两步上前,对沈璃道:“帝君欲对你动手,我来带你走。”

沈璃奇怪,皱眉不动,幽兰见状,上前两步道:“昨日我不经意路过帝君寝殿,但闻他与几名武将相商,今日设计引行止神君去下界,而后让人上天外天喂你吃腹心丹。”

“那是什么东西?”

“此药能令服食者魂飞魄散但身体却完好无损,且它在服食者死后会占有这具身体,并按照主人的指示来行动,帝君想将你杀掉,然后把你的身体变成傀儡。”幽兰急道,“算算时间他们应当快来了,但……这,这冰柱该如何是好!”

沈璃一默:“有两个疑问,其一,天外天不是有结界么,你们如何上得来?其二,我为何要信你?”

“天界帝王一脉有上古时期神明所许的通往天外天的资格。那几位将军皆是我叔父,与我一样有帝王血,所以能上得了天外天。至于信我……”幽兰一顿,倏尔垂了眉目,“王爷,若你看过神君那副样子,便不会再有如果你不在,他就会好起来的想法了。我只是……不想让情况变得更糟。”

沈璃一默:“劝住他的人,是你?”

幽兰目光微哀:“是神君,心死了。”她轻轻叹息着闭上眼,仿似不忍,“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一日不停的在东海之上徘徊,这世上最接近天的人,就像被上天抛弃了一样。只会无望的寻找和等待,不过幸好……”她抬眸看了沈璃一眼,眼底还藏了几分别样情绪,“幸好王爷安康。”

沈璃垂眸,回忆起那日海边相遇,行止的心情,怕是她这一生都难以体会吧……

沈璃深呼吸,道:“你退后。”

幽兰依言退后,只见沈璃探手握在其中一根冰柱之上,她掌心霎时蹿出一条烈焰,绕着冰柱而上,但烈焰之后,冰柱只是稍稍落了几滴水珠下来,并未融化。沈璃皱眉,幽兰道:“这必定是神君以止水术凝出来的,寻常火焰根本奈何不了它。”

沈璃一哼:“谁道我这是寻常火焰。”言罢,她握住冰柱,掌心通红,沉声一喝,被她握住的那根冰柱霎时冒出白烟,不消片刻冰柱一软,沈璃一脚将它踹断,从缝隙里挤了出来。

看着掌心冒出的寒气,沈璃甩了甩手:“这止水术确实有些本事。”便是行止随手一挥而就的东西就如此难化,若他较了真,那岂不是得一直被关得死死的。

“走吧。”沈璃道,“天界的将军寻来都还是小事,若行止回来那便是当真跑不了了。”

与幽兰一同走入天外天的大殿之中,沈璃鼻尖倏地一动,她蓦地侧头一看,登时脚步一顿。

在前方急急带路的幽兰听见沈璃脚步声渐远,她回头一看,见沈璃失神的往大殿中间而去,而在那大殿之前立着一杆红缨银枪。幽兰见过,那是碧苍王的枪,只是……这银枪不是断了么,当初虽听行止神君强行自魔君手里要了过来,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将这枪修好了,还放在天外天的大殿之中。

银枪与沈璃仿似有所心联,沈璃每靠近一步,银枪周身便散出激动的嗡鸣,犹如在恭迎自己的主人。

沈璃在银枪跟前立了一会儿,细细打量看了它许久,倏尔一笑,探手便将枪身握住,如同数万次与它共赴厮杀时一般,银枪在手中一转,杀气搅动天外天肃静的空气,枪尾“锵”的一声,插入坚硬的石板之中,卷起的气流激荡而出,撩起殿外幽兰的发丝与衣袍。

幽兰愣愣的看着大殿中的女子,见她唇角含笑,手中银枪嗡鸣,泛着寒光的利刃似乎在吟诵欢歌,沈璃那一身将王之气刺目得让人不敢逼视,但也正因如此,才过分美丽。

这才是沈璃。

握着枪,挺直背脊,仿似天塌了也能靠一己之力顶起来的碧苍王。

“好伙计,我还以为再无法与你并肩而战。”沈璃轻抚枪上红缨,然而感慨不过在她脸上出现了一瞬,她敛表情,轻声呢喃道,“日后还是得劳烦你啦。”言罢,银枪在她手中化为一道光芒,转而消失不见,她迈步走向幽兰,步伐愈发坚定:“赶快离开。我不想与你们天界的人在这种时候动手。”

幽兰一愣,连忙带路,走了一段距离,倏地感觉到空气中有几许气息躁动,看样子是天界的人找来了。幽兰回头望沈璃,有几分怔然,是她的错觉吗,为何她觉得,如今的沈璃好似比先前更敏锐了不少。

沈璃与幽兰屏息躲过那几名将军,自出口踏入天界。

自上次遭袭之后,天界的戒备确实严格了不少,但这些警卫还不足以察觉到幽兰与沈璃的行踪,他们直奔南天门而去,路经一处,沈璃往下一望,不经问道:“在那之后,天界可是又曾遇袭?”

幽兰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霎时明了:“王爷不记得了吗,那是拂容君的住所啊。”

沈璃微怔:“拂容君?他的住所如今为何变成了这幅德行?”只见院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炸过,地上有一个大坑,院里的红花绿草颜色尽褪,像是被什么东西洗过一般一片苍白。

幽兰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但言语中又有几分感慨:“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自小便没做出什么值得家人骄傲的事情,这一次,在知道魔界的墨方将军……唔,现在已不能叫将军了吧。知道那个人死后,我这弟弟有几分发了狂似的,身中灵力爆发,把自己的院子炸了。他灵力极纯,竟是将花草也尽数净化。此后他晕了许久,后来又知道了墨方叛变的消息,整个人沉默了不少,也不让人打理院子,所以才有了你看到的这幅模样。”

没想到这拂容君却还是真心仰慕墨方的,沈璃有几分惊叹,而且……他的法力竟当真如此纯净,原来此前他夸耀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倒还真不是吹牛。

沈璃也没有多想其他,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

行至南天门,幽兰先与沈璃藏在暗处,幽兰道:“神君现在应当人界忙碌,你若要去找他,往东走。”

沈璃摇头:“我要回魔界。”

幽兰一怔,随即明了沈璃的意思,她眸光微暗:“我虽不清楚你有什么坚持,但若可以,幽兰希望你们可以一起去面对。”沈璃静默,幽兰对她行了个礼,“我先去将守门侍卫引开,待寻得机会,王爷请自行离开。”

言罢她迈步出去,不知对那两名守门侍卫说了什么,引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去,不过眨眼的时间,沈璃身形如风,转瞬便跃下南天门,消失在层层云海之中。

幽兰知她离开,并未回头,目光放得又高又远:“刚才那方的动静好像是我看错了。”她道,“像一场梦。”

穿过两界缝隙,再踏入魔界之中,沈璃只呼吸了一口魔界的空气便立时皱起了眉头。

自行止重塑封印之后,墟天渊不再溢出瘴气,魔界气息日益干净,而今日一嗅,这空气竟比之前恶浊更甚。想来也是,行止先前遭天道反噬,由他神力所系的天外天落下砖瓦,因他而成的墟天渊自然也不能幸免,想是封印必有所松动吧。

魔君此时必定极为头痛吧……

沈璃转而想起先前行止与她提到的苻生的目的,那家伙在打墟天渊的主意,他若是想破开封印放出妖兽此时岂不是大好时机!

如此一想,沈璃登时觉得片刻也耽搁不得了,驾云径直向魔宫而去,然而未入魔宫,沈璃又顿住了身型。

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行止先前的话语,魔君给她的碧海苍珠,魔君又教她与碧海苍珠相抵对的能力,魔君还有事瞒着她……饶是沈璃心性再如何坚定,在这一系列事情面前难免产生了几分怀疑。

但在她游移不定之时,忽闻一声惊呼:“王爷!”

魔界的士兵警戒性总是比天界士兵要高上许多,岂有任人立在头上这么久而不察的道理。沈璃往下一看,是军中的义晟将军,因着他的一声呼唤,所有人皆抬起头来,看见沈璃,众人一时嘈杂开来,最后,却不知是谁带的头,单膝跪下,颌首叩拜,行的是魔界军中最高礼仪,众士兵皆随着他放下兵器俯首于地,颌首一拜,大声道:“恭迎王爷凯旋!”

“恭迎碧苍王凯旋!”

沈璃并未胜利,在先前与苻生那一场战斗中,她可以说是惨败,折了大将,搭上自己,若无叛变了的墨方相救,若不曾遇见徘徊在东海的行止,她怕是早就死了。但她却理解将士们口中的“凯旋”,这个“凯旋”不是给她的,而是给在将士们送给魔界大军的。不知对多少士兵来说,这个从不打败仗的王,是他们心中的信仰,沈璃的存在之余他们,便像是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沈璃若死,伤的不仅是魔界的实力,更是军队的士气。

而今她归来,对魔界来说便是大喜,她平安,便是胜利。

沈璃落在地面上,一拍义晟的肩,让他起来。

大家许了她太多期望,而这些期望,便是她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守着在魔界疆土的理由。

“都起来!”她扬声一喝,“速归各位,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众人领命,沉声答“诺”声入云霄,沈璃不由唇角一勾,又回头扶起仍旧跪着的义晟,打量了他两眼:“军中可好?”义晟被沈璃扶了起来,素日来没什么表情的脸此时却有些难耐的激动:“回王爷,一切安好,只是,大家都在等着你回来。”

沈璃点头,笑道:“我回来了。”

义晟却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沈璃微怔:“怎么?”义晟默了许久,才道,“此前,传来王爷战亡之消息,是属下将其报上天界,彼时行止神君恰好在旁,我当着他的面,赌咒发誓说王爷战死,否则,甘受雷劈……”他似身子一软,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沈璃,哭笑不得道,“王爷,你这可是害苦了属下啊!”

沈璃闻言,倏尔大笑:“若行止当真要降雷劈你,我替你受了!”

义晟忙道:“王爷才回,需要静养,这雷,我来挨,我来挨便是!若能得几记天雷便换回了我魔界碧苍王,义晟甘愿多受日日皆受雷劈!”

沈璃敛了脸上的笑,只沉沉的拍了拍他肩膀:“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有要事与魔君相商,先走了。”

不管魔君是什么打算,不管他这些年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对待她,沈璃心想,能治理出让大家都心甘情愿为魔界付出的军队,这样的人,怎会对魔界不利,又怎会坑害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敲响魔君寝殿的大门,沈璃在外面静静等了一会儿,忽闻里面咳嗽了两声,才道:“何事?”

这个声音她从小听到大,但今日,这声音里却多出了许多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这一瞬,什么阴谋猜忌都被沈璃抛在了一边,她推门进去,熟悉的绕过屏风,走到里榻,看见卧在床上的魔君,沈璃神色一痛:“怎么伤还没好?”

看见沈璃,魔君立时从床上坐起身来,因太过激动,又狠狠咳了两声。

沈璃在他床边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魔君探手将她手腕拽住,捏得那般紧,像害怕她跑了一样:“阿璃,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他边咳边道,“师父一直相信你还活着。”

沈璃在这一瞬便红了眼眶:“师父……徒儿不孝……”

魔君摇头:“回来……咳!回来就好。”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沈璃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询问:“上次受的伤怎么还没好?”

魔君摇头:“不过是近几日累了……”他话未说完,握住沈璃手腕的手倏地一僵,而后将沈璃的衣袖推上去,把住沈璃的脉,没一会儿,他一声叹息,语气中情绪难辨,“那颗珠子……终是被你全然吸纳了。”

沈璃拍抚她后背的手微微一顿,声色微沉:“师父,沈璃有事要问。”她琢磨了一番语言,“此次遇险,阿璃有幸得行止神君相助,而后另有一番奇遇,助我疗伤的那位高人说,这颗碧海苍珠更像是妖的内丹,而师父你教我修习的法术灵力皆与这碧海苍珠相克,师父……”

“你既已知晓这么多,事情也进行到如今这一步,我便不该再瞒你。”魔君闷咳两声,“你将我扶到书桌旁,我们换个地方聊。”

又是那个书桌下的传送法阵,像上次魔君将碧海苍珠给她时一样,法阵将两人送到寂静如死的神秘祭殿之中,殿中高台上供奉着的珠子已经不见,魔君推开了沈璃,不让她继续搀扶,她缓步上前,取下了面具,变幻身型,恢复成了女儿身。

高台之前,她静静立了一会儿:“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久到连我也记不大得细节了,可是,你母亲与我一同在此参拜先师的模样,我却一直记到现在。”

“我……母亲?”

“你母亲比我稍晚三月入门,拜师之后与我同住一屋,每日皆与我同来参拜师父,她性子随和,得师父喜爱,便也时常侍奉师父左右,师父爱炼药,偶尔也会传习她一些炼药制物之术,她天赋聪慧,不肖三年,师父门下便是她承了师父最多本领。这本是一件好事,但……”魔君垂下眼睑,“先师心中尚有他念,炼制之术越高越无法安于现状,最后,他制出一种怪物,而那样的怪物,你已与它们交过手了。”

沈璃声色沉重:“是墟天渊中的妖兽?”

“没错,你母亲与我的师父,正是魔界前任君王,六冥。”

魔君踏上高台,手指轻抹那供奉珠子的祭台上的尘埃,“第一只妖兽成功做出来的时候,身为师父门下弟子,人人皆是高兴激动的,大家都知道,这于魔界军队而言,可是一个大杀器。然而当妖兽陆陆续续毫无节制的被师父制造出来后,场面开始有些失控,在偶尔管辖不当之时,妖兽会将同门弟子拆吃入腹,也有妖兽逃窜出去,伤害魔界百姓。

“朝中抗议之声渐重,然而师父仍旧一意孤行,不停的制造着妖兽。好像真的要如他打算的那般,组建一支妖兽的军队,然后驾驭着这样的‘军队’攻上天界,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拉下来,俯首魔界,以魔族为尊。”

沈璃摇头:“当士兵成了军队的主宰,将军便再无作用,而将军是头脑,士兵是兵刃,没有头脑的军队,不过是一堆杀戮的机器。妖兽只怕更不在那人的控制当中……彼时魔界,定是一片生灵涂炭。”

魔君点头:“适时,不管是朝中还是门派里,皆是反对的声音,然而你母亲却极力支持六冥……”沈璃一呆,魔君叹道,“他们也看到了妖兽的危害,六冥自身法力不足以控制这么多的妖兽,是以他倾其力炼制出比其他妖兽皆强出数倍的妖兽之王,妖兽王诞生之初只是一个小孩,与寻常人家孩子无异,六冥为其取名凤来,着你母亲照顾,令其吸纳天地灵气而长,比之其他贸然出现于世的妖兽,他更像是自然而生的怪物,也因此力量更为精纯强大。

“凤来长得极快,不过三月时间便如寻常青年无异,而谁也不曾料,一只妖兽,竟对照顾他的人产生了爱慕之情。”

沈璃愕然,似有些不敢相信魔君话里背后的意思,魔君眉目一沉:“更没人想到,你母亲也同样爱上了他。”

沈璃怔然垂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微颤着嗓音呢喃:“我是……妖兽的孩子?我是……”她想到从墟天渊里跑出的蝎尾狐的模样,登时眉头一皱,“那种妖兽的孩子……”

魔君默了一瞬:“而后不久,朝中大臣私自通报天界,道出妖兽之祸,天界皆惊,派兵前来,然而适时六冥已造出数千头妖兽,天界士兵亦是惨败而归,最终天帝请动行止神君下界。他以一人之力独战千头妖兽,斩六冥,擒凤来,最后与天界士兵合力将千头妖兽逼至边境,辟开墟天渊,将妖兽尽数封印其中。”

“行止封印妖兽之后,元气大伤,立时便回了天外天,天界军队也迅速撤离,彼时妖兽虽尽数被封,六冥已亡,而魔界却仍旧乱成一团,一派声称要拥护六冥妾室腹中幼子为王,一派决心摒弃六冥一党作风,欲立新主。两派争斗不断,有了长达数月的战争,我知晓六冥一党的作风,若不将他们赶尽杀绝,他日他们必定卷土重来,而其中仍有支持以妖兽之力推翻天界者,我与战场之上立下战功,本是无心,却得几位长老推荐,登上魔君之位。而最后一次见你母亲……

“是在边境之处的战场上,我们将六冥一党彻底击溃之时,他们正谋划如何破开墟天渊,逃进封印之中。而你母亲正在其列。而她此时已近临盆。我私自将她带离战场,寻一草木之处助她生产,彼时我方才知晓,你母亲知晓凤来被封之后,带着你,只身一人前往边境,而到了之后却不得入墟天渊,但知六冥一党人的图谋之后,方才与他们一同,她想去封印之中见你父亲。”

沈璃咬紧唇,握着拳,隐忍着不发一言。

“生下你后,你母亲出血不止,而你体内妖兽之气太重,她知她活不成了,为保你今后不至于被天界魔界之人追杀,她便拼着最后的力气将你体内妖兽之气抽出,蕴化为碧海苍珠。交于我手。最后力竭而亡。她最后的心愿,便是望你一生皆能遨游碧海苍穹,不受身份桎梏,不像你父亲,遭受囚禁之苦。现下想来……这碧苍王的名号,也算是你母亲赐给你的。”

曾经有一个人为了她而付出生命,但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而当知道的时候,时间已经迟了那么多。

沈璃只觉浑身无力极了,她哑声问道:“她现在……尸骨何在?”

“她说要陪着你父亲,但却不让我立碑,怕有人找到,捕风捉影连累了你。我将她葬在墟天渊旁,而今怕是早已寻不到了。”

“墟天渊旁什么都没有。”沈璃在那里战斗过,她声色微黯,“什么……都没有。”

魔君在高台的台阶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沈璃过去。沈璃垂着脑袋走过去坐下,魔君摸了摸她的头:“你自幼与我修习法术灵力,我教你的皆是与你体内妖兽之力相克的法术,我与你母亲一样害怕,若是有一天外人知晓了你的身份,可会憎恶与你?然则你一天天长大,活得那么精彩,我又在想,你是有权利知道自己身世的。先前那次蝎尾狐逃出墟天渊,我心里不想你去,却又想让你去,而后知道你到过瘴气泄露的墟天渊,但却没有被瘴气沾染,我心想,你自制力极好,也是时候将碧海苍珠还给你了。而还给你之后,我却又一直在害怕,你若变成我所不识得的沈璃,我又该如何是好……”

“师父……”沈璃道,“生我是恩,养我也是恩,沈璃怎么可能朝夕之间便不认你这养育之恩了。不管我出身如何,但沈璃就是沈璃,与身份无关。”

魔君摸了摸她的脑袋,静静坐了一会儿方道:“苻生等人约莫是六冥一派的残党,休养千年,他们总算是卷土重来了。墨方之事我已听说,我若不曾猜错,他应当是六冥妾室腹中的那个孩子。我知你重情,但他既已叛变,战场相遇便不能再手下留情。”

沈璃想到那日墨方将她从那个小屋中救出,然而这迟疑不过只在她脑海里划过一瞬,她点头应道:“阿璃知道。”

“另外……行止神君与你……”魔君一顿,察觉到沈璃身形微僵,她一声叹息,“千年来,我一直感激神君当年救魔界于水火之中。当初他提议让拂容君娶你,此前我本也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直到此次拂容君力量爆发,将自己院中草木尽数净化一事传到魔界之时,我方才知晓,拂容君竟有此能力,若你嫁与他,必定日日受其仙力净化,身中魔气尽消。想来行止神君适时虽不知你的身份,但也对你的力量有所察觉吧。”

“他是神君,身上责任太重,若有朝一日他知晓你的身份,恐怕会为苍生而杀你。”

魔君语气一重,沈璃只静静垂眼看着地面:“我想……他恐怕早就知道了。”

魔君一愣,沈璃道:“此前,我爱上的那个凡人行云便是他投胎下界……彼时孟婆汤洗掉了他满身修为,却没洗掉他身为神明的记忆。而在那一世,我随你回魔界之前,为救他命,渡了五百年修为给他。”沈璃一笑,“再是如何将妖兽之力抽干净,身体里始终还是会保留一些气息吧。他那时应该就知道了。”

在魔界是重塑封印时将她带着一起,那时他或许是动了杀她的心思的吧,最后却没能下得了手吗……

沈璃恍悟,原来在那时,行止便有点开始不像行止了,不再只是一个心中只有苍生的寡淡神君。所以那段时间……对她若即若离,忽近忽远……

行止,他也曾那般动摇过啊。

大地倏地一颤,魔君面容一肃,带上面具身形一变,再次化为黑衣冷漠的君王:“震动能传来此处,外面必定有变。”将沈璃一牵,魔君凝了法阵,转眼间回到了他寝殿之中。

还未推门出去,沈璃便觉一股极其浓郁的瘴气弥漫在空气当中,她眉头一皱,便见魔君已率先开门出去。

饶是沈璃见过再多的厮杀场面,此时的魔宫仍是让她惊了一惊,方才还巍峨的宫殿此时已尽数坍塌,亭台屋宇化为灰烬,宫城之中遍地横尸,鲜血如洗。而在不远的地方,一条青色大龙忽而仰天长啸,其声仿似穿透九霄,振聋发聩。魔君似不敢置信一般低声呢喃:“墟天渊……妖兽。”她一咬牙,“竟然逃出来了。”

沈璃心中亦是一惊,这……竟是墟天渊的妖兽!竟从边界奔逃到了都城!而且,若有妖兽逃出,定不止它一头……沈璃手中银枪一现,拦在魔君身前,然而恍然之间,她却看见那龙头之上还高高立着一人,看清他的模样,沈璃拳头握紧,声若地狱修罗:“苻生。”

这一片狼藉又是他所造,这一些族人的性命……竟又丧于他手!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沈璃双目倏尔转为赤红,指甲蓦地长长,没听到魔君的阻止,她未发出半分响动,身形如电,转瞬便杀至苻生背后。一杆银枪举起,直刺苻生后颈。

一枪刺中,只见苻生颈脉破裂,鲜血喷溅,而沈璃却没罢手,但见“苻生”的身影渐渐随风消散,她径直回身,横扫一枪,枪尖划过身后人耳边鬓发,青丝散下,苻生急急推开两步,立于弓起的龙脊之上,笑得阴沉:“王爷功力精进不少。”

沈璃势力未收,银枪挽回,在手中如花绽放般一转,但闻她沉声一喝,枪尾蓦地扎入身下妖龙的头颅之上,横蛮的力量宛如一记重锤,撞于妖龙头顶,将它脑袋狠狠砸在地上,“轰隆”巨响,尘土飞扬,妖龙龙尾乱扫一阵,最后无力垂于地上,巨大的妖兽径直被这一击撞得昏厥过去。

尘埃在沈璃身旁落定,她持银枪立于龙首,鲜红目光如冷剑一般落在苻生身上,与彼时狂乱的红瞳不同,此时她眼中沉淀了狂气,极致理智,而那一身杀气却刺得人胆寒。

枪尾自龙头颅骨中拔出,沈璃以枪尖直至苻生,“上来送死!”字字铿锵,汹涌而出的法力激得苻生微微有些战栗,然而越是战栗他脸上的笑便越是疯狂。

“哈哈哈哈!好!好!碧苍王而今变得如此厉害,当真是我辈之大幸!”他身体似已完全自上次的灼烧中恢复,脸上没有半点被烧过的痕迹。他阴冷的勾了勾唇角,“我今日来,本是为引你回魔界,而你已身在魔界,这当真是再好不过……”

沈璃听得这话,眉头一皱,不知此人又有何阴谋瞥了眼脚下的妖兽,沈璃沉声问:“你将墟天渊的结界如何了?”

“呵,行止神君自己的过错,致使墟天渊封印松动,这也能怪到我头上?”苻生微微眯眼,转而一笑,“哦,是了,行止神君为何犯错,着实该怪到我头上。不过,王爷这话倒是冤枉在下。”他意味不明的一笑,“在下现在可是这世上最不希望墟天渊封印坏掉的人,若是它毁了,连累魔界倒是小事,若将其中妖兽一同埋葬,我可要头疼了。”

墟天渊封印强大,当初行止开辟封印之时借由五行之力,将其与魔界相连,依附自然之力方可成此大结界。千百年来,墟天渊早已与魔界融为一体,若墟天渊消失,其中妖兽固然能被尽数毁灭,而魔界也将一同与他们陪葬。

沈璃知晓此事,苻生说不毁封印这对魔界来说本是好事,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只让人觉得有更可怕的阴谋。

身形再动,沈璃纵枪劈向苻生头顶:“你到底在谋划什么!”沈璃厉声问。

苻生倏尔一笑,挥剑挡开沈璃:“我此次便是来邀王爷共商大事。”他举剑主动攻上前来,兵器相接的声音与他的嗓音一同响起,“王爷可是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

“本王岂会如你所愿!”话音一落,沈璃银枪之上附着赤炎,径直向苻生刺去,苻生横剑来挡,然而剑身尚未与银枪相触,便见那剑如融掉一般,瘫软下去,沈璃一枪直取苻生咽喉,情急之中,苻生身子向后一仰,就地一滚,略显狼狈的躲过这一击,他摸着自己被烫得发红的咽喉,眉宇间竟有些疯狂的情绪在流动。

“是了……就该是这样。”他失神一般呢喃自语,“该是这样。”他近乎疯狂地看着沈璃,仰天大笑,“碧苍王!今日我必将你带走!圆我千年夙愿!”

他手中忽现一根短笛,笛声清脆一响,天空乌云骤来,而在那乌云之上,竟是数以千记的魔人!

沈璃眉目一沉,想起上次从天界回来时,看见魔界的景象,那些停在营帐中的将军尸首,还有千家百户挂起的苍白帷帐,她握紧银枪,立誓一般:“此次,决计不会再让你们肆意妄为。”

然而当沈璃做好一切准备之时,跟前风一过,黑色身影挡在她身前,魔君静静道:“你退下。”

沈璃一愣,微带诧异:“师父?”

魔君侧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离开这里,去天界。”

沈璃愕然:“师父……为何?”

魔君尚未答话,苻生忽然大笑起来:“沈木月啊沈木月,过了这么久,你的感觉还是这么灵敏,不愧是主上的得意弟子。”魔君沉默,苻生笑道,“沈璃,你不是想救魔界吗?我有一法能使魔界与墟天渊脱离干系,若你愿助我,魔界便再不用受墟天渊桎梏。”

沈璃眉头一皱,魔君径直打断苻生的话,提醒沈璃:“休要受他言论蛊惑。”

“是不是蛊惑,该由王爷自己来决定。”苻道,“墟天渊是行止借由五行之力将其与魔界相连,只要断其五行力量,便可斩断它与魔界的联系,而五行之中,我已寻到四样替代之物——金木水土,独独缺火,只要将五行封印之物进行替换,墟天渊封印便从此与魔界再无干系。”苻生阴冷一笑,“王爷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沈璃皱眉:“你欲让我替代火之封印?”

苻生脸上的笑有些疯狂,魔君声色一冷:“休再听他胡言乱语,墟天渊封印借由魔界天地为依凭仍旧会衰退,而这世间有几样东西能与天道力量相比,即便是他当真找到了代替的四物,那也只能将墟天渊撑住一段时间,他不过是想在墟天渊毁掉之前放出其中妖兽罢了。”

苻生咧嘴一笑:“山神为木,地仙为土,北海三皇子为水,金蛇大妖内丹为金,王爷,你应当都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璃愣住。

“我助你断开墟天渊与魔界的联系,你助我放出妖兽,彼时墟天渊坍塌,危害不了你魔界。”

怔愣不过在沈璃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眉目一沉:“那又如何,数千头妖兽同样会害得魔界生灵涂炭。既然同样是毁灭,我自是不能让你痛快了去。”

苻生笑容微敛:“既然如此,可别怪我动狠。”

他手中短笛又是一响,空中厮杀声大作,魔人倾覆而下,魔君将沈璃挡住:“他们的目标是你,躲去天界,休得让人抓住!”

沈璃一咬牙:“这种时候我如何能自己走!”

“他们若得了你,换了封印,彼时墟天渊洞开,妖兽尽数逃出,祸乱更难控制。”魔君声色一厉,“这是王命!还不快走!”

魔君推了她一把,只身上前,手中蓦地显出银光长剑,他摘了面具,身形一换,沉声一喝手中长剑向天一挥,巨大法阵在天际展开,暂时阻挡了魔人前进。

就是这柄长剑,从她小时候起,便一直在教习她武术,从最简单的隔挡到各种复杂的招式,从她连木枝也握不稳一直到她能提枪独自上战场,师父之余她而言,不仅仅是教习武功,更是陪伴了她前面几乎所有的人生,她那么用功的学习法术武功,为的便是能让师父与族人可以在自己的庇护之下能安乐生活。

但是现在……现在师父却还要为了她去拼命厮杀,魔界也是因她而多受劫难。此刻更是要她抛下她无论如何也想保护好的东西,独自逃走,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她如何能走!

苻生疯狂的笑着:“沈木月!你倒是越发不自量力!我看你拖着这残破身躯,如何能挡我数千魔人!”

沈木月一笑,神色轻蔑至极:“区区残品,也敢叫嚣造次?”这样的神情倒是与沈璃有三分相似,或者说,沈璃的性格便是受了她极大影响,一直将她作为目标,崇拜着,渴望着成为她这样的人。

沈木月这话仿似刺痛了苻生心中最隐晦的部分,他脸上神色一变,恨得面目扭曲:“死到临头,嘴还硬。”

他手中短笛又是一响,空中魔人冲开她方才打开的屏障,落下地面,数十名魔人一拥而来,仿似要将沈木月埋在其中,她目光一冷,手中寒剑一凛,剑气升腾,数十名魔人皆被刺破咽喉,然而他们却并没有死,在地上蠕动两下,复又爬了起来,这一圈魔人未解决,外围又围上了数十人,苻生笑得猖狂。

沈木月手腕转动,目光左右一转,似在寻找下手契机,然而此时胸腔却猛的一痛,她蓦地呕出一口黑血,是先前的伤又发作了。疼痛一阵阵袭来,让她微微弓起了背。

魔人抓住机会,一拥而上,直将她埋在其中,仿似要将她分吃入腹。

适时,一股烈焰却从魔人围绕的中心烧灼起来,但凡被此火灼烧的魔人,立时皮焦肉烂,且火势依次传开,只要挨着一点,便立即在周身蔓延。围绕着的魔人一时哀嚎不断,尽数散开。

沈璃持银枪立于沈木月身前,沈木月捂着胸口,咬牙:“为何不走!”

沈璃只冷冷盯着苻生:“魔君为何只想到沈璃被他们带走,而不想想沈璃如何将他们送走?”

苻生看见她周身烈焰,直笑得更为诡谲。沈璃眉眼一沉,“你的阴谋,且去耍给阎王看吧!”

厮杀拉开帷幕,数千魔人将沈璃与魔君围在中间,苻生浮与空中,冷冷望着下方,看着沈璃一杆银枪舞出血的画卷。

她的枪极热,扎进魔人的身体后,魔人便灼烧起来,被火焰稍微灰烬的魔人越来越多,然而苻生却并不着急,他在等,等尚未全部恢复法力的沈璃筋疲力尽。

显然这烈焰之术极是消耗体力,不过一刻钟时间,沈璃脸色便有些微微发白,而魔人像是永远杀不完一样,一批批涌上前来。沈木月见状,一抹唇角的血,结印与地,蛮横的法力将魔人尽数拦在圆环法阵之外。她沉声一咳,黑血喷洒于地,她头也未抬,道:“杀苻生!”知道劝不走沈璃,她索性改了战术,指挥沈璃道,“这些人没有自我意识,杀了他,魔人只会如一盘散沙。”

沈璃仰头一望,苻生立于高处,目光森冷。沈璃回头看了魔君一眼,一咬牙:“师父且撑一撑。”有法阵拦着,沈璃暂且放了心,纵身一跃,离开沈木月身边。

苻生但觉眼前一花,银枪便杀至跟前,他举剑来挡,苻生力量并不弱,但如今的沈璃反应已比先前敏锐了不知多少,短兵相接,不过三四招,沈璃一枪便扎进了他的胸膛,然而苻生脸上却不显痛色,他眼中尽显疯狂,仿似是在期待什么。

沈璃但觉不妙,正欲抽枪回身,忽觉身后光线一暗。

魔君一声:“当心!”尚未传入耳膜,沈璃回头看见一张血盆大口已经张开,竟是昏厥于地的那只妖龙苏醒了过来,它张着嘴,眼见着便要将她吞食进去。苻生猖狂的笑与那大嘴之中血腥味充斥沈璃的五感。她瞳孔紧缩,正是电光火石之间,风声忽来,仿似一切都已静止了一般,熟悉的怀抱将她揽进怀中,那一抹几乎嗅不到的淡香竟神奇的消弭了所有恶臭。

男子的手臂置于腰间,将她紧紧勒住,白衣飞舞的神明掌心的寒气凝出,冻住了那张血盆大口,龙头被冻为一个冰球,行止面色一寒,一个“破”字淡淡出口,冰封的龙头霎时碎裂出无数裂纹,但闻一声巨响,那龙首径直被炸得粉碎,神力余威不减,贯穿整个龙身,将这妖龙完全撕为碎渣,纷纷洒洒的血与肉洒了漫天,待一切落定,愣神中的众人恍然惊醒。

苻生不甘的一咬牙,不顾沈璃的银枪正穿透他的胸腔,猛然往后跃出,鲜血溢出,却不是鲜红的颜色,而是一片青黑,他立于远处,手中凝聚法力覆于胸口,等着伤势慢慢愈合。他抬眼一看那方的行止竟看也未看他一眼,只盯着自己怀里的人,沉了眉目。

沈璃见苻生跑远,下意识的便想去追,而腰间的手更是用力一揽,将她死死扣住,让她不得再动分毫。沈璃抬头一看,但见行止一脸冰冷的看着她,沈璃不由得背脊一僵,心中莫名的竟起了几分愧疚,她眼珠左右看了看,神色有几分像做坏事的小孩一样无措。行止见了她这神色,心里饶是烧了天大的火,此时也只化为一声叹息,苦笑:“止水术的栏杆也能融了,你倒是长了本事。”

沈璃清咳一声:“神君谬赞。”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与行止抱在一起沈璃心里极为不自在,她身子轻轻扭了扭,想从行止的禁锢当中出去,却不想行止竟将她抱得更紧,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仰头看他。

“沈璃,我用尽办法救回你的命,不是让你继续拿去送死的。”

沈璃一愣,微微有些不自然的别过眼神:“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也没你想得那么金贵……”

行止脸上的笑意收敛,他径直打断沈璃的话:“你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金贵。”看沈璃一脸怔愣的模样,行止默了一瞬,唯有无奈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该躲到背后让人保护的时候,你好歹还是配合一下,给我个机会不行么?”

沈璃被他拍得连连点头,不经意间瞥见下方魔君的法阵正在缩小,她登时心头一紧,脱口而出:“现在不行。”她手中一枪一竖,行止放开她,但却扔将她拦在身后:“就从现在开始。”

他目光悠悠然的落在苻生身上,笑道:“我不喜纠缠不休之人,也不喜牵扯不断的事,不管阁下有何居心,今日都来做个了断吧。”他一笑,言语说得轻松极了:“自尽,还是让我动手?”

苻生的伤恢复得极快,此时胸口已不见半点痕迹,他桀桀一笑:“三界内谁不知神君之威,我如何敢于神君动手。”他望着行止,“只是事到如今要我自尽……我如何能甘……”话音未落,他手中短笛又是一响,下方的魔人仰头一望,立时转了目标。

魔人飞扑而来,将魔君那方空了出去,魔君似已无法支撑,法阵破裂,她身形往前一扑,径直晕倒在地。沈璃大惊,行止道:“护住她,将其带上天外天,料理完此间事宜,我再回去找你。”

沈璃一咬牙,心中虽还放不下魔界中人,但此时也只能如此了。

她身形一闪,离开行止身边,方才靠近魔君,苻生忽而诡异的咧嘴一笑:“神君在意沈璃,你道是我未曾料到你会寻来么……”他话音一落,行止心头忽而闪过一丝不祥,往下一看,恍然间看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沈璃身后。适时沈璃正要将魔君扶起,那黑影倏地伸手将她口鼻捂住,不知他掌心有什么东西,沈璃竟连一下也未曾挣扎,双眼一闭便倒进身后人的怀中。

苻生大笑:“带她走!”

黑影拖着沈璃消失踪迹,苻生仰天大笑:“千年夙愿!千年夙愿终将成啦!哈哈哈!”那癫狂的模样,竟像是高兴疯了。可他笑声却在正高昂之时戛然而止,一道锋利的冰刃穿心而过,行止竟是不知什么时候立于他身前,面无表情,声如寒冰,“将沈璃带去了哪里?”

苻生口中涌出黑色的血液,落在那剔透的冰柱之上,他望着行止咧嘴笑着:“依神君本事,如何会猜不到呢。”他哑声说,“我要她去替代火的封印,要她成为墟天渊坍塌时的陪葬品!看着自己爱的女人死在自己做出的封印里面,神君感觉如何啊哈哈!”

行止目光冰冷,数根细如银针的冰刺在苻生身上所有的命脉之中扎下,苻生浑身下意识的痉挛,可嘴角还是勾着疯狂的笑。行止转身欲走,以他的速度定是能赶在那黑影之前到达墟天渊,但他身形却蓦地被束缚住,是苻生周身的魔气溢出,缠绕上他的脚踝:“我不会让你去的。在沈璃成功变成封印之前,你都到不了她身边。”魔人围上前来,试图用车轮战将行止拖住。

行止眼中杀气一凛,神明之怒令天地悲鸣,风声呼啸,吹散他仿似从地狱而来声音:“找死。”

止水术荡过,肃清天地。

而此时沈璃已全然不知魔宫那方发生了什么事,瘴毒在她身体里蔓延,这种毒她知道,是上次在人界扬州城时苻生便对她用过此毒,彼时被行止治好,而现在……这毒又是被苻生提炼得更厉害些了么!

沈璃咬牙,余光瞥了一眼抱着自己疾行的人。

他双目无神,脸上尽是红色的条纹,犬齿长得极长,几乎像是兽类的獠牙,但饶是这人变成这个样子,沈璃也依旧认得他——

“墨方……”她从喉头里挤出这两个字。墨方身形慢了一瞬,但也只有这一瞬,他面无表情的带着沈璃向墟天渊而去,一如其他魔人一般,毫无自我主张,只是听命行事。

想起上次墨方将她带出地牢的模样,沈璃只觉心下一悲,艰难道:“为何甘心变得如此……”

那双赤红的眼仿似动了动,看了沈璃一眼,但他身体仍旧继续向前行着,这驾云的速度快得让沈璃都有些不敢相信。变成魔人之后,他的力量也会跟着提升么……

“王……”墨方唇角微动,仿似极艰难的在控制自己的嘴说出他想说的话,“放血……逃。”

沈璃一愣,心中一时不知涌起何种滋味,这个人背叛了魔界,背叛了她,但即便是到现在他还是帮着她的,沈璃的世界其实很简单,朋友,敌人和无关紧要的家伙,然而现在,她却不知道该将墨方摆在哪个位置,或许人心本就是复杂之物,哪能用简单的标准区分得清清楚楚。

沈璃咬住下唇,一使力,唇畔溢出血液,果不其然,身体里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一点。

然而墨方行径的速度太快,沈璃已经隐隐能看到阻隔墟天渊与魔界土地的那片山脉。她当下更是用力,咬破嘴唇,鲜血流出,她力量灌入四肢,她猛的一跃而起,推开墨方,一旋身,落在地上。

而此时,她的身侧已是墟天渊的大门。

瘴气弥漫,更甚于之前蝎尾狐跑出的那一次。

墨方立在瘴气彼端,一双赤红的眼极为醒目。但见沈璃逃脱,他身体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扑上前来,也未拔剑,赤手空拳与沈璃过起招来,他牙关咬紧,好似在极力控制什么:“走……”他嘴里短短的挤出两个字,“快走!”

言罢,他手中长剑一现,反手握住剑柄,径直扎在他自己腹腔之中。

沈璃看得呆住,墨方一口乌黑的血液呕在地上,他屈膝跪下,眼中的腥红稍稍褪去,他艰难道:“王上快走。我控制不了太久……”

“为何……”

墨方紧紧闭上眼:“宿命所致不得不背叛,然……情之所至……墨方终是不敢不能亦不想害你。”

沈璃唇角一动,墨方双目倏地一睁,厉声喝道:“走!”然而他话音未落,只听几声诡谲的笑:“吾儿不孝。”瘴气带着那声音从墟天渊之中飘荡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沈璃心下一惊,这……这竟是上次她在墟天渊中的声音!那时他疯狂的喊着“吾必弑神”,而今……

沈璃尚在回想,墟天渊中倏地射出一条粘腻如蜥蜴舌头的东西,眼瞅着便要将沈璃擒住,墨方身形一动,挡于沈璃身前,劈剑一斩,那舌头径直被劈成两半。

墨方腹中黑血不停的溢出,他稍稍侧头看了沈璃一眼,一如在魔界的很多时候,他在她背后悄悄看她一样,只有在沈璃不知道的时候,他方才敢将自己的情绪流露与面,而此刻,能这样堂堂正正的看她一次……真是……再好不过。

触及墨方的眼神,沈璃愣然,复而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但哪等她将情绪梳理清楚,那条被沈璃劈开的舌头中间倏尔又射出一条尖细的舌头,舌尖如剑,只听“叮”的一声,利刃般的舌头径直打碎墨方用于隔挡的长剑,剑刃崩裂之时,那舌尖亦是穿透墨方的心房,将他如破布一般甩了出去。

热血溅了他身后的沈璃一脸。沈璃睁大眼,景象仿似在她眼中放慢,她望着那个被甩出去的人影,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划过许多零零散散的画面,或是一同征战沙场,或是一同凯旋而归,或是一同在莺歌燕舞之后举杯欢笑。甚至她想到了之前,她逃婚离开魔界,墨方重创于她,令他化为原形,放任她逃去人界,让魔界的人寻找不得。

现在想来,彼时苻生希望她嫁去天界,方便他们在墟天渊行事,而墨方放她走,已是违逆的苻生的意思吧。

这个人……害了魔界,但对于沈璃,他却从不肯下手坑害。

这样一个人……

墟天渊中一声厉啸,尖细的舌头甩上前来,欲将沈璃缠住。沈璃周身杀气骤起,眼珠一红,尖细的舌头尚未甩到沈璃跟前,她一掷银枪,枪尖将那舌头紧紧钉死在地上,大门之中有妖兽的惊声尖叫,沈璃无心顾及它,径直奔到墨方身边,看着他一身黑血染湿了整片土地。沈蹲下身子,目光微暗,她伸出手却不知该不该触碰他。

“如今,也总算不必左右为难。”他哑声说着,双目静静注视着沈璃,神色淡得仿似没有悲喜,“王上,你可愿谅解我……”

沈璃唇角一颤:“不谅解,给我起来,待此间事了,你还得为你的背叛赎罪。”

墨方弯了弯唇角:“怕是不能了。”

沈璃径直打断他的话:“给本王起来!不是连劫火也烧不死你吗!区区小伤,休想骗取本王同情!”话说如此说,沈璃却不甘极了的握紧拳头,她见过太多死亡,这种弥留之相,她太熟悉了。

“我自幼心脏有所缺陷,本是活不长的命,然而有整整三百年时间,苻生日日取血喂养于我,以至于我与他一样,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但是……这世上没有不会消竭的力量,苻生的力量快要耗尽,而我……也不能继续活下去了。”

沈璃咬牙,喉头锁紧,静默无言。

“墨方此生,背负仇恨而生,因他人谋划而活,就连求死也不能。唯有此刻,方才遂了自己心愿……”他眼中赤红消失,黑眸那般清澈,就像水潭深处的波光,用尽全力映射着自己拥有的所有光芒:“王上……我最喜欢……你束起来的头发,随风而舞,就像不倒的战旗……”

他说:“别输了……”

然后光芒湮灭,一切归于死寂。

沈璃握紧的拳头用力得几乎颤抖。被沈璃钉死的尖细舌尖像恢复力气一般,又开始不停蠕动,沈璃静静的站起身,掌心一松,红缨银枪在那方消失踪迹又被她紧紧握住。那舌尖上的伤口快速愈合,蛇一般曲行着向沈璃而来。

“为何……”她额前的刘海挡住了眼睛,“他不是你们少主吗!”银枪一挥,径直将扫来的舌头打了回去,沈璃周身杀气四溢,“连自己人也不放过,当真丧心病狂!”

“呵呵呵呵。”怪笑之声自墟天渊中传出,“吾儿不孝,竟为私情数次耽误大事,他的命,理当有我来料理。”

听罢这话,沈璃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六冥……”

“许久未曾听到自己的名字,到让人觉得生疏起来。”里面的声音桀桀怪笑着,“快,小姑娘,还不进墟天渊里来,再不快些,那神君便是要追来了。”

他话音刚落,白衣身形倏尔出现在沈璃三步远的地方,行止一露面,话也未说,伸手便去拽沈璃,然后又一道黑气却比他更快,径直缠绕上沈璃的腰身,将她往墟天渊那方拖去。

沈璃周身烈焰一燃,但闻那黑气中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声色好似苻生,沈璃周身火焰烧得更旺,直将那黑气灼烧殆尽,但冷不防背后那条尖细的舌头又蹿了出来,它也怕极了这火,但迫于命令,拼着皮焦肉烂的危险径直将沈璃缠住,拖着她便往墟天渊的缝隙中而去。

行止神色一怒,手中透蓝的冰剑倏尔转现,然而此地有墟天渊封印,行止不敢随意挥动神剑,他身形一动,欲追上前去,墟天渊中忽然瘴气大涨,一瞬间竟从其中奔逃出来十数头妖兽!它们将行止团团围住,不过这一瞬的耽搁沈璃便已经被拖进了墟天渊之中。

沈璃只觉周围一黑,缠绕住她的那条舌头立即抽身回去,她身上的火焰照亮周边环境,数不清的妖兽漂浮在黑暗之中,围绕着她,将她冷冰冰的看着。沈璃回首,欲逃出墟天渊,可背后已是一片黑暗,门在哪里已经无处可寻。

忽然之间,一团冥火飘至沈璃身前,它的形状慢慢转变,最后化为一只眼睛。沈璃望着他冷冷开口:“六冥?”

它桀桀一笑:“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沈璃皱眉:“你为何还活着?”六冥必定是死了的,因为被神明所斩,哪有再活过来的道理。但这只眼……

那只眼微微一眯,似在微笑,“小姑娘勿用再猜,我如今确已身死,这不过是我一缕残魂罢了。”话音方落,墟天渊外传来一声巨响,沈璃知道这必定是行止弄出来的动静。四周的妖兽一动,又有许多只眼睛消失踪迹,看样子是跑出去阻挡行止了。

“小姑娘,咱们可拖不住外面那位多久,大计将成,快随我来罢。”

“呵。”沈璃一声冷笑,周身烈焰炸开,火灼的气息将六冥逼得不得不往后一退,沈璃道,“本王为何要听你差遣。今日便是同归于……”这四个字方要出口,沈璃恍然忆起行止此前的话语,她眉目微沉,复而又坚定了目光,“不管你们有什么阴谋企图,行止定不会让你们得逞。”

她相信一人,愿用自己的所有去相信他。

“小姑娘,你道神明当真是无所不能的么?”六冥冷笑,“为何千万年来神明不断消失,为何这么久以来天道未再诞生任何一个神?”他怪笑着,让沈璃心头蓦地一空,“堪与天道抗衡的力量太过强大蛮横,上古之初天地浑浊或许还需要他们为世间万物开辟干净清明之地,但现在,这世上已经不需要神明之力了。他们只能被供奉,也只能被禁锢,所以神明在不断消亡,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六冥冷笑:“你知道吗,他们已是上天的弃子。行止神君,不过是上古神明苟延残喘的证明罢了。”

沈璃心头大凉,脑海中浮现出行止淡淡笑着的模样,倏尔觉得一阵心疼。

“千年前他开辟墟天渊,且还要借由五行之力依凭魔界天地而成,而千年岁月,他的神力早不知消褪了多少,你道他还有余力再开辟一个墟天渊么?”眼见沈璃周遭的火焰因心绪波动而时强时弱,六冥继续道,“天界那帮废物皆是依靠行止神君的力量方能横行三界,若只是那群窝囊废,又有何本领立于我魔族之顶。杀了他们罢……”

沈璃闭上眼静了静心神:“天界窝囊是真,魔族委屈是真,但是,我不赞同你的做法,制作妖兽,伤人之前先损自身,魔族黎民何错之有?为何要为当权者的不甘心而白白死去。”沈璃睁开眼,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我不会助你。”

六冥一默:“你也不肯助你父亲吗?”还未等沈璃反应过来,他又道,“而且,助不助,现在可由不得你。”他轻声一唤,“苻生。”一团黑气蓦地围绕在六冥旁边:“属下在。”他竟是连形体也没办法凝聚起来了,只能以这样的模样出现……

“你尚能撑多久?”

黑气静默,最后还是恭敬答道:“尚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足矣。”六冥声色薄凉,“去吧。”

黑气仿似俯首扣地:“遵命。”

沈璃眉头一皱,但见黑气扑来,如一块黑布,将她周身火焰包裹住,沈璃一惊,不遗余力的将法力放出,墟天渊之中亦是为之一颤,然而那黑气却并未消散,他像是要把所有的生命都用在此刻,用力将火焰压住,直至缠绕在沈璃周身,让火焰只得在黑气之中灼烧。

沈璃挣扎,然而黑气却不动半分,沈璃咬牙:“他杀了墨方,如今又将你如此使唤!他根本未曾把你们当做人!”

一只妖兽的爪子蓦地将被黑气包围住的沈璃捉住,没有火焰的灼烧,妖兽轻而易举的将她带走。

沈璃大怒:“当真愚忠!”

而化为黑气的苻生只是静默无言。

六冥的笑声极为猖狂而愉悦:“这便是我做出他们来的目的,永不背叛,比狗更为忠诚。”沈璃恨得咬牙,六冥倏尔声色一转,“小姑娘,感觉到了吗?”随着他话音一落,沈璃忽而觉得远方仿似有热浪扑来,这种热度……沈璃愣神,呆呆的看向那方。

一个被铁链牵扯住的光球在黑暗之中显得尤为耀目,那光球之中是一只巨大的凤凰,艳丽的翅膀,美丽的身形,每一根羽毛上都沾染着炽热的火焰,那样姿态即便是在沉睡中也让人感到了他的强大。

而他身上隐隐传来的气息只让沈璃觉得莫名熟悉,一种血脉相连的颤动穿透空间的距离,让沈璃几乎挪不开眼。

六冥笑着:“这是我最骄傲的作品,也就是你的父亲——凤来。”

她的父亲……

这个称谓对沈璃来说太过陌生,对这个人的认知只来自于魔君只言片语的描述,甚至在魔君坦白告诉她一切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只妖兽。

但血缘便是如此奇妙,仅仅只站在这方,看着与原型的自己那般相像的存在,沈璃就能充分肯定,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

那只眼睛晃荡着飘向光球之处,他不知低低的吟唱了一些什么东西,忽而光球猛的颤动:“好孩子,好孩子。”六冥激动得几乎破音:“你该醒醒啦,该是出去的时候了。”

沈璃身形一动,然而包裹住她周身的黑气却更为用力的将她拖住,甚至裹上她的口鼻,让她出声不得。

沉睡中的凤凰倏尔睁开双眼,一簇光芒在凤凰眼中一闪,亮光在墟天渊中荡出去老远,困住光球的铁链为之一颤,整个墟天渊微微晃动起来。六冥尖利的笑着,那只眼睛里尽是疯狂的神色:“起来吧,其余四个封印我已命人替换完毕,代将你换出去后,你就不用再做墟天渊的封印了,你很快就要自由了。”

用她来代替她爹么……沈璃苦笑,这样让她拒绝,也拒绝得不心安啊……

凤凰羽毛之上的烈焰倏尔灼热,他在光球之中展不开翅膀,受到桎梏他却并不愤怒,只是身上的烈焰灼烧得近乎发白,刺眼得让沈璃也无法直视下去。然而不过一转眼的时间,炙热的光芒稍减,沈璃回过眼看见那火凤凰身体变形,他的翅膀慢慢变成手臂,分出五指,脸上长出皮肤,化出人的五官,它身上的羽毛则变为一件橙红相间的衣裳,合身得像是贴身缝的一般。

他仰着头,喉结在线条流畅的颈项间轻轻滑动了一下,一声极细的喟叹自唇畔见吐出。那气息仿似是带着积攒了千年的炽热,喷在光球的内壁上,令光球忽然发出“喀拉”一声。

“琉羽……”他睁开眼,先唤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眼里的神色方才慢慢变得清楚,“琉羽。”

六冥缓缓飘到他眼前的地方:“好孩子,你看看我。”凤来的目光这才慢慢凝聚起来,落在六冥身上,六冥激动难耐,“你且等等,我这便将你放出来。”

“琉羽在哪儿?”

“琉羽……已经去世很久了。”

凤来身型一僵,静静垂下头:“死了?”

“是啊。”六冥声色诡谲,“被世间抛弃,因神明而死,害死她的人,就在这墟天渊外……”

“她不会死。”凤来双拳紧握,“还未等我归去,她如何会死。”他周身火焰忽明忽暗,激得光罩亦是颤动不已。沈璃欲开口解释制止,但缠绕住她的黑气却像是用尽生命的力量,令她不得动弹。

光球裂开,六冥那只眼睁得极大,兴奋得声音都在剧烈颤抖:“出来吧孩子,杀了外面那个神明,为琉羽报仇,出来吧!”

光球破裂,凤来如同离玄的箭一般,蓦地直直向一个方向冲去,挡在他身前的六冥尚在大笑,然而笑声却戛然而止,因为凤来一身烈焰径直将他仅剩的那抹残魂烧灼得一干二净!

凤来离开的方向留下一道极亮的光,沈璃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外界的光微微泄露到了黑暗的墟天渊之中,墟天渊中气息大改,坍塌的颤动传来,妖兽暴动,疯狂的向凤来离开的方向外奔去。

沈璃心惊,想赶去阻止,然而苻生却固执的拖着她,将她往铁链的方向拉去,沈璃大怒:“六冥已死!何苦再为他一个命令而做这种事!”

临近铁链,苻生不再缠住沈璃,但她周身的烈焰气息立时吸引了那几条铁链,它们如同有自我意识一般将沈璃的手脚绑住。仿似有什么东西将接到她的血脉之中,沈璃只觉浑身倏尔无力,像是被铁链抽走了力量一般。

墟天渊的颤动停止,一切都暂时安静了下来,苻生在沈璃周围飘荡,声色中皆是带着仿似已死的枯寂:“恭喜主上,大愿终成。”

但他们除了达到目的,别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真是一群陷入固执的疯子。”沈璃冷声说着,只换来苻生无尽的沉默。

墟天渊外,两道人影正战在一起,极寒的冰与极热的火相互碰撞,每一次力道相触皆是天地间一次颤动。

忽然之间,红色的身影倏地被遏制住攻势,白衣神明手中神剑一挥,凤来被从空中打落下来,径直在地上撞出一个大坑,然而未等尘埃落定,行止追击下来,漫漫黄沙之间,两道身影打斗的力道将大地撕裂出巨大的裂缝。

而在两人背后,墟天渊虽已止住坍塌之势,但大门洞开,里面的妖兽狰狞着面孔要扑出来,但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挡住了一般,无法逃脱。那是行止临时结的结界,他已一人之力阻挡了千头妖兽,又独力与凤来作战,本已是极限,但正在行止与凤来争斗之时,一只妖兽忽而已利爪猛的向结界抓去。

结界蓦地破出一条细小的口子!行止神色未变,他只手在空中一挥,结界上的裂缝弥补,然而便是这一耽搁,凤来手中艳极的长剑倏地劈砍而来,行止抽剑来挡,却哪里来得及,那带着毒焰的利剑径直砍入行止肩头,鲜血溢出,这已是受了极重的伤,但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化守为攻,逼得凤来不得不向后退去。

毒焰在肩头燃烧,行止左手凝上止水术,捂住伤口,熄灭焰火,止住血液,然而等他做完这些事,再抬头时,凤来已不见了身影,不知跑去了哪里。

行止皱眉,现在没有时间去追拿他。他一回头,墟天渊中的妖兽挣扎着要出来,行止知道,在他们的身后,在墟天渊的黑暗里面,沈璃还在那方。

他收了神剑,迈步向墟天渊走去,但便是如此轻轻一动,肩头上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湿了他一大半的衣裳,行止索性捂住伤口一直以止水术将血液凝住。

立于墟天渊前,里面妖兽狰狞着面孔,怨恨几乎要吞噬行止,他仰头看着他们,目光冷冽:“不想死就闪开。”他不再看他们,目光落在前方,一步踏进结界里,拥挤堵在门口的妖兽一时有些慌乱的往旁边避开,闪开一条道路,让行止缓步踏入墟天渊深处的黑暗里,其间有一只瘦小的妖兽见行止右肩有伤,悄悄躲在他的背后,在他走过之时倏地扑上前去,但没有谁看清了行止如何出手,只等回过神来时,那只妖兽已经变成一团团碎肉,漂浮在墟天渊之中然后化为灰烬。

再无谁胆敢上前。

妖兽都挤去了墟天渊大门处,越往深处走越是寂静。而当他看见有微微火光显现的地方时,那里只有铁链吊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沈璃。”他轻声一唤。

闭上眼睛休息的人睁开了眼,他站得太远,沈璃身上的火光照不到他,沈璃一笑:“你来晚了,算计我们的,害我们的家伙,竟然没有一个是我们亲手除掉的。”

便在行止来之前片刻,那团只剩黑气的苻生也已化为灰烬消失在墟天渊无尽的黑暗之中。

行止缓步走上前来,沈璃这才看见他肩头的伤,她一惊,随即垂了眉目:“是……他伤的你吗?”

行止探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但手上的血迹却不经意抹在了她脸上,看她被自己抹花了的脸,行止一笑:“是啊,被岳父大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岳父就跑了。”

沈璃却没有笑得出来,她默了一会儿,叹道:“方才不过只被囚禁在这里这么一会儿时间,我便觉得孤寂难耐,四周什么都没有,一如那五感全失一样,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这滋味当真不好受。然而想到他被关在此处千余年……”

行止放下手,轻声问道:“你可怨我?”

是他开辟墟天渊,是他将凤来作为火的封印困在此处囚禁了千余年,而如今也是因为如此,沈璃才会遭此大难,被作为替代品……

“怨?或许是有一点吧。”

行止喉头一紧,眼眸微垂。沈璃手脚被困,但见行止这样,她倏地一笑,拿脑袋在他下巴处蹭了蹭:“我不过是出于私情感慨一下罢了。”

“你道沈璃是如此看不清形势的蠢货吗?”沈璃道,“你做的,从你的角度来说无可厚非,换一个立场,若是沈璃当日站在你一样的位置,我只会做与你一样的事。你担起了你该担的责任,做了你该做的事,像英雄一样救了那么多人,你是这个世间最了不起的神明啊。”

行止心绪微动,他探手摸了摸沈璃的脑袋,将她摁在自己未受伤的肩上:“此漫长一生,能遇见一个沈璃,实乃大幸。”

沈璃沉默,她知他肯定还有话说,面对今日这局,必定要有解决之法才行。果然,没一会儿,行止拍了拍她的背,道:“沈璃,我……”

“我会和你在一起。”沈璃道,“不管什么事,都和你在一起。”

行止一愣,随即点头轻笑:“好。”

“沈璃,你可还记得先前我与你说过,墟天渊坍塌则会将其中妖兽一同掩埋。”行止将沈璃轻轻抱在怀里,声色轻缓的说道,“只是墟天渊是我借由五行之力方能撑起来的,除了火之封印是借用了你父亲的力量,其余四项皆是依凭魔界天地力量而成。”

他平淡的话语却不经意的勾出沈璃心中些许算得上甜美的回忆,墟天渊外的山上月和湖中水,那时他们一个人心怀猜忌另一个则更是带着杀意,然而不管当时两人心里都藏着些什么,沈璃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那时破开瘴气的月光比任何地方的都要美丽。

“当初我重塑封印时,你也同我一起,想来你也清楚。”彼时,墟天渊若毁,则魔界亦不能保全。”

沈璃点头:“嗯,山上树是木之封印,水中泉是水之封印,军营练兵台下的碑是土之封印,而墟天渊上的铁链是金之封印。外面三者恰好呈三角状将墟天渊围住,而金居墟天渊上,火居墟天渊中,这本该是万无一失的阵法。但……”

“嗯,但对方将这五行,都找到了替代之物。”行止扣住沈璃的双肩,脸上一直带着的笑容难得收敛了下去,他正色道,“沈璃,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因为要你来决断。”

沈璃面容一肃,听行止开口道:“你与另外四物替代了原有的封印,这五行之力远远比不上原有依凭天地而生的五行力量来得强大,是以这个封印只能撑住墟天渊,而并不能关住其中妖兽,所以现在墟天渊大门洞开,我虽以结界强行封住出口,让他们不得逃出,但这不是长久之法。唯有一法,方能解决妖兽之患。”

沈璃望着行止:“你是说,将墟天渊与妖兽一同埋葬?”

行止点头:“而今值得庆幸的是,四个让墟天渊与魔界连起来的封印皆已替换,若墟天渊坍塌也不会影响魔界,唯一会受连累的……”他指尖伸出,摸了摸沈璃的脸颊,“只有你。”

沈璃默了许久,倏尔一笑:“这样的选择题,你知道我会怎么选。”

行止心尖一紧,抽回手指:“是啊,我知道。”

“那何必犹豫。”沈璃道,“毁了墟天渊吧。”

行止静静的看了沈璃许久,最后却是无奈的一声苦笑:“好歹也是自己的命,这种时候,你也犹豫一下再答应啊……”但若犹豫,她便不像沈璃了,这个女人在做决断的时候,总是太过干脆。

沈璃动了动嘴角,最终只是吐出“抱歉”两字,但见行止看她,沈璃才道:“你千辛万苦救回来的这条命,又要给玩没了。这次……你别再去封东海了,我本还奇怪,在东海时,为何龙王那般急切的给你送礼……你看看把他们吓得……”

“呵。”行止不禁摇头失笑,他拍了拍沈璃的脑袋,微微敛了笑意之后,像是承诺一般道,“这次不会了,谁也不会被吓到。”他说,“我会陪着你,到最后都陪着你。”

沈璃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行止只自顾自道:“做法摧毁墟天渊需消耗极大神力,而如今我的神力也在日渐消退,要一边支撑着外面的结界,一边施法毁掉墟天渊怕是困难。好在墟天渊外那四个封印极好移动,我且将它们带去天外天,使之与天外天相连,正好也可借天外天之力囚住妖兽,而最后,我毁掉墟天渊,连带着将天外天一同销毁,从此九重天上再无忧患。一举两得。”

彼时,行止神君身亡,天外天与墟天渊一同消失,于天界无损,于魔界无害。

他已经……计划得这么清楚了啊……

“你其实……可以在墟天渊外办完这些事的,你何必……”

行止浅浅一笑,受伤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眼中的却是从未有过的为温暖:“因为,没有沈璃的世界,我已经无法想象。与你同归,怕是我能想到的,最仁慈的结局吧。”

沈璃心口一痛,想伸手抱住眼前这个人,他或许,一直都活得比任何人都悲观,所以他的愿望,也卑微得让她不得不心疼。

“我只怕,到最后,连同归也不能……”不等行止将话说完,沈璃猛的往上一蹭,咬住他的嘴唇,在他唇畔上细细摩擦,轻轻的说着,“不会的,我会缠着你,像你变成人的那一世一样,一直都呆在你身边。”

行止一声叹息,一手揽住沈璃的腰,一手摁住她的后脑勺,让这个吻便得更加深入,只在喘息的片刻之中叹道:“那个时候……你明明就时时刻刻想着跑啊。”

离开彼此的唇瓣,行止抵着沈璃的额头,轻声道:“这里会有点黑,别怕,待我将那四个封印处置妥当,便来陪你。”

“嗯。”

行止离开墟天渊时,天界已派天兵天将抵达墟天渊外,但见那个向来高高在上的神明被鲜血湿了半身,众人皆是一惊,有将军上前询问行止情况,行止只摆了摆手道:“片刻后我会离开此处一阵,神力或许会减弱,墟天渊外这个临时的结界怕是要劳烦各位支撑一阵。”

将军一愣,“自是义不容辞,但不知我们能当否大任……”

“能。”

行止尚未开口,旁边忽而插来一个声音,拂容君一袭素衣,缓步上前,在他身后跟着幽兰与当初在天界冲撞行止的勿元仙君。三人对行止恭敬的拜了拜:“我等必不负神君所托,死守墟天渊结界。”

行止上下打量了拂容君一眼,笑道:“拂容君他日,或有所成。”言罢,他转身欲走,脚步却又一顿,问道,“凤来……那凤凰妖兽现在何处?”

“好似向魔界都城那方去了,他速度太快,没人追得上他,唯有等他停了下来再做追击。”

“若此后……”行止话说了个开头,顿了许久,最后只轻轻一笑,“只有看你们本事如何了。”言罢,他不再耽搁,迈步离开。

魔宫内外一片狼藉,地似血染,魔界守军清理着战场,每人脸上皆是同样的凝重。沈木月在几位将军的陪同下,走在都城的大街上,检查着这里是否还有幸存的魔人。路过碧苍王府时,沈木月脚步一顿,但见伺候沈璃的丫鬟正站在门口,焦急的等待。

背后有将军唤道:“魔君……”

“走吧。”她摆手,“她若来问我,我怕无颜面对。”

背后将军们一默,有人安慰道:“神君必定会把王爷安然带回的。”

话音未落,但见空中倏尔射来一道厉芒。沈木月眉头轻蹙,随即神色一空,呢喃一般道:“带不回来了……带不回来了。”

空中那道厉芒像是察觉到什么气息一般,蓦地一转,径直砸落在沈木月身前,将军们登时戒备起来。沈木月却伸手一拦,轻声道:“都退下。”尘埃落定之后,赤袍男子静静立着,目光落在她身上:“沈木月?”

“凤来。”她垂下眼眸,“未曾想此生,却还有见到你的一天。”

凤来径直问道:“琉羽在哪儿?”

沈木月抬头看他:“死了。”她说得极为平静,“千年岁月,只怕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凤来眸光一散,他咬了咬牙,挣扎一般道:“我不信……”沙哑的声音里竟有几分软弱,“她说她吃了仙丹,不老不死,会一直活着……”

“饶是神明亦有归天之日,何况琉羽。”沈木月看了看身后的人,几位将军会意,皆往后退了退,“千年前你被封入墟天渊后,琉羽独身前往墟天渊,欲入封印陪你,但最后却死在墟天渊前,是我亲手埋的她。”

凤来握紧拳头,沈木月看了他一眼,又道:“她为你留了个女儿。”

凤来一怔,双目愣然的望着沈木月:“你说什么?”

“她为你留了个女儿,把她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了下来。”沈木月静静的看他,“只是,你现在在这里,想来阿璃已经代替你,成为了墟天渊的封印。”

凤来惊愕得愣住,他皱眉仔细回想,初醒那刻,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六冥,别的……别的……还有一簇被黑气包裹住的光亮,难道那里面……

“你若不信,此处碧苍王府便是阿璃住所,你大可进去看看,里面该尚残留着她的气息,你应该能感觉得出来,她到底是什么人。”

凤来着牌匾,而后迈步踏入王府之中,门口的肉丫看见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拦住,却听一个声音道:“让他进去。”

肉丫一怔,不知道这开口的黑衣女人是谁,只挠了挠头道:“可是……我家王爷不在啊。她不知又跑到哪里去拼命了……”凤来没有理肉丫,径直迈步进门,肉丫连忙唤道:“哎哎,你别乱闯。我家王爷回来会生气的!”

凤来像全然没听到她的声音一样,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倏尔顿住了脚步:“当真如此……当真……”

沈木月跟了进来,静静道:“我将琉羽埋在墟天渊前,阿璃如今也在墟天渊之中,她们母女好歹也算在一起。”

凤来垂下眼眸:“琉羽,喜欢孩子吗……”

“比喜欢她自己的生命更喜欢。”

凤来轻闭眼眸,再未发一言,最后只化为一道光,向来时那般飞速离开了都城。

沈木月静静望着天空:“我用这样的方式换回阿璃的命,你可会怪我?你若怪我……也无妨……”

轻风一过,像是谁在无奈叹息。

天外天上,万古不变的孤寂无声流淌,踏着青玉板铺就的阶梯,行止肩上的血液滴滴点点的拖了一路。忽然间,不知是眼花还是腿软,行止蓦地摔倒在长阶之上,以止水术冻住的伤口猛的裂开,一丝火焰灼烧着蹿了出来,行止眉头一皱,再次凝起法术将火焰强行压制下去。

伤口无法愈合……原来,他的神力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吗……

看来,就算没有此一遭,他身为神明的生命,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神……当真已被上天遗弃了啊!

行止仰头望着悬于天外天上的星河,蓦地笑出声来:“若论冷漠不仁,世间何物比得过你,造而用之,废而弃之……什么神明之力堪与天道媲美,简直胡言乱语,现下想来,无论是谁,不过都是你手中摆弄之物罢了。”他一声长叹,气息在空无的天外天中仿似荡出去了老远,“上天不仁啊!”

然而感慨罢了,行止望了一眼仿似没有尽头的长阶,一手捂住肩上伤口,将烈焰按住,继续一步一步像上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长阶终是有了尽头,在那处有一处宽阔的平台,行止登上神坛,迈着凝肃的脚步,行至神坛中央,金色的光辉立时包裹住了他的周身,印得他一双黑眸熠熠生辉。

他蹲下身子,单膝跪于地面,神力灌入青玉石板之中,在圆形神坛之上,有另外的光辉在地面上显现,像是按照天上的星辰排列的顺序映照下来的一般,布置无序但却出离的和谐。而随着行止的法力灌入越多,在那些金光之中,隐隐能看见一些人影,他们与行止一样,身着宽大的袍子,然而动作姿态却各不相同。

这本是神明商议重大事情时才会来的地方,每个神明皆有自己的位置,这些影像,便是他们千万年来停留在此处的残像。在久远的从前,众神尚在,一个决议,总要通过多数人同意方能实行,然而现在,却只有行止一人在此……

他将墟天渊外的四个封印放置于地。

将封印与天外天相连接并不困难。不过片刻,行止便在天外天万年不动的空气之中感到了一丝微风,带着墟天渊中的瘴气,极为细小,却又让人太轻易的捕捉到。

他能想象得到此时墟天渊外,仙人们会有怎样高兴的表情,临时结界破裂,然而墟天渊的大门却阖上,妖兽不会再逃出去……

行止有些脱力的在地上跪了一会儿,最后只压下所有疼痛,凝了目光,不曾看一眼过去朋友的姿态,只凝视着阶梯,向来时那样,一步一步走下去,谁都可以软弱,谁都可以追忆往昔,但行止不行,他还有事要做,还有人要救。

肩上的血浸透了衣裳,顺着手臂滑到指尖,滴落于地,太过专注走自己路途的行止没有回头,所以他便也没看到沾染了他血液的神坛之上,那些金色的光芒经久不衰。

待离开那青玉阶梯,行止立时驾云而起,现在天外天已经与墟天渊连了起来,他寻着瘴气浓郁的方向而去,不过片刻便入了墟天渊中,黑暗之中极难辨别方向,他寻了许久方才看见一点如星光芒。他急速上前,然而却在抵达沈璃身边的时候缓了身形。

他看见她双眸轻闭,静静睡着,神色宁静,好似做了什么美梦。

行止一时不忍唤醒她,他见过沈璃睡觉的样子,眉头紧蹙,呼吸极浅,像时时刻刻都防备着,但凡身边有人敢图谋不轨,她就能立即跳起来将对方捏死。

这样安静的睡颜,实在少见。

他便静静立在她身旁,销毁墟天渊要的不过是一个法咒,然而待法咒念罢,墟天渊每坍塌一部分便会从他这里抽走一部分神力,若是从前,抽走那些神力不过是让他有几分疲惫,但现在不行了,墟天渊的消失会耗尽他所有的力量……

沈璃睫毛倏尔一动,她缓缓睁开眼,看见行止浅笑着立在自己身前,沈璃便也忍不住弯唇笑了起来:“做了个美梦,醒来便看见你,实在再好不过。”

那以后日日我都许你美梦,也日日都让你在我身旁醒来……

行止嘴角动了动,这句承诺终是没法说出口。他只是笑了笑,轻声问道:“梦见了什么,这么开心?”

“我刚才啊……”她说着,嘴角便已经扬起了按捺不住的微笑,“我看见你躺在葡萄藤下的摇椅上晒太阳,手里拿着没看完的书,睡得可安稳了。阳光那么温暖,透过葡萄架,星星点点的洒在你脸上,漂亮得都让我挪不开视线。”

行止探手摸上她浅笑的脸颊,他也跟着微笑,但喉头却有些哽塞得说不出话来。

知道他心底的情绪,沈璃又忙问道:“你那时,怎么就把我捡回来了呢?”

行止仿似想起了什么事,摇头一笑道:“实在没见过丑得如此标新立异的凤凰,所以想捡回来仔细观察观察。”他声色一顿,“不过,还好因那一时好奇捡回来了。”

沈璃有些不满的嘀咕:“我长毛之后还是挺漂亮的……”

“就这样是最漂亮的。”行止将她抱进怀里,静静的依偎了一会儿,“沈璃,你害怕吗?”

“稍微有一点。不过被你抱着就不会了。”

“我很害怕啊。”沈璃或许有来生,但他死后,或是灰飞烟灭,或是化为天地间的一缕生机……他将沈璃抱得更紧,“你要跟别人跑了,我得多想不通啊……”

沈璃一愣,复而笑道,“行止神君何时对自己如此没有自信了,这三界之中,还有谁能同你相比?”

行止没有答话,沈璃只听耳边有轻细的法咒吟诵而出,那些咒文好似化为一道道金色的浮光,掠过黑暗的墟天渊,消失在四周,沈璃愣然,恍然之间,铁链从缚住她的铁链上传来几许震动,沈璃问:“墟天渊要塌了吗?”

“墟天渊空间太大,若是立即坍塌恐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这法咒会让它从外至内,慢慢塌陷。”

沈璃无奈一笑:“看着自己怎么慢慢死去吗……行止,当真太狠得下心。”

行止心尖最酸软的部分好似被这话狠狠打了一下,只轻轻一呼吸,便把疼痛挤压到了四肢百骸。肩头上的伤口裂开,他闷不吭声的压了下去,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只摸着沈璃的脑袋道:“抱歉……让你也一起害怕……”

沈璃看了他许久,最后用头轻轻撞了撞他的胸膛,一边无奈的说道:“谁让你道歉了,我是在心疼你啊!”

背负了那么多,连死亡也不能选择更痛快的方式,行止这一生都被天道那看不见的力量所束缚……行止听罢这话,目光定定的落在她身上,最后只是笑了笑:“被人心疼的感觉,还不错。”

天上的神明太高了,别说凡人,连仙人也只能抬头仰望,他们会仰慕,会崇拜,会敬畏,却独独不会用看弱者的心态去看他们,谁会因神明的无奈而悲伤,谁会因他们的无助而心疼,所有人都忘了,神明无情,并非是少了能动情的心,而只是被束缚太紧。

她动了动手,却被铁链制住了动作,沈璃眉眼垂了下来,但忽见之间,铁链又是一颤,沈璃听见“咔咔”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锁住她双手的链条倏尔碎掉,变成一块块废铁不知落到深渊的那个地方去了。

沈璃愣愣的看行止,或许是错觉,她觉得行止脸上的血色竟在一分分慢慢褪去。行止转过头,避开沈璃的目光,不知往何处看了看:“墟天渊的大门或许已经塌了吧。这铁链是从大门处连通进来的,既是做控制火之封印之用,亦是抽取火之封印的力量,互相平衡。”他一顿,“沈璃……大门塌了,意味着我们谁也出不去了。”

“嗯。”沈璃点头,她伸出手,环住行止的腰,“一开始也没打算出去。这样就很好。”她在他胸膛找了个安稳的位置,将脸贴在上面,舒服的喟叹一声,“早想这么做了,你不知我忍得多辛苦。”

行止微怔,忽而一笑,同样环抱住了沈璃。

墟天渊中坍塌的巨响越来越近,但行止和沈璃却像是什么也听不到了似的,静静的依偎着,像是躲进了最安全的避风港,再不管外界那些狂风暴雨。

“碰!”一声与之前坍塌声不同的巨响传来。

行止眉头一蹙,扭头一看,一束极为灼热的火光劈开了墟天渊中混沌的黑暗。沈璃自行止怀中探出头去,恍见漆黑被光亮灼烧出一个破洞,她看见了外面神色惊愕的仙人们,也看见了一步一步踏尘而来的凤来。

沈璃唇角微动,他身上的光太过耀眼,让沈璃都看不清他的长相,但那样的气息,只感受过一次,她便知道。

他每一步都迈得不徐不疾,但晃眼之间便行至沈璃身边,他掌心一转,行止肩上的毒焰转瞬便被他收于掌心,他看了行止一眼,随即目光落在沈璃身上,将她五官细细看了一遍,凤来唇角动了动,最后却转过头,望着漆黑的墟天渊深处,继续迈步向前:“带着你母亲的份,活下去。”

话音一落,沈璃忽觉一股大力卷上周身,赤红的火焰将她与行止裹住,拖拽着把他们拉向墟天渊外的光明。

沈璃回过神来,这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心头极乱,透过火焰围起来的壁垒只遥遥的看见那个耀眼的身影越来越远,不行……她还没看清楚,还没感受清楚,不行……

她欲逃出这火焰的包裹,但周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墟天渊里的黑暗越来越远,这力量一直将他们稳稳的放到地上方才消失无际,沈璃伸手去揽,却只来得及触碰到最后的温暖。

明明是那么灼眼的火焰,但却一点也不伤人……

她目光追随着火焰消失的方向看去,墟天渊大门已然不在,只在空中留下一个黑色的洞穴,像是把天撕出了一个伤口,而凤来送他们出来的那道光亮早已消失不见。

沈璃指尖微颤,正是茫然之际,忽觉肩上一热,沈璃愕然回首,但见行止倚着她的肩头,口中血如泉涌。

行止口中的鲜血不停的涌出,他捂住嘴,想推开沈璃,但手却是那么无力,未将沈璃推动,他自己先倒向一旁,趴在地上,又呕出一大口血来。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衣,他素来干净修长的手指,还有那张总是挂着淡淡微笑的脸庞此时都被鲜血染得一片狼藉。

“行止……”沈璃怔然的唤他,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惧怕和仓惶,她几乎是跪着挪到行止身边,将他抱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指尖与嘴唇颤抖得比行止还要厉害,“为何……”她伸手抹去行止嘴边的血,但立即又有血液涌出,将她的衣袖也染湿了,“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代替我被埋在了墟天渊里……他……”沈璃哽咽,“你怎么还会这样?”

冰凉的手掌被紧紧握住,行止的眼眸静静的看着沈璃,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里仿似藏着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他咽下喉头翻涌的腥气,气息虚弱,但神色间却没有半分软弱:“神明……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天外天会随着墟天渊的消失而消失,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三界存亡,天地间不再需要能与天道抗衡的力量。神这种由天而生的职位,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神明没有存在的理由那又如何!”沈璃紧紧握着他的手,声音仿似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干涩,“行止还有存在的理由!不是神明,只是你,只是行止,你还有那么多活下去的理由……”

“若还可以……”行止笑了笑,“我活着的理由就只剩下沈璃了。”

天空中的墟天渊猛烈地颤抖起来,黑暗的范围慢慢缩小,饶是行止如何将牙关咬紧,鲜血还是自他嘴角溢出,他感觉到沈璃的手在不停的颤抖,慌乱得没有半点平时威风的模。

“沈璃此物,太不会照顾自己……太不会心疼自己……”行止咳嗽了两声,“若是可以,我想替你照顾你,代你心疼你……”

沈璃心口剧痛,仿似血脉都被揉碎了一般:“你倒是说到做到啊!”

行止一笑,摇了摇头,倏尔猛烈的咳嗽起来,太多的鲜血让沈璃几乎抓不稳他的手,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哀伤,行止笑了笑道,“字字啼血……我今日倒是玩了个彻底,也算是做了一次子规,当了一次你的同类。”

沈璃咬紧牙关:“这种时候,只有你才开得出玩笑……”

一句话勾起太多往昔回忆,连行止也静默下来,默了许久之后,他咧了咧嘴,三分叹息,三分无奈,还夹杂着几分乞求的意味:“那,沈璃,你便笑一笑吧。”

眼泪啪的落在行止脸上,温热的泪滴划过他满是鲜血的脸颊,洗出一道苍白的痕迹。沈璃抿唇,微笑。

行止扭过头,闭上眼,一叹:“实在……惨不忍睹……”

刚说完这话,行止忽而脸色一白,浑身肌肉蓦地绷紧。与此同时,墟天渊剧烈一颤,有碎裂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沈璃愣愣的转过头,但见那空中的黑色空间如同瓷器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碎,碎片化为烟灰,里面封印的妖兽也好,野心也罢,都随着清风一吹,消失无际,阳光穿透瘴气,照在这片被墟天渊的黑暗掩盖了千年的土地上,扫荡了所有黑暗。

而在灼眼的阳光之中,沈璃好似看见一簇微弱的火焰在空中跃动,它像叶子一样,慢慢飘落下来,没入大地。

“沈璃。”她听见行止轻声问她,“这是你梦里的那束阳光吗?”

沈璃望着他,不见他唇角再涌出血液,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更加慌乱起来,“不是。”她说,“不是,你得陪我一起去找那样的阳光,那样的场景。”

“真可惜……不过……我相信,以后你一定会找到的……”他仿似累极了似的慢慢闭上了眼,“那样的阳光。”

行止握住沈璃掌心的手渐渐没了力气,沈璃垂下头,握着他的手让他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混账东西……”她声音嘶哑,极低的说道,“你明知道,我要找的,是那个晒着那样阳光的行止……混账东西。”

你让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行止啊!

然而,却没有谁再给她回应。

天空中不知从哪儿飘落下来絮絮绕绕的金色光辉,像是隆冬的大雪,铺天盖地洒了漫天。

静立在旁的仙人们皆抬头仰望,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神光!是行止神君归天的神光!”仙人们倏尔齐齐跪下,俯首叩拜,“恭送神君。”

“恭送行止神君。”

这天地间最后一位神明,消失了。

天道终是承认他是以神的身份离开的吗,天道终是让他化成了天地间的一道生机,与万物同在,享天地同寿吗……那她,岂不是连轮回,也无法遇见行止了。

沈璃仰头,望着漫天金光,在那般璀璨的闪亮之中,她的双目却渐渐暗淡了所有光芒。

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她抱着怀里逐渐冰凉的身体,轻轻贴着他的脸颊,像是与他一同寂灭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上前来,轻声唤道:“碧苍王。”沈璃没有回应,那人顿了一顿,又道,“碧苍王沈璃,神君已然归天,神识不在,他身体也是不能随意滞留下界的,历代神君归天之后,皆要以三味真火将其渡化无形。碧苍王,且将行止神君交予我吧。”

沈璃这才抬头看了来人一眼,竟是天帝亲自来魔界要人了。她垂下头,还是用那个姿势贴着行止:“不行。”

天帝脸色微变,但见沈璃这样,也未生气,只道:“神君尊体,唯有以三味真火火化,方能保世间最大周全。”

“呵。”沈璃冷笑,“他在时,你们事事要他保三界周全,护天下苍生,他死了,你们竟是连尸骨也不放过,还想让他的尸体也为三界安宁做一份贡献?”她抱住行止的手一紧,眸中倏地红光一闪,在天帝跟前烧出一道壁垒,灼热的烈焰径直烧掉了天帝鬓边几缕发丝,逼得天帝不得不后退两步。

“你们有本事,便从本王手中将人抢过去罢。”

天帝眸光一沉,又听沈璃道:“若今日你们真将他抢去烧了,他日,我碧苍王沈璃,必定火攻九重天,势必烧得你天界,片甲不留!”她声音不大,但言语中的果断决绝却听得在场之人无不胆寒。

隔着火焰壁垒,众仙人皆看见了沈璃那双染血双眸冷冷盯着他们。正僵持之际,幽兰忽而上前行至天帝身边一拜:“帝君,行止神君被三界苍生桎梏了一生,至少现在该还他自由了。”她俯身跪下,“幽兰恳求帝君网开一面。”

“皇爷爷。”拂容君亦在幽兰身边掀衣袍跪下,“神君虽已归天,但方才大家有目共睹,神君定是愿意和碧苍王一起的。皇爷爷极尊重神君,为何不在这时候再给他一分尊重和宽容。拂容君,求皇爷爷开恩。”

天帝见两小辈如此,眉头微蹙,忽而身后零零散散又传来下跪求情的声音,他一愣,转过头,却见在场的仙人无不俯首跪下,恳求于他。天帝扫视一圈,复而一叹,转过头来望着火焰壁垒后的沈璃,最后目光一转,落在行止已安然闭目的脸上:“罢了!”他长叹,“罢了罢了!”言罢,拂袖而去。

拂容君与幽兰这才起身,两人看了一眼壁垒之后的沈璃,一言未发,驾云而去。仙人们也跟着他们渐渐离开。

直至所有人都走完,沈璃才撤了火焰,抱着行止,静静坐着:“你自由了。”她声色沙哑,“你看,没人会再用神的身份禁锢你了。”

但行止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反应,沈璃抱着他,将头埋在他冷冰冰的颈窝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幻想着他下一刻还会起来。

漫天金光消失了踪迹,黄沙被风卷着一阵一阵的飘过,沈璃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直到有人从远处来唤道:“王爷!”

是魔界的人寻来了。沈璃抬头一看,走在第一位的竟是魔君,她没有带面具也没有幻化出男儿身型,急切的走了过来,她望着沈璃,默了许久,最后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安抚一般说道:“傻孩子,该回家了。”

“师父……”她抬头看她,眼眸中全然没了往日光彩,“我把不应该弄丢的两个人,弄丢了。”

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听得沈木月心尖一软:“阿璃……”她不知该说什么,顿了半晌,只道,“先回家吧。”

一年后。

墟天渊消失了,魔界的瘴气日益减少,那些受瘴气感染而魔化的妖化的怪物也越来越少,没了对外战斗的事,朝堂上的利益纷争便越发厉害起来,沈璃不喜这些明争暗斗,索性整日挂着病不去上朝,也不去议事殿,左右也没什么战事需要她去操心,她便日日在魔界都城里闲逛,偶尔捉几个偷懒出来喝酒的将军,收拾几个仗势欺人的新兵,人送新名称为撞大霉。

肉丫听了很为沈璃抱不平:“他家才撞大霉!别让肉丫知道是哪个倒霉家伙传出的这话,待知道了定让嘘嘘去啄秃他的头!”

沈璃坐在椅子上悠闲的喝了口茶:“没什么不好。”她说,“我本来就是很倒霉的一个人。”

肉丫闻言一愣,垂了眉眼。

她尚记得王爷一身是血的带着行止神君的尸身回来的时候,那时的沈璃简直像魂都没了一样。将行止神君送去雪祭殿后,她拖着一身伤,在那冰天雪地里独自待了三个月,最后是魔君看不下去了才将她强行拖出。

这一出来便是一场大病,断断续续又缠了她三四个月,待病好之后,沈璃便像是想通了一般,又恢复了重前的模样,但是肉丫知道,这个沈璃,心里已经烂得乱七八糟了。

“明天我不会回府。”沈璃喝完了茶,轻声开口说道,“只准备你自己要吃的东西便行了。”

肉丫一愣,恍然记起,明日不正是神君归天一年的时间么。

肉丫微有些担忧的点了点头。沈璃瞥了她一眼,然后揉乱了她的头发:“别担心,都过去了。我知道的。”

这条命是行止和她父亲一起捡回来的,就算她不为自己活着,也该为他们好好活下去,要照顾自己,心疼自己,如果行止没办法来帮她,那就只好让她自己来打理自己了。

肉丫点头,看着沈璃走远,只余一声叹息。

雪祭殿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冰雪之气从内部涌出,沈璃轻轻闭上眼,这样的凉意能让她想起行止,她迈步踏进雪祭殿中,她将行止的尸身放在这天地自成的封印之中,既是保住了他身体不坏,又不至于让心怀不轨之人将他身体盗走。

“行止。”她破开层层霜气,仰头望向中间的那个冰柱,但瞳孔却蓦地一缩。

冰柱之中……没有人!

沈璃愕然,她疾步迈上前去,绕着中间的冰柱看了一圈也未看见行止的身影,她心里蓦地一慌,但又隐隐燃起了一股新的希望,她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正在这时雪祭殿外忽而传来肉丫的呼唤:“王爷!王爷!”

沈璃出了雪祭殿,但见肉丫气喘吁吁的奔到她面前:“有!有……有妖兽!在主街上!”

“是个雪妖!”

沈璃推开肉丫,疾步离去,因为颤抖而导致脚步有些踉跄,她只望着前方,搜索自己熟悉的气息,一路奔至都城主街,像疯了一样向前寻找着,忽然,她听见前面有嘈杂的声音,有民众的惊呼,有官兵的呵斥,她推开那些人群,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在街中站着,他背对着她,那一头雪白的发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曳。

所有的人像是被他吓到了一样,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道路来,缓慢的步伐,走向的是碧苍王府的方向,他走得那么慢,那么慢,却偏偏让人觉得,就算前方有刀山火海,有枪林箭雨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坦然踏上。

为寻他想要的那个终点,而至死不渝。

沈璃只觉喉头锁得死紧,眼眶热得发烫。她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着,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切,最后扑上前去,一把将他的后背抱住。

“行止,行止……”她唤着他的名,“是你!我知道是你!”

一定得是他。

沈璃心想,否则她不知自己会多绝望。

冰凉似冰的身体停下脚步。但沈璃将他抱得太死,让他根本没法转身。

一只僵冷的手掌轻轻放在沈璃贴在他胸膛的手上,动作微带迟钝的将她握住。向上拉着,放到他的嘴边,落下凉而轻的一吻。

“沈璃。我回来陪你晒太阳了。”

行止神君回来了,只是神力极为微弱,弱得如同寻常仙人一般,而身体却是连寻常仙人也不如。沈璃忧心魔界尚有残留的瘴气会对他有所妨碍,径直带着他去了人界,买了间小屋,一如当初他还是行云的时候。

天界的人来找了他几次,行止避而不见,将避世的态度摆足了,天界的人倒也识趣,便不再来寻他了。

沈璃便与行止在小屋里安顿下来。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病弱的书生和霸气的女王爷,他们在后院种了葡萄,两人一起动手,边聊边种:“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回来的?”行止问沈璃。

沈璃一顿:“好奇,但不敢问。”她坦白道,“要是一问,发现这是一场梦,我该怎么办。”

行止一愣,心道沈璃这次定是被吓到了,他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不着急吧,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来告诉沈璃,这就是现实。

只是……他望了望天,破碎的天外天,老友们残留的那些金光影像……他垂下头,将土松了松,关于上古神的那些记忆对于以后的人来说都只会像是一场梦吧。他能想到,在天界西苑之中,那些借由众神残留神力漂浮的灵位此时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吧。因为……他们将最后的最后,都变成了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的朋友,过去,都已经再追不回来了。

“沈璃。”他忽而唤道,“我不再如曾经那般强大,你可是会嫌弃我?”

沈璃瞥了他一眼,自然而然的问道:“为何要嫌弃?最开始,我爱上的就只是个病弱的凡人而已。”

他们转了一圈,原来只是回到原点啊。

行止愣了愣,随即一笑,再不多言。

这世界最后一个神不见了,但却多了一个闲散的仙人。

年复一年,人界的时间过得太慢,沈璃和行止小院中的葡萄藤已经开始结出大串大串的葡萄了。

是日,阳光透过葡萄藤照在摇椅上的行止脸上,他闭目浅眠,忽闻一个声音道:“尝尝,葡萄。”行止睁开眼,看见立在身旁的沈璃,她逆光站着,剪影太过美丽。行止伸手接过葡萄,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道:“沈璃,你之前还欠我两个愿望呢。”

沈璃一怔,琢磨了许久,好似才想起这件事:“你还有什么愿望?”

“第一个愿望,以后每年夏天,你都帮我摘葡萄吧。”

沈璃在他身旁的摇椅上躺下,点头答应:“好啊。”

“第二个愿望……”

沈璃侧头看他:“今天你要把愿都许完么?”行止也恰好在这时转过头来,两人的气息挨得极近,行止笑道:“因为,第二个愿望,要花很久的时间去完成。”他蹭起身子,在沈璃唇上静静落下一个吻。

“帮我生一串葡萄一样多的孩子吧。”

沈璃一惊,推了他就跑:“丧心病狂!”

院中,只留下行止止不住的轻笑。

适时,阳光正好。

凤来番外

一声巨响,地室中蓦地一颤,仿似有一股极热的气浪自深处涤荡而出。琉羽身形一偏,只得扶住墙壁方不至于摔倒在地。待震颤平息,身后的门人皆在窃窃私语,猜测着魔君这次又做出了什么妖兽,诞生之初便弄得如此大的动静。大家皆忧心忡忡。

琉羽瞥了他们一眼,默不作声的往前走,推开结实的木门,接下来的路便是只有得到过特许的人才能走。

封闭的甬道旁架着火把,许是琉羽的错觉,她好似觉得今日这火光比往日都来得明亮一些。行至甬道底,面前石门紧闭,琉羽抬手轻叩门环,但只敲了一下,石门轰然坍塌,琉羽愕然,屋内耀眼的光亮透过厚重的尘埃照射出来,刺目得让琉羽不禁微微眯起了眼。

“做出来了!哈哈哈!终于成了!终于成了!”

六冥的声音嘶哑中带着近乎癫狂的欣喜之意,他的背影在火光映射中显得有几分骇人,琉羽缓步行至他身边:“师父……”她目光越过六冥的身子,看见屋内一片狼藉,丹炉翻了一地,火焰遍地烧着,而在那火光之中,静静立着一个幼童,他闭着眼仿似在沉睡,模样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大小,与寻常孩童无异,但是他身上却有火焰在灼烧。

琉羽微惊:“师父……这是?”

“凤来。”六冥眼中尽是被火灼热的光亮,他咧嘴笑着,“他名唤凤来。”

六冥迈步上前,涉火而过,停在凤来跟前,将他抱出了火海。凤来尚在沉睡,六冥望着他诡异的笑着:“有了他,我就可以做出更多的妖兽,也不用担心无法控制它们了,我只要控制这孩子便好。”

这么小一个幼童……便是师父倾力炼制而成的妖兽?

“可是还没有醒啊。”六冥将凤来塞到琉羽怀中,“你先抱他回去躺着,我检查一下是否有哪里出错。”言罢自己往还烧着火焰的屋子里探寻而去。

琉羽愣愣的望着六冥,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孩子,最后只得一声叹息,领命而去。

抱着小孩走出底下石殿,门人们皆在背后对她指点,有的说师父疯了,有的只摇头叹息。琉羽不作理会,直到将凤来抱回自己的屋里,看着小孩稚嫩的脸,琉羽也觉得,师父或许不大正常了,这么一个弱小的孩子,哪有能力控制那些妖兽。

正想着,忽见孩子眼睑微动,琉羽凑近看他,恍惚间,小孩睁开眼,一双红色的眼瞳里将她的脸庞清晰映照。

“凤来?”琉羽看见自己的笑颜在他眼瞳里展开,这孩子的一双眼睛比溪水更为清澈,“我叫琉羽。”

凤来眨巴着眼看她,好似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琉羽琢磨了一会儿,心道这孩子是被师父制造出来的,像个婴儿一般,对这个世间没有半分了解,想来也是听不懂她的话吧。

琉羽欲起身离开,想给他倒一杯茶,可她还没迈出步子,衣袖忽而一紧,小孩眨巴着眼定定的望着她,一只小手紧紧的拽着她的袖子不放。琉羽一愣,笑问:“怎么了?”

凤来不言。

大概……是害怕一个人呆着吧。琉羽如是想着,索性弯下腰,将他从床上抱起来,凤来怔怔的任由她抱起来,却下意识的拿手环住琉羽的脖子,他侧头,呼吸便喷在了琉羽的脸颊上。

琉羽将他抱到桌子边坐下,让凤来坐在自己腿上,她拿了杯子,给他倒上一杯茶,然后放到凤来嘴边:“喝茶吗?”

清香的气味飘入凤来的鼻腔,他眨巴着眼,目光终是从琉羽脸上挪开,落在青绿的茶汤上,他张开嘴小心的尝了一口,味觉带给他的感受让他惊奇的睁大了眼,目光又落在琉羽脸上。

琉羽一笑:“茶。”她教他,“这是茶。”

“炸?”

“茶。”

“擦……”

“不对,是茶。”

“茶。”

听他这么一会儿就念对,琉羽亦感到惊奇:“你好聪明。”

“好聪明。”

琉羽揉了揉他的脑袋,正聊得开心之时,门扉忽而被推开,来人一脸阴沉的踏进屋来,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道:“师父又炼制出了什么妖兽!”

琉羽脸上的笑微微收敛,她摸了摸凤来的头,轻声道:“师姐。”

沈木月还未走进里屋便怒道:“他可知先前那些怪物已伤了魔族多少子民!又有多少士兵因去捉拿妖兽而死!”她绕过屏风,但见琉羽怀中抱着一个瞳色妖异的小孩,她微微一怔,“这是谁家孩子?”

琉羽一默,继而叹道:“这便是师父新炼制出来的妖兽。”

沈木月一愣,倏尔大怒:“荒唐!”她一拂衣袖,衣摆的力道径直将屏风击碎,声响过后,屋内寂静沉默,沈木月静静的看着琉羽,“你还打算继续帮他?”

琉羽沉默。

听不见回答,沈木月面色铁青摔门而去。

屏风碎片狼藉了一地,琉羽有些脱力的坐着,心里说不出的沉闷,其实……她又何尝没有质疑师父的时候呢。但如今妖兽的数量已不是他们能控制住的了,与其想别的方法毁灭它们,不如依着师父的打算,制作一个更厉害的妖兽出来,让他去控制……

心间烦闷事宜未想完,琉羽忽觉眉心一暖,凤来小小的手指轻轻落在她皱紧的眉头上,揉了两下,把那些皱褶碾平。

琉羽微怔,倏尔一笑:“没事。”她握住凤来的手,有些无奈的想,可是师父却做出的是这么一个孩子啊,这……要她怎么能放心把那么多妖兽扔给这一个孩子。

凤来好似极喜欢琉羽,总是黏在她身上不肯下来,六冥看了索性将凤来交给琉羽照顾,而自己则投入到了更忙碌的炼制妖兽的过程中。六冥从未给琉羽交代过要如何教养凤来,也未曾说过该将他养成什么样子,好像只要让个人给他喂饭,让他活着便行了。若仔细论来,唯一交代过的话,便是让凤来多接触妖兽。

但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琉羽如何放心当他独自去接触妖兽。

她便时时将他在身边带着。凤来极是聪明懂事,什么都学得快,不过十来天时间,他便与琉羽一同进出炼丹室,偶尔还能帮她打打下手。可即便有凤来的帮忙,琉羽仍是繁忙不堪,加之要照顾凤来起居饮食,这半个月时间便憔悴不少。

朝中对妖兽的非议日盛,长老们将六冥及其门中弟子请去议事殿商议妖兽一事是续是止,琉羽离开前将凤来的食物皆安排妥当才急急忙忙走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会议一讨论便是整整三日,长老们意在说服六冥放弃妖兽一事,然而六冥却不肯退步,僵持了三日,最终六冥拂袖走人,言道:“我以妖兽上攻天界之事已成定局,反对者大可离开。”

众长老无法,只得散了会议。

琉羽也才能出了议事殿,待回到房里却没有看见凤来,一问之下方知他在炼丹室里呆了三天三夜。琉羽寻去,方一推门进屋便见凤来伸手往还在烧火的炉子里面掏东西,琉羽吓得忙将他腰一抱,不由分说将他往外拖,凤来直唤:“等等!琉羽等等!就要拿到了!”

凤来力气大,琉羽挣不过他,待他将东西拿出,一张脏兮兮的脸上满是笑意,琉羽却只顾着掀了他的衣袖,捏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直到确定没有被烧伤之后,放安下心,但这心一安,火气便按捺不住的往上涨,她声色一厉,喝道:“你这手臂可是不想要了!刀给我,我来剁!”言辞激烈,想是气急了。

凤来被骂得一怔,手中的东西刚要捧到琉羽脸前,又默默的收了回来,果真老实的从丹炉一旁翻出一把刀来,递给琉羽,然后将自己胳膊伸了出去。

琉羽一呆,瞪着凤来:“你以为我不敢剁是么?你在逼我?”

“你要剁,就给你剁。”他的眼眸没有躲闪,就像是在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琉羽望着他,心里一时不知涌起了什么滋味。在凤来面前立了半晌,最后将他手中的刀夺过来往旁边一扔,一巴掌眼瞅着要打在他的脑袋上,但最后落下的力度却轻得不可思议,凤来静静的看着她,但见她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意:“臭小子。”

凤来任由琉羽的手在自己脑袋上胡乱揉着,也不知道自己眼中的神色被她揉得像碎了的光一样斑驳。

琉羽忽然停了手,然后比划了一会儿:“你是不是长得太快了。”她问,“怎么感觉突然高了很多?”

凤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琉羽:“丹药。”他说,“应该能消解疲惫。”

鼓捣这三日,伸手往火中去取的,就是这东西么。琉羽接过丹药,放于鼻尖轻轻嗅了嗅随即一叹:“这个……有毒啊……”

凤来一愣,像是力气一瞬间被抽光了的样子,琉羽看了看他的表情,随即一笑,一仰头将丹药吞了下去,凤来一惊,伸手要去制止,但琉羽已经咽了下去,他心头一紧:“琉羽!”

“没事没事。”琉羽一笑,“虽有一两分微小的毒性,但却是对消解疲惫极有效用,谢谢凤来。”

凤来怔怔的看她,便是在今日,他明白了两种情绪,一种叫失落,还有一种是为心疼,又或许,该叫做心动。

一月时间,凤来便已长得如同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般,与他身体一同成长的还有心智与力量。在凤来有一次不慎将丹炉烧融之后,琉羽知晓他力量强大,定是不会让别的妖兽欺负了去,于是也不再时时将他看得那么紧了。

但凤来还是喜欢粘在琉羽身边,除非琉羽明言让他做什么事,别的时间,他便是坐在一旁望着琉羽发呆,也不愿往别处跑。琉羽对他极是放心,从来没有用看待妖兽的眼神来看待凤来,但……

“他终究是流着妖兽的血你便如此放任他四处活动!”

是日,琉羽正在炼丹房鼓捣丹药,忽然间,房门猛的被推开,沈木月神色愤怒的走进屋来,喝道:“快随我去前院!”

“他不过是去前院帮我拿东西。”琉羽怔愕的回头:“怎么了?”

“怎么了!”沈木月上前将琉羽的手拽着,拖着她便往门外走,琉羽拿着的药材洒了一地,她眉头微皱,可跨出门口她便愣住了,前院的方向火光冲天。琉羽一呆,沈木月还待说话,忽见琉羽身形一闪,不见了踪迹。

行至前院,琉羽黑色的眼瞳被火光染得通红,房屋草木上皆是炽热的火焰,有人甚至身上也燃了起来,惊叫着满地打滚,未被火烧灼的人四散而逃,场面一片混乱。

琉羽目光慌乱的一扫,在火光重重之中,恍然瞅见一袭黑衣的凤来静静立着,他跟前有四五人被一团火焰围出来的圆圈困在其中,似有人已窒息晕倒,凤来盯着他们,眼眸红得骇人,然而眼底却没有任何神情,一如被六冥制造出来的其他妖兽一般,是个爱嗜杀成性,没有感情的怪物。

“凤来……”琉羽声音微颤,她急急奔上前去,如同往常一般,伸手欲抓他的手腕,却不想凤来蓦地回过头来,那双腥红骇人的双眼望进琉羽眼里,那热得灼人的杀气如剑径直扎进琉羽心里,琉羽一愣,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凤来倏地一抬手,烈焰如刀擦过琉羽的颈项,电光火石之间,琉羽只觉后襟一紧,被人拽着往后退了数步,方才险险躲过这夺命一击。

“疯了吗!不知他是妖兽!”沈木月的呵斥声在背后响起。

琉羽微微转头,目光怔愣的看了她一眼:“师姐……我……”她只是没想过凤来会伤她。

可这话还没说出口,忽而一口热血自口中涌出,沈木月一惊:“琉羽!”

琉羽亦是一惊:“为什么……”她话未说完忽觉身体无力,脚下一软,倒在沈木月怀里,她喘着粗气,捂着胸口,感觉胸腔中仿似有火在灼烧一般难受。

“何处伤到?”沈木月检查她的颈项,只见有一道被烫到的红印在脖子上,别处并没有伤口,然而琉羽却痛苦极了似的,捂着胸腔,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沈木月心急,但见她快闭上眼,不停唤着她的名字,正焦灼之际,身旁蓦地跪下来一人。沈木月浑身一僵,刚想带着琉羽躲开,却未曾想一双尚还带着些许稚嫩的手紧紧拽住了琉羽的手心。

那双手像是抽走了琉羽身体里的灼热一般,让琉羽呼吸渐渐顺畅起来。

四周的火焰也慢慢熄灭,沈木月眉头微皱,眼中戒备仍是未减,她回过头来盯着凤来,却见这少年竟垂着脑袋,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琉羽手上,不停的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惶恐得就像是快要被处死的罪犯。

沈木月微愣,但见琉羽气息已经平稳下来,又见凤来如此,她方才扭过头询问方才那几个被围在火焰圈之中的人:“怎么回事!”

那五人,一人已窒息晕倒,剩下四人皆浑身瘫软,坐在地上,一人抖着声音道:“我……我们只是质疑了一下魔君如今的做法而已。”他好似心有余悸,“不过说了魔君几句不是……我们便罪该万死吗?”

沈木月沉默,复而转头看着凤来。

凤来没有一句话的辩解,只专注的看着琉羽,像别的已经与他无关一样。待得看见琉羽闭着的眼睛微微颤了两下,他呼吸一轻,像是怕吓到琉羽一样。

“当真如此?”琉羽睁眼,望着凤来,气息尚有些虚弱的问道,“这是……你杀他们的理由?”

凤来一愣,将她眼睛望了许久,垂头道:“他们还说你的不是……”

这本是该教训他的一事,但凤来如此一说,琉羽忽然间好像失去了所有教训他的理由,这个孩子,是为了她才发了那么大的火……琉羽挣扎着坐起身来,看了看四周,一叹:“那也不该。”

“我错了。”

琉羽静静的看他:“还有呢?”

“对不起。”

事已至此,众人也再无话说,凤来是六冥制造出来的妖兽,谁也没有资格罚他,即便是琉羽。能得到一句道歉,比起那些被别的妖兽吃掉的同伴来说,已算是极好。

沈木月轻声问琉羽:“可还能走?”琉羽点头,沈木月便不再耽搁,站起身来,立即布置人手打扫现场救治伤者。

琉羽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感慨道:“若师姐有朝一日能身处统治之位,定是极有手段和气魄的。”

“回去歇着吧。”沈木月淡淡落下这话,迈腿离开。

琉羽望着她走远的背影笑了笑,也想站起身来,可腿脚尚还无力,旁边的凤来默不作声的蹲下,拿背对着琉羽,琉羽愣了一愣,随即一笑,也不客气,抱着他的脖子,让他将自己背了起来。

“凤来。”离开前院,走在幽静的小路上,琉羽轻轻开口,“为什么……会对我动手?控制不了吗?”

凤来脚步倏地一顿:“你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琉羽一怔,随即笑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凤来默了一瞬:“当时听了他们的话,只觉很生气,然后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他声色微闷,“我好像……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不是另外一个人。”琉羽察觉到他的不安,抱住他脖子的手微微向下滑了一点,让手掌刚好放在他胸膛上,然后轻轻拍了拍,“你只是力量太大,还控制不了。”

“我的力量很大?”他犹豫了一会儿,问,“你……不喜欢吗?”

“对于强大的力量,我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琉羽琢磨着语言道,“就像刀,我对它谈不上喜爱,但它若是用来切菜,我看见它便心中欢喜,它若是用来杀人,我看见它自然会心生恐惧。你的力量也是这样吧,可做杀戮,亦可为护。明白吗?”

凤来想了一会儿:“我保护你,你就喜欢我的意思么?”

“唔……也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吧。”

凤来点头,再没说别的言语。

阳光明媚的下午,琉羽身体恢复之后便忙着将自己院子里的另一间屋子收拾了出来,然后将凤来的东西全部都搬到了那间屋子里。其间琉羽还叫凤来自己也来帮忙,凤来默不作声的做完琉羽交代的事,直到琉羽看着整理好的屋子,笑着告诉他:“好了,今天开始你就从我那屋搬出来,住这里啦。”

凤来先前一直住在琉羽屋里,一来是因为他小,而来房间实在是懒得收拾,但如今凤来已经这么大了,再住在一起怕是有些不妥。

凤来看了屋子里一眼,然后又望着琉羽:“我,搬出来吗?”

“嗯,你今晚就睡这儿吧。”

凤来打量了一下琉羽脸上的神色,好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在生气或者有别的情绪,但他看见的,只有琉羽了结一件事情之后的愉快微笑。她……不想和他在一起啊……

一时间,他最柔软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让他唇角一抿,不由的往后退了一步。

琉羽不解:“不喜欢吗?”

凤来没有抬眼看她,只点头道:“嗯,喜欢。”

琉羽拍了拍他的肩,回了自己房屋,关上门,将凤来追寻而去的目光也挡在了门外。凤来嘴角动了动,最后只是垂头小声道:“其实……不喜欢。”

当天晚上,琉羽在床上辗转到半夜也未曾睡着,这一个多月来,一直有另一个呼吸的声音在陪着自己入睡,今日突然没了倒还让她有些不习惯。

不知是深夜多久,还没睡着的琉羽忽听门口“喀”的一声轻响,她翻身坐起,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猛的将门拉开,倚门而睡的少年蓦地一头倒进来,醒了美梦,他抹了抹嘴角,然后抬眼望了琉羽一眼,没敢开口。

琉羽不解的蹲下,平视他的眼睛:“为什么不回自己屋睡?”

凤来默了许久,最后抬眼看琉羽:“你是不是还在为上次我伤了你而生气?”

琉羽一愣:“不生气啊,没有生气,不过……你为什么忽然提这个?”

“那你是不是讨厌我?”

琉羽挠头:“也没有啊。”

凤来眼角垂了下来,有些委屈:“那为什么把我赶出去。”

琉羽了然,随即笑了出来:“不是讨厌也没有生气,让你住另一个屋只是因为你长大了,咱们男女有别。”

“我还小。”

听到这么一句话琉羽实在哭笑不得:“你已经很大了!”

凤来好似极为失望:“到底如何,才能在大了之后还跟你住在一起?”

“这个啊……”琉羽捏了捏他的鼻子,“那就把我娶了吧。”

凤来茫然的望着琉羽:“什么是娶?”

琉羽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等到你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所以在明白之前,还是乖乖回去睡觉。”

凤来不动,琉羽与他对视了半晌,终是认输一般叹道:“好吧,我会陪着你直到睡着为止,来,回屋。”她牵了凤来的手往他屋子走,凤来却站住脚步不挪动半分,他望着琉羽,红色的眼瞳里印着月光和琉羽的剪影,“那我不睡了。”

不睡着,琉羽就会一直陪着他吧。

琉羽一怔,望着少年的眼睛,忽然觉得,她是不是把这个孩子,养得太过依赖她了……

分开睡这事琉羽下了狠心肠,凤来粘了琉羽几日,琉羽想来想去,觉得或许是凤来的世界太过单调,除了她,便没什么其他物什了,琉羽捉了只鸟给凤来,本来只打算给他做一个玩具,但没想到凤来得到小鸟之后竟当真高兴得不再那么缠着琉羽了。

琉羽很是欣慰,可没过几日,小鸟却忽然暴毙而亡,想来是受不了凤来身上日渐厉害的妖兽之气。

凤来捧着小鸟的尸体来寻琉羽:“琉羽,它怎么了?为什么不动,也不看我了?”凤来那一双眼睛哀伤得让琉羽都不忍心看,她摸了摸凤来的脑袋说:“小鸟死了。”

凤来望她:“什么叫死了?”

“就是再也不会动,再也不能睁眼看你了。”琉羽给他解释,“就是……失去它的意思。”

“为什么……”

“大概……是你还不大会控制自己力量吧。”

凤来神色空茫,也没再问琉羽什么,只与她一同将小鸟葬了,自那以后,凤来再也不养小鸟,也不缠着让琉羽陪他一起睡觉了。

凤来的力量还在不断成长,六冥着令琉羽日日带着凤来去往驯养妖兽的地方,意在让凤来熟悉其他妖兽,并学会怎么降服它们。琉羽虽还是不放心,但想到之前他那火焰的力量,她还是将凤来带去了那里,只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凤来旁边,就怕有妖兽前来,一个不留神,伤了凤来。

然而琉羽却没想到,最后受伤的,却是她自己,而被保护的那一个……也是她。

当烈焰铸成的壁垒在自己身边展开,凤来双眼腥红的盯着壁垒外的妖兽们。

壁垒外,那些嗜血成性的家伙,将他们团团围住,琉羽捂着不经意被一只妖兽划破皮的手臂咬牙道:“怪我大意了。”她看着地上那只已被凤来烧成灰烬的小妖兽一叹,“这些家伙已经闻到了血的味道,今日怕是不得善了。”外围至少有数十只妖兽虎视眈眈的将她与凤来盯着,只肖找到一个时机,便会扑上来将她与凤来啃噬干净。

琉羽眉头紧蹙,凤来始终还未长成,与这么多妖兽相对难免会落于下风……她心中焦虑,却见凤来转头看了她一眼:“你别怕。”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你出去。”

火光照亮少年过分漂亮的脸庞,琉羽心头倏地一动,她忙扭过头,心中暗骂自己莫名其妙,待回过神来,还要与凤来商量计策之时,却见凤来踏步迈步壁垒,只身走到火焰之外,在琉羽呼喊之前,他只手一挥,巨大的烈焰自他掌心轰然而出,在地面上烧出一条焦黑的直线,不管是挡在前面的妖兽亦或是树木,皆被这一击烧得干干净净。

而显然,对于现在的凤来来说,使用这么大的力量还是极为疲惫的,他的火焰壁垒登时弱了不少。凤来转过头,一个“走”字尚未出口,忽见一条黑糊糊的东西蓦地穿透他的火焰壁垒,从后面袭上琉羽的腰,将她整个人裹住。

凤来瞳孔猛地紧缩,探手便要去抓琉羽,可那黑色的条状物竟比他的动作更快几分,拖着琉羽便拉了出去,原来那竟是一直青蛙模样的妖兽,而那黑色的条状物却是青蛙的舌头!它一口将拖回去的琉羽含进嘴里,凤来只闻“咕咚”一声,也没听琉羽发出一点声音,便被它吞进了腹中。

凤来怔怔的僵在原地,那青蛙没再看凤来一眼,转身一跳便要跑。

“站住!”凤来声音嘶哑,好似从地狱中寻来的厉鬼一样,“站住!”他身形一闪,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跳到半空中的青蛙蓦地被撕成两半,膛开肚破,内脏稀里哗啦落了一地。血水之间,有个东西被皮肉包裹着在挣扎,凤来扑上前去,用利爪将那血肉花开,小心翼翼的将里面的琉羽拉了出来。

“琉羽……”他声色颤抖,泛红的眼眸中有星星点点的光在蹿动。

“咳!”琉羽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琉羽……”他无助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你……”他想用力抓住琉羽的手,但有害怕抓得太紧而伤了她,他已经渐渐明白了,琉羽和自己是不同的,自己受了伤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伤口也能很快愈合,但是琉羽不行,比起他来,琉羽甚至有点像一个瓷器,太容易就碎了,“你会不会快死了……”

琉羽身上全是妖兽青蛙胃里液体,液体有毒,让她呼吸困难,她捻了个护心诀,保住心脉,转头一看,却是一愣,凤来惊惶而无助的看着她,一如那日他捧着小鸟的尸体来找她时那样,眼底深处藏着满满的不知所措。

琉羽便如此轻易的心疼了。

“我不会死。”她努力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我不会死,我吃过仙丹,不老不死。”她拼尽全力抬起手摸了摸凤来的脸颊,“所以,别露出这种表情了,我没事……”

凤来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颤抖,地上的青蛙残块在颤抖着仿似要复原,凤来眸色一冷,但见一簇火焰凭空冒出径直将那肉块灼烧成灰烬,他将琉羽打横抱起,一转身,盯着身后的妖兽们,周身煞气溢出,妖兽们皆是一震,往旁边退去。凤来这才垂头看她:“我带你回去。”言语竟在这一瞬间温柔了下来。

而被凤来抱在怀中的琉羽这才意识到,这个孩子,原来已不知不觉的长这么大了……

而适时,离凤来被制造出来不过两月时间,又过半月,凤来形貌已与寻常青年无异,与琉羽站在一起,俨然像是一对情侣,门派中渐渐流传出琉羽与凤来之间的闲话,琉羽不是未曾听闻,她不想理会,又或者说……无法否认,她好似确实对凤来,有了奇怪的想法,而且,不受自己控制。

与此同时,朝中反对势力越来越大,六冥全然不理,几日之后,妖兽们从驯养他们的地方逃出,杀了数百人,朝中长老震怒,百官与六冥门下弟子一同向六冥上书,求其灭妖兽,六冥不理,沈木月径直断绝与六冥的师徒关系,与反对者共同商议灭除妖兽一事。

琉羽此时亦是心生动摇,终是寻了个时日,想去找师父好生谈谈,将他劝劝,然而却不管在哪里也找不到六冥,无奈之下她只好作罢,而这一天,凤来也消失了踪迹,直到第二天,凤来才一身是血的从外面回来。

琉羽惊愕的看着他衣裳上的血迹:“这是……怎么了?”

“六冥让我指挥妖兽,将反对的人全部杀了。”琉羽忽觉浑身脱力,膝盖一软,摔坐在椅子上,凤来忙上前将她扶住,蹲在地上,望着她急切道,“我没听他的,琉羽,你别慌,我一直记着你的话呢,我没杀人。”

琉羽的目光这才看清凤来的眉眼:“这一身血……”

“是我的。”他说得那般轻松,“六冥很生气,拿刀砍了我,可是没关系,伤口已经愈合了,我也不痛。”

琉羽拽住凤来的衣袖,看着他满身的血,想着他当时不知挨了多少刀子,心头的疼痛便往骨髓里钻:“你怎么就不躲一躲呢,你……”

“因为他是你师父,别的不能听他的,可若只是打几下出气,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琉羽弯下腰,拿袖子擦掉他脸上的血迹,越擦手便越抖,“下次要躲开,不管谁伤你都要躲开,躲不开就用尽办法护住自己,知道吗?”

看见琉羽眼中的痛色,凤来眸光微凉的看着她:“我受伤,琉羽会心疼?”

“会。”她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会。”

如此近的距离,那么清澈的眼睛,凤来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的狂跳,不知是怎么了,他忽然蹭上前去,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琉羽的嘴唇,然后自己先红了脸:“我不会让琉羽心疼了。”

话音未落,他转身出门,徒留琉羽一人在屋子里坐着,捂着嘴唇,愣然失神。

傍晚时分,房门被敲响,凤来走进屋来,看见琉羽还以早上的那个姿势坐着,他微微一愣:“琉羽,你一天没出房门,也没吃东西了。”他将手中托盘放到桌子上,琉羽像是这才被声响惊醒一样,愣愣的转头看了他一眼。

凤来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一旁站着,将筷子地给她,琉羽接过筷子,看着饭菜却没吃,好似琢磨了许久似的,望向凤来:“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一句话徘徊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凤来蹲下身子,微微仰视琉羽的眼睛:“我喜欢你。”他说,“这几日听到不少言语,我明白了娶你的意思,也知道什么是喜欢,琉羽,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你呢?”

“我?”忽然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表白,而且还在一瞬间将问题抛回给自己,琉羽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她的犹豫让凤来对他自己产生了怀疑,眼神中慢慢流露出失落的神色。琉羽心口一疼,也不在凳子上坐着让凤来仰望了,与他一同蹲着,她拉住凤来的手,让他触碰自己的心口,摸到跳得极快的心跳,她道:

“若是,不能忍受那人有一点点委屈难过便是喜欢的话,我应该,和你一样……”

凤来眼眸倏地一亮,他望着她,唇角的笑怎么也遏制不住。

“我喜欢你!”他猛的向前一扑,将琉羽抱进怀里,“我喜欢你!”他吻上琉羽的唇,却只是轻轻挨着,没有别的动作。末了,他倏地问道,“琉羽,我娶你,可以和你重新睡在一起吗?”

琉羽心跳如鼓:“可……可以。”

第二天,琉羽便做了凤来的妻子,只是没有人为他们举办婚礼,也没有人来庆贺祝福,两人甚至都没穿上新人该穿的礼服,在只有两人知晓的地方,成了夫妻。

凤来被制造出来的第三月,朝中一片反对之声,六冥再次找上凤来,凤来依然不听他话,六冥大怒,拔剑欲斩凤来,然而凤来这次却不再乖乖挨打,六冥无奈,拂袖而去,不日,制造出了苻生,以作替代凤来之用,苻生着实比凤来好操控许多,但是力量却不及凤来强大,若要他来控制妖兽,只怕还是欠缺实力。

六冥想方设法欲研究出让凤来只做傀儡的药物。

而此时,朝中有人将妖兽之乱通报天界,天兵天将下界,却不敌数千妖兽,然而不久,天帝请动行止神君下界。六冥心急,将未制作完成的药物,着人放在凤来的饮水之中,凤来吃药之后昏迷不醒。

行止神君以一人之力,阻数千妖兽,擒凤来,斩六冥,开辟墟天渊……

声音在黑暗里越飘越远。

沈璃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

“怎么了?”身边的行止手轻轻放在她的腰上,带着初醒的沙哑,问道,“做恶梦了?”

沈璃摇头:“我梦见他们了……”

“谁?”

“很多人。”沈璃道,“好长一个梦。”

她轻声说着,好像看见琉羽独自一人,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在战乱之中,艰辛跋涉过千山万水,走到墟天渊前,守着墟天渊的大门,期盼着与里面的凤来相见,但最后她却死在了与凤来一门之隔的外面,骨埋黄沙。

沈璃闭上眼,恍然记起那日墟天渊中,凤来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那一声极为灼热的喟叹,隐藏千年的思念,对他来说,这千年岁月不过是大梦一场,而梦醒之后,他却遗失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最后才义无反顾的踏进墟天渊么。

或许是为了救她这个从未蒙面的女儿,又或许只是为了追随琉羽的脚步……但不管是为了什么,都没有人能去考证了。所有都被掩埋在了消失的墟天渊之中……

“行止。”她侧过身,脑袋凑近行止旁边,同样伸手抱住他的腰,“明天,我们去魔界看看吧。”

“嗯?”

“我想再去看看,他们离开的地方。”

特别番外

【一】

正值晌午,行止在厨房里炒菜,沈璃在院子里耍了一套花枪,待行止将菜都端上了桌,不用他喊,沈璃便已收了枪,小步跑到饭桌边坐下,但见有肉,她一筷子便戳了上去。

行止拿着米饭在桌子对面打量沈璃的模样,忽而开口:“沈璃,你有没有觉得咱们有点不协调。”

沈璃咽下口中的菜,眨巴着眼看他:“没有啊,阴阳相合,很协调啊。”

“不对。”行止肃容,“你哪有半分阴柔模样。”

沈璃放下碗筷,同样正色:“我的意思是,你阴,我阳。阴阳相合,协调得很。”

行止装不下去了一般,倏尔破颜一笑:“如此阴阳,倒也不错。”

两人正聊得开心,忽听院外门扉被“咚咚”叩响,沈璃眨巴着眼看行止:“天界的人又来找你了?”行止不置可否,正适时,门外传来一个女孩脆生生的叫喊声:“是碧苍王和行止神君的家吗?我是极北雪山金娘子的仆从。”

“金娘子?”沈璃微愣,下界的时间过得快,他们来此处已有二十年时间,这二十年间几乎与金娘子没什么联系,知道得不多的消息也是从别人那里上听来的。

话说金娘子当初与他们一别之后便是她追寻她的那股邪气追到了人界,在人界二十来年,邪气找没找到无人知晓,倒是找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但这男人却是个修仙之人,受了人界修仙门派那些歪理的熏陶,脑筋有些榆木,对人妖有别,仙妖有别这种事情执着得很,怎么也不肯接受金娘子,金娘子也是极为执着的人,在那男子身边呆了二十来年,闹得人界所有修仙门派和稍微与修仙门派有关的人皆知道了这事,沈璃也是听郊外的那些地仙们闲聊时说的。

金娘子求爱至今未果,怎么突然派人找到这里来了,莫不是想让她与行止去帮她一把?

沈璃怀揣着疑惑,放下碗去开了门。

门口立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仰头望着沈璃,鞠躬行了个礼:“王爷好,我是来替我家主子递请帖的。”

“请帖?”沈璃一头雾水,“她也兴办寿辰?”那得是多少万年的大寿了吧……沈璃接过小姑娘手里红色的信封,打开一看,登时整个人都呆了,“她……她要成亲了?”

“是的。”

“和那个传闻中的道士?”沈璃将请帖看了又看,“下个月?”

“是的。”

沈璃沉默。这两人有了这么大的进展却没听那些闲得无聊的地仙们拿出来聊,只能说明这事着实突然,消息都还没有传遍呢。小姑娘又给沈璃鞠了个躬道:“主人特别吩咐了,让我转告王爷和神君,说让二位记得带天外天的星辰过去,已经欠了她好几十年了。”言罢,小姑娘恭恭敬敬的退去。

沈璃关了门,拿着请帖进屋,放在桌上:“天外天已塌,上哪儿去寻颗星辰给她?”

行止面不改色的吃饭:“随便捡块石头好了。”

“这样不好吧……再怎么也是金娘子成亲,数万年就这么一次。”

“沈璃,你可知天外天的星辰拿在手里是什么模样?”沈璃摇头,行止一笑,“这便是了,给她一块石头,告诉她这就是天外天的星辰,左右现在也没有星辰可供她对比。她会收得很高兴的。”

“不……”沈璃扶额,“问题不应该是她高不高兴,而是这样做你不会觉得昧良心么……”对上行止平静的双眼,沈璃默了半晌,“算了,我问错了。”她又将请帖翻看了一遍,“我们什么时候启程过去?你现在的身体能受得了那雪山的寒冷么?”

“神力虽然少了很多,不过这好歹也是神明的身子骨……”他笑看沈璃,“你该知道我身体多好。”沈璃脸颊蓦地一红,她清咳一声,“再好也没有以前驾云那么快了,我们早些出发吧,这么多年没见金娘子,怪想她的。”

不过成亲?

沈璃瞅着请帖皱了眉,实在没办法把记忆中的金娘子与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呢。沈璃觉得金娘子应该是一个永远都洒脱于尘世之外的女子,怎么能与这么尘俗的事情连在一起呢。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金娘子得有多有勇气,才能抛开之前过了那么久的生活,接受另外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生命,甚至改变她生活的方式。

【二】

雪山之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刮着带有法力的寒风,行止也不在乎什么面子,觉着冷了便给自己加衣服,从山脚走到山腰上,行止里里外外少说裹了四五件袄子,最外面还披了件大狐裘,远远看去便如同一个雪团团,沈璃却只着一件单衣便够了,她望了望前面还看不见头的山路,又回头瞅着冻得唇色微青的行止,有些心疼,也有些指责:“你不是说你身体好么!”

行止看了沈璃许久,最后无奈一叹:“我以为,我多加几件衣服你就会懂的……”他颇为哀怨的看了沈璃一眼,最后解开狐裘,掀开袄子,将沈璃往怀里一抱,“我冷,你就不知道主动献献殷勤么?”他把沈璃包在自己宽松的袄子里,末了还轻声抱怨,“不解风情。”

沈璃身上的温度让衣裳里迅速暖和了起来,即便已经在一起了很长时间,但每次听到行止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举动,沈璃还是难免会烧红了脸,为之怦然心动。

“这样不好走路。”沈璃微微挣了一下。

行止还没开口,前面几步阶梯上忽然疾风一过,一袭红衣盛装的金娘子倏地出现在两人眼前,但见沈璃与行止这副姿势,她佯装害羞的一捂脸,笑道:“哎呦呦,这多年不见,妹妹一来可就羡煞奴家了。”

沈璃轻轻推了行止一把,行止一叹,只得无奈的将她放开,有些失落道:“袄子里都不暖和了。”看这人摆着一张风淡云轻的脸撒娇,沈璃嘴角一抽,金娘子掩唇笑道:“奴家错了,累神君受冻,可奴家这不是心急么,这么多年,奴家可思念妹妹极了。”说着,她几步走下阶梯,拽住了沈璃的手摸了又摸,“还是女子的手摸起来舒服,但闻妹妹这些年都在人界生活,过得可好?”

金娘子絮絮叨叨的说着,但沈璃却敏锐的察觉出了她身体中气息的虚弱,反手将她手腕握住。

行止身体一直不好,在人界的时日沈璃多多少少也学了些医术。这一探脉,将沈璃眉头探得皱了起来:“你体内气息怎的如此薄弱?”

金娘子还是那般笑着却不着痕迹的拨开了沈璃的手:“不过是最近忙了些罢。没什么大碍的。”她不等沈璃再开口说话,望了行止一眼道,“神君看起来大不如往前了啊,这风雪之中还是别多待,我这就送你们去山庄里面。”

金娘子这处还是如以前一样,每日只在特定的时刻开门放人进去做买卖,金娘子一个法阵将沈璃与行止送到了做交易的大殿中,殿堂里金碧辉煌,比之从前更有过之,而且站在角落的仆从比起从前也多了不少。

适时殿中正在交易,但见东家带着两个人突然出现,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抬头看向他们,金娘子一笑:“哎呦,奴家可是要嫁人的了,可不能由着各位客官这么看,相公会吃醋的。”

殿中气氛立即活跃起来,有人打趣道:“金娘子,你当真要嫁人啦?这三日我日日都来做买卖,可未曾见过你那相公,他莫不是根本就不在意你这夫人吧!”

“自然是被奴家藏起来了,哪能让你这些货色看见。”她目光盯着方才说话那人,眼中温度微微一冷,“今日贵客来了,不做买卖了,都散了吧。”

那人一愣,方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要道歉,但见金娘子的神色,只觉心头大寒,丢了手中的东西,忙不迭的跑了。大殿里的人吵吵嚷嚷了一会儿,也都自觉散了。沈璃悄悄瞅了金娘子的神色几眼,问道:“你强抢男人啦?”

金娘子神色微凉,看了沈璃一眼,随即长声喟叹:“不过是威逼利诱了一下,他与他门派中的人受了伤,奴家答应他救人,顺道让他嫁我,这也算不上抢吧。而且……奴家觉得他应当是喜欢我的。”

沈璃之前听地仙们说过,那个男人被金娘子追了二十余年也未曾有半点松口,想来是个极为固执,也极有骄傲和尊严的人,如今被金娘子这般胁迫,想来心里定是不待见金娘子的。金娘子这个“觉得”到底有几分正确……

沈璃本还想劝两句,但听行止道:“就该如此。”他正色道,“那人定是喜欢你的,不然再如何也不会答应娶你,别的不管,你先与他生米煮成熟饭,省得蹉跎。”

金娘子听了这话尤为高兴,立即在旁边摊位上挑了一件狐裘递给行止:“神君说得在理,这千年雪狐的狐裘你拿去,比你那几件袄子顶用。”行止不客气收下来,金娘子笑眯了眼,“奴家已给你们安排好了房间,你们先去,待奴家把这里收拾好了再去找妹妹你将前因后果道个清楚。”

出了金碧辉煌的大殿,沈璃眉头微蹙,望着行止:“你怎么知道那个男人喜欢金娘子?”

“不知道啊。”行止道,“不过让她去纠缠男人,总好过让她来纠缠你。”行止眯眼一笑,“你可是我的。”

沈璃评论:“自私,无耻。”

待指挥仆从们将这一屋子的东西收好,金娘子刚出大殿,便见一婢子行色匆匆而来:“娘子。”刚近跟前,连礼也未行便道,“幕先生又咳起来了。”

金娘子心里一紧,忙随婢子而去,踏进红梅小院金娘子脚步不停径直闯进里榻,但见幕子淳俯在床头,咳出了一地鲜血,金娘子二话没说,上前拽住他的手腕,自己的法力不要钱一样往幕子淳身上送,直到他止住咳嗽,安然躺下,金娘子稍放了些心。

指尖微有些颤抖的抹了抹额上冷汗,金娘子闭上眼静静调整内息。

“你身体不适?”

听闻这声喑哑的疑问,金娘子才睁开眼,脸上的笑一如既往的展开:“哎呀,相公这可是在心疼奴家了?奴家真是好生开心。”

躺在床上的人目光在她脸上静静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开眼去:“休要自作多情。”他顿了一会儿道,“先前你说将我门派中人治好,所以将他们赶下了山,如今,他们可也会如我这般?”

他言语中是不加修饰的质疑,金娘子听得眉目微沉,脸上的笑微微收敛:“子淳,我不屑骗人。”金娘子独来独往惯了,也从来不是喜欢解释的人,但面对幕子淳,她总是破例,“你门派中人那些伤,对人类来说或许棘手,可对我来说,治理起来也不算麻烦,我说治好了便断不会骗你。而你如今尚在咳血,是因为你受的伤与他们不同。”

幕子淳转过眼,目光薄凉的望着她。

不管她说什么,他总会质疑么……

金娘子心头微涩,脸上的笑容却灿烂起来,“言尽于此,相公不信,奴家也没法了。”她起身离开,“老呆在屋里对你身体也不好,今日外面晴好,待休息会儿便出来走走吧。”

幕子淳目光追随她背影而去,除了方才那句质疑的话,再无他言。

房门阻断了屋内的气息。金娘子有些站不住的扶住门框。

“娘子?”旁边的仆从担忧上前,金娘子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拾力气,迈步离去。

【三】

晴夜,院中白雪映红梅,幕子淳披上雪白狐裘静静走到院中,天上星明亮得仿似被擦过一样,这是人界难见的夜空,幕子淳不由看得有些入神,忽听院外有小孩在议论:“今天有客人来啦,娘子亲自出去接的。”

“能让咱们娘子这么重视,这可难得。”

“我有幸远远看了一眼,那男子长得也可美了,比院里这人还美上百倍呢,那身气质,啧啧。听说啊,咱们娘子还和他交情匪浅呢……”

“真的吗!今日这位好似又惹娘子不开心了,你说这三天两头的,娘子再好的耐性也给磨没了吧,如今又来这位……这次婚礼你说到底能不能办啊?”

“娘子怎么想岂是你我能猜的。”

言语声渐远,红梅枝穿过镂花的院墙探到另外一边,幕子淳立在梅枝旁,探手折下一只红梅,拿在手里看了看,随即扔在雪地里,一脚踩过,转身回屋,衣袍摆起的弧度仿似在诉说着主人心绪不宁。

而与此同时,在金娘子给沈璃他们安排的厢房里,金娘子闷头喝了一口酒,叹息道:“就是当年收拾了那股邪气后我变回原形被他救了一救,就是那惊鸿一瞥!就是那该死的一瞥!让奴家花了二十年在他身上啊!”

沈璃默不作声的吃东西,行止倒是一边拿茶喝着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

这本是一顿接风宴,但不知是从哪句话开始,这便成了金娘子的诉苦地,她一边喝着酒一边把自己与幕子淳的往事交代了,现在又开始发起了牢骚:

“二十年!石头也该捂热了吧,这凡人当真是块千年寒冰,饶是我有三昧真火也融不了他,他师门出事,好不容易让我逮着他软肋了,终于威逼利诱让他娶我。”她一叹,往沈璃身边一挨,抱了她的手臂委屈道,“你说奴家活了这么多年,瞅上一个顺眼的容易么,偏生如此让人费心,奴家心里好苦啊!”

她在沈璃肩上蹭了蹭,一副撒娇的模样,沈璃放下筷子,瞥了她一眼,但见她脑袋不蹭了,只余下一声声沉重无奈的叹息,沈璃想,她是真的心累了。

“他可有喜欢的人?”沈璃问,“或者有什么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苦衷?”想到自己与行止那颇为辛酸的一路,沈璃有几分感慨,“他可有与你明白说过?”

“你道人人都像神君先前那般身负重任不得动情么!”

行止像被夸了一样点点头:“没错,不是人人都如我这般善于忍耐的。”

沈璃撇嘴,行止近年来是越发不知廉耻了……

金娘子叹道,“幕子淳他就是块木头疙瘩!被人界那些修仙门派的说法给僵化了脑袋,非要信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觉得我靠近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就连前些天我逼迫他成亲时,他都还在一本正经的问我……”金娘子学着幕子淳眉头紧皱一脸严肃的模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金娘子一提到这茬好似生气极了,拍着桌子道:“没看见奴家那一大殿的稀世珍宝吗!你一个凡人也好意思来问奴家要什么!当时我也没气。”金娘子学着她当初的模样,缓和了表情,浅笑道,“我当时答,我想要你啊。多甜蜜的一句话是吧。”她一顿,表情又是一变,学着幕子淳严肃道,“没个正经!胡言乱语!你听听,你听听,他就这么说我,说完了,他转身就走了!”

沈璃被她多变的表情逗笑了,金娘子却委屈道:“你可知我当时多伤心啊。”

“唔,你何不将他这木讷无趣的举动理解为一种害羞的表现呢。”行止忽然开口道,“我与仙人打的交道还算多,但凡凡人修仙而成的仙人多半寡言木讷,对于自身情绪极为压抑,他兴许觉得你是在调戏他,又没法调戏回来,所以只好慌忙落跑。”

金娘子睁大了眼看行止。沈璃也被行止这一番分析唬住,问:“依你之见,那凡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态?”

行止转了转手中的茶杯,一笑:“既非有心爱之人,亦非真心厌恶于你,他放不下的不过是一种固执罢了,如此,我们便来试一试吧,看看这凡人到底有多固执,或说,看看这凡人对金娘子你,到底是怎样的心态。”

金娘子满眼期冀的望着行止:“怎么试?”

行止一笑:“你在他身边二十余年不离不弃,他无动于衷,也可以说是他已习惯于接受。那么,把这些赋予他的东西全部抽取掉可好?”行止将茶杯里的茶水尽数倒在地上,“让他一无所有。来,想想,你给了他些什么,咱们一件一件收回来。”

看见他眼中的笑意,沈璃嘴角微抽,恍然觉得,这人其实并不是在帮金娘子吧,他……这分明就是觉得好玩啊……

这一肚子坏水儿……

金娘子琢磨了半晌,最后神色微愣:“我好像也没给他什么。”她道,“可我好像又把自己所有都给他了……”

这话不仅让沈璃一呆,也让行止愣了愣,金娘子是个怎样的人行止比谁都清楚,能让她失神的说出这种话,想来已是情根深种了。行止收敛了怔然,复而笑道:“那就把自己收回来。唔……这段时间,你就先爱上别人好了。”

金娘子问:“谁?”

三人间沉默了一瞬,行止微叹:“没办法,那就只好我……”

“我来。”沈璃倏尔打断行止的话。她瞥了行止一眼,“看什么,你可是我的。”言罢,捻了个决,周身一变,瞬间化为了一个英俊男子。他抓住身边金娘子的手,道,“娘子,这些日子你便来爱我吧。”

金娘子侧头看了表情倏尔微妙起来的行止一眼,倏尔掩唇笑道:“奴家可不早就爱上王爷了么。”

行止一叹,却也无法,只好任由沈璃折腾了。

又与金娘子商量了一些细节,金娘子酒稍稍清醒了些,她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现在什么时辰!我今晚还没去看幕子淳呢!”

沈璃与行止对视一眼,沈璃疑惑:“你每晚都去看他?”

“他有伤在身。”

行止淡淡开口:“会死?”

“这倒不会……”

“那便别去了。”行止一笑,“忘了刚才我们说什么了吗,从今天开始,要全部收回来,让他什么都没有。今夜不去,便算是打响第一战吧。”

直到夜深了金娘子才离开了这厢房。行止叹道:“这帮别人教训相公的一场戏,倒把自己夫人搭了进去。可真不划算啊。”

沈璃一挑眉:“你分明便是在逗弄人家玩吧!”她一顿,“我怎可只看着你玩,多不开心。”

“这可如何是好。”行止站起身来,将在床边整理被单的沈璃从后抱住,“我们正直的碧苍王变坏了。”

“从遇见你那天开始就变坏了。”沈璃由着他抱了一会儿,忽而问道:“不过,你这方法当真管用?”

“自是管用。”行止轻声道:“失去的滋味,我可是体会得比谁都深刻。”

【四】

满园雪景正好,园中极是幽静,幕子淳立于园中红梅香气袭人让他微微有些失神。

昨晚……难得过了个安生日子,自打被金娘子带到此处开始,她就没有不缠着他的时候,突然得了一日闲,竟恍觉周身安静得让他不习惯,连带着心底也空荡荡的,想着仆从们昨日提到的那个金娘子亲自去接的客人,他不由更沉了眼眸。

是她的老友吗?和她有什么渊源?到底是怎样的人……

“娘子这一院红梅开得可真喜人。”园林令一头传来一名男子清朗的声音,“上次来可没见着这景委实遗憾。”

“奴家这里乃是法器施的一处幻术,四季轮转,取的皆是天下最美的景,上次你来时,正好遇见春末夏初之景,这次看见的则是隆冬之景,还有好些时节你没看见呢。”金娘子声音娇柔,仿似是依附在那男子余音之上,但闻她轻笑连连,“阿璃若是喜欢,便长久待在奴家这里可好?”

幕子淳定定的望着传来声音的那条小道。两道人影缓缓踏来,携着漫步晴雪林间的悠闲,金娘子与男子挨得极近,显得尤为亲密。

“哎呀,子淳。”金娘子看见了他,声色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但却不似以往那样急急跑上前来将他拉住,只是立在男子身边为他介绍道:“阿璃,这便我快要成亲的相公。幕子淳。”

男子眉梢一挑,目带探究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幕子淳皱起了眉头对这样的注视有几分抗拒,心里正在琢磨着这人与金娘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忽见那名唤阿璃的男子苦涩一笑,将金娘子的手一拽,道:“金娘子啊金娘子,你可是怨我当年狠心离你而去?一别经年,再见……却是让我知你快要成亲……呵,你可是要我心痛成什么样子?”

什……

什么?

但闻对方竟突然吐出这么直白的一句话来,不仅让幕子淳怔愕,连金娘子也惊呆了。她将沈璃看了许久,直到沈璃在背后悄悄用手指戳了她一下,她才恍然回神:“哦……”金娘子好歹也活了这么多年,立时便接了话头,柔了眉目,眸里含上春光,娇羞一笑:“阿璃说什么呢。还当着子淳的面呢。”

沈璃一侧眸,眼光与幕子淳相接,这男子眼中的森森寒意看得沈璃极为满意,若是说她先前还有几分不确定,那此时便是安下心来,专注于演这一出戏了。她撤了目光,再不看幕子淳一眼,全当他不存在似的对金娘子道:“若你们真是心心相印便也罢了,可先前我也听人说过,此人心并不在你身上,你何苦强求?”

金娘子沉默,她在等着幕子淳反驳,但意料之中的,那方并无半点声响,金娘子垂头一笑,明知会如此,但她……还是忍不住失望啊。

“她是否强求,与君何干?”幕子淳忽然道,“阁下这话逾越了。”

金娘子眸光一亮,沈璃唇下悄然一笑:“哦?”她的眼神却不经意瞟过幕子淳握紧的拳头,“如是说来,下人们之间的传闻并不可信?实则你是在意金娘子的?”

幕子淳冷声道:“与你无关。”

“自然有关。”沈璃一把揽住金娘子的肩头,扬眉一笑,恣意猖狂,“我爱的女人,怎会容得她受半点委屈。”

在场两人再次呆住,紧接着金娘子眸光大亮,望向沈璃的眼神里有几分惊叹:碧苍王好气魄!

“你若非真心实意的对她,那便恕沈璃得罪,我便是抢也会把她从你身边抢走。”

幕子淳面色更冷,他看了金娘子一眼,却见金娘子正专注的望着沈璃,她眸中的光亮便像是在说,好啊好啊,我与你走。幕子淳忽而觉得这样的目光太过令人心闷,他拳头握得更紧,半晌后倏尔一声冷笑:“早年阁下都干什么去了。”沈璃正在想如何回答,却见幕子淳转身便走,“要怎样,随你去。反正……我如今也只是一个阶下囚。”他这话说得冷淡却又让金娘子面色微暗。

沈璃挑了挑眉,目光追着幕子淳的背影而去,但见他背影消失在一个转角,金娘子一叹道:“阿璃,算了吧,这样让我太难堪……”

“是吗?”沈璃道,“我倒觉得挺有成效的呢。”她倏尔一笑,“娘子,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你们成亲之前,这幕子淳必定缴械投降,你信是不信?”

金娘子微怔,倏尔失笑:“我等了二十年也未见他投降……不过若是真来一次赌局,我希望这个赌局,我能输得一败涂地。”

“这个赌局定然如你所愿。”一旁的红梅枝倏尔一颤,抖下一簇新雪,枝上红梅光华一转竟瞬间变成了行止,他裹着金娘子昨日送他的狐裘在空气中呼出一口白气道,“你若输了,可要给我家沈璃什么物什算作赌资?”

沈璃看着他问道:“你怎么在此处幻化成了梅花?”

“不然怎么能看见好戏。”行止淡笑着答了,又把目光转向金娘子。

金娘子一笑:“神君还是和以前一样,半分亏也不吃。”她顿了顿道,“奴家一琢磨,什么奇珍异宝神君你没见过,必定都是不稀罕的,可奴家现在这里有一物,是上古遗物,佩戴在身可助受伤的神明调气养生,这物什放在以前神君未必看得上,但现在对神君来说却是一个大宝贝,若是得了此物,日日戴在身上,他日再恢复往日神力也并非不可啊。”

沈璃一喜:“当真!金娘子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金娘子掩唇一笑:“妹子奴家自是不防,防的可不是今日神君么。”

行止也是淡淡一笑:“有如此宝贝,我自当尽力,为使这局早些分出胜负,明日,我便也来横插一脚吧。”

【五】

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沈璃一叹:“当真是又让你看了戏,又让你占了便宜,金娘子亏得不轻啊。”

芊芊素手端起白玉茶杯,浅酌一口,妙龄少女身着白衣,食指微蜷,轻轻将被风吹散的发丝勾到而后,她浅淡一笑:“我倒是觉得,金娘子很乐意让咱们占这便宜。毕竟,最后受益的可还是她嘛。”

沈璃目光在行止脸上静静流转了半晌道:“今日这般,你阴我阳,倒是将咱们往日相处时的感觉给表现了出来。”

行止相当配合,身子往沈璃身上一倚,还是那淡淡的语气:“阿璃可适应?”

沈璃眯眼笑:“适应。”

“阿璃可喜欢?”

沈璃垂下头,轻轻含住行止的唇畔:“喜欢。”

行止便也不客气的抱住她,向素日在小院中一样,缠绵依偎。忽然之间,只觉杀气迎面而来,沈璃眉头也没皱一下,挥手一挡,一道法力铸成的屏障将来势汹汹的利剑挡住。

她稍一用力,只听一声巨响,来袭者径直被弹开数丈,在亭外站定。

沈璃放开行止,站起身来,两人一同看向亭外那人,只见幕子淳面色铁青,颜如修罗:“你便是这般对金娘子好?”

沈璃看了看身后的行止,行止也看了看她,忽然行止将她手腕一抱,做一副小鸟依人状,泣道:“阿璃,这人是谁,怎生这般凶恶?”

几时见过行止这般动作,沈璃浑身一麻,嘴角微有些抽搐,耳语道:“你别演过了,我扶不住……”

行止同耳语道:“我相信你。”

你不要这么相信我啊……

见两人还在自己面前亲密私语,幕子淳厉声道:“如此花心之人竟妄言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你可知你今日的作为便是给她最大的委屈!”

“那就先让她委屈一下。”

幕子淳牙关紧咬:“你是在骗她。”

沈璃挑眉看他:“是啊,那又怎样?与你何干?”

幕子淳喉头一哽,沈璃坦然道:“我花心又如何,我骗金娘子又如何,与你有甚关系?我是只想要金娘子的万贯家产,只想将她骗到手,待得到她这些珍宝之后再将她休离……”

“还要用她的财宝养小妾。”行止补充。

沈璃跟着道:“没错,还要用她的钱养小妾,这些又与你有何干系?你不是不喜欢金娘子么,正好,彼时我与金娘子成亲再放你走,不是正合你心意么,你这么生气作甚?”

“混账东西。”幕子淳恨得咬牙切齿,待提剑要攻上前来时,余光忽然瞟见了一个人影,金娘子正站在另外一条小道上,愣愣的看着他,幕子淳没由来的心里一慌,像是害怕她受到伤害一样,道:“这样的人休要再惦记。”

“那我该惦记谁?”金娘子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平静,“惦记你吗?”

幕子淳一愣。

金娘子看着沈璃:“对我有所图也好,至少能给我个机会,总比什么也不图,但什么也不给我的人来得强。”她慢慢走向沈璃,幕子淳眸光一分冻结成冰:“你可知你现在在做什么?”

“做什么?”金娘子笑道,“选择一个不可能的人?这不是我对你做过的事吗?怎么,难道这事只允许奴家对你做,不允许奴家对别人做吗?”

幕子淳脸色白成一片。

“你先前那般不愿,如今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便走吧,奴家缠了你这么多年也缠累了,如今总算找到个别的出路……我放你走,你早些回去收拾收拾,回你的仙门去吧,不用再被我这妖女折腾了。”

言罢她走过去,沈璃会意的将她腰一揽,笑道:“没想到娘子倒是对我情根深种啊。”金娘子没有应沈璃的话,拿余光瞅幕子淳,只见他眸中似怒似痛,但却没有再阻止一句。

三人离开幕子淳的视线,金娘子苦笑:“你们看,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是如此,可见这赌局是我赢了,行止神君你的东西可赢不走了。”

“这可说不定。”行止道,“回头你让侍者将他的东西都收拾了送他下山,就说你要与沈璃成亲了,不留他这个外人,你看他答不答应。”

沈璃忙道:“这可不行,金娘子好不容易才把幕子淳绑在身边,让他走说是可以说,但决计不能这么做的,不然金娘子可不是功亏一篑……”

行止只看着金娘子:“你怎么说?”

金娘子默了一瞬:“奴家方才话已经说出口了,他要走我便让他走,我是真的累了……”她道,“本来成亲也是我逼他的,我本想着抢了他在身边继续过就是,但是你们这一试倒试了我心中的不确定起来,若以后千万年岁月皆要与一个如此不在乎自己的人一同度过,那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一个人潇洒的过好了。”

沈璃微愣。

“如此,待会儿便让侍者收拾了他的东西,将他送下山去吧。”

沈璃张了张嘴,但见金娘子点了点头,她唇角虽挂着笑,但眼底却是一片心灰意冷。

“哎!”沈璃惋惜道,“我觉得他们两人都是对彼此有情的,只是那修仙人太过迂腐木讷了些……当真就让他们这样错过了?”

“王爷觉得,行止当真会让事情这样走?”

沈璃眸光一亮:“你有什么馊主意?”

行止笑得云淡风轻:“只需要你待会儿将金娘子打晕便是。”

“为何?”

“这可不是因为如今我动不了手么,而且,金娘子对你没有戒心。”

下午,金娘子让仆从将幕子淳的东西收拾好了,命他们送幕子淳下山,她未去看一眼,只在自己屋里枯坐,但闻侍从来说碧苍王求见,金娘子不疑有他,在大厅里见了沈璃,哪想刚一见面,沈璃一记手刀便砍了过来,劈在她脖子上,金娘子只觉眼前一黑,毫无防备的晕了过去。

行止当时便在沈璃身后,极为淡然的转过头去对旁边看傻眼的侍从道:“碧苍王杀了你家主子,从今往后,这极北雪域便是碧苍王的囊中物了,你们也都是他的属下。”

侍从听呆了,沈璃也听呆了。

侍从们呼天抢地的逃出屋去,沈璃拽了行止便问:“你这般说是要做什么!”

行止安抚的一笑,但闻外间传来震耳的钟声,响彻万里雪域。

“你快些将金娘子的‘尸身’的脖子掐着,待会儿有人来抢,你随便与他过上几招,然后让他将金娘子抢了去,接着咱俩就等着拿好东西回去就是。”

沈璃狐疑的照着行止的话做,一边还问着:“你怎么知道事态会按照你想的发展?”

行止一笑:“谁没作过那么一段时间。”

如行止所言,不消片刻,幕子淳疾步而来,但见沈璃正只手掐着金娘子的脖子,他像疯了一样攻上前来,一时竟逼得沈璃认真挡了两招方才不至于被他伤到,一个凡人修仙者能做到这个地步,大概是拼命了吧……

由着幕子淳将金娘子抱走,沈璃听着外面那浑厚的钟声,问道:“你有想过……咱们要怎么善后么?”

“善后?”行止打了个哈欠,“那是咱们该管的事么?”

尾声

金娘子与幕子淳的大婚如期举行,行止送了金娘子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石头,美其名曰天外天残留的星辰碎屑,金娘子反赠与行止一块玉佩。

金娘子的这场婚礼办得排场,沈璃看着金娘子脸上甜蜜的笑亦笑得极为开心。

在回去的路上,行止难得沉默了许久,斟酌着开口问道:“你想要一场婚礼么?”

“哎?”沈璃呆住。

“细思起来,我们好似还没办过这样的婚礼,以前我并未觉得有什么必要,但这几日观礼后,我忽然觉得,将自己伴侣的身份昭告天下,或许是件不错的事。”

沈璃继续呆住。

行止摸了摸她的脑袋,道:“阿璃,你嫁给我吧。我给你一个十万天神同祝的婚礼。”

沈璃一琢磨:“也好,不过得尽快,不然肚子大起来,穿礼服会不好看。”

“……”

“真难得啊,能看见行止神君这般呆怔的模样。”

“呵……”行止难以自抑的勾起嘴角,修长的手指轻轻贴在沈璃的肚子上,微微躬身,蹭着沈璃的耳朵,一声喟叹,“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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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凤行 作者:九鹭非香

楔子

雷声沉闷,乌云之上气氛更为沉重。

“魔君有令,着碧苍王速与我等回宫!”

被金色发带高束起来的长发随风而舞,衣袂翻飞间,被唤为碧苍王的女子缓缓道:“本王不回。”她的束身黑袍上绣着张扬的牡丹,一如她的声色,有着女子少有的英气和魄力,“谁的令也没用。”

“如此,王上休怪我等得罪。”为首的灰衣男子手一挥,两道人影自他身后蹿出,呈三角之势将沈璃围在其中。

“敢拦本王,有胆色。”沈璃眸光一凛,一柄银色长枪在掌心一转,枪刃划出银色弧度,杀气自周身澎湃而出,震荡衣角:“尽管来战!”

为首的男子与另一人互望一眼,显得有几分忌惮,而立在沈璃右后方出的人却倏地拔剑出鞘,携着凌厉的攻势而去,“墨方休要冲动!”为首之人一声大喝,但哪还唤得住。沈璃眉一挑,手中银枪没半分犹豫的迎上前去,只听“叮咚”一声,兵器相接的脆响挟带着激荡而出的法力撼动四方。

余下两人一咬牙,唯有提刀跟上对沈璃形成围攻之势。

此三人任何一位都是能在魔界数得上名号的人,但与沈璃对敌仍觉吃力,可到底是双拳不敌四手,沈璃又无法下狠手杀了他们,以至于她法力虽强过三人,但在合围之中难免落了下风,不一会儿便露出破绽,墨方毫不留情的执剑刺去,竟是向着她心脏的方向!

一人大喝:“墨方!不可伤王上性命!”

墨方不理,剑尖破开衣袍扎入血肉,劲力大得径直将她的身体推出三人合围的阵势之间,沈璃大怒:“你小子出息!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兵!下得了狠手!”墨方不言,只是身子微微一偏在背后两人都看不见的角度,主动将颈项往沈璃的枪刃上一送,鲜血在空中飘散,湿腻的血水之间,沈璃瞪大眼不敢置信的问他:“作甚?想吓死本王!”

“王上。”墨方声音低沉,“墨方仅能助你至此。保重。”言罢,他用尽全力推了沈璃一把。偏离了心脏的刀刃拔出,鲜血喷涌之际,她的身体急速坠下云端。而伤重的墨方却被另外两人接住,他不知与他们说了什么,三人身影一闪,消失了踪影。

电闪雷鸣之中,沈璃明了,原来墨方是在帮她。或许他知道,在此时此刻她是宁死也不愿回魔界地宫。

好小子!真不愧是她带过的兵,够义气!

第一章

黑云忽如其来欲摧城,云中雷霆滚滚,城镇中人们皆避不出户,唯有城西一处普通民宅的主人推开后院的门,院中修竹与藤架被大风拉出簌簌声响,他的发丝与衣摆如同飘落的竹叶一样随风而飞舞。

“天气……变得糟糕了啊。”唇角一丝弧度扬起,他仰望天空,但见黑云之处有一点银光慢慢坠下消失在城外山野之间,“有变数。”

第二日,行云身着青衣白裳走过热闹集市,嘈杂的声音中仿似有另一种声音在召唤着他,让他不由自主的脚步一顿。“卖鸡咯,肥鸡啊!”摊贩招呼的声音在耳中格外响亮,他脚跟一转往那方走去。

鸡篓之中,十数只鸡挤在里面,其中有一只无毛的鸡看起来格外醒目。只是它精神看起来极其不好,垂头低目一副快死了的模样。行云目不转睛的盯了它许久,然后笑道:“我要这只。”

摊贩应了一声:“哎,这只鸡太丑,要的话我就给你算便宜点……”

“不用。”行云摸出钱放在摊贩手中,“它值这个价,卖便宜了它会不高兴。”

鸡还会生气?摊贩挠头目送他走远,转头摊开手掌一看,愣了许久,忽然大喊道:“哎!公子你给的这些钱不够买那只肉鸡啊……哎!那位公子!哎!喂!哎呀!小混蛋你给老子站住!你钱给少了!”

而行云已早不见了人影。

世界混沌一片,迷迷糊糊之中沈璃看见满脸胡茬的粗壮大汉向自己走来,他毫不客气的将她拎住,奸恶的一笑。

“狗胆包天的家伙!放开本王!”皮肤火辣辣的疼痛起来,她拼命的挣扎,用尽全力的想要逃跑,可太过虚弱的她还是被人从背后紧紧的扭住胳膊,绑住双腿,然后……

拔光了浑身的羽毛。

混账东西!有胆解开绳索与她一战,她定要戳瞎这没见识的凡人一双狗眼!

恶梦惊醒,沈璃粗粗的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在青草地上慢慢抬起头,左右一打量,这好似是哪户人家的后院,有用石子砌出来的小池塘,有刚发了嫩芽的葡萄藤,藤下还有一把竹制摇椅,上面懒懒的躺了一个男子,不是满身横肉的猎人,也不是一脸猥琐的鸡贩,而是一个青衣白裳的白净男子,他闭着眼,任由透过葡萄藤的阳光斑驳的落他一身。

沈璃不适时的呆了一瞬,即便见过不少美男子,但拥有这般出尘气质的人即便是天界的神仙也没有几个吧……沈璃转开目光,现在可没时间沉迷与美色,沈璃知道若她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必定会被人发现,她得赶快走……

“啊,起来了。”沈璃还没站起身来,便听见男子带着初醒的沙哑道:“我还以为会死掉呢。”沈璃转过头看他,只见男子坐在摇椅上,连身子也没挪一下,望着她一笑,随手将手里的馒头屑往她这方一洒,然后嘴里发出了贱贱的逗鸡声,“咯咯哒。”

逗……逗鸡!

沈璃霎时僵住,她原身虽是凤凰,但自打出生便是人形,且衔上古神物碧海苍珠而生,自幼便极受关注,在她五百岁时第一次立战功之后魔君便封她为碧苍王,此后更是殊荣加身,放眼魔界谁敢轻慢她一句,今日……今日她这魔界一霸竟被个凡人当家禽调戏!简直是奇耻大辱!

沈璃咬牙努力的想站起来,但她不曾想墨方在她心口旁扎的那一剑竟是如此的厉害,让她到现在也无法动弹。她躺在地上抽搐了好一阵,愤恨之余又无奈之极,但她抬头一望,男子眉眼弯弯,又对她招了招手:“鸡来鸡来。”

来你大爷!沈璃暴怒而起,拼命往上一蹭,蹦跶起来,可扑腾了不到一尺的距离便狠狠摔在地上,尖喙着地刚好戳在一块馒头屑上。

“莫急莫急,这儿还有。”男子说着,进屋拿了一个大馒头出来,在她面前蹲下,递到她面前,温和一笑,“给。”

谁要你施舍了!沈璃恨得咬牙切齿,但形势逼人,她只有双眼一闭,用喙在地上戳了个洞,将脑袋塞里边,恨不能把自己埋里面死了算了。

男子盯着她光秃秃的头顶,倏地唇角一勾,笑道:“不吃么,那先洗个澡好了。”说着,将她两个翅膀一捏,拎着便往池塘那方走去。

咦……等等!什么情况!洗澡?谁说要洗澡了!混账东西!放开本王!只要你敢动本王一根毫毛!一根毫毛……

沈璃愣愣的望着池塘倒影中的自己……真是一根毫毛,也没有了……

昨日她被墨方那一剑扎回原形,落入山野林间,被猎人捡到,她知道自己那一身金灿灿的毛被人拔了去,但万万想不到的是那糙爷们的猎人竟如此过分的心灵手巧啊!这是将她拿到滚水里去烫了一遍吧!浑身上下一根毛也没有了啊!一根也没了啊!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沈璃欲哭无泪,她恍然记起前些日子还在笑朝中一文臣谢顶,她那时糊涂,不明白为何他会哭,现今真是恨不能把那时的自己戳成筛子,是她嘴贱,今日遭了报应了……

“洗澡咯。”还不等沈璃将自己的造型细细品味一遍,男子突然手一甩,径直将她扔进池塘里。

一落下去沈璃便呛了几口水,生存的欲望让她两只没毛的翅膀不停的扑腾,男子本还在笑她胆小,但见沈璃扑腾得实在厉害,眉头一皱苦恼问道:“咦,你不会水吗?”

你家鸡会水吗!你到底是多没有常识啊!

重伤在身,没有法力,这般折腾了一会儿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就在她以为自己今日会被一个凡人玩死在手里的时候,一根竹竿横扫而来,忽的把她挑起,捞到池塘边上来,男子蹲下身意思意思的按了按她光溜溜的胸脯:“保持呼吸,不要断气,这样你就能活下来了。”

湿漉漉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着,昏迷之前,沈璃目光死死的瞪着他:这家伙是故意折腾他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眼瞅着沈璃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他只是淡淡一笑,戳了戳她光秃秃的脑门道,“做人得礼貌,吾名行云,可不是什么家伙。”

沈璃再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在晨曦的光芒中,她正好瞅见那人正趴在池边掐馒头喂鱼,他好似喜欢极了这一池鱼,衣袖浸在水中也全然不知,侧脸在逆光之中竟有几分难以描绘的神圣。

神圣?一个凡人?

被他折腾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沈璃使劲儿眨了眨眼,甩掉眼中的迷蒙,换以戒备的眼神。

许是她这眼神光过于专注灼人,行云倏地扭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叫行云。”就像是故意强调出来的一样。沈璃一怔,却见行云拍了拍衣袍站起来,一边锤着麻掉的脚,一边嘀咕着“啊,该喝药了。”然后一瘸一拐的进了屋,姿态甚至别扭得有些滑稽。

沈璃觉得肯定是她之前眼神出了什么问题,这种人哪来的神圣出尘,他明明就……普通极了。

懒得继续在一个凡人身上花心思,沈璃动了动脑袋,试着站起身来,她本以为照着昨日的伤势来看,现在定站不起来,然而这一试却新奇的发现自己经过那般折腾,体力竟恢复得比往常还快些!

沈璃没有细想,当即便气息往体内一探,她失望叹息,果然法力是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的……不过这样也好,魔界的人暂时无法探出她的气息。但依魔君的雷霆手段,找到她只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她若还没恢复法力……

“咯咯哒,来。”

沈璃正想着,忽听得背后这声唤,她怒而转头,却见青衣白裳的男子坐在青石板阶上,向她递出了一个白面馒头:“吃饭咯。”

沈璃心中一声冷哼,扭头不理,但恍然记起她昨日受的罪好似皆因“不肯吃饭”而起。她身子一僵,琢磨了半晌,终是一咬牙,梗着脖子极不情愿的迈着高傲的步伐走到男子跟前。

嗅到他身上飘散出来的淡淡药香,沈璃这才仔细看了行云一眼,见他唇色隐隐泛乌,眼下略有黑影,乃是短寿之相。

甚好!沈璃心想,这凡人虽看到她许多丑模样,但好在命短,待死后轮回忘却所有,她依旧是光鲜的碧苍王不会有任何污点。如此一想,她心一宽,伸脖子便啄了馒头一口,糯软的食物让沈璃双眼倏地一亮,这……这馒头,好吃得一点也不正常!

没等男子反应过来,沈璃张大嘴将馒头抢过,放在干净的青石板上便狼吞虎咽起来。

魔族不比天上那帮不需要吃喝也不会死的神仙,他们和人一样也需要食物,但沈璃素来只爱吃荤,半点素也不沾,是以能让她吃馒头,着实不易。

将馒头屑也啄食干净,沈璃这才抬头看了行云一眼。却见身旁的人以手托腮,眸光轻柔,似笑非笑的将她望着,其实这本是极正常的一个瞅宠物的眼神,但沈璃一时不慎,竟被这平凡眼神瞧得心口一跳,她略有些不自在的扭开了头。

魔族的文臣怕她,武将敬她,别的男人离她三步远就开始哆嗦,谁敢这样看她。可心悸也只有一瞬,沈璃毕竟是一个见惯了风雨的王爷,她迅速拔出了心口里冒出的小芽,给予不人道的毁灭,然后用光秃秃的鸡翅膀毫不客气的拍了拍行云膝盖,又用喙戳了戳刚才吃馒头的地儿。

“嗯?还要一个?”行云一笑,“没了,今天只做了这么多。”

言罢他起身回屋,沈璃一愣,急急的跟着他走进屋子里去。真是放肆,竟妄想用一个馒头来打发她!说什么也得拿两个!

她跟着行云脚边追,可她现在体力不济,光爬个门槛便喘个不停,唯有眼巴巴的望着行云拎上包袱走过前院,推门离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咯咯哒,好好看家,我卖完身就回来。”

混账!竟敢将她当看门狗使唤!不对……等等,她愕然的盯住掩门而去男人身影,他刚才说卖……什么?

沈璃趴在地上将屋子里打量了一番,这人生活过得不算富裕但也并不贫穷,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好手好脚,什么不能做,竟要……啊,对,说不准人家偏好这口。沈璃恍然了悟,但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不由皱了眉头,这种生意在白天做真的好么……罢了,架不住人家喜欢。她也就在这里养几天伤,随他去吧。

沈璃将脑袋搭在后院门槛上休息,院里的阳光慢慢倾斜成下午的角度,耳朵里一直有葡萄藤上的嫩叶被风摇晃的声音,这样舒坦的日子已阔别甚久,沈璃一时竟有些沉迷了,脑子里那些繁杂的事几乎消失不见,正当她快睡着之时,一声细微的响动传来。

久经沙场的人何其敏感,沈璃当即一睁眼,双眸清凉的望着传来声响的地方,只见一个布衣少女从院墙外探出个头来,左右一瞅,动作笨拙的爬上墙头,但骑在墙上她又不知该怎么下来,最后急得没法,身子一偏重重的摔了下来。

摔得结实,沈璃心想,这么笨还做什么贼啊,东西没偷到能将自己先玩死。

那姑娘揉揉屁股站起来,径直往屋里走,沈璃悄悄退到暗处,却见布衣少女找出了扫帚和抹布,沉默又利落的打扫起屋子来,待将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开始擦桌子,然而擦着擦着她的眼泪便开始啪啪的往下掉,最后趴在桌上大声哭了起来。

沈璃费了大力气才隐约能听到她嘴里呜咽着什么“再也见不到了”之类的话,这约莫是喜欢行云的姑娘吧。沈璃心里正琢磨着,却见那姑娘哭够了,自己用抹布将落在桌子上的眼泪一抹,转身欲走。

正适时,过于专心打量她的沈璃还没来得及找地方躲起来,两人便打了个照面,对视了许久,沈璃本想着如今自己被打回原形应当不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哪想那姑娘竟径直冲她走来,嘀咕道:“行云哥真是,拔了毛的鸡怎么还放出来跑呢,可得赶紧炖了。”她一抹泪,”也算是给你做顿告别饭吧。”

做你大爷啊!谁要你多管闲事啊!沈璃闻言大惊,她现在法力全无,要真拿锅里一炖了那还了得!她扭身就往屋外跑。姑娘也不甘示弱拔腿就追:“哎呀,跑脏了不好洗!”

沈璃此时真是恨不得喷自己一身粪,她愿意脏到死好吗!

沈璃体力不济,好在那姑娘动作也挺笨,她占着一些格斗技巧险险避过了几次夺命手,然而两只爪始终跑不过腿,眼瞅着身后的姑娘追出了火气,要动真格了。沈璃扑扇着翅膀欲飞,但没毛的翅膀除了让她奔跑更艰难以外根本什么作用也没有!沈璃是连钻狗洞的心都有了,偏偏行云这院子修得该死的扎实,墙根别说洞了,连条缝也没有!

她从没感到这么多的难堪、悲伤和绝望,她发誓!血誓!若今日她被当鸡炖了,她必成厉鬼,杀上九十九重天,劈头盖脸的吐天帝一身血!若不是那通婚事,她岂会落到这个下场!

脑中的话尚未想完,翅膀一痛,布衣姑娘大力的将沈璃拎了起来,双手扣住她的翅膀,任由沈璃两条腿如何挣扎也没有松手。

“哼,你这野鸡,看我不收拾你。”姑娘逮了沈璃便往厨房去。

沈璃几乎快把骨头都挣断了,当被摁到案板上的那一刻,沈璃恍然忆起以往在战场上她对敌人刺出银枪之时,原来……弱者是这样的感受……

“唔,这是在做什么?”

男子平淡的声音不适宜的出现在此刻。

沈璃不经意的一扭头,在生死一线之间,青衣白裳的男子倚在门边,背后的光仿似在他身上渡上了一层慈悲的光晕,菜刀在沈璃的眼前落下,嵌入菜板中,也隔断了她的视线。

布衣姑娘一反方才凶悍的姿态,双手往后一背,扭捏的红了脸:“行云哥……我,唔,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个鸡拔了毛,再不炖就死了,到时候不好吃。”

沈璃连抽搐的力气也没有了,真如死了一般躺在菜板上。

“这只不能炖。”随着话音落下,沈璃被抱进了一个暖暖的怀里,淡淡的药香味浸满了鼻腔,她竟恍然觉得这味道好闻极了。

“啊……呃,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临走前给你留个什么东西……”布衣姑娘手指在背后绞在一起,眼眶微微泛红,“明日我便要随爹南下经商,可能、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再也见不到行云哥……”

“唔,平日里我也没怎么见过你。”行云声色平淡,布衣姑娘眼泪积聚,脸颊也红得与眼眶一样:“不是的!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每天都在能看见,悄悄的……”她声色颤抖,听得连沈璃也不忍心再怪她什么,不过是个痴儿。

“哎呀,那真是糟糕,我都没看见过你一次,一次都没有哎。”

沈璃骇然的张开嘴,哑口无言,这是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刻该说的话么,还特意强调一遍,你与她是有多大的仇。

姑娘果然脸色煞白,只见行云笑容如常,“你这是来要践行礼的么?唔,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如果你不嫌弃……”

“不用。”姑娘忙道,“不用了。”她捂住心口,神色惨淡,踉跄而去。

行云挥了挥手:“慢走。”紧接着便毫不留恋的一转身,扔了沈璃便开始一边鼓捣着锅碗瓢盆,一边挽袖子道:“做饭吧。”

沈璃趴在地上,眼瞅着那姑娘走到门口仍旧依依不舍的回头张望,最后终是抹了把鼻涕,埋头而去。沈璃一声叹息,这姑娘笨是笨了点,性子也太过执着,但心却是专一的,怎生的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做皮肉生意又不解风情的男人呢。

鼓捣锅碗瓢盆的声音一静:“嗯?做什么生意?”

这不是才卖完身回来么,还能做什么生意。

沈璃心里刚答完这话,惊觉不对,她猛的扭头一望,行云正挑眉盯着她,沈璃讶异,他……他在和她说话?

“哎呀。”行云一愣,倏地摇头笑了起来,“一个不注意,被你识破了。”他蹲下身来,直视沈璃的眼睛,“我卖身怎么了?”

沈璃哪还有心思搭理他,只愕然道,他真的在和她说话!沈璃惊得浑身抽了三抽,这家伙难道从一开始就能读出她的心声么,还是说他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鸡?那他其实是在玩她对么……

“没错。”行云眯眼笑:“在玩你。”

沈璃浑身一震,面对这么坦然的挑衅她一时竟愣住了。

“还有,吾名行云,好好称呼我的名字,另外,我卖身又如何?”

卖……卖身又如何,玩她又如何!这家伙把贞操和节操全都吃了么!居然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种话!何方妖孽啊!

“不过就卖卖身玩玩你,竟是如此罪大恶极的事么?”行云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好吧好吧,下次都不让你察觉到好了。”言罢,他轻轻戳了戳沈璃的脑袋,站起来继续做饭。

沈璃却拼尽全力往厨房外爬去,这人太危险了,她必须得换个地方养伤,不然照这趋势养下去,非死不可啊!

可奈何沈璃如今体力消耗殆尽,费力爬了许久,只爬到前院就全然没了力气,大门近在咫尺,她却怎么也无法够到,黄昏的光晕惨淡的洒在她光秃秃的背上,只听行云一声吆喝:“吃饭咯。”然后她便被一把拎到后院,放到一碗烩饭面前。

罢了……先吃饱了再说吧。

这夜月色朗朗,沈璃仿似做了一个梦,她恢复了人身,躺在葡萄架下,寒气伴着月光融进不着寸缕肌肤,她忍不住抱住自己赤果的手臂。适时一张薄毯仿佛从天而降,盖在了她身上,随之而来的温暖和淡淡的药香让她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她拽住被子的边缘蹭了蹭,陷入更深的梦乡中。

“嗯。”帮沈璃盖上了被子,行云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拽住了她披散在地的黑色发丝,笑道,“毛发倒是旺盛。”目光往下,停留在她的五官上,细细一打量,“容貌也还算标志,倒是个不错的姑娘。”

三月天,夜犹长,公鸡报晓时天仍未亮,沈璃却猛的自梦中惊醒,只因察觉到了地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然而她睁眼的一瞬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块布罩了起来,她大惊,这莫不是魔君的乾坤袋将她擒了吧!

一阵惊慌的挣扎,脑袋终于呼吸到了外界的空气,没有魔君,也不是追兵来了,她仍旧睡在葡萄架下,也仍旧还是没毛的野鸡样。空气中露气正浓。有细微的声响从前院传来,沈璃戒备的往前院走去。

院门微开,外面有嘈杂的响动,沈璃在门缝中偷偷将脑袋探了出去,火把的光照亮巷陌,两辆马车停在巷里,昨日见到的布衣姑娘正和她娘站在一起,家里的男丁正在往马车上装放东西,而行云正在其中帮忙,待得东西都装放好后,别的人都陆陆续续的上车,只有那姑娘和她娘还站在外面。

“行云,你爹娘去得早,这些年虽为邻里,但我们也没能帮得上你什么忙,现在想来很是愧疚,此一去怕是再无法相见,你以后千万多多保重。”

“大娘放心,行云知道。”他笑着应了一句,中年女子似极为感怀,一声叹息,掩面上车。独留小姑娘与行云面对面站着。

姑娘垂头着头一言不发,火把跳跃的光芒映得她眼中一片潋滟。

“此时南行,定是遍野桃花。”行云望向巷陌的尽头,忽然轻声道,“我非良人。”这四字微沉,沈璃闻言,不禁抬眼去望他,在逆光之中的侧颜带着令人心动的美,但他眼中却没有波动,不是无情,是真的生性寡淡。沈璃愣愣的打量着他,忽然觉得,这人或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很多。

那姑娘听罢这话,倏地眼眶一红,两滴清泪落下,她深深鞠躬道别:“行云哥,保重。”

这一去,再无归期,从此人生不相逢。沈璃一声喟叹,但见行云目送马车行远,辘辘车轮声中……

辘辘车轮声中她跑路的声音也不会那么明显是吧。

沈璃眼眸倏地一亮,左右一张望,四下无人,只有行云仍在目送旧邻,沈璃挤出门缝,向着小巷延伸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奔至街上,适时大街上已有小贩摆出了早点,沈璃往后一望,没见行云跟来,她长舒一口气,这个行云太过神秘,听得懂她说话,但却半点也不害怕她,她现在重伤在身又要躲避魔界追兵,实在没有精神与他磨。等等……重伤在身?沈璃奇怪的抬了抬翅膀,就昨天那一番折腾来说,她现在是哪来的力气支撑她这一路狂奔的?

仔细一想,好似昨日早上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体力恢复得极快。难不成是那个行云对她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吃的东西有问题?想起那个好吃得不正常的馒头和昨晚那碗太香的烩饭,沈璃不自然的伸了伸脖子,咽了唾沫。

“哪来的怪鸡!”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汉子的粗声,“跑到道中央来,是要我提了去打牙祭么!”

沈璃一扭头,看见背后的彪形大汉伸手要拽她翅膀,有了昨天的经验,她岂会那么容易被人捉住,当即脖子一扭,狠劲儿啄了伸来的大手一口。大汉一声痛呼,怒道:“鸡!看我不折了你脖子!”

沈璃身形一闪,往街旁摊贩的桌下钻去,大汉怒而追来,撞翻了小摊,摊贩不依,与他吵闹起来,沈璃趁此机会在各个小摊下穿梭,前方被木板挡了路,她不过停了一瞬,脖子便被捏住,然后整个身子都被提了起来:“别吵啦别吵啦,这只鸡在这里。”另一个小贩拎着沈璃便往那方走。

沈璃憋了一口气,爪子一抬,在那人的手背上拉下三道血痕:“啊!好野的肉鸡!”那人吃痛,倏的松手,沈璃掉在地上,哪还有功夫理他的喝骂,就地一滚,箭一般的拐进一条小巷中,直到身后没人追来她才停下来,趴在地上喘气。

做一只凡鸡,真是太不容易……

她正想着,背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盆夹带着泥沙和菜叶的水“哗”的泼了她满身:“今天街上好热闹啊。”女人的声音响起,沈璃感受到烂菜叶从自己头顶上滑下,“啪嗒”的掉在地上,她愕然中带着即将喷发而出的愤怒,慢慢扭头望向背后的年轻妇人。

这往她身上泼的是什么玩意儿……

真是……放肆极了!

两只眼睛对上妇人的眼瞳,高度差让沈璃倏地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身份,结合昨日与今日的遭遇,沈璃心中刚道一声糟糕便妇人被拎住了翅膀:“谁家养的鸡啊?这毛都拔了怎么还放出来?”

沈璃蹬腿,死命挣扎,却见一个男人从家里走了出来:“隔壁没人养鸡啊,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就炖了吧,正好今天活儿多,晚上回来补补。”

炖你大爷啊!沈璃怒得想骂天,不要一看到鸡就想吃好吗!好歹是条命,你们人人都怎么说得这么轻巧啊!

男人理了理衣服要出门,妇人将他送到门口,出门前男人伸手摸了摸妇人的头:“娘子今日又该辛苦了。”

妇人脸一红,手一松,沈璃抓住机会回头咬了她一口,妇人一声惊呼,沈璃挣脱束缚落在地上,然后亡命的往外奔逃而去,留那夫妇俩继续情意绵绵。

一路奔逃,直至午时,行至城郊,沈璃至少遇见了十个要捉了她吃掉的家伙,她实在跑不动了,又累又饿,一屁股甩在河边草地上坐下,脑袋搭在河里喝了两口水,然后静静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眼瞅着一场春雨就要降下。

“你是想玩死我是吧。”她这样问苍天,声色苍凉。

春雷响动,雨点淅淅沥沥的落下,沈璃费力的撑起身子想去找个避雨的地方。一转头,却见那个青衣白裳的男子背着背篓站在河堤岸上,四目相接,沈璃一时间竟情不自禁的有些感动。就像在地狱十八层走过一遭,恍然间又见到了阳光下的小黄花那般被抚慰了心灵。尽管堤上那人远胜小黄花,尽管这一人一鸡的对视让画面不大唯美。

隔着越发朦胧的雨幕,行云盯了一身尘土的沈璃许久,倏地埋下头不厚道的掩唇笑了起来。

这……这绝对是嘲笑!

“笨鸡。”行云如是嘀咕着,却从背后的篓子里拿出了一把油纸扇撑开,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向沈璃走来。沈璃已无力逃跑,也无心逃跑了,虽不知这行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对现在的沈璃来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炖了,在行云这里,她好歹死前能吃点好的。

油纸扇在头顶撑出一片晴朗:“咯咯哒,我还以为你跑了就不会回来,原来,你竟是在这里来等我归家么。”沈璃耷拉着脑袋不理他。行云不嫌脏的将她拎起来放进自己的背篓里,“你还真是本事,区区半天时间竟能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好功夫。”

“咯!”走你的路吧!沈璃忍不住呵斥道,“咯!”废话真多。

行云闷笑,不再开口。一把纸扇将头上的雨水遮挡完全,没有一滴落在沈璃光溜溜的身上。

累了大半天,沈璃跟着他背篓颠簸的弧度,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然而没睡多久便被一股凉意唤醒,她下意识的浑身一抽,爪子一伸,张嘴就要咬人。

“你这肉鸡好生彪悍。”行云拿着瓢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沈璃甩了甩两个肉翅上的水,戒备的瞪着他:“作甚?”

“能作甚?”行云笑着问她,“你脏得和土里刚挖出来的东西没两样,我帮你和它们都一起洗洗干净,不然,你还是比较喜欢去池塘戏水?”

沈璃往旁边一瞅,发现自己正与一堆野山参待在大木盆里,她用爪子刨了刨土疙瘩一样的山参,行云一把抓住她的爪子道:“轻点,破了相卖不上价。”

“你……卖的是这种参?”

“不然是哪种?”行云将她爪子拉住,用一旁的丝瓜网搓了搓,洗干净后又抓住了另外一只,仿似想到了什么,他动作一顿,笑眯眯的望着沈璃,“你以为是哪种?”

过近的距离,太美的面容让沈璃心跳倏地落了一拍,看着行云唇边的笑容,竟一时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碧苍王恼羞成怒,一声大喝:“放肆!”尖喙往前一戳,径直啄在行云的鼻头上,行云毫无防备,被戳得往后一仰,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捂着鼻子好天没抬起头来。

沈璃心中本还存着一股恼怒的气,但见行云一直垂着头,她又琢磨着是不是自己下嘴重了,要把他戳出个好歹来该如何是好?而且……他要是要对付现在的自己……沈璃默然。

正茫然之际,行云的肩却微微颤动起来。沈璃莫名其妙的看他,竟听他笑了出来,沈璃愈发愕然,她的喙有毒么?这是把他啄傻了?

行云放下手,顶着红肿的鼻头,不怕死的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功夫啊。”他半点不气,拿了丝瓜网继续在一旁刷山参。

沈璃奇怪的在木盆里坐下,第一次这么看不懂一个人……

“笨鸡。”伴着这声轻呼,沈璃一抬头,一团湿哒哒的泥团“啪”的甩了她一脸。泥浆流下,堵住了沈璃不大的鼻孔,她忙张嘴呼吸,但泥沙又钻进了嘴里,沈璃咳得在盆里打滚。

行云继续坦然的洗山参。

这家伙……这家伙就是一个小孩啊!报复心超重的小屁孩啊!

沈璃决定在行云家里暂住了下来,原因有二,其一,在这里她的体力恢复得极快,不过两三日时间,墨方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对她的行动全然没了影响。其二,她不想被人逮着炖了。

让沈璃愁的是自己法力不知何时能恢复,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人身,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也不知道魔界追兵什么时候会赶来。不过好在天上的时间总比人间过得快,为她赢得了不少时间。

“吃饭了。”行云在屋里一声呼唤,沈璃蹦跶到饭桌边上坐着。

沈璃认定是行云做的食物让她体力恢复得如此快,所以每日都将他做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只是……“为什么又是馒头?”沈璃盯着面前盘里的食物,不满的用爪子敲了敲盘沿。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足以令人腻味。最重要的是,她想开荤啊!

“不好吃么?”

“好吃,但我想吃肉。”

“没钱。”

过于果断的两个字让沈璃一怔,抬头望着同样在啃馒头的行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偶尔吃顿肉都不行么?你看起来虽不像有钱的样子,但也不该很穷吧?”

行云坦然一笑:“我很穷啊,奈何气质太好。”

虽然这话听起来令人不大舒爽,但他说的也算事实。沈璃一扭头,望着他晒在院子里的山参道,“你卖的那些野山参呢?这应该能赚不少钱吧。”

“与药铺老板换成药了。”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对自己的病并不在乎。

沈璃却听得一愣,嗫嚅了半晌,没敢说更多的话,只沉默的埋头吃馒头。

半夜的时候,沈璃估摸着行云睡着了,大半夜,借着月华的光在院子里凝了许久的内息,然后伸出爪子往跟前的白石上一点,白石上金光一闪,仿似变作了黄金,但不过一瞬的时间,光华散去,那依旧是普通石头一块。

沈璃一声喟叹,果然还是不行么,体内气息空荡荡的,连简简单单一个点石成金的法术都做不到。她有些颓然的在石头旁坐下,这样的无奈倒是第一次在生命中体会到。

沈璃往黑漆漆的屋里望了望,夜风将屋子里的药香带了些许出来,沈璃两只翅膀扑扇了两下,再次鼓足了劲儿站起来,继续仰头向月光,凝神屏气。这个行云也算是对她有恩,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她也是知道的,只是沈璃虽为王爷,但行的却是武职,杀敌对战在行,救人治病却不行,既然治不了这病秧子,那就让他在有生之年过上更好的日子吧。

沈璃深深呼吸,将月华之气吸纳入体,她俯身轻啄白石,光华一胜,沈璃一睁眼,看见白石之中金光不停的蹿动,但最后仍是消失无际。她心中一怒,狠狠的蹬了白石一脚:“没用的东西!”话音未落,她爪子一蜷,一声痛呼,“好痛。”单着脚蹦跶了两圈,沈璃怒视白石,喝骂“顽石!”

末了又往石头跟前一站,继续施做点石成金之法。

只是全心全意扑在一颗石头上的沈璃不知道,在小屋漆黑的门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带着笑意,将她的举动收进眼底。在沈璃不知第几次失败之后,青衣衣摆一拂,转身入了里屋。

行云在柜子里翻了翻,摸出十来个铜板,掂量了两下:“明日去买二两肉吧。”

沈璃吸了一夜的月华,无果。早上没精打采的把脑袋搭在石头上睡觉,却恍然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她精神一振,跑到前院,见行云正要出门,没有背背篓也没有拿包袱,她奇怪:“你今天不卖参?”

“参还在晒着呢。”行云矮身拍了拍沈璃的脑袋,“我出去买点东西,乖乖看家啊。”

“我也去,等等!”沈璃扭身便往后院跑,将昨夜未点化成功的那块顽石往嘴里一叼,又蹦跶着跑回来,含糊不清的说:“走吧。”她觉着既然月之精华不管用,那干脆试试日之精华,她若是点石成金成功了,正好可以买点好东西回来。

行云瞅着她嘴里叼的那块石头,愣了一瞬,没有多问别的,只笑道:“你是要如何与我出门呢?集市人多,走散了,回头指不定你就变成一锅汤了。不如,我套绳子在你脖子上,牵着你走,可好?”

沈璃闻言大怒:“放肆!”她两只翅膀扑扇个不停,“我陪你去集市是好意,出于感激,自然是要你抱着本……抱着我!快点,抱起来。”

看着沈璃伸开的两只肉翅,行云怔忪了半晌,而后倏地一笑,竟还真的弯下腰,将沈璃抱了起来,任由让她在怀里乱蹭了许久,终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然后吩咐道:“走路小心点啊,别太颠。”

行云轻笑:“是,都听鸡的。”

沈璃一路施法终未果,行云也不管她折腾出什么动静,都只坦然的走自己的路,待得行至集市,老远便听见卖肉的在喊今日的肉价。行云一琢磨,不成,肉又涨了,二两买不起……这鸡胃大,铁定吃不饱,回头还得嘀咕,更不知要把这石头戳到哪年哪月去……

正适时,忽闻旁边有人道:“哎,算富贵十个铜板。”

行云扭头一看,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举着一张算命幡子,打着半仙的招牌,正捏着另一个人的手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从此十字纹来看,是大吉之相,公子近来有福……”行云默了一会儿,忽然举步上前:“这位兄台。”他径直将话插了进去,“今日午时,你家中或有火情,若此时不归家,将来必抱大憾。”

此话一出,算命的和青年男子皆是一愣,连沈璃也从他怀里抬头不解的望他。算命的最先反应过来,他眉一皱,坏脾气道:“胡说什么呢!去去,别乱了这位公子的福气。”

“是否胡说公子回家一看便知。”行云淡淡笑着,“今日下午,我还在此处等候公子。”

青年男子既来算命,本就是信奉此道之人,见他说得如此笃定,心中难免打鼓,犹豫了半晌,终于从算命的手里将手抽了回来,疾步往家里走去。沈璃用翅尖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你骗人呢这是?”

“别闹。”行云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是关乎二两肉的事呢。”

行云话音未落,算命的忽然将幡子一扔怒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行规懂不懂啊!有你这么坏人生意的么!”

面对对方的愤怒,行云出离的淡定,“并不是抢你生意,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若不信,大可在此等至下午,若我的话应验了,你便心甘情愿的将他方才给你算命的钱给我。”

“哈!你和我杠上了是吧!啊,好!”算命的赌咒发誓一般道,“我王半仙在行里混了这么久,我就还不信你了!等就等,回头那小子要是不回来或是你没说准,你……”他将行云一打量,“你就将那只肉鸡给我!”

沈璃一怒,翅膀登时炸开,还没吭声便被行云轻轻按了回去:“安心,我在这里,没人抢得走你。”

不知他话里有什么奇异的力量,向来都冲在最前面的沈璃竟奇迹般的被安抚下来,竟选择了——好吧,就先相信你,这种选项。是因为……之前都一直被他保护着么,被这么一个弱小的凡人保护着……

第二章

感觉,真是奇妙。

时间慢慢溜走,午时之后,那青年男子仍旧没有回来,王半仙渐渐面露得意之色,行云也不急,只偶尔瞥一眼不远处的肉铺子,仔细听着卖肉的喊价有没有往下降。

一个时辰之后,男子还是未来,王半仙笑道:“小子!你这该认输了吧,肉鸡给我。”

“为何要给你?”行云淡然道,“他不是在来的路上了么。”

王半仙往路的那方一张望:“小子胡说!哪来的人!”这话音刚落,路的拐角处便行来了一对父子,正是方才那位青年和他还小的儿子。他一走到行云跟前便立马鞠躬谢道:“多谢这位兄台啊!若不是你劝我回去,我家小儿怕就要被烧死在柴房了。虎子,还不谢谢这叔叔!”

小孩咬着手指头,含混不轻的说:“谢叔叔。”青年笑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谢你的,我家娘子让我从房梁上取了两块年前做的腊肉下来,你看……”

沈璃眼一亮,行云跟着眼一亮,他果断点头收下:“我不客气了。”

目送青年与小孩走远,行云转头好整以暇的看着王半仙:“十文钱。”

王半仙看得目瞪口呆,拍脑门道:“嘿,还真邪门了不成,这也能算准。”他自包里摸出十文钱放在行云掌心,临走之前又道,“不如,你再给我算一卦。”

行云笑得高深莫测:“今日,你有血光之灾。”

王半仙吓得不轻,连忙抓了自己的幡子,急急忙忙往家里跑。

不日,沈璃听说王半仙那日回家后,被媳妇因“一分钱也没赚回来”的原因,用鞋拔子抽了脸,破相挂彩。至于沈璃为什么会听说这样的鸡毛小事,那是因为,从那天起,京城有个真半仙的言论,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竟真会算命。”沈璃为此表示讶异。

“会一点。”

沈璃默了半晌:“道破天机可是会遭天谴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正日日都在吃药么。”行云答得坦然,但见沈璃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他笑道,“有得必有失,天道自然,万事总是平衡的。”

沈璃哪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只是恍然明白,原来他的短命相竟是这样来的,又惊讶,一个凡人,能窥得天机,且窥探得如此仔细,可想而知他的身体受反噬的力量也必定极大,而他,居然与天道抗衡,活到了现在。

行云这家伙的身份,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外界的流言越传越夸张,但这好似并没有怎么影响行云的生活,他依旧守着小院,每日养养鱼,晒晒太阳。

一日闲得无聊,沈璃望着趴在池塘边的行云问道:“你既天赋异禀,有了这本事,为何不靠算命为生?”像他这种有真本事的“半仙”大可走高端路线,专为高官富人来算命,即便是一年算个一次,也能让他的生活过得比现在好十倍,但行云却过分的淡然,这么些天的相处,除了赚回来那两块腊肉和十个铜板,他几乎没用过这种能力。

“这不是什么好本领。”行云只淡淡道,“害人不利己,不靠它,我依旧活得好好的。”

沈璃一挑眉,没想到这一个凡人竟还有此番觉悟。既然他看得如此透彻,沈璃也不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倒是话锋一转问道:“行云,你每日做的吃食里面,唔,是不是有什么提补元气的料,且拿来我研究研究。”

行云一笑,转头看她:“你认为我买得起那种东西么?”

沈璃一默,是啊……他是一个连肉也不会买的家伙,哪来的闲心在馒头里面加什么补药呢。可她在这屋里确实体力恢复得比寻常快很多,这些日子,内息也渐渐稳定下来了,恢复人身或许就是这几日的事了吧……

“笃笃笃!”后院两人正聊着,忽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行云应了一声,慢慢晃到前院去开门。

这倒稀奇,沈璃来了这么多日,除了那翻院墙进来的姑娘,就没见过别人来主动找过行云。她心中好奇,也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待得行云一开门,沈璃倏地察觉到一股莫名的气息,她神色一肃,却见一只枯槁的手从门外面伸了进来,紧紧的将行云的胳膊抓住。

那人力道仿似极大,将行云推得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踩死在他脚后面的沈璃。

大门敞开,沈璃这才看见,拽住行云的竟是一名老妇,她形容激动,神色有些恍惚:“仙人,仙人……”她沙哑的唤了两声,“你就是他们说的能算过去,能占未来的仙人么?”

沈璃抬头望她,只觉这人身上莫名的围绕着一股气息,奈何她现在法力不够,无法瞅出其中缘由。

“唔……我约莫是你要寻的人。”行云道,“只是……”

行云话音未落,只听巷子另一头传来几声疾呼:“弟妹!”正适时背后行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一把将妇人拽住道,“弟妹!你别闹啦!随我回去吧!”

那人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年纪,但这妇人却已如五十岁的老妪一般,佝偻着背,满脸沧桑,看来,是被生活折磨得不轻。她并不理那人,只望着行云道:“仙人,您帮帮我吧!求您帮我算算,我那入伍已十五载的相公,现在究竟在何方啊?”

“哎呀弟妹!你还没被那些个江湖术士骗够么?别问啦,都这么多年……”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了妇人的隐痛,她大声呵斥道:“再久也得问!离开再多年那也是我丈夫!一日找不到他我就再找一日!日复一日总有我找到他的那天!”

原来是军人妇么,沈璃脑袋微微一垂,她很清楚,上了战场的人,一旦死了或许连白骨也寻不到,不管亲人再怎么日复一日的盼,日复一日的寻。

行云轻轻的拉开妇人的手,浅笑道:“这位夫人,这卦我算不了,你回吧。”

老妇人一脸怔愕:“你不是神仙么?你为何不肯帮我算算,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你若是不帮我算他在哪里,那至少告诉我他的生死,让我有个念想啊!”

行云冲中年男子一笑:“劳烦。”他做出送客的姿态,“我该做饭了。”

中年男子一怔,忙歉意的点了点头,半是拉半是劝的将妇人带走了,行云淡漠的关上门,向往常一样走进厨房做饭。沈璃跟在他脚边走着:“你看出什么来了是吧?为什么不肯告诉那个妇人?她丈夫是死了么?”

“不。”行云淡淡道,“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沈璃怔愣:“可是……可是……”她念叨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行云不以己力干涉自然的做法也没错,在这之前她甚至是赞赏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忍不住想去帮一把忙,若是她之前带的兵在战场上身死,她定不会让他的家人什么也不知晓的无望等待。

沈璃仰头望了行云一眼,默默的往后院走去,这个行云,能为了二两肉而救了一个孩子,也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妇哭泣而无动于衷。

他活得还真不是一般随性,或者说是……寡凉。

至夜,四周寂静无声,行云没有锁门的习惯,得以让沈璃扒开门缝悄悄的钻了出去,凭着恢复了一点的法力,寻着今日那妇人的气息,往巷陌的一头“窸窸窣窣”的奔去。

没有关上的院门里,隐隐传来一声叹息:“此鸡太闲。”

沈璃寻着气息一路寻至一个小院门口,正不知如何进门时,院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来,沈璃忙往门后一躲,藏在暗处。

一个男人身着巡夜服拎着灯笼走出门来,他正是今日白天寻来的那个中年男子:“快到我值班的时间了,我就先走了啊,你看着弟妹一点,大半夜的,别让她又跑出去找什么半仙了。”

里面的女人应了一声:“你小心点啊。”

男子应了,扭身走开,院门再次关上,沈璃正急得不知如何进去之时,房门又再次打开,里面的女人拿着披风追了出来:“大郎,你的披风,夜冷,别着凉了。”

沈璃一瞅,院门开着,那两人也隔得远,她身影一蹿,径直钻进院里,她一眼便看见了那妇人的屋,因为灯还点着,她正坐在窗前缝衣,剪影投在纸窗上,说不清的孤寂。她房门未关,沈璃将脑袋悄悄探进门缝里,一看之下,她恍然明白,为何今日会在这妇人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气息了。

在妇人的背后,一个身着破败轻甲服的年轻男子正定定的望着她手中缝补的衣物,他表情柔和,目光温柔,仿似看着这世上他最珍惜的事物,但他却没有脚。白日阳气盛看不见他身体,到晚上终是显现出来了。

竟是变成了灵体么……沈璃不由一声叹息。妇人再也找不到她夫君了,也不用去寻她夫君,因为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

沈璃不想她这一叹竟让那轻甲男子倏地转过头来,一双黑眸在看见沈璃的一瞬猛的变得赤红,他一张嘴,一股阴气自他嘴里溢出,没给沈璃半点反应的时间,面目狰狞的向她冲来。沈璃两只翅膀慌张的扑扇了两下:“站住!等……”两声鸡叫尚未出口,那灵体便自她身体里掠过,满满的阴气将她带得一个踉跄,滚了好几圈,直到撞在一个墙角的土陶罐上才停了下来。

“住手!住手……咳……”沈璃忙甩脖子。

那鬼魂却不听她说,只阴煞煞的盯着沈璃,准备再次攻击她。

沈璃忙道:“我是来帮你们的!”那人闻言,微微一怔,面容稍稍缓和下来。沈璃喘了两口气,正要说话,另外一个屋的女主人却被之前的声音惊动,那边房门一开,女人看不见鬼魂,只奇怪的盯着沈璃:“哪来的无毛鸡?”说着她便往这方走来,可还没迈出两步,一块石头蓦地砸在她头上,女人双眼一翻白,径直晕倒在地。

在她背后,是一身尘土的行云,他扔了手中的石头,语带半分无奈:“咯咯哒,你又乱跑闯祸。”

沈璃愣愣的望他:“你怎么来的?”

“爬墙。”他淡定的说完,几步迈上前来将沈璃往怀里一抄,“夜里有宵禁,你不知道么?回去了。”

“等等!”沈璃拿鸡翅膀拍行云的脸,刚长了一点点出来的羽毛扎得行云脸痛,“你没看到么!这里还有事没处理完呢!”

行云将她的翅膀摁住:“何事?”

沈璃比划着:“那么大只鬼魂你瞅不见么?”

行云眉头微蹙:“我只通天机,并非修道者,见不到鬼魂。”

这一点沈璃倒是没想到,行云此人太过神秘,让她误以为他什么事都会的样子。她琢磨了一会儿对行云解释道:“今日白天,那妇人寻来的时候我便感知到她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只是白日阳气太盛,没看得出来,今晚跟来一看才发现了他。约莫是当年战死沙场后,他执念太深,没能入得了轮回,最后魂归故里,飘到了她身边,然后一直守着她,到现在。”

沈璃转头看他,男子垂下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你知道她一直在等你,寻你吧?”沈璃转头问他,男子面容苦涩,望向纸窗上的女子剪影,轻轻的点了点头,沈璃又道,“你想让她知道,你在哪儿么?”

他惊喜的望着沈璃,一脸渴求,仿似在问着她,“可以吗?”

沈璃点头:“行云,去转述。”

行云一声叹息:“还真是笨鸡。”他道,“你要我手舞足蹈的比划一个鬼魂出来么?语言描述,谁会相信?”他将沈璃放在地上,然后四处摆弄了几块石头,仿似是按照什么阵法在有序的排列着,“既然已经插手了,那便把事办到最好。只是事成后,你别后悔。”

沈璃沉默,待行云将阵摆好后,他以指为笔,在中间不知写了个什么字,退开道:“叫那鬼魂到这字上来飘着。”

男子依着他的话,停在字的上方,仿似有一道光芒注入字中,院中依序排开的石头依次亮了起来,最后一道道光芒皆集中在男子的身上,他的身体仿似比方才更加结实清晰,行云笑道:“咯咯哒,去敲门,告诉她,她夫君回来了。”

沈璃什么也没问,急切的跑过去用尖喙啄了啄木门,没一会儿,木门打开,妇人皱着眉头道:“今晚有些吵呢,我给三郎缝的衣服还没做好……”话音一顿,妇人浑浊的眼眸仿似被院里的光芒映得闪闪发亮。

她不敢置信的迈出一步:“三郎……”

男子也有些无措,他不敢挪动脚步,只定定的望着妇人,连双手也不知该如何安放了一样,忽而紧握,忽而伸出。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那妇人却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他在唤她“娘子。”这个已有十五载未曾出现在她耳畔的称呼。

她浑浊的眼一瞬便湿润了:“你回来啦……你回来啦。”她高兴得声音都在颤抖,皱纹遍布的脸上却露出了小孩一样的笑容,她急急往前走了几步,踏入阵中,却在要触碰到男子时,生生停住。

她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你看我,一点也没准备,你看我连饭也没给你准备。我想你回来了这么多年……”她声音不受控制的哽咽起来,“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啊?你可知晓我等了你多久……你可知别人都当我疯了,连我自己都以为我疯了……我都快,等不下去了。问不到你生死,寻不到你踪迹,缝好衣裳无处可寄,写好书信无人能读!你都躲在哪儿了!”

她止不住眼泪落下,阵中光芒之中,时光仿似在他们身上逆流,抹平了她的皱纹和沧桑,将她变成了那个年华正好的女子,而他甲衣如新,容貌如旧,仿似是送行丈夫的最后一夜,他们正年少,没有这十五载的生死相隔。

男子面容一哀,终是忍不住抬手欲触碰她的脸庞。在一旁的行云默不作声的咬破指尖,将两滴血滴在布阵的石头上,阵中光芒更甚,竟让男子当真碰到了妇人,那本该是一个鬼魂的手!感觉到真实的触感,男子忽的双臂一使力,猛的将她抱住。

沈璃愕然的望向行云:“这阵……”这阵连通生死,逆行天道,其力量何其强大。

行云只淡淡道:“此阵维系不了多久。所以,有话,你速速与他们说完。”

沈璃闻言又是一愣,这人,竟看出了她想做什么……

她今日便隐约猜测妇人被鬼魂附身,本以为是被她的执念勾来的小鬼,没想到却是她要寻的夫君,但人鬼殊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难免会对妇人有所影响,折她阳寿。

所以,她本是想让这鬼魂离开妇人身边,但现在……

见沈璃半天未动,行云只道:“何不交给他们自己决定。”沈璃一愣,行云继续道,“他两人皆是普通人,不通阴阳道,更不知道阴气会对人造成多大的影响,既然已做到这个地步,不如将事情皆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何去何从。”

沈璃张了张嘴,还是没发声,因为,她还想让他们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会儿。

行云一声叹息忽而扬声道:“人鬼殊途,兄台可知,你陪在他身旁十数载,已快耗尽她的阳寿。”

那方两人闻言皆是一愣,男子诧异的转头望向行云,妇人却手心一紧,喃喃道:“陪我十数载?你陪了我十数载?你……”她仿似这才看见男子那袭衣裳,和他没有丝毫改变的容貌一般,她神色略有恍惚,“是这样吗……原来,竟是如此……”

“再强留人间,既是害了她,亦是让自己无处安息。”行云声色平淡,“自然,是去是留,全在兄台。”

男子转头看了女子一眼,适时阵中光芒一暗,男子的身影一虚,妇人容貌也恢复沧桑,仿似刚才的一切只是众人黄粱一梦。妇人寻不见男子身影神色略带慌乱,而她不知,她丈夫的手竟是一直触摸着她的脸颊……隔着无法跨过的生死。

最终男子仍是点了点头,他愿意走。

这个结果应当是好的,但沈璃心里却无法轻快起来。

行云问沈璃道:“我会摆渡魂阵,但没有法力,无法渡魂,你可会引魂术?”

“嗯,会的。”战场厮杀平息之后,往往都是她,助自己手下的将士魂归忘川,引魂术沈璃再熟悉不过了,“不用摆阵。”她声色轻浅,只有这个法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会失败。因为,她用此法引渡了成千上万兄弟的魂,无论身负多重的伤,只有此术,不能失败。

“行云,外衣脱了。”

行云一愣,依言脱下青衣,沈璃钻进衣裳里。没一会儿,有金光透过青衣之中透出,刺目的光芒一涨,行云闭眼的一瞬,身边的人已经走向前方。

她赤脚散发,青衣对于她来说太过宽大,但穿在她身上却不显拖沓,她背影挺拔,带着更胜男儿的英气缓步上前。

“吾以吾名引忘川。”字字铿锵,她手一挥,在男子眉心一点,手中结印,光芒暴涨忽而又柔和下来,男子的身影慢慢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像夏夜的萤火虫,在佝偻的妇人身边缠绵了一圈,渐渐向夜空深处飞去。

“啊……啊……”妇人颤抖着伸出手去揽他,可哪还抓得住什么。

他们的尘缘早该了了。

夜再次恢复寂静,只有老妇人望着夜空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咽。

“夫人。”沈璃将妇人枯槁的手轻轻握住,“他是为了让你过得更好才离开的。这番心意,你可有感觉到?”

“感觉到了……”默了半晌,妇人终是喑哑道,“哪会感觉不到,我听见了啊……他是哼着乡曲走的。他想要我心安啊。”她湿润的眼泪落了沈璃满手,沈璃沉默的将她扶回房间。

妇人仿似累极,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沈璃守了她一会儿这才走出房间,跨出房门的一瞬,沈璃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本就没恢复多少的法力被如此一挥霍更是几乎空竭,她脚步不稳,快要摔倒之际行云在一旁轻轻扶了她一把,沈璃还没来得及道谢,只觉心脏一阵紧缩,世界恍然变大,她又化作原身,沈璃尚在愕然间,便听行云轻笑着将她抱起。

“如此结果,你可是满意了?”

沈璃知道他是在问那妇人与她夫君的事,她默了一瞬道:“这个结果,早在十五年前便埋下了不会让人满意的种子。”人一旦没了,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是个好结果。

行云一笑:“喔?看来你对这种事倒是感触颇深。”

“不过上过战场,看了太多战死的孤魂。”沈璃话锋微带沉重,“我不知今日这般劝她是对是错,也不知今日这般是好是坏,但我想,若日后待我有了亲人爱人,我若战死,心里最希望的,定是让他们快些忘掉我。因为以前已成虚妄,只有以后才能称作生活。”

行云一怔,复而又笑道:“笨鸡,只有现在,才能称作生活。”

沈璃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放好,道:“你说得也对。”

“回去吧。”

行云推开院门,抱着沈璃便往家里走去。已被折腾累了的两人都没发现,在院门背后藏着一个披着披风的男子,见两人走远,他才颤抖着腿走进屋来,将他先前被行云敲晕在院里的娘子扶起,嘴里嘀咕着:“真的是神仙啊,娘子!真的是神仙啊!”

屋内香炉白烟升腾,坐于檀木书桌之后人搁下笔,声色微扬:“确有此事?”

跪在下方的人颤抖回答:“小人纵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骗太子殿下啊!我那弟妹前几日还疯疯癫癫,这两日已恢复得与常人别无两样,那晚的神迹也是小人亲眼所见,我那贱内虽当时昏迷不知事,但左邻右舍也都有看见我家溢出的光芒!还有这青衣……那仙人将他随行的鸡变作了一个美人,这便是他脱给美人穿的衣裳,后来那美人又变作了鸡,衣服掉在地上,他忘了拿走。”

“这倒是趣事。”丹凤眼微微一眯,“苻生,把那人带到府里来给我瞧瞧,到底有什么能耐。”

“是。”

小院里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葡萄架上的叶子慢慢长得密实起来,遮挡住了随着夏季来临而越来越热的阳光。行云躺在院里歇息,忽然摇椅被撞了一下,行云睁开眼,瞥一下满地打滚的肉鸡。

“啊啊!为什么变不回去!”沈璃滚了一身的土,气得咯咯大叫,“那晚明明已经成功了!这两天法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为什么就变不回去!”

行云眉目悄悄一弯,隔了一会儿才做淡定状道:“别叫了。”他望了一眼那方被沈璃扯在地上的布衣一眼,“钻进衣服里面去变吧,你要是就这么化成人身,那可就不好了。”话音落,他恍然想起那日光芒之中沈璃站得笔直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

听得行云的话,沈璃站起身来望他:“那天看你摆的阵很厉害的样子,你不然给我摆个能凝聚日月精华的阵试试。”

“此处已有你说的那种阵法。”行云笑道,“来了这么多天,你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沈璃一愣,左右一打量,这才发现这后院石头的摆放与草木的栽种确实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来排的,只是已经摆了很多年,许多地方长出了青草,看不清界线,这才迷惑了沈璃的眼。她恍然大悟,难怪她在此处体力恢复得如此快,原来是拜这里的阵法所赐。

“行云,你越发让我捉摸不透了。”沈璃围着小院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往行云面前一蹲,道,“一个凡人,能算天命,又懂如此多的稀奇阵法,但却没有法力不会法术,你到底是什么人?”

行云笑眯眯的回答:“好人。”

“我看是怪人。”沈璃道,“脾气也怪,行为举止也怪。你看看我,我这个样子。”沈璃在地上转了个圈,“没有毛,会说话,还能变成人,你既不好奇又不害怕还把我养家里……难道,你已经算出什么来了?”

“我不是说过吗,占卜算命不是什么好本领,我也不爱干这些事。我不问你只是因为不想问罢了,缘起相遇,缘灭离散,多问无益。你我只需知道彼此无害便可。”

这席话听得沈璃一愣一愣的,末了正色道:“你必定是天上哪个秃驴座下的倒霉弟子下凡来历劫的吧。”

行云一怔,只打量着沈璃,眯眼笑,不说话。

直到中午的时候他默不作声的将别人送的腊肉尽数吃了。任由沈璃在桌子腿那里扒拉了半天也没递给她任何眼神。

待吃干抹尽后,他将沈璃抱上桌,让她一脸惊愕的望着已只剩两滴油的空盘,满足的冲她打了个嗝,笑道:“我只是想证明一下。我不是哪个秃驴座下的倒霉弟子下凡来历劫的。没别的意思。”言罢,他把剩了两滴油的盘子也撤走,独留沈璃在桌上拍翅膀蹬爪子的发脾气。

“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混账东西!”

走到前院,行云忽听有人在叩门,他应了一声,端着盘子便去开门,院门一开,三名身着锦服男子配着大刀立在门外,看起来竟是那个哪个高官家里的侍卫。为首的人领边为红色,旁边两人皆是青色,他们神色肃穆的打量了行云一眼,红领侍卫道:“这位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你们约莫是找错人了。”行云轻笑着回了一句,脚步刚往后一退,两侧的人却不由分说的将行云胳膊一拽,行云一个没注意,手中盘子落在地上,碎了个彻底。

红领侍卫看也没看一眼只道:“是否找错人我们自有衡量,公子,请吧。”

行云眼一眯,唇边的弧度微微掉了几分:“我不大喜欢别人强迫我……”话未说完,那红领侍卫竟是一拳揍在行云的胃部,径直将他打弯了腰,疼得好半天也没能直起身来。

还不等行云咳上两声,那人便道:“我不大喜欢别人老与我说废话。”他眼神轻蔑,“带走。”另外两人依言,竟是不管行云伤得如何,将他拖着便走。

行云弯着腰,被带出院门的那一瞬,他状似无意的将地上一块石头轻轻一踢,石头翻了个个儿。不过片刻之后,屋内金光一闪。三名锦服脚步一顿,只听一声女子低喝:“将他揍吐了再拖走!”

行云闻言,竟是在被人架着的情况下也低声笑了出来。

“何人?”红领侍卫一脚踏入院内,却见一女子身着一身脏兮兮的布衣裳,她不知从哪儿撕了根布条下来,一边将头发高高束起,一边走了出来。

沈璃话虽那样说,但看见行云已经被揍得直不起腰,她眉头倏地一皱,盯着红领侍卫道:“你是哪儿来的仗势欺人的东西,竟敢招惹到本……本姑娘眼皮子底下来。是活腻了,还是想死了?”

沈璃护短在魔界可是出了名的,自己带的兵犯了错,她自有章法来处理,罚得重的,甚至快去掉半条命。但她的兵却由不得别人来惩罚,连骂一句都不行,这说漂亮点算是爱兵如子,说真实点就是好面子,属于她碧苍王的人也好物也好,何以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红领侍卫眉头一皱:“姑娘好大口气。”他上下打量了沈璃一眼,见她虽穿着狼狈,但那双眼却十分慑人,这京中卧虎藏龙之人太多,他略一斟酌,将腰间腰牌取下,金灿灿的腰牌在阳光的映射下十分刺目,“我等奉太子之命特来请公子入府一叙,望姑娘知趣一些……”

“知趣?”

沈璃扎好头发,身法如鬼魅一般行至红领侍卫身边,她现在法力不强,但武功身法却是牢记于心的,对付这几个凡人简直绰绰有余。在红领侍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手中举着的腰牌便被沈璃夺了过去,她双手一掰,只听一声脆响,两块废铁被掷在红领军士脚下,“你教教我这两个字怎么写啊。”

红领侍卫瞳孔一缩,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不知黑了多久,待再反应过来时,他已与另外两名青领侍卫被一起扔在了门外。

沈璃斜眼盯着三人,神情极尽蔑视:“要见我手下的人,不管是太子儿子孙子还是什么天王老子,都让他自己滚过来。”

大门关上,三名侍卫搀扶着站起身来,互相对视一眼,正沉默之际,院墙内忽然飞出两块物体,如同箭一般直直插进三人跟前的地里,没入一寸有余,三人仔细一看,竟是那红领侍卫的腰牌,一阵沉默后,行云的门前又恢复了宁静。

“我何时已成了你手下的人?”行云捂着胃弯腰站着,似笑非笑的盯着沈璃。

沈璃却没有理他,冷冷的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指着门口被挪动了的石头问他:“那是什么?”

“石头。”

“你还想挨揍么?”

“好吧,那其实是压在阵眼上的石头。”

“为什么要在那里放块石头?”

“为了抑制阵法的力量。”

“为什么要抑制?”

行云看了她一眼,犹豫了半晌终是道:“这是在带你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放上去的,不然你变成了人身之后活动实在太不方便,也不方便玩弄了……自然,男女大防才是我放这块石头的最重要原因,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还是不好的。”

“也就是说,被你带回来的第三天时,我就已经可以变成人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啊对了,那天早上,他正在给那个布衣姑娘送行,那照他的说法说来看——“那天我跑出去时,本来是可以变成人的,本来是不用被那些个凡人当做拔毛的鸡满街追来炖的。”

她本来完全可以不那么狼狈的……

“嗯,约莫是这么回事。”行云话音一顿,仿似很无奈的叹了口气:“又有一个秘密被你看穿了,真难过。”

难……难过?他居然好意思说难过!她才是该难过的人好吗!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因为他搬的这块石头,让她的尊严受了多大的创伤啊!不……这家伙一定是知道的,他一定还在暗处看她笑话,看她到底能挣扎成什么样子!

沈璃杀心涌动,恨得浑身抽搐:“不杀你,不足以平我心头血恨。”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完这话,抬头一看,却见行云捂着胃,倏地往地上一跪,她瞪他,“作甚!道歉已经晚了!”

行云苦笑:“不,只是……咳……”话未说完,他整个人便往前一扑,生生晕了过去。

沈璃一怔,顿觉空气中行云的气息弱了许多,这人本就体弱,那侍卫揍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省着力气的,这莫不是……揍出什么好歹来了吧。如此一想,不知为何,沈璃那一腔尚未发出去的怒火竟像被一盆冷水泼下来一般,偃旗息鼓,她忙往行云身边一蹲,伸手把他的脉搏。接着脸色微白。

弱,慢,将死之相……

把行云扔在院子里,然后潇洒的走掉……沈璃是这样想的。但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将他架了起来,扔到后院的摇椅上。

沈璃觉得他应该为这些日子他看过的笑话付出代价,而不是这么轻而易举的死掉。沈璃在屋里翻了许久,终于找出了行云平日里吃的药,费了一番功夫煎好了,她端着药,走到行云面前,见他还晕着,沈璃一琢磨,伸手捏住他的下颌,不客气的将他牙关掰开,一碗刚熬好的药吹也没吹一下,作势便倒进行云嘴里。

“等一下!”生死关头,行云忽然开口,他脸色尚还苍白,闷声咳了两下,轻轻推开沈璃的手,叹息道,“我自己来吧。”

沈璃挑眉:“你是在玩苦肉计么?”

“不,是真晕了一瞬,方才醒了,只是想享受一下被人照顾的滋味。”行云失笑,“不过我好像想太多了。”

“你何止是想太多!今日吃了我的腊肉,又戏弄了我这么些天,竟还妄想要我照顾你!”沈璃按捺住怒火,掀了衣摆一甩屁股下意识的便要往地上坐,但恍然记起自己如今已不是鸡身,她已半蹲的身子又僵硬的直起来。

而行云却已不要命的当着她的面笑出声来:“你瞅,还是做鸡比较自在,可是?”在病态掩盖下的眉眼竟有种别样的动人心魄。

此时,不管行云美得再惨绝人寰,沈璃只握紧了拳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

“你还能找到一个我不杀你的理由吗?”

她这本是极带杀气的一句话,但行云听罢只轻浅一笑:“别闹了,药给我吧,厨房里我还给你剩了半块腊肉,回头饿了煮肉汤给你喝。”

这话简直是四两拨千斤的给了沈璃会心一击。

不杀他的理由……就这么轻而易举被说出来了……

拳心再也无法握紧,沈璃觉得行云定是在这个屋子了布了个什么奇怪的阵法,让她慢慢的变得不像那个魔界的王爷了。

恢复了人身,但内息仍旧不稳,法力也只有一两成,沈璃一下午都在琢磨,自己要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小院。行云的阵法摆得好,在这里能恢复得更快些,但若一直呆在这里,魔界的人只怕很快便会寻来,到时这个凡人……

“帮我取下腊肉。”行云的声音突然从背后钻出来,“那块肉挂得太高了,我直不起腰,取不下来。”

沈璃瞥了行云一眼,只被揍了一拳便痛成这幅德行,他若是对上魔界的追兵那还了得,非直接魂飞魄散了不可。沈璃一声叹息:“在哪儿?”

她进了厨房,往上一望,半块腊肉挂在梁上,行云在一旁递了根杆子给她,沈璃没拿,从一旁抽了个空碗,像飞盘一样往空中一抛,陶碗碗边如刀,飞快的割断挂腊肉的细绳,在碰壁之前又绕了个圈转回来,恰好接住掉落下来的腊肉,又稳稳妥妥的飞回沈璃的手里。

显摆了这么一手,沈璃十分得意,她拿斜眼往旁边一瞅,本欲见到凡人惊叹仰慕的目光,哪想却只见行云撅着屁股从灶台下摸出了一块脏极了的抹布,递给她道:“太好了,既然你有这手功夫,顺道就把我这厨房梁上的灰都给‘咻’的一下,抹抹干净。”

沈璃端着碗,盯着他手中已看不出颜色的抹布,语气微妙的问:“你知道你在使唤谁么?”

行云只笑道:“我这不是没问过你的身份么,怎会知道使唤的是谁。”

沈璃脸色更加难看。

行云无奈的摇头,扔了抹布,“好吧好吧,不抹便不抹吧。那你帮我提两桶水进来。”沈璃将碗一搁,眼一瞪,又见行云捂着胃道,“痛……肉煮了还是喂你的。”

沈璃一咬牙,扭身出门,狭窄的厨房里,怒气冲冲的她与行云错身而过时,不经意间用挺拔的胸脯肉蹭过行云的胸膛,这本是一次不经意的触碰,若是沈璃走快一些,或许两人都没甚感觉,偏偏她穿了行云的衣裳,宽大的衣摆不经意被卡在墙角的火钳勾住,沈璃身子一顿,便顿在了这么尴尬的时刻。

行云眼神往下一瞥,随即又转开了眼,往旁边稍稍挪了几步,错开身位,他清咳两声道:“你看,我说不大方便是不……”

沈璃只将被勾住的衣角拽出,神色淡然而傲慢:“什么不方便,大惊小怪。”她迈步走出厨房,像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一样。

行云倚着灶台站了一会儿,待胸腔里稍稍灼热起来的热度褪去,他微微一弯腰,目光穿过门框,瞅见了院内墙角,某个嘴硬的女人正俯身趴在水缸上舀水,可她趴了许久也没见舀出一瓢水来。

行云侧过头,不自觉的用手揉了揉胸腔,觉着这水怕是等不来了,腊肉还是爆炒了吧……

这小院,果然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沈璃看着水缸之中自己的投影,不敢置信的伸手去戳了戳,那脸颊上的两抹红晕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给她画上去的么?为什么她感觉这么不真实。

碧苍王因为一个凡人而脸……脸红了。

“咯咯哒,吃饭了。”

沈璃不知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了多久,忽听这么一声唤,千百年来难得热一次的脸颊立马褪去红晕,扬声道:“本……姑娘名唤沈璃!你若再用唤畜生的声音叫我一次试试!”她一扭头,却见行云端着一盘菜站在厅门口,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不知为何神情有一些怔愣。

沈璃奇怪的打量他,行云一眨眼,倏地回过神来,再次拉扯出唇边的笑,道:“沈璃,吃饭了。”

这话一出,又换沈璃愣了愣,她听过“王爷,用膳了。”听过“沈璃!与我来战!”这样的言语,但从来没人试过另一种搭配,把她的名字和那么日常的三个字加在一起,竟奇怪的让她……有种找到家的感觉。

沈璃甩了甩脑袋,迈步走向行云:“肉若是做毁了,你就得再赔一块。”

行云低笑:“若是做得太好吃了又该如何?你赔我一块?”

沈璃一琢磨:“若是好吃,以后你就当我的厨子好了。”

行云一愣,浅笑不语。

一个能把馒头做成美味的人,做的肉岂会难吃,这结果便是第二天行云欲去郊外野山上采山参的时候,沈璃死活不让,把两块石头大的金子往他衣服里塞:“买肉!”沈璃如是要求,但拿这么大两团金子去买肉,他只怕立马便会被抓进官府去吧,行云不肯,推脱之时忽听叩门声响。沈璃眉头一皱,将两团金子一扔,一落地,那金灿灿的光芒便褪去变成了两块石头。

行云要去开门,沈璃将他一拦:“我去。”也不听行云说什么,她上前两步拉开门。

门外是两个身着深蓝衣裳的侍卫,配大刀,带青玉佩,两人看了沈璃一眼,抱拳鞠躬:“叨扰,我家主子今晚欲前来拜访二位,还请二位在家等候一天,我等也将在贵府布置一番……”

“为何他要来我们便要接待?”沈璃皱眉,“今天没空,让他回去等着,空了叫他。”言罢便要关门。

两名青衣卫哪里受过这般待遇,登时一愣,双双伸手欲撑住门,哪想这女子动作看似轻巧,待他俩欲往里推的时候却有股大力自门后传来,将两人震得往后一退,他们对视一眼,正打算动真格,那快关上的门却又倏地打开,换了个青衣白裳的男子笑眯眯的站在门口,他将那女子挡在身后,问两名青衣卫道:

“你们要来布置?甚好,进来吧。”他让开一步,合作的态度让两人狐疑得皱眉,但还是跨了进去。

行云将他们领到厨房往梁上一指:“啊,你们瞅,这上面可脏了,得清洁一下,抹布在灶台下面。”他拍了拍一人的肩膀,“这里就交给你啦。”然后又领着另外一人走到了厅里,“这里也有许久没打扫了,正好帮我弄干净,晚上好宴请你们主子。”

他给两人安排好了工作,自己将背篓一背:“沈璃,监工,我采了参就回来。”

院门关上,掩住行云的背影,留沈璃抽搐着嘴角,这家伙……简直奇怪得让人无法理解!

至夜,前院。

行云煮了一壶茶放在院中石桌上,看着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院子,他很是满意,外面有重重脚步声在慢慢靠近,沈璃抱着手站在院门口,神色不悦。行云对着她笑道:“好歹也是要见一国太子,为何却哭丧着脸。”

“谁哭丧脸了。”沈璃道,“不过是已经预见到了那个皇太子的德性,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属下,来了两拨人都如此傲慢无礼,你觉得主子会好到哪里去?”

行云笑着抿了口茶,没说话。

一抬繁复的轿子在门前停下,那宽大的轿身几乎快将小巷撑满。身着红绸黄锻的身影从轿子上缓步走下,沈璃眯眼打量他,一双丹凤眼,一张樱红唇,不过这快胖成球的身材是怎么回事?

皇太子进门前上下打量了一眼门口的沈璃,然后挪动身子往院里走,他身后的随从欲跟,沈璃一伸手:“桌上只有一个茶杯,只请一人。”一名青衣侍卫立即把手摁在刀柄上,圆润的皇太子却摆了摆手:“外面候着。”

沈璃挑眉,看起来倒是一副大度的样子。

大门掩上,院里看似只有行云沈璃与皇太子三人,但在场三人都知道,在今天“布置”的时候,这屋子里已多了太多藏人的地方。

皇太子在石椅上坐下:“见公子一面着实不易啊。”

行云浅笑:“还是比见太子容易点。”

沈璃自幼长在魔界,魔界尚武,不管是官是民为人都豪爽耿直,她也是如此。最烦别人与她打官腔,也不爱见别人客套,沈璃往厨房里一钻,在锅里盆里到处找起吃的来。

“但闻公子能通鬼神、知未来,吾心感好奇便来看看,欲求一卦,不知公子给占还是不给占?”

“不占。”

听他如此果断,太子脸色一沉,行云只做不见,“我并非他意,只是不爱行占卜之事,也并非通鬼神之人。太子若有疑惑,还请另寻它法。”

“呵。”太子冷笑,“公子无非是想抬抬身价罢,成,你若能算中我心中之事,我允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爵,若待我登基之后,奉你为国师也不是不可。”

行云摇头:“不去。”

“公子莫要不识抬举。”太子左右一打量,“今日我要踏平你这小院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行云喝了口茶,不知想到什么事,轻声笑了出来:“太子如此大费周章的过来,不过是想知道自己何时能登基罢了,但天子寿命关乎国运,不是在下不肯算,而确实是算不出来。而太子今日要踏平此处,我看不易,不过,你若要坐平此处,倒还是有几分可能。”

皇太子脸色一变,拍桌而起,大喊:“好大的狗胆!”

沈璃自厨房里往院里一瞅,只见一名青衣卫不知从何处蹿出,将一把利剑比在行云脖子上,那太子怒极,竟将面前那壶热茶往行云身上一砸,行云欲躲,却被身后的人制住动作,热水霎时泼了他满身。

沈璃听见行云一声闷哼,想来是烫得厉害,她瞳孔一缩,心底一股邪火蹿起,正欲出门,另外两名青衣卫却落在沈璃跟前,拔剑出鞘,沈璃一声冷笑,一脚踹开跟前一人,直将那人踹得飞了出去,撞上行云背后那名青衣卫,两人摔做一堆。拦在沈璃面前的人见状,一剑刺来,沈璃却伸手一握,径直抓住剑刃,掌心收紧,那精钢剑被她轻轻一捏,像纸一般皱了起来。青衣卫惊骇得倒抽冷气。

沈璃甩了他的剑,理也不理他,身法如鬼魅一般晃到墙角水缸前,舀了一瓢水,手臂一甩便泼了出去,凉水如箭,泼在皇太子身上,力道竟大得将他的身体生生打下椅子,狼狈的滚了一身的泥:“哎、哎哟……”皇太子浑身湿透,头发狼狈的贴满了肉脸。

沈璃这些动作不过是在瞬息完成,院中一时竟没有别的人跳出来让沈璃住手。像是都被她吓呆了一般。

沈璃迈大步上前,一把拎住太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盯着他的凤眼道:“滚,还是死?”她身上煞气澎湃,眼睛在黑夜中隐隐泛出骇人的红光。

“大……大胆妖孽……”太子吓得浑身抽搐,故作淡定的说出这四字,但见沈璃眼中红光更甚,他立马道:“走,走!”

沈璃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拖到门口,拉开院门,把他扔到院子外面,金贵的皇太子立时被众人接住,有侍卫拔刀出鞘,沈璃一声冷笑,只盯着皇太子道:“看来你们是想死在这里。”

太子连滚带爬的钻进轿子里,大喊:“走!还不快走!你们这群废物!”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小院又恢复寂静,沈璃没好气的关上门,但见行云正用凉了的湿衣裳捂着自己的脸,然后又望着一院子湿淋淋的地叹气,沈璃心中莫名一火:“你是傻的么?平日里看起来高深莫测,怎么在别人面前就只有挨欺负的份儿!”

行云望着气呼呼的沈璃,轻轻一笑:“我没你厉害,也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他不过是个凡人而已,逃不脱生老病死,也离不开这俗世红尘。

看着他脸上被烫出的红印还有略微苍白的唇色,沈璃忽觉心间一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是啊,他本来就是个普通人,这么点温度的水都能将他烫伤,一旦有学过武的人制住他他便半分也动不了,能知天命让他看起来好似无所不能,但离开那个能力,他也只是血肉之躯,那么轻易的便会死掉。

那……他到底是哪来的底气活得这么淡定!

沈璃一声叹息,往石椅上一坐,默了半晌,撇过头,含混不清的问道:“今天,我这么做,是不是让事情变得糟糕……给你添麻烦了?”

虽然她揍人揍得很爽快……但碧苍王能在惹事后醒悟,明白自己惹了麻烦,这要是传回魔界,不知多少人又得惊叹。

“是也不是,左右这篓子是我自己捅的,你不过是让它破得更大了一些。”

沈璃好奇:“你到底与他说什么了?”

行云笑望她道:“大致归纳一下,可以这样说,他让我做他的人,我不允,他威胁我要踏平此处,我笑他只能坐平此处,他恼我笑他身材,便动手,而后又让你给揍了回去。”行云无奈的摇头,“看来说人身材实在是大忌。”

活该你嘴贱啊……

行云唇边的笑忽然微微一敛:“此人为人又固执傲慢,又时时盼着自己父亲兄弟早些死去,若将国家交由这种人手里,只怕天下难安。”他仰头望天上的星星,看了半晌道,“天下怕是要易主。”

沈璃奇怪:“你不是不喜欢占卜算命预知未来么?”

“这不是占卜。事关国运,我便是想算也算不出什么东西来。”行云起身回屋,声音远远的传来,“他的品性是看出来的,至于未来……却是可以让它慢慢往那方向发展。”

又说得这么高深莫测,沈璃撇嘴,她已经摸不清这人到底是强大还是弱小了。

“沈璃,帮我提点水来,我要熬药膏。不好好治治,我可得破相了。”

沈璃咬牙:“使唤人倒是高手。”话音一顿,她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扬声道,“我为什么得帮你的忙啊!”太子也好提水也罢,这都是他的事,为何现在她都搀和了进来。她现在该考虑的明明就只有‘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这一件事而已啊!

厨房里忽然传来两声闷咳,沈璃恼怒的表情微微一敛,只叹息了一声,便乖乖的走到水缸前舀了一桶水拎到厨房去:“自己回去躺着。”沈璃将行云从灶台边上挤开,“我来弄。”

行云一怔,在旁边站着没动,见沈璃将药罐子鼓捣了一会儿,然后转头问他:“药膏……怎么弄?”

行云低低一笑:“还是我来吧。”

帮不上忙,沈璃只有在一旁站着,静静的看着行云捣药,难得安静的与他相处,看了许久,在行云药都快熬好时,沈璃忽然道:“今日我若是不在,你待如何?明明经不住打,却还要装成一副什么都行的样子。”

“你若是不在,我自然就不会那么猖狂。”行云一边搅拌罐里的药一边道,“可你不是在么。”他说得自然,听得沈璃微微一愣,他却看也不看沈璃一眼,继续笑着,“你比我还猖狂许多啊,衬得我那么随和。光是那一身彪悍之气,便令人叹服。十分帅气。”

帅……帅气……

何曾有男子这般直接夸过沈璃,她生气时浑身散出的凶煞之气,有时甚至让魔君都觉得无奈,谁会来夸奖那样的她。

沈璃愣愣的望着行云微笑的侧颜,虽然他脸上还有被烫红的痕迹,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容貌,也不影响他撩动沈璃的心弦。

“……你把那块布递我一下,罐子太烫,拿不起来。”行云似乎说了什么话,沈璃恍神间只听见了后面几个字,她的脑子尚还处在有因为悸动而有几分迷糊的状态,察觉行云要转头看她,沈璃立马挪开了眼神,伸手便去拿药罐。行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握着滚烫的药罐把手,已经把里面的药都倒进了盆里。

直到放下药罐子沈璃才反应过来掌心有点灼痛。她眨巴了两下眼,掌心在身上胡乱抹了两下:“喏,药倒好了。”

行云看得愣神,看但见沈璃向小孩一样把手藏在背后抹,行云一声叹息:“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还真将自己当男人使了么……”他轻轻拽出沈璃藏在背后的手,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一番,手掌和指腹烫得有些红肿,但若换成平常人,这手怕已烫坏了吧。他道,“男人也不是你这么使的……这烫伤的药膏待我做好之后,正好可以一起敷。”

被行云握住的手腕有些奇怪,沈璃不自在的抽开手,些许慌乱之间,随意捡了个话题道:“昨天,我就说你是哪个秃驴座下的弟子,你都计较得拿腊肉来气我,这下你在那皇太子手里受了两次伤,怎么没见得你生气?你是觉得我好欺负一些么?”

“你怎知我不生气?”行云将药渣虑出来碾碎,“只是收拾人这事儿,是最着不得急的。”

沈璃一愣,望他:“你?收拾皇太子?”

行云浅笑:“我约莫是不行的,但借刀杀人却可以试试。沈璃,明天陪我出门吧。”

“哦……嗯?等等,为什么你让陪我就得陪!”

为什么让沈璃陪,自是因为闹了那么一出,这之后的日子里怎会没有杀手在身边潜伏。皇太子受了气,岂有不找回来的道理,然而他前来寻卜问卦的事自是不会让皇帝知道,所以要杀掉沈璃和行云当然会在暗地里动手。

而昨天众人有目共睹,行云是个不会武的,只有沈璃才是最大的威胁,皇太子派来的杀手不会是傻子,他们自会挑行云落单时下手,至于之后能不能对付沈璃,先取了一人性命交差再说。

行云岂会想不通这之间关节,自然得时时刻刻拉着沈璃一路走。

然而,当沈璃看见门楣上那几个字时眉头一皱:“睿王府?”

行云点头:“皇帝有七子,太子为嫡长,这睿王是庶出的长子,可他母妃如今荣宠正盛,其背后更是有冗杂的世家力量植根朝堂,若要论谁能与太子相抗,唯有他了。”

沈璃听得怔愣:“你平时看似淡泊,这些事倒知道得清楚。”

“昨晚之前,我确实一点不知。”行云浅笑,“不过要收拾人,总得做点准备才是。”行云这话音刚落,忽听街拐角处传来鞭响,这是清道的声音,鞭响至府门转角处便停住,不一会儿,一架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慢慢驶来,行云缓步走上前,扬声道:“方士行云求见睿王!”

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儿:“方士?”沙哑的声音不太好听,他仿似冷笑了两声,“好大胆的方士,你可知今上最厌恶的便是尔等招摇撞骗,妖言惑众之人,本王亦然。”

行云一笑:“如此,殿下可叫我谋士。在下有一计欲献于殿下,可助殿下成谋略之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本王为何信你?”

“昨夜太子欲寻此计而未得……”行云一句话说一半,便笑道,“殿下若有心,不妨入府再谈。”

马车帘子掀开,一名身着酱紫锦服的男子自车中踏下,他身材英挺,只是面部不知被什么东西划过,一道伤疤从左侧额头一直延伸道嘴角,看起来狰狞可怖。

沈璃心道,这当今皇帝必是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所以都报应到儿子身上来了……

睿王上下将行云一打量,又瞟了一眼一旁的沈璃,沙哑着声音道:“把他们带去后院。”

王府自是极大的,亭台楼阁一样不少。沈璃长在魔界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毗邻墟天渊,传闻墟天渊中镇压的尽是一些作恶多端的恶鬼妖兽,常年煞气四溢,溢得魔界四处一片雾瘴,终年不见天日,便是连魔君府里也没有生过一根草,更别提这满院子的花和一湖波光潋滟的水了。可此处大是大,光一个侧厅便要比行云的小院大上许多,美也极美,雕梁画栋看得人目不暇接。但沈璃偏就不喜欢这里。四处皆透着一股死气与压抑,并非景不好,而是太过刻意勾勒出的景将屋子里的人心都掩盖起来。比不上行云的小院自然舒心,甚至比不上魔界荒地的自由自在。

跟着府中下人行至一处花园,亭台中,睿王已换好了衣物坐在那处观景,行云与睿王见过礼,打了两句官腔便聊起朝堂政事,沈璃听得犯困,尿遁逃走,适时睿王已与行云聊起劲儿了,哪还有功夫管她。

离开后院,沈璃轻而易举的甩掉几个引路的奴仆,自己大摇大摆的逛起王府来。

池塘小荷方露,沈璃看得动心,将身子探出白玉石栏边便要去将那花苞摘下,忽闻背后一声女子惊呼:“你做什么!别动我的荷花!”

沈璃闻言收手,侧身欲看背后是谁,不料一个身影竟在她侧身的时候往前扑来,这廊桥护栏本就矮,那女子这么一铺,大半个身子都冲了出去,沈璃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腰带,将她往回拉,但不料力道一下没控制得住,竟是“刺啦”一声将她腰带给扯断了去。

女子繁复的衣裙散开,里面的亵裤也险些掉下来,她又是一声惊呼,手忙脚乱的忙把自己的衣服拎住,可拽了上面顾不了下面,心中一急只好蹲在地上把脑袋抱住。

姑娘好聪明!这样丢了什么也不会丢脸了!

沈璃心中感叹,但手中握着那块撕下来的碎布还是有点尴尬:“抱歉……我没想到你这衣服这么……呃,这么脆。”

闻言,姑娘悄悄从手臂里抬起头来,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沈璃:“你是女人?”

沈璃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很不明显么?”

沈璃恢复了几成法力,平日呆在行云的小院里便没有讲究,一直穿着他那身脏衣服,左右她上战场的衣服都比那脏十倍不止,所以她也就懒得换了,但今日要出门,行云还特地要为她找件好点的衣裳,可翻了许久也没翻出一件合适的来,沈璃一琢磨,干脆一拍手,将素日的装扮变了出来,束发深衣,英俊有余而纤柔不足。是以从背影上看,倒更像是个男子。

粉衣姑娘脸颊一红,摇了摇头,声音软软的:“还是挺明显的,只是从后面看不见。”

从后面看见了那才奇怪好吧……

两人沉默的对视了一会儿,沈璃见这姑娘肤如凝脂,眉如远山,一双桃花眼水灵灵的勾人,一时竟忍不住起了调戏之心,她倏地伸手拽了一下粉衣姑娘的衣裙,姑娘脸颊红得更厉害,蹲着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沈璃觉得好玩,又拽了她两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道:“姑……姑娘别玩……你若好心,便帮我寻根腰带来吧,我这样……没法起来走路。”

“腰带,我这里有啊。”说着沈璃便站了起来解腰带,她这衣裳,外面的束腰紫带装饰作用大过实际作用,衣服内里还有一根细腰带系着下身衣物,她欲拿外面的紫色束腰给姑娘救急,但那姑娘却忙伸手捂眼道:“使不得使不得!”

“没事,我这里面还有……”沈璃话未说完,忽听一声惊呼:“贼子大胆!竟敢在睿王府放肆!”

适时沈璃站着解腰带,姑娘蹲着捂眼,从背后看起来倒是一副沈璃要将强了人家的德行。可沈璃心里却不知这场景有何不对,她往后一看,两名家丁打扮的人正急急往这边奔来,粉衣姑娘蹲在地上又急急的冲他们摆手:“别过来别过来!”

两名家丁脚步一顿:“大胆小贼竟敢挟持小荷姑娘!”

沈璃抽了抽嘴角:“不……”不等她说话,一名家丁已跑奔走,看样子是去喊人了。沈璃心道糟糕,这姑娘亵裤掉了,待那人叫来一堆侍卫过来,难不成要一堆壮汉围着看么……凡人女子对清誉看得重,这是要将她看死啊……

沈璃揉了揉额头,转头对小荷道:“不如我先带你走。”

小荷已急出了一头的冷汗:“去、去哪儿?”

沈璃思量之间,那家丁已引着一队侍卫走了过来,她叹息,小荷拽着她的衣摆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唯今之计,只有遁地而走。”

“炖什么?”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声低沉沙哑的呵斥:“吵什么!”

小荷面上一喜,可想到如今这个状况愣是咬住嘴唇没说话,拽着沈璃的衣摆,往她身后挪了几步。沈璃往人群外一瞅,但见睿王与行云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

行云远远的望了她一眼,一声叹息摇了摇头,仿似在说,不过一会儿没看见你,怎么又惹出事来了。

睿王走近,打量了沈璃一眼,目光一转又落在蹲在地上不起的小荷身上,他眉头一皱,声调却忽而柔和了下来:“怎么了?”小荷拽着沈璃的衣摆不说话,沈璃叹息:“先让你这府里的侍卫们退开吧。”小荷附和的点头。

睿王挥了挥手,众人散去,察觉到小荷松开了手,沈璃立即挪到一边,清咳了两声,她还没说话,便见睿王弯下身子,将耳朵放在小荷唇边,小荷轻声对他说了几句,睿王一怔,唇角竟有弧度扬起,笑容柔和了他脸上的伤疤。他脱下外衣,盖在小荷身上,将她打横抱起,将走之时忽而转头对行云道:

“公子不如在小王府中住下。”不过这么小会儿交谈,睿王言语间已对行云客气了许多。这话语中的含义更是直接对行云提出庇护。

沈璃一琢磨,也成,让行云在睿王府住下,她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哪想行云却摇头道:“多谢睿王好意,只是今日我献计于睿王便是求能安心住在自己的小院中,而且,我若住进来,怕是会给睿王带来些许不便。今日在下就先告辞了。”

睿王也不强留,点点头,让行云自行离去。

“你倒真是片刻也不得消停。”待人走后,行云上前数落沈璃,沈璃却难得没有与他呛声,反而是望着睿王离去的方向皱眉深思。行云看了她一会儿,“你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沈璃挑眉,“不,我只是奇怪,一国皇子为何要豢养妖灵。”

行云微怔,沈璃摆手:“算了,也不关我的事。”她一转头,盯着行云道:“倒是你,为何不顺势留在王府中?你这样……”让她怎么走。话没出口,行云拍了拍沈璃的脑袋:

“别吵了,睿王大方,给了我一些银钱,今天去买肉吃吧。”

沈璃嘴角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罢了,看在这么多天相处的情况下,就再护他几天吧。

熏香袅袅,窗户掩得死紧,墙壁四周都贴上了辟邪的符纸。皇太子坐在檀木桌后,神色冰冷:“睿王府,他们倒是会找地方。”青玉佛珠被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瓷杯一颤,水纹震动,跪于桌前的黑衣杀手静默无言,“这下,我可是更留不得他们了。苻生!让和尚和那几个方外术士在哪儿?”

“回太子,已在门外候着了。”

皇太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哼,好,我倒看看,那妖孽还有什么能耐。”

小院中的葡萄叶随风而舞,沈璃望着叶子觉着自己约莫是吃不到它结的果了,行云做的东西那么好吃,他种的果树结的果子应该也很甜吧。她决心自己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走掉,不管行云这里到时候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能再留下去了,到时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皇太子的威胁尚能对在睿王府避开,但是魔界的威胁……哪是一个凡人应付得了的。

“嘭咚”一声响,沈璃探脑袋往前院一望,见行云的正在费力的搬动院中的石头,汗水在他脸上淌下,他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一般,嘴唇轻动,念念有词。鲜少见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沈璃不由一时看呆了去,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没有那纸婚约就好了。

若是没有那婚约,她就不用逃婚,也不用这么着急着离开,她就可以……

可以……

什么?

沈璃恍然回神,被自己突然蹿出的念头惊得忘了眨眼。她心里到底在期盼些什么啊……

“沈璃。”一声呼唤自前院传来,打断了沈璃的思绪,她甩开脑海里纷杂的情绪往前院走去。

前院之前零星散乱放着的石头都已经被重新排列过,行云站在大水缸前对沈璃招了招手:“咱们一起来抬一下这水缸。”沈璃一撇嘴,走过去,单手将半人高的水缸一拎,问道:“放哪儿?”

“那边墙角。”行云一指,看着沈璃轻而易举的把水缸拎了过去,他道,“屋里的阵我改成了极凶之阵,特别是到晚上,这阵由其厉害,你记住别到前院来,要出门也得和我一起出去。”

沈璃知道行云在这方面有点本事,但却始终觉得他一个凡人凝聚日月精华的阵摆得好,却不一定能摆出什么凶阵来,再是凶煞的阵,还能凶得过她这魔界一霸?是以她只将行云这话当耳旁风听了听,半点没放在心上,反而转了话题问道:“怎么突然改了阵?”

行云一笑:“可不是为了你我,能睡个好觉么。”

像是故意要和行云的话作对似的,至夜,万家灯火熄灭之时,小院外忽的响起此起彼伏的念经声,行云在里屋用被子捂住耳朵叹息:“没料到竟来如此拙劣的一手。实在是我太高估皇太子了。”他这里没念叨完,在隐隐约约钻进耳朵里的念经声中,忽来一声清脆的响动。行云立即翻身而起,抓了床头的衣裳随手一披便走进厅里。

沈璃变成人后便一直睡在厅里用条凳临时搭成的床上,夜夜他起来喝水都能看见她稳稳的躺在细窄的条凳上,望他一眼,又继续睡觉,是生性警惕,也是对他的放心。

而今天沈璃已没有躺在条凳上。行云心道不好,忙走到厅门口往院里一望,已有五个人在凶阵中倒下,除了三名黑衣人,竟还有两名道士打扮的人,他们皆面无人色的在地上虚弱喘息,而这院中唯有一人挺直背脊像山峰一样矗立在小院之中,这个叫沈璃的姑娘,好像从来不曾弯下她的膝盖和背脊,要强得几乎让人无奈。

便在行云叹息的时间,沈璃紧闭的双眼中忽然留下两道血痕,触目惊心,偏生她拳头仍旧握得死紧,连唇角也不曾有一分的颤动。行云知道这阵并不会伤人性命,它只是会触动人心深处的恐惧,击碎理智,让人倒下。但若向沈璃这样死撑,阵中力量便会越发强盛,行云没想过会有人在这种凶阵中硬撑这么久,这样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像是再也无法看下去了一般,行云竟是没按捺得住心里的冲动,一步踏入前院,迈入他亲手布下的凶阵之中。

这一瞬间,他看见沈璃忽然七窍流血,紧握的掌心倏地松开,身影慢慢倒下。行云一闭眼,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迈步向前,等他再睁眼时,刚才那些画面便如同是做了个梦一样,不复存在,沈璃仍旧握着拳头站在那里,脸上也只有两道血痕。

没有行云那般定力,沈璃的世界都在倾塌,魔界的子民尽数消失于赤红的熔岩之中,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向她伸出求救的手,而她却被束缚着无法动作,巍峨的魔宫化为尘土,她为魔君的生死而担心,恍然回头,却见一袭黑袍的魔君将她双手缚住,声色冰冷:“这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地方。你们也不该……”心头一空,沈璃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魔君忽然张开了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撕下她的皮肉,要将她活活吃掉!

不……

“沈璃。”一声轻浅的呼唤仿似自极远处飘来,却定格了所有画面,“醒过来。”

谁在叫她……

眼睛一痛,一张莫名熟悉的脸庞闯入视线之中:“都是假的,没事了。”

那些赤红纷乱的场面都渐渐褪色,双手不再被束缚着,沈璃看着那人周围的场景慢慢变得真实,还是那个小院,院外有念经的声音,行云正用手撑开她的眼皮,“呼”的往里面吹了口气,又道:“快醒来。”

眼睛被吹得干涩不已,沈璃忍耐的闭上眼。行云却道她未醒,又强行扳开她的眼皮,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吹,沈璃扭过头,躲开:“别吹了。”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快瞎了。”

行云笑道:“这不先帮你把恶梦吹跑了么。”他将沈璃另一只手一拽,“总之,先离开这个凶阵吧。”

沈璃被他牵着走,看着自己手背上印下来的血痕,她失神的怔了一会儿,这个凶阵,当真如此厉害么……她抬头望着行云的背影,失神间问道:“因为是布阵者,所以凶阵不会伤害你吗?”

“不会?这不过是个阵法,它怎么会认人呢。”行云声音淡淡的,“不过是心无所惧,让这阵无隙可乘罢了。”

心无所惧……沈璃沉默,心无所惧又何尝不是心无所念呢。行云此人,实在太过寡淡。不过……沈璃垂眸,目光落在相握的手上,这人,也莫名的让人觉得安心呢。

行云一言不发的拉着沈璃走进厅里,他只字不提刚才踏入阵时那一瞬间看到的画面。

“这些人怎么办?”沈璃指着地上躺着的几人。

“等天亮之后把他们拖出去便可。”

“外面念经的和尚呢?”

行云沉吟,忽然之间念经的声音一停,“都是群废物!”外面一名青年的声音尤为突出,他冷声下令道:“直接给我烧了。”紧接着一只燃烧着的箭猛的自屋外射进来,扎在屋檐上,木制的屋顶没一会儿便跟着燃了起来,像是触动了机关一般,无数的箭从外面射进屋来。

沈璃皱眉:“他们自己的人都还没出去,便想着放火么!”

行云没有应声,扭头往后院一看,那处也是一片火光。葡萄架烧得微微倾斜,屋内凶阵的气息渐渐减弱。他在这小院里的每一样物体皆是阵中的一部分,彼此息息相关,一物受损必会牵连整个阵法。行云见此境况,眉宇间却没有愁色,反而笑道:“这么多年,我倒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一些。”

他这小院左右都连着邻里,若此处烧了起来,必会殃及旁人,他本以为皇太子要对付只会对付他一人,但却没想,王公贵族竟把把百姓的命看得如此轻贱。

“是我考虑不周全,害了旁人。”

沈璃瞥了他一眼:“你也会愧疚?”

行云浅笑不语,只是唇角的弧度却有些牵强。沈璃挪开目光,胡乱将脸上的血痕一抹,迈开两步,声色微沉:“最后帮你一次,今天这院落烧了,明天你便去睿王府吧,我也该走了。”

她第一次把离开的话出口,行云一愣,只见她手一挥,银白的光华在她手中凝聚,不过一瞬,一杆红缨银枪蓦地出现在她手中,枪上森森寒气逼人,印着火光,在沈璃手中一转,流转出了一丝锋利的杀气。

沈璃脚下用力,径直撞破屋顶跃上空中,手中银枪在空中划出四条痕迹,她一声低喝,四道银光如章印下,行云的小院四周院墙轰然坍塌,与周围的房子隔开了两尺来宽的距离。今夜无风,这里的火燃不到别人家去了。

沈璃身形一闪,落在院中,此时没了院墙的阻隔,她清清楚楚看见了外面的人,数十名侍卫,握着弓箭,颤抖着往后退却,唯有一名青年站在人群之外,冷眼将她盯着。

沈璃毫不客气把地上晕倒的五人尽数踢出去,让侍卫们接了个满怀:“本王今日不想见血。都滚吧。”

青年双眼一眯,正要开口,他身旁立即有侍卫阻拦道:“苻生大人,小心,这妖孽厉害……”

竟是太子不放心,将自己的亲信也派了过来,苻生闻言冷笑:“今上有七子,皆可称王,你这妖孽何以为王!”

沈璃的笑却比他更冷:“乃是混世魔王!”言罢她银枪一挥,银光划过,众人只觉腰间一松,配的刀稀里哗啦的落了一地,而与他们的刀一起落下的还有众人的腰带与裤裆。众人一慌,手忙脚乱的提裤子。

沈璃勾唇一笑,弧度还没变大,背后却有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她的眼,行云语带叹息:“别看,多脏。”

沈璃一愣,任由温热的手掌覆在脸上,她一时竟忘了呵斥他放开。不管沈璃这些日子在行云面前做过多彪悍的事情,他好像一直都用平常的目光将她当一个姑娘家在对待。

把她当做一个真正的女子……

众人见此景,忙捡了刀拎着裤子便跑了,苻生腰间的带子仿似与别人不一样,他神色未嫌半丝窘迫,反而暗含几分深思,目光在沈璃身上停留了片刻,竟也不再发声刁难,转身离去,唯余烧得火光冲天的屋子和院前过于淡然的两人。

沈璃收了银枪,却没有拨开行云的手,睫毛在他掌心刷过,她道:“走吧,我送你去睿王府。”

然后她就该离开了。

“嗯。”行云应了一声,放开沈璃,却望着大火道:“再等等吧。”

沈璃侧头望向行云,见他瞳孔中印着熊熊烈火,唇角难得没有了弧度。她恍然忆起行云昨日对睿王说的话,他是想守住这个小院,因为这里是他的家,而如今他的容身之处毁了,被付之一炬,他的心情,怎会好受。

沈璃拳头一紧,若是可以,她是想向那皇太子讨回这一笔账,只是她如今在此处动用了法力,魔界追兵只怕不日便会杀来,她不能继续逗留了。沈璃望着渐渐化为灰烬的小院。她知道在这里的日子确实应该告一段落了,但是,心底这种从未有过的堵塞,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还要烧多久呢。”在沈璃正垂眸不语时,行云忽然喃喃自语道,“这样烧完了之后不知道后院池塘那几条鱼还能捡来吃不,白养这么些日子多可惜。”

“你……竟是在琢磨这个?”

“不然,还能琢磨什么?”

沈璃深呼吸,拽了行云的衣领,遁地而走。

睿王府的花园中一片寂静,银光一闪,两人蓦地出现在花园小亭之中,行云借着月光将四周一打量,感叹道:“倒是瞬息千里的法术来得方便,不过,为何要来这无人的花园?”

“你当我想来啊?”沈璃道,“这不是找不到睿王的卧寝么!”

行云失笑:“还是得自己找啊。”他迈步欲踏出小亭,沈璃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叹道:“你难道看不出来这里的奇怪么?”

“哪里奇怪?”行云耳边只闻虫鸣,眼中也只看见了月色下花草树木的影子,与寻常夜晚没有什么不一样。沈璃手一挥,不知抓了个什么东西在掌心,声色微凝:“白天我竟没看出来,这睿王府里竟养了这么多未成形的妖灵。”

行云一挑眉,在沈璃不注意的时候抽出了手腕,迈步走出亭子,在沈璃出声阻止之前,他伸开双臂走了两步,转过身来向沈璃道:“此处没有恶意。我虽见不到所谓妖灵,但约莫能感觉出来这里的气息。沈璃,你多虑了。”

并不是沈璃多虑了,而是因为行云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此处天上地下满是散发着微光的圆球,如同盛夏夜的萤火虫一般铺天盖地,和着月色照亮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他也不知道,在他张开双臂的一霎那,就像世间凡人敬仰的神明,拥抱了最美的光芒,耀眼得让沈璃眯起眼,微微失了神。

这个男子,是将她从混乱噩梦中的唤醒的人,是在细雨朦胧的堤坝上为她撑开伞的人,是在透过葡萄架的阳光下阖眼小憩的人,明明比她弱小许多,却偏偏能让她感到安心,这样的人……

“走吧。”行云在两步远的地方对沈璃伸出了手,“你若怕,我牵着你就是。”

他是真的把她当女子来对待,也不看看……

沈璃握住他的手掌,一用力,径直将他拉得一个踉跄上前两步,行云还没站稳身子,便被沈璃拽住了衣襟,行云微微怔然的抬头望沈璃:“这是怎么了?”

“你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行云愣了许久,接着无奈一笑:“是,沈大王,是我的不是,小瞧你了……”

“你且听好,我要通知你一件事。”沈璃并不听行云的话,只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正色道,“我约莫是看上你了。”

虫鸣声不止,沈璃的言语却让行云的耳朵里静默了许久,他也目不转睛的盯着沈璃,然后一咧嘴,笑了:“呵,知道了,走吧。”

他……当她玩他呢这是?这么个敷衍……这么个连敷衍也算不上的回答算怎么回事啊!还有那个笑容!那是什么笑容啊!连嘲笑都比它更有带褒义成分啊!

沈璃捏着行云衣襟的手颤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将心里的火气爆发出来,她鼻翼倏地一动,一抹极淡的气息在空中飘过,沈璃立时收敛了所有情绪,浑身皆紧绷的戒备起来。

是魔气。极淡却无法让人忽视它的存在。沈璃松开行云的衣襟,仰头望向夜空,小院里漫天飞舞的小妖灵阻碍了她的视线,只嗅到了那一瞬隐约察觉到是自东南方那处传来,但等她再要细探时,那气息已无处可寻。

沈璃眉头微蹙,这股魔气,不像是魔界追兵会散出来的气息,有些不大寻常……

她正想着,忽然周遭气息一动,本是白色光团的小妖灵仿似被什么气息侵扰了一般,皆顿在空中没了动作,沈璃心道不好,忙将行云拽到自己身后,周身法力散出,震开身边妖灵,但见那些光团飘在空中,慢慢开始颤动,然后渐渐由内至外变成了血红色。

“怎么了?”行云声色微沉,想来也是感觉到了气息的变化。

沈璃摇头:“总之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先离开花园,找到睿王。”若睿王出了什么事,行云可就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沈璃话音未落,忽闻夜空之中传来一声骇人的女子尖叫,其声凄厉,仿似含了无数的怨与恨,空中妖灵仿似被这声尖叫刺激到了一般,剧烈的颤抖起来,有的甚至发出了小孩的啼哭声,在黑夜里听起来尤为渗人。

行云眉头微皱,道:“赶快离开这里。”

连行云也听到了么?那么……沈璃一挥手,法力横蛮而出,径直在妖灵的花园里劈开一条道路,带着行云快步向外面走出,适时已经能听到睿王府中此起彼伏的惊呼。

“妖怪啊!”

“救命!”

走出被围墙围住的花园,沈璃为眼前的景象一呆,偌大的睿王府中,四处皆是血红的妖灵,有的已经化为幼子,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带着一身的血,趴在地上,走廊上,有的甚至趴在人身上,他们不停的啼哭,流出的血泪仿似是剧毒的药,将人的皮肤灼伤,侍卫与女仆慌不择路的乱跑,火把的光芒与妖灵的血光乱成一团,晃得沈璃眼花,宛如她恶梦中的地狱一般,令人心生恐惧。

行云眉头紧皱,沈璃喃喃自语道:“妖灵噬主,是豢养妖灵失败了。得赶快找到睿王。”

妖灵不易得,百千万生灵当中,或可得一物天资聪颖能化为人形成为完整的妖灵,别的就算日夜悉心照料,最多也只能空有灵体,没有灵识,无法化灵。睿王这府中怕是只有那小荷一人得以化灵,成了人形。但是就白日的情况来看,小荷无论如何也不会突然心生如此大的怨恨,要怒而噬主,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沈璃想到方才那丝瞬间消失的魔气,脸色有些沉凝。

“沈璃。”行云忽然指着东南角道,“睿王的住处在那边。”

沈璃抬头一望,东南角处,已看不见楼房,只有一堆发光的血婴儿爬满了房子,像是要将房子一起吃掉一般,沈璃心头一颤,她回头看了行云一眼本想将他留在这里,但血婴儿也慢慢往他们身边爬来,沈璃一咬牙,将行云的手一握:“待会儿不管怎样都别离开我身边三步。”

行云一笑:“握得这么紧,我可甩不开。”

眼前一黑,待他再睁眼时,已到了一间屋子里面,素日气派的房间今日到处都在滴血,是外面的血婴儿滴落进来的液体,一滴血在行云没留意时滴在手上,他只觉一阵灼心的疼痛,手上青烟一冒,破了一个焦黑的洞。

行云没有吭声,沈璃也不知道,她左右一看,在书柜背后发现一个暗门,暗门未关,通向漆黑的内室,沈璃以手为托,一把明亮的火焰在掌心燃起,她走前面,牵着行云,每一步踏得小心。

“啊!”

又是一声尖叫,在狭窄的暗道中回响得更加刺耳,沈璃心中越急,若是睿王死了……

掌心的火光照到前方的出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有烛火在里面燃烧,还未走进房间便听见小荷声色凄厉:“朱成锦!你活不了她也活不了!你们都得死!”

踏入房间,沈璃一脚踹翻挡住视线的屏风,只见小荷黑发散乱,人如怨鬼一般飘在空中,而睿王手握三尺青峰剑守在一张床榻边,唇角已现血迹。在他死守的床榻之上,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静静的和衣躺着,神色安详,仿似已睡了许多年。

沈璃与行云两人的突然闯入让小荷一惊,血红的眼望向两人,张嘴厉喝:“拦我者死!”妖气如刀,从小荷嘴里冲出,割裂空气径直杀向沈璃与行云。

沈璃挡在行云身前,手一挥,妖气如同撞上了一个无形的罩子尽数散开,但其中暗含的怨愤之气却依旧笼罩在沈璃面前,浓厚得让她皱了眉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脸红害羞的模样。你若自己不变回去,我便让你再也变不回去。”话音未落,红缨银枪在掌中显现,她刚动杀心,忽听睿王一声低喝:“不得伤她。”

他声色嘶哑至极,但却字字清晰,若不是此情此景,沈璃倒还要以为睿王是真爱极了小荷,连这样的情况也舍不得伤她半分。

“不得伤我?”小荷闻言,喉头发出的声音竟似笑似哭,“朱成锦……朱成锦!你是慈悲还是残忍?”小荷声音一顿,周身戾气更甚,“既然如此,你们就都一起死吧!”

地面颤动,一声崩塌的巨响自洞外传来,沈璃心道定是那些血婴儿压倒了外面的房子,此处在地底,并未受到影响,只是进入这里只有那么一个通道,此时洞口封住,无异于是将这里的人都活埋在地底,不用小荷动手,待空气用尽,所有人都会窒息而死。

“你守着她,你可以永远守着她了。”小荷身影渐淡,“而我,要毁了你整个睿王府。”外面的小妖灵皆是受小荷影响,此时杀了她,或者解开她身上的戾气外面的妖灵自会恢复常态。想明白此处关节沈璃周身杀气一厉,巨大的压力猛的压像小荷,像要将她挤碎一般,小荷面色霎时苍白,捂住头隐忍疼痛。

睿王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女子,又望了望小荷,还未来得及说话,小荷忽然一声呜咽,身型一隐,看是要逃!沈璃身型一闪,欲上前抓住她。但沈璃忘了,此时行云正牵着她的另一只手,动作被稍一牵绊,便没来得及将小荷擒住。

沈璃一咬牙,气愤的将行云的手狠狠甩开,她回头瞪着一脸无辜的行云,还未说话,行云便叹息道:“先前,可是你让我握紧些。”

沈璃噎住,憋着火狠狠瞪向睿王,见他一脸黯淡,脸色苍白,沈璃也没有急着问缘由,只道:“我先送你们两个能动的人出去,待会儿再来把这女人扛出去。”

“不行。”

“不可。”

两个男人同时开口,睿王瞅了行云一眼,沉默下来。行云叹道:“此处摆了缚魂阵。”他望了床上的女子一眼,“离开这里,她可就活不成了。”

听闻此言,沈璃来了脾气瞪着睿王怒道:“说!怎么回事!”

睿王这才吃力的撑起身子,在床边坐下,此时哪还有工夫来追究沈璃这“大不敬”的态度,他只望了床上躺着的女子一会儿,才沙哑道:

“这是我的妻,睿王妃。三年前,我与她在一次外出中遇刺,我毁了这半张脸,而她为护我,身中数刀,后又为我引开刺客,身坠悬崖……我在崖底寻到她,便将她带回,安置在此处,等着她睁眼。”

沈璃皱眉:“只是等着?你这满府的妖灵又是怎么回事?如今这化怨要噬主的小荷又是怎么回事?”

睿王沉默了半晌,终是答道:“我将她带回之时,所有人皆道她死了,让我节哀,而我知道,叶诗这样的女人,怎会这么轻易的死掉。我遍寻仙法道术,终是求得两个法子可唤醒她……”

他话未说完,但沈璃已经明了,这两个法子,便是续命阵与豢养妖灵,以命换命。

沈璃冷笑,毫不留情面的戳穿他:“你自己没护好妻子,让她在三年前因你而死,而你接受不了现实,便妄想要她活过来,寻了逆行天道的法子将她的魂吊着,又养了妖灵要以命换命。到还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睿王沉默:“那又如何,我只要叶诗醒来。”

沈璃眼睛微眯,若不是此后行云得由此人护着,她倒真想撒手不管,任由这自私王爷随意折腾去:“如今小荷又为何变成这样?”

睿王摇头:“我每夜皆会来此地看望我妻,今日却不知为何,小荷竟闯了进来。她不知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事情,生了怨恨。”

自然会生怨恨。沈璃道:“妖灵性子固执,她将你视作此生的唯一,而你却是为了杀她换另外一条命,她若不恨,便是当真傻了。更遑论……”沈璃看了床上的女子一眼,觉得这话没必要说下去了。小荷喜欢睿王又如何,从始至终,这个王爷在意的只是他的王妃。

正适时,地面又是一颤,不知外面又是哪间楼阁倒了。沈璃略一沉思,对睿王正色道:“我不管你之前如何布局,今日已是如此局面,你既然无能为力,那接下来我便会照着自己的方式来做。待找到小荷之后,若无法让她散尽戾气,我便会杀了她。”

睿王目光一冷,盯住沈璃,听她清晰的说道:“你且记清楚,若小荷身死,连累了你的王妃,是我,沈璃杀了她。与旁人再无关系。”

在一旁沉默着的行云倏地抬眼盯住沈璃,却在她转过头来的前一瞬挪开了目光。

沈璃自然而然的拽住行云的手腕,道:“这里被堵死了,那些血娃娃暂时进不来,但空气有限,留给他们活命。现在外面应该一片混乱,你与我出去在府中摆避邪阵。让那些无关的人离开睿王府,然后咱们便可以满府的找妖怪了。”

行云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只点头称好。

沈璃此时哪还有心思留意行云的小动作,口中咒一念便带着行云回到了地面上,此时天边已隐隐透亮,阳光带来的正气让满地的血婴儿有些使不出力,但即便如此,半夜的肆虐已让睿王府中一片狼藉。倾塌的亭台楼阁,睿王府中奴仆侍卫的尸体被婴儿们骑在身下,衣服与皮肉已被他们身上的液体侵蚀得残缺不全。看起来可怖又恶心。

即便是见惯尸体的沈璃也看得头皮一麻,手中银枪一挥,杀气激荡而出,扫出一片干净的落脚之地。她对行云道:“借着朝阳初生,你先布阵,遏制住这些妖灵之后,还活着的人只会趁此时机离开睿王府。”

行云愣了一会儿,笑道:“你以为布阵是件简单的事?睿王府的格局我不甚了解,布不了阵。”

沈璃一愣:“既然如此,方才你在下面怎么不说?若无法布阵我一个人只管找小荷就是,我还带你出来作甚。”

行云清咳了两声:“方才在下面没听见你说什么。”

没听见你点什么头啊!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么!沈璃按捺住火气,真是越忙的时候越添乱。这要是在她带的兵营里面,早让人把这蠢兵拖下去抽一顿鞭子了。

她本是打算送行云到睿王府便走的,这都拖了多长时间了!她现在多在这里呆一刻便是多了一刻的危险,待魔界追兵寻来,她若与其动手,那可不是塌几栋房子的事情。

沈璃这念头在没在心里想完,鼻尖倏地嗅到一丝极为熟悉的魔气,她心头一紧,立时望向天际,但气味越近,沈璃倒还稍稍放下心来,只有一人,她熟悉极了的一个人——

“墨方!”她向天一喝,一团黑气倏地落在沈璃跟前,浓雾散去墨方一袭黑衣束身的打扮,他在沈璃面前单膝跪地,恭敬行礼:“王上。”自上次墨方以那样的手段助她逃脱之后,沈璃心里一直是感激他的,虽然之后遭到了一些非人待遇……但墨方对她的忠心却是不可置喙的。沈璃拍了拍他的肩让他起来。墨方却叩头道,“日前伤了王上,墨方罪该万死。”

沈璃佯怒:“起来!我最烦人和我来这套!”

行云后退一步,静静打量跪在地上的男子,沈璃只道他是心理戒备,转头对他道:“无妨,他是我的属下。”言罢,沈璃心头一琢磨,觉得墨方必定有大事才会来找她,让行云知道太多魔界仙界的事情有些不妥,他一个凡人能算凡间事对身体已是个极大的负担,若再知道一点仙家秘闻,指不定哪天就被雷劈了。

沈璃将四周一打量,那些血婴儿被阳光影响,已全都趴在地上不再动了,但为防万一,沈璃还是将手中的红缨银枪递给行云道:“你拿着,先暂时走远点,我与他有事要谈,这枪上有煞气,小妖灵不敢对你如何。”

行云没说要,沈璃却已将枪塞进了他怀里,他看出白天血婴儿不会动,本想推脱,但见跪着的墨方倏地抬头,目光灼灼的将他盯着,那眼神简直像在说“竟敢接王上的枪!该死!”行云一默,于是将银枪往怀里一抱,慢悠悠的走到另一边,末了还回头冲墨方温和一笑。

墨方拳头一紧,沈璃却笑着将他扶起,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好小子,上次多谢你伤我才是,不然我早被捉回去了!”墨方比她高出一个头,沈璃往上一瞅,瞥见墨方颈项处还有一道疤痕,那是她红缨枪留下的,饶是魔族愈合能力再好,这疤也消不掉了。

沈璃一声叹息:“待日后这婚约废除,我再回魔界,定要好好补偿你。”

墨方垂头:“属下不敢。”墨方不再废话,径直道,“王上昨夜可是动用了法力?上面已有人察觉,追兵便要来了,王上若再不走,只怕便再难走了。”

这个道理沈璃何尝不知道,只是如今这状况要她怎么走,小荷若害死了睿王,朝中何人再与太子分庭抗礼,何人能保住行云?

“今日我怕是还不能走。”沈璃目光看了一圈周围的血婴儿,“这里还有事没处理完。”

见沈璃为难,墨方也不由自主的蹙起了眉头,他实在不愿催促沈璃,但此事确实不能耽搁,便抱拳劝道:“王上!离开之事不能再拖。王上若被带回,魔君必不会再让王上有机会出来。天界已在筹备婚事,彼时……”

彼时如何,沈璃比谁都清楚,她向后一望,行云站在那处,拿她的红缨枪好奇的对准一个血婴的屁股扎了一下,血娃娃连一声啼哭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便被枪尖上的煞气撕裂得灰飞烟灭,行云仿似极为感叹,又转来转去的仔细琢磨这银枪。

沈璃嘴角一抽,转回头来,揉了揉眉心:“嗯,我知道,只是现在我无法让自己离开。”

“王上?”墨方微蹙的眉头述说着他的不解,在他眼里沈璃从来只说做与不做,鲜少有“无法做”这样的说法,“属下不明。”

“这些日子我在凡间历经数事,不经意间对一人上了心。”她话音一顿,望向行云,墨方神色怔愣,追随她的目光望向一旁的男子,那人一身打扮在彻夜奔波之后显得有些散乱,脸色苍白,气短息弱,一看便是短命之相。

这是……让王上上了心的人?

正适时行云手腕像是突然没力了一般,银枪没有握住让它掉在地上,骨碌碌的往血婴儿那边滚去,银枪周身煞气将那一片被阳光夺去力量的妖灵杀得片甲不留,而妖灵身中的怨气也升腾而上,让跟在后面追的行云咳个不停。待他终于将银枪捡起,人又更憔悴了三分。

沈璃一声轻轻叹息:“便是这么个人了,先前遇见之前,我也没想到……”沈璃抬眼,见墨方眉头紧皱,她道,“他与我们不同,那破烂身子折腾不了几下便会死了。现在实在不放心留下他。我得将他安置稳妥之后方能离开。我虽看上了他,但却也知道人魔殊途,凡人寿辰极短,下一世也延续不了上一世的记忆。”沈璃声音一顿,语调平缓而坚定:“我不会和他在一起,只求能让他此生平安便好。”

听出她语气中的坚决,墨方知道,沈璃决定了的事情,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还是会照着自己决定的方式来做,墨方目光微垂,默了半晌,半跪于地,甘心臣服:“属下愿为王上分忧,听凭王上安排。”

沈璃微一沉吟:“半日。”她转过身走向行云,“若能帮我拖延半日时间,便可处理完此间事宜。”

“得令。”

沈璃回头看了他一眼:“多谢。”

墨方眸光微动,没有再多的话语,身形如风,一闪便不见了人影。

沈璃在行云手中拿过银枪,行云笑道:“你这枪好生厉害。”

“能把它握这么久,你也挺厉害。”这枪杀了太多人,煞气重,许多生灵见了它便害怕,行云这家伙性子淡漠,便是连恐惧忧伤这样的情绪也一并给淡没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倒是个高手。

没在这话题上停留,沈璃抬步往前寻去,目光不停的在四周逡巡,她不知该怎么找,所以领着行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也没什么结果,看着满地的妖灵和慢慢流逝的时间,沈璃不由皱了眉头。

行云淡淡瞥了她一眼,但见她愁极了似的轻声呢喃着,“妖灵还在王府里,小荷必定没有走远,到底躲在哪里……会在哪里……”

眉头都要夹死蚊子了,行云心想,于是望了望天,道:“孩子在外面挨了打受了伤,除了往家里跑,还能去哪里。”

宛如醍醐灌顶,沈璃眼一亮:“湖中莲花!”那是她的真身,现在她没出来害人,必定是躲在其中!沈璃想通此间关节,心头一喜,抬脚欲走,又倏地一顿,瞪着行云,“听你着语气是早知道了吧,怎么先前不告诉我!你是故意拖延我时间的吧!”

“怎么会呢。”行云笑得轻浅,“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以你的聪颖,必定早已想出其中关键,不需要我提醒罢了。”

沈璃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只是心里有种莫名的奇怪感,就好像从进入睿王府那一刻到现在,行云都有意无意的碍着她的事,简直就像……不想让她把事尽快办完一样。

湖中一片惨淡,每隔不远的地方便有尸体漂浮其中。而湖上那朵未开的莲花已不复昨日粉嫩,从花茎至花骨朵皆是暗红色,如同有血液在其中流淌一样。

沈璃随手捡了一颗石子,轻轻一扔,打在花骨朵上,她扬声道:“出来。”没有动静,沈璃眼微微一眯,“既然如此,便别怪我了。”她手中银枪一转,眼瞅着一道锋利的杀气便要斩断花茎,手腕却蓦地被行云拽住。沈璃皱眉,“作甚?”

行云放手,轻声道:“没事,只是没想到你只问一遍就要她性命。而且纵观此事,她亦是无辜。我怕你这手一挥,了结了她的性命,回头后悔。”

“你倒是突然有菩萨心肠了。”沈璃道,“我现在要结束掉这件事,她不合作,我便只好采取最直接的办法。”她推开行云,声色微冷,“我非良善之辈,为了目的,我会把良心暂且放一放。让开。”

对敌的时候,沈璃从来不会心慈手软,这也是她为何年纪轻轻便会封王的原因之一。杀伐决断,冷漠和残忍,是上位者必须学习的东西。

行云不再阻拦,默默的站到一边,心里却在琢磨,这个叫沈璃的姑娘,到底还有多少面呢。真是让人提起兴趣想要研究下去呢……

“啊!”

湖中水纹震荡,一声凄厉的尖叫自莲花中发出,小荷一身粉衣仿似是被血水染得赤红,她捂着脸慢慢在荷花上显出人形,若不是心中怨恨致使她面目狰狞,如此看来倒是个亭亭玉立的荷花仙子,只可惜……

“为何要助他!”小荷腥红的眼直勾勾的将沈璃瞪着,“你为何要助他!”她仿似已失了理智,身形一晃便冲着沈璃扑来。

这倒省事,沈璃一把擒住扑来的小荷的手腕,扣住命门,将她的手往后背一拧,径直将她擒住,接着把她脖子一揽,往廊桥边的护栏上一放,将红缨枪往空中一扔,枪随即消失。在行云略感诧异的目光中,沈璃的巴掌狠狠挥下,“啪”的一声脆响揍在小荷的臀部:“认错!”

沈璃的巴掌不轻,打得小荷浑身一颤,但一身戾气的妖灵岂会被这巴掌打怕,她奋力挣扎:“我何错之有!错的是朱成锦!”沈璃也不与她废话,巴掌一个个接着打下,直打得小荷浑身抽搐,惊叫连连,最后连嗓子都喊哑了,终是慢慢恢复了理智,但嘴里仍旧说着:“朱成锦负我!我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我要毁了睿王府!”

“认错!”

“苍天不仁!”

“认错。”

“我没错……唔……”

“认错。”沈璃不停的揍,直到小荷哭着大喊:“我错了!别打了!我错了呜呜!”

“错哪儿了?”沈璃停了手,这一顿打揍得她也有些手酸。

小荷身上的衣裳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颜色,湖中莲花也如昨日一般粉嫩,睿王府中的血娃娃此时已不见了踪影,重新变回了灵体状态的妖灵,在空气中漂浮着,人们无法看见。

小荷趴在护栏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该害了别人!我不该害了其他人!我错了!”

沈璃这才放了她,任她趴在栏杆上,鼻涕眼泪一团一团的往湖里掉。

行云看得惊叹:“原来化怨的妖灵也是怕挨打的。此招虽然简单,但却出离的管用啊!”

“是你先前点醒了我。”沈璃望着还在嚎啕大哭的小荷道,“她可不就是个小孩脾气么,被辜负了心意就想着报复,可又没真正对那人下狠手。”即便是在那地室里,她也是心念一动,堵住了出口,若她要杀睿王,那时便可直接动手了。沈璃叹道,“受了伤便往家里躲,若没这满院子的妖灵,她怕是连砖也没推翻一块就藏起来了。这么一个小屁孩性格的家伙,自然得揍。不过她若是没出来,我便只好动手将她杀了。斩草除根。”

行云失笑,叹道:“总之都是武力制服。”

任由小荷伤心的哭了一阵,沈璃才拍了拍她的肩,道:“我同情你,可事已至此,你再哭也没用。睿王府不是你能继续待下去的地方,你走吧,回头我便和睿王说已将你杀了,他也不能奈我如何。”

小荷慢慢止住哭声,摇了摇头:“我不……到现在,我还是不相信……”她浑身无力的蹲在地上,“对我那么好的人,竟是……只把我当做一味药材么,对他来说,看见我,便是看见了她活过来的希望……我只是那样一个替代品啊。甚至连替代品也算不上。”

沈璃沉默,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时,行云突然开口道:“嗯,没错,你只是味药材哦。就我看来,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留缝隙让你插入嘛。”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沈璃斜眼瞥他,见他那张嘴里又吐出了让人不愉的句子……

“肉鸡尚且偷生,何况你这聪慧的妖物呢,所以为了不被炖了,赶紧走吧。”

这种时候你提肉鸡是何意啊!

小荷将眼泪一抹,沉思了许久,最后却道:“我还想见他一面……若我走了,以后就不能再见他了。虽然在他眼里我什么都不是,但自打看见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小荷仿似回忆起了许多过去的事,眼眶又慢慢红了起来,“我那么努力的变成人,学说话,学规矩,讨他欢心……只是为了和他好好的在一起……不是为了让他杀掉啊……”

沈璃一声叹息,蹲下来看她:“虽然这话有些残忍,但你也得听着,那个睿王,从养你的那一刻起便是为了把你杀掉,于他而言这是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别的事,不管你做再多,付出再惨烈,他都会无动于衷,那没有意义,你懂了吗?”沈璃捧住她的脸,用拇指抹去她的眼泪,道,“所以,好姑娘,为了自己,赶快走吧。忘掉他,这人世间还有更多你意想不到的精彩。”

行云在背后静静的打量沈璃,小荷也怔怔的盯着她,然后垂下脑袋:“姑娘洒脱,可我……”她语音一顿,将头埋在膝盖里,仍旧不甘心道,“可我不甘心,我想问问他……和他相处这么多天,我想知道,有没有哪一个瞬间,他看我的时候,只想到了我,没有他的王妃……我有没有哪一点,比过了他的王妃。”

沈璃抬头与行云对视一眼,行云道:“去问吧,总归是要彻底死一次心的。”

沈璃动了动嘴角,心道,还问什么呢,事实不明摆着吗。就算小荷样样比躺着的那个女子好,睿王喜欢的不是她啊,感情这种事,再如何深爱,有时候也逃不过一个先来后到。

但沈璃见小荷如此执着,她便将话咽进肚子里,道:“走吧,去下面,待会儿你躲在通道里别出去,行云你把她挡住。我将睿王带走,你爱怎么看那女子都行。”左右那已经是个死人,小荷也没法对她做什么。

沈璃施术,三人转瞬便移至地室通道处,沈璃对行云使了个眼色,行云乖乖挡住背后的小荷。沈璃这才走了出去,但见睿王还坐在床边,目光紧紧的盯着床上的女子,她道:“小荷已被我杀了。”

一句轻浅淡然的话在地室里回响,睿王身子一僵,没有转过头来。沈璃接着道:“王府里的那些怨化的妖灵已恢复正常,我来带你出去。”

空荡的房间里静了许久,睿王倏地一声低笑,声色喑哑:“为何还要出去。”他俯身,在冰凉的女子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叶诗醒不来,朱成锦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躲在黑暗通道中的小荷掌心一紧,眼中最后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朱成锦此生所求太多,皇位,军权。叶诗于我,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可数年相伴,我以为无情,却早已情入骨髓。这三年,我日日梦着她醒来,却日日皆在失望,我把所有期望寄托在小荷身上……如今她也死了。”睿王苦笑,“倒真是回首一场空。”

他替叶诗的头发理了理:“你们走吧,我就在这里陪着她。什么也不要,哪儿也不去了。”

沈璃静默,这一番话,倒真是会让人彻彻底底死一次心。可若此时睿王一心求死,那日后行云……沈璃还没想完,一道粉色的身影蓦地自她身边跑过,她一时怔神,竟没来得及将她捉住。

只见小荷往睿王身前一站,“啪”的一巴掌打在睿王脸上,仿似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她恶狠狠道:“我最讨厌你!”

睿王怔然的望她,在众人都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小荷身影倏地化为一道白光,蹿进叶诗的身体之中,空气中遗落的最后一滴泪滴落在睿王的手背之上,但却在床上女子发出一声闷咳之后,被睿王毫无察觉的甩掉,他目光灼灼的望着床上的女子。满眼期冀。

沈璃只觉心头一凉,为小荷那么不值:“傻姑娘。”她轻声叹息,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小荷消失之前哭泣的声音。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要是从来没有变成人就好了,我要是从来没遇见过你就好了……”

第三章

她在他们的故事里明明只是一个配角,为什么还要傻得为这人去死。

“咳……咳……”床上的女子剧烈的呛咳起来,睿王眼眸大亮,太大喜悦几乎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叶诗,叶诗……”他只呢喃着她的名字,将她小心的抱起,“你等等,我这便带你出去。”睿王抱着她疾步走到沈璃面前,声色焦灼,“出口堵了,劳烦你。”

是一个让这么骄傲的王爷能心甘情愿低头求人的女子啊。沈璃拽住睿王的手,轻声道:“小荷说,她那么努力的作为人活着,不是为了让你杀掉的,但现在,她却为了你,把自己杀了。”

睿王一怔,听沈璃没有情绪的说着:“怪我,是我大意了,豢养妖灵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妖灵存在的气息呢。睿王这出戏演得太好了。只是……”

她没说完,但睿王岂会猜不到她接下来的话。

小荷看穿了他,却还是傻得顺了他的心意。一句“讨厌”既是讨厌对她玩心计的睿王,又是讨厌逃不脱他掌控的自己。

是个彻头彻尾的傻丫头。

睿王沉默,沈璃转头对行云道:“我先送他们出去,你在这里等我来接你。”

行云一手藏在背后,他眼下青影沉重,靠在墙壁上轻轻点头,而此时的沈璃却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只将拽着睿王的手一捏,睿王只觉眼前一黑,人已到了府中廊桥之上。

府中一片寂静,毫无生气,湖中还飘着几具侍卫的尸体,他眉头一皱,刚想问话,沈璃却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便已消失了身影,怀中人儿又咳了两声,睿王心中一急,迈步走过廊桥,眼神却不由自主的被湖中那朵莲花吸引。

枯萎的叶与花述说着那人生命的逝去。这一瞬间,睿王的脑海里莫名的蹿出一个鲜活的画面,粉衣姑娘笑嘻嘻的扑进他的怀里,还不会说话的她用脸颊在他胸口不停的蹭,表达她对他的依恋,然后结结巴巴的说:“朱……朱,荷喜欢。朱,喜欢,荷我,喜欢吗?”

他记得那时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喜欢。”那么轻易的就出口的谎话却骗得小姑娘展露灿烂笑颜。那般明媚,几乎能照进他心里,让他看清自己所有的阴暗。

骗子啊,他是那么大的一个骗子!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不会有那么一个姑娘了……这一瞬间,朱成锦竟有点痛恨如此卑鄙的自己。

沈璃一巴掌拍碎的地室里的石床,缚魂阵就此告破,尘土飞扬惹得行云捂嘴轻咳:“何必拿东西撒气。”行云道,“是我劝你把她带回来的,你若有气说与我听便好了。”

沈璃闭上眼,让自己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若我是她,必会杀了这个男人,让他为我的心意偿命。”她声色森冷,“为成全那种男人而死,当真太过不值。”

“值不值岂能是外人说了算的。”行云道,“只要她愿意的,谁也没有资格来评价此事对错。”

沈璃心中气急:“那家伙根本就不知道他害死了什么。”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行云浅笑,“只是知道又如何,那对他而言,小荷姑娘的心意根本就无关紧要。”

沈璃一默,动了火气:“所以这种在感情上有纠纷的男人最是可恶!”她想起天界关于拂容君花心的传闻,又联想到如今自己的处境,更是烦不胜烦,“若是我看上的男人,即便是半点也不允许他和别人有牵扯!要,我便要全部,少一分一毫我也不稀罕!他若还敢算计我,我定踩碎他每一根骨头。”

她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唬得行云愣住,眨巴着眼望她:“好魄力。”

沈璃回过神,挠了挠头:“自然,前日我虽说看上了你,但日后我是不会与你在一起的,所以,你还是婚嫁自由。”听她如此说,行云不由失笑,笑意未收,沈璃又道,“我也没时间待在这里了,来,我送你出去。”

“好。”行云依言伸出手去,但在抓住沈璃手掌之前却倏地缩了回来,他一声闷咳,弯下了腰。沈璃一惊,还没回过神来,便见行云呕出一大口黑血,沈璃骇住:“怎么了?”

行云仿似想要答话,但一张嘴又是一口黑血涌出,沈璃忙上前将他扶住,拉过他的手欲给他把脉,却蓦地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焦黑的洞,她仔细一看,这不是先前那些血婴儿掉落下来的液体造成的伤么。

“什么时候受的伤!”沈璃大怒,“为何不早与我说!”

那伤口周边已溃烂,黑色的范围在慢慢扩大。血婴儿是因怨恨之气而化,他们的体液自是污浊非常,腐骨烂肉,还带有毒性,行云本就体弱,被这毒气侵染会比寻常人更严重许多。而这么长时间,他却一声也不吭……

沈璃气得想打他,但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将他拍死了。唯有咬牙憋住怒火,将他往身上一扛,气道:“偏偏此时毒发吐血,你真是想害死我是吧!”

行云唇色泛乌,黑色的血迹还在他嘴角残留,但他却低低一笑:“我想忍住啊,可忍不住了,我也无可奈何。”

沈璃一咬牙:“病秧子没本事逞什么英雄。你就闭嘴吧!”

“哎……”行云哑声叹息,“以前你落魄的时候,我可没嫌弃过你。”

沈璃不敢带着行云乱走,怕毒气在他身体里蔓延得更快,她将行云安置在一个空屋之中,此时睿王府中已找不到一个人影,沈璃唯有一咬牙,在他手背上一点:“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你的疼痛,我不通医术,你这伤寻常大夫又治不了,所以我只有离开京城,到郊外抓个会治人的山神土地来,时间会有点久,你耐心等着,哪儿也别去。”

行云无奈笑:“还能去哪儿?我现在便是想动也动不了了。”

沈璃站起身来,沉默的望了行云一会儿,声音有些低沉:“待会儿……或许我就不回来了,但你放心,给你治病的小仙必定会来的。”她转身离开,没再有半分留恋,只是空气中留下来的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低沉,“此一别山长水远,再不相见……多保重。”

“这些日子,多谢照料。”

行云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无言许久,却恍然失笑:“道谢说得那般小声,你是有多不情愿啊……”风透过没关的窗户吹进屋来,扬起行云的发丝,刮散他唇边的轻叹:“最后……也不拿正眼儿瞧瞧我。”

多让人失落。

沈璃心想,虽说让墨方再争取了半日的时间,但面对魔界精锐,即便他倾尽全力也未必能拖到那么久。沈璃实在不敢继续呆在睿王府了,若追兵找来,只能害了行云,殃及无辜。她如今法力恢复了七八成,面对追兵虽没有全部把握能逃脱,但在无人的荒郊野外,她至少能全力一搏,更多几分希望。

沈璃一人行动极快,瞬息便转至郊外野山,她立于山头望远处一望,正是风和日丽之日,远处风光尽收眼底,京城城门已在极远的地方,她衣袍一转,步入山林之间,寻得灵气极盛之处,掌心法力凝聚,覆掌与地,肃容低喝:“来!”

仿似有一道灵光自她掌心灌入地面,光芒以她为圆心,极快的向四周扩散开来,山石颤动,鸟兽惊而四走,劲风扬起沈璃的衣角,待衣摆再次落地,不消片刻,寂静的山林里倏地出现数道身影。皆在沈璃四周站定,等他们周身的光华散去,沈璃站起身来四周看了一圈,这里有白胡老头,妙龄少女以及几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青年,众人皆是又惊又惧的望着她。

沈璃知道自己这身魔气定是吓到这些老实的仙人了,但现在也没时间解释,他们怕她一点也是好的。于是她脸色更冷,森森道:“谁会救人治病?”

几名山中地仙互相望了望,一个头顶鹿角浑身肌肉的青年颤巍巍的上前一步:“我……”沈璃眼神刚落到他身上,他便抱头蹲下发出一声怪叫,“嘤,别杀我啊!”

沈璃嘴角动了动,终是压住了鄙夷的表情,冷声道:“京城睿王府,现有一人躺在西边的厢房之中,他名唤行云,被化怨的妖灵所伤,体虚气弱,快死了。我来此处,便是为寻一人去救他。”

交代完这番因果,所有人仿似都舒了一口气,白胡子老头立马道:“即使如此,湖鹿,你便随这位大人走一趟吧。”

湖鹿颤巍巍的望着沈璃,沈璃却道:“我不去,你自去寻那伤者。”她盯着湖鹿,眸色森冷,“治妖灵造成的伤要多久?”

“约……约莫半个时辰。”

“好。”沈璃手一挥,红缨银枪泛着寒光径直插入湖鹿跟前的土地里,枪尖深深没入地中三寸有余。湖鹿又发出一声怪叫,额上冷汗如雨,只听沈璃威胁道,“若半个时辰后我不见你回来,便以此枪,屠你方圆三百里生灵。”

枪上煞气骇人,众仙一时面如土色,湖鹿更是吓得往地上一坐,腿软了。

沈璃抬头望天:“便从此时算起。”

白胡子老头气急败坏的上前一把捏住湖鹿的鹿角晃了晃:“还不快去!”湖鹿回神,连忙往地里一钻,使遁地术而去。四周小仙皆惧怕的缩成一团,怯怯的望着她,沈璃懒得再理他们,皱眉盯着京城那方天空上一团黑云正在慢慢成形。

若她想得没错,那便是魔界追兵驾的云……竟是来了这么多人么?魔君还真是铁了心要将她抓回去啊。

沈璃握紧拳头,心头恨极了拂容君,也恨透了给她赐婚的天帝,更是恨透了那些提议让魔界与天界联姻的闲人,一场婚姻便能让两界亲密起来么?开什么玩笑。

若天界能让魔界子民生活的地方与那些闲散仙人一般好,哪还需要他们想尽办法用联姻来巩固所谓“友谊”……

沈璃沉思之间,黑云已在京城上空成形。她眉头微蹙,害怕魔界追兵伤害行云,但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她不在行云身边,谁又知道她和行云的关系呢。她方才在此地用了法力召唤山中仙人,追兵必定能察觉出她的力量,不一会儿应该便会往这方追来,待他们离开京城,沈璃便不用再顾忌什么了。

从刚才看来湖鹿实在是个老实的小仙,让他去救行云也不用担心他耍诈……

她就该彻底放下行云,继续自己的逃婚。

可随着时间流走,沈璃渐渐觉得有一点不对劲,藏着追兵的那团黑云一直停在京城的上空没有往她这方飘来,魔界的兵不会察觉不出她刚才的力量,为何……

沈璃正琢磨着,忽觉地面一颤,一个头顶鹿角的壮汉破土而出,他身上本就少的衣服变得破破烂烂,一脸鼻涕眼泪啪嗒啪嗒的往地上掉,他回头看见沈璃,将头一抱,哭道:“别杀我,别杀大家,不是我不救他啊,我拼了命的想救他,但是被人挡住了,黑衣服的家伙们都好凶,呜呜,他们还揍我。”

沈璃闻言,脸色微变:“说清楚!”

湖鹿坐在地上抹了把泪,抽噎道:“我去了……找到了那个叫行云的人,他人好,知道我要救他,还对我笑,说谢谢,我是真想救他来着,但是突然有穿着黑铠甲的人走进来了,本来没事的,结果另一个大红衣服的家伙一来,就笑眯眯的问我,他问我一个地仙,为什么会在城里救人,我就老实回答了,结果……结果他们就不让我救人了啊,还打我,呜呜,还让我来传话,让你回去,不然就杀了那个行云……”

沈璃咬牙心里已隐隐猜到这次魔君派来捉她的人是谁,黑甲将士和红袍男子,除了魔君身边的左右手青颜与赤容还能有谁。连王牌都拿出来了,看来魔君这次是真的动了火气。

沈璃正在犹豫至极,有了这两人,即便是她毫发无损的时候也不一定能保证在他们手下逃脱,更何况她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而行云……

“那个人,行云他怎么样?”

湖鹿又抹了把鼻涕:“快死了啊,我给他把了脉,他身体素来积弱,内息紊乱,应当是这几日疲惫至极所致,化怨妖灵的毒已侵入五脏六腑,没人救,他很快就会死了。”

沈璃眺望远处京城,手臂一伸,红缨长枪飞回她的掌心,五指用力,握住长枪,沈璃凭空一跃,身影只在空中留下一场疾风。待她消失之后众仙皆嘀嘀咕咕的讨论起来: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家伙啊,一身煞气好吓人。”

“一看就是魔界的人呐!霸道又横蛮……湖鹿你没受什么伤吧?”

“唔,嗯,没事。”湖鹿继续抹泪,忽然有人指着他手肘后面道:“咦,你这是什么?”

“什么?”湖鹿费力的转头去看,但在他浑身肌肉太多,那字正好藏在手肘后的死角处让他无法看见,别的仙人凑过来一看,奇怪道:“走?什么人在你这里用血写了一个走字?”

湖鹿挠了挠头:“啊……是那个叫行云的人写的……”他想让这女子走啊,但是这女子好像没看见呢。

睿王府小屋之内。

行云静静倚床坐着,任由赤袍男子好奇的将他左右打量,他也不生气,微笑着将他望着,赤容观察了好一会儿,赞道:“倒是个淡定的凡人,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吗?你这模样,看起来可是快要死了哦。”

“担忧了,我便能活得久一点么?”行云笑道,“若是那样,我就担心一下。”

赤容被他逗笑:“不愧是碧苍王能看上的男人啊,有那么点意思。”他一转头冲门口招了招手,“哎,青颜,你也来与他聊聊嘛。沈丫头看上的男人呢,多稀有啊!”

守在门口的男子冷漠的回头望了他一眼:“若真是那样,你再调戏他,小心日后被记恨报复。”

“哦,这倒是。”赤容一只手指都快摸上行云的鼻子,听闻这话,立即收了手,乖乖在一旁站好,“我可不想惹上个麻烦难缠的家伙。”

行云只一言不发的看着赤容,轻浅微笑。

忽然,空中气息一动,门口青颜的发丝被微微扬起,他神色一肃,看向空中。赤容眼眸中划过一丝精光,倏地扬声道:“魔君有令,碧苍王沈璃若再拒不回宫,断其手脚,废其筋骨,绑去成亲……我素来心软,对熟人下不了手,所以,便只好杀了这男人了……”

话音未落,房顶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响,声音传入耳朵之时,红缨银枪也扎入赤容脚边,澎湃杀气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一步,紧接着一声更大的响动传来,屋瓦落下,深衣束发的女子从天而降,赤手空拳与赤容过了两招,逼得他退至门边,与青颜站到了一起。而沈璃则身形一闪,站定行云床前,拔出银枪,眸光慑人。

“本王在此,谁敢放肆。”

黑云变幻,不见闪电只闻雷声,京城百姓皆为这异相而感到惶惶不安。

睿王府中,小小厢房里杀气四溢,赤容脸上虽还挂着笑意,但手中已打开了折扇,青颜更是已拔剑出鞘,屋内气氛一触即发。双方都知道,此情此情,对方并不会因为相识而手下留情。若战,便是恶斗。

“王爷。”赤容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你此一行已给魔君带来不少麻烦,魔君已动了大怒,如今四方皆是追兵……”赤容望了望她身后的行云,“王爷或能保住自己,但决计是保不住他的。还望王爷能审时度势,别再一意孤行。”

沈璃并不理他,只微微侧了身子,目光一转,瞥了身后行云一眼:“可还活着?”

“活着。”行云摇头,低笑:“可约莫快死了。”

“死不了。”沈璃右手拿枪,将银枪一横,左手握住枪尖,一用力,锋利的枪刃划破掌心,银枪饮血,登时光华大盛。

青颜眉头一皱,欲上前擒住沈璃,却见沈璃左手一挥,血点洒在跟前三步,青颜踏上血迹,却觉有炽热的火焰灼烧浑身一般,他以法力逼散这股灼热之气,却不想这炙热竟像有意识一般左右蹿动,甚至直袭他的双眼,青颜护住眼,不得不退了回去。

沈璃手中银枪一转,将其直直插入地面,枪刃上的血液顺着枪身滑下,没入大地。只见金光一闪,隔开沈璃周边两尺的距离,形成一个光罩,将行云也包裹其中。沈璃随手撕下一块衣摆将左手包住,然后回头望着行云:

“有我在,你就死不了。”

行云愣愣的望着她,光罩在她背后闪烁,但此时再耀眼的光芒,都不如沈璃来得夺目,这一身气场,足以抓住他所有的视线,让他几乎将自己都忘了……

沈璃手臂抄过他的腋下,将他半是扛半是扶的驼起,身体相贴,从她身上传来的温度顺着血液温暖了五脏六腑。行云的唇边难得没了弧度,垂下眉眼中不知藏了什么情绪,漆黑一片。

“王爷。”青颜肃容道,“血祭术伤元神,婚期在即,望王爷珍重身体。”

沈璃冷笑:“不是断手断脚都要将我绑去成亲么,这不过是伤点元神,又有何惧。”她眼神一转,虽看不见屋外,但能探查到外面的追兵方位,她欲寻一个人少的地方强行杀出一条生路。

但就这一转眼,青颜与赤容皆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两人对视一眼,心知不能再拖,当下手中武器一紧,两道厉芒打在沈璃的光罩之上,两人追随法力砍出的缝隙飞身上前。

先前法力碰撞,激荡四周空气,一声巨响之后,厢房化为灰烬。尘埃落定之前,天空黑云之中,天上无数光芒如箭射下,是云上的追兵以法力凝成的利箭。

箭雨之中,一黑一红两道身影自尘埃中跃出。

青颜单膝跪地,却止不住去势,以手撑地,在地上滑出了好远才定住身型,“咔”的一声,他肩上铠甲出现了一道裂缝,而赤容则化掌为爪,拍在廊桥的柱子上,而向后的力量却将他推得撞断了数根柱子,失去支撑的廊桥往一侧倾倒,尘埃飞扬,红色的身影只手掀开坍塌下来的木质梁架,轻轻抹掉脸上被划出的淡淡血迹,笑道:“这倒是第一次与王爷动手。王爷之力着实让人吃惊啊。”

金光在尘埃中闪烁,仿似有点支撑不下去,但不过片刻之后光华又是大盛,沈璃立于其中,唇角已现血迹。行云一手扶着她的肩,吃力的站着,不是受伤,而是已经毒入心脉,直不起身子来了。他在沈璃耳边轻声道:“何必……”

唇畔中吐出的气息拂动沈璃耳鬓的细发,沈璃抹净唇角的血:“别吵。”她道,“我会让你活下去。”她声色微哑,是已受了伤。

行云倏地咧嘴一笑:“沈璃,生死有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他轻叹,“你……”

没时间让他说完,那方青颜手中长剑一振,再次攻来,沈璃目光一凝,一手揽住行云的腰,转动银枪,沉声一喝,法力化为利刃直向青颜劈去,青颜为如此正面攻击的招数不屑一哼,闪身躲过,却不料那记利刃竟凭空转了个方向,杀向天际。

青颜心道不妙,要回身拦已来不及,金光撞入黑云之中,云中将士被杀得措手不及,只得慌忙散开,露出一条生路。

沈璃身型一跃,直冲那方飞去,青颜一声冷笑:“王爷未免也太小看我们了!”言罢,身影在原处消失,待再出现时已拦在沈璃身前,“带着累赘,还想快过我?”青颜手中长剑一挥,强劲的剑气将沈璃的光罩砸得微微凹陷进去,沈璃行动受阻,她一咬牙,往后退开数丈。

行云见状悄悄放开抓住她肩膀的手,身体刚往下一坠,便觉沈璃手一紧,她动了怒气:“别添乱。”

行云却无奈叹道:“不是我添乱,实在是……腰痛。”

沈璃力气大,一只手将他腰揽住自是没有问题,但是却不想行云凡体肉胎,被她的大力捏得肉痛,但如今在空中,沈璃又不可能将他放下,唯有一咬牙,低喝:“给我忍住。”她手中银枪又是一舞,厉芒刺破长空。

赤容扬声高喊:“守住西方,那地仙离开的方向!她还想去那边!”

沈璃自然是想去那边,因为能救行云的人就在那边。

黑云迅速往西方集结,沈璃不躲不避周身金光大亮:“拦路者死!”银枪杀气澎湃,眼瞅着便要染上魔界将士的血。忽然之间!仿似是从黑云之中蹿出一股怪力,生生将沈璃推开数丈之外。

她周身的金光仿似被什么东西擒住,让她动弹不得。

沈璃额上汗如雨下:“这力量……”她话音未落,金光罩应声而碎,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的打在她脸上,径直将她拍在睿王府的空地上,在王府的青石板地上撞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而尘埃落定后,却见行云压在沈璃身上,他分毫未损,只是晕了过去,而沈璃则摔了个头破血流,在地上晕了好久才慢慢回过神来。

适时,青颜与赤容已在坑边站定,还有一人站在背着阳光那方,那人宽大的镶金黑袍在微风中舞动,两道金色发带从身后飘扬到了前面:“对同胞动手,倒是越发的胆大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摄人心魄的威严,让赤容和青颜颌首跪地:“魔君息怒。”

竟是魔君亲自来了么……

沈璃感到自己身上男子的气息已越发微弱,他的身体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温热,沈璃忽觉心底一寒,一种无可奈何的脱力感油然而生,终是争不过老天爷……

“出来。”魔君冷声下令。

沈璃将唇角的血一抹,抱着行云跃出坑底,将行云在一旁放下,她将他的脉搏握住,微弱,但还活着。

“可知错?”魔君银色的面具之后传来的声音唯有些沉闷。

沈璃专注的望着行云:“不知。”她道,“不嫁不爱之人,沈璃不知何错之有。不接强迫之亲,沈璃不知何错之有。不想让魔界一直受制于天界,沈璃不知何错之有。”她眸光微凉,望着魔君银色面具背后的双眼道,“魔界臣服天界已有千余年,那些闲散仙人整日游手好闲,在天界过得舒心畅快,而我魔界却屈居墟天渊旁的时空罅隙,常年受瘴气侵扰,不生草木,我魔界子民更是过得苦不堪言,身为王室贵族,我们却还要帮着天界那帮废物看守墟天渊中镇压的妖兽?”

沈璃冷笑:“我看不起他天界,不嫁,不知何错之有。”

这一番话说得两旁的青颜与赤容皆是沉默,魔君默了一会儿,道:“无错,但于此事而言,你错在违背了王命。”魔君挥手,“将她架走,回去领罚。”

青颜起身,欲上前拽住沈璃的胳膊,却被沈璃呵斥道:“本王会走!”她静静的盯着行云,许是目光太灼热,让行云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看见沈璃这般望他,行云裂开惨白的唇,像平时那般轻笑:

“沈璃,你看起来一副想轻薄我的模样。”

“嗯。”沈璃应了一声,“你就当我在轻薄你吧。”她俯身埋头,当着众人的面在行云唇上落下重重一吻,沈璃束发的金带已裂,头发披散下来,垂在行云脸颊旁边,发丝微凉的触感和唇上火热的温度在他身体里碰撞出奇怪的感触,让他不由怔然失神。沈璃不会亲吻,所以只能将嘴唇狠狠的覆盖在行云的嘴唇上,用力得让行云感到疼痛。

而此时,她的手也覆盖在行云的手背上,食指指腹恰好停在他被灼伤的那块皮肤上。指尖光芒闪烁,一颗珠子逐渐在她指腹上成形,慢慢融进行云的血肉里面,填满了他被烧坏的那块肌肤。

“我说过你可以活下去。”沈璃离开他的嘴唇,哑声道,“虽然,日后可能会活得不太好受。但你一定能活下去。平平安安的。”

她不通医术,治不了行云身体里的毒,所以只有把自己的法力化为他的血肉,让自己的法力与他体内的毒素争斗,压制。让那些毒素无法攻入行云的心脉,但这却免不了行云的疼痛。

她理了理行云的衣襟,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我说看上你是真的。只是我被逼婚了,不能和你在一起。保重。”沈璃毫不留恋的起身离开,身影与其余三人一同消失。他们走后不久,停留在京城上空的黑云也不见了踪影。

行云愣愣的躺在地上,身体里的气息来回搅动让他极不舒爽,但精神却比先前好了许多。他唇上的温度仿似还在,让他不由自主的望着太天,摸着唇畔,半晌后失笑呢喃道:“说得好像……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就肯定会愿意一样。”

空中飘落下来一根长长的发丝覆在他脸上,行云将它捏在手里,忽然之间,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有一点笑不出来了。

不能和他在一起……吗……

云雾在身边转瞬而过。

“一介凡人,再入轮回忘却前尘不过是百十年间的事。”魔君踩在云头上冷声道,“何必为他浪费五百年修为法力。”

闻言,赤容与青颜皆有些惊讶的望着沈璃,五百年修为对于他们这种常在刀尖舔血的人来说,多么重要,碧苍王……竟给了一个凡人?

沈璃的手被玄铁链绑在一起,披散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眼神中却并不见半丝颓然,她只远远的眺望远方:“我喜欢。”

魔君面具下的面容仿似冷笑了一下:“你无非是担心我再派人去将他杀了,斩草除根。”他声色微冷,“何须我动手,不过一两年后,这凡人便会将你忘了,娶妻生子,过着与你毫无关联的生活。你的心意,不过付诸流水。”

沈璃沉默,心里却想着,如果真是那样也不错。

她回忆起记忆中的小院,清风划过葡萄架的簌簌声,如此平和,行云那样的人,应该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只是一个人始终太过孤寂,能有另外一人来陪陪他,当然是好的。虽然……那人不是她。

沈璃恍然想起那日在小院中醒来,她看见行云的第一眼,阳光倾泻,暖风正好,他在藤椅上闭目小憩。

但愿他余生,皆能那般平静。

沈璃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的流云,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点理解小荷的感受了呢。有的事情,无关乎值不值得,只在于愿不愿意。

冰封的大门缓缓开启,寒气自殿内涌出,十丈高的大殿之中四根冰柱矗立在殿中四个方位,而中心一颗晶莹剔透的巨大冰球漂浮空中。

在大雪球之中一个身着束腰深衣的女子蜷着身子被困其中,她发丝披散,双眼紧闭,仿似正在酣睡。然而当来人的长靴踏入殿内之时,合着的双眼蓦地睁开,眸光犀利的望向来人。

“王爷。”黑衣使者单膝跪下,叩首行礼,“属下奉命,前来解王上禁足令。”言罢,他自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将瓶中血液洒在地面上。霎时,四方冰柱光芒大作,中心圆球慢慢融化,当冰球融至半人大小,殿中光芒顿歇,冰球仿似瞬间失去依托之力,重重的砸在地上,激起地上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冰雪。

被冻了太久,沈璃的四肢尚有些僵硬,她吃力的推开还覆在自己身上的冰球碎块,打开黑衣使者上前来扶的手,自己慢慢站了起来:“都将我封在雪祭殿中了,却还叫禁足?”

雪祭殿是魔界禁地,与魔族镇守的墟天渊一样,是镇压极厉害的妖物之地,而与墟天渊不同的是。雪祭殿中封印的咒力比墟天渊更强,但却只能封印一只妖物。而千年以来,魔界厉害的妖物不是已被封在墟天渊中,就是被杀了。是以雪祭殿一直被空置。

沈璃此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封在里面的一天,更没想到天界那一纸婚书竟给了魔君这么大的压力,让他如此担心她再次逃婚。沈璃活动着手腕,迈过脚边碎冰,往大门走去,嘴里半是不满半是讥讽道:“天界的迎亲队伍可是来了?这才终于肯放了我。”

黑衣使者跟在她身后恭敬的回答:“王爷心急了,婚事还要准备一个月呢。”

沈璃一怔,转头问他:“我被关了多久?”她尚记得被抓回魔界那天,魔君一声令下她便被囚在了雪祭殿中,但并没人告诉她会被关多长时间,她在雪球之中也不知时日,一日一年,对她来说没有丝毫区别。

使者答道:“魔君心厚,只禁了王爷一月。”

一月……已有三十天了啊。

迈出雪祭殿,巨石门在身后轰然阖上,沈璃抬头一望,不远处墨衣男子静静站立,见她出来,俯首行礼,沈璃不想墨方竟会来,怔然之间,墨方已对黑衣使者道:“我送王上回去便是。”

“如此,属下便回去复命了。”

待黑衣使者消失,墨方便一掀衣摆,单膝跪地:“墨方未能助王上逃脱,请王上责罚。”

沈璃一愣,随即笑着拍了拍墨方的肩:“行了起来吧。我知你必定已用尽了全力,那半日时间你为我争到了,若我要逃是足足够了……只是当时逃不掉罢了。错全在我,是我辜负了你的努力。”

“王上……”

“走吧,回府。”沈璃伸了个懒腰,“我也好久没有回家睡上一觉了。”

“王上,墨方还有一言。”他默了许久,终是道,“那凡人,已在下界逝世。”

“嗯。”沈璃应了一声,“我猜到了。”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三十载流过,行云不过凡体肉胎,如今寿终正寝也是应该的。而且,若不是行云离世,魔君怎会轻易将她放出来呢,那个养育她长大的君王太清楚她的脾气。

“回去吧。”沈璃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望墨方,“他去世的时候,你有看见吗?”

墨方点头:“很平静安详。”

“当然,因为他是行云啊。”再怎么糟糕的事情,在他眼里皆为拂尘。沈璃倏地唇角弧度微微勾起:“他应该还是笑着的。”

墨方默了一瞬,想起他在下界见到行云的最后一面时,他正躺在病榻上,虽老但风度依旧,他望着他说:“啊,沈璃的属下。”他体虚气弱,说了这几个字便要喘上三口气,又接着说道,“沈璃近来可好?”

墨方当时没有回答他,行云也没继续逼问,只是望着他笑了笑,又闭上眼睛休息。确实是个淡然的人,但这样的人,却还一直把王上记在心里,藏了三十余年。墨方不想将此事告诉沈璃,只问道:“王上要寻他下一世么?”

“不寻。”沈璃踏上云头,头也没回便道,“我看上的只是行云,与他上一世无关,与他下一世也没有关系。”

碧苍王府离皇城极近,沈璃一路飞回,下面总有魔界的人在仰头张望,她习以为常,落在自己府邸里,还没站稳,一个肉呼呼的身影便扑上前来俯首跪地,抱住她的脚大哭:“王爷!您终于回来了呀王爷!”

沈璃一愣,揉了揉眉心:“起来。备水,我要洗澡。厨子呢?让他把饭做好。我饿了。”

肉脸女生抬起头来,闪着泪花望着沈璃:“先前墨方将军便来通知过王爷今日会回府,肉丫已经把水备好了,厨子也已经把饭做好了,就等王爷回来了。”

沈璃一愣,没想到墨方竟想得如此周全,她向后一望,墨方却对她行了个礼,道:“王上既无事,墨方便告退了。”

“哦……恩,好。”

沈璃随肉丫步入内寝,她不喜人多,所以府中人员精简到最少,打扫清洁只有张嫂,是个沉默寡言的妇人,平日里见不到她,她总喜欢躲在暗处,默默的将府里打扫干净。伺候穿衣吃饭的只有肉丫,是个聒噪的小丫头。还有一名厨子,憨厚老实,平日不出厨房。还有……

“啊,王爷!啊!王爷!回来啦王爷!”寝殿的笼子里关着的大鹦鹉吵吵嚷嚷的叫起来。

“嘘嘘,闭嘴。”沈璃瞥了它一眼,走到屏风之后脱掉衣裳坐进放满热水的澡盆,舒服的一仰头,正想眯眼歇一会儿,隔着屏风的鹦鹉又吵了起来:“没跑掉啊王爷,又被捉回来成亲了啊王爷,难过吗王爷,王爷,王爷!”

沈璃嘴角一动,手一挥,铁笼的门“哐”的打开,她化掌为爪,轻轻一拉,笼里的鹦鹉便被她隔空抓了过来。她捏着它的翅膀,挑眉望它:“说来,我还没见过你没毛的样子。”

嘘嘘适时的沉默了。

“不要啊王爷!啊!好痛啊王爷!饶命!王爷!”

守在门外的肉丫奇怪的往屋里看了看:“王爷今天和嘘嘘玩得好开心啊。”她刚歇开门缝,一只光溜溜的鸟便从门缝中拼命挤了出来。它甩着屁股在沙地上刨了个坑,然后将自己埋在了里面,“啊……”肉丫惊愕,“那是……嘘嘘?”

“别管他,跑不掉的。”沈璃淡然的声音自屋里传来,“反正它现在也飞不起来。”听这微扬得语调,还有半分得意的意味在里面。

肉丫骇然的扭过头,深深觉得,王爷下界这一趟,定是受了很多虐待吧,这心理……怎生这么扭曲了。

吃饭的时候,府里来了人,说是让碧苍王下午入宫,天界有使者送来了嫁衣的款式,让沈璃去挑挑。沈璃应了,继续慢悠悠的吃饭,倒是肉丫在传令人走后,一边给沈璃打扇,一边气哼哼道:“还选什么样式,那天界的拂容君花心在外,我们王爷肯回来与他成亲,已是他天大的好运了,他竟还跑到天帝那里去闹了几场,耍混撒泼不肯娶,活像咱们王爷爱要他一样。”

沈璃闻言,瞥了肉丫一眼:“拂容君去天帝那里闹了几场?”

肉丫认真的扳着手指头数数,最后一挠头,道:“数不清了,王爷你下界和被关起来的这段日子,听说天上的拂容君可没少出幺蛾子。”

“哦,那我倒还心里平衡了。”至少,另一个人和她一样被这门婚事折磨着,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开心啊。

“混账东西!”红木方盘被金丝广袖一把拂在地上,仆从立即跪下:“仙君息怒。”身着镶金白袍的男子气恼将红木方盘踢得更远,怒道,“她不是逃婚了么!还选什么喜袍!说了不要让我看到这些东西!”

仆从跪了一地,一人小声答道:“碧苍王早在一月前便被寻回来了。”

“她不是很能打吗!偏偏这种时候没用!”拂容君气得咬牙,“不成,我还得去求求天帝,将那种女人娶回来,绝对不行!”言罢,他一掀衣摆,急匆匆的往天君殿赶去。

随行侍从连忙跟上:“仙君,不成啊!你再闹帝君会生气的!”

拂容君不理他,一路赶到天君寝殿,不及让人通知,他便推门而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皇爷爷,孙儿……孙儿有苦啊!”

殿中寂静,拂容君泣了一阵,没听到天帝呵斥的声音,心里正奇怪,他抬头一看,天帝青着脸坐在上座,而他左侧正站了一个人,青玉簪在头上懒懒的束了几缕发丝,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长身玉立,周身氤氲仙气让拂容君看得愣神。

天帝压着怒火,沉声道:“还不见过行止君?”

拂容君一怔,即便是放荡如他,不知天界各路神仙名号,但行止君,他还是知道的,上古神,现今还活着的唯一的神。

拂容君忙站起身来,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鞠躬一拜:“见过行止君。”

行止淡淡一笑:“嗯,好有朝气的年轻人。”

天帝无奈叹气:“不过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言罢,他望向拂容君,脸色一肃,“又怎么了?”

“皇爷爷……”拂容君两眼泪一含,欲言又止的瞅了行止一眼,本还觉得不好意思,但心里一琢磨,左右也是挨骂,有外人在至少不会骂得那么难听,“皇爷爷,那魔界的碧苍王,孙儿实在不能娶啊!”他痛哭,“孙儿有疾!会影响两界关系啊!”

“啪!”天帝拍桌而起,看样子竟是比平日更怒三分:“你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什么拙劣的借口都使得出来!”天帝怒得指着他骂道,“你有何疾!往日那般!那般……”天帝咬牙,碍于行止君在场,不好直说,心中憋火,更是气愤,拿了桌上的书便照头对拂容君砸下,“混账东西!婚期已定,彼时便是打断腿,你也得把这房孙媳妇给朕娶回来!”

“皇爷爷!”拂容君大哭,“饶命啊!那碧苍王也是不愿意的啊!您看她都逃过婚了。回头孙儿娶了她,她把一腔怒火宣泄与我,孙儿受不住啊!”

“你!”天帝恨铁不成钢。

“帝君。”行止君淡漠的声音突然插进话来,“这……”

天帝忙笑道:“行止君前些日子下界游玩,有所不知,之前商议天魔两界联姻之事时,你提议的这两小辈……他们对这婚事有些抵触,不过无妨,既然是行止君提议,又经众仙家讨论定下来的事,自然没有反悔的余地。小辈年纪轻,难免闹腾些日子,待日后成婚,朝夕相处,生了情意,便好了。”

在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和那母老虎生情意之前,拂容君为天帝前一句话怔住了。这婚……是行止君定的?

行止君定的?

这行止君独居天外天已经数不清有好多年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天界谁是谁吧!更别提魔界了!他到底是怎么定的人选啊!这老人家偶尔心血来潮来天界议个事,竟议毁了他的一生啊!

不过事到如今毁也毁成这样了,拂容君心道,难怪天帝今日比往日更生气一些,原来是怕他这违背行止君心意的话触了行止君逆鳞。但是既然知道这亲是谁定的,那就直接求求这幕后之人吧。

他胆一横,冲行止君深深鞠了个躬道:“得行止君赐婚,拂容真是倍感荣光,可是,拂容前生并未与碧苍王沈璃有过任何交集啊!但闻碧苍王一杆银枪煞……英气逼人……拂容……拂容还没做好准备,迎娶这样的妻子……”

“放肆!”帝君大声呵斥。拂容君浑身一抖,刚好跪下,便听另一个声音淡淡道:“如此,便拖一拖吧。”

拂容愣神,抬眼望他,只见行止君颜色浅淡的唇勾起一个极轻的微笑,他冲同样有些呆怔的天帝道,“既然双方皆如此抵触的话,帝君不妨将婚事往后拖延些时日,让两人再适应一下,若强行凑合,行止怕婚后……”他目光一转,落在拂容身上,唇角的弧度更大,但吐出来的四个字却让拂容感到一阵森冷,因为他说,“恐有血案。”

血……血案是么……

拂容君仿似感到有个强壮的女子摁住了自己,然后拿枪将他扎成了筛子。他猛的打了一个寒战,泪光闪烁的望着天帝。天帝面露难色:“这婚期既定,突然往后拖延,怕是不妥。”

行止笑道:“说来也算是我的过错,当时我看名册,还以为碧苍王沈璃是个男子,而拂容是个女仙。这名字一柔一刚看起来般配,没想到却是我想错了。行止帮他们求个缓和的时间,算是体谅他们,也算是弥补自己的过失。帝君看,可好?”

行止如此一说,天帝哪还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应了,转头将气又撒在了拂容君身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拜恩退下!”

拂容君忙行礼退出,待走下寝殿前长长的阶梯,他随行侍从跟上来问他:“仙君,可还好?”

拂容君抓了抓脑门,喃喃自语道:“好是好,只是奇怪……既然是过失,为何不干脆撤了这桩亲事,还往后拖什么。”他往前走了几步,“嘶,他刚才是不是变着法儿骂我名字太娘了?”

随侍奇怪:“仙君说什么?”

拂容君一甩头发:“哈,管他呢,反正本仙君又多了几日逍遥时光,走,去百花池瞅瞅百花仙子去。”

“仙君……啊,等等啊,帝君知道了又该生气了!”

待天界的消息传到魔界的时候,沈璃正在魔宫议事殿中与几位将军和魔君一同议事,魔界临近墟天渊的边界驻军近日感到墟天渊中有所波动,虽不是什么大动静,但墟天渊的封印像死水一样平静了千余年,今次突然有了异常,难免会令人警惕。

众将商议之后决定着墨方与子夏两位将军去边界探查,若有异常,一人回报,一人留守,协助驻军处理事宜。

开完会,众将准备离去,天界的诏书却适时搬了下来,听来人宣读了延迟婚期的诏书,魔界几位权重的将军皆黑了脸:“说改期便改期?合该这嫁娶一事,全是他天界的人做的主?”

沈璃在一旁坐着没说话。气氛一时沉重,最后却是魔君挥了挥手道:“罢了,都且回去吧。”

众将叹气鱼贯而出,墨方临走时看了沈璃一眼,见她神色淡漠的起身欲走,却被魔君唤住:“璃儿,留下。”名字叫得亲昵,应该不是留下来训她,不用求情。墨方这才肯垂眸离去。

宽大的议事殿中只剩沈璃与魔君两人,沉寂被面具背后稍显沉闷的声音打破:“你对拂容君此人,如何看?”

“拂容君,芙蓉均。雨露均沾,来者不拒。”沈璃语带不屑,“一听这名字便知道,必定是个万花丛中过,片草不留的主。”

魔君微微一愣:“倒是了解得透彻。”

“非我了解透彻。”沈璃语气淡漠,但急着抢话暴露了她心头的不满,“实在是这拂容君,名气太大。让我这种不通八卦的人都有所耳闻。难得。”

“璃儿是在怨我承了这门亲事?”

沈璃扭头:“不敢。”

看她一副闹别扭的模样,魔君心知,方才那纸诏书,沈璃虽面上没有说,但自尊必定是受了损害,他默了会儿,开口道:“璃儿可知,这亲事是何人所定?”

“除了天帝那一家子闲得无聊,还有谁?”

“还有行止君。”魔君声色微沉,“独居天外天的尊神,你这门亲事乃是拜他所赐。”

沈璃微惊,行止君就像一个传说在三界流传,上古幸存的唯一神,凭一己之力创造了墟天渊的封印,千年前将祸乱三界的妖兽尽数囚入墟天渊中。其力量的强大,对于今人来说就像一个怪物。可是已经有太多年没人见过他,他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也没有人去研究拷证,而今魔君却突然告诉她,行止君,给她赐了婚?

“呵,这行止君当真比天帝那一家子还闲得无聊!”沈璃冷笑,“他必是谁都不认识,所以随便乱点了两个名字吧。那群蠢东西却把他的话奉为神谕。”她话音一顿,“如此说来,今日这延迟婚期必定也是他的意思了?”

因为,天界那帮家伙既然如此尊重行止君,定不会擅自推改婚期,若要改,必是经过行止君的同意,或直接是他传达的意思。

沈璃想到自己的命运竟凭此人几句话便随意改变,心中不由大怒,拍桌而起:“不过封了几只畜生在墟天渊中,便如此神气!嫁娶随他,拖改婚期也随他!当我沈璃吃素的么!”

“璃儿,坐下。”魔君的声音淡然,沈璃纵使心中仍有不悦,但还是依言坐下,只是握紧的拳头一直不曾放开,“行止君于三界有恩,他的意思,不仅是天界,我魔界也理当尊敬。”

“为何!”沈璃不满,“他挥手便是一个墟天渊,劳我魔族为他守护封印千余年,还想继续以联姻来绑架我族!”提到此事,沈璃不由联想到魔界受制于天界的种种事宜,心头更怒,“我们为何非得服从天界,受其指使!我魔界骁勇战士何其多,与其屈居于此,不如杀上九重天,闹他们一个不得安宁!”

“住口。”魔君声色一厉,沈璃本还欲说话,但心知魔君已动了火气,她不想与他在此事上争吵,唯有按捺住脾气,听他道,“能把战争说得这么轻松,沈璃,那是你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

沈璃上过战场,但对手皆是妖兽于怪物,与其说是两军厮杀,不如说是一场大的狩猎。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事,她确实没有发言权。沈璃不甘的坐着,别过头不理魔君。

沉默之后,魔君一声叹息,手掌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回去吧,我留你下来,也只是为了让你发发脾气,别憋坏了自己。没想到,却惹得你更是憋屈。”

魔君声音一软,沈璃心头的气便延续不下去了。嘴角微微一动,难得像小时候一样委屈道:“师父,我不想嫁。”

魔君沉默,又揉了揉她的脑袋:“回去吧。”

沈璃回府,走过大堂前的沙地,一脚踢翻了一个小沙堆,光着身子的嘘嘘仰面躺在被踢散的沙土里,沈璃挑眉,它忙道:“没脸见人了啊王爷,没毛好丑的王爷,好狠的心啊王爷!”

沈璃拎着它的脚脖子将它拎了起来:“脏了啊。说来,我还没见过你在水里洗澡的模样。”嘘嘘噤声,沈璃喝道,“肉丫,备水。”

“啊!饶命啊王爷!会淹死的王爷!啊!王爷!您是不是心情不好啊王爷!别拿嘘嘘出气啊王爷!好歹是条命啊……咕咕咕咕……”

“我要把你每个模样都看一遍。”

听得沈璃在木桶边说出这么一句话,肉丫骇道:“王爷说什么?”

“呵呵,没事。”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拂容君与碧苍王沈璃的婚事推延时间不过是王家传出来的众多事情中的一件,仅供魔界天界的闲人们做茶余饭后的笑谈,但在他们婚期推迟后的第十天,一条自边界传回来的血书震惊了魔界朝野,也让魔界上下一片惶然——

墟天渊封印破口,其中妖兽窜逃而出,虽仅有一只未化成形的蝎尾狐,但已让边界守军损伤严重,魔君派遣而去的子夏将军拼命传回血书,却于进宫前气绝坐骑背后。墨方将军死守边界,不肯让妖兽再践踏魔界一分土地。军情紧急,不容半分拖延。

魔君得到消息后,一方下令厚葬子夏将军,一方着人通知天界。

适时,沈璃正在议事殿中,听闻消息,拍案怒道:“为何还要通知天界!待那群废物商议出结果,我魔界将士不知已损伤多少!魔君,沈璃请命出征!”

魔君沉默不言。

此时议事殿中还坐着朝中三位老将,他们权衡之后,由白发长者开口道:“君上,如今朝中善战将军虽多,但就对付此等妖物而言,却没有人比小王爷经验更多。属下知道王上顾虑小王爷如今待婚的身份,但事急从权,还请君上体谅以命守护我族边界的将士们。”

魔君食指轻叩桌面,头一转:“沈璃。”

沈璃立即单膝跪地,颌首行礼:“在。”

“此一月,不得出你王府半步。”沈璃不敢置信的抬头望他,三位老将互相看了一眼,但却都沉默了下来。沈璃不甘:“魔君!边界……”

“边界之乱,着尚北将军前去探查,若可以,不得斩杀妖兽,得拖延至天界派人来……”

“天界天界!魔君当真要做了天界的傀儡么!”沈璃大怒,竟不顾礼节,径直起身,摔门而去。

议事殿中一阵沉默,忽闻魔君问道:“三位将军认为,我,当真做错了么?”

“君上自有君上的顾虑与打算。”老将之一叹道,“小王爷年纪轻,理解不了您的用心良苦,但求君上放宽心,总有一日小王爷会知道的。”

“是啊。”魔君面具背后的眼疲惫的闭了起来,“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子夏将军的棺椁尚未封上,沈璃去的时候看见他满脸青纹,指尖发黑,医官说这是被蝎尾狐的毒尾蛰了,以子夏的功力本不至于致命,但为了将消息带回,他伤后不曾休息,马不停蹄的赶回魔宫,致使毒气攻心,这才害了性命。

沈璃只听得默默咬牙,她的兄弟拼了性命带回来的消息,却得不到与他生命同等的重视,厚葬尸体,通报天界,花费更大的精力活捉妖兽,再等天界的人来处理!子夏要的岂是这些!

他拼了性命,只是为了以命换取边界将士们活命的机会!早一点传到消息,便会有人早一点前去支援,早一点铲除妖兽,或许就会多一个将士活下来。

看着子夏唇边僵硬定格的笑,沈璃不由握紧了拳头,她能理解他在坐骑背上死去的感受啊!终于达成使命,如释重负。可是魔君却……沈璃咬牙,布置灵堂的人欲抬动棺椁将其摆在中间,沈璃却猛的拽住棺材的一边,让几人无法抬动。

“王爷?”

沈璃咬破食指,将鲜血抹了一手,在棺椁上重重一拍,留下血手印,轻声道:“沈璃必达成所愿。”言罢她转身离去。

沈璃回府后,将笼子里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嘘嘘抓出来,一旁的肉丫见状冒死抓住沈璃的胳膊求道:“王爷使不得啊!再玩嘘嘘就没命了。”

“我养的鸟不会那么没用,出去,把门关上。”

肉丫惶然的看了沈璃几眼,但最终还是遵命出去了。守在门外的她,但见屋内光华一盛,没过多久便听沈璃道:“今日起,我要闭关,不管何人来见,只道我还未出关便可。”

肉丫奇怪,怎么就突然要闭关了呢。她挠了挠头,大着胆子推开房门,刚往里面张望了一眼,便觉脚下有个东西挤了出来,定睛一看,竟是光着身子的嘘嘘,只是它精神不知为何好了许多,蹦跶的往前厅而去。

王爷没有收拾它么?肉丫推门入屋,绕过屏风,见沈璃躺在床上打坐,真是一副要闭关的模样。她不便打扰,立即退了出去。可到了屋外,肉丫却怎么也找不见嘘嘘。

她不知道,此时的嘘嘘,已钻进行整装待发的军队里,在角落打晕了一个小兵,扒了他的衣服,抢了他的令牌,变作他的模样,准备出发出边界。

而此时的魔宫中,赤容正拜在魔君脚下恭声道:“王爷欲出王城,青颜正跟随其后。魔君,需要将她带回来么?”

银色面具之后的嘴唇静了许久,终是一声喟叹:“随她去吧。”

魔界行军快,但仍旧要了两天才到达边界,墟天渊的封印只破开了一个小口,但其中泄露而出的瘴气雾霭已笼罩边界营地,许多法力较弱的士兵别说战斗,整日呕吐,让他们连坐起身来也是困难,蝎尾狐被墨方与其得力部将包围在离营地十里地外的地方,初到营地,听闻远处传来的蝎尾狐的吼叫,即便是已杀过许多怪兽的士兵也会脚软。

果然封印在墟天渊中的妖兽,比其他的要厉害许多。

沈璃想起子夏躺在棺椁中的模样,拳头握紧。

“列队!”尚北将军一声高喝,从王都来的增援们皆整齐列队,唯独末尾的一名士兵却忽然往前走去。尚北将军见状大喝,“不听军令者,仗三十!”

沈璃取下头上沉重的头盔,仰头望他:“尚北将军,沈璃斗胆,前来请战。”

“王……王爷?”

但见是她,军中一阵骚动,这里面有曾和碧苍王一起出征过的,有只听闻过她名字的,但无论是谁,都知道有碧苍王在,战无不胜。一时众人精神一振,士气陡涨。

尚北将军心中虽喜,但也知道沈璃如今待嫁的身份,而且魔君并不让她出战自是有魔君的考量,他有所顾忌道:“王爷,魔君未同意您出战,小将不敢斗胆……”

话未说完便被沈璃打断道,“将军,沈璃既然来了,便不会空着手回去。此妖兽的头颅,三日内,本王必将它踩在脚下。”

此话一出,全军静默。尚北默了一瞬,忽而一勒缰绳,将坐骑调头,长剑一挥:“出军!”

沈璃与尚北并行:“多谢将军同意沈璃参战。”

“王爷,若小将不同意,你待如何?”

“打晕你,抢了你的兵,斩杀妖兽。”

尚北苦笑:“那就是了。”

越是往前,瘴气越是浓郁,妖兽的嘶吼也愈发震骇人心,破开重重雾霭,增援队伍终于看见还在与墨方他们缠斗的妖兽,身形巨大,身似狐,尾似蝎,长尾高高翘起,临空挥舞,蝎尾上巨大的毒针令人望而心畏,但见增援来到,它张嘴长啸,鲜红的牙齿,是锋利的锯齿状,齿缝间滴落下来的唾液腐蚀大地。在它所立之地,沙石皆已成浓腻状。

与它缠斗的几位部将浑身是血,已疲惫不堪。唯独墨方一人尚还在它身前主动攻击。

尚北一声大喝:“参战!”

不等他出声之前,沈璃已握着银枪,飞身上前,厉声一喝,银枪直直扎在蝎尾狐的额头上,蛮横的法力倾入其大脑之中,蝎尾狐疼得仰天大啸,仰起的巨大蝎尾径直向沈璃扎来,沈璃拔出银枪,回身一劈,以枪身做剑,径直将蝎尾狐的尾针斩断。

妖兽嘶吼几乎要震破众人耳膜,它乱踏之间,爪子快要打到墨方,沈璃飞身而下,将墨方一推,他径直摔出三丈远的距离,沈璃脚稳稳立在地上,身子半蹲,沉声一喝,以枪直刺而上,扎穿蝎尾狐的脚掌肉垫。

不过片刻时间,妖兽的血已染了她一身,而蝎尾狐也连连败退。

墨方在后方愣愣的望着沈璃:“王上。”

沈璃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周身铠甲破碎,脸上身上皆是血迹,又往远处一望,被增援士兵们救下的将士皆是如此,而四周沙地里,还埋了不知多少将士已经冰冷的身体。沈璃一咬牙,握紧银枪的手几乎用力到泛白:“对不起……来晚了。”

这样的情绪没在她身上停留多久,沈璃迈步向前,银枪与长身在风沙之中伫立:“区区畜生胆敢造次!本王定要踏烂你每一寸血肉!”

蝎尾狐双眼紧紧的盯着沈璃,浑身的毛随着它的呼吸倏尔炸开倏尔收紧,而它身上的伤就在这一张一收的过程之中慢慢愈合。

沈璃眸光微动,她这红缨银枪饮血无数,煞气逼人,若是寻常妖物被刺中,伤口愈合极慢,而这个妖兽……

“王上小心。”墨方在身后急声提醒。只见那妖兽尾巴一甩,被沈璃斩断尖刺的硬质尾端甩出,直直冲沈璃砸来,沈璃目光一凝,伸手虚空一抓,沉声低喝,那蝎尾在空中爆裂,里面的毒浆也随之炸开。沈璃手一挥,法力化为大风,将洒向将士们的毒液尽数吹了回去。

“哈哈哈哈!”蝎尾狐仰天长啸,而它的喉咙里发出的竟是类似人的声音。沈璃眉头微皱,越是接近人的妖兽便越难对付,此妖兽身中带毒,而愈合能力极强,此地瘴气浓郁又不易久战,真是棘手……

不等沈璃想出办法,妖兽喉头又滚出含混不清的言语:“没想到,如今的魔界,还有这样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可惜没那个时间了。”

它方才被沈璃刺伤的前脚往前一踏,被穿透的脚已看不出半点伤痕。它脖子向前一探,猛的呼入一大口瘴气,脑袋高高扬起,仿似是尝到了极美味的食物一般,双目猛的变得血红,长声一啸,声化利刃,刺痛耳膜,不少将士在这声音之中腿软跪下,抱头呻吟。于此同时,妖兽额上被沈璃刺出的伤口完全愈合,而尾端竟又慢慢长出新的硬质尖刺,它浑身灰色的长毛也在这时炸开,几乎让人听到它肌肉膨胀的声音。

比体型刚才更大了。沈璃咬牙,但听墨方喝道:“王上注意,此妖兽善用毒,愈合奇快,且能吸纳对手法力。”

众将士闻言皆惊,难道这妖兽方才,是将沈璃用于杀它的法力给吸纳了么。沈璃眉头皱紧:“你真是,做了让人不爽的事呢。”长枪一振,沈璃微微侧过头,“尚北将军!辅攻!”

尚北一凛,自骇然中回过神来,大喝:“列阵!”

还能活动的将士立即行动起来,妖兽血红双目转动,欲捕捉将士们的行踪,沈璃却一跃而上,挡在他眼前,长枪横扫其双目,只听“叮”的一声,是蝎尾狐新长出来的尾针与沈璃长枪相接的声音。但这次蝎尾狐的尾针却并未被沈璃斩断,因为她没用法力,光拼力气,沈璃自然不是这大块头的对手,是以一击之后沈璃立即弹开身形,只是为将士们争取到了这一瞬的时间,已足以。

数到弩箭拉着铁链自三个方位射向蝎尾狐的脊背,锋利而沉重的弩箭深深扎入它的皮肉,向外拉扯时倒刺牵扯住它骨头,三方用力拉扯使之不能动弹。只要趁此机会,砍下它的头颅……

沈璃身影停在空中还未来得及动,便听妖兽一声冷笑:“千年岁月,摆阵作战的方式竟是一点未变么。”

沈璃心中陡感不妙。却见妖兽身型一动,拼却被其中一方拽出白骨的疼痛,嘶声吼着,长尾一甩便击向其中一个方向。三角之势若破一方,便无法再牵制妖兽。而现在还能活动的皆是精英,若他们被这一击所杀,对付这妖兽更是困难。

沈璃不及多想,转眼落在蝎尾狐毒尾攻击的那方,左手掀飞明知会被打得粉身碎骨,却仍旧不愿放开牵扯妖兽铁链的士兵。右手用银枪将脱手的铁链一绞,让铁链死死缠绕在枪身上,然后以枪为锚,将其狠狠插入土地之中,这一系列动作,她做得奇快,但在完成之时,蝎尾狐的毒尾已经攻至面前,眼瞅着那尖锐的毒刺便要将她戳穿。忽然斜里冲来一人,将她扑倒,就地一滚,险险躲过这一击。

“墨方?”沈璃怔愕的看着他。

经过数日的战斗,墨方已疲惫不堪,身上更是不知负了多少伤,此时能救下沈璃全是一股信念在支撑,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没事,墨方心一安,正想让沈璃放心,却觉得背后撕裂般的疼痛。微微侧过头,他才恍然了解,为何沈璃此时的表情会如此震惊,是那蝎尾狐再次甩下了尾端毒刺,而那弯刀一样的刺正扎在他的背后,几乎穿透他的肩胛骨。

竟是……伤得……没有知觉了吗。

仿似再也无法撑下去一般,墨方的眼皮沉重的搭上。

沈璃只觉心头一冷,脑海中不由回忆起王都棺椁之中身体冰冷的子夏。她往四周一望,沙土之中皆是魔族将士们残破的尸体,这些人,在魔界的某个地方,都有一个家,而家中皆有亲人翘首盼望他们的回归,像那人界的老妇人,年年岁岁的等着盼着。而他们,却再也回不了家……沈璃望着尾尖又长出尖刺来的蝎尾狐,漆黑的眼瞳渐渐泛出了血红色。

他们回不去,皆是因为这个从深渊里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妖兽!这个罪该万死的东西!

沈璃轻轻推开墨方的身子:“撤阵。”二字自她口中吐出,声音不大,但却如水似波,推荡开来,隔着妖兽,另一方的尚北听见,一瞬也未曾犹豫,立即喝道:“撤阵!”

士兵迅速执行军令,妖兽见状大笑:“尔等臣服无能君主,而君主受制天界,千年时间,竟被驯服得奴性至此,不如让吾吞噬入腹……”

“辱我君主,杀我将士。”森冷的声音陡然在妖兽耳后响起,“你,惹火我了。”

蝎尾狐头一甩,带毒的唾液挥洒漫天,沈璃凭空一抓,缠绕着铁链的红缨长枪化为光影消失,转瞬间又出现在沈璃手里,长枪一转挡开毒液,掌心用力,长枪之上金光闪烁。

尚北惊得在下大吼:“王爷冷静!此妖物能食法力化为己用。”

沈璃唇瓣微张:“好啊。”她身形一闪落在蝎尾狐背脊之上,银枪扎下,没入它背上被弩箭扎出的窟窿里,“那就吃掉试试看!”蛮横的法力随枪尖延伸,金光生生刺穿它的整个身体,从它的腹部扎进土地里。蝎尾狐痛得大声嘶吼。沈璃沉声一喝,搅动刺穿它的银枪,竟是想将它从体内活活劈开。

可是那金光却在沈璃拖动的过程当中越来越弱,直至全部消失,而蝎尾狐的身体猛的膨胀,站在它背上的沈璃清楚的看见了它肌肉飞快的愈合。几乎要把她的银枪卡死在肉里。

“哈哈哈哈哈!”蝎尾狐大笑,“乳臭小儿竟敢放肆!”它张着血盆大口猛的回首,同时蝎尾一摆,将沈璃逼退数步,沈璃只觉头顶一暗,腥臭腐烂的味道蹿入鼻腔,她一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了蝎尾狐锋利的牙齿和满是血液和毒液的口腔。然后世界猛的一黑。

“王爷!”尚北惊呼,众将士心头大乱。

碧苍王……那个战无不胜的碧苍王竟被吞了……

蝎尾狐的身体又长大了几分,它极为畅快的长啸,声音比最开始更加慑人:“哈哈哈,待我放出兄弟们,必重振魔界雄风!哈哈哈!”

忽然,它声音一顿,身子猛的一颤,仿似有波动自它身体里传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以至于让惊惶中的将士们也看见了它身体在不受控制的颤动。

尚北目光落在蝎尾狐的喉咙处,忽见它的喉咙慢慢涨大,蝎尾狐痛苦的蜷紧爪子,蝎尾不停的胡乱挥打。适时卡在它背上的红缨枪忽然消失。只见它喉咙里猛的刺出一道金光。照进了所有人灰暗的眼睛里,紧接着,数到金光自它喉咙处射出。

蝎尾狐张大了嘴,可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它仿似在与那光芒做着激烈的争斗,最终,红缨枪枪头自喉咙处刺出。金光暴涨,只听一声巨响,蝎尾狐的脑袋被从里面生生斩断,滚落在地。而与它头颅一起落地的还有那个深衣女子。

她染了一身的血和不明液体,头上的发带已断,长发披散而下,一身杀气未歇。

脚步慢慢走到蝎尾狐的脑袋前方,她轻蔑的看它,一双赤红的眼在瘴气弥漫中更显恐怖。

“不……不可能。”蝎尾狐的嘴还在动。

“没人告诉过你吗?”沈璃一脚踩在它鼻子上,“不能乱吃东西。”

银枪刺入它的眉心,蝎尾狐的眼睛翻白,死前它的嘴角还在颤动:“明明……只是个……小丫头。”离世前的最后一眼,它看见沈璃眼中血红的光,仿似忽然了悟:“原来……”

竟是这样。

双眸阖上,沈璃拔出银枪直指长天:“妖兽已诛!”

场面静了一瞬,紧接着爆发出高声呼喝:“碧苍王!碧苍王!”

然而不管将士们再怎么欢呼,此时沈璃的耳边已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她的眼中的世界已经模糊,只下意识的一转身,本想往营地那方走,但却看见欢呼将士之外,有一个白色身影在雾霭重重之中静静的望她。

行云……

她艰难的迈出一步,向着那个方向而去,连红缨枪掉在地上也未曾发觉。血水顺着她的脚步落了一地。众人这才发现她左手已断,脸颊的皮肤也有一块被毒液灼伤,周遭静默,看着沈璃走的方向默默让出一条路来,沈璃却什么感觉到,她眼中赤红慢慢褪去,除了那片白衣外,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与沈璃而言这沙场已经变成了虚妄幻境,只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出路。

行云……

沈璃吃力的抬起右手,指尖触碰到了温热的肌肤,她带血的指尖在白净的脸上抹下了一条粘腻的血迹。她好似听见从天外传来的声音,有人温和的笑着对她说:“沈璃,吃饭了。”

嗯,她想吃他做的饭了。

她想念他了。

指尖滑下,她一头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那里没有药香,但同样温暖。

湿腻温热的身躯在他怀里软倒,身子往下滑,一只手却不嫌脏的将她拦腰抱住,而沈璃带血的右手自他脸颊旁落下时也被他轻轻抓住,手掌一转,指尖按在在她的脉搏之上,白衣人眉头一皱:“营地在何处?”

尚北疾步踏来,本想沈璃待嫁之身呆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于礼不和,欲将沈璃要回,但见这男子一身仙气四溢,想应当是天界派来的使者,便也没急着将沈璃带回来,只是仙界……只派了一人下来?

“阁下是?”

“天外天,止水阁,行止神君。”

魔界的人对天外天不熟,也不知道什么止水阁,但天上天下叫行止的神仙约莫只有上古神那一个,给沈璃赐婚的神……

尚北面容一肃,若是他的话,当真只要一人便可。

“说来抱歉,太久未曾下界,一时找迷了路,这才来晚了。”

尚北一默,也不好指责什么,回头下令道:“清战场,扶伤病者,回营!”他快一步走到行止身边,伸手道,“不敢劳烦神君,王爷由我来扶着吧。”

“不。”行止身形一转,躲过尚北伸来的手,“我抱着不碍事。而且,是她自己跑过来的。”言罢,也不理尚北,自顾自的往前走了几步,倏尔一转头,“对了,营地在哪儿?”

尚北默然,天外天行止君这脾气……还真是……有特色。

阳光随着摇摆的绿叶晃动,微风凉,药草香,她慢慢坐起身子,看见青衣白裳的男子仰躺在摇椅上,慢悠悠的晃荡。“吱呀吱呀”的声音,诉说着时光的宁静安详。

摇椅慢慢停下,男子转过头,静静看她:“怎么?饿了?”

“没有。”她素来挺得笔直的背脊倏地微微一蜷,唇角竟破天荒的扬起了一丝苦笑,“只是……好累。”

脑袋上一暖,温热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歇歇吧,已经没事了。”

“嗯。”

她静静闭上眼,又倏地惊醒,虚空一抓:“等等!”沈璃猛的惊醒,身上伤口猛的作痛,左手更是自肩膀一路痛到指尖,即便是她也忍不住咬牙呻吟。

“王……王爷何事?”

沈璃定睛一看,一名小兵正惊惶不定的望着她,她四周一张望,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营帐里的床榻上,浑身疼得像要散开一样,不用看沈璃也知道,此时的自己必定被包得像个粽子。而脑海里纷沓而至的回忆让她哪还躺得住。

“扶我起来。”

小兵摆手:“王爷不可,那个……那个说了,不能乱动的。”

定是啰嗦的军医交代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忌讳,沈璃心头不屑但却也没有继续逼人,接着问道:“此一役战亡人数可有统计?可有超度亡魂?墨方将军呢,伤势如何?”小兵被她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呆住,撒丫子便往外面跑:“我这就去叫将军来!”

沈璃气得捶床:“我又不吃你!嘶……痛痛……”

“呵。”

一声轻笑不知从何处传来,沈璃一惊,却没有见到帐内有人,她眉头一蹙,正欲扬声询问,忽见营帘一掀,墨方也是一身绷带踏了进来,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挪到沈璃旁边,但见沈璃睁着眼,他长舒一口气,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王上……可好?”

沈璃一愣,笑道:“墨方这话当问问自己。”沈璃望着他这一身狼狈,又感觉到自己满身疼痛,忽而笑道:“恍然记起前些日子我还在与魔君争吵过,说那天外天的行止君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封印了几头畜生,还要劳得我魔界为他看守封印。现在想来,这话说得当真该死。墟天渊中这般妖兽少说也得以千数记,将他们全部封印起来,确实是对三界有恩啊!”

沈璃尚未感慨完,便见墨方扔了拐杖,倏地屈膝跪下,拼着挣开伤口的危险,俯首道:“致使王上受此重伤,墨方该死。”

沈璃一怔,默了半晌,声色一冷道:“照你这样的说法推算而来,本王当是万死不足以弥补过错了。那些在战场上战死的兄弟,皆是因为我没有将他们保护得好,连性命也让他们丢了。”

“自然不能怪王上!”墨方抬头,“能斩此妖兽皆是王上的功劳,怎还可责怪……”

沈璃一声叹息,声音柔和下来:“所以,起来吧。也没人可以责怪你。”

墨方眼眶微热,咬紧牙,额头在地上轻轻一磕,却久久未曾抬起头来:“王上不明……是墨方不能原谅自己。”清醒之时,得知沈璃重伤昏迷,慌乱奔来,见她一身是血,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他……墨方声音极小,“因为受伤的是你,所以,我才不能原谅自己。”

恍然间听到这么一句话,沈璃倒抽一口冷气,愣愣的盯着墨方:“墨方你……你不会……”

“王上已在墨方心里,住了许久了。”

自杀敌得到第一个荣誉以来,她几乎没有像普通魔界女子一样穿着打扮过,以前看见别的女子心里尚会有所感触,但自打穿了一次绣裙被群臣以惊骇的眼神打量过之后,沈璃便再也没碰过那些女人的东西。是以今日被人表白她竟比看见厉鬼还要愕然:“……你莫不是,毒入脑髓,整个人不好了吧?”

“墨方很清醒。”像是要把心剖开给沈璃看看一样,墨方直言道,“墨方喜欢王上,我喜欢沈璃。”

沈璃一口气憋在胸腔里,险些吐出不来,但见墨方一直颌首未起,沈璃眉目微沉,肃容道:“不行。”墨方抬头看她,但见沈璃正色道:“这件事情不行。我要你肃清感情,把这些念头连根拔起。这是军令。”

墨方又默默的颌首磕头:“得令。”

帐内正是一片静默之际,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尚北将军慌乱的呼喊:“啊……行止神君,现在别进去……”

“为何?”说这话时一只修长的手指挑起门帘,门帘拉大,沈璃定睛一看,逆光之中,白色人影正扭过头和背后的人说话,曳地长袍在灰扑扑的魔界显得过于累赘,但正是这份累赘,让来者更多了魔界之人不会有的清高之气。

“这个、这个……”尚北将军透过缝隙看见了营帐里跪着的墨方与躺在床上的沈璃,他无奈一叹,“算了,没事。”

行止君缓步踏进营帐内,沈璃呆呆的望着他,脑海里蓦地闯进她昏迷之前看见的那道白色身影,她以为是她的幻觉,原来竟是真的是“行云”。

“你……”

尚北忙进来将墨方从地上扶起,抓着他的手才感觉到他手心全是冷汗,一片冰凉。尚北心里一声轻叹,转而对沈璃道:“王爷,这是天外天的行止神君,特来加固墟天渊封印的。”

“行止……神君?”沈璃挣扎着要坐起身,行止上前一步轻轻摁住她的肩头,“伤口会裂开。”

“你有没有去过人界?”沈璃问,“你认不认识行云?”

行止给沈璃拉好被子,声色冷淡:“不认识。”他将沈璃的手腕从被窝里拿出,轻轻扣住她的脉搏,半晌后道,“气息平稳了许多。”

沈璃静静的望着他,四目相接,行止浅笑道:“早闻碧苍王骁勇善战,而今一见,这一身英气确实令人佩服。只是再好的底子也经不起王爷如此折腾,还请王爷为了魔界,保重身体。”

一番客套话说得如此动听。沈璃一眨眼,收敛了眸中情绪,神色沉静下来:“有劳神君。”

他不是行云。

他的五官比行云多了几分凌厉,身材也比行云高一些,这一身透骨的清冷也是行云所不曾有过的。行云性子寡淡,但对人对事皆有分寸礼节,而这人,凭他不请而入的行为来看,必定是常年横行霸道惯了的。

“而且,接下来我还要在此处待一段时间,千年未曾来过,不知此地有何变幻,我得先将此处地形勘探清楚方能进入墟天渊加固封印,彼时尚得有劳王爷为我带路。”

闻言,屋内三人皆是一怔,尚北道:“神君若要人领路,军中有熟悉周边地市的军士可以效劳,王爷如今身受重伤,恐怕得静养些时日。”

“将军不必忧心,王爷的身体我自会为她调理,不出三日,她便能活动自如。带路一事对她并无妨害,多活动一下也有利身心。”

墨方眉头一蹙:“在下愿替王爷为神君领路。”

行止的目光这才悠悠然的落在墨方身上,他定定的望了他一会儿,倏地一笑:“不,我就要她带路。”见墨方拳心一紧,行止唇边的弧度更大,沈璃忙道:“如此,这三天便有劳神君了。”

“就这么定了。”

走出沈璃营帐,尚北将墨方送去旁边的帐篷。行止独自在军营中散步,转过一个帐篷,忽见一个小兵正惊惶的望着他,他一琢磨,转头看了他一眼,小兵拔腿便要跑:“站住。”行止扬声唤住他,小兵便像被定住了一般没有动弹。行止走到他身边将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忘掉。”

小兵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画面,他进王爷帐篷里收拾东西,却见白衣人在王爷床头坐着。

“好累……”

“歇歇吧。”他动手摸了摸王爷的脑袋,“已经没事了。”

察觉到有人进来,白衣人转过头,食指放在嘴唇上,发出轻轻的“嘘”声。然后身影渐渐隐去。直至王爷醒来,大喝“等等!”

小兵一睁眼,见白衣人在他面前走过,他脑子里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他挠了挠头,心感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有目送他离去,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去王爷帐篷里打扫了。

行止拆下沈璃手臂上的精钢夹板,在她的穴位上按了按,正治疗得专心,忽听沈璃问道:“你说千年前你在这周围留下了四个东西做墟天渊的二重封印,但常年在这周围巡查的士兵并不知道有这几个东西。你大概记得把它们放在什么方位了吗?”

“嗯,一个在山顶,一个在湖底,还有……”行止一边答话一边放开了沈璃的手:“手臂动一动。”

沈璃坐在床榻上乖乖听从行止的指挥,先弯了弯小臂,然后抡胳膊转了几圈,身上竟没有哪一处地方感到疼痛,这样的恢复速度让她也感觉惊讶,若是往常来说,如此重伤至少也得恢复半个月,而行止只用了三天便真的将她治愈了。

“唔,看来大问题是没有了。”他抓住沈璃的掌心,沈璃下意识的往后一抽,行止不解的看她,沈璃这才清咳一声:“作甚?”

行止轻笑:“威武如碧苍王,竟还会害羞么?”他不客气的抓住沈璃的手,然后十指相扣,淡淡道:“只是想检查一下左手的细小的关节罢了。你用力握一下我的手。”

沈璃闻言猛的抬眼望了行止一眼,但见他神色如常,沈璃又垂下眼眸,然而却半晌也没有使劲儿,行止奇怪:“何处不适?”

“没……”沈璃揉了揉眉心,“只是怕一用力,把你手捏碎了。”

这下倒换行止一愣,转而笑道:“王爷尽可放心大胆的捏,碎了我自己赔就是。”

这话仿似点醒了沈璃一般,她这才想起,坐在她面前的是天外天的行止神君,拥有不死之躯,哪是那个轻轻一捏就会死掉的凡人行云。尽管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是不同的两人,但看着相似的面庞,还有这偶尔露出来的像极了的笑,沈璃真是太难控制自己的思绪了。心头一恼,沈璃掌心用力。

“嗯,好了。”行止几乎立即道,“恢复得很好。”他抽回手,道,“如此,王爷收拾一下,今日下午便领我去四周走走吧。”

“下午就去?”

“晚上也可。”

“不,就下午吧。”

又……不知不觉的被他压制了。沈璃觉得,这个行止神君当真太难缠。

“这周围只有军营南方一座是高山,虽然这些年已不管什么用,但先前几百年却是它阻碍了瘴气往魔界其他地方流去。今天出来得晚,有湖的地方来不及去,我们便先去山中看看吧。”沈璃拿着士兵给她画的地图认真的给行止指路。

行止却在她身后不停的鼓捣衣袍。沈璃按捺住脾气,道:“神君,今日先去山里看看吧。”

“嗯。”行止抓住拖地的衣摆,指尖一动,过长的衣摆被割断,行止随手一扔,洁白的绸缎随着带着瘴气的风慢慢飘远:“走吧。”

沈璃的目光追随着那张云锦绸缎眼神一时没有转过来。在魔界,那样的衣料即便是魔君也穿不了,而这样的东西却是别人随手丢弃之物,沈璃转头,看行止一身云锦缎子做的白袍,即便是在魔界待了几天,也未见它有多脏。据说斩杀蝎尾狐那天她晕倒在行云身上,抹了他一身血渍,也不过是用水擦擦便干净了。

想着戍守边界的将士们那一身肮脏,沈璃眼眸微垂,这样的不公平,还真是让人如鲠在喉呢。

见沈璃未动,行止奇怪问道:“怎么?”

“没事。”沈璃摇头,接着一言不发的走在了前面。

下午时分,山中已是雾气氤氲,加上瘴气常年不散,即便是白日,这里在五步开外也已经无法视物。沈璃一边在前面看着地图找方向,一边用手折断挡路的枯枝,尽管那些枯枝在瘴气的侵蚀下已经脆弱得一碰就碎。

“此处离营地近,但是离墟天渊却比较远,将士们不常来这个地方,对这里也不大熟悉,所以地图也只画到了半山腰,如果直接飞上去的话,这漫天瘴气会让我们根本看不到落脚的地方,所以上山的路我们还得自己寻一下。”沈璃说完这话,背后半天没有人应声,她心感奇怪,回头一看,背后只有朦胧雾霭,哪还有行止身影。

她一愣,眨巴了两下眼。据说这神君来魔界的时候便找错了路,现在……莫不是又走失了吧。

“行止神君?”沈璃沿着来时路往回找去,“神君。”

没往回走多久,沈璃忽觉周遭空气微微一变,气息流动莫名变快,她又寻了几步路,一阵清风划过,吹散障眼浓雾,白衣仙人在彼方缓缓踏来,他走过的地方雾霭尽散,被瘴气笼罩了数百年的山林仿似被新雨洗过,虽仍不见绿叶,但空气却已清新。

沈璃愣愣的望着他,看那一身白衣在气息流动之下轻轻飞舞,反射着魔界稀少的光芒,印入沈璃眼底,让她心里那些阴暗的情绪也随之消失无际。

这就是……上古神啊。

与天生好斗善战的魔族不一样的神,不管再污浊的空气也能涤荡干净……

翻飞的衣袂从她身边擦过,行止走到前方两步,回过头来一望:“该走哪边?”

沈璃一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刚想将手里的地图拿出来看看,但脚边被一个东西猛的一撞,手一滑,地图随风一转,飘下山林,消失在下方的雾霭之中,沈璃欲一跃而下,却觉脚被什么东西拖住,回头一看。一只头上长了四个耳朵的小野猪将她脚脖子咬着,虽没伤到实质,但这一耽搁,却让她再也找不到那张地图。

她心头邪火一起,弯腰提了野猪蜷着的尾巴狠狠在它屁股上揍了两巴掌:“碍事的东西!”

野猪极为狂躁的在她手上乱动。一双腥红的眼盯住沈璃,对她嘶叫。行止眉头一皱:“被瘴气污染已化为魔物,把它放下,我来将它烧了。”

“没必要。”沈璃手臂一甩,那头小野猪便被她扔下山林,伴着一窜惊慌失措的尖叫,没了踪迹,“这些年魔界受瘴气影响而化为魔物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是它们多是动物,攻击性不强,一般百姓也能对付。”沈璃凭着记忆找到刚才走回来的那条路,一边往上爬一边道,“在这种山里活下来也不容易。就它而言,也还没做出什么坏事来,就这样杀掉它,未免太不合理。就算它以后做坏事,也要等做了之后才能罚它。”

行止微怔,打量着沈璃的背影:“碧苍王竟也有这般善良心性啊。”他眸中情绪微微沉淀下来,随着沈璃走了一段路,才道,“依我的习惯,倒是喜欢在麻烦变大之前,就将它控制住。”他顿住脚步,目光沉沉的盯住沈璃。

“那样的话……”沈璃侧过头瞥了他一眼,太快转过的眼没有留意行止眼底的情绪,她唇角一勾,笑意中透露了天生的自信与不羁,“日子不是太无聊了吗。”

行止默了一瞬,倏地笑道:“是挺无聊的。”

越往山上走,沈璃越找不到方向,眼瞅着天快黑了,沈璃不由有些烦躁起来。行止却道:“有月华相顾,自是更好。”他迈的步子像在自家后院散步一样,沈璃见他如此,也不好催促,只有和他一起慢慢在荒山上晃荡。

不知不觉走得天黑,穿过一片枯木丛生的山路,沈璃眼前豁然一亮,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让她惊讶得不由微微张开了嘴,在魔界,已有多久没看见过这样的月色了。

“山顶,爬上来了。”行止自她后面走上前来。一袭白衣印着月光在沈璃漆黑的瞳孔里留下了清晰分明的轮廓。他慢慢走向前。停在一颗巨大的枯木面前。

沈璃这才看见,山顶上这棵大树与别的树不同。它虽已枯败,但有的枝丫尖端还是有树叶在随夜风而舞,簌簌欲落。

行止探手放在树干上,枯木仿似发出了哭泣的声音,树干颤动,连着大地也与它一起悲鸣。行止垂下眉眼,半是叹息,半是安抚:“辛苦你了。”白光自他手掌处荡漾开来,灌入枯木,跟着它的根系进入大地。沈璃几乎能看见那些光华在自己脚下蹿过的痕迹。

土地微颤,仿佛是唤醒了山的神识,雾气荡尽。沈璃站在崖边往山下一望,这才发现,他们下午走过的路被光芒照亮,像是一个字符,印在山体上。

月光,枯木还有这不明字符连成一线,贯通天地,散尽雾霭瘴气。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计算好了的啊,下午出发,在山上画出封印字符,借着月华之力,清除山上瘴气,唤醒封印之物。如此周全的安排。他却没有透露半分。

这人……

“碧苍王。”行止忽然在树下对她招了招手。沈璃心中带了丝戒备走上前去,却见他踮起脚尖,从树上摘下了一片刚长出来的新叶递给沈璃,笑道:“魔界长出来的叶子。”

沈璃愣愣的接过,触摸到这微微冰凉的叶面,心头不知是何感触,魔界的叶子,这新绿的颜色多么带有生气。真想让以后魔界的小孩能看到这样的叶子。她目光一柔,唇角弧度微微勾起。太过于专注抚摸叶子的沈璃没有看见,身旁男子的眼神也随之轻柔了下来,望着她,无声的弯了唇角。

“要去树上坐一会儿么?”

沈璃一呆:“可以吗?”她有些小心指了指树干,不大敢触碰它,“不会碎掉么?”

行止被她逗笑:“碎了我赔就是。”

他将沈璃腰一揽,两人坐上粗壮的树干。月华照进树叶还没长得密室的树冠中,沈璃瞪大眼看着枝丫和新叶慢慢长了出来,不由感慨:“真美妙。”她道,“它们像在唱歌。”

闻言,行止顺手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一声悠扬的调子自他嘴里吹出。沈璃惊喜的回头,望着行止,见他吹得那么轻松,便也将手里的叶子放在嘴边,学他吹起来。可她一用力,口中气息将叶子猛的吹出,那片新叶如利箭一般脱手而出,径直射进土地里。

“呵!”树上音乐一停,沈璃愣然,转头看他,然后眼睛眯了起来:“神君,你是在嘲笑我是么?”

“不,我是觉得。”行止望着夜空笑道,“今夜月色太好。”

山里清新的风吹到军营中,破开瘴气让众将士仰头看见了天上的明月,军营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有人扶着伤兵出了营帐,这一轮明月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画面。

白石垒起来的练兵台上,墨方静静坐着,一双眼盯着那方印了字符的山,神色沉静。

“给。”一壶酒蓦地扔进他怀里,尚北翻身跃上练兵台,在墨方旁边坐下,“伤者不宜饮酒,所以给你兑了点水,哈哈。”

墨方拿着水壶晃了晃:“我不喝酒。误事。”

“喝不喝都拿着吧。”尚北仰头灌了一口酒,转头看了墨方一眼,“你可是还觉得行止神君欺负了小王爷?”墨方不答话,尚北笑道,“那神君脾气着实奇怪,不过,你看看,感受一下那方清净的气息。今日去的若不是王爷,即便换做你我,也只怕早被那样的清净之气净化得腿都软了吧。”

墨方点头,他岂会想不通这个道理即便当时想不明白,现在看了这轮月色,感觉到了这徐徐清风,心里也明白了行止神君的考量。但墨方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

“唔,不过说来,这月亮都出来这么久了,正事也该忙完了吧。神君和小王爷怎么还不回来?”

墨方握紧酒壶,沉默的拔开塞子,喝了一口闷酒,有了第一口紧接着便有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脸颊升腾起红晕,尚北觉得差不多了,他嘿嘿一笑,眼珠转了又转,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说话要委婉,但一开口却是一句直愣愣的:“你到底喜欢小王爷什么地方啊?”言罢,他便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而此时微醺的墨方却只愣愣的望着明月,似自言自语的呢喃着:“什么地方?没什么地方不喜欢。”

尚北闻言一怔,挠了挠头:“这可真是糟糕。”

适时天空中一道白光划过。落在主营那方,墨方忙起身走去,绕过营帐,但见行止将一片树叶从沈璃头上拿下,沈璃不客气的从他手里将叶子抢过,道:“改日我定吹出声音给你听听。”

行止一笑:“静候佳音。”他转身离去。沈璃也不留恋,转身欲要进帐,但转身的一瞬眼角余光瞥见了这方的墨方,沈璃脚步一顿,扬声唤道:“墨方。”

墨方眉目一垂,走过去,沈璃却静了一会儿,道:“我此次出来魔君并不知晓,不如你先回王都,将此间事端禀报魔君,顺便也早点回去养伤。”

是……支他走的意思么。墨方单膝跪下,颌首领命:“是。”

沈璃张了张嘴,本来嗅到他身带酒气,想嘱咐他,受伤不宜饮酒,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她还是什么都不要对他说比较好吧。她一转头,回了营帐。只留墨方在那处跪着,许久也没有起来。

翌日,沈璃在军营阵地外目送墨方一行人离开,她心中有些叹息,这千百年来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喜欢自己,还有胆量来表白的,只是碰见的时机不对啊。她若是喜欢一个人,定要将所有都给那个人才是。以后会变成怎样沈璃不知道,但她现在心里还装着行云,尽管行云已经不在了,她也没法去喜欢别人,因为那样,既对不住自己先前那番心意,又对不住别人现在这番情谊。

而且……沈璃额头一痛,无奈叹息。不是还有个拂容君么。

沈璃仰望干净许多的天空,心头不由轻快了一些,今天再带着行止神君去一个封印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就会变得更好,将士们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吧。她唇角一勾,倚着篱笆抱起了手,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期待去做一件事了。

可直等到日上三竿,行止才踏着慵懒的步子缓缓而来。沈璃按捺住脾气,道:“神君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行止并不接她的招,反而轻声问道:“叶子吹响了么?”

沈璃脸色一僵,想到昨晚被自己吹得炸开了的绿叶,她清咳一声,道:“先办正事。昨日说了两个封印的地方,山顶我们已经去过了,今日便去湖底吧。这周围只有西面才有湖,昨日山顶的净化已让视野清晰了许多咱们驾云过去便是。”

“嗯。”

今日这一路倒是来得顺畅,只是到了湖边,沈璃不由皱了眉头。这一湖水常年吸纳瘴气,已变得浑浊不堪,这与其叫湖水不如叫泥潭。行止像没看见这水肮脏的模样,转头道:“我们下去吧。”

沈璃一愣,愕然的抬眼望他:“下去?”她立即摇头,“不了,士兵平日里巡查也没下去过。没有下面的地图,我也找不到路帮不了你,神君自行下去就是,我在岸上等着。”

行止笑问沈璃:“王爷可会凫水?”

沈璃是天生与水犯冲,与水相关的法术她一概不会,凫水自然也是不会的,行云院里那么小个池塘都能将她淹死,更别提这一湖什么都看不见的泥水了。沈璃不大习惯将弱点暴露在人前,但此时也只好扶额承认:“不会。”

“避水术呢?”

“不会。”。

行止点头,沈璃乖乖的往后退了一步,却听行止道:“如此,我牵着你便是。”

“咦?”沈璃怔然,“等等……”哪还等她拒绝,行止不过手指一掐,沈璃眼前便一片黑暗,但她却能听见耳边“咕噜噜”冒水泡的声音。知道自己现在在水里,沈璃心头一紧,掌心里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此时什么也没有的沈璃只好紧紧握住行止的手,她憋着气,浑身僵硬。

“不用这么紧张。”行止的声音从前面淡淡的传来,“和在地面上一样呼吸就好。我的避水术还是不至于被你吹破的。”

沈璃闻言,尝试着往里吸了一口气,察觉当真没有水灌进嘴里,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的呼吸起来。然而消除紧张之后,沈璃心头升腾起的却是遏制不住的怒火:“你真是蛮不讲理!”

“松手的话避水术就没用了。”

闻言,即便心头还有邪火,沈璃也乖乖将行止的手紧紧握住,嘴里还不满喝道:“这下面一片漆黑,你拖我下水有何用!让我上去!”

“因为一个人走会害怕。”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从前面丢过来,噎得沈璃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嘴。她哽了好半天才在腹诽道,您老人家一个人在天外天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这天上天下什么风波你没见过!一潭水还会害怕吗!你逗我玩呢吧!

但想起昨日山上那道字符,沈璃心道这人必定是心里早有计划,拖她下水必有原因。她就此揣了个心眼儿,接下来的一路走得无比戒备。但直至行止停住脚步,轻声说:“到了。”这一路来什么也没发生。

沈璃心里正奇怪,忽见前方亮光一闪,她定睛一看,一个形状奇怪的石像正闪着透蓝的光,而行止的手掌放在石像的顶端。他轻轻闭着眼口中念叨着沈璃听不懂的咒语,四周水皆在颤动震荡。忽然间,那石像上掉落了一片尘埃,露出里面透明的晶状体,晶莹的光闪的沈璃眼睛微微刺痛。紧接着,掉落的尘埃越发多了起来,整个石像彻底蜕变成了一个凝固的冰柱!

随着行止力量的注入,沈璃觉得周遭的水温慢慢变得寒冷起来,而冰柱之中仿似有水流在搅动,忽然之间,水流蓦地冲破冰柱顶端,径直往上冲向湖面。清澈透亮的水从柱子里面不断涌出。让漆黑粘稠的湖水逐渐变得干净透亮起来。

沈璃仰头望着头顶逐渐透过水波照进湖底的阳光,心里难得一片恬静澄澈。这不断涌出的新泉像是浇在了她的心上,洗涤了所有猜忌和戒备。

“以后湖里会有鱼吧。”

“自然。”

她回头看行止:“不是还有两个封印么?是什么?赶快找到它们吧。”

“另外两个的话更不用着急了。”行止轻轻拍了拍冰柱,像是安抚,他牵着沈璃转身往回走,“一个就在军营之中练武台下的土地里,一会儿回去你让将士们避让一下,便可加持封印。另外一个便是牵引着墟天渊的精钢锁链了。那链条就在墟天渊跟前。”

原来,他都知道这些东西在哪个地方……沈璃一琢磨,呢喃道:“山顶的是木,湖底的是水,营地中是土,墟天渊前是金。五行有其四。”她皱眉,“还有火呢?五行不齐,那么大的二重封印可施展不了。”

行止一笑:“待处理好另外两个,我自会寻有‘火’的地方而去。王爷无需忧心,行止既然来了,便会还这边界一个清净。”行止转身欲走,不料衣服后摆却被冰柱勾住,他下意识的松了沈璃的手去拉扯衣服,待回过头来,看见沈璃正挑眉望着自己的手心,继而眼神一转,神色微妙的打量他。

行止一愣,摇头笑道:“暴露了。”他本以为沈璃又得对他一顿呵斥,哪想一抬头,却对上沈璃愣然的目光。行止微微收敛了唇边的弧度,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回去吧。”

依行止所言,剩下的两个封印一个封印在营地的练兵台下,是镇地兽的石像,她让营中将士皆避退至营外三里地,自己也欲离开时,行止却招手让她留下:“加持这个封印有些费时,而且中断不得,你在旁边给我护法,别让人来打扰我。”

将士们都退到三里地外了,还有谁敢来打扰你……沈璃张了张嘴,这话却噎进了肚子里。她沉默的在一旁站着,静静看着行止将手放在镇地兽的脑袋上,与之前两个封印一样,光华顿起,脚下土地颤动,而这次沈璃却没有注意周遭的变化,只盯着行止的侧脸打量,漆黑的眼里不知沉淀了什么情绪。

干燥如黄沙的土地渐渐湿润,有小草自各个营帐的角落慢慢长出,渐渐的四周空气逐渐变得洁净,然而于之前两次不同的是,沈璃并未感觉心中轻快多少,反而有种快被这清净之气抽空力气的感觉。

只是这感觉只出现了一瞬,沈璃也并未在意。待行止施术完毕,她淡淡收回目光,转身往前走:“去墟天渊吧,待此间事宜完毕,我也该回朝领罪了。”

行止望着她淡然离去的背影,目光微凝。

沈璃并未真正去过墟天渊跟前,上次斩杀蝎尾狐的地方离墟天渊也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当沈璃仰头看见延伸至天际的巨大黑色缝隙时,不由得愣了神。浓郁的黑色瘴气自缝隙中不断涌出,然而三方封印已被重新唤醒,压制了瘴气流溢的速度,使其在涌出来之后极快的消失。但即便如此,这里的瘴气仍旧让靠近的人心中沉闷,可想而知,在封印唤醒之前,这里的情况有多恶劣。

墟天渊与依照自然力量铸就而成的雪祭殿不同,墟天渊乃是从这个世界撕裂出来的另一个空间,是由她身旁这人,以一己之力撕出来的巨大囚笼,里面囚禁的是比蝎尾狐要强大数倍乃至数百倍的妖兽怪物。

沈璃目光微沉,稍稍一转,见身旁的人一步踏上前来。瘴气刮出的风扰乱他的衣袍与发丝,但却乱不了他眉宇间的坚定与淡然。

真的是……一模一样。

沈璃倏尔失神,但见行止仰望天际的脸上,眉头微微一蹙。沈璃敏感的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此处比我预想中要糟糕一点。”行止上前两步,右手往前一探,五指慢慢收紧,“不过也无妨。”他话音一落,只听“唰”的一声,一道光亮自土地中蹿出,猛的钻进行止的掌心。

沈璃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布满锈迹的铁链,那链条一端被行止握住,另一端却还连在土地之中,行止口中念动咒文,手腕轻轻一动,铁链上锈迹尽褪,链条紧绷,沈璃听见了轰隆隆的声音自地底深处传来,巨大的黑色缝隙两边有也链条转动,瘴气流出受阻,没了瘴气阻碍视线,沈璃这才看见那缝隙其实不过两尺来宽,且在铁链的拉动之下慢慢变窄。

忽然之间,墟天渊之中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嘶吼。沈璃心头一紧,手一探,红缨长枪霎时出现在手心,她一心戒备,却听行止不慌不忙的道:“别急,它们出不来。”

话音未落,里面又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嘶叫,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震动墟天渊的缝隙,令大地震颤不断。沈璃几乎感觉到了其中泄露出来的汹涌杀气,夹带着被千年囚禁仇恨,欲要冲出来将行止杀而后快。

沈璃眉头紧皱,握紧红缨枪的手用力到泛白,忽然,行止手中铁链一抖,妖兽嘶吼的声音中仿似夹带了一个人声,先是极小,模模糊糊让人听不清楚,待行止口中吟诵咒文,铁链周身闪耀起了极为刺目的白光,墟天渊中传来的颤动也越发激烈。沈璃的心跳不由自主的跟随着那颤动加快,而那道人声像是破开封印冲了出来,在耳边嘶叫着:

“吾必弑神!吾必弑神!”

其声凄厉乱人心弦,仿似一道魔音,钻进沈璃的耳朵里,不停的在她脑海里回响,使她头痛欲裂,即便沈璃再是逞强,此时也不由一手扶住额头。她闭上眼,待再一睁开是,瞳孔中翻出一片腥红,心底仿似被人撩起了汹涌的杀气,欲寻一处战场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渴望鲜血来冲刷心头的骚动……

行止的白衣翻飞,他一眼也没往身后看,只面不改色的吟诵了完最后一句咒语,将铁链一松,携着炽白光芒的铁链被拉扯着缩进土地里。紧接着缝隙两旁的铁链上光芒暴涨,里面妖兽的嘶吼近乎尖叫,却在这最吵闹之时戛然而止!

一道清明之气与此同时也倏地闯进沈璃体内,其力蛮横,不似先前那几道封印一般使人如沐春风,而是径直在沈璃胸口一沉,撞碎方才莫名涌起的嗜杀之意。逼得沈璃生生吐出一口黑血,血落入地,竟入沸水一般升腾了一股白气,消失不见。

清风一过,万籁俱静。

巨大的缝隙也阖上了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天空澄澈,若是不留意,根本发现不了这便是封印数千妖兽的墟天渊。

沈璃愣然:“这是……”

行止从衣袖掏出一张白巾递给沈璃:“污秽之气。”

沈璃怔愣的接过白巾,握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在唇边,擦干了自己嘴角的血渍。她抬眼看行止,却见他已行至墟天渊前,探手轻抚缝隙旁的两条铁链:“你先前与蝎尾狐争斗,被其吞入腹中,身染瘴气,因你本是魔族中人,所以极易被瘴气侵蚀。我重塑封印之时也可清除你体内瘴气。”

沈璃恍然:“所以,非要我带路不可吗。”她定定的望着行止,眸光一沉,“只为如此?”

“嗯,只为如此。”

沈璃沉默。行止回过头来望着沈璃,声色轻浅道:“属火的封印在墟天渊中,王爷身中瘴毒已除,不用再跟着我进去。自可回营地整顿军队,待此间事毕,我自会回天界。至此,不用再劳烦王爷了。”

风在两人之间横过,吹掉了沈璃手中的白巾。她直勾勾的盯着行止,抱拳,声色淡漠而疏离:“多谢神君此次相助魔界。”言罢,发丝在空中甩出了漂亮的弧度,她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因为没回头,所以她不知道行止目送她走了多远。

是夜,明月朗朗,沈璃在营帐中收拾了一番正准备躺下,忽见帘外有人在来回踱步,她扬声唤道:“进来。”外面人影一僵,终是掀帘进帐,尚北看见沈璃,心里想着要委婉,但话语还是冲口而出:“小王爷,你就这样把行止神君放走啦!”

沈璃淡淡看了他一眼:“神君要走,又岂是我能拦得住的。”

“哎呀!”尚北悔得跺脚,“早知如此,我早该和神君说说的!”

“怎么?”沈璃一声冷嘲,“不过几天时间,你竟是看上行止神君了不成?”话一出口,沈璃被自己骇得一怔,尚北也跟着一怔,而后挠头道,“小王爷说话到越发令人惊异了。尚北岂敢有那份心思啊。不过是觉得如今王都也倍受瘴气困扰,若能请得神君去王都走一遭,即便是不施法除瘴气,也能让王都干净些时日啊。”他摇头叹气,“我本还想带媳妇瞅瞅月亮的。”

沈璃默然。

待尚北走后,沈璃忽然睡意全无。她独自走出营帐,在军营里逛了几圈,明天,自王都来的将士要班师回朝,众人皆舍不得这清风明月,大都在营帐外坐着,或闲聊,或饮酒,畅想魔界若处处有此景该多好。沈璃只静静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里琢磨着行止应该已经离开魔界了吧。走出军营,她仰头望着明月,不知是怎么想的,心中一个冲动竟驾起了直奔墟天渊而去。

此处气息已干净了许多。若不是两排链条在黑夜中发着微弱的光亮,沈璃几乎都要看不见那条细窄缝隙。

行止已经走了吧。伸手触碰上那两条铁链,沈璃觉得她约莫是有了什么毛病。明知无人,却还巴巴的跑了过来。她自嘲一笑,刚欲抽手离去,缝隙里飘出来的风却晃动了她的发丝。

沈璃一怔,鼻尖嗅到了奇怪的气息。她眉头一皱,抬头望向缝隙中的黑暗处,又是一阵风自里面吹来。

这气息……很熟悉。

沈璃正凝神回忆,忽然之间,一只眼睛蓦地出现在缝隙之中,沈璃一惊,身子欲往后退,但脚踝却像被抓住了一样,任她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那只眼睛里流露出极为浓烈的情绪,似高兴似疯狂。

沈璃的战斗经验是极为丰富的,除却初始那一瞬的惊讶,她立即稳住心神,掌心光华一过,银枪映着月光在她手里一转,毫不犹豫的往缝隙中的眼睛扎去。可出人意料的是,沈璃这一枪扎去却并未落到实处,反而像扎进了沼泽地里,待她要将枪尖拔出,却觉得里面有股大力紧紧拽住了银枪。

沈璃咬牙,正欲动用法力,可脚下拖拽的力度忽然加大,没容沈璃呼唤一声,便将她整个人拖了进去。

微风拂过,墟天渊的缝隙外,什么也没留下。

第四章

黑暗中有细碎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嘈杂作响,无论沈璃是捂住耳朵还是闭了五感,那道声音便像是无孔不入的怪兽,在她脑海中,慢慢撕咬她的理智。

“闭嘴。”沈璃终是忍不住呵斥道,“闭嘴!”

“杀……”仅这一个字,时而高扬尖细,时而低沉阴狠,在她眼前慢慢化作腥红的血液,舞出她在战场上厮杀敌人的模样。胸腔中炙热的火焰燃起,沈璃眼底一热,红光乍现,忽然间一股凉意却自她心脉中涌出,淌遍四肢百骸。像那只阳光中的温暖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咯咯哒,你怎么就那么暴躁呢。”

暴躁?她在那处小院已收敛了太多脾气……

“沈璃。”

一声呼唤让沈璃猛的惊醒。她一睁眼,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之中,行止那身白衣便显得越发醒目。她望着他愣了一瞬,接着立马回神,将四周一打量,蹙紧眉头:“这可是在墟天渊中?”

行止一笑:“王爷聪明。”

“你……神君为何还在此处?封印……”

“封印倒是重塑完了,不过是被几只妖兽的法术束住了脚步。”行止直言不讳道,“这几日重塑封印花费了不少力气,不注意间让他们钻了空子。墟天渊中瘴气弥漫多年,我一时摆脱不了他们的法术,索性便在这里逛逛。”

被妖兽困在了这么个瘴气弥漫不见天日的地方,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了个散步的地方么……沈璃本还想问他可有受伤,但听完此言,顿觉自己任何忧心都是多余的。

行止浅笑着望向沈璃,“王爷也起了兴致想在墟天渊中走走?”

沈璃扶额:“不,我没那兴致。不过是……”她话音一顿,“不过是和将士们正好巡逻到此地,我稍微走近了些,被这里的一股怪力给拖了进来。”

“唔。”行止以手托腮,琢磨了片刻,“竟然还能将你拖进来么。这群妖兽倒是越发有趣了。”

这叫哪门子的有趣啊!

沈璃适时沉默了一瞬,上下打量了行止一眼:“神君如今可有法子从中脱身?不瞒神君,明日我便要随尚北将军回朝,若是早上他找不到我,必定会以为我又是……”她心头一叹,“以为我是逃婚走了。彼时又少不了一阵慌乱。”

“现在出不去。”行止扭头,缓步往前走,一片漆黑的世界之中,别说东西南北,便是连天地也分不清楚,但行止脚步却踏得沉稳,仿似他走过的地方便是坚实土地,无意识中便给了沈璃一个方向,沈璃果然顺着他的脚步往前走,略有些焦急道:“神君,我当真没与你玩笑。这墟天渊中又不知时日多少,或许待咱们出去,尚北将军已经等不及班师回朝了,回头他与魔君禀报我逃婚,我又得挨一顿好罚。”

真做了这事被罚沈璃也就认了,但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惩罚,确实太让人委屈了一点。

行止转头正色的看沈璃:“我像是在说谎么?”

沈璃亦是正色道:“神君说谎时从来不像说谎。”

行止脸色更为严肃:“这次当真出不去。”

“逗弄人很好玩么?”

“好玩。”看见沈璃额上青筋一跳,行止终于忍不住轻轻一笑,转而问道,“你为何总是觉得我在骗你呢?”

“你难道不是总是在骗我吗!”沈璃厉声指控道,“找不到路要人领,避水术放手会失效,还有什么护法,件件事都是在骗人不对吗!”

行止一眨眼:“你如此一说,倒好像是那么回事。”他浅笑,“不过这件件事不都是为了清除你体内瘴毒么?小王爷怎生还不知感恩啊。”

沈璃深吸一口气,遏制住心头邪火,平静道:“多谢行止神君相救之恩,所以,咱们出去吧。”

行止一声叹息,终是拗不过沈璃,伸出手将宽大的衣袖挽上,沈璃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行止的手臂上竟不知被什么东西咬出了一排血肉模糊的印记。黑色的瘴气自伤口中蹿出,显得极为可怖。沈璃微微抽了一口气,抬头望向行止,他将衣袖放下,无奈摇头道:“你看,本不想拿出来吓你的。”

“这是……”

“在处理火之封印时,不慎被妖物所伤。它们想扰我清净之力,以图让封印力量变弱。”行云道:“但它们不知,如今封印既成,我即便是死在这里,封印也不会消失。除非再过千年。”

沈璃微怔,听他解释道:“墟天渊是一重封印,然而如此大的一个封印,即便是神力也不足以支撑多久,所以我便随自然之力,取五行元素,成二重封印。二重封印之中,我又取火之封印置放于墟天渊中,使两重封印相互融合,一则,令欲破封印者无论是从外还是从内,都无法瞬间破除封印,为守护封印的人赢取反应时间,二则,令一重封印依靠山水土地汲取自然之力更为稳固长久。然而自然之力却并非取之不竭之物,千年岁月已耗尽此处灵气。故而我前来加持此处灵气,得以让封印之力更强。”

“在重塑封印之后,这里便是由天地灵气为依托,行自然之道,锁尽瘴气。”行云晃了晃手臂,“所以,在伤口愈合之前,我出不去。至于你……”行止道,“本已将你体内瘴毒除去,但这墟天渊中处处皆是瘴气,魔族的身体本就没有净化能力。很容易便会附上瘴气,虽对你无甚影响,但封印也是不会让你出去的。若是我无伤,尚可助你驱除瘴气,带你出去。至于现在嘛……”

反正就是要等到他手好才能离开么……沈璃眉头一皱:“这伤,几时能好。”

行止轻描淡写的说着:“很快,逛两圈就好了。”言罢,他似想到了什么笑眯眯的盯着沈璃,“别怕,若是迟了,回头我便与你一同去王都,向魔君解释清楚就是。定不叫他冤枉罚你。”

他手一抬,像是要去拍沈璃的脑袋,然而方向一转,却只是拍在沈璃肩头,安抚似的笑了笑。

沈璃怔怔的看着他抽手离去,想要憋住,但终究还是没憋住心里的话,对着他的背影冲口问道:“神会不会……在哪一天睡觉的时候,让神识化作了人,在下界过活一辈子。”

行止脚步未停,悠闲的在前面走着:“或许会吧。”察觉沈璃没有跟上来,行止转头看她,“怎么?”

沈璃直勾勾的盯着他,倏地一笑,三分讽刺,七分自嘲:“没事,只是神君……偶尔会令我想起故人。”

“是么。”行止继续悠闲的往前走,“与我相似之人,可当真稀少呢。”

“可不是么。”

黑暗之中寂静了许久,前方白色身影向前走着,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脚步一样:“碧苍王。”他忽然道,“于人于物,太过执着,总不是什么好事。”

沈璃眼眸一垂:“沈璃,谢神君指点。”

沈璃落后一步走在行止的后方,却失策的发现,于这一片漆黑之中,根本没有景色可以让自己的注意力从行止身上挪开,无论是衣袂摆动的弧度亦或是发丝随着脚步荡漾的方式都成了唯一可以注目的地方。

“但闻王爷先前曾逃婚而走。”行止忽然开口问道,“可否告知,为何不愿接受这门亲事么?”

提及这个话题,沈璃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一声冷哼道:“都快被墙外人摘秃了的红杏树,敢问神君想要么?且身为天帝三十三孙,一个男子活了也有千百年了,一没立过战功,二没参与政事,尽学了些糟蹋姑娘的本事!若此人是沈璃的子孙,必剁了他,为魔界除此一害!”

听她说得这么义正言辞,行止不由掩唇一笑:“拂容君还是没有那么不堪,他并非只会糟蹋姑娘……”未等行止说完,沈璃便燃起了更大的怒火:“不管他是什么家伙,我与他素不相识,何谈嫁娶!若不是神君乱点鸳鸯谱,本王岂会落到那步田地!本王还没问你,为何给我指了门这样的亲事!”

“因为……”行止仰头不知望向何方,“感觉挺相配啊。”

“啊……哈……哈嚏!”天宫中,正在洒了花瓣的浴池中泡澡的拂容君莫名打了个喷嚏,旁边随侍的仆从立即递上面巾道:“仙君可是觉得水冷了?”

拂容君摆了摆手道:“去给我拿点吃的。”身旁的仆从应了,刚走到门口,木门便被大力撞开,另一个仆从惊慌的从外面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仙君!仙君!”

拂容君连忙呵斥:“站住!一身的土!不准脏了本君的沐浴圣地!”

仆从只好站在屏风外躬身道:“仙君,方才有魔界的人上来报啦,说从墟天渊中跑出来的妖兽已经被那碧苍王给斩啦!仙君您可不知,小的听说,那碧苍王腥红着眼,一枪便扎死了那天宫那般巨大的妖兽啊!然后还生生吞吃了妖兽的肉!吃得一身的血啊!”

拂容君骇得一张脸青白,忙扯了池边的衣服将周身一裹,光着脚丫便跑到屏风外,拽了仆从的衣襟,颤声道:“当真?”

“千真万确!”

“准……准备!还不给本君准备!本君要去面见天帝!”

据说当日拂容君在天帝寝殿前嚎了大半天的“孙儿不想死!”最后,却被天帝的侍从生生从天宫拖了回去。

是夜,拂容君猛的自床上挣扎而起:“不成!”他道,“我得去魔界亲眼看看,再不济……再不济也不能洞房花烛那天惨死新房!”

黑暗之中不知时间如何流逝,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不知行止说的“两圈”到底要走多少,沈璃不由心头有些焦躁。她几次欲开口询问行止,但见他脚步一直悠闲,若再三询问,岂不显得碧苍王太过沉不住气……

沈璃不由又叹了一声,她觉得,好似在行止面前,她越发的进退失据,来硬的他不接招,软的……她不会……

忽然,一道疾风自耳边擦过,四周杀气登时浓烈至极。沈璃面容一肃:“有妖兽。”

行止却是淡淡一笑:“终于等到一个沉不住气来找死的。”

沈璃闻言一怔,还未回味过来这话背后的意味,忽听一声嘶叫震颤耳膜,她下意识的拿了银枪要往前冲,行止一拂袖,拦住她,玩似的转头问她:“想看看墟天渊长什么样子么?”

沈璃愣神,墟天渊……不就是长了一副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么……她心里还未想完,见行止手心一道白光闪过,极亮的球自他掌心飞出,直直的往前方撞去,只听一声撞击的巨响,白光炸开,刺破黑暗,让沈璃看见了被一击撞碎的妖兽,也让她看见了自己的四周,无数阴狠的眼睛!

那些奇形怪状的妖兽,蜷伏在四面八方,冷冷的盯着他们,有的微微裂开嘴,露出被光芒照亮的森冷尖齿,有的吐着长长的舌头,缩在别的妖兽身后,目光阴森狠戾。它们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是动物捕猎之前的死亡寂静,叩得人心弦紧绷。

即便是沈璃,见此场景也不由骇得寒毛微竖,她强自冷静下来,待白光隐去,四周又恢复黑暗,她问道:“一路走来,你知道都这些妖兽一直在盯着我们么?”

“自然知晓。”

他的语气还是那般淡然。沈璃心下沉默。杀一只蝎尾狐费了她那般大的力气,而这人谈笑间便夺了一只妖兽的生命,且能在这种地方悠闲自如的散步,撇开神明力量不谈,这家伙还真是……奇葩。

“碧苍王。”行止走了两步忽然转头看她,“这里的气息让你感觉阴森胆寒么?”

“不然呢……”

“所以。”行止面容一肃,“待此次出去之后,休要再一人靠近这墟天渊。”

沈璃一怔,行止忽然将她手握住,一股清明之气从掌心蹿入身体之中,沈璃能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留走,而行止受伤的那只胳膊也散出来了黑气。不消片刻,行止令道:“闭气。”

没有半分犹豫,沈璃闭紧呼吸,周遭的妖兽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嘶叫着一起向他们扑来,沈璃只觉脑袋微微一晕,那些刺耳的嘶吼尽数被甩在身后。待回过神来,她觉得眼前一亮,凉凉的月光洒在地上,她仰头一看,行止的侧脸逆着月光,让轮廓越发分明,他呼吸有些急促,额上挂着两滴冷汗。

沈璃愣愣的问他:“不是说……逛两圈么?”

“呵。”行止抬头揉了揉额头,“你这次倒聪明,知道两圈没走完。”

“你又骗我?”

“不,带着瘴气出不来是真的。只是,方才那种情况若再不出来,恐怕便再难出来了。所以我便动了点手脚,施了个法。”他气息不稳,“只是此法有些伤神。容我歇歇……”

他松开沈璃的手,扶着额头自顾自的往前走了两步。沈璃怔然的看着他,被他握过的手腕上经风一吹,有些凉意,竟是方才他掌心的汗浸湿了她的手腕。

沈璃这才恍然了悟,这几天又是重塑封印,又是被妖兽所伤,即便是神,也有点吃不消吧。而且他手臂上的瘴气定是不简单,所以先前他才没有自己驱除,察觉到那些妖兽要群起攻之的意图,所以他迫不得已才施法褪去瘴气,强行从墟天渊中逃出。

沈璃另一只手覆盖住被他握过的地方,原来,这么厉害的神也是会因受伤而难受的么。原来……行止神君也爱逞强啊。

待沈璃与行止走回军营,军营中营帐的数量已少了许多,留守的将领举着火把前来,见到他二人,他怔然道:“神君,王爷……你们这是……”

“出了点事。”沈璃一笔带过,“尚北将军人呢?”

听沈璃一提,守将忙道:“王爷你可消失了五天啦!尚北将军以为你又、又跑了。他在这里着人寻了些时日,没有寻到,所以他就赶回去向魔君请罪了。”

沈璃叹息,果然……

行止道:“他们何时走的?”

“昨日刚走。”

行止略一沉吟:“大部队行程慢,回去的路上他们还带着伤兵更走不快。我们兴许还能比他们早些到王都。”

沈璃决定道:“现在便回。”话音一落,她看了行止一眼,接到沈璃的目光,行止只笑了笑:“王爷不必忧心。行止还没有那般不济。”沈璃一默,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径直驾云而去。行止也登云而上,跟在后面。

地面上的守将目送两人飞远,问一旁的小兵:“嘶……三子,是我多心的感觉到了什么吗?”

小兵道:“副将,我也多心了……”

行云与沈璃自然比大部队要走得快许多,是以他们回到都城之时,凯旋的将士还未归。但街头巷尾却难得的挂起了讨喜的彩旗,沈璃在云头上看见民间的旗子,欣慰道:“每次出征,最爱带着胜利而归的时刻,看着他们挂出的彩旗和大家脸上欢呼的笑脸,我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那么有意义。”

行云微怔,望着她掀起微笑的侧脸,也不由弯了眉眼:“嗯,王爷有抱负。”

看见自己的府邸,沈璃道:“我一身太脏,直接去面见魔君太没礼数,我先回府沐浴一番,神君可要先行进宫?”

“我……”他话刚开了个头,忽听下面一声女子的凄厉嚎哭:“王爷!王爷!你回来呀!”

沈璃眉头一皱,往下一看,只见肉丫拎着水桶,哭着从客房里跑了出来,趴在地上便开始痛哭。沈璃忙落下云头,走到肉丫面前:“何事惊慌?”肉丫一抬头,看见沈璃,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呆呆的盯着她,好似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一样,沈璃皱眉,“怎么了?”

肉丫扔了桶双手将沈璃的腰紧紧一抱,哭道:“呜呜!王爷!有妖兽!老是欺负肉丫!”

但听妖兽二字,沈璃直觉的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问话,忽听“嘭”的一声,客房的门被大力推开,一个浑身冒着热气,只围了张棉布条在裤裆处的男子怒气冲冲的跑了出来:“死丫头!烫死本君了!看本君不剥了你的皮!”

话音一落,一阵凉风吹过,散去男子眼前的雾气,他望着院子里多出来的一男一女,一时有些怔神。沈璃也望着他被烫得红通通的身子微微眯起了眼:“你是何人?”

男子静默,院里只闻肉丫抱着她不停抽泣的声音:“王爷,王爷……”

知道了眼前这女子的身份,男子通红的脸色渐渐开始发青。适时,一件白色外衣倏地将他罩住,行止淡淡笑道:“拂容君,天君可是未曾教导你,要穿好衣裳再出门。”望着行止脸上的笑,拂容不由得背后猛的一寒,他忙退回屋里,甩手关上门。

院中再次静了下来。沈璃僵硬的扭头望向行止:“他?拂容君?天孙?”

看见行止垂了眼眸,轻轻点头,沈璃嘴角一动,默然之后,她拎起肉丫的衣襟,满面森冷:“这种东西为什么会住进王府?”

肉丫泪流满面:“肉丫也不想的啊!可……可这是魔君的命令!肉丫也没有办法啊呜呜!”

放开肉丫,沈璃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听她声泪俱下的说道:“王爷说什么闭关,明明就是自己跑了。后来宫里来人,把变成王爷模样的嘘嘘从床上抓起来,抖了两下嘘嘘就变成鸟了,他们把嘘嘘带走,说再也不还回来了。呜呜,肉丫好伤心。后来,又听说拂容君要魔界,魔君安排他这段时间住在王府里,让肉丫伺候他。可他好难伺候!吃饭老是挑剔,气得厨子不肯干了。又爱随手扔东西,张嫂也不干了。都让肉丫来,连洗个澡,也要一会儿冷了一会儿热了的叫唤,呜呜,这么麻烦的人,王爷你打死他好不好呀!”

“放肆!”门再次拉开,拂容君怒道,“什么奴才竟敢这么说话!”

沈璃把肉丫一揽,往身后一护,冷眼盯着拂容君:“我的丫头便敢如此说话,拂容君不满,沈璃听着。”

拂容君想到她生吃妖兽的传闻,不由咽了口唾沫,挪开了眼神:“我就是……说一说。”

“拂容君下界沈璃不知,先前冒犯了,但且容沈璃问一句,拂容君在天上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要到我魔界来找不痛快。”她言语冰冷,表达直接,毫不掩饰心里的轻蔑,“难道你不知,前些日子沈璃逃婚失败,现在对你,很是看不惯么?”

仿似有杀气扎进肉里,拂容君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这家伙……他一头冷汗直流,这家伙果然不是能娶回去的女人啊!

若说拂容君先前还对沈璃幸存着一丝一毫的幻想,此时是幻想尽灭。他清了清嗓子,强撑着场面道:“本、本君只是听闻魔界因墟天渊中妖兽逃出,瘴气四溢,所以好心来为魔族之人驱除瘴气。王爷怎能如此……”他一顿,换了个委婉的词道,“不客气!”

沈璃眼睛一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脸娘气,穿着花哨,连头上扎个发髻也用了闪瞎眼的金龙玉簪,当即一声冷笑:“仙君说笑呢。本王这叫不客气吗?本王这是彻头彻尾的鄙弃!”

拂容君除了被他那皇爷爷常常嫌弃以外,数遍九十九重天,哪个仙人敢用这样和他说话,当即他一恼,扬声道:“你什么意思!你了解我吗?你凭什么这么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你是不是以为本仙君没本事!我告诉你!别的本仙君不敢说,若要论净化这一本事,除了行止神君,这天上天下谁比得过我,你信不信我把你……”

“别吵了。”行止忽然插进话来。他淡淡望着拂容君,“仙君此次到魔界,天帝可知晓?”

拂容君看了行止一眼,有些不大自然的挠了挠头,这个神君虽然表情一直淡淡的,偶尔还会露出温和的笑容,但他一与他说话,拂容君便会下意识的皮肉一紧,规规矩矩答道:“自是告诉了天帝的。皇爷爷还让我在这里多呆些时日,帮帮魔族百姓。”

借口,不过是想让他与沈璃联络感情!

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这背后含义,但却也懒得戳破。

沈璃揉了揉额头,心道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只好与拂容君呆在这同一屋檐下了。忽然,身后的行止正经道:“如此正好,今日天色尚早,拂容君方才也沐浴净身过了,一身清明,是个造福百姓的好势头。”他指了指院门,“仙君快些出门吧。”

“咦!”拂容君愣然,沈璃也微感讶异的望向行止,明知造福百姓不过是个托词,神君你这是……沈璃了悟,在欺负拂容君啊。

“方才来时,我见都城东南角瘴气稍显浓郁,拂容君今日不妨去那处看看。”他点明了地方,让拂容君骑虎难下,唯有点了点头,认命道:“好的,神君……”

待拂容君走后,沈璃不由问道:“他可是,得罪过神君?”

“王爷何出此言?”

“没……只是觉得,神君好像在欺负他。”

行止但笑不语,沈璃也不便再问,让肉丫去准备了热水,便回房沐浴去了。

待得小院无人,行止只手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的呢喃道:“我只是……看见他就忍不住来了点火气。”一声叹息,行止低低一笑,“这到底是怎么了。”

沈璃收拾好自己,一身清爽的与行止入了魔宫。适时,尚北将军快马加鞭先急报来的折子正放在魔君的桌子上。看完尚北写的内容,魔君还没来得及将青颜与赤容叫来,便听见门外有侍者通报道:“君上,王爷和行止神君来了。”

魔君闻言一愣,将折子扣上放到一边,默了一会儿才道:“进来。”

房门推开,魔君理了理衣袍起身相迎:“行止神君大驾光临,魔族有失远迎,还望神君恕罪。”

“魔君客气了。”行止一笑,“此次下界,本只为重塑墟天渊封印而来,不欲叨扰魔君,只是碧苍王需要一个证人……”他往后一望,沈璃立马行了个礼,解释道:“魔君,沈璃此次当真没有逃婚!我去边界,只是为了斩杀妖兽。本来是打算与尚北将军一起回归,但……遇到了意外。”

魔君看了沈璃一眼:“人既已回来,此事便不必多言。且先前我已听墨方说过,你此次立了战功,便当你将功补过,违背王命之事,我也不追究了。”

沈璃心头一喜,她虽自幼胆大,但心里还是对魔君有些敬畏,此时知道逃过一劫,垂下脑袋,难得稍稍露出了些小孩一样偷得了糖窃窃自喜的模样。

行止见她如此,不由得目光一柔。

魔君目光静静扫过两人的脸颊,而后开口道:“神君远道而来,不如在魔界多待些日子,以让魔族尽宾主之谊。”

“如此,便叨扰些时日了。”

魔君点头,扬声唤来一个侍者,着他在宫里布置一下行止神君的居所,话刚起了个头,行止便截断道:“魔界之中,我目前只与小王爷最是熟悉,不如让我住在王爷府里,她也正好领我看看魔界的风土人情。”

沈璃一怔:“可以是可以……”

银色面具背后的眼睛在行止身上停了许久,最后道:“如此,便这么定了。眼下我想与璃儿讲点家常话,神君可去偏厅等她。”行止点头,侍者领着他往偏厅走时,他脚步顿了顿,听魔君对沈璃道,“伤呢?”

“没大碍了。”

“拂容君下界,我令他也住在你府上,多了两人,可要再添奴仆?”

“约莫不用,对了,魔君,可否将我那只鹦鹉还我?”

“拿回去吧,吵死人。”

掩上房门前,行止微微侧头一看,沈璃正挠头笑着:“是有点吵。”她浑身放松,毫无防备,眼眸深处含的是对面对的人极其信任与依赖的感情。

这一瞬行止忽然想,能让沈璃这样对待……那也不错。

房门掩上,魔君耳廓微动,听见行止的脚步渐远,他忽然静了一瞬,语调微转:“此次去边界,见到墟天渊了吗?”

沈璃一怔,想到墟天渊中那一片黑暗,和亮光之后周遭那些妖兽,心中的情绪倏地一沉:“见到了。”她没说进去,因为不想让魔君担心。

“里面的瘴气对你有无妨碍?”

沈璃摇头:“行止神君已帮我清除过了。”

魔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望了沈璃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身往里榻走去:“随我来。”

行至书桌旁边,魔君打开桌上的一块暗板,手指在里面轻轻一按,脚下忽然气息一动,沈璃定睛一看,竟是一个法阵在脚下打开。她愣然抬头,魔君手一挥,沈璃只觉四周气息涌动,而在这气流汹涌的风中,沈璃的鼻尖却捕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带着几分熟悉,和几分森冷,就像……

在墟天渊前嗅到的一样!

她心中戒备初起,周围的风暴却是一停,沈璃往四周张望,此处是一个宽大的殿堂,正中间扑就的白玉石砖通向殿堂正中。那里放着一处高台,供奉着一个盒子。

沈璃问道:“此处是?”

“祭殿。”魔君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沈璃却从来不知魔界有这样的祭殿,也不知这里供奉的又是什么东西,而且……通往这祭殿的入口竟是在魔君房里摆的法阵?

魔君探手扶上自己的面具,微微将它松下,然后慢慢放下,他脸色苍白,唇色微微泛青,像是久病未好的模样,一双黑眸在苍白的脸上出奇的有神,而这……却是一张女人的脸。

“璃儿。”她轻声一唤,嗓音也已恢复成女子的声调。

沈璃显然是知道她这模样的,没有半分惊异,只乖乖上前,看了她一眼道:“魔君许久不曾取下面具,我都快忘了你的面容了。”

她瞥了沈璃一眼,没理会她的打趣,将她手一牵,一步一步的走上祭台,然后打开祭台上悬空的小盒子。

“这是你的东西。”魔君说着,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碧海苍珠,你衔着它出生,然而此物力量强大,当时对太小的你来说是个负担,所以你娘央我将此珠取走,而我怕有人起邪心打珠子的注意,便对外称它已化为你体内气息。转而将此珠存放于此,待到日后你需要之时再给你。”

沈璃愣愣的接过珠子,她早知道自己生时衔着一颗珠子,但却一直以为那珠子已被自己吞了消化掉,却没想到竟是被单独拿来,在这种神秘的地方放着。

剔透的珠子带着微微灼热的温度,沈璃轻声问:“我娘……也见过这颗珠子么?”

“自然。”

沈璃的目光忽的迷离起来,她父母皆在千年前对抗妖兽的那场战役中牺牲,她是在战场上生下来的孩子。打有记忆起便不知父母长什么样,只有魔君偶尔兴起,给她只言片语的描述。

沈璃将珠子拿在手中看了又看,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与亲娘有过联系的东西啊。

“吞下去。”

“嗯?”沈璃一愣,“要吃掉么?”

魔君见她一脸不舍,倏尔笑道:“安心,它自会在你身体里寻找一个安生的地方,不会被消化掉的。”

沈璃点了点头:“可是……”她紧紧盯着珠子,“还是舍不得,这温度,像是从娘亲身上带来的……”

魔君垂下眼眸,目光微暗:“是啊,你娘亲的掌心总是温热。”

行止在偏厅中闲逛了一会儿,忽的在帘后发现了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奇怪的生物,他走进一看,那竟是只拔了毛的鹦鹉,或许是拔了有些时日了,它身上的毛微微长了一点出来,但便是这倒长不短的毛,让它看起来更是丑极了。

行止围着它转了两圈,鹦鹉忽然爪子一登,怒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呀!走开!走开!”行止怔愣,默了一瞬,然后捂住了唇,笑得微微弯起了腰。嘘嘘更是愤怒:“有仙气了不起啦!了不起啦神仙!讨厌死了神仙!”

“你便是碧苍王府上的鹦鹉?”行止忍着笑意问,“好霸气的鹦鹉。”

“你在嘲笑我啊神仙!真讨厌的神仙!走开啊神仙!”

行止拍了拍鸟笼,收敛了笑意,一声叹息:“是我害了你。”

嘘嘘脑袋转了两转,倏地大叫道:“是你害了我呀神仙!是你害了我呀神仙!”它吵个不停,行止本不打算管它,但忽听沈璃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他对嘘嘘道:“嘘,别吵了。再吵就露馅了。”

“你害了我呀!你害了我呀!”嘘嘘哪听他的话,一直在笼子里钻来跳去的叫。

耳闻沈璃的脚步声更近,行止对嘘嘘高深莫测的一笑,唇边轻轻吐出两个字:“闭嘴。”

叫声戛然而止,嘘嘘的喙像是被黏上了一样,任由它怎么努力也张不开。只急得在笼子里乱跳。正适时,沈璃一步踏进偏厅,往帘后一找,看见了行止和嘘嘘,道:“老远便听见嘘嘘在叫,走近了它倒还安静了。”

行止笑道:“或许是叫累了吧。”

“神君欲在魔界待多久?”沈璃拎着嘘嘘,在回府的路上问道,“有个大致的时间,沈璃也好安排。”

行止琢磨了半晌:“嗯……如此,我与拂容君一同回天界便是。”

听到这个名字,沈璃便觉一阵头疼,小声嘀咕道:“明天走就好了。”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急匆匆的奔了出来,嘴里还高声叫道:“王爷王爷!那拂容君又整出事了!”

事情未知,沈璃先来了三分火气:“他出他的事,与我何干!不管!”

“不行啊王爷!城东酒馆是赵丞相家的场子,拂容君在那方与人家酒娘拼酒拼醉了,没付钱还轻薄了人家酒娘。他一身仙气,大家都知道他和王爷的关系,刚才有人找上门让王爷过去领人,那人才走呢。”

沈璃一边听一边咬紧了牙,这东西在天界丢他自己的脸便算了,现在跑到魔界来,却拖得她下水,一并把她的脸面也给撕了!

当真该死!

沈璃将手里的笼子往肉丫怀里一扔:“拿好,待我去将那祸害给撕了!”

肉丫吓得脸一白:“王爷这可使不得呀!”白衣广袖拦在肉丫面前,行止侧头对肉丫一笑:“安心,我拉得住你家主子。”

肉丫自幼长在魔界,从没见过哪个男子能笑得这么好看,当时便愣住了神,待见两人走远,这才反应过来,高声喊了几声“王爷”但却没人理她,肉丫这才低低道:“我忘了说,方才墨方将军在府里坐着呢,他已经跟着那人去处理了……”

沈璃没听见肉丫这话,自然,带着火气而去的她也没料到,当场竟会看见墨方。

适时,墨方冷着一张脸将烂醉如泥的拂容君从桌子上拉起来,酒馆的酒娘却是副泼辣性子,并不害怕墨方一身轻甲和他腰间的那把长刀,高声道:“虽说是做陪酒生意的,但好歹也是个女子。不是我矫情,这客官确实做得太过分了!光天化日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拂容君应景一般的抬手高呼了一句:“小娘子再喝一杯,嗯,肤如凝脂……”

沈璃拳头一紧,面色黑青,可她还没出声,另一道呵斥的声音却炸响:“够了!”墨方拎着拂容君的衣襟,黑眸如冰,“你的名声本于我无关,但休连累我王上声誉。

这话撞进沈璃耳中,听得她一怔,握紧的拳头微松,呆愣之后,心头倏地升起一股无力感……明明她已经那般对他。

便在众人皆被墨方这话唬住时,拂容君忽然不要命似的抬起头来,望着墨方一笑,一只胳膊极为轻佻的挽住墨方的脖子:“唔,此处小倌也长得甚是英俊。双眸如星,有神。”一语评价完毕,他一撅嘴“啵”的一声亲在墨方的嘴上。

那声轻响像是波浪,在所有人心头荡过,在寂静之后,掀起惊涛骇浪。

四周一片惊惶的抽气声。

即便是沈璃,此时也不由愕然的张开嘴,僵硬的转头看向身后的行止:“拂……拂容君,确实不只那点糟蹋姑娘的本事。他连男子,也不曾放过!”沈璃指着拂容君道,“你们天界好山好水,都养出了只什么怪物?”

行止亦是看得颇为惊叹,摸着下巴打量了拂容君许久,点头道:“王爷问倒我了,行止亦不知,此乃何物。”

而身为当事者之一的墨方,在长久的呆怔之后,径直一记手刀砍在拂容君的后颈上。拂容君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墨方极为淡定的一抹嘴唇,环顾四周:“此事,若有人说出,我必割其舌,饲喂牲畜。”然而话音未落,墨方的目光忽然扫到了正站在店外的沈璃与行止。

他的身形微不可见的一僵。

沈璃是想扭头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给墨方留个颜面,但四目已经相接,她唯有面容一肃,淡然的走上前,装作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正色道:“给你添麻烦了,我将他带回去就是。”

墨方一垂头:“这是墨方该做的,墨方来就好,王爷……”墨方面上再是如何淡定,心里却还是起了波澜,这话说了一半,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唯有一扭头,提着拂容君,擦过沈璃身旁,快速离去。

待他身影消失,一酒馆的人开始慢慢窃窃私语起来。沈璃眉目一沉,扫视四周:“噤声。”她这一身打扮和气势唬得众人静了下来,“此间事迹不得外泄。”她在魔界享誉极高,魔族之人对她也极是尊重,既然听得碧苍王发话,大家便都静了下来。沈璃缓步走向酒娘:“你有何冤,来与我说。”

“没……”酒娘语塞,“已经没了……”

“你莫怕。”沈璃寻了凳子坐下,“一事归一事。方才那醉鬼找了你的茬,你一五一十的列好,我必帮你把这委屈给找回来。”她不能打死他,但是,等到欺辱魔族子民,横行市野之事报上天宫,自会有人打死他。

离开酒馆,沈璃将酒娘写的书信折好,沈璃递给行止君,道:“那拂容君娇生惯养,约莫待不了多久便要回去。此事我也不想禀报魔君,以免……伤及无辜。”这无辜,自然说的是墨方。天帝远在天宫,只要让他知道自己孙子做的混账事就行了。而魔君便在此处,他要是细问下来,怕是瞒不住,彼时让墨方多尴尬,“所以带信一事,唯有劳烦行止君了。”

行止将信捏在手中,默了一会儿:“即便我带了这封信上去,天帝也不会收回成命,取消婚约。王爷何不放他一马,好歹也是你注定要嫁的人。”

“取消婚约?”沈璃一笑,“神君想多了。自打被魔君从人界带回来之后,沈璃便没有逃过这场婚事的想法。”她转过身,不让行止看见她的表情,一边向前走一边道,“我只是,单纯的想找拂容君的不痛快而已。”

她不想嫁拂容君,也不喜欢拂容君,所以压根儿没想过要让拂容君变得多好,也没想过自己嫁给他之后能过得多好。她只是想在自己还能肆意妄为的时候,能活得更随性一些。

“而且。”沈璃脚步一顿,声色微肃,但却仍旧没有转过头来,“……天帝不会取消婚约,是因为他不能,而能取消婚约的……”她侧头看了行止一眼,“神君何不放我一马。”

行止垂眸沉默。

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沈璃觉得浑身燥热,她只当是吞了那颗珠子,第一晚会有些不适应,一晚叫肉丫送来了四壶水,喝完了还是口渴。第二天清醒之后,口干舌燥的感觉虽减轻了不少,但头却开始隐隐作痛。

肉丫忧心的问她:“王爷是不是病啦?”

“你见我病过?”沈璃一句话将肉丫的担忧堵了回去,伺候她穿衣洗漱完之后,沈璃刚一开房门,便在院子里看见了来回踱步的拂容君,沈璃立时便皱起了眉头。

拂容君心中一怵,下意识的往后站了站,但犹豫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道:“你……王爷可知,昨日扶我回来的那男青年是谁?”

沈璃想起昨日荡过心头的那“啵”的一声,嘴角一抽,道:“作甚?”

“啊……昨日我不是醉酒么,与他回来的时候走到半路我酒醒了些许,兴致起了与他对了两招,他功夫不错,打到最后我酒醒了大半,兴致一起,吟了首诗,不想他竟能随随便便接出我的下句!这在拂容舞文弄墨数百年间可是从没遇见过的!拂容心生仰慕,想与他多探讨探讨。”

沈璃一撇嘴,这拂容君原来却有两分腐儒气质,不过想来也是,他在天界众星捧月的被人侍奉着,敢与他过招,能和他对诗的人当是极少吧,遇见墨方这么个年纪相近,且兴趣相投的人,是有几分巧遇知己的感慨。

只是沈璃没想到,墨方竟也有那么高的文采,素日里行军打仗的,遇见墨方了必定是有什么战事,他们哪来那些时间吟诵风月,所以沈璃没多少这方面的天赋,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墨方这方面的天赋。

其实沈璃不知,昨晚拂容君与墨方文武一战,他已经将墨方引为知己,这千百年来好容易遇见一个能让他仰慕的同龄人,实在难得。

只是对方这同龄人好似不怎么待见他……

于是,以拂容君的性子自是要想尽方法让人家待见他。

他向沈璃一摊手:“这是昨晚比武过招时,他不甚从身上掉下来的玉佩,我想去还给他呢……呃,顺道说声抱歉……”

沈璃垂眸一看,他手中正拿着一块青玉佩,沈璃知道,这是墨方常年挂在腰间的佩饰,腰间的佩饰……为何会落在拂容君手里,沈璃不由猜想坏心眼的想到,他们昨天除了比文比武还有没有干出其他什么事……

没法抑制的想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沈璃觉得自己的脑袋比先前更疼了几分,正揉着额头在想要怎么回答时,一旁肉丫嘴快,道:“这是墨方将军的东西啊,他就住在三条街对面,不过将军们好像都有晨练,所以现在或许在郊外营地……”

“闭嘴!”

沈璃一喝,吓得肉丫一惊,愣愣的望着她,有些委屈和惶然道:“肉丫……指错路了么?”

沈璃扶额,拂容君却欢喜极了,嘴里将墨方这个名字来来回回念叨了两遍,然后对肉丫抛了个媚眼:“小丫头还是有聪明的时候嘛,本君走啦。”

“站住!”沈璃喝住他,但却不知道怎么警告他,若从武力上来说,墨方绝对不会吃了亏去,但……憋了半天沈璃干脆一伸手,道,“军营重地,外人不得入内。玉佩给我,我帮你去还。”

拂容君眼珠一转,忽然指着沈璃背后一声大叫,肉丫惊慌的转头去看,沈璃也微微分神,可后面什么也没有,待转过头来时,哪还见拂容君的身影。沈璃一脸铁青的站在原地,拳头捏紧,心中只觉一阵阵羞辱,竟被……这种手段给耍了。

肉丫呢喃:“这拂容君真像个小孩一样呢,以后能照顾王爷么?”

还指望他照顾?沈璃咬牙切齿:“若吾有子如此,必将其捏死。”

沈璃本打算去军营里将拂容君给拎回来,但头疼更甚,她哪里也不想去,惟愿墨方能护住自己,自己歇在房里斗嘘嘘玩,但不知为何,嘘嘘今日出离的安静,斗了许久,只是跳来跳去的在笼子里蹦跶,并不开口说一句话,沈璃失了兴致,索性往榻上一躺,闭眼休息。

歇到中午,忽觉身边来了个人,下意识的觉得是肉丫,她张嘴便道:“给我点水。”

好一会儿后,茶杯才递到嘴边,沈璃懒得动,张嘴由人喂着喝了点水,抿了抿唇,忽觉有点不对劲,她睁眼一看,行止正侧身将茶杯放到桌上,回过头,四目相接,行止轻声问:“还要?”

沈璃不知为何,看着他微微逆光的脸,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又点了点头:“要。”

行止便又喂了她一杯。不是递给她,而是将杯子放在她唇边,静静喂她喝了一杯。沈璃愣然,心中一时各种情绪涌起,最后夺过杯子握在手里:“我还是自己来吧,不劳神君。”

“身体可有不适?”

沈璃摇头:“无妨,许是前些日子一直在奔波并未觉得,歇下来才发现累。有点嗜睡。”她往窗外一望,发现现在已是午时,忙道,“吃食的话,我让肉丫去准备。”

“不用。”行止摇头,“不吃东西也没事。”

“哦。”沈璃点头,今日阳光的角度偏得太刁钻,她险些忘了,行止是神,哪还用吃东西。

他和那个善厨艺的凡人,不一样啊。

当天晚上,沈璃身子烫得越发厉害,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肉丫给她喂了水,搭了毛巾都不管用,心里不由着急起来,伺候了沈璃这么久,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即便是受了重伤,沈璃的意识也都是清醒的,肉丫无措之下便想到此时王府里还有两个仙人住着呢。

只是这大半夜的,请神君来有些不妥,拂容君既与沈璃有婚约,叫他过来也无妨。肉丫琢磨着便急急忙忙的跑去拂容君的院子,可敲了许久的门也未见他出来,肉丫慌得不行,这才去找了行止。

待行止赶去,沈璃的脸颊已是通红一片。他肃容,坐在沈璃床边,伸手把脉,却奇怪的皱了眉头。

“神君,我家王爷到底怎么了?”

“并无异样,只是单纯的发烧了。”行止松开手,问道,“府里有药材么?”

肉丫摇头:“王爷从不生病的,魔界的人也很少生病,以前魔界常见草木的时候外面还有得卖,瘴气浓了后,就没什么药草卖了。”

行止沉吟,随即将手掌贴在沈璃的额头上,白色的光芒在他掌心闪现,烧得迷迷糊糊的沈璃好似觉得舒服了一些,无意识的在他掌心蹭了蹭,行止目光不自觉的一柔,手掌未动,小拇指却悄悄摸到她发际线上,把散乱的几根发丝往后捋了捋。

肉丫紧紧的盯了一会儿,发现沈璃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确实好受许多,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紧接着心里难免起了点抱怨:“神君给我家王爷指了个什么样的姑爷啊。”她撅嘴道,“还没成亲就已经夜不归宿了,也不来打个招呼,今日若是神君不在,王爷的病情耽搁了又该怎么办。”

行止没有说话,只是放在沈璃额头上的手掌悄悄的落到她的脸颊上,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还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一言未发。

“昨天便惹出了事损了王爷声誉,今天早上拿了块玉佩说去找墨方将军,哼,谁知道他是不是去找墨方将军呢!”肉丫对拂容君本就极是不满,但之前主子不在不敢得罪他,现在有人撑腰,她便将心头的怒气与担忧一并抱怨出来,“这还是在魔界,待以后王爷嫁去了天界,举目无亲,她还得受多少委屈,王爷脾气犟,日后若是受了委屈必定也不会告知魔君,那时候……”肉丫越想越严重,眼眶一红,竟是快哭出来,“那时候,谁还会为她心疼。”

“是啊。”行止无意识的呢喃出声,“谁还会心疼。”

然而这句话便像是一块无意划过皮肤的尖锐石子,擦疼了他的脸颊,让他不由得微微垂下了眼眸。凝视着沈璃的睡颜,他的指腹划过沈璃的脸颊,眉眼,鼻梁,挨个摸了一遍才收回了手。

“已经没有大碍了。”他让指尖离开光滑的皮肤,在床榻便又沉默了许久才站起身来。

肉丫害怕沈璃病情反复,一双眼紧张的盯着他:“神君去哪儿?”

“不走远。”他道,“若有事再到院子里找我便是。”言罢他头也没回的离开了沈璃的屋子。

肉丫看了看沈璃,又看了看行止,红着眼眶嘟囔:“怎么这样啊,王爷还没醒呢,连多待一会儿也不行么。天界的神仙真是冷心薄情。”

冷心薄情么……

行止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的指尖,他似乎能看见尚还残留在指尖的沈璃的体温,那般灼热,像要一路烧尽心里一样。白色的光芒再次在指尖亮起,只是这次,行止不知自己要驱散的热度到底在哪里,这种像被烫伤了一样的感觉,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他不知道……

肉丫将帕子拧了,细心的搭在沈璃额头上,自言自语的嘀咕着:“王爷啊,以后要是实在没法,你真的嫁到天界去了,你也别对那些个神仙上心啊,你看,一个这样,两个也这样。都不是好人。”

沈璃眼皮微微动了动:“本王知道。”

沙哑至极的嗓音从她嘴里吐出,肉丫吓了一跳,而后惊喜道:“王爷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璃慢慢睁开眼,没有看肉丫,只是无意识的重复着:“我知道。”

神仙本就心性寡凉。

清晨醒来的时候,沈璃觉得神清气爽多了,身体中有一股力量在充实着她的血脉,让她感觉身体比平日轻盈许多,她这才意识到,昨天和前天的不适,或许只是因为身体在适应那颗碧海苍珠。魔君也在她服食珠子之后交代过,虽然本是她的东西,但离开她身体也有千年的时间,突然回归,造成不适也是应该的。

沈璃将五指一握,从床上翻身坐起,扬声道:“肉丫,拿本王的铠甲来!今日我要去营里练练兵!”沈璃的铠甲是不常穿的,她常对付的那些怪兽,就防御的角度来说,穿铠甲与不穿铠甲都差不多,这些精钢或许还没她的肉来得皮实。但去营地练兵却不一样,在那里,她是将军,而不是战士。

待收拾好了,沈璃走过前厅,看见行止也正从他那院里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行止难得面上表露出了微怔的神色,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王爷这是要去何处?”

“练兵。”沈璃简洁一答,也不再多说,抱拳稽首,“神君今日尽可在魔界随意游玩,但凡有收取银钱处,报碧苍王府的名字便可。沈璃先告辞了。”言罢,没有半分犹豫,扭头就走。将行止独自留在前厅里,望着她的背影眯眼沉思。

兵营在城外。沈璃烧了一晚上,压根就忘了拂容君来找墨方一事,是以走到军营时,看见墨方一脸菜色的向她走来,沈璃初时还有些微怔,但见他背后追得气喘吁吁的拂容君,沈璃恍然了悟,然后一声叹息。

拂容君在墨方身后唤着:“哎,玉佩啊,本君还你,你怎么不要啊!昨日扯断了绳索是我不对,我不是给你拧了根穿好了么!你这人身为将军,怎生还如此小气。”墨方黑着脸不理他,待走到这方,他看见沈璃,脚步微微一顿,终还是上前来,稽首一行礼。而他背后的拂容君则在看见沈璃后,面色一僵,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墨方许是心中带着羞恼和火气,也没与沈璃说一句话,转身便往营地里走。

沈璃将他一拽轻声道:“慢着。”墨方一愣,眸光落在沈璃抓住他手腕的手上。心中情绪涌动,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眼里一道暗光,转瞬即逝。沈璃只耽搁了他一瞬,便立即放了手,悄声对墨方道,“他……确实是有给你造成麻烦?”

“是。”即便是墨方也忍不住叹息的揉了揉额头。

“不想理他?”

“王上。”墨方正色道,“墨方此生,从未如此厌恶一人。奈何……”他咬牙,“又不能痛揍一顿。”

沈璃点头:“回营吧,这里交给我。”墨方一愣,眼看沈璃向拂容君走去,他虽很想去打探,但最终还是本能的遵从沈璃的命令,默默的回营,而进入营地前一刻,他好似看见有个白色身影慢慢向沈璃那方走去,而沈璃背对着那人,什么也没察觉。适时一名老将军上前来,将墨方一拽:“你小子还偷懒呢!”墨方唯有随将军进了军营。

沈璃站在拂容君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拂容君声音强自压着颤抖:“有何贵干?”

沈璃道:“直说吧。我的属下不似仙君这般闲,他没时间,也由不得仙君肆意玩弄。”

拂容君不服气的一扬眉:“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在玩弄他。”

“那你在做什么?”

“本君欣赏你魔界的将军,想与他交个朋友,怎么,不行?”

“不行。”沈璃斩钉截铁道,“我魔界将士,是用来上战场杀敌除害的。不是拿来与尔等闲人交朋友的,且墨方他不愿交你这个朋友,所以你的作为对他来说是打扰,祸害,令人不悦!我碧苍王是护短的,你要令墨方不悦,我便要令你不悦。怎么,拂容君昨日与墨方过了招之后,今日是想来试试本王的枪法?”

拂容君被沈璃唬得一震,随即抖着嗓子道:“这是墨方的事与你何干!”

沈璃心下觉得此人甚麻烦,但面上却眉一挑既是挑衅道:“哦,你不知道吗,墨方可是本王的人。”

拂容君脸色一青,只觉这碧苍王真是欺人太甚,但是奈何确实打不过她……

沈璃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家伙这么怕她,以后定是不敢去找墨方麻烦了,回头再想办法欺负他几次,待他受不了自会会天界去,彼时行止也走了,正好乐得轻松……

沈璃一转头,恰好看着三步开外的白衣男子,她微微一愣。

行止……

他初时一脸冰冷,与沈璃目光相接后,唇角愣是慢慢磨出了一个笑来。沈璃也收敛了脸上所有情绪,淡淡问道:“神君为何在此?”

“王爷不是让我随意逛么,我恰好想看看魔界的军营,便来了。”他唇角的笑弧度更大,但眼眸中却是连沈璃也能感觉到的寒凉,“只是方才不留心听到王爷的话,心里却奇怪,为何这与我在边界军营中听到的话可不一样呢?行止记得,王爷当时可是狠狠的拒绝了墨方将军啊。”

来找茬的。沈璃在心里给他这段话做了如是总结。

拂容君一听此言,微微一愣:“被……被拒绝?”他如今觉得墨方是个不错的人,而沈璃是个除了武力强点,别的地方都不怎么样的女人,这样不怎么样的女人居然拒绝了他觉得还不错的人?

荒唐!

拂容君怒视沈璃:“你不是说是你的人么!可明明你都把别人拒绝了!”

沈璃目光一转,也不为行止戳穿自己而生气,对拂容君不屑道:“那又怎样,我还是护着他,还是要揍让他不开心的人,你若觉得自己有本事来与我来抢,尽管与我来战。”言罢,她转身往军营走去,一眼也没看行止。

唇角微微抿紧,行止盯着她的背影,眼神微凉。

沈璃走进军营,因为被坏了事,心中带着些许不甘的火气,但见周围将领们熟悉的面孔,她暂时将那些不快都甩在脑后。一一回了来行礼的将领,其中才回王都的尚北看见了她,更是忙上前来微带抱怨道:“王爷离开也不与我说声,害末将一通好找啊!”

沈璃一笑,拍了下他的手臂:“是本王的不是,回头你挑一家酒馆,本王做东,任你喝到尽兴!”

旁边立马有将士道:“王爷可不能厚此薄彼。”

“哎,这话我可听见了,王爷,见者有份啊!”

“成,都请了!”沈璃看见练兵台,想起今日来军营的目的,扬声道:“本王今日兴致好,让士兵们都来与我练练,过得了十招的,一并与将军们吃酒去!”

能与碧苍王过招,输了也是荣耀。一时间兵营中热闹了起来,将军们都将手下的精英唤来,令其与沈璃过招,每一个士兵沈璃都不放水,能用一招打倒的,绝不让其撑到第二招。一个时辰下来,上台者已有数十人,却没一人过了十招。

沈璃额上热汗淋漓,但眼神却越发闪亮,眼下这个士兵是唯一一个在她手里过了五招的人,她夸道:“有潜力。”言罢,身形一动,绕至那士兵身后,士兵反应也不慢,侧身要躲,哪想沈璃却是脚一扫,乱的他下盘,再将他肩膀一擒,摁在青石板的练兵台上。士兵忙认了输,沈璃松了他,指点了几句他的缺点,让他下场。

“下一个来战!”

忽的一阵清风过。沈璃一转眼,白衣披发的男子静静的站在练兵台的另一侧,笑道:“行止请战。”

台下一片哗然,竟是没人注意到,行止神君是什么时候到军营之中来的,更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上台的。沈璃面色微微一冷,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盯住行止:“神君这是何意?”

“行止独自一人在天外天待得久了,许久不见如此热闹的场景,便想来凑凑热闹,王爷可是不肯与我比试?”

“神君尊体,沈璃不敢冒犯……”话说说完,行止身形一闪落在沈璃身边,伸手一擒抓住沈璃的肩头欲将她制住,这手法竟是方才沈璃与那小兵过招时用的。沈璃侧身一让,肩头一震以法力弹开行止的手,转身挥拳便往行止脸上招呼,但眼瞅着快揍上他的脸颊,没等行止自己躲开,沈璃自己动作便是一顿,让行止抓住机会,一手擒住她的手腕,往身后一拧,沈璃动作再次被制住。

“王爷可是怕伤了我?”行止语带笑意。

沈璃心头一恼,腰一弯,顺着行止的力道,一个空翻,解了困。另一只手还在空中抓住了行止的肩头,待她脚一落地,只听一声低喝,摔肩便将行止扔了出去。可待将行止扔出之时,沈璃只觉掌心一空,他人已不见,“哒”的一声脚步轻响,沈璃猛的一回头,与此同时,手肘毫不犹豫的击中行止的腹部,但却如打到棉花里一样,力道尽数被散开。

这样的打斗就像是她平时与行止的对话,每一句攻击性的语言,皆被他从有化无,分散而去,从来没有一次让她打到实地。

如此一想,沈璃心头更觉憋屈,动作更是急躁,但越是急越是拿行止没有办法。

沈璃气恼之时,却在恍然之间想到,为什么这人说要与她斗,她就必须与他斗,他将她玩弄在掌心,凭什么她就不能自己跃出他的手掌。她攻击的动作一顿,行止也跟着停了下来。

沈璃这才发现,原来,除了最开始那一招是行止主动攻来,后面的他一直都在防御,像逗着她玩一样,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唱的独角戏。

适时她正与行止面对面站着,距离极近,一只手停在行止颈项间,手腕正巧被行止握住。她仰头望行止,见行止对她笑道:“王爷,十招早已经过了。”

沈璃一用力,挣开行止的手,退开两步道:“神君到底意欲何为?”

“先前听王爷说与你过了十招便可讨得酒喝,行止不爱喝酒,所以想向王爷讨个别的东西。”

沈璃脸色冰冷,但碍于场合还是好声道:“神君今日既然赢了沈璃,有何想要的,但说无妨。”

“我欲问王爷几个问题。”行止扫了一眼台下众将,待看见外围站着的墨方与另一边的拂容君时,唇角弧度一扬,“第一,欲问王爷,尚北将军是你何人?”

被点名的尚北一愣,周遭将士皆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尚北急得一头大汗:“神君怎的如此问话啊!末将可是有家室的人!”沈璃眉头一皱:“只是同僚。”

“你可会护着他?”

“他是我魔界将领,我自然得护着他。”

“哦,那王爷可会护得让他连交别的朋友的权利都没有?”

“自然不会。”

行止一笑:“这位将军又是王爷何人?”他指着另一名年轻将领问。

“亦是同僚。”

“王爷可会因为护着他而不让他交友?”

“自然不会。”

“那么,墨方将军呢?”行止直勾勾的盯着沈璃,像是个收网的猎手,让沈璃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顶着众将领的目光,她眼角余光瞥见了外围的墨方,又瞅见了另一头忽然目放亮光的拂容君。

这行止君今天是想将她的话拆个彻底啊!墨方先前向她表白了心意,当时她既明确拒绝了,便不该在任何场合让他心抱希望。同拂容君私下说也只是为了吓吓他,让他知难而退。而现在……她今天既是为了帮墨方才撒了这个谎,自然不能因要圆一个谎又害墨方错抱希望。且今天将士们皆在此,若让他们误会了她待墨方别有不同,回头又得让她怎么解释……

“自然不会。”她淡淡说出这话,换得行止满意的勾了唇角:“还望王爷记得此话。”

下面的将领们都为这莫名其妙的三个问题挠起了头,不知道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唯有拂容君一人叉腰笑了起来。此时此刻,即便沈璃再三告诉要把这些事视若不见,但仍旧忍不住微微捏紧了拳头。

行止神君你果然好样的!

“今日比试到此为止。”她冷冷瞥了行止一眼,转身下台,第一个便走到了墨方身边。冷着脸交待他道:“日后若那拂容君再缠着你,揍。打死了算我的。”

墨方一愣,小声问道:“王爷可是……没帮到我?”

沈璃脸色又是一黑。瞪了他一眼,墨方立时噤声。适时周遭的将领们皆抛开了方才的疑惑,围上前来,让沈璃请他们去吃酒。待沈璃被将领们拖走,墨方站在原处定定的望着她与将领们说话的背影,唇角不自觉的一动,颌首道:“谢王上心意。”

忽然冷风一刮,墨方方觉脊梁寒了一瞬,还没找到是从哪方传来,便听人喊道:“墨方。”人群中的沈璃突然回过头来冲他一招手,“走啊。”

墨方一愣,摇头道:“我留守军营便好。”

“把他扛走。”沈璃下令,转身继续往前。两个将军扛着墨方,一行人热热闹闹的离开了军营,士兵们留下来接着做日常的练习。拂容君噔噔跑上练兵台,虽不敢造次,但还是难掩喜悦的对行止鞠躬道:“多谢神君帮我!”

“我不是想帮你。”行止瞥了拂容君一眼,“只是……想逗人玩玩。”但……玩出的结果明明和他预想的一样,可为什么却没让他开心起来呢。

他想看见的,不是那样淡然相对的沈璃……

拂容君一抬头,看见行止没有笑意的脸,张嘴想说,神君,你这可不像玩了别人的样子……但话到嘴边,拂容君还是识趣的咽了下去,转而道:“如此,拂容便告辞啦。”说着便要向沈璃离去的那方追去。没料步子还未迈开,便听行止淡淡道:“你在这里,似乎也太放肆了些。”

拂容君浑身皮一紧,僵硬的转头望行止,却见他脸上有勾出了抹云淡风轻的微笑:“自然,行止不会责备皇孙什么。”拂容君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我昨日已折纸鹤送信去了天界,一切交给天帝定夺。”

行止转身离开,独留拂容君一人站在练兵场上,一脸冷汗如雨下。他好像……听见了帝君拍案怒喝的声音……

晚上,沈璃与将军们喝到深夜才回。

墨方将微醺的沈璃送回王府,告别了他,沈璃推门进屋,绕过大门前的影壁,却见行止身着单衣,随意披了件衣裳站在前院,他目光微凉定定的望着她。四目相接,沈璃一句话也没对他说,扭头要便去找肉丫。

“王爷也是要嫁去天界的人,如此与男子一同晚归。这可不好。”

沈璃脚步一顿,院里灯笼打在她脸上的光让她五官更为立体,而她眼眸中却没有光亮照进去:“哦?不好?那神君说说,如何叫好?”沈璃一顿,冷笑,“看着与自己缔结婚姻的人,去纠缠自己的下属,这便是神君的好?”

鲜少听见沈璃用如此语气与人说话,行止眉头一皱:“你喝醉了。”

“可清醒着呢。”沈璃眼眸藏着三分森冷,三分恼怒,还有更多不明的情绪,冷笑道:“若要论哪样是好,沈璃今日骗得拂容君相信我的话,那才是好。打消他的心思,帮了我的下属,也未免以后拂容君那东西把事情闹大后,我的脸面尴尬。而今日行止君你却做了什么?哈!好啊!”沈璃一声笑,“终于逼得沈璃认输了,您可满意?只是行止君约莫不知道吧,你那些举动看在沈璃眼里,简直就像一个吃了醋的凡人在想尽办法证明些什么,怎么?神君这可是看上沈璃了?”

行止沉默,倏尔挪开目光,侧头一笑:“王爷醉了,神,哪来的感情呢。”

上古神,无欲无求,哪里会去喜欢人呢。沈璃早该知道的。

“既然如此。”沈璃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只在夜风中留下一句凉凉的话,“日后沈璃无论护何人,做何事,还望行止神君,休要多舌。”

“放沈璃一条生路吧。”

凉风过,撩起行止的发丝。他仰头,望着魔界灰蒙蒙的天空,许久之后才自言自语道:“好吧,我尽量。”

翌日。

一大早,魔宫中来人便来了人将沈璃叫了进去。

议事殿中,魔君坐在上座,墨方在一旁立着,还有几位军士站在另一边,见沈璃入殿。魔君挥手让几名军士退下,开口便道:“昨晚,拂容君通过魔界跑去人界了。”

沈璃一怔,那边墨方倏地垂头跪下,声色微沉:“都是墨方的错。墨方愿承担全部责任,将拂容仙君找回来,再受任何惩罚。”

“怎么突然……”沈璃望着墨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愣愣道,“你打他了?”沈璃只是随口一问,不料墨方还真点了点头,沉重道:“昨日喝得有些多了。”他似头疼似无奈的捏了捏眉心,“一个没注意就……踹了他……”

看来是嫌弃拂容君嫌弃到了极点。

沈璃看墨方一身轻甲衣未换,想来是昨天就一直穿着没有脱下来,他脚上那双魔族特制的黑铁精钢靴堪称能对付得了所有恶劣环境,且极具攻击力。

沈璃脑子里闪过拂容君那一心交友的模样,娇生惯养的仙君,好不容易瞅着了一个值得自己敬仰的人,结果却那般遭人嫌弃……沈璃顿觉墨方这一脚,应当是给了他一个不小的心里打击。“揍了便揍了。”沈璃轻蔑道,“他还小么,挨了打就跑,以为能威胁谁呢?而且人界也没什么妖孽鬼怪的,害不死他,随他去。”

“不行。”魔君递给沈璃一张明黄的绢纸,“天帝昨夜加急传来的旨意,着拂容君三日之内必回天界。”

沈璃一怔,想起她前天交给行止酒娘的那封信,心里对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大概有个底了。那人虽然看起来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但事情却办得这么快,天帝的旨意来得如此急,必定是他还在信中说了些别的吧。

沈璃垂下眼,一时不知心里是何种滋味。

“所以,三日之内必将拂容君带回来。”魔君淡淡道,“不过好在人界的时间过得慢,还有不少时间去寻。”

沈璃点头,看了眼垂头认错的墨方,又看了眼魔君:“所以,这是要我去寻?”

“君上!这皆是墨方惹出来的祸事,不该连累王爷。”魔君一摆手,打断墨方的话:“在人间的时间还长着,此一行,意义并非在将拂容君多快的带回来,而是正好让你们年轻人多了解一下彼此。璃儿,你可明白?”

明白。这门婚事是躲不掉的了,所以便要她对拂容君上上心,顺带也勾引得拂容君对她上上心。沈璃点头:“我回去收拾收拾便出发去人界。”

墨方见状,本还欲阻拦,但方才魔君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就像有鱼刺噎住了他的喉咙,刺痛而让他什么也无法说出来。魔君继续交待道:“至于墨方将军,对拂容君动手,以下犯上的事仍旧要予以处罚……”

“别罚了。”沈璃道,“是我让他揍的,要罚算我头上,待我带拂容君回来之后,自会来魔君处领罚。”言罢,向魔君行了个礼,转身便出了议事殿。

墨方跪在地上,默默握紧了拳头。

沈璃离开王府的时候只知会了肉丫一声,一眼都没有望行止住的别院。她想,反正他们现在也没什么关系了。

再到人界时晴日正好,天空碧蓝微风徐徐,沈璃踏白云落在京城中一个小角落。呼吸着久违了的干净空气,沈璃不由舒展了一下腰身,深吸一口气,眯起了眼,忽然很想找个有葡萄架的阴凉处睡一觉,她想,如果还有吱呀作响的摇椅在耳边催眠那就再好不过了。

呼出一口长气,沈璃睁开双眼看着陌生的小巷,轻轻一笑。

想什么呢,那都是过去了。

出魔界之时,军士告诉她拂容君是向着扬州方向去的。可沈璃没管,驾了云便先来了京城这方,找拂容君之前,她得自己玩个够。这次没了追兵在后,沈璃要悠闲许多,她特意走了集市,在小摊面前穿着一身绸缎昂首走过,竟有让她一种一雪前耻的感动。

晃过集市,沈璃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行云住的那个小院。

此时人间距离她上次来的时候,已有数十年的时间,街道小巷的模样有的都已经改变了,行云那座被烧得焦黑的宅院也已经重新修了起来。只是样子已与之前大不相同。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几个孩子闹腾着从她身边跑过,嘻嘻哈哈的笑声洒了一路,扰了一方清净。这是以前行云院子门口从来不会出现的场景,那家伙是那么偏爱清净。

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啊。

沈璃转身,又去了当时的四皇子府。皇家府邸倒是未曾有什么变化,还是在那个地方,里面的亭台楼阁修得比当年还要富丽堂皇。只是这里的主人已经换人。沈璃忽然想看看当年那株呆呆的小荷,她是否还在池塘中枯萎,又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的睿王和他深爱的那个女子,最后结果如何。

她捻了个决,使了障眼法,从大门走了进去,可是走了一圈才发现,当年的那个池塘,已经被填平了,又盖了一座屋舍,沈璃默然。王府里也没有当年睿王的痕迹,新的主人照着自己喜欢的模样把这里改成了他的天地。

物已非,人已非。

沈璃忽然觉得有点不甘心,对她来说还像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情,那些她拥有的记忆,于这世间而言,却好似连痕迹也没有了。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更甚者,会不会,这世上根本没有行云此人,一切只是她虚妄幻想……

她心中一惊,急于求证,身形一遁便找去了皇宫,在陈放历史的地方,翻阅到了记录当年的书籍。

当年的睿王最终还是杀了他的哥哥登上了皇位,而当年死而复生的睿王妃,却终其一生没有接受皇后的封号,她出了家,伴着青灯古佛,过了一生,睿王也为她一直未立后。

这其间原因,史书中并未记载,或许是因为史家觉得,这不过是峥嵘帝王一生当中不足以为道的一笔。沈璃看着这寥寥几笔的描写,又想到了义无反顾的小荷,与叶诗相比,她连这一笔的记录也没有。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或许连那个帝王也忘了。毕竟,为皇帝而死的人那么多。她指尖在书页上划过,静静的落在“国师行云”四个字上面。

他是睿王一生中最倚重的人,但却一直没受封号,只在死后被睿王追封为大国师。

他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就只有这么一点了,这一页翻过,便是别人的历史。沈璃忽然觉得一阵好笑,她到底在求证什么,寻找什么!就算全天下都记得行云,与她何干。她的记忆只因为和自己有关,只是自己的回忆。而且不管行云是真是假,他都已成过往。没有哪一段过去是能找得回来了。

沈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摇头低笑。她怎么会为了一段回忆,失措成这个样子?真是有损碧苍王英名。

沈璃身形一隐,离开皇宫,走在宫城外,她却忽然脚步一顿,紧接着转了步伐,往集市走去,买了两壶酒,又悠闲的出了城。行至城郊小河边,沈璃一揽衣袍,在草地上坐下,扬声唤道:“神君还要跟多久?”

树后白衣男子静静走出,半点没有被人点破行踪的尴尬,坦然的在沈璃旁边坐下,淡淡道:“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神君。”沈璃递给他一壶酒,“沈璃若愚笨至此,早在战场上被杀了。”

行止一笑,接过酒壶晃了晃,两人间一阵静默:“昨日……”

“神君……”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下来,最后是行止一笑,道:“昨日是我的不对。本想今日与你道歉,结果一觉睡醒才知你已来了人界,这才跟了上来。”他目光落在流淌的河水上,映着潋滟的光芒,语气虽淡,但却能听出因不常道歉而微微别扭叹息:“抱歉。”

沈璃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行止这么一说,倒弄得她有些怔然,愣了一会儿才道:“没事……左右欺负拂容君的法子还多着。而且冲着神君发脾气……用魔君训斥的话来说,便是以下犯上,沈璃也有不对。”

行止一默。两人之间再次安静下来。

“以前。”沈璃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块草地道:“有一次我以原型的身体躺在那里,筋疲力尽,动弹不得,我此一生,从未如此难堪狼狈过。”

仿似想起了什么,行止眼里泄露出一丝笑意。

沈璃扭头看见他微微弯起来的眉眼,心中却有几分涩然,“当时,被人捡回去时,我虽没说,但确确实实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像是遇见了传说中的英雄。”她一笑,“这辈子头一次见到自己的英雄,却还是个那么普通的凡人,掐住他的脖子,不用使太大劲儿,便能让他窒息而死。”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行云,上了心。”这是她第一次在行止面前如此冷静清醒的提起行云。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行止开口,微微有些叹息道,“神君,行云,沈璃不笨。”

小河静静流淌,水流的声音混着沈璃的话钻进耳朵,行止倏地一笑:“又被看穿了。”

天色渐晚,夕阳落下出一片绚烂,连带着将小河也映得美轮美奂。

这是在魔界鲜少能见到的美景,沈璃望着金灿灿的水流,饮了口酒:“其实早有察觉。只是一直想不通,好好的天外天不住,你为何要跑到下界,去做一个憋屈的凡人。”

“呵。”行云摇头:“这个位置,才是真憋屈。”他话音一顿,“而且等你活了我这么久就该知道。无聊会成为你做很多事情的理由。当初下界我本只欲投胎成为一个普通的凡人,过凡人该过的一生,奈何……”行止无奈一笑,“轮回道给我换了个凡人的身体,但孟婆汤却没有洗掉我身为神明的记忆。”

沈璃一愣,没想到他是真的入了轮回道,喝了孟婆汤。但是,一碗孟婆汤却没洗掉神的记忆。所以行云才懂那么多奇怪的阵术,但却半点没有法力,连鬼魂也看不见。沈璃了悟:“以凡人之躯,哪能负担得了那么多记忆,难怪是个病秧子。”沈璃话音一顿,“既然你全部都记得,为何却装作与我不识?”

行止一默,侧头看沈璃:“与你在魔界边境赶墨方回王都的理由一样。”

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想让对方因为自己而耽搁。也是呢,在身为行云的时候,他也没有对她说出一句接受,归位之后,更不可能了吧。与其相识,不如装作陌生吗……沈璃眼眸一垂,他是这样的意思啊。上古神无法回应她对行云产生的感情,所以干脆装作不认识她,避免她将对行云的感情延续到他身上。

断绝她一切念想吗。

沈璃一笑:“行止,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样的举动才能让对方不会喜欢上自己?”她叹道,“你那些举动,根本就是在勾引人啊……”还是说……有时候,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行止目光一动:“你被勾引了?”

明明想要斩断两人之间的联系,却还敢问出这样的话……还真是个肆意妄为的家伙。

沈璃握住酒壶笑出声来:“可能吗?”她止住笑,道,“神君当真思虑过多。碧苍王沈璃岂会那般没有分寸。在人界的时候,沈璃面对的只是凡人行云,所以能去喜欢,但现在你是上古神,我怎还会把感情延续到你身上?”

行止指尖一紧,唇边却是浅浅一笑。

沈璃继续道:“身份的改变会改变太多事。就像皇帝为了皇位会杀掉兄弟,就像睿王那么爱王妃,最终仍旧为了子嗣朝堂,家国天下,娶了那么多妃子,这并不是他错了,而只是身份使然。如果沈璃有朝一日在战场上与你相遇,我也会成全身为碧苍王的沈璃。”

行止定定的望着沈璃,目光微凝。沈璃继续笑着:“自然,魔界与天界都要联姻了,估计也没那么一天。我今日想说的只是,你不愿做行云,便不再是行云。没什么好隐瞒和伪装的。本来对我来说,行云也已经死了。而现在面对的,是神,行止。”

行止插进话来:“沈璃,至始至终,行云行止,都只是我一人。”行云是在人间生活的行止,记忆性格无一不同,只是换了个身体。他下意识的不想让沈璃将他分开来看。

但沈璃却摇头道:“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所以……”沈璃拿酒壶与他碰了一下,“行止神君,我做我的碧苍王,遵从旨意嫁给拂容君。与你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你不必忧心了。”

“叮”的一声,酒壶碰撞,一声脆响传来的震动仿似击打进胸口,让他不由心尖一颤,有丝疼痛在血液里无声蔓延,黯淡了他的目光。可沉默许久之后,他还是扯了扯嘴角,笑道:

“好,王爷能如此想,再好不过。”

夕阳落山,余晖仍在,沈璃已喝完了壶中的酒,将酒壶随手扔进小河中,“咕咚”一声像是给这段对话画上的句号。

沈璃站起身道:“城门约莫关了,沈璃从今以后也不用再来这京城了,我欲下扬州寻人,神君如何打算?”行止没有答话,沉默之时,忽听几个奇怪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

之所以奇怪,是因为沈璃与行止都轻易的听出了,这绝对不是凡人能踩出来的沉重步伐。

沈璃神色一凛,俯下身子,此处河滩草地地势较浅,且有草木阻挡,行道在上方的堤坝上,此时天色微暗,不注意的话,是看不见草地中有人的。行止看沈璃面色沉凝,反而轻轻一笑,道:“为何要躲?”

沈璃斜了他一眼:“感觉不出来么?”她盯着堤坝上收敛了呼吸,“气息太奇怪了,而且并非善类。”还在黄昏时刻,人间邪气最重的时刻之一出现……

“即便如此,你也不用拉着我一起躲啊。”行止看了看沈璃将他摁倒在草地上的手。

沈璃清咳一声,收回手掌。先前话说得漂亮,可是在此情此景,沈璃还是下意识的把行止当成了那个需要她保护的脆弱的凡体肉胎,而忘了,现在的行止神君,即便是要在三界里横着走,旁边的人也只有给他让道送行。

可沈璃怎么也没想到,她将行止一放,行止就真当什么也不知道一样,站起身,拍了拍衣裳。简直完全不将对方放在眼中……放肆极了。

是啊,沈璃怎么忘了,即便在行云那样弱小的时候,这家伙也可以在包围重重下,当面戏弄皇太子的身材,更别说他现在顶着神君的身体了。不管脸上表情多么风淡云轻,在心里,他至始至终都是那般放肆张狂。

声响惊动了堤坝上走过的一行四人,其中一人好像是被另外三人押着,手一直放在身后。沈璃定睛一看,在巨大头巾飘动之中看见了他头顶鹿角的形状,思及此处领地,她试探的唤:“湖鹿?”

被押那人浑身一颤,虽未开口却肯定了沈璃的呼唤。

湖鹿是地仙,没有天界的旨意,谁敢胡乱擒人,而这三个人一看便不是天界的兵将。沈璃眉头一皱,他们这方还没出手,那领头的黑衣人倏地拔刀出鞘,一言未发便径直砍了过来。

沈璃手心一握,红缨枪还未显形,将她肩一摁,沈璃侧头看他,只见一道水柱猛的自他身后冲上前来,“哗”的湿透了黑衣人一身,紧接着寒气四起,那黑衣人像是脚突然被黏在地上了一样动弹不得。他周身慢慢凝结出细小的冰渣,竟是被冻住了。另外两名黑衣人见状欲跑,行止不过手一挥,如法炮制的将那二人也留在了原地。

沈璃眉一挑:“凝冰术?”

“不对,止水术。”

沈璃对水系法术不甚了解,所以也没觉得这是多了不起的东西,她踏步上前,走到湖鹿身前,将罩住他头的大头巾取了下来,看见湖鹿头上的角不直被一道亮光缠住,光芒顺着它的脑袋往下延伸,绑住了他的嘴,又勒住喉咙,没入衣领之中。沈璃眉头一皱:“这是什么封印?”

适时行止也拉下一个黑衣人的头巾,看见黑衣人正睁着大眼瞪他,行止扯着他的眼睫毛,让他把眼睛闭上,黑衣人更怒。但眼睑还是被行止拉了下来。听得沈璃问他,行止转头一瞅,眉头微微一皱,这才放了黑衣人向沈璃走去:“缚仙术。”

他指尖凝光,在湖鹿额上轻轻一点,封印术应声而破,湖鹿腰一弯,解脱了似的大声喘息。待缓过气来,望着眼前两人,眼里哗啦啦的滚出了泪水来:“多谢大仙救命之恩!我以为这次都活不成了呜呜……”

沈璃嘴角一抽,这大个子还真是半点没变的软弱啊。

待湖鹿哭够,抹干了泪,这才细细打量了沈璃一眼:“啊……你,你是……”

沈璃点点头:“嗯,没错,我是。但这次不是来胁迫你的。”她指了指旁边三人,“他们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这都源于一个修仙门派扰出来的祸事。”湖鹿一声叹息,“三个月前,一个叫浮生门的修仙小派在江湖上名声大气,这本不关我们的事,但是他们却开始设宴请各处土地神前去一聚,不少土地都受邀而去,但一去却没了音信,那时大家都还没怎么在意,但那门派又派人来请了第二波地仙们过去,第二波人走了也同样没有回来,大家这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等那门派第三次来邀时,大家都不肯过去,可没想到,他们竟一翻脸,开始强制抓人。”

行云眼一眯:“私擒地仙,可是犯天条的大罪,既有此情况,为何不上报天界?”

“想报啊,初时着灵物去送,可是第二天就看见灵物死在荒野里,后来有的地仙又想自己去,但一去就没了音信。地仙山神能有多少,被请去了两波,抓了一波,零零散散的扣走了些人,便没剩几个了。”一提到这个,湖鹿又开始抹眼泪,“京城周遭方圆百里,恐怕抓得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我还是躲到了城中,借着人多才隐藏了这么些时日,但是今天还是被抓住了。要不是你们……呜呜,我不知道还要被怎么对待呢。”

沈璃奇怪:“你们地仙好歹有个仙身,法力不强,但也不至于弱到这种程度吧,软柿子么?由人随意捏捡?”

湖鹿委屈的看了沈璃一眼:“不是没有反抗……一些法力高强的地仙也有过反抗,只是对方好似有专门对付仙人的法子,像这缚仙术,被定住了任是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了。而且……先前有听别的地仙提过,这修仙门派的人,使的招数,不像是仙术,而……”

他看了沈璃几眼,犹豫着说了出来,“像是魔界的东西……”

魔界的术法?沈璃眉眼一沉。

魔界归顺于天界,族中虽有不服者,但因为魔君政策施行得当,最大力度的保留了魔族的利益,所以也未见有人与天界冲突。而天界之中却老是有人认为魔界其心险恶,纵使千年臣服也不过是韬光养晦,伺机报复,但魔界一直未曾出过大问题,所以那些闲人便无的放矢。

而此次地仙被相继捉走的事若是叫天界知道与魔界有一丁半点的关系,哪怕这些关系只能找到一丁半点的证据,天界的人也会认为是魔族的用心险恶,其罪可诛。魔君与族人被泼了黑水不说,本就不是极为信任的两界关系必定受到不小的冲击。

沈璃虽打心眼里觉得与天界的人撕破脸皮没什么可怕的,但撕破脸若是因为受人挑拨而成,总难免让她感觉自己被人戏耍了,多么不爽。

“把你那什么水术解开。”沈璃一边向领头那人走去一边知会行止,行止挑眉,“使唤领导可不是个好习惯。”言罢,却还是乖乖的解了那人身上的术法。只见沈璃已经一把揪住了那人衣襟,挥拳便将他揍到地上,二话没说,往他肚子上一坐,两只脚分开踩住黑衣人的双手,而后将他下颌一捏,防止他咬舌或者吞毒。

“我每个问题只会问一遍,你若不答,我便剁了你的手指头让你吞进去,你且算好自己有几个手指头。”她眸光森冷,行止知道,她不是在威胁或者玩笑,而是当真会说到做到,身为魔界的王爷,该心狠的时候,她的表现从来不逊色。

黑衣人浑身颤抖,想要挣脱沈璃,但压力仿似千斤坠,让他丝毫无法动弹。

“谁指使你们做的?”

黑衣人脸上青筋暴涨,死命憋着不答话,沈璃另一只空着的手在黑衣人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匕首在掌心极为熟练的一转,眼瞅着沈璃刀刃便要落下将那指头斩断,黑衣人的嘴里慢慢挤出两个字:“门主……”

沈璃眉头一皱,还没问第二个问题,便见黑衣人脸色越来越青,直至酱紫色,而他脸上的青筋中像是有虫子在不停游动,最后他双目暴突,喉间发出疼痛自己的尖细嘶叫,沈璃只听“嘭”的一声。

粘腻的血液溅了她满手,连脸上也不可避免的被糊上了温热。沈璃看着身下脑袋被炸掉的尸体,扔了匕首,站起身来,那健壮的黑衣人身体仿似是沙一样,在衣服里流出来,洒了一地。

尸骨全无。

“定是之前便被下了咒。”她看出其中倪端,“若答道这些问题,便会死亡。”

湖鹿早已吓得浑身瘫软,坐在地上:“多……多么恶毒的咒术啊……”

行止目光沉凝。转头看另外两名黑衣人,这才发现他们已经闭上了眼,尽是在方才都自尽了,只是……没有死得那么难看。沈璃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微微皱起了眉头:“线索都断了。”

“我……我倒是之前无意间听到过。”湖鹿犹豫着开口,“他们好像要把抓去的地仙,先带去一个有巨大瀑布和布满青藤的悬崖洞穴里,这方圆百里,唯有青崖洞府这个地方符合他们的描述。”

沈璃走过来:“先去那里看看,若有别的地仙,救出来再说。”

行止沉吟了一会儿却道:“未免打草惊蛇,我们先扮作这几人的打扮,靠近了那洞府,一切好办。”

“行,到时候术法阵法交给你,揍人我来。”

行止闻言一笑,随手捡了根木头顺手敲了敲沈璃的脑门:“姑娘,矜持。”

沈璃被敲得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扭过头去,未发一言。先前行止在她面前还要刻意隐藏,这下全都说破,行止的那些劣根性便暴露了出来。敲这一下脑门,神态语气竟是全与行云无二。弄得沈璃心里不停犯嘀咕,直想将他拖来狠揍一顿。哪有像他这样,一边拒绝又一边勾引的人啊。

沈璃心里还没埋怨完,忽觉自己周身衣裳一变,化为干练的黑色短打衣裳,是与方才那几名黑衣人一样的打扮,行止将手中木棍一扔,化出个人形,是方才那领头人的模样,紧接着他自己的衣裳也是一变,束身黑衣让他显得尤为干练,让向来慵懒闲散的人顷刻间多了些英气。

沈璃清了清嗓子:“走吧。”

由湖鹿指着路,几人很快便到了百里外的青崖洞府,洞府在瀑布里面,沈璃对穿越这样的水屏下意识的觉得不安,但此时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也只有上了。她一个字没吭,跟着湖鹿的脚步就踏进巨大的水帘之中,但出乎意料的却是,当她一脚踏入水帘之后的洞穴时,身上竟没有半点湿透,她一抬头,看见金光屏障在头顶一闪而逝,沈璃转头望行止,他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黑暗的洞穴,迈步向前。

那就向前吧,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顺着一条黑暗的路走到深处,下了几级阶梯,忽然眼前一亮,朱红色的大门蓦地出现在前方,阻断的道路。

湖鹿说这先前是个大妖怪住的地方,妖怪性子不坏,与地仙们井水不犯河水。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却成了收纳地仙的囚笼。

几人在门前没站多久,朱红色大门微微歇开了一个缝:“令牌。”里面的人冷声道。他们没有收走黑衣人身上的令牌,沈璃眉眼一沉,欲上前强行将门打开,行止却将她的手握住。摇了摇头。

用木棍演化的领头人,两步走上前,却似受了重伤似的将门扶住,里面的人微带戒备:“怎么?”

“门……门主……”木棍人嘴里发出的声音竟是与方才那人死之前的声音一模一样。

里面的人闻言虽不知何事,但却放松了警惕,大门一开。行止将沈璃一松:“现在。”沈璃会意,身型一闪,钻进门内,将守门的人一拳揍晕在地。右侧还有一名护卫,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沈璃一记手刀便打在他颈项处。

守门的两人被轻松解决掉。行止对湖鹿说:“里面交给我们就行了,你自回自己的领地休息,这些地仙不久也都会放回去了。”

湖鹿却有些犹豫:“他们很厉害的……你们没关系吧?不然,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吧……”

行止一笑,沈璃不屑道:“你该为对方担心。”

行止将木棍变了回来,放在湖鹿手心:“拿去防身吧。不用谢。”言罢转身进了洞府。湖鹿不解的看了看手里的木棍,这东西……怎么防身?

沈璃斜眼看行止:“好歹是个上古神,给人礼物怎的如此小气。”

行止一笑:“若他不将那木棍扔了,方圆百里,应该没人能打得过他了。”行止想,这是谢他提供了有用线索,也是谢上一次在人界,他特意赶来相救之恩,虽然没救成功……

又走过一个极长的通道之后,沈璃总算在前面看到了点亮光,疾步走上前,眼前忽的大亮,只见此处是个圆柱型的巨大溶洞,下方有水映着幽绿的光,照得整个溶洞皆是一片青碧,崖壁上盘绕着向上的路细数下来竟有十层之多。而被抓来的地仙们被一人用一个铁笼子关着,从顶上一个连一个的掉下来,在溶洞中间拉出了一条笔直的线。而每个笼子外面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与先前湖鹿身上的缚仙术约莫是一样的。

而黑衣人则在盘绕的路上来来回回的忙碌,搬弄着一些木头箱子。

沈璃定睛一看,那些箱子里放着陶罐和一些不明的黑色物体,像是炼制失败了的……药丸?

他们这是在炼药?可炼药抓地仙来做什么?吸干他们的精气?

沈璃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副大家干着害羞事情的诡异画面,她甩了甩脑袋,正色道:“怎么救他们?”

行止一笑:“如先前你说的那般,阵法术法交给我,揍人你来。”言罢,他手一挥,一道金光如蛇一般从上至下将囚笼缠绕了一遍,“破。”他极轻的声音却传透了整个溶洞,那些缚仙术应声而破。

忙碌的黑衣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些人更加紧张的搬弄木箱,一些人提着大刀便攻了过来。沈璃银枪已握在手中,行止则跃身飞至铁笼旁,从最下面一个开始,挨个将铁笼打开。待将其中的地仙尽数放出,沈璃也收拾完了攻来的黑衣人,而另外一些也跑没了影子。

地仙们皆颌首拜谢。

“此地不宜久留。”行止道,“都先出去再说。”

重见天日让许多胆小的地仙都哭了出来,众人更是感谢行止,但奇怪的是却没有人来沈璃跟前对她说声谢谢,沈璃本就没注意到这一点,但当她问:“你们可知先前那些地仙被抓去了哪里?”

众地仙的目光这才落到她身上,半天也没有人答话。其中有一个青年男子沉不住气,指着沈璃道:“你这魔族的家伙居然还敢有脸来问!你会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话音一落,旁边立即有人拽了拽他衣角:“好歹也救了我们,你别这样!”

沈璃眉眼一沉:“我只说一遍,生擒地仙一事与我魔族没有半分关系。我亦是今日才无意得知……”

“放屁!”许是被囚禁了许久,此刻终于得到解放,心里的焦急皆化为了愤怒,青年男子打断沈璃的话道,“就是你们这些魔族之人,野蛮横行,居心叵测,一直图谋不轨,此次擒了我们不知要做什么,下次是不是就要去天界抓人了!你们这些魔族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你们的魔君更是……”

话未说完,沈璃以站在了他跟前,只手捏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你尽可再放肆一句,我碧苍王必让你尸首分家。”

看见沈璃眼底的红光,被掐着脖子的青年几乎要吓晕过去,旁边的地仙吓坏了,忙连声道歉,劝沈璃放了那人,而沈璃却没听到似的手指慢慢收紧,眼见那人脸色渐渐泛青。

行止这才不赞同的皱眉唤道:“沈璃。”他目光微沉,沈璃只斜眼瞥了他一眼,没有松手,但力道却小了些许。

“残……残暴野蛮……”得了空隙,那青年挣扎着说出这几个字,沈璃冷冷一笑,只盯着他道:“我本不欲杀你,但既然你已将我定罪,我便将这罪名坐实了,让你死得踏实一些可好?”

言罢,她五指用力,青年脸色更是青紫,嘴角微微泛出白沫。旁边的地仙连连惊呼。有人已经被吓得哭了出来。

适时,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行止没有强迫她松手,只是劝道:“你若杀了他,便更难为魔界洗脱冤屈了。”

沈璃心头更是憋屈,咬牙切齿道:“此人满嘴喷粪,贱我族民,辱我君王,诬陷我魔族未行之事,不废他,难消我心头之怒。”

“沈璃……”行止一声轻叹,无奈至极。

沈璃心中哪会不明白杀了这地仙的危害,但魔族向来便被这种爱说闲言碎语的东西恶意中伤,每次都得忍耐克制,叫她如何甘心。

沈璃一咬牙,最终手臂一用力,径直将这地仙扔出去老远,撞断了数棵小树方才止住去势。那人两眼一翻,颓然倒地,竟是晕死过去了。有地仙急急忙忙跑了过去,见他伤得重,不由有些埋怨道:“不过是说了几句,何至于这么大的火气。你们魔族中人,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

“体谅?”沈璃只觉这些仙人好笑至极,声色中暗含法力,震得众人皆是心头一颤,有体弱者捂住耳朵面露痛色,“我便是不体谅你们,又奈我如何?”

她正在气头上,出口之时法力激荡毫无收敛,可口中尚有法力未出,一只大掌倏地捂上她的嘴,让她将法力尽数噎回去了不说,还强硬的将她往后面一摁,沈璃只觉自己的后背贴在了温热的胸膛上,行止身上温和的气息瞬间便包裹了她,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一样,宛如清风吹散雾霭,让她一心戾气尽消,唯剩些不甘与委屈堵在心口,闷得心慌。

“各位仙友,那些擒住你们的人身上带有魔气并非代表此事必定是魔族之人所为,或许亦是有心人从中作梗,故意挑拨天魔两界的关系,还望各位仙友勿要听信谣言,以免中了奸人之计。”

行止说话的声音带动胸腔震动,让沈璃不由自主的有些失神,但看见前面那些地仙,她又觉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的推开行止的手,沈璃从他怀里挣出去,扭头瞪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另一头走去,一边走一边踢飞脚下乱石杂草,竟是像小孩一样在使气。

行止望着她的背影叹息着摇头浅笑。他没急着走,扭头继续对众地仙道:“不瞒各位说,我前些日子才在魔界待过,魔界族民并非如各位所想的那般嗜血好战,他们性格爽朗,行事直接果断。而且在军营之中,也不见有大型军事活动的准备。大家试想一下,若擒拿地仙一事当真是魔族所谓,那他们必定已做好与天界战争的准备,而这些准备没有武力预演和大规模军队调动,是绝对不可能的。”

众地仙听他如此一说,微微沉思了起来。

一位白发老者摸了摸胡子道:“据老朽所知,前些日子去魔界的唯有天帝皇孙拂容君一人,方才那女子自称碧苍王沈璃,莫非,当真是这夫妇二人?”

行止眉梢微微一动,侧头往后看了一眼,见沈璃在远处倚树站着,眺望着瀑布,那方声大,她约莫是什么也没听见。行止转过头来,唇角勾着弧度只道:“拂容君与碧苍王尚未完婚。”却并不否认两人的夫妻关系。

老者点了点头:“既是仙君的话,当是为真。”

“碧苍王一心为魔族,且极为护短,听不得别人损她魔族半句。她方才那般皆是因为来了脾气。望各位见谅。”行止一笑,“若论品性诚实,处事厚道一说,我倒还不如她。所以碧苍王方才的话,尽可相信。”

白胡子老头捋了捋胡子:“仙君对王爷倒还极好,不如先前传闻中听到的那般……呃……哈哈。”老者没说完,自己打起了哈哈。

行止沉默,唇角弧度却有些收敛,只眉眼微垂,轻声道:“因为,她值得。”

询问了一番被擒之后的事宜,行止便交代众地仙们回自己的领地守着,这一带的那些黑衣人短时间内约莫是不会再来的了。让他们趁机向天界通报此间事宜。遣散众仙,行止慢慢走到沈璃背后,没有唤她,沈璃却已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都走了?”

行止点头:“好似他们之前还有一批人被押走了,应该是往南方去的,但具体方位他们并不知晓。”

“这是你们天界的事,与我无关。要救人你自己去吧。我去扬州了。”言罢,沈璃驾云而走,可飞了一阵子发现行止一直在身后跟着,沈璃一扭头,瞪他,“跟着作甚!”

行止无奈一笑:“扬州也在南方啊。我们是同路。”

沈璃一默。心中虽还有几分气未消,但也没急着赶人走了,行止在她后面跟了一会儿,距离越来越近,最后与她齐头并行,瞥了沈璃几眼,问道:“想吃点东西吗?”

沈璃嘴硬,冷冷的吐出一句:“不想。”但肚子却没出息的应了一声。她嘴角一抽,听行止在旁边不厚道的笑了。沈璃心中更是恼怒,眼瞅着要驾云奔走,手腕却被行止一拽:“下面正好有户人家,咱们去借下厨房弄点吃食吧。久未食五谷,倒有些想念。”

沈璃眼珠子一动:“你做?”

行止浅笑:“我做。”

“下去吧。”

行止做的东西,或说行云做的东西确实有几分让人想念。

山里这户人家正好盖在路边,似乎习惯了有路人在这里借地休息,在屋子外边还摆了几张桌子,一块大大的“茶”的招牌在屋子一边挂着。沈璃与行止还没坐下,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女子便从屋里出了来:“哎,两位喝茶啊?”她热情的招呼着,“坐坐坐。”

“大娘,我们赶路饿了,可否借你厨房一用,弄些吃食。”

农妇眨了眨眼,在两人之间一打量,忙笑道:“你们要吃什么,我帮你们做就是。”

行止笑道:“我妹妹嘴刁,怕您弄的不合口味,回头报酬还是会给你的。”

农妇默了一瞬:“呃,那好吧,我先去把厨房收拾一下。你们先喝茶。”说着,殷勤的把杯子拿来,给他们参上了茶。然后急匆匆的往厨房走去。

“黑店。”沈璃摸着茶杯杯沿下了定论。

“王爷可是怕了?”

沈璃一仰头便喝下了手中的茶:“私以为,他们还是黑不过神君的。”

行止浅笑:“王爷抬举。”

待农妇收拾好了,再从屋子里出来,见两人还笔挺的坐着,面上一丝疑虑闪过,但又堆起了笑走过来:“已经收拾好啦,公子去吧。”她手将桌上的茶壶一提,感觉里面只剩半壶水,表情有些诧异的望向两人。

沈璃当着她的面抿了口茶:“怎么了?”

农妇笑了笑:“没有,只是走到这荒山野岭也不见疲色,我觉得姑娘的身体或许很好。”

沈璃一笑:“还行,杀过千百来个妖兽怪物而已。”

农妇眼中幽绿的光一闪而过:“姑娘可真爱玩笑。”沈璃不如行止这般沉得住气,也不像他那样喜欢卖关子,当下一把抓了农妇的脖子,将她往桌子上一摁,“我不爱开玩笑。”言罢,将那壶茶一提,径直灌进了农妇嘴里。

农妇手脚拼命挣扎,只是哪还有它说话的份,被沈璃一阵猛灌,当即便晕得找不到方向了。沈璃提着她将她一抖,农妇四肢缩短,皮肉慢慢蜕变成光溜溜的皮,尾巴拖在地上来回甩动,竟化作一条青蟒。

把浑身已经无力的蟒蛇往地上一扔,沈璃冷声道:“都出来,再躲就杀了她。”

话音一落,一个少女连滚带爬的从一旁的草堆里跑了出来:“别!别杀我娘!”她声音糯软,路还有些走不稳,下半身一会儿是蛇尾,一会儿是人腿,来回变换,还没跑到青蟒身边,她便自己把自己绊摔在地上,扑了一脸的灰。

行止一笑,刚想调侃几句,忽见沈璃猛的走上前两步将少女扶了起来,她不嫌脏的拍了拍她的脸颊,欣喜道:“小荷!”

少女愣愣的看着沈璃,因为害怕,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是小荷……对不起……”

少女的身体实在是抖得厉害,沈璃只好暂且放了她。

方才一时欣喜竟然忘了她识得的那个小荷已经为他喜欢的人牺牲了自己,且不论是不是仅与小荷长得相像,就算她真是小荷的转世又如何,不是人人都是行止,孟婆汤对普通人来说,是毒药也是解脱,这一世,她不再认识那个叫睿王的人,也没有被那般算计心伤过。

沈璃一时沉默,行止上前一步,问少女道:“你们道行也不高,却敢明目张胆的摆摊害人,委实有些放肆,就不怕此处山神土地问你们罪?”

少女战战兢兢的将靑蟒的脖子抱在腿上,小声答道:“此处的山神土地早就被抓走了。”

闻言,沈璃与行止对视一眼,沈璃问道:“什么时候被抓走的,有否看见被抓去了哪儿?”她问话时声色不自觉的微微严厉起来,吓得少女更是抖得不行,一张粉嫩的唇颤了半天愣是没挤出一个字来。

“我没揍你啊……”沈璃一声叹息,有些颓然。行止在旁边闷笑。

沈璃正无奈之际,趴在少女腿上的青蟒脑袋动了动,微哑着嗓子道:“大仙饶命。”它费力的撑起脑袋,沈璃方才只抖了她两下便让她如此吃不消,心里知道实力的差距,青蟒更是恭敬:“我们母女本也不想做这种害人生意,但实在是被现实所逼,无可奈何之下才做出了这样的事。但是在这几月当中,我们绝对没有害人性命啊!只是取走了钱财便将人放了,不曾害过一个人!还望大仙绕命。”

“你们什么时候在这里摆的摊?”沈璃换了问题问道,“又是为什么被迫做出这种事?”

谈到此事青蟒一声叹息:“说来也是因为四处山神土地不停消失的原因,我们本住在扬州城三十里地外的山林中。这孩子的父亲是个凡人。此前我们靠他父亲自己种的粮食,和我在山上带回来的野味也勉强能生活。但是三个月前,我们居住的那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树木凋敝,瘴气四起,寸草不生……”想到那样的场景,青蟒仿似还心有余悸。她叹了口气道,“土地山神一个不在,后来才听山上别的妖怪说,他们被一些叫浮生门的家伙带走了。”

又是浮生门。沈璃皱了眉头,看来他们不止抓了京城周围的人。一个近年来崛起的小修仙门派到底是哪来的本事将这么多地仙皆擒住。而且还有那样的魔气,此时甚至连沈璃都开始怀疑,是不是魔界里面有了什么图谋不轨之人。

“所以我只好带着这孩子躲到此处来。哪想这山里可以吃的东西也少得可怜,无奈之下,我们才想到此下策,打劫路人的银钱食物,用于维持生计。”

“你丈夫呢?”行止轻声问着,却不是关于那个浮生门的事,“他不跟来,一个凡人如何生活么?”

“他……”青蟒稍一犹豫还是老实说道,“他与我成亲之前是个道士,虽然平时与我在一起生活,但是他心中的除魔卫道的责任却一直没放下,这次山里瘴气四溢,他早在我们母女跑出来之前便带着他收的弟子去扬州城里了。他说瘴气那般厉害,城里肯定会受到影响……”

沈璃闻言一怔,这个蛇妖,与凡人在一起生下子嗣便罢,而那男人竟还是个道士?人妖本就殊途,再加上身份的束缚,两人在一起必定极为不易。沈璃一时间竟有些佩服起这条青蟒来。

沈璃沉默的这一刻,行止忽然决定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便去扬州吧。”他浅笑,“这顿饭,改日再做给你吃。”他语气不自觉的亲昵,听得沈璃一愣,然后扭过头,不自然的咳了一声。

“大……大仙!”少女突然道,“你们可以带我一起去扬州吗?我很想念爹爹和景言哥哥。”她脸颊微红,不知是急的还是害羞。

城中若有瘴气,对这种小妖的影响还是挺大的,行止刚要拒绝,沈璃却一口应了下来:“走吧。”她回头看了一眼行止,“给她一个避瘴气的符纸便行了吧。”语气果断,完全不带商量的口吻。她是不想再单独与行止走下去了。

行止望着沈璃稍有些许怔然,随即一笑,走到少女面前,在她脑门上写了个字,道:“入了城,若有不适,记得与我说。”

少女极为感激的点了点头。然后身形一变,化作一条小青蛇,钻进了沈璃的衣袖里,她露出个脑袋来看了看沈璃,沈璃一笑:“走吧。”

到扬州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但却不见夕阳美妙的影子,城中上空笼罩着黑蒙蒙的瘴气,不仔细看,沈璃还以为自己到了魔界的哪处地方。据青蛇景惜说扬州城里城外的地仙被抓得不剩一个,外围的山林中又瘴气四溢,每日从山上飘下来的瘴气在城中积累,便成了这个样子。

沈璃皱眉:“魔族之人天生对瘴气有一定的适应性,但以凡人之躯必定受不了这样的瘴气。”

如她所言,城里兴起了疫病。老幼无一不患病,偶尔有几个身体强健的人还能在街上走几步,但这传说中繁华富庶的江南地俨然已变得像一座死城。

小蛇在沈璃的衣袖里颤抖,沈璃安抚似的摸了摸她:“会找到你家人的。”

他们沿街走了一段路,沈璃问行止:“可有办法驱除瘴气?”

“自然可以,只是城中瘴气乃是受山林之害,清此处瘴气只治标,清林间瘴气才是治本。”

“先治标,再治本。”沈璃果断道,“缓一缓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沈璃话音未落,斜里忽然横冲出一个人来,他一身衣服灰扑扑的,满头头发炸开,一脸黑灰:“终……终于有人来了!”他激动得捂脸,几乎快要喜极而泣,“终于熬到人来了!”

沈璃问:“你是何人?”

来人将脸一抹,几乎快哭了出来:“我是拂容君啊!”他用脏兮兮的衣裳擦了擦脏兮兮的脸,弄得一脸更脏,然后指着自己的脸道,“拂容君。”

沈璃眉头一皱,极是嫌弃:“走开。现在没空理你。”

拂容君一愣,望了望一旁也扭过头不看他的行止神君:“太过分了!”他怒道,“本仙君舍命救了一座城你们就这样对我!要不是本仙君赶到扬州城,这里所有人早被瘴气给吞了!是本仙君用净化法术才把局面控制了下来!你们这种嫌弃到底是怎么回事!”

行止仰头看了看天:“是有被净化过的痕迹。”

听行止肯定他,拂容君的愤怒中转出了一点委屈来:“本是来寻一点逍遥,可是却撞见了这样的事,但撞见了,总不能撒手不管吧。我费尽全力净化了城中瘴气,可不到一天,又弥漫开来。城里病号太多,生病得太重的管不了,我便把病情稍轻的一起带去城北庙里面,设了个结界把他们圈住,自己每天出来净化瘴气,可这些日子瘴气越重,我也没法了。”

他说得极为心酸,沈璃一语点破:“为何发现的时候不上报天界?你是怕自己被抓回去吧。所以硬撑着想以一己之力净化瘴气,现在担不住了,才想起找人了吧。”沈璃瞥了他一眼,“什么救了一座城,也好意思说。”

拂容君噎住。正难堪之际,只见一道青光一闪,妙龄少女忽然站在他的面前,因为脚站不稳,踉跄了两步扑进拂容君怀里,又连忙退开:“仙君,你可有在城里见过一个道士带着一个徒弟?”

这声软软的呼唤唤得拂容君浑身通畅,他上下打量了景惜一眼,桃花眼一眯:“自然有看见,都在本君设的那个结界里面。”

“可以带我过去吗?”

“当然。”说着拂容君伸出手,“我牵着你吧,这里瘴气碍眼,当心看不见。”

沈璃将景惜拦腰一抱,径直扛在肩上,而后吩咐拂容君道:“去,带路。”

拂容君悻悻然的瞪了沈璃一眼,扭头走在了前面。

沈璃没想到一直被她当做花炮的拂容君竟真的有本事在城北庙周围绕一圈结界,护住了其中至少数百人的性命。待得进了结界里,民众对拂容君皆是笑脸相迎,像是感激他极了。

拂容君得意的扭头瞅沈璃,好似在炫耀自己的功德。沈璃扭头不理他,倒是景惜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一路上不停的夸:“仙君好厉害,仙君真是大善人。”拂容君乐得哈哈大笑。

走到庙里,景惜一眼便瞅到了角落里的两人,一声大唤,跑了过去:“爹,景言哥哥!”

沈璃闻言看去,微微一怔,景惜的爹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道人,而她的那景言哥哥竟与上一世的睿王长得太过相似。而此时,景言身边正躺着一个粉衣女子,看样子是生了病,正在昏睡当中。那女子的模样虽与上一世的叶诗也有所相同。

景惜急冲冲的跑过去,却换来景言一声低喝:“别吵,没看见有人睡着了么?”

景惜一愣,委屈的往后挪了挪,走到一旁拽住了她爹的衣摆。

这一幕场景却让沈璃奇怪的想到了那个墓室当中,三人微妙的关系。难道这一世那种事情又要上演?沈璃不禁问道:“他们只是在重复自己的宿命吗?”

行止摇头:“不过是巧合罢了。”

看着景惜有些委屈的模样突然想到了小荷,不由自语道:“睿王称帝之后在他一生中那么多个日夜里,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会回想起,曾经有个那个才露尖尖角女子,为了成全他而再无机会盛放。”

“会想起的。”行止答道,“在他称帝后,御花园里,种满了莲花。”

沈璃一怔,没想到行止会回答她,但怔愣之后,又是一声轻叹:“虽然没什么用,但若小荷知道了,应该会高兴的。至少,被人记住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景惜的爹声色微厉,“你娘呢?为何放任你到此处?”

景惜捏着她爹的衣袖有些委屈:“娘也担心你不好,可她受了伤,怕受瘴气影响,所以没敢来。”

“胡闹!”他衣袖一拂,“你便不怕瘴气影响?快些离开!”

景惜只是回过头看了景言一眼,见景言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景惜喉间一涩,没有说话。正是沉默之际,拂容君突然横插一手,往景惜跟前一站,隔开她与她爹的距离,笑道:“此处结界之中无甚瘴气,大可不必如此急着赶令千金走。她也是思父心切,道长莫要怪罪。”

拂容君回头看了看景惜,见她一双眼亮亮的盯着他,拂容君心底不由自主的一软,也随之柔了目光,几乎是潜意识的一笑,尽管他如今满脸的灰,但眼中的温暖仍旧让景惜眼底升腾出感激之意。

道人见拂容君开口,便没好再说话。

沈璃往地上昏睡的姑娘跟前一蹲,将她的脸打量了一会儿,见她唇色泛乌,白皙的皮肤之下隐隐透出青色的脉搏,像一条条潜伏在皮肤之下的虫子,看起来令人心畏。沈璃问道:“这便是此次扬州城因瘴气四溢而出现的疫病?”对面的景言看了沈璃一眼,不满意她的打扰,沈璃毫不客气的回望他,语气微带不满,“如何?你不知道,那你守着她作甚?不如让懂的人来看看。”她一转眼看向行止,“神君有劳。”

行止为她这种为景惜打抱不平的举动有些叹息,不管理智再怎么约束,沈璃还是沈璃,忠于自己内心的感情,不喜欢的看不惯的都忍不住在面上表现出来。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行止仍是走了过去,将这女子仔细一打量,行止眉头一皱,把住了她的脉搏,隔了一会儿,又道:“我去看看别的患者。”他神色微凝,在庙里转了一圈回来,眉头有些促紧,转而问拂容君道,“仙君在此处数日,可有发现哪个方向的瘴气最为浓郁?”

拂容君一琢磨:“西边。城西南角上的瘴气总是最为刺人。”

行止沉吟了一会儿:“若我没猜错,瘴气或许并不是从城外溢入城内,而恐怕是有城内向城外溢出的,而这样的输出,怕是已有一段时间了。”

闻言,屋内的人皆是一惊。道人首先反驳道:“不可能,我虽隐居山林,但偶尔也会入扬州城购买生活用度之物,上个月才来过一次,那时城外已经有了瘴气,而城内相对却是比较干净。”

“他们这样的表现并非得了疫病,而是吸入了太多瘴气而导致经脉逆行。”行止将衣袖往上一挽,在他手臂的地方,也有隐隐泛青的血脉在皮肤下显现。他道,“说来惭愧,数日前我不慎被瘴气入体,它们在我体内便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沈璃知道,那是行止在墟天渊时被妖怪偷袭之后留下的伤口,只是沈璃不曾想,那妖兽留下的痕迹竟然现在还在,而这段时间行止竟然一声也没吭。

“而这样的痕迹,若不是受过身带瘴气之物的袭击,便是常年吸入瘴气而至血脉逆行,到一定程度之时,终于爆发。”行止放下衣袖,“各地地仙消失,神秘的修仙门派,瘴气肆虐不止,此事的答案或许就在城西。”

事关魔族声誉,沈璃心觉耽搁不得,当下也不想管这里的男女之事,起身便道:“去城西。”她吩咐拂容君,“好好守着这。”

越是靠近城西,瘴气果然越发刺人,沈璃浑身皆戒备起来,对行止道:“若发现此事真凶,必交由我魔族来处置。”

行止一默,在沈璃满心以为他没有异议之时,行止却道:“不行,此事与众多山神土地有所牵扯,天界必当追究到底。”

沈璃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向行止,见他唇角虽是与平时一样淡淡的微笑,但眼神中却是不容否决的坚定,沈璃此时忽然有一种终于看见了行止真实一面的感觉,原来看似漫不经心的神态之下,他对自己的立场是那么的清楚,在涉及天界的问题上,他不会退步半分。

“好。”沈璃点头,“联审。”她提出意见。

行止侧眼看她还没说话,忽觉两人走到了瘴气最浓郁之地。其气息刺人几乎让已经习惯了瘴气浸泡的沈璃也微微有些不适,更别说在人间生活的凡人了。

眼瞅着快走到城西城墙处,但仍旧没见到可能溢出瘴气的东西,沈璃心头觉得奇怪:“找得都快撞上城墙了。”

行止顺手扯了沈璃一根头发,沈璃不觉得痛,只是奇怪的看他:“作甚?”但见行止轻轻一笑,修长的手指灵活的将她的黑发卷做了一个蝴蝶的形状:“变戏法给你看。”言罢,他手一松,只见沈璃的头发化作一只白色的蝴蝶扑腾着往空中飞去,所过之处瘴气尽消。一张朱红色的大门开在城墙处。而这张大门,与他们曾在京城郊外解救地仙是看到的那个妖怪洞府的大门一模一样。

行止一笑:“看,出现了。”

沈璃斜了他一眼,跨步上前,手中银枪已经紧握:“下次拔你自己的头发。”

心知此处必定是那什么“浮生门”的老巢,沈璃半点没客气,一脚踹在朱红色大门之上,两扇大门剧烈震颤,但却没有打开,沈璃法力自脚底灌入,只听“哐”的一声巨响,两扇大门大开,一股瘴气从里面扑面而来。白色的蝴蝶极为配合的自沈璃耳后飞过,速度不复先前那般悠闲散漫,而是如箭一般直直的往门里寻去,一路将瘴气清除得彻彻底底。

沈璃走在前面,她没想到这城墙里面,或者说依靠法术附着在城墙上的朱红大门背后竟是一个富丽如皇宫一般的地方。

自她闯入的那一刻起,不停的有黑衣人从四面八方的墙壁里如鬼魅一样冒出来,欲将沈璃杀掉,而沈璃手中银枪,一挥便是削掉敌人脑袋的招数,鲜血流了一地,沈璃面无表情的踩踏而过。

在她看来,令魔族蒙此诬蔑和羞辱是不可原谅的。

一路毫不留情的杀,直至岔路口出,沈璃随手抓了一人,当着他的面,冷漠的将一个黑衣人自心口处扎穿,法力震荡,自银枪上祭出,径直震碎了那人五脏六腑,让他长大着嘴,在沈璃抓着的这人面前灰飞烟灭。

“说。”沈璃的声音仿似来自地狱,“主谋在何处?”

黑衣人浑身颤抖,终是抵不过心底恐惧,道,“右……右边。”

“左边是何处?”

“关拿各地山神土地之处。”

沈璃放了他,却在他逃离之前的最后一步将他头发一抓,拽着他便往旁边的石壁上一磕,磕得那人生生晕死过去。

适时,行止刚从后面跟来,见沈璃如此,他眉头微皱:“嗜血好杀并非什么好事,即便对方是你的敌人。”

沈璃银枪上滑落下来的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双手,沈璃冷冷睇了行止一眼:“不劳神君说教。此路左方乃是通向关押各处地仙之处,沈璃术法不精,便不去了,神君且自行就去你们天界的土地山神们,待沈璃擒得此事真凶,还望神君愿在两界连审之时还魔界一个清白,休叫他人在胡思乱想。”

行止眉头微皱,沈璃一转身,往右方疾行而去。

行止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最后脚尖仍是没转方向,往左侧行去。

越是靠近最后一个房间,前来阻拦的人便越多,当沈璃单枪刺破最后一道大门时,金光闪闪的大殿出现在沈璃眼前,她左右一望,殿中已是无人,她带着戒备,小心翼翼的踏入殿内。

四周皆静,连拦路的黑衣人也没有了。

忽然之间,脚下一阵颤动,沈璃头微微一侧,三个山般伟岸的壮汉从天而降。他们赤裸着身体,呈三角之势将沈璃围在其中,其面目狰狞,獠牙尖利如狼,眼底赤红,俨然已是一副野兽的模样。它们冲着沈璃嘶吼,唾沫飞溅,满身腥气。

沈璃面上虽镇定无波,但心底却是有几分震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对手,似人似兽,简直就像是……人变成了妖兽的模样。

四人僵持的一段时间,忽然,一个壮汉猛的扑上前来,沈璃举枪一挡,枪尖径直扎向那人眼珠,而那人却不偏不躲,伸手往枪尖上一抓,凭着蛮力将沈璃手中的银枪掰开,他的手也因锋利的枪刃而被刺破得鲜血直流,而它却似没感觉到一样,嘶吼着往沈璃脖子上咬来。

即便是如沈璃这般喜欢在争斗中硬碰硬的人此时都不由一怔,松了银枪往一旁边一躲。而另一个壮汉此时又从另一个方向攻来,沈璃一时不慎,后背被生生击中,她往旁边一滚,没有一口气喘息的时间,手心一握,本来被壮汉之一握住的银枪再次回到沈璃的手里。

三足之势已破,大门在三人背后,她被围堵在了大殿之中。

这三人,极是不好对付啊……

气息在房中沉淀,沈璃冷眼打量三名壮汉,周身杀气四溢,而那三人张着血盆大口,獠牙狰狞,粘腻的唾液不受控制的往下滴落。沈璃的目光落在一个壮汉的手上,方才她握了她的银枪,被枪刃划破了掌心,而此时,他掌心的伤口却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简直,与那只她在魔界斩杀的那只妖兽蝎尾狐一样,是怪物……

他们周身瘴气一动,沈璃立即敏锐的察觉三人欲攻上前来。她银枪一震,纵身一跃,一杆银枪径直杀向中间那人的天灵盖,中间那人一声嘶吼,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躲避一样,迎面而来,伸手便要抓沈璃的银枪,此次沈璃有了戒备之心,岂会如此容易让他捉住,当下在空中身形一扭,落在地上,甩身回来便杀了个回马枪,欲斩断那人双脚,乱他下盘。

可沈璃如何也想不到,陪她战便四海八荒的红缨银枪竟在这全力一击之下没有如他所愿的斩断那人双腿,宛如砍上了坚硬至极的精钢铁柱。只听“当啷”一声,银枪震颤,几乎震裂了沈璃的虎口。她一个空翻,退身到安全的距离,枪刃印着沈璃的半边脸,她清晰的看见枪刃旁豁出了一个小口。

沈璃心中震惊,枪之一器擅于刺,不擅砍、斩这类的攻击,但在沈璃的法力驱动下,数百年来这一杆银枪在她手里能耍出能变幻出匪夷所思的用法,连枪杆也能横斩人首级,更别说锋利的枪刃。而今天的撞击却让她的红缨枪豁出了一道口……

没给沈璃更多吃惊的时间,另外两名壮汉从两旁包抄而上,宛如野狗扑食,恨不能将沈璃撕成碎片,沈璃往空中一跃欲倒挂在殿中房梁之上以寻找破解三人之法,但不曾想她还没跃起来,另一道身影一跳出比她高的高度,一掌照她头上拍下,避无可避,沈璃头微微一偏,抓住壮汉的手腕,五指用力,一声低喝,灌注法力,只听“咔擦”一声,竟是她生生捏碎了壮汉的手腕骨!

壮汉仰头大声嘶吼,胸前没有防备,沈璃毫不犹豫,举枪直刺他心口处,枪尖扎进,坚硬的肌肉阻止了武器的去势,沈璃大喝,只见银枪上光芒暴涨,一声撕裂的碎响之后,壮汉背后破出一道厉芒,鲜血在空中滴下,沈璃用力,将他一摔,枪尖拔出,壮汉如球一般狠狠撞在墙壁之上,击碎墙上硬石,在墙上撞出了一个深深的坑,而他陷入其中,再没了动静。

解决了一只,沈璃已是气喘吁吁,可还没等她缓过气来,又是两道身影跃上半空将她包围其中,沈璃举枪挡住其中一人的攻击,但另一人的巴掌正中沈璃背心,其力道之大,径直将沈璃拍在地上,摔出了半人深的大坑。

两名壮汉脚步沉重的落在地上,坑中尘土飞扬,看不见里面的人影,两人迈步走到坑边,正在向里面打量,忽觉其中红光一闪,一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厉芒逼至眼前。枪尖至一人眼中穿过,径直杀出他的脑后。沈璃横枪一扫,削掉他半个脑袋,壮汉如山的身子颓然倒地。

尘埃在她身边散去,她身上看不见什么伤,但嘴角已挂着不少血迹,眼中似染了血一般腥红一片,她目光森冷,抹去唇边的血迹,轻声道:“很痛啊。”刚才那一击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如要将关节撑断一般的疼痛。肉搏战下竟被三个不知名的家伙被逼至如此情景,沈璃目光一沉,踏步上前,眼底腥红更重,“既然要战,那便不死不休。”

仅剩的一名壮汉一声嘶吼,声音震颤大殿,致使殿中砖墙破裂,他浑身肌肉暴起,踩过地上那壮汉的尸体,径直向沈璃冲来。

沈璃不躲不避,预测了他行动的路线,纵身一跃,举枪自壮汉头顶刺下,欲刺穿他的头颅,但不想这人动作竟比方才两人要快上三分,他抬手一挡,枪尖扎入他粗壮的手臂里,他仿似没有痛觉一样,隔开沈璃的攻击,另一只手直冲沈璃的面门挥来,沈璃也不甘示弱,掌心凝聚法力,硬生生接下那人挥来的一拳,拳风震得沈璃鬓边碎发一颤,沈璃腿往上一抬,双腿夹住那人的脖子,腰间使力,凭空一翻,带动壮汉的身子旋转,腿一使力便将壮汉甩了出去,径直撞在天花的一角之上,砖石掉落,出人意料的是,在那砖石之后竟是一处亮堂的屋子!

此时一人正站在破损的砖石旁,居高临下的看着沈璃,他一身青服,定定的望向沈璃,周身气场诡异。撞进天花上面屋里的壮汉甩了甩脑袋爬起来,那青服男人使劲儿将壮汉一踹,他便从那上方又掉落下来,摔出了一片尘土。

沈璃冷眼盯着上面那人,颜如修罗:“你便是这幕后黑手?”她长枪一振,“陷害我魔族,有何居心?”

“陷害?”青袍人站在阴影之中,沈璃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的嗓音有些莫名的熟悉,“这可算不得陷害。”

沈璃眉头一皱,刚欲上前将那人捉住仔细询问,被他踹下来的壮汉忽然在角落里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一声大吼,又提起战意,当真是如沈璃所说的“不死不休”。

“麻烦的人来了,恕我不能再看碧苍王接下来的英姿。”那人身影一转,侧脸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沈璃紧紧的盯着他,忽的脑海中浮现过一个人的身影,只见过那人一面,但沈璃却对他印象深刻,因为那人便是烧掉行云院子的那个领头将领,名字好似叫……

苻生!

苻生,浮生门……

但他明明是个凡人,为什么会活那么久!

沈璃心急欲追,而那壮汉却猛的扑上前来,沈璃大怒,眼底凶光大盛:“烦死了!”只听得这一声低喝,枪刃杀过壮汉的双眼,断了他的视线,沈璃身形一跃,闪至被那壮汉撞出的缺口,她欲擒苻生,苻生却不慌不忙的一挥衣袖。

沈璃初始并未觉得不适,不过片刻之后,她只觉眼前一花,浑身一僵,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仰去,直挺挺的往下摔去,那殿中的壮汉一跃而起,双手握拳,如重锤一般重击沈璃的腹部。

五脏仿似快被震碎了一般,沈璃重重的摔在地上。

壮汉与沈璃一同落在尘埃之中,在灰蒙蒙的尘埃里摸到了沈璃的脖子,他探手抓住,粗暴的将她拎了起来,像是要掐死她一样。

沈璃目光紧紧盯着苻生,只见他身影渐渐隐去,沈璃身体之中的无力感更甚,内脏受了那般重击,即便是沈璃对这样的疼痛也已有些承受不住,鲜血自她口中涌出,染了壮汉满手,壮汉拎着她胜利一般的大吼。

“这是……在做什么?”

一道森冷至极的声音自大殿门口不紧不慢的传来。

壮汉头一转,看见白色的身影站在殿门口,他一声嘶吼,将沈璃做武器一般向门口那人掷去。

此时,沈璃已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可她却没有遭到意料之中的撞击,而像是被一只手托住后背,在空中随着她来的力道,抱着她转了一圈,将那些蛮力化去,待得沈璃看清行止的脸时,她已稳稳的躺在了他怀里。

一身血污染了行止的白衣。沈璃竟在此时有个奇怪的念头,觉得她怎么老是弄脏他的衣服……还好不用帮他洗,不然得比杀妖兽麻烦多少。

“你受了多重的伤?”行止声色是沈璃从未听过的低沉,隐忍着愤怒。

沈璃摇头:“幕后人……逃走……”

行止坚持问:“多重的伤?”

沈璃沉默,不是因为不想回答,而是因为实在说不出话了,她很想告诉行止,这样的伤还要不了她的命,而现在抓住主谋的机会再难得到,不能错过,此事关乎魔界和魔君的声誉,她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她家乡和家人的歧视……

行止握住沈璃的手腕给她把脉,忽然之间,一旁的壮汉不甘示弱的一声大吼,直挺挺的冲了过来,他沉重的身躯在地上跑动时发出的声响让行止很难把住沈璃已经越发虚弱的脉搏。

行止头一转,望向冲来的壮汉,面色如冬夜寒霜般冰冷:“滚!”

气息自行止周身荡开,仿似静止了时光的流动,空中飘浮的尘埃仿似被定住一般不再继续沉浮,壮汉以奔跑的姿态在空中停顿,周身结出冰一般的细渣。

一字之威令几乎快晕过去的沈璃看得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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