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奴隶的逆袭

奴隶的逆袭。

贝斯图尔冷眼旁观,因为看守之前在马上,他的脚还被铐着,无法追上。如今看守被罗夏气急败坏地主动下马,还背对着自己,真是上天保佑。在呼啸的风中,脚上的铐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罗夏看到贝斯图尔已经悄悄地接近守卫,便大声哀嚎,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和视线。他甚至试图向鞭子的方向移动,希望能博得奴隶看守的同情和饶恕。

这个叫鬣狗的奴隶守卫发现虐待罗夏能带来极大的满足。看着眼前这个清秀英俊的奴隶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他的内心涌起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原来,他不理解贵族老爷们的特殊爱好,现在他似乎有些理解了。他原本想打死这个奴隶以泄愤,但现在他只想在他身上发泄一些其他的情绪。

奴隶不好追全文阅读 小说:奴隶的逆袭

贝斯图尔已经接近守卫,双腿用力,腰腹伸展,双手张开,仿佛草原上的苍鹰一般,迅速扑向守卫,将他扑倒在地。贝斯图尔双手按住守卫的肩膀,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而守卫正好顶在一块石头上,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罗夏趁机扑过去,紧紧抓住守卫的右手腕,用力向后掰,利用反关节技巧夺下了他手中的钉头锤。贝斯图尔按住守卫,守卫还在大声咒骂,试图挣扎,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这不到半分钟的搏斗中,让贝斯图尔有些体力不支,而天天喝酒吃肉打奴隶的守卫则精力充沛得多。

奴隶不好追全文阅读 小说:奴隶的逆袭

逐渐地,守卫试图站起来,罗夏拿起钉头锤,在贝斯图尔的示意下,狠狠地砸向守卫的后脑勺,只一下就砸得守卫后脑勺红白一片,浑身抽搐。罗夏又下辣手狠砸两下,看到守卫彻底死透了才喘着粗气,扶着钉头锤坐在地上。贝斯图尔也有些脱力,从尸体上翻下来坐在戈壁上,喘着气看着罗夏,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安达,咱们自由了,有了武器和马,我们一定能离开这片戈壁。罗夏也感到一阵轻松。

第一次杀人,他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杀死这个可恶的恶棍让他感到神清气爽,长期被欺压的压力也骤然消失。身体感觉暖洋洋的,罗夏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骑砍加点界面。击杀奴隶看守,他升到了两级,获得了一属性点和一技能点。为了提高自己的战斗能力,罗夏将属性点继续加到了力量上,力量增加到了九点。

他想到自己还不会骑马,于是将技能点加到了骑术上,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基本的骑术知识。双臂、腰腹和腿部感到一阵热流,他睁开眼睛,看到贝斯图尔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安达。我们还等什么?贝斯图尔的脸上满是急不可耐,因为只有一匹马。罗夏看着身边的物资,他比贝斯图尔壮实,所以让他骑上马,而自己则牵着马前行。尽管知道罗夏不是他的兄弟,但贝斯图尔还是毫不犹豫地把马让给了他,这让罗夏十分感动。虽然罗夏已经告诉贝斯图尔自己的身份,但这个粗豪的汉子仍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用心照顾着他。罗夏的撩铐还没有打开,他们也没有食物,这让他们很难离开这片戈壁。罗夏担心自己和贝斯图尔无法逃脱奴隶守卫的追捕。

奴隶不好追全文阅读 小说:奴隶的逆袭

罗夏站起来,走向之前被喂给野兽的族人。尽管知道这个族人已经活不了了,但他还是想看他一眼,如果他还在痛苦地挣扎,就给他一个解脱。这个族人的腹部已经被撕扯得稀烂,他的脸上满是痛苦。罗夏感到很遗憾,因为他不应该那么快地杀死奴隶守卫。罗夏闭上了他的双眼,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兄弟俩把奴隶看守扒了个精光,但没有找到钥匙,只得到了一双皮靴、一件破旧的皮甲、酸臭的衬衣和一条麻布裤子,以及一把匕首和钉头锤。罗夏和贝斯图尔用钉头锤砸了半天,但仍然无法打开撩铐,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倒在了地上。贝斯图尔问罗夏该怎么办,罗夏认为他们必须回到奴隶矿场,想办法拿到钥匙和物资。贝斯图尔有些失望,因为他觉得他们不可能跑得太远,肯定会被奴隶守卫追上。尽管罗夏也很累,但他仍然在努力思考出路,他们必须回去,想办法拿到钥匙和物资。贝斯图尔感到很无奈,他觉得他们根本无法逃脱。他只能拍拍驮马的屁股,让它往奴隶矿场的反方向跑,这样狼就不会吃掉它了。这是贝斯图尔对驮马的衷心祝福,他觉得这已经很好了。虽然他们已经出来了四个人,但如果他们只回去两个人,那也不行。贝斯图尔看着光溜溜的守卫尸体和被撕咬的面目全非的族人,感到非常为难。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只带着匕首回去。

晚餐结束后,罗夏召集了所有的族人们,告诉他们要反抗。他们计划在早上袭击上宫的守卫,然后带着武器和工具直接杀出去。罗夏知道这么做会有很多人死亡,但这些奴隶不反抗也会被一个个折磨死。他希望博一个活路。贝斯图尔同意了罗夏的计划,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反抗,他们就只能等待死亡的到来。

罗夏把这些用不到的装备放在驮马身上,把守卫的破衬衣裁成布条,把匕首贴着小腿内侧绑好。尽管贝斯图尔很想要这些装备,但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奴隶不好追全文阅读 小说:奴隶的逆袭

晚餐结束后,罗夏和贝斯图尔决定回去。他们相信只要他们能够拿到钥匙和物资,就有机会逃离奴隶矿场。罗夏觉得只要能赶上晚饭就好了,因为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吃饱了,干死这帮狗娘养的贝斯图尔!干得好,生活又充满了希望。迎着夕阳,马儿欢快地甩着蹄子,跑远了。两人缓步往奴隶矿场的方向走去,身后拖曳着长长的影子。

奴隶不好追全文阅读 小说:奴隶的逆袭 奴隶不好追全文阅读 小说:奴隶的逆袭 奴隶不好追全文阅读 小说:奴隶的逆袭

随笔《论阅历》(节选)法国_蒙田

没有一种欲望比求知的欲望更自然。我们尝试一切可以达到求知的方法。当理智够不上时,我们就使用经验,

不同的实验积累经验,产生知识,

范例指引道路。

——马尼利乌斯

经验是一种较弱、较不受重视的方法;但是真理是这么一件大事,我们不应轻视任何指引我们通往真理的媒介。理智的形式五花八门,使我们不知道怎样取舍,经验的形式也不见得更少。看到事物的相似就从中得出结论是不可靠的,尤其因为事物总是不相似的。事物的面目中若说有什么普遍性的话,那就是它们各有差异,互不相同。

希腊人、拉丁人和我们,都拿鸡蛋形状作为最明显的相似性例子。然而也有人,尤其那位德尔斐人,辨别得出鸡蛋的不同之处,决不会把两只鸡蛋认错。他养了不少母鸡,还知道哪只蛋是哪个鸡生的。

我们的作品在形成过程中就产生了相异性,人工绝对达不到相同模样。扑克制造商贝罗泽和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扑克牌的背面做到光洁无疵,让赌徒眼睛盯着发牌时认不出区别来。相像不会完全一样,相异则完全两样。大自然必然承诺过要创造就创造不一样的东西。

可能那位查士丁尼一世皇帝的看法我也不大欣赏,他的《国法大全》把法律化整为零,弄得复杂繁琐来限制法官的权柄。他没有看到法官按照自己的方法,还是有同样的自由与空间去解释法律的。那些人还在嘲笑呢,他们用《圣经》上说得明明白白的话提醒我们,来限制与终止辩论。尤其因为我们的思想在检验别人的意思与表达自己的意思时都有同样的广阔天地,曲解仿佛也没有胡说八道那么耸人听闻与恶劣。

我们看到他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在我们法国,法律条文要比世上其他各国的总和还多,解决伊壁鸠鲁的所有原子世界还绰绰有余,“从前是丑闻,今日是法律,都是人间祸害。”(塔西佗)我们听任我们的法官来谈看法和做决定,以前还从来不存在这么强大与无所约束的自由。选择十万件不同的案例,用上十万条法律条例,我们的立法官这样做又得到了什么呢?

从人类行为无限的差异来说,这个数目实在微不足道。我们的法律再是成倍增加也跟不上案情的不断变化。就是把法律条例再乘以一百吧,以后发生的案子中也找不出一件,会在我们筛选归档的千万件案子中,遇见另一件跟它完全吻合无异的,这里面总有一些情境与过程的差别,需要对此作出不同的考虑与判决。

我们的行为处在永恒的变动中,与固定不变的法律不大能够联结配合。最令人期望的法律是条文最少、最简单、最笼统的那种法律;我还这样相信,像我们这里这么庞杂的法律还不如没有法律的好。

大自然给我们制订的法规,总比我们给自己制订的法规更叫人幸福。诗人对黄金时代的描述,我们看到那些没有其他法规的民族的生活状态,就是明证。有的民族审判案件,是请第一个沿他们的山岭走来的过路人当法官。还有的是在集市那天,选出一个赶集人,当即把一切案子都审完。让最贤明的人当场凭眼力,不援用先例,不考虑后果,把我们的案件都一次审完,这有什么危险吗?正是什么样的脚套什么样的鞋。

西班牙斐迪南国王向西印度群岛殖民地移民,作出英明的决定,不许带去学法律的学生,担心这个新世界自后诉讼不断,因为这门学科就其本质来说就是口角与分裂的源泉。柏拉图说得对,法学家和医生都是国家的祸害。

我们的日常语言用在其他方面都那么轻松,为什么一写上了合同与遗嘱就变得晦涩难懂?那个人不论口头与书写都表达清楚明白,为什么在法律上说个什么就没法不引起怀疑与反驳呢?要不就是精于此道的讼师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用词谨严,笔法圆滑,每个音节都要掂量,每个组合都要剖析以致细缝密缕,话中有话,似有所指又无所指,对不上任何语言的规则和规定,叫人看了简直不知所云。“一切分裂成了尘土,也就难于分辨了。”(塞涅卡)

谁见过孩子想把一团水银挤成一大堆水银珠吗?他们把水银挤得愈凶,愈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要它就范,这个生性豪爽的金属愈向往自由,躲开他们的逼迫,缩小分散,数也数不清楚。同样道理,抠字眼儿,钻牛角尖,只会叫人加深怀疑;让大家增加和混淆困难,纷争不已。扩散问题又细分问题,这让世界上冲突层出不穷,充满不安定。就像泥土,翻得愈深愈细,愈会长庄稼。“知识制造困难。”(昆体良)我们以前怀疑罗马法学家乌尔皮恩,现在还怀疑巴尔道吕和巴尔杜斯。这些数不胜数的意见分歧的痕迹应该一笔抹去,不要舞文弄墨,装进后代人的脑袋。

我不知道对此该说些什么,但是凭经验觉得过多的说明反而冲淡和破坏实情。亚里士多德写文章是为了让人了解,他若做不到这一点,别人更做不到了,因为他在谈自己的想法,别人在这方面怎么会比他能干呢。我们打开物质,浸泡稀释;我们把一件事划分成一千件事,又增加又细分,跌入了伊壁鸠鲁的无限原子说中。

从来没有两个人对同一件事作出相同的判断,也不可能见到两个意见是一模一样的,不但在不同人身上,就是在不同时间的同一人身上也见不到。一般来说,评论家不屑谈论的事我会对之怀疑。我更容易在平地上跌交,就像我知道有些马在康庄大道上更会失前蹄。

谁不说注解增加疑问与无知,既然不论是关于人和神的任何哪部书,全世界都忙着在阐述,从没提出过解决难题的解释?第一百位注疏者把书交给下一位时,那部书比第一人读的时候更多疑点、更难懂。什么时候我们一致同意说这部书的注解已经够多,再也不用对它谈论什么了呢?

在诉讼中,这点看得更加清楚。我们把法律权威交给了无数博学之士,作出无数裁决,同样数目的阐释。我们是不是找到办法不再需要阐释了呢?是不是朝着太平时代有了些许进步和接近呢?是不是没有大批法律颁布初期那么需要律师与法官了呢?相反,我们模糊和掩盖了其中的真意,我们不去发现它,只是听任栅栏与障碍竖在面前。

人认识不到自己精神上的天然疾病,他一味东张西望,到处寻求,不停地在原地旋转,陷在工作中不得脱身,像我们的春蚕作茧自缚,窒息而死。“老鼠跌进了松脂堆。”(拉丁谚语)他以为远远看到了不知什么光明迹象与理想真理;但是当他往前跑去,许多困难一路上阻碍他去进行新的追求,致使他迷路和发昏。这跟伊索的狗也相差无几;它们看到海面上漂浮着像个尸体的东西,走近不了,企图喝干海水留出一条道来,把自己都咽死了。无独有偶,某位克拉特斯说到赫拉克利特的著作:“读这样的作品要善于泅水”,这样他的学说的深度与广度才不致把他淹死在水底。

让我们对别人或自己猎取的知识感到满足,这只是个人的弱点使然;更有能耐的人是不会满足的。对于后来者总有空白要填补,是的,就是对于我们自己也可另辟蹊径。我们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我们的目的完成于另一个世界。当一个人满足时,这是智力衰退的表现,颓废的标志。心胸宽阔的人从不停顿,他总是有所求,奋力勇往直前,有了成就再接再厉;他若不前进、不紧迫、不后退、不冲撞,他会半死不活的。他的追求没有期限也没有固定形式;他的养料是赞赏、追逐与朦眬向往。阿波罗就是持这样的主张,他对我们说的神谕总是一语双关、模糊不清、转弯抹角,使我们得不到要领,但是很感兴趣,忙个不停。这是一种不规则行动,永远不停歇,没有先例,没有目标。有所发现会相互鼓动,接连不断,层出不穷。

君不见一条流动的小溪,

水波滚滚没有边际,

沿着永恒的航道排成行,

后浪跟前浪,前浪让后浪。

此水推那水,

那水又追此水,

总是水流入水,总是

相同的小溪,总是不同的水。

——拉博埃西

注释注释比注释事物更多事儿,写书的书比写其他题材的书更多问世。我们只是在相互说来说去。

书里的注释都密密麻麻,创作者则寥寥无几。

我们这些世纪最主要、最著名的学问,不就是了解有学问人的学问吗?这不是一切学习的普遍与最终的目的吗?

我们的看法都相互嫁接。第一个看法作为第二个看法的植株,第二个又为第三个看法的植株。我们这样一株接一株,从而最高的一株经常荣誉最高,其实功绩并不最大。因为它只不过比最后的一株高一节而已。

我多少次,也轻易傻乎乎地写书离题而谈到了这部书?说傻乎乎地,只因是为了这个理由要我去记忆我对其他同样做的人说过些什么。“他们屡次三番对自己的作品送去秋波,这说明他们心里爱得打颤,对它轻蔑地厉声斥责,其实只是出于母爱的含情脉脉的嗔怪”。据亚里士多德说,自我爱怜与自我贬斥都缘于同样的盛气凌人。在这方面,我应该得到宽宥,比别人有更多的自由,因为此刻我恰好在写自己、我的著作以及我的其他活动。我的课题也是对自身的颠覆,不知大家是否会接受。

我在德国看到路德提出的看法引起怀疑,造成许多冲突和争执,还超过他在《圣经》问题上引起的轩然大波。

我们的争论是口头争论。我问什么是自然、享乐、圈子和更替。答案也是用语言,做到口头解决。一块石头是一个物体。但是谁再问:“什么是物体?”——“物质。”——“物质是什么?”——这样问下去,逼得解答的人哑口无言。用一个词来解释一个词,往往更陌生。我知道什么是人,胜过我知道什么是动物,不论是有寿命的还是有理智的。为了解决一个疑点,他们给了我三个疑点:真是七头蛇妖许德拉,头砍了一个又会长出一个。

苏格拉底问梅诺什么是德操。梅诺回答说:“有男人和女人的德操,有官员和公民的德操,有儿童与老人的德操。”苏格拉底大叫:“这妙极了!我们以前只是追求德操,原来德操有一大堆。”

我们提出一个问题,人家回敬我们一大串问题。如同任何事物与任何形式不会跟另一个完全相像,也没有任何事物与任何形式跟另一个完全不像。神奇的自然融合。我们的面孔若不相像,就分不出人与兽了;我们的面孔若不是不相像,就分辨不出人与人了。

一切事物都靠某个相似性存在,一切例子都有偏差,从经验得出的事物关系总是靠不住和不完善的;我们总是从某一方面来做比较。法律就是这样为人服务,用迂回、勉强和旁敲侧击的解释凑合用到每个案件上。

道德规范,只涉及到各人本身的责任尚且那么难于制订,那么管理众人的法律更是难上加难,也就不足为奇了。不妨想一想管理我们的这套法律体制,那里面错误百出,充满矛盾,真是人性愚蠢的好样本。我们在审判中有从宽与从严,这样例子比比皆是,我不知道居于中间公正的又有多少。这是身体的病态器官与畸形肢体,却是法律的本质。

有几个农民刚才匆匆过来告诉我,他们把一个人留在了我的树林里,他伤得很重,挨了上百刀,还有气,他求他们可怜给些水喝,把他扶起来。他们说他们不敢走近他,都溜了。害怕法院的人会抓住他们跟这事牵连起来。就像以前有过这种事,有几个人被撞见在一个被杀的人身边,由于没有证据、没有钱打官司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就要对这件事故负责,弄得倾家荡产为止。我能跟他们说什么呢?肯定的是这种人道援助会使他们陷入困境。

我们发现多少无辜的人受到了惩罚,我说这话还不包括法官的错判;又有多少这样的事我们没有发现的?这事就发生在我的时代。有几个人因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判决书虽未宣布,至少作出了结论和决定。这时,法官们得到邻近下级法院的官员报告,说拘留了几名罪犯,他们直言不讳干了那件凶杀案,此案无可置疑地出现了转机。于是对于是否中止和延缓执行上述几个人的死刑判决进行了讨论。大家考虑这件案子重审,其后果会拖延判决;既然定罪已经法庭通过,法官也就无悔无愧。总之一句话,这些可怜虫成了法律官样文章的牺牲品。

腓力皇帝还是另一个人,也提供了一桩相似的冤案。他通过一项终审判决,罚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支付大笔赔款。事后不久真相大白,是他判得极不公正。一方面要维护法律的公正,一方面要保持司法的程序。他于是维持原判,同时用自己的钱去补偿被判罚者的损失,这样使双方满意。然而他办的是一件可以弥补的意外;我说的那些人却是无可挽回地绞死了。我曾见过多少判决比罪恶还要罪恶?

这一切使我想起古人的这些见解:要做好整体不得不损害局部;要在大事上公正就会在小事上不公正。人类正义跟医药的道理是一样的,只要有效就是用对了的好药。斯多葛派认为,在许多创造物中大自然还是反对公正的。昔勒尼派认为无物本身是公正的,公正是由习俗与法律形成的;狄奥多洛斯派的看法是圣贤认为偷窃、亵渎、一切荒唐事对他有利就是公正的。

真是没治了。我采取的立场像亚西比得一样,怎么也不能把自己交给一个决定我的脑袋的人,那时我的荣誉与生命取决于我的检察官的技巧与关心,而不是取决于我本人的无辜。我涉险进入这么一个司法机关,它可以说我做了好事,也可以说我做了坏事;我对它既可以期望也可以害怕。金钱赔偿对一个人是不够的,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惹上官司。我们的司法只向我们伸出一只手,而且还是左手。不管是谁,从法庭出来,总是有所损失。

中国这个帝国的制度与人文习俗,跟我们未曾有过交往与借鉴,在许多方面则比我们的做法优越;它的历史也告诉我们世界是多么广阔,多姿多彩,不是古人也不是我们所能窥透的。那里的官员受皇帝委派,作为钦差大臣巡视各省,体察民情,惩罚渎职的官员,也重赏那些尽了本职工作义务以外再有良好政绩的官员。老百姓到他们面前不单是要求保护,也为了传达民情;不单是获酬,也为了受礼。

感谢上帝,还没有一位法官作为法官跟我谈话,不论是什么案件,我的还是他人的,刑事的还是民事的。我即使连散步也没去过任何监狱。一想到它即使从外表看也很不舒服。我那么酷爱自由,谁若禁止我前往西印度群岛的任何角落,我也会在生活中明显地开心不起来。只要觉得哪里天地宽阔,我就不会甘心待在我必须躲藏的地方。

那么多人就因为跟法律发生了冲突,限制在王国里的一块方寸之地内,不许进入大城市和庭院,不许使用公共道路,我的上帝!看到这种情况叫我如何忍受!我为之服务的法律只要伸出指头威胁我,我立即离开去寻找其他法律,不论在哪儿。我们处在内战时期,我煞费苦心谨小慎微,其目的就是不要失去四处走动的自由。

法律所以有威信,不是因为它是公正的,而是因为它是法律。这是它权威的神秘基础;没有其他基础。这已够了。法律经常是蠢人制订的,更经常是仇恨平等又缺乏公道的人制订的,但又总是人,那些无能的、优柔寡断的笔杆子起草的。

法律有错误比什么都要严重危害四方;法律有错误也比什么都要稀松平常。谁要是因为法律是公正的而服从,那正是说他不应该服从时是不服从的。我们法国法律缺乏一致性和不成系统,助长了在免除与执行时的混乱与腐败。法律的命令那么模糊与不连贯,在法律解释、行政管理和司法执行方面的违法乱纪都可以原谅。不管我们从经验中可以得到怎样的效果,只要我们不会好好利用自己的经验,从外国范例里学到的经验不会对我们的制度有多大帮助;因为我们自己的经验我们最熟悉,也就足够指导我们需要做的是什么了。

我研究自己比研究其他题目多。这是我的形而上学,我的物理学。

上帝用什么手法管理地球这个家;

月亮在哪里升起,在哪里消失;

怎样新月、半月,终成圆月;

为什么风由风神欧洛斯起自海面;

日夜形成云雾的水又来自哪里;

这个世界是不是有朝一日会毁灭?

——普罗佩提乌斯

你这个为此冥思苦想的人,寻求答案去吧。

——卢卡努

在茫茫人海中,我浑浑噩噩任着世界的普遍规律的摆布。当我感觉了,我就知道了。我的知识不会让它改变道路,它也不会为我而改弦易辙。抱着这样的希望是愚笨,为此费心是更大的愚笨,既然普遍规律必然是相像的、公有的、共同的。

地方长官的善意与能力应该让我们完全不用去为他的治理操心。

哲学探索与沉思只是为我们的好奇心提供养料。哲学家极有道理让我们回到自然的规律上,自然的规律不需要有多么深奥的学问;而哲学家故弄玄虚,向我们介绍大自然时弄得繁复庞杂,迷人眼目。于是单纯统一的课题变得千头万绪。大自然赐给我们双脚走路,也赐给我们明智去走生活的道路。明智,不是哲学家空想的明智那么巧妙、四平八稳、夸张,但是相对地简单有用,只要谁照着大自然说的去做,像个愿意稍加努力天真地、规矩地,也即自然地去做的人,都可以做得好的。以最单纯的方式信任大自然,也是信任大自然的最聪明的方式。无知与无好奇心是个多么柔软舒服保健的长枕头,让脑袋放上去好好休息吧!

我宁愿通过自己,而不是通过西塞罗了解自己。凭自己的经验,若善于学习也足够使自己变得聪明。谁能回想起自己过去暴跳如雷、气昏了头的样子,那就比阅读亚里士多德更能看清这种情欲的丑恶,对它会更恰当地嫌弃。谁能记得他经历的苦难,受过的威胁,激起他情绪变化的小事情,那就可为今后的变化、自己的处境作出准备。

对我们来说,恺撒的一生不比自己的一生更多教益。皇帝也罢,小民也罢,人人都有磕磕碰碰的一生。不妨侧耳听一听,我们相互说的也无非是我们必需的东西。谁去回忆自己多少次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因而从此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不是个傻瓜吗?当我听了别人的说理而误信了一个错误的看法,我不会过多琢磨他告诉我什么新东西和个人对此的无知(这仅是小收获),而是琢磨自己的无能和理解力的背叛;从而改进我的总体修养。

我对待我的其他错误也是如此,觉得这是很有用的生活守则。我不把某件事、某个人看成是块让我绊脚的石头,我琢磨的是主要提防自己的步法,努力调整。明白人家说了一句蠢话,做了一件蠢事,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应该明白我们人无非是个傻瓜,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我的记忆屡屡出错,即使最自以为是的时候也会错,但这些错也不是毫无用处的;至少它信誓旦旦要我相信它时,我会摇头。我记忆中的事一遇到有人反驳,就使我心头一惊,不敢在重大事件上相信记忆,也不敢在别人的事上为记忆保证。在我是记忆不佳而做的事,别人更经常是存心不良而去做,要不然我总是会接受从人家嘴里而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事实。

假如每个人留心观察自己受情欲控制的实际情况与环境,就像我观察自己深陷的情欲,他就可看到它们是如何产生的,对它们迅猛的来势略加阻挡。情欲并不是一上来就掐住我们的喉咙;威胁都是一步一步走近的。

风初起形成白色波浪,

海水慢慢涌动升高,

从海底掀起冲天的怒涛。

——维吉尔

判断在我心里占据了宝座,至少它战战兢兢地往上坐。它放任我的种种欲望自行其是,还有憎恨与友谊,甚至我对自己的偏爱,但决不让自己受影响与腐蚀。它若不能按照本意去改进其他情感,至少不让其他情感来败坏它。判断完全是自主进行的。

提醒大家认识自己,这应该是意义重大的事,既然知识与光亮之神阿波罗把这句话刻在他的神庙的门楣上,好像包含了他对我们的一切忠告。柏拉图也说智慧无非是去实现这条训诫。在色诺芬的作品中,苏格拉底对此详加说明。

每门知识的困难与晦涩之处,只有进入堂奥的人才能窥知。而且还要有一定的聪明,知道自己毕竟是无知的,要推门才知道门对我们是关闭的。于是产生这句柏拉图妙言:知者不用探索,因为他已知;不知者也不会探索,因为要探索必须知道探索什么。然而在认识自己这个问题上,人人都那么自信和洋洋得意,人人都自忖理解得足够深刻,这说明没有人真正懂得。在色诺芬的作品中,苏格拉底就是这样告诫欧提德莫斯的。

我这人不宣扬什么,只觉得学问深奥无比、变化无穷,我学习只学得了一个收获,那就是体会到学无止境。我软弱人所共知,也造成我性情谦卑,对规定我遵守的信仰唯命是从,表达意思始终冷静克制;憎恶这种令人讨厌、找人吵架的狂妄,自以为什么都对——这才是教育与真理的大敌。且听他们是怎样教育的,他们最初提出的馊主意就是给艺术风格订立清规戒律。“在感觉与认识以前先作出论断与决定,那是最见不得人的事。”(西塞罗)

希腊天文学家阿里斯塔克说,从前世界上仅有七位贤人,今天仅有七位愚人了。在这个时代我们不是比他更有理由说这样的话吗?断定与顽固是愚蠢的明显特征。愚人会跌在地上狗吃屎一天一百次,立刻又趾高气扬,跟以前一样坚决与自满;你可以说有人给他注入了新的灵魂与理解力,犹如那位大地之子安泰俄斯,倒在地上即可恢复精力重新强壮,

当他接触大地,

疲劳的四肢又获得新的力量。

——卢卡努

这个倔头倔脑的人不是精神焕发后再来吵上一架吗?

我凭自身经验强调人的无知,依我看来无知是人世教育中最可靠的学问。那些人不愿意凭我个人或他们自己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得出这样的结论,让他们通过众师之师苏格拉底来认识吧。因为哲学家安提西尼对他的弟子说:“好啦,你们和我去听苏格拉底吧;在他那里我和你们一样是弟子。”他提倡他的斯多葛派教义,认为美德足够使人生美满,不需要其他东西,他又说:“除非有苏格拉底的力量。”

我长期仔细观察自己,训练得对别人也可作出适当的判断。很少事情我能这么侃侃而谈,而且还中听。经常对朋友情况的观察和分析还比他们自己还确切。有一位听了我对他的事说得头头是道大为惊奇,我还要他多加注意。我从童年起就会把别人的生活结合自己的生活来看,在这方面养成了勤奋的性格。当我想到这样做时,周围凡有利于我达到这个目的的事,如举止、脾气、谈吐,很少能漏过我的注意力。我研究一切应该避免的事和应该追随的事。

因而,我从朋友的表情动作发现他们的思维情绪;不是把不可悉数、那么不同和缺乏连贯的动作,归纳在某些门类里,再把我的分门别类有区别地凑到公认的等级与部分里去,

到底有多少种类,叫什么名字?

人们从不知道……

——维吉尔

学者把他们的想法分门别类,更为细致特别。我看问题不会超过我平时的学习习惯,没有规则可遵,提出看法也笼笼统统,摸索前进。比如这一条:我发表宏论,前后章节不连贯,仿佛不能一口气把事整段说出来似的。在我们这些平凡庸俗的心灵中不存在连贯与一致。智慧是一座坚固完整的建筑,各部构件占一定的位置,有自己的标志:“唯有智慧是完全内敛而不外露的。”(西塞罗)

我把这项任务交给了艺术家,不知道他们能否把这么复杂、零星、偶然的小东西理出个头绪来,由他们把这些变化无穷的面目归类,克服我们的无序不定,把它整理得有条有理。我觉得不但行动与行动之间难以连接,而且每个行动本身也很难以根据什么主要品质给予一个适当的名称,因为那些行动都有两重性,色彩驳杂。

马其顿国王佩尔修斯,他的心思不会专注于一件事上,形形色色的生活都要过,作风放浪不羁,自己不理解、任何人也不理解他是怎么一个怪人,而我则觉得其实人人都是这个样。

况且,我还见过一位身份与他相等的人,相信这个结论用在他的身上还更合适。他从不处在中间立场,总是从一个极端令人意想不到地跳到另一极端,怎么做总遇到奇妙的障碍与挫折,他的想法也从不直截了当,真是匪夷所思,后人有一天要勾勒他的面貌的话,最可能的是他有意做得不可捉摸而让人去捉摸。

我们必须有一对极硬的耳朵根才能倾听别人坦率的批评;因为很少人能够听了不感到像被咬了一口,谁大了胆子向我们提出是在对我们表现特殊的友谊;因为为了对方得益而不惜说重话伤感情,这是健康的友爱。我认为对一个缺点超过优点的人进行评价很不好办。柏拉图对于审查他人心灵的人提出三点要求:知识、善意与勇气。

有时我会听到这样的问题,若有人在我还能做事的年纪想到使用我,我认为自己什么最擅长:

我精力充沛,年富力壮,

暮年尚未在两鬓染上白霜。

——维吉尔

我说:“什么都不擅长。”我很愿意抱歉,受制于人的事什么都不会做。但是我会对我的主人说真话,他若接受还规劝他的品行。不是笼统地用教条,那个我也不会(我也没见过用教条教育的人有过什么真正上进),而是利用一切场合亦步亦趋观察他,用肉眼一桩事一桩事评判他,简单自然,绝不同于对他溜须拍马的人。让他看到他在大家眼里是怎样一个人。

我们中间有人受到那些恶棍的日夜腐蚀,也就不会比那些君王优秀。不是么,像亚历山大这样伟大的国王与哲学家,也未能幸免!我须有足够的忠诚、判断力与自由才能做到这点。这将是一种没有名分的效劳,不然就失去效果和不够磊落。这个角色不是不加区别,谁都可以充当的。即使真理也没有特权在一切事物上随时随地都可使用的;使用真理不论出于多么崇高的目的,也有其区域与界限。世事就是这样,经常在君王的耳边说真话,不但不见效果,还有害,甚至还蒙冤。

别人也不会让我相信,一条好的谏言不会用到歪途上,实质的利益不应该向形式的利益屈服。我在这项工作上要安排一个乐天安命的人。

此人要做的就是他自己,

别无他求。

——马提雅尔

小康人家出身,一方面他有胆量狠狠打动一位君王的心,不怕仕途阻塞,另一方面由于是中产阶层,跟各行各业的人都容易沟通。我还要这个角色由一个人担任。因为把这种充分自由、工作通天的特权交给几个人,就会产生一种不利于工作的大不敬行为。是的,我对他的要求首先是对沉默的忠诚。

朋友直言相劝充其量也不过听了刺耳,有没有效果还是掌握在听者手里;如果国王为了自身利益与改进也不能从善如流,那么当他吹嘘自己随时等待跟敌人一战为国增光的话,也是不可信的。从人的处境来说,谁也没有比他们更需要真正与自由的诤谏。他们生活在众人面前,要按那么多旁观者的意见严格律己。对他们的倒行逆施大家历来不会向他们声张的,这样他们弄得天怒人怨还不自知,其实这种情况若有人及时提醒规劝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也决不影响他们骄奢淫逸的生活。

一般来说他们的宠臣关心自己更多于关心自己的主子。这样做于他们自己也有利,因为对国王真正做到赤胆忠心,那是严酷与充满杀机的考验;这不但需要大量的爱、坦诚,还需要非凡的勇气。

总之,我在这里东扯西拉的这份大杂烩,只是我一生经历的记录,若从反面来汲取教训,对于精神健康还是有告诫作用的。至于身体健康,更是谁都不能比我提供更有益的经验,我提出的经验是纯的,决不弄虚作假使它蜕化变质。至于医学,那里理智没有立足之地,我的经验完全来自自身的感受。

提比略说活到二十岁的人,有责任知道什么东西对他有益或有害,他应该学会了怎样不靠医药而生活。这可能学自苏格拉底的。苏格拉底劝他的弟子,要用心地把自己的健康作为一门主课来学习。他还说,一个善于领会的人注意锻炼、饮食,不难做到比医生更明白自己做什么好,做什么不好。医生还不就是以经验作为他行医的试金石么。

因此柏拉图说得很有道理,要做真正的医生,操此业的人必须自己体验过他要治愈的种种疾病,了解他作为诊断依据的各种情况与事件。医生若要会治梅毒,必须自己先生梅毒,这话不错。这样的医生我是真正信得过的。其他人给我们导航,就像那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画出海洋、礁石和港口,万无一失地把一只船模移来移去。把他放到海里实干,他就束手无策了。他们详细分析我们的病情,就像城里的走卒吹着号子大喊走失了一匹马或一条狗:什么毛色、什么高度、什么样的耳朵;但是把它牵到面前,他就认不出来了。

上帝啊,让医生有朝一日给我手到病除,就可以看到我如何高声欢呼:

我向实用知识终于举起双手!

——贺拉斯

一切许诺我们保持身心健康的技艺,是作出了莫大的许诺;但是没有一种技艺像医药与哲学那样许愿多,还愿少的。当今这个时代,以行医为职业的人在我们中间取得的成效都不及其他人。对他们说得好听一些是卖药的,但是要说他们是医生,那就过誉了。

我一生的阅历足以把我沿用至今的方法作一总结。谁要试一试,我可以像个侍酒随从那样供他一尝。以下是我记忆所及的几件事。(我的每种方法,无不随着不同情况随时改变,但是我记录下那些最常用者,是至今依然在做的。)我的生活方式健康时与生病时都一样:同样的床、同样的作息时刻,上桌的是同样的肉与同样的饮料。我不添加什么别的,只是根据力量消耗与胃口加一点或减一点。健康对我来说,就是保持习惯做法不变。

我看到疾病使我失衡偏向一边;我若信任医生,他们会拨我偏向另一边;或是命里注定,或是医生诊疗,都叫我离开我的生活轨道。可是我那么长久养成的生活习惯决不会伤害我,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生活习惯形成我们的生活方式,方式必须符合习惯的需要,方式完全听命于习惯,这是女仙喀耳刻的药酒,完全随她的心意配制成分。有许多国家,还离我们不远,认为害怕夜晚的寒气很可笑,夜寒对我们危害是很明显的;而我们的船夫与农民也不以为然。让一个德国人躺在床垫上会生病。就像意大利人躺在羽绒上,法国人不拉帐子不生火也会生病。西班牙人的胃受不了我们的吃法,我们的胃也不能像瑞士人那么喝酒。

乞丐像富人有自己的豪华与享乐,据说,还有自己的尊严与政治等级。这是习惯使然。习惯不但可以把我们塑造成它喜欢的模式(可是贤人说我们必须投入最好的模式,今后给自己带来方便),也要会适合变化与曲折,这是最崇高、最有用的学习。最佳的身体素质是柔软不僵硬,我的有些爱好比别人更率性、平凡和逍遥自在;但是我不用费力就可转过身,轻而易举地采用相反的方式。一个年轻人应该打乱自己的规则去激发自己的活力,防止衰退沉湎。靠规则与纪律约束的生活方式是最蠢、最脆弱的生活方式。

怎么,怀疑与探索也会冲击我们的想象,改变我们的心态?那些人突然顺着这些斜坡冲下去,都是在自我毁灭。我怜悯许多乡绅,他们由于医生的碌碌无庸,虽然年纪轻轻、身体健全,也把自己禁锢在家里。其实宁可患感冒也不要退席,从此放弃很风行的大伙儿灯下闲谈。这种学问要不得,向我们贬斥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我们应该用尽一切方法扩大我们的占有。人经常在坚持中坚强,增进自己的体质,就像恺撒不断用蔑视与斗争来医治他的癫痫病。我们应该采纳最好的规则,但是不要被它们奴役,除非其中哪一条是绝对必要遵从的。

国王与哲学家要解手,夫人们也如此。公众生活应该举行仪式;我个人生活是私密行为,享受自然豁免权;军人与加斯科涅人在这两种品质上有欠谨慎。因而我对这个行为要说的是:还是把它挪到夜间某个特定的时间内,像我以前那样强迫它按照我的习惯做,而不是像我老来强迫自己按照它的习惯做,要有特殊的方便地点和便桶实行服务,防止时间一长气亏不畅。这毕竟是最肮脏的生活服务,要求多加小心做得干净利落难道不可原谅吗?“人天生是爱美爱清洁的动物。”(塞涅卡)在所有天然动作中,我最不能忍受中途停止的就是这个动作。我见到许多人在打仗时受不了肚子闹别扭。我的肚子和我若不遇上了急事与生病的麻烦,从不耽误跳下床去及时报到。

我以前说过,我不认为病人待在哪里会比待在他养育与成长的生活环境里更感觉安全。变化不论是什么样的,都使人惊慌受损。佩里高人或卢加人吃栗子有害,山里人喝牛奶无益,你相信么?你向他们宣布的不但是闻所未闻、还是相反的生活方式!这种变化连健康的人都忍受不了。命令一位布列塔尼七旬老人光喝水,把一名水手关进蒸气室,不许巴斯克仆人去闲逛;这是剥夺了他们的行动,也就是剥夺了空气与阳光。

活着就是一切吗?

——佚名

不许按照自己的习惯生活,

活着也是不活着……

得不到阳光照耀与空气呼吸,

这样的人还是活人吗?

——马克西米安

医生即使不做别的好事,至少也让病人早早作好准备去死,逐渐破坏和切除他们对生命的享用。

不论健康还是得病,食欲来了,我就高高兴兴吃。我把大权授予我的欲望与爱好。我不喜欢以病治病,讨厌比疾病还折磨人的药物。动辄拉肚子与动辄放弃吃牡蛎的乐趣,这两种痛苦其实是同一种。一方面生病教人难受,另一方面忌食教人难忍。既然失算不失算都要碰运气,还不如先快活后再去碰运气。这个世界的事都是相反的,要想到有用的东西没有不难的;不难的东西又是不可信的。

幸而我对许多东西的胃口都与我肠胃的健康协调一致。年轻时爱吃味浓性辣的东西;后来胃感到不适,味觉也跟着胃口走。葡萄酒对病体有害,这也是我的嘴巴嫌弃的第一件东西,嫌弃之情不可以克服。我不高兴接受的东西对我都有害,我如饥似渴快快活活接受的东西对我都有益。做我开心的事,从不让我感到损失了什么。因而我对医药的结论很大程度上以自己的兴趣为转移。我年轻时,

丘比特在我周围飞翔,

穿着红袍子光彩夺目。

——卡图鲁斯

我跟其他人一样,受欲望支配,落拓不羁。

我也曾战斗过,不无光荣。

——贺拉斯

是坚忍不拔,而不是猛攻猛打:

我很少记得超过六次。

——奥维德

说起来既是不幸也是奇迹,我小小年纪已第一次受到它的征服。这确是偶然发生的,因为离我懂事和有主见的年龄还很长。那么久远的事我已记不清了。可以把我的命运跟卡尔蒂亚相比,她对自己的童贞一点没有记忆。

腋下长毛,嘴上长髭,

母亲很惊讶我的早熟。

——马提雅尔

病人突然有强烈的欲望,医生一般事前有效地布置对策;不可能把强烈的欲望想象得太离奇太邪恶,连自然规律也用不上。还有如何又能满足我们的幻想?依我的看法这玩意儿压倒一切,至少比其他一切重要。最痛苦与最常见的病都是幻想造成的。西班牙人这句话在好几层意义上让我觉得有趣:“上帝不许我理睬自己。”

生病时我徒喊奈何,就是没有欲望让我兴高采烈去满足。医药也无法使我改变。健康时我也一样,看不到有什么可以盼望与期待的;连得欲望也疲惫不堪,是够可怜的了。

医学不是那么死板,让我们不论做什么都没有一点权威性。这事根据气候和月亮,根据法奈尔和埃斯卡拉而变化。要是你的医生觉得你睡觉、喝酒或吃某种肉不好,不要着急,我给你另找一位跟他意见不合的医生。医学理论与医疗方法莫衷一是,关系到各个学科。我看到一个可怜的病人为了治病口渴得死去活来,后来遭到另一位医生的嘲笑,说那种疗法根本是有害的。他吃这个苦有道理吗?这个行业有一个人最近患结石病死去,他曾用极端禁食的方法来治这个病;他的朋友说禁食反而使他骨瘦如柴,把他肾脏里的结石熬得更硬了。

我还注意到,我受伤和生病时,说话给我造成的激动与危害跟我面临的病情一样大。因为我要用力气喊得响,说话使我体力消耗很大,以致我有重大事件要凑近大人物的耳边说时,时常会让他们不要介意提醒我压低声音。

有一则故事使我觉得很有趣。某所希腊学校里,有个人说话声音跟我一样很响;司仪派人关照他说得轻些,他说:“让他给我定个调子我该怎么说。”另一位反驳他,他跟谁说话就以谁的耳朵定调子。

这话说得有道理,因为他的意思是:“根据你与听者说什么而定。”因为如果这么说:“说得他听得见你。”或者:“根据他来作调整。”这我就觉得没有道理了。声音的调子与节奏也表达了我要说的意义;这由我自己去操纵才能明确表达。有的声音是教训人的,有的声音是阿谀人的,有的声音是训斥人的。我要我的声音不但让他听见,还要震撼他,穿透他。我责备仆人时声音严厉而刺耳,他最好过来跟我说:“老爷可以说得轻些,您的话我全听得见。”

“一种声音适合一种情况,不表现在高低,表现在质量。”(昆体良)说话一半属于说的人,一半属于听的人。听的人应该根据声音的情绪作出怎样接受的准备。就像打网球,接球人要根据打球人打出球时的步法与球路而采取对策。

经验还告诉我这个,就是我们失之于急躁。疾病有它的寿命与极限,萎靡与发作。

疾病的结构是以动物的结构作为模式的。疾病初起时,其命运就是有限的,日子是可数的;谁欲在疾病发展过程中激烈地强制它缩短,这不但不会缓和,反而会延长、加重和干扰病情。我同意《理想国》里克兰托尔的意见,不要顽固地跟疾病顶牛,也不要在慌乱中软弱屈服,但是应该按照病情与自己的体质自然顺应。应该给疾病留出通道,让它们自然发展,这样留在体内的时间也短。有些被认为顽固难治的病,我让它们顺着自己的规律趋向缓和,不用干涉,不用任何措施和违背规则。

有的事应该让自然来完成:它对自己的事比我们更明白。——“某人生这个病死了。”——“你不死在这个病,也会死在另一个病上。”多少人背后跟了三位医生还是照死不误?例子是一面大镜子,把天下万物从各个方向都照在里面。这个药服了舒服就服;这总是眼见为实的好事。药服了味美胃口好,我就不管它叫什么名字什么颜色。乐趣属于最主要的利益。

感冒、风湿肿痛、腹泻、心搏、偏头痛和其他不适,我都让它们在我身上自生自灭,我作好准备半心半意认命时,它们却消失了。客客气气比冒冒失失除病更有效。人体规律还是应该温顺地忍受。不管医药如何,我们还是要衰老,要体弱,要生病。这是墨西哥人教孩子的第一堂课,出了娘肚子就这样欢迎他们:“孩子,你到世界上是来忍受的;忍受,吃苦,别吭声。”

人人都会临到的事,临到了自己就叫苦连天,这是不公正的,“一条不公正的法律强加在你一人身上,那时你再喊冤吧。”(塞涅卡)且看有一位老人祈求上帝让他保持身心健全,这就是说恢复青春。

蠢啊,为什么许这样幼稚的愿?

——奥维德

这不是发疯吗?他的心态承受不了这个。痛风、肾结石、消化不良都是多年得病的症候,就像长途跋涉要经历冷热与风雨。柏拉图不相信医神埃斯科拉庇俄斯会费神用饮食制度去让一个心力交瘁的生命延续下去,这样的身体对国家无用,对他的工作无用,不能生出健壮的后代;他还不觉得这合乎公义与天意,神要万物各司其职。我的好人,你已尽职了。谁也无法让你重新起立,最多给你上石膏、钉夹板,让你苟延残喘几个小时。

为了加固一幢倾斜的房子,

必须在反方向加以支撑。

终有一天屋架倒下,

墙壁连同柱子一起坍塌。

——马克西米安

不可避免的事应该学会去忍受。我们的生活犹如世界的和谐,都是由相反的事物、不同的色彩构成的,温和的与暴烈的,尖的与平的,柔弱的与严厉的。音乐家只喜欢一种音色,会表达出什么?他必须善于调配各种声音,合成交响。我们也是,善与恶在我们的生活中是共生共存的。我们的存在不能没有这样的融合。这一部分与另一部分相互都是同样必要的。试图跟天然需要闹别扭,这是重现忒息丰的傻劲,他要跟他的毛骡比赛谁踢得过谁。

我感觉到病痛,很少去就医。因为这些医生使你取决于他们的慈悲时,就处于优越的地位,他们把自己的预测直往你的耳朵里灌。抓住我从前病后体弱,就对我大加侮慢,满口教条,满脸官气,蹙额皱眉,一会儿威胁我会有剧痛,一会儿又说我难逃一死。我没有垂头丧气,也没有坐立不安,但是我感到冒犯和震惊,我的判断力并没有改变和搅乱,至少大受影响;毕竟内心会激动与抗争。

我对待自己的想象尽量温和,也尽量不让自己的想象为难和起争执。谁能就应该帮助它、笼络它,有时还哄着它。我的神志适合做这件事。做什么都不缺少理由;它说服能力若赶得上说教能力,那我幸而就有救了。

你还想听个例子吗?我的神志说我生结石对我还是有好处的,我这个年纪的身体结构自然要使用肢体托架(这是它们开始松动散架的时候;这是普遍规律,总不见得为我一个人产生奇迹吧?我这也属于老年偿还欠债,没法再占便宜的);还说这位病友可以安慰我,这到底还只是我这个时代的人最常见的偶然事件(我到处遇见这类病人,还是上流社会的,因为这病最爱找上贵人;它的本质就是富贵病);还说结石病患者中很少人像我这么顺利应付过去的,就是有也要遵守一种难受的饮食制度,天天服那些难下咽的苦药,这方面我全凭运气好,因为我在几位夫人的好意劝说下,只服了两三次普通的白头蓟汤和土耳其草药。我病不重,她们却百般殷勤,把自己的药分一半给我,我也就觉得很好喝,但疗效还是没有。

他们给医神埃斯科拉庇俄斯许了一千个愿,给医生付了一千埃居,才使大量结石顺利排出,而我经常受惠于大自然。与人交往时举止并不因而有失当之处,也和别人一样可以十小时不撒尿。

我的神志说,“从前你不了解这种病时,这种病使你非常害怕。有些人缺乏耐性又哭又失望,使病情加重,更让你感到恐惧。这种病只生在四肢上,你也是这部分最不方便;你还是个清醒的人。

只有不该生的病才令人叫屈。

——奥维德

且看这样的惩罚,跟其他相比还是温和的,像亲情那么温和。且看它来得也迟,只是占你一生中的一段时期。人生结构就是如此,先让你在青春时期花天酒地玩个够,到了这迟暮不长花草的季节给你带来一些不便。

“人家对这个病害怕和可怜,反而给你增添光荣。这种光荣你可以满不在乎,在言词中也不提及,你的朋友还可以在你的眉宇之间看出一二。这才叫坚强,这才叫耐性;听到人家这样说,自己还是开心的。

“难道让人家看到你出汗呻吟,脸色白一阵红一阵,身子发抖,呕吐得出血,痉挛抽搐怪怪的难受,有时大颗眼泪簌簌落下来,尿液浓浊发黑,令人可怕,或者被尿结石堵住,痛得大叫,阴茎颈皮也无情地擦破,可是还要在人前神色不变,谈笑自若,偶尔跟客人穿插几句玩笑,尽量保持说话不冷场,露出疼痛时用话表示歉意,舒解痛苦。

“你还记得吗,古代这些人一心要吃苦,表示自己在履行德操不坠?就这么说吧,是大自然领路把你送进了你自己决不会高兴进去的学校。如果你对我说这个疾病危险有生命之虞,那么哪些疾病不是的呢?要是说不是直线走向死亡的疾病,就不在此例,那是医学的诈术。若意外死亡,若曲曲折折,绕来绕去还是轻易地把我们引上这条路,那又怎么不一样呢?

“但是你不是由于你生病而会死亡,你是由于你活着而会死亡。死亡不需要疾病的帮助,就可以杀死你。对有的人疾病还帮助他们远离死亡,他们以为来日无多却活得比这更长久。况且有的病如同有的伤疤,像药物一样有益于健康。腹泻的生命力经常不亚于你;有些人从小就患腹泻,一直活到耄耋之年;他们若不弃它而去,它会伴他们走得更远。是你杀了它更多于是它杀了你。当它向你显示死亡离此不远时,岂不是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提供良好的服务,促使他要思考后事了?

“更糟的是,你治好身体也不为了谁。无论如何,共同的命运从第一天起就在向你召唤。想一想它如何巧妙地、徐徐地让你厌倦生活,淡出人间,不是像暴君似的强制你,好比发生在老人身上的那些疾病,缠着不放;得不到喘息机会,逐渐衰弱和痛苦下去。而是隔一阵子给你发警告,告诉你怎么做,中间还有长时间的休息,好像让你有机会从容思考和复习你的功课,让你有机会清晰判断,痛下决心做个勇敢的人。它把你的情况全面摆在你的面前,有好有坏,在同一天生活有时轻松有时艰难。

“你若不拥抱死亡,至少每月一次可用手心接触它。同时你还可以期望它有朝一日不发出威胁就把你逮住了,由于屡次三番被领到港口,信念中你还是处在惯常的界限内平安无事,直到某天早晨你带着你的信念跨过了那条阴阳河还浑然不知。与健康光明正大地分享时间的疾病,是不必要埋怨的。”

我要感谢命运的是它经常用同样的武器攻击我,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教我,训练我,把我磨砺得再也不以为意了。我也大致知道以后如何了结。天生的记忆力下降,我就用纸张;病体再有新症状,我就记录下来。我已差不多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症状,若有摸不清的事威胁我,翻阅这些活页小册子,犹如预言家写了神谕的叶子。在过去这些经验中,我再也不愁找不着令我欣慰的有效诊断。久病成医也使我对未来有更高的期望;因为这样的排泄习惯由来已久,可以相信大自然不会再予以改变,也就今后不会发生比我现在更糟糕的事。还有这病情跟我这个急性子也没什么不合拍。当它慢吞吞袭击我,我倒害怕了,因为这说明短时间内不会好。但是按照自然状态腹泻来势凶猛,最多把我折腾上一两天。

我的肾脏前四十年间没有损坏,后十四年有了变化。坏事与好事皆有定时;也许这个人生插曲也快结束了。胃的热量因年龄而减弱,也引起消化不良,有的物质未经溶解进入肾脏。为什么到了一定的年龄段,我的双肾的热量就不同样减弱呢?这样肾脏就不能让粘液变成结石,自然找其他排泄器官通过。年龄显然已经让我的分泌物枯竭。为什么不能对这些产生结石的排泄物也起同样作用呢?

当结石排出后,剧痛顿时消失,这样突然的改变真是无比美妙,犹如借闪电恢复了健康的美丽光芒,那么自由,那么充沛,在急性腹泻之后也有这种感觉。在这类痛苦中,还有什么能与突然痊愈的欢乐相比呢?疾病愈后的健康在我看来格外鲜艳!原先这两者那么贴近一起,我简直可以认出一个对着一个气势汹汹,大有不决出个雌雄绝不罢手之势!

正如斯多葛派说的,罪恶存在的好处是凸显德操的价值与艰难,我们更有理由,也更少猜测地这样说,大自然让我们痛苦,是为了珍惜行乐与无病无痛的时光。苏格拉底被人卸去镣铐后,觉得铁器在两腿留下皮肤挠痒的滋味好不快活。他乐滋滋地考虑起疼痛与快活的亲密联姻,好像它们实在有必要成双配对似的,以致时而前后相随,时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他还对好人伊索大声说,他应该从这个角度去构思,这太适合写出一篇美丽的寓言了。

我看到其他疾病最糟的是,发作时还不太难熬,遗留症则痛苦不堪。要整整一年恢复期,其间身体软弱,担心不止。病体康复要通过那么多的风险和步骤,简直没有完似的。在他们让你先脱去头巾,然后又是暖帽以前,在让你享受新鲜空气、葡萄酒、你的女人和大甜瓜以前,你不惹上新的毛病已经上上大吉了。新病还有这个特权,只要旧病尚未痊愈,留下若干隐患使身体虚弱容易感染,新病发起来干脆利落,这时旧病新病就会携手合作。

这些病可以原谅的是,它们占有了我们也就满足了,既不思扩充地盘也不带来它们的同伙——后遗症;而是还有一些病温文尔雅,通过我们身上还留下一点好作用。自从患上了结石症,我觉得摆脱了其他疾病,身子也好像比从前好,再也没有发过烧。我的论断是一方面我常犯的剧烈呕吐使我体内得到清涤;另一方面,胃口不佳,奇异的节食制度也消解了我的毒体液,结石内的有害物质也得到自然清洗。这样的医疗代价过于昂贵,这话不说也罢。因为那些难闻的汤药、烧灼疗法、切开手术、盗汗、排脓、禁食,还有那么多的治疗方法,由于我们受不了它们的粗暴与肆扰,带给我们的往往不就是死亡吗?因而,当我得了病,我把它看成是一种治疗;当我治了病,我把它看成是一种长期完全的解放。

以下要说病对我的另一个特殊恩宠,那就是病可以在一边做它的事,我可以在另一边做我的事,这只取决于有没有勇气。有一次病发作得最厉害时,我在马背上骑了十个小时。你只是忍着痛,不用其他服药饮食制度;玩,吃饭,做这个,做那个,只要你行;你放纵自己对身体利大于弊。对天花病人、痛风病人、疝气病人都可以这么去说。

其他的疾病需要更广泛的注意,严重妨碍我们的行动,打乱我们的生活秩序,安排总体生活时都要考虑到病情。我的病只受些皮肉之苦,智力与意志还是听凭我的支配;舌头和手脚也是这样。它不叫你昏昏沉沉,而使你清醒。心灵会受高烧而冲昏,受癫痫而惊厥,受剧烈的偏头痛而错乱,总之伤及全身和主要器官的疾病都触动心灵。

我的心灵没有受打击,它若情况不妙,咎由自取。它在自我背叛,自我放弃,自我气馁。只有傻瓜才会轻信人家说,在我们肾脏里沉淀的硬结石会被汤药化解;因此,一旦结石松动了,只要给它一条通道,它就会循行而出。

我还注意到这个特别的好处,这个病不需要我们多思量。得了别的病让我们对原因、条件、进展把握不定,又苦又烦没有个完,而我这病完全不必为此操心。我们不用去求医诊断,感觉就告诉我们这是什么病,病灶在哪里。

我用这些好好坏坏的道理,试图麻痹和逗引我的想象,给想象的伤口敷油膏,就像西塞罗对待他的老年病。病情明天若有恶化,明天我们再考虑别的脱身之计。

事情果真如此,后来又复发了,轻微的运动就使我肾脏渗血。这又怎么样呢?我照旧像以前那样运动,怀着年轻冒失的劲头追着我的狗群狂奔。发现我竟战胜了那么一桩横祸,只是使我后来感到这部分有点隐痛沉重而已。这是一块大结石在挤压和破坏我的肾脏,我的生命也在渐渐逸出体外,颇感自然舒心,犹如在清除一种多余有害的排泄物。

我感到什么东西在崩溃吗?你别等着瞧我会起劲地去检查脉搏,化验尿液,作出让人心烦的预测。我会及时去面对病,但不会害怕病而去延长病。谁害怕吃苦,已经为害怕在吃苦了。

此外,那些参与解释大自然的动力与内部演变的人所表现出的疑惑与无知,运用他们的方法作出了那么多错误的预测,这些都应该让我们相信大自然的奥秘是永远认识不完的。它给我们的期望与威胁,都带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多义性与模糊性。老年是接近死亡和其他一切意外的不容置疑的信号,除此以外我还看到少数信号,我们可以用以对今后作出预测。

我对自己作出判断,凭的都是真实的感觉,不是论证。既然我主张的是等待和耐性,又怎么样呢?你要不要知道我这样做的效果如何?那么就看看那些不这样做的人,他们依靠各人提供的不同建议与看法,身体还无恙而思想已经在疑神疑鬼了!而我安安心心,撇开这些危险的预测,好几次很乐意把身上出现的情况告诉医生。我对他们作出的可怕结论安之若素,对上帝的恩惠更感谢,也对医学的虚实更有认识。

对青年的嘱咐,谆谆莫过于保持活动与警觉性。我们的生命在于运动。我启动困难,做一切缓慢:起身、卧睡、用餐;七点钟对我是清晨,我有公职时午餐不在十一点钟前,晚餐要在六点钟后。从前我发烧生病都归咎于睡眠时间过长,引起昏沉沉萎靡不振,总是后悔自己早晨再度入睡。

柏拉图认为,睡多了比喝多了还有害。我喜欢睡硬床,不跟妻子同枕共衾,完全国王作风,还戴好睡帽。不用炉子暖床,但是进入老年后,需要时让人用毯子盖在脚上和胃部。有人批评大西庇阿是瞌睡虫,依我看这里面另有原因,实在是他这人没有可以让人说的惹恼了他们。要说我有什么奇怪之处,那是表现在睡眠上而不是别的。但是像在其他事情上,我一般会根据需要作出让步和通融。

睡眠占去我一大部分生活,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这样,一口气可睡上八九个钟点。我从实用出发在摆脱这个懒惰的嗜好,取得显著效果,三天内就感到了变化。我没见过谁需要时可以对生活的要求更少,更持久地进行操练,对劳役更少叫苦。我的身体能够坚韧,但受不起突然的剧变。我从今避免激烈的锻炼,四肢还未发热已经发酸。我可以整天站立不坐,也从不讨厌散步。但是从小起我就只爱骑马上街;步行会溅得屁股上都是泥巴;小人物没有派头,哪能在路上不被人推推搡搡的。我一直喜欢休息,或坐或卧,两腿跷得跟座位一般高,或者还要高。

任何工作都不及军事工作令人兴奋,这是履行高贵的职责(因为最激昂慷慨的美德是勇敢),从事高贵的事业;没有什么奉献比保卫国家的安宁与伟大更正确更深入人心。令人兴奋的还有与那么多出身名门、思想活跃的年轻人相处一起,悲壮的场面看在眼里习以为常,彼此说话直率随便,生性豪爽不尚虚饰,活动千变万化,雄壮嘹亮的战歌听在耳里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军功的这种光荣、艰辛与困难柏拉图并不欣赏,在他的理想国里只说是妇女与儿童份内的事。作为志愿兵,参加哪项任务,甘冒什么样的风险,可以根据你对它们的势态与重要性作出决定。你看到生命本身可以得到有益的使用时,

在战火中死亡,我想是美丽的。

——维吉尔

害怕承担事关大众的共同风险,不敢做各行各业的人都敢做的事,那是过分卑劣软弱的心灵才会这样。即使孩子也是合群时感到放心。如果别人在学识、风度、力量和财富上超过你,你可以责怪这是外界的各种原因,若性格上不及他们坚强,你只有责怪你自己了。病恹恹艰难地死在床上没有死在战场上那么风光,发烧与重伤风跟中弹枪伤同样痛苦和致命。谁能够勇敢地忍受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意外,不必要从军队中培养勇气。“亲爱的卢西里乌斯,生活就是战斗。”(塞涅卡)

我记不得自己有没有生过疥疮。然而挠痒痒确是大自然最美妙的礼物,而且还唾手可得。但是它也附带着类似的惩罚,叫人太难忍受了。我最多是挠耳朵,到了季节,里面就痒了起来。

我生来感觉器官长得几乎完美的程度。我的胃健康好使,还有脑袋,遇到我发烧绝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状态。还有呼吸也好。我不久前度过了五十又六年;有些国家不无理由地规定五十岁是人生的合理终结,谁都不让超过这个期限。我虽还可明确地延期审理,虽然是不稳定和短期的,但也谈不上有我青春时期的健康和无痛无病了。我更不说精神充沛,心情活泼,没有理由要它们超过期限还跟着我:

在门槛上淋着雨等待,

已不是我力能所及。

——贺拉斯

我的容貌,还有眼睛,立即暴露出我的真面目;我的一切变化都开始于此;还比实际上更加触目;经常让朋友动了恻隐之心,而我自己还不知道原因。镜子不会引起我的惊觉,因为就是年轻时,不止一次照见自己脸色灰暗,神态怪异,预兆不佳但也没什么大事;以致医生在我身上找不出原因说明这种外部变异,也就把原因归之于我的精神状态,在内心煎熬着什么秘密情欲。他们都错了。如果身体像心灵一样听命于我,我们走在一路上更为轻松。我那时候不但没有烦恼,而且还心满意足,这就是平时的状态,半是出自天性,半是得力于修养:

我的躯体不受心灵的骚扰。

——奥维德

我认为我的这种心灵调节,好几次扶持身体没有垮下。身体常受打击;心灵即使没有可喜的事,至少处于恬静安详的状态。我患四日疟长达四五个月,人都变了形;精神始终不但平静,还很乐观。疼痛打不到我身上,衰弱与疲乏也不会让我发愁。我看到许多肉体上的病痛,只是说起来令人心惊肉跳,其实生活中常见的千万种情欲与内心骚乱,更令我担心。我拿定主意不再奔跑,蹒跚走路已经不错;也不抱怨躲不过的自然衰退,

阿尔卑斯山上见到甲状腺肿病人谁会惊奇?

——朱维纳利斯

我也不遗憾自己的一生没有橡树那么长寿强壮。

我也不抱怨自己的想象力。我一生中很少有心事让我半夜一觉醒来再也睡不着,除非是淫念闹醒我也不会伤心。我很少做梦,往往是开心的想法引起荒诞不经的怪事幻梦,好笑而不悲哀。梦是我们心思的忠实表达者,我相信这话是不错的。但是把它们贯串起来加以阐释,那就是异术了。

醒时惦念的事,吃惊的事,

做着的事,在睡梦中重新出现,

这没什么奇怪!

——阿克西乌斯

柏拉图还说,以解梦而能未卜先知,这是智慧的职能。我看不见得,除非是苏格拉底、色诺芬、亚里士多德提到的那些美妙的故事,他们都是无可挑剔的权威人士。据史书记载,阿特兰蒂斯人从来不做梦,也不吃杀死的东西,这里我要加一句,可能说明他们为什么不做梦的原因。因为毕达哥拉斯配制几份食谱,吃了会及时做梦。

我做的梦很温和,不会身子晃动,也不会怪声乱叫。我见过我同代许多人在梦中动作不可思议。哲学家提翁梦游,伯里克利的仆人会在房屋瓦顶上走来走去。

我在饭桌不挑食,吃放在最近的一道菜,也不太愿意换口味。盘子多、上菜快都使我不舒服,就像别的多与快也一样。我很满意少数几只菜。我讨厌法沃利努斯的说法,他认为在宴席上,你对一盘肉刚吃出滋味就应该撤下,换上一盘新菜;如果不让客人吃够各种禽鸟的屁股就是一顿寒伧的晚餐;只有莺鸟才值得吃完整只。

我平时吃咸肉,因而更喜欢无盐面包。我家面包师在我的餐桌上从不放其他面包,这跟家乡的习惯不同。我童年时,其他儿童平时爱吃的东西如糖块、果酱、糕点,我都会拒绝,他们主要是纠正我的这个做法。我厌恶娇嫩的肉食,我的家庭教师就当作一种娇气来斥责。这样做其实就是挑食。一个孩子就是对麸皮面包、猪肉或大蒜有特殊的偏爱,谁剥夺他这些就是剥夺了他的糖果一样。有些人面对着山鹑美味,却为吃不到牛肉和火腿寻死觅活。他们过得高兴,是娇气中的娇气。因为对平时常用的东西感到无味,那是娇生惯养者的口味,“奢侈通过那些事逗弄富人的厌倦。”(塞涅卡)对人家的美味视之如草芥,自己则食不厌精,这是罪恶的本质所在,

如果你怕吃瓦盆中盛的素菜,

——贺拉斯

若是真有这样的区别,宁可压制你的欲望去顺应容易到手的东西;什么事非此不可就是罪恶。从前我称一位亲戚娇气,他到了我们的苦刑船上就不知道用我们的床,也不会脱衣服睡觉。

我若有儿子,希望他们有我这样的命运。上帝给了我那位好爸爸(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除了对他的慈爱那种真情实意的感激),他从摇篮里就把我送到亲戚的一个穷村子里,寄养在奶妈家的时期和后一阵子一直住在那里,让我习惯最朴实清苦的生活方式:“大部分的自由时间是在调节肚子。”(塞涅卡)决不要由你自己,更不要由你们的妻子,负责他们的教育。让他们在民众与自然的规则下受命运的抚养,让他们随习俗的抚养,过节俭刻苦的生活。宁可让他们从艰苦中走过来,而不是向艰苦走过去。

父亲的意愿中还有另一个目的,让我跟老百姓结合,熟悉需要我们帮助的人的处境。认为我有责任关注向我伸出双臂的人,而不是对我背转身的人。也是这个原因,他让家境最贫困的人当我的教父,让我跟他们有感情上的联系。

他的意图没有完全落空,我乐意帮助小人物,或者是这里面有荣誉感,或者我天生无限的同情心。在我们的战争中,遭到我谴责的一方若能兴旺昌盛,还会遭到我更严厉的谴责。要是看到他们陷入困境焦头烂额,我或许会跟他们和解。我对切洛妮的高尚品格由衷钦佩,她是斯巴达两代国王的女儿与妻子。当她的丈夫克朗普图斯,趁城邦大乱之时占了她的父亲利奥尼达斯的上风;她做个好女儿,跟了父亲一起流放吃苦,反对胜利者。

命运起了变化怎么办?她也乐意跟着命运一起变。勇敢地站在丈夫一边,丈夫失魂落魄逃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好像没有其他选择,投入到最需要她出现、最能表现她仁慈之心的那一边。我按天性更倾向弗拉米尼的例子,他结交需要他的人,而不是可以帮助他的人;我不会学皮洛士,他在大人物面前低头哈腰,在小人物面前趾高气扬。

用餐时间长叫我发火,也对我有害。因为童年时不能很好控制养成习惯,我在桌旁坐多久就会吃上多久。可是在家里虽然时间短,我还是按照奥古斯都的方式稍后于别人入席;但是他也先于别人离席,这点我不学他了。相反,我却喜欢饭后多留一些时间,听人家说话,只是我自己不插嘴,因为吃饱了肚子说话使我累,有伤身体。就像我觉得饭前空腹练几声叫喊,非常有益健康,愉悦身心。

古代希腊和罗马人做得比我们有道理,他们认为饮食是人生中的一项主要活动,如果没有其他特殊大事来打扰他们,他们会花上好几个小时、夜里最好的时刻饮酒进食,不像我们做一切都匆匆忙忙,他们从容不迫地慢慢享受这个天然乐趣,中间穿插有趣的谈话,还处理各种各样事务。

照料我的人可以轻易让我不吃他们认为对我有害的东西;因为这类东西我没看见,就不会想吃也不会提到;但是对于端上来的东西,劝我不吃也是白费时间。因而我要斋戒时,必须把我与其他用餐的人分开,给我端上一些限量仅够需要的点心就可以了。不然我一上桌,就会忘记决心。

当我要改变一盆肉的做法,下人就知道这就是说我食欲不振,不会去碰它的。一些很嫩的东西,我喜欢煮得半生不熟的;还有许多东西还喜欢风藏过头,甚至有异味。一般来说只有硬的东西叫我没办法(其他一切特性我像我认识的人一样马马虎虎无所谓),以致跟一般人的脾性不同,即使鱼我也觉得有的太新鲜,有的太硬。这不是牙齿的过错,它们一向健全好使,只是到了现在开始受到年龄的威胁。我从小就学会早晨、饭前、饭后用手巾擦牙。

谁的生命点点滴滴消逝,这是上帝对他的恩宠;也是老年的唯一好处。最后的死亡其实并不完整,伤害不大;只杀害人的一半或四分之一。我不久前掉了一颗牙,不痛也不费力,这是牙齿的天然寿命。我人的这部分与其他许多部分已经死亡,还有半死亡的,甚至还有我身强力壮时活跃在第一线的这部分也呈这个状态。我就是这样渐渐销声匿迹。生命的坠落已有一段时间,我还要觉得这次下跌才是完全的崩溃,这样的理解有多么愚蠢!我不希望如此。

事实上,想到死亡给我最大的安慰就是它是公正与自然的,从此以后再在这件事上要求和希望命运的恩赐,都不符合情理。人都要自己相信从前他们都身材更魁梧,寿命更长久。但是梭伦就是这些古老年代的人,充其量只活到七十岁。我在一切事物中都无比崇拜这句古训:“中庸为上”,也把折中措施当作最完美的措施,如何妄想做个老而不死的怪物呢?一切违背自然进程的事物都可能令人不快,一切顺着自然进程的事物总是顺顺当当的。“符合自然规律的一切都应该视为好事。”(西塞罗)因此柏拉图这样说,伤害与疾病带来的死亡属于暴卒,但是老年带领我们走向的突然死亡,是最轻松也最美满的死亡。“年轻人丧失生命是早逝,老年人丧失生命是寿终。”(西塞罗)

死亡到处在纠缠我们的生命。衰退可以先期而至,甚至可以掺入到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我有自己二十五岁和三十五岁的肖像画,跟我此时的人相比:这哪儿还是我啊!我现在的模样离那时的模样比离死亡不知要远多少!我们对大自然的要求实在太过分,一路上麻烦它,逼得它只好离开我们,放弃给我们引路,让我们的眼睛、牙齿、腿脚和其余一切,听凭我们乞求来的外界帮助的摆布;它懒得再跟在我们后面,就由着我们在医生的手里忍气吞声吧。

除了甜瓜以外,我不特别爱吃蔬菜色拉和水果。父亲讨厌一切沙司,我则是沙司都喜欢。吃得太多使我烦恼,但是从食品性质来说,我又不确切知道哪种肉我吃了有害;就像我既不注意月圆与月缺,也不注意春秋之分。我们体内还是有活动的,不稳定也不清楚;因为譬如说辣根菜,我最初觉得它好吃,后来又不好吃,现在又好吃了。

在许多东西上,我觉得自己的胃与口味是在变,从白葡萄酒换到红葡萄酒,然后又从红葡萄酒换到白葡萄酒。我爱吃鱼,在小斋日大吃大喝,在大斋日又成了我的宴庆日;我相信有些人说的话,鱼比肉更容易消化。犹如在食鱼日吃肉违背我的良心,把肉与鱼混做又违背我的口味;看来这其间的差别不可以道里计。

从青年时代起,我有时就少吃一顿,为了第二天胃口大开,因为伊壁鸠鲁禁食或吃素是禁欲去养成箪食瓢饮的习惯,而我相反是嗜欲,可以对着美味佳肴大快朵颐;或者我节食是保持精力去做某个体力或脑力工作,因为胃部充血残酷地让我做什么都懒洋洋的。我尤其讨厌这种愚蠢的结合,一边是动人活泼的小仙女,一边是撑饱打嗝、满身酒气的小矮神。或许是为了治愈我的病胃,或许是由于没有合适的伙伴,因为我又像这位伊壁鸠鲁说的,要多加注意的不是吃什么,而是跟谁一起吃。我欣赏七贤之一开伦的做法,他不知道跟谁同桌以前不愿意答应出席伯利安得的宴会。对我来说,什么样好吃的菜,什么样开胃的沙司,都不及跟人来往那么美妙。

我相信细嚼慢咽、少吃多餐更有益于健康。但是还愿意强调胃口与饥饿,一天规定三四顿苦饭,像服药似的,这给不了我一点乐趣。我早晨胃口大开,谁能向我保证吃晚餐时还是如此?我们要趁着胃口一来就吃,尤其是老人。让编历书的人,还有医生,去编写每日宜吃什么的医学星相历书吧。

健康的最终成果是享受快乐,一有熟悉的快乐事出现让我们抓住不放。我在节食戒律上避免长期不变。谁要一种习惯对他有用,就不要继续不断使用。我们会墨守成规,机能也会僵化;六个月后,你的胃肠功能衰退,就会失去进食自由,吃别的都会引起不良反应。

我的大腿与小腿,在冬天不比在夏天穿得更多,一双简单的丝袜。我保持头部和腹部的温暖,防治感冒和缓解结石的疼痛。没几天病痛习惯了,就可以放弃平时的防御措施。我脱下便帽戴头巾,脱下软帽戴夹帽。锁帷子棉袄的内衬对我已成了装饰,这没关系,我只要加一张野兔皮或秃鹫皮,头戴一顶无边圆帽就可。这样循序前进,你就会过得挺好。这类事我是不会做了,我若有胆量,也很乐意否定我起初做的事。那么你遇上什么新的麻烦呢?这种改变对你已无好处,因为你已经习惯了;再另找一个吧。那些人就是这样毁了自己,他们陷入强制性饮食制度,盲目迷信而不能自拔。他们需要提出新的,新的以后再有新的,永远没完。

对于我们的工作与娱乐,像古人那么做要简便得多,不吃午餐,回家休息时再美餐一顿,不中断白天的时间。从前我就是这样做的。后来我从经验感到对于健康来说,恰恰相反,吃午餐还是好的,醒着时还是更容易消化。

不论健康和生病,我都不容易口渴。生病时会嘴干,但不想喝;一般来说,只有在吃的时候才有喝的欲望,而且还会边吃边喝。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喝得不算少,夏天享用佳肴时,我不但超过奥古斯都不多不少只喝三杯的限量;还会自然而然地加量喝上五杯,这是为了不违背德谟克利特的规则,他不许喝了四杯叫停,因为四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我喜欢喝小杯子,还高兴干杯,别人认为这是失礼,不这样做。我在酒里经常搀上一半水,有时三分之一。我在家时,他们在酒室里先掺上水,两三小时后再端上桌子,这是按照医生给我父亲和他自己订的老习惯来做的。

他们说雅典国王克拉诺斯是这种水掺酒的发明者,不管有用还是没用,我真见过为此进行辩论的。我认为孩子过了十六、十八岁以后再喝为宜,对健康有益。最实用、最普通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这里面避免了一切与众不同的做法,不然对德国人在酒中掺水,法国人干喝,都一样会不喜欢。这一类事都是以大众习惯说了算。

我害怕空气隔绝,烟雾一起,死命往外逃(我奔回家第一桩要修理的就是壁炉与小间,老房子都有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毛病),在战争引起的诸多困难中就有这些浓密的灰尘,有一个夏日把人整天活埋在里面。我呼吸顺畅,感冒过去后经常不影响肺部,也不引起咳嗽。

夏季的酷热比冬季的严寒更使我如临大敌。因为炎热比寒冷更不易抗御,阳光晒得人容易中暑以外,我的眼睛也受不了强光的刺激。现在我无法坐着面对熊熊炉火吃饭。从前我更经常读书,在书籍上盖一块玻璃减弱白纸的反光,感到舒适多了。直到目前我还不用戴眼镜,看得像从前、像其他人一样远。薄暮时刻,开始感到看书有点模糊不清,那时,尤其是晚上,阅读确实很伤眼力。

这是后退了一步,不算太明显。我还会往后退,从第二步到第三步,从第三步到第四步,悄悄然,非得变成了全盲才感到视力的衰弱与老化。命运三女神有意搅乱我们的生命之线。我若怀疑我的耳朵逐渐变得重听,你会看到我即使听力失去一半,还是会怪跟我说话的人声音不对头。我们必须聚精会神才使心灵感到它正在消逝。

我的步履还是轻快而坚实,我不知道精神与身体两者中哪个更难保持原状。布道师是我的朋友,讲道时间要我集中思想。仪式举行时,人人都神情肃穆,我看见那些女士都目不斜视,我总是做不到身上有的部位一动不动;我虽坐着,但不闲着。就像哲学家克里西波斯的女仆说她的主人只有两条腿是醉的(因为他不论什么坐姿都有抖腿的习惯,女仆说这话时是其他人都醉了,而主人却毫无反应),从我童年起,有人也说我有一双疯脚或者水银脚,我不管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总是动个不停。

像我这样吃东西狼吞虎咽的,除了有损健康,影响乐趣以外,还不礼貌。我经常咬到舌头,偶尔慌张时还咬到手指。第欧根尼遇到一个孩子有这样的吃相,让他的家庭教师搧了一记耳光。在罗马有人教走路也教嚼东西,都要做得雅观。我因此失去说话的乐趣,这其实是餐桌上非常开胃的佐料,只是语言也要简短有趣。

我们的各种乐趣之间也有嫉妒和羡慕,相互冲突,相互阻挡。亚西比得当然是位美食家,他设宴时不安排音乐,由于音乐干扰悠闲的谈话,他根据柏拉图提供的理由,认为招乐师与歌手来宴会助兴,这是俗人的习惯,他们语言无趣,缺少愉快交谈,而风雅之士妙语如珠,说得满座皆欢。

瓦罗对宴席提出这样的要求:赴宴的客人俱仪表堂堂,谈吐儒雅,既不是一声不出,也不是口若悬河,菜肴与地点清淡精致,天气晴朗。宴席办得好,是一个精心策划、灯红酒绿的盛会,那些军界与哲学界大人物从不拒绝讨教这方面的学问。有三场宴会在我的记忆中永志不忘,那是在我风华正茂的不同时期,命运让我领会了什么是雍容大雅。因为每位宾客都各有风采,体魄与气度不同凡俗。以我目前的境况再也无缘与此相遇了。

我只是操办世俗之事,憎恨这种非人性化的聪明之说,要我们轻视和敌视肉体的教育。违心接受和纵情享受天然乐趣,我认为同样都是不恰当的。泽尔士是个狂人,他享尽人间欢乐,还悬赏征集有什么其他享受。另一种同样的狂人,那是他舍弃大自然赐予的乐趣。这些乐趣不应该沉湎,不应该逃避,但应该接受。我接受过更为放肆、也较为文雅的乐趣,更多是随心所欲。我们不必夸大这些事的无益性,它本身会让人感觉到这点,让自己显得如此。多亏我们病态的精神挺扫人兴,自然而然会对这些事产生厌烦。我们的精神对待自己与自己接受的东西,不论过去与未来,都是一贯的摇摆,不感到知足,想到哪儿就是哪儿。

坛子不干净,倒进什么东西都会变酸。

——贺拉斯

我自吹利用生活之赐有独到之秘,若对各物仔细审察,发现几乎一切都只是一阵风。不是么,我们在哪里都是一阵风。说起风,还比我们更聪明,它喜欢发出响声,喜欢来回飘忽,满足于自己的功能,不思固定不动——固定不动,这不是风的品质。

出自想象的至乐,出自想象的不乐,据有些人说这是最牵动人心的,像克里托拉乌斯的天平表示的那样。这不奇怪,想象按照个人喜爱拼凑欢乐,大小可以任意剪裁。这些明显、有时还令人神往的例子天天可见。我这人性格复杂,趣味粗俗,不会紧紧钉住这个单一的目标不放,而不去狠狠享受现成的乐趣;这些乐趣符合人的一般规律,肉欲中含有精神,精神中含有肉欲。昔勒尼派哲学家认为肉体的欢乐如同肉体的痛苦都更强烈,像加倍强烈,也像更有道理。

亚里士多德说,有人粗野愚蠢,厌恶肉体的欢乐。我认识一些人这样做还挺神气。他们为何不把呼吸也放弃了呢?为什么不靠自己本身生活,拒绝这个不用出钱、不用他们发明和花力气的阳光呢?文艺神维纳斯、谷神刻瑞斯、酒神巴克科斯都不需要,只让战神玛斯、科学神帕拉斯、商业神墨丘利陪伴着他们试试。他们不会趴在自己老婆身上做白日梦吧!

我讨厌我们身体坐在餐桌前,有人要我们精神上升到云端里。我不求心思沉溺在这里,死守在这里,但是我求心思放在这里,是坐着不是躺着。亚里斯提卜保护的只是肉体,仿佛我们没有心灵;芝诺只拥护心灵,仿佛我们没有肉体。这两人都有缺陷。有人说,毕达哥拉斯追求的是静修哲学,苏格拉底关注的是风俗与行为。柏拉图在两者之间找到了折中。但是他们这样说完全是瞎编,真正的折中是在苏格拉底的学说中,柏拉图学说中苏格拉底多于毕达哥拉斯,这对他也更合适。

我跳舞时跳舞;睡觉时睡觉;在美丽的果园里独自散步时,即使有一阵子会浮想联翩,大部分时间思想还是会回到散步、果园、这时独处的好处和我自己。大自然慈爱地安排了这一切,赐给我们满足需要的活动也同样充满欢乐,不但让我们从理智上也从肉欲上去接受。破坏这些规则是不公正的。

恺撒与亚历山大,在日理万机之际,也充分享受自然赐予的、也就是必要和合乎情理的乐趣;当我看到他们这样,我不说这是在松懈斗志,反而会说这是在加强斗志,以巨大的气魄把铁马金戈、运筹帷幄的大事情作为日常生活来过。他们若相信前者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后者才是了不起的大业,这才是聪明人。

我们是大傻子。我们说:

“他游手好闲过了一辈子。我今天什么也没干。”

“怎么,你没有生活过吗?这恰是你生活中最基本、也是最光辉的工作。”

“要是让我有机会做大事,我就会展现自己会做什么。”

“你知道沉思与掌握自己的人生吗?那你已完成了一切事物中的最伟大的事物。”

大自然为了让人看清和利用它的资源,不需要转弯抹角,它显露自己每个层次,前前后后像没有帘子一样。我们的任务是树立我们的风俗习惯,不是编写书本;建立我们的行为秩序与促成和睦相处,不是攻城掠地打胜仗。我们最伟大与光辉的业绩,是生活谐和。其他一切事情如统治、攒积财富、盖房子,最多只算是附属物与辅助品。

我饶有兴趣地读到一位将军站在他即将攻击的一个突破口下,全身暴露在敌前,跟朋友吃饭谈天。布鲁图斯在天地共谋反对他与罗马的自由之际,还在巡夜之余偷闲几小时,安心阅读和批注波里比阿的著作。只有卑微的心灵才会埋在事务堆里不能干净脱出身来,凡事要拿得起放得下:

同甘苦、共患难的好战友,

今天让酒消除一切忧愁,

明天去大海上遨游。

——贺拉斯

或是出于玩笑,或是确有此事,索邦神学院里举行的修士酒宴遐迩闻名。他们在学院里认真严肃地晨修,然后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吃顿午餐,我认为这是有道理的。想到光阴没有虚度,也是餐桌上应有的美味调料。

贤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大加图与小加图专心修身养性,令人钦佩无法摹仿;然而其严峻得近乎苛刻的态度遇到人的自然规律、爱神维纳斯和酒神巴克科斯也都软化下来,曲意遵照学派的戒律,做一个完美的贤人,既要履行人生职责,也要精于天然逸乐之道。“心地贤良的人,也要善于品味。”(西塞罗)

心胸豁达的大人物,我觉得尤因洒脱随和而受人尊敬。伊巴密浓达跟他的城邦中的青年一起跳舞、唱歌、演奏乐器,玩得全神贯注,他不认为这有损于他的彪炳战功和完美人格道德。大西庇阿在公众眼中简直是位天人,在他值得称道的为人中,令人最爱戴的是看到他童心未泯,悠悠然沿着海滩捡贝壳,跟列里乌斯玩奔跑拾物比赛;遇上天气不佳,就兴致勃勃地把最粗俗的民间轶事写成喜剧形式。他满脑子都是在非洲跟汉尼拔对阵的战役,参观西西里岛的学校,学习哲学书籍,直至去罗马口齿伶俐地驳斥他的政敌的盲目野心。苏格拉底最引人注目的事,是晚年还抽出时间延请人教他跳舞和演奏乐器,认为时间用得值得。

认为从两端开始比从中间开始容易,因为一端的终点可以作为界线和指示,而中间的道路又宽又看不见尽头,有人这样想就错了。按照规则也比按照自然方便,但是这也就没那么高尚,没那么值得称道了。心灵的伟大不是往上与往前,而是知道自立与自律。心灵认为合适就是伟大,喜爱中庸胜过卓越显出它的高超。最美最合理的事莫过于正正当当做人,最深刻的学问是知道自然地过好这一生;最险恶的疾病是漠视自身的存在。

当肉体患病时,为了不让心灵受感染,谁愿意把两者隔离的话,要做得及时与勇敢;其他时间,则反其道而行之,让心灵去推波助澜,随同肉体参加这些天然乐趣,共同沉迷其中,若更为明智的话,可以稍加节制,以防稍不留神灵与肉俱会陷入痛苦。

纵欲是享乐的瘟疫,节制不会给享乐造成灾难,反而使它有滋有味。欧多克修斯宣扬享乐至高无上,他的朋友也把享乐看得极端重要,通过节制更把这个乐趣提高到无比美妙,这在他们身上表现得极为突出与典型。

我命令我的心灵对待痛苦与享乐要同样节制,“心灵在欢乐中张扬与在痛苦中颓唐,同样应该谴责。”(西塞罗)以同样坚定的目光,但是一个开心地,一个严厉地;还是依照心灵的能力,同样花心思去缩小痛苦,扩大享乐。健康地看待好事也会做到健康地看待坏事。痛苦缓慢初起时带有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而享乐过度结束时带有某种可以避免的东西。

柏拉图把这两者结合,认为与痛苦斗争,与沉湎其中不知自拔的享乐斗争,皆为勇敢的举动。这是两口井,不论是谁在适当时间从适当的那口汲取适当数量的水,对城市、对人、对牲畜都是幸运的。第一口井从医学需要出发,要予以精确计算,另一口井从干渴出发,要在陶醉前停止。痛苦、欢乐、爱、恨都是一个孩子的最初感觉;产生了理智,以理智为准绳,这就是美德。

我有自己的独特词汇:当天雨不便时,我“消磨”时间;天气晴朗时,我不愿“消磨”,而是享受时间,留恋时间。坏时间要匆匆打发,好时间要悠然闲坐。“消遣”与“消磨时间”这类普通词句,表现出谨小慎微者的用法,他们绝不去想一想还可更好利用自己的人生,只是让它流逝、消失、消磨、回避,只要他们还有时间,也是忽视与躲闪,仿佛这是什么讨厌鄙弃之物似的。

但是我对人生还有另一种认识,觉得它可贵可亲,甚至在暮年还是非常执著于人生。大自然把生命交到我们手中,配有各种各样的花絮装饰,充满机遇,它若让我们感到紧迫,一无收获地溜了过去,这只能怪我们自己。“丧失理性的人生是徒劳的,它碌碌无为,一心向往着未来。”(塞涅卡)

然而我还是做到面对失去而不遗憾,不是因为它带来烦恼与麻烦,而是它原本是要失去的。所以这样说来,只有乐于生活的人才不惮于死亡。享受生活需要技巧,我享受生活是别人的两倍,因为享受的程度取决于我们对生活的关注多与少。尤其此刻,我发觉自己来日无多,必须寸阴寸金地过。时间流逝得快,我出手抓得也快;过得也卖力气,抵消日月如梭的匆忙;占有人生的时间愈短,我也愈要活得更深更充实。

其他人感觉到满足与兴旺的甜蜜,我跟他们同样感受,但是不应有过眼烟云的感慨。应该细细品,慢慢嚼,反复回味,还对恩赐我们的上帝表示应有的感激。他们享受其他乐趣就像享受睡眠的乐趣,并不领会。以前我被人惊扰了好梦还觉得不错,以便我不让睡眠糊里糊涂地过去,窥知睡眠是怎么一回事。我有意默想高兴的事,不一掠而过。我探索它,敦促我那变得多愁善感的理智去接受它。我是不是心态平静呢?有什么欲念使我心里痒痒的呢?我不让它去欺骗感官。我用心灵去跟它联系,不是承担责任,而是予以认可;不是迷失其中,而是寻找自我。我动用心灵是让它在这兴奋状态中认清自己,掂量、估算和扩大幸福。心灵会明白良心无愧与其他牵肠挂肚的情欲趋于平静,身体正常与有分寸地享受甜蜜温情的功能,这要多么感谢上帝。

上帝伸张正义要我们受苦,又好心用感官享受来进行补偿。心灵多么重视要居于这样的位置,目光所到之处,四周的天空一片宁静。没有欲望、恐惧或疑虑会改变心境,也没有困难——不论过去、现在和未来——通过意念而不烟消云散的。

这样的思考通过困难条件的比较而愈益明显。我在千万张面孔中挑选出那些受命运和自身错误之累而风雨飘零的人,还有那些生活在我身边对自己的好运漫不经心、无精打采接受的人。他们这些人是真正在消磨时间;他们漠视现在与已有的东西,而去充当希望的奴隶,追求幻想摆在他们眼前的海市蜃楼,

如同死后飘荡的鬼魂,

或者感官入睡产生的幻觉。

——维吉尔

愈有人追逐,跑得愈快愈远。他们追逐的果实与目标就是追逐,如像亚历山大说他工作的目的就是工作,

相信只要有事情做,就是事情没做过。

——卢卡努

我这人爱生活,上帝赐给我怎样的生活我就怎样过。我不希望生活中不去谈吃喝的需要,要是希望生活中有加倍的需要在我看来也情有可原。“贤人追求自然财富十分贪婪。”(塞涅卡)我也不希望我们只要在嘴里放些药片就可活着,埃比米尼德就是服药败坏胃口维持生命;也不希望大家用手指和阳物笨手笨脚地生后代,恰巧相反——恕我冒昧——用手指与阳物还是可以做得快快活活,也不希望身体没有欲望,没有冲动。

这些是无情无义无公道的牢骚。我开心地感激地接受大自然给我做的一切,我衷心赞美。拒绝这位伟大万能的施予者的礼物,否定它,歪曲它,这是大错特错。他的一切是善良的,做的一切也都善良。“符合自然的一切都值得尊敬。”(西塞罗)

我乐意采纳的哲学思想是最坚实的,也就是说最人性化、最符合我们的哲学思想。我的言论符合我的为人,平庸谦让。哲学有时在我看来像个孩子,张牙舞爪向我们说教,说把神圣与世俗、理性与非理性、严厉与宽大、诚意与无诚意凑合一起是在搞野蛮婚姻,说肉欲本质上是粗野的,贤人不该津津乐道。唯一的性趣,他只能从年轻美貌的妻子身上去享受,这才是心安理得的乐趣,合乎事物道理的行为,就像骑马疾驰就要穿上马靴子。但是这个哲学的追随者在给他们的老婆破身时,也没有这个学说那么刚直、有劲头和多精华!

苏格拉底,我们大家的哲学先师,不是这样说的。他实事求是地高度评价肉体乐趣,但是他更喜爱精神乐趣,因为它更有力量、更稳定、更方便、更丰富、更有尊严。这个乐趣不是唯一的(他才不是个爱幻想的人),但是只是首位的。对他来说,节制是调节器,不是享乐的敌人。

大自然是温和的引路人,但是不因温和而不谨慎与不公正。“必须深入事物的自然状态,才确知它需要什么。”(西塞罗)我到处搜罗自然踪迹。我们把自然踪迹与人工做作混淆不清。逍遥派哲学“按自然状态生活”的至善学说,由于这个原因变得很难界定与阐释。斯多葛派“服从自然”的至善学说与它相近。那么重视不那么绝对需要的行为就错了吗?他们永远不会从我的头脑清除这个思想,即乐趣与实用相结合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一位古人也说天上的神一直在为实用这件事暗中商量。两心相悦、两情缱绻的好事我们非要拆开有什么好呢?相反,我们应该双方从中撮合。让精神唤醒和激活笨重的肉体,肉体又防止精神轻率,保持精神稳定。“谁赞扬心灵为至善,谴责肉体为恶,其实是以肉体的观点来拥抱与赞美心灵,也以肉体的观点来逃避肉欲,因为他还是以人的真理,不是以神的真理来判断的。”(圣奥古斯丁)

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中,没有一件东西不值得我们关心,甚至一根毫发也应该重视。按人的条件来指导人不是人可以敷衍了事的差使。这是明确的、老老实实去做的最基本任务,创造主把它交给我们时非常严肃认真。唯有权威使普通人领会,用不同的语言来传达也更有分量。让我们在这里再提一提。“谁不认为,愚蠢其实就是该做的事不好好做,还发牢骚,使身与心相违,各执一词,分别走向相反的方向。”(塞涅卡)

不妨看一看,你要人谈一谈哪天他脑袋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还为此不去享受美餐,埋怨把时间都用在吃上面了;你会觉得你桌子上哪一道菜都没那人心灵中的美丽对白那样乏味(大多数时间,闷头睡大觉要比照应着我们在照应着的事更加值得),你会觉得他的言论与意图还及不上你的炖肉。

即使阿基米德发现定理时的狂喜,又算得什么呢?我在这里不谈这问题,也不把可敬的心灵跟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跟我们消遣解闷的无聊空想混为一谈。他们思想高尚,信仰虔诚,长年认真默思天上的事。这些心灵热烈期望提前尝到永久的食粮,这是基督徒心目中最终目标和最后栖息地,唯一常存不朽的欢乐;不屑于关切我们的日常需要,飘忽而又模糊,让肉体去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这是一种特权学问。让我们私下说一句,天意与人情,这两类事在我看来有一种离奇的巧合。

伊索这位大人物,看见他的老师边走边撒尿,说:“这么看来,我们应该边跑边拉屎啦。”我们要爱惜时间。我们还是会有许多时间闲着和使用不当。我们的精神总是爱这样去想,它只需要甚少的时间,若不跟肉体分离,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它要做的事。

他们要摆脱精神与肉体,逃出人体。这是疯狂,他们不但变不成天使,而会变成牲畜。不但不会升到天上,而会跌在地上。这类要振翅高飞的念头令我害怕,就像面对高不可攀的绝顶。苏格拉底的生平中就是他的出神与灵迹叫我无法接受,柏拉图被大家称为神性的一面却充满了人性。

在我们的学问中提升到最高最伟大的,我觉得也是最低最通俗的。亚历山大一生中,我认为他对自己长生不死的种种幻想是最平凡最世俗的。菲洛特斯在回答中对他进行了尖刻的嘲弄。他带了朱庇特·阿蒙的神谕跟他共享欢庆,神谕中亚历山大与他同列诸神班子:“对你的高升我甚感欣慰,但是也对那些人有一颗怜悯之心,他们不得不跟一位不以人自居、高高在上的人一起生活,并对他唯命是从。”“因为你服从神就可统治天下。”(贺拉斯)

为了纪念庞培的入城仪式,雅典人献上一句亲切的铭文,其意义跟我说的倒也符合:

正因为你成了神,

更应该认清自己是人。

——普鲁塔克

知道光明正大地享受自己的存在,这是神圣一般的绝对完美。我们寻求其他的处境,是因为不会利用自身的处境。我们要走出自己,是因为不知道自身的潜能。我们踩在高跷上也是徒然,因为高跷也要依靠我们的腿脚去走路的。即使世上最高的宝座,我们也是只坐在自己的屁股上。

依我看,最美丽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为楷模,有条有理,不求奇迹,不思荒诞。现在老年人需要更体贴的对待。让我们向这位神讨教,健康与智慧之神,但是快乐与合群:

拉托那之子啊,允许我享受

我的财富和机能健康的身体,

让我老当益壮,

还有精力弹奏我的里拉琴!

——贺拉斯

相关问答

我是国漫迷,大家来说一说哪些国漫好看?来推荐给我吧?

1.《秦时明月》这部动漫是以秦朝统一六国后的时间为历史背景的架空动漫,作者通过非凡的想象力,将每个历史人物都赋予他们独特而与历史不同的人物性格,如高渐...

2222222222(1312:14:45)《马说》中,点明中心的句子是: ...

[回答]1)本文的中心论点是: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2)千里马的悲惨遭遇是: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3)千里马被埋没的根本原因是:食马者不知其能...

能推荐十首最好听的(纯音乐)背景音乐吗?

你好,我是小鹿音乐,下面推荐一些个人比较喜欢的纯音乐,希望能够喜欢1.AstralRequiem(星际安魂曲)——山下直人这首曲子是我的最爱之一,长达十分钟,每次...这...

为什么很多专家都说中国古代有奴隶现象,但却没有奴隶社会?

中国古代社会确实很特殊!如果按照马克思的研究看,中国不但没有封建社会,也没有奴隶社会,中国的社会形态是“亚细亚的生产方式”。马克思通过研究西欧社会发...

有什么破镜重圆的现代言情小说推荐吗?

亲亲,破镜重圆的现代言情可以看看这六本,有破镜重圆也有久别重逢,都是最近完结而且评价不错的,还有三本目前是免费不用钱的。希望亲喜欢。更多书单可以订阅鱼...

好久没有看漫画了,有哪些好看的漫画?

那我就来推荐一部绝对劲爆的漫画!在我向大家推荐的动漫作品中,几乎都是国漫或者日漫,很少说欧美的一些漫画,但其实,在欧美也有一些非常不错的漫画,又因...猪...

来女士的事件已经水落石出了,这个事件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启示?

“机关算尽谋杀妻,哪知公安有神力”,许某利终将逃不过法律严惩。7月25日上午十点,随着杭州市公安局在新闻媒体对来女士失踪案进展情况的通报,人们为关注案件...

5追3追的问题-懂得

奴隶的项链不要丢那么以后就不需要在接5和3追了.其实5追和3追就是为了拿项链

武庚纪的原著小说叫什么?

动画在漫画原著基础上,沿袭中国古代神话背景,以纣王之子武庚不屈于神的奴役,追求独立自由生活而不断战斗的热血传奇为起点,穿插了人、神、冥三大种族为了争...

历史上有哪些未解之谜,让人事后想想是最为匪夷所思的?

希腊航空史上最严重的灾难:太阳神航空522航班事件,在机上乘客和飞行员缺氧昏迷过去的情况下,飞机仍持续在天空飞行并盘旋几个小时,被当时人们称之为“幽灵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