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经墨道:"用笔也能杀人!"
谢晓峰道:"你不信!"
施经墨道:"我"谢晓峰道:"那边桌上有笔墨,你为什不过去试试!"施经墨道:"怎试:"谢晓峰道:"只要你去写三个字,就可以将一个人置之于死地。"施经墨道:"那三个字!"
谢晓峰道:"那个人的名字。"
施经墨抬起头,契惊的看著他。直到现在,他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垂死的人,全身都带著种神秘而可怕的力量,随时都能做出别人做不到的事。
谢晓峰道:"快去写,写好了不妨密封藏起,再交给我,我保证这里绝没有人会泄露你的秘密。"施经墨终于站起来,走过去,提起了笔。
这个人的力量,实在令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这个人说的话,他也不能不信。
密封起的信封,已在谢晓峰手里,里面只有一张纸,一个名字。
谢晓峰道:"除了你自己外,我保证现在绝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写的是谁的名字。"施经墨点点头,苍白的脸已因兴奋紧张而扭曲,忍不住问:"以后呢!"谢晓峰道:"以后也只有一个人能看到这名字!"施经墨道:"什人!"
谢晓峰道:"一个绝对能为你保守秘密的人。"他转过身,面对小弟:"你当然已猜出这个人就是你!"小弟道:"是。"
谢晓峰道:"你看到这名字后,这个人当然就活不长的。"小弟道:"是。"
谢晓峰道:"他当然是死于意外的。"
小弟道:"是。"
他伸出手,接过谢晓峰手里的信,他的手也和谢晓峰同样稳定。
每个人都在,他们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敬畏?还是恐惧。
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名字,一瞬间就已铁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他们究竟是什人?为什能有这种权力?
施经墨额上冷汗如豆,忽然冲过去,一把夺下了小弟手里的信,揉成一团,塞入嘴里,嚼碎,咽下,然后就开始不停的呕吐。
谢晓峰冷冷的肩著他,并没有阻止。
小弟脸上更全无表情,直到他呕吐停止,谢晓峰才淡淡的问道:"你不忍让他死!"施经墨拚命摇头,泪水与冷汗同时流下。
谢晓峰道:"你既然恨他入骨,为什又不忍让他死!"施经墨道:"我我"谢晓峰道:"那边还有纸,我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施经墨又拚命摇头:"我真的不想要他死,真的不想!"谢晓峰笑了:"原来你恨他恨得并没有你想像中那深。"他微笑著,从地上拉起了几乎已完全软瘫的施经墨:"不管怎样,你总算已有机会杀过他,却又放过他,只要想到这一点,你心里就会觉得舒服多了。"屋子里很黯,他睑上却彷佛发著光。
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在看著他,睑上的表情已只有敬畏,没有恐惧。
——一封信,一张纸,一个名字,一刹那间就化解了一个人的心里的怨毒和仇恨。——他究竟是什人,为什会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杯里又加满了酒,每个人都默默举杯,一饮而尽,每个人都明白这杯酒是为谁喝的——也许只有三天了,在这三天里,他还会做出些什事?
谢晓峰长长吐出口气,笑得更愉快,对这一切,他显得都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好酒,也喜欢别人对他尊敬。这两样事他虽然已摒绝了很久,可是现在却仍可使全身都渐渐温暖起来。
"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他看著这些人:"现在你们还有没有一定要把我留在这里!"小弟再次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再一字字道:"没有,当然没有。"每个人都再次举杯,喝下了这杯酒,每个人都在看著谢晓峰。
只有简传学一直低著头,忽然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该走了。"谢晓峰道:"是。"
他站起来,走过去,握住简传学的臂:"我们一起走。"简传学终于抬起头:"我们一起走?你要我跟你去那里!"谢晓峰道:"去大吃大喝,狂嫖烂赌。"
简传学道:"然后呢!"
谢晓峰道:"然后我去死,你再回来做你的君子。"简传学连想都不再想,立刻站起来!
"好,我们走。"
看著他们并肩走出去,每个人都知道谢晓峰这一去必死无疑。
可是简传学呢?他是不是还会回来做他的君子?
已经走出了门,简传学忽又停下来:"现在我们还不能走。"谢晓峰道:"为什!"
笛传学道:"因为你就是谢家约二少爷,谢晓峰。"这不成理由。
所以简传学又补充:"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谢家三少爷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剑法,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谢晓峰承认。他的名声天下皆知,亲眼看见过他剑法的人却不多。
简传学道:"三少爷若是死了,还有谁能看见三少爷的剑法!"没有人,当然没有。
简传学道:"大家不远千里而来"要看的也许并不是三少爷的痛,而是三少爷的剑,三少爷总不该让大家徒劳往返,抱憾终生。"这是老实话。三少爷的痛并不好看,好看的是三少爷的剑。
谢晓峰笑了。
他微笑著转回身:"这里有剑!"
这里有剑,当然有。
有剑,不是古剑,也不是名剑,是柄好剑,百炼精钢铸成的好剑。一柄好剑是不是能成为古剑使用,成为名剑,通常要看用它的是什人?剑能得其主,剑胜,得其名剑不能得其主,剑执、剑毁、剑沉,既不能留名于千古,亦不能保其身。
一个人的命运岂非如此?
剑一出鞘,就化做一道光华,一道弧形的光华、灿城、辉煌、美丽。
光华在闪动、变幻、高高在上,轻云飘忽,每个人都觉得这道光华彷佛就在自己眉睫间,却又没有人能确实知道它在那里?它的变化,几乎已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几乎已令人无法置信。
可是它确实在那里,而且无处不在。可是就在每个人都已确定它存在时,已忽然又不见了。
又奇迹般忽然出现,又奇迹般忽然消失。
所有的动作和变化,都已在一刹那间完成,终止。就像是流星,却又像是闪电,却又比流星和闪电更接近奇迹。因为催动这变化的力量,竟是由一个人发出来的。
那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
等到剑光消失时,剑仍在而这个人却不见了。
剑在梁上。
大家痴痴的肩著这柄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长长吐出口气。
"他不会死。"
"为什!"
"因为这世上本就有这种人。"
"为什!"
"因为无论他的人去了那里,那必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夜。
华灯初上,灯如画。
他们都已有了几分酒意,简传学的酒意正浓,喃喃道:"那些人一定很奇怪,我怎会忽然想到要做这些事,我一向是个好孩子。"谢晓峰道:"你是不是人!"
笛传学道:"当然是。"-谢晓峰道:"只要是人,不管是什样的人,要学坏都比学好容易,尤巽像契喝嫖赌这种事根本连学都不必学的。"简传学立刻同意:"好像每个人都天生就有这种本事。"谢晓峰道:"可是如果真的要精通这其中的学问,就很不容易。"简传学道:"你呢!"
谢晓峰道:"我是专家。"
简传学道:"专家准备带我到那里去!"
谢晓峰道:"去找钱。"
简传学道:"专家做这种事也要花钱。"
谢晓峰道:"因为我是专家,所以才要花钱,而且花得比别人都多。"简传学道:"为什!"
谢晓峰道:"因为这本来就是要花钱的事,若是舍不得花钱,就不如回家去抱孩子。
"这的确是专家说出来的话,只有真正的专家,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又想玩个痛快,又要斤斤计较,小里小气的人,才是这一行中的瘟生,因为他们就算省几文,在别人眼中却已变得一文不值了。
专家当然也有专家的苦恼,最大的苦恼通常只有一个字——钱。因为花钱永远都比找钱容易得多,可是这一点好像也难不倒谢晓峰。他带著简传学在街上东逛西逛,忽然逛进了一家门面很破旧的杂货铺,随便你怎看,都绝不像是个有钱可以找的地方。
杂货铺里只有个老眼昏花、半聋半瞎的老头子,随便怎看,都绝不像是个有钱的人。
简传学心里奇怪!
——我们既不想买油,也不想买醋,到这里来干什?
谢晓峰已走过去,附在老头子耳朵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老头子的表情,立刻变得好像只忽然被八只猫围住了的老鼠。
然后他就带著谢晓峰,走进了后面挂著破布廉子的一扇小门。
简传学只有在外面等著。
幸好谢晓峰很快就出来了,一出来就问他:"三万两银子够我们花的!"三万两银子?
那里来的三万两银子?
在这小破杂货铺里,能一下子找到三万两银子?
简传学简直没法子相信。可是谢晓峰的确已有了三万两银子。
老头子还没有出来,简传学忍不住悄悄的问:"这里究竟是什地方!"谢晓峰道:"当然是个好地方。"
他微笑著补充:"有钱的地力,通常都是好地方。"简传学道:"这种地方怎会有钱!"
谢晓峰道:"包子的肉不在摺上,一个人有钱没钱,往外表也是看不出来的。"简传学道:"那老头有钱!"
谢晓峰道:"不但有钱,很可能还是附近八百里内最有钱的一个。"简传学道:"那他为什还要过这种日子!"
谢晓峰道:"就因为他肯过这种日子,所以才有钱。"简传学道:"既然他运自己都舍不得花钱,怎会平白送三万两银子给你。"谢晓峰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简传学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什法子?是不是黑吃黑!"谢晓峰笑了,只笑,不说话。
简传学更好奇,忍不住又问:"难道这老头子是个坐地分赃的江洋大盗:"谢晓峰微笑著道:"这些事你现在都不该问的。"简传学道:"现在我应该问什!"
谢晓峰道:"问我准备带你到那里花钱去。"
简传学也笑了。
不管怎样,花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立刻问:"我们准备到那里花钱去!"
谢晓峰还没有开口,那老头子已从破布廉子里伸出头,道:"就在这里。"这里是个小破杂货铺,就算把所有的货都买下来,也用不了五百两。
简传学当然要问:"这里也有地方花钱!"
老头子眯著眼打量了他两眼,头又缩了回去,好像根本懒得跟他说话。
谢晓峰已笑道:"这里若是没地方花钱,那三万两银子是那里来的!"这句话很有理,简传学还是难免有点怀疑:"这里有女人!"谢晓峰道:"不但有女人,附近八百里内,最好的女人都在这里!"简传学道:"附近八百里内,最好的酒都在这里!"谢晓峰道:"在。"
简传学道:"你怎知道的!"
谢晓峰道:"因为我是专家。"
杂货铺后面只有一扇门。又小又窄的门,挂著又破又旧的棉布廉子。
酒在那里?
女人在那里?难道都在这扇挂著破旧棉布廉子的小破门里?
简传学忍不住想掀开廉子看看,廉子还没有掀开,头还没有伸进去,就嗅到一股95气。
要命的95气。
然后就晕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谢晓峰已经在喝酒,不是一个人在喝酒,有很多女人在陪他喝酒。
酒还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酒,女人却个个都不错,很不错。
简传学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过去,先抢了杯一饮而尽。
果然是好酒。
女孩子们都在看著他笑,笑起来显得更漂亮。
简传学看看他们,再看看谢晓峰:"你有没有嗅到那股95气!"谢晓峰道:"没有。"
简传学道:"我嗅到了,你怎会没有!"
第三十九章 赌剑决胜
谢晓峰道:"我捏住了鼻子。"
简传学道:"为什要捏住鼻子。"
谢晓峰道:"因为我早就知道那是什么。"
简传学道:"那是什么!"
谢晓峰道:"迷香。"
简传学道:"为什要用迷香迷倒我!"
谢晓峰道:"因为这样才神秘。
他微笑:"越神秘岂非就越有趣。"
简传学看看他,再看看这些女孩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看起来你果然是专家,不折不扣的专家。""为什大家总是说:"契、喝、嫖、赌",为什不说:"赌、嫖、喝、契"!""不知道。"
"我知道。"
"你说是为什!"
"因为赌最厉害,不管你怎契,怎喝,怎嫖,一下子都不会光的,可是一睹起来,很可能一下子就输光了。""一输光了,就契也没得契了,喝也没得喝了,嫖也没得嫖了。""一点都不错。"
"所以赌才要留到最后。"
"一点都不错。"
"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应该轮到赌了!"
"好像是的。"
"你准备带我到那里去赌!"
谢晓峰还没有开口,那老头子忽然又从门后面探出头,道:"就在这里,这里什都有!"这里当然不再是那小破杂货铺。
这里是间很漂亮的屋子,有很漂亮的摆设,很漂亮的女人,也有很好的菜,很好的酒。
这里的确几乎已什都有了。可是这里没有赌。
赌就要赌得痛快,如果你已经和一个女孩子做过某些别种很痛快的事,你能不能够再跟她痛痛快快的赌?
除了这种女孩子外,这里只有一个谢晓峰。
简传学当然也不能跟谢晓峰赌。朋友和朋友之间,时常都会赌得你死我活,反脸成仇。可是如果你的赌本也是你朋友拿出来的,你怎能跟他赌?
老头子的头又缩了回去,简传学只有问谢晓峰:"我们怎赌!"谢晓峰道:"不管怎赌,只要有赌就行。"
简传学道:"难道就只我们两个赌!"
谢晓峰道:"当然还有别人。"
简传学道:"人呢!"
谢晓峰道:"人很快就会来的。"
简传学道:"是些什人!"
谢晓峰道:"不知道。"
他微笑,又道:"可是我知道,那老头子找来的,一定都是好脚。"简传学道:"好脚是什意思:"谢晓峰道:"好脚的意思,就是好手,也就是不管我们怎赌,不管我们赌什,他们都能赌得起。"简传学道:"赌得起的意思,就是输得起!"
谢晓峰笑了笑,道:"也许他们根本不会输,也许输的是我们。"赌的意思,就是赌,只要不作假,谁都没把握能稳赢的。
简传学道:"今天我们赌什么!"
谢晓峰又没有开口,因为那老头子又从门后面伸出头:"今天我们赌剑。"他眯著脸,看看谢晓峰:"我保证今天请来的都是好脚。"武林中一向有七大剑派——武当、点苍、华山、昆仑、海南、峨嵋、崆峒。
少林弟子多不使剑,所以少林不在其中。
自从三丰真人妙悟内家剑法真谛,开宗立派以来,武当派就被天下学剑的人奉为正宗,历年门下弟子高手辈出,盛誉始终不坠。
武当派的当代剑客从老一辈的高手中,有六大弟子,号称:"四灵双玉"。
四寮之首欧阳云鹤,自出道以来,己身经大小三十六战,只曾在隐居巴山的武林名宿顾道人手下败过几招。
欧阳云鹤长身玉立,英姿风发,不但在同门兄弟中很有人望,在江湖中的人缘也很好,自从巴山这一战后,几乎已被公认最有希望继承武当道统的一个人,他自己也颇能谨守本份,洁身自好。
可是他今天居然在这种地方出现了,谢晓峰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看来那老头的确没有说谎,因为欧阳云鹤的确是好手。
崆峒的剑法,本与武当源出一脉,只不过比较喜欢走偏锋并不是不好,有时反而更犀利狠辣。剑由心生,剑客们的心术也往往会随著他们所练的剑法而转变。所以崆峒门下的弟子,大多数都比较阴沉狠毒。
所以崆峒的剑法虽然也是正宗的内家功力,却很少有人承认崆峒派是内家正宗,这使得崆峒弟子更偏激,更不愿与江湖同道来往。
可是江湖中人并没有因此而忽视他们,因为大家都知道近年来他们又创出一套极可怕的剑法,据说这套剑法的招式虽不多,每一招都是绝对致命的杀手,能练成这种剑法当然很不容易,除了掌门真人和四位长老外,崆峒门下据说只有一个人能使得出这几招杀手。这个人就是秦独秀。
跟著欧阳云鹤走进来的,就是秦独秀。秦独秀当然也是好手。
华山奇险,剑法也奇险。
华山的弟子一向不多,因为要拜在华山门下,就一定要有艰苦卓绝、百折不回的决心。当代的华山掌门孤僻骄傲,对门下的要求最严,从来不许它的子弟妄离华山一步。
梅长华却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走动江湖的一个。因为他对梅长华有信心。梅长华无疑也是好手。
昆仑的:"飞龙九式"名动天下,威镇江湖,弟子中却只有一龙。
田在龙就是这一龙。
田在龙当然也无疑是好手。
点苍山明水秀,四季如春,门下弟子们从小拜师,在这环境中生长,大多数都是温良如玉的淳淳君子,对名利都看得很淡。
点苍的剑法虽然轻云飘忽,却很少有致命的杀者。
可是江湖中却没有敢轻犯点苍的人,因为点苍有一套镇山的剑法,绝不容人经越雷池一步。
只不过这套剑法一定要七人联手,才能显得它的威力。
所以点苍门下,每一代都有七大弟子,江湖中人总是称他们为:"点苍七剑"。
二百年来,每一代的:"点苍七剑",都有剑法精绝的好手。
吴涛就是这一代七剑中佼使者。
吴涛当然也是好手。
海南在南海之中,孤悬天外,人亦孤绝,若没有致胜的把握,绝不愿跨海西渡。
近十年来,海南剑客几乎已完全绝于中土,就在这时侯,黎平子却忽然出现了。
这个人年纪不过三十,独臂、跛足、奇丑,可是他的剑法却绝对完美准确,只要他的剑一出手,就能使人立刻忘记他的独臂跛足,忘记他的丑陋。
这样一个人,当然是好手。
这六个人无疑已是当代武林后起一等高手中的精英,每个人都绝对是出类拨萃,绝对与众不同的。
可是最独特的一个人,却不是他们,而是厉真真。
峨嵋门下的厉真真,被江湖人称为:"罗刹仙子"的厉真真。
峨媚天下秀。
自从昔年妙因师太接掌了门户之后,峨嵋的云秀之气,就彷佛全集于女弟子身上。
厉真真当然是个女人。
自从妙因师太接掌门户后,峨嵋的女弟子就都是削了发的尼姑。厉真真却是例外。
唯一的例外。
当代的峨嵋掌门是七大掌门中年纪最大的,拜在峨嵋门下,削发为尼时,已经有三十左右。
没有人知道她在三十岁之前,曾经做过些什事,没有人知道她以前的身世来历,更没有人想得到她能在六十三岁的高龄,还接了峨嵋的门户。
因为当时江湖中谣言纷纷,甚至有人说她曾经是扬州的名媛。
不管她以前是个什样的人,自从她拜在峨媚门下后,做出来的事都是任何一个随便什样的女人都做不到的。
自从她削发的那一天,就没有笑过——至少从来没有人看见她笑过。
她守戒、苦修,每天只一餐,也只有一小钵胡麻饭,一小钵无恨水。
地出家前本已日渐丰满,三年后就已瘦如秋草,接掌峨嵋时,体重竟只有三十九公斤,看见过它的人没有一个能相信如此瘦小孱弱的躯体内,能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坚强的意志。如要她门下的弟子也和她一样,守成、苦修、绝对禁欲、绝对不沽荤酒。
她认为每个年轻的女孩子都一定会有很多正常和不正常的欲望,可是她如果经常都在半饥饿的状况中,就不会想到别的了。
她对厉真真却是例外。
厉真真几乎可以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限制过她。
因为厉真真虽然讲究饮食,讲究衣著,虽然脾气暴躁,飞扬跳脱,却从来不会做错事,就好像太阳从来不会从西边出来一样。
武林中一向是男人的天下,男人的心肠此女人硬,体力比女人强,武林中的英雄榜上,一向很少有女人。厉真真却是例外。
近年来她为峨嵋争得声名和荣耀,几乎已经比别的门户中所有弟子加起来都多。
厉真真还真是个美人。今天她穿著的是件水绿色的轻纱长补,质料、式样、剪裁、手工,都绝对是第一流的,虽然并不很透明,可是在很亮的地力,却还是隐约看得见她纤细的腰和笔直的腿。这地方很亮。
阳光虽然照不进来,灯光却很亮,在灯光下看它的衣裳简直就像是一层雾。
可是她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她喜欢穿什,就穿什。
因为它是厉真真。
不管她穿的是什,都绝对不会有人敢看不起她。
她一走进来,就走到谢晓峰面前,盯著谢晓峰。
谢晓峰也在盯著她。
她忽然笑了。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
她说:"你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经常陪男人上床!"这就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与众不同的,无论在什时侯,什地方,总喜欢说些惊人的话,做些惊人的事。
厉真真无疑就是这种人。
谢晓峰了解这种人,因为他以前也曾经是这种人,也喜欢让别人契惊。
他知道厉真真很想看看他契惊时是什样子。
所以他连一点契惊的样子都没有,只淡淡的问道:"你是不是想听我说老实话!"厉真真道:"我当然想。"
谢晓峰道:"那我告诉你,我只想知道要用什法子才能让你陪我上床去。"厉真真道:"你只有一种法子。"
谢晓峰道:"什么法子。"
厉真真道:"赌。"
谢晓峰道:"赌!"
厉真真道:"只要你能赢了我,随便你要我干什都行。"谢晓峰道:"我若输了,随便你要我干什,我都得答应!"厉真真道:"对了。"
谢晓峰道:"这赌注倒真不小。"
厉真真道:"要赌,就要赌得大些,越大越有趣。"谢晓峰道:"你想赌什!"
厉真真道:"赌剑!"
谢晓峰笑了:"你真的要跟我赌剑!"
厉真真道:"你是谢晓峰,天下无双的剑客谢晓峰,我不跟你赌剑赌什?难道要我像小孩子一样跟你蹲在地上挪骰子!"她仰著头:"要跟酒鬼赌,就要赌酒,要跟谢晓峰赌,就要赌剑,若是赌别的,赢了也没意思。"谢晓峰大笑,道:"好:厉真真果然不愧是厉真真。"厉真真又笑了,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三少爷,居然也知道我。"这次她才是真的在笑,既不是刚才那种充满讥诮的笑,也不是侠女的笑。
这次它的笑,完完全全是一个女人的笑,一个真正的女人。
谢晓峰道:"就算从来没有看见过珍珠的人,当他第一眼看见珍珠的时侯,也一定能看得出它的珍贵。"他微笑著,凝视著她:"有些人也像是珍珠一样,就算你从来没有见过她,当你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也一定能认得出它的。"厉真真笑得更动人,道:"难怪别人都说谢家的三少爷不但有柄可以让天下男人丧胆的剑,还有张可以让天下女人动心的嘴。"她叹了口气:"只可惜女人们在动心之后,就难免要伤心了。"谢晓峰道:"你知不知道一个总是会让别人伤心的人,自己也一定有伤心的时候!"它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平静,却又带著种说不出的哀愁。
厉真真垂下头:"一个总是让别人伤心的人,自己也一定会有伤心的时候。"她轻轻的跟著他说了一遍,忽又抬起头,盯著他:"这句话我一定会永远记住。"谢晓峰又大笑,道:"好,你说我们怎赌才是。"厉真真道:"我也常听人说,三少爷拨剑无情,从来不为别人留余地。"谢晓峰道:"三尺之剑,本来就是无情之物,若是剑下留情,又何必拨剑!"厉真真道:"所以只要你一拨剑,对方就必将死在你的创下,至今还没有人能挡得住你三招。"谢晓峰道:"那也许只因为我在三招之间,就已尽了全力。"厉真真道:"三招之内,你若不能胜,是不是就要败了!"谢晓峰道:"很可能。"
他微笑,淡淡的按著道:"幸好这种情况我至今还未遇见过。"厉真真道:"也许你今天就会遇见了。"
谢晓峰道:"哦!"
厉真真转过脸,欧阳云鹤、秦独秀、梅长华、田在龙、吴涛、黎平子,一直都默默的站在她后面,她看了他们一眼:"这几位你都认得!"谢晓峰道:"虽然从未相见,也应当能认得出的。"厉真真道:"我赌他们每个人都能接得住你的出手三招:"谢晓峰道:"每个人!"厉真真道:"每个人!只要有一个人接不住,就算我输了。"她也淡淡的笑了笑:"这样赌,也许不能算很公平,因为你既然在出手三招间就已尽了全力,战到最后一两个人时,力气只怕就不济了。"谢晓峰道:"高手相争,不是犀牛,用的是技,不是力。"厉真真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那你肯赌!"
谢晓峰道:"我今天本就是想来大赌一场的,还有什赌法,能比这种赌得更痛快!"他仰面而笑,道:"能够在一日之内,会尽七大钊派门下的高足,无论是胜是败,都足以快慰生平了。"厉真真道:"好,谢晓峰果然不愧是谢晓峰。"谢晓峰道:"你是不是准备第一个出手!"
厉真真道:"我知道三少爷一向不屑与女人交手,我怎敢争先?何况"她微笑,按著道:"高手相争,虽然用的是技,不是力,还是难免要契点亏的,这些位师兄怎会让我契亏!"谢晓峰笑道:"说得有理。"
厉真真嫣然道:"女人们在男人面前,多多少少总是有点不讲理的,所以就算我说错了,大家也绝不会怪我!"欧阳云鹤、秦独秀、梅长华、田在龙、吴涛、黎平子,还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要说的话,都已被厉真真说了出来。
谢晓峰看著他们,道:"第一位出手的是谁!"一个人慢慢的走出来,道:"是我。"
谢晓峰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这个人当然是欧阳云鹤。
武当毕竟是名门正宗,在这种情况下,他怎能畏缩退后?
谢晓峰又叹道:"第一个出来的若不是你,我也许会很失望,第一个出来的是你,我也很失望。"欧阳云鹤道:"失望!"
谢晓峰道:"据说崆峒近来又新创出一种剑法,神秘奇险,我本以为崆峒弟子会跟你争一争先的。"无论谁都听得出它的话中有刺,只有秦独秀却像是完全听不出。
欧阳云鹤道:"崆峒武当,本属一脉,是谁先出来都一样!"谢晓峰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是谁先出手都一样!"说到:"出手"两个字时,他已经先出手了。
吴涛本来站得最远,他的身子一闪,已拨出了吴涛腰上的佩剑。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到了秦独秀面前,忽然侧转剑锋,将剑柄交给了秦独秀。
秦独秀怔了怔,只有接过这把剑,谁知谢晓峰又已闪电般出手,拨出了他的剑。
剑光一闪,已到了秦独秀眉睫间。
秦独秀居然临危不乱,反手挥剑,迎了上去。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一柄剑被震得脱手飞出,冲天飞起。
剑光青中带蓝,正是以缅铁之英练成的青云剑。
这种剑一共只有七柄,是点苍七剑专用的,只不过现在却已到了秦独秀手里,又从秦独秀手里被震飞了出去。
等到剑光消失时,这柄剑居然又到了谢晓峰手里,秦独秀的剑,却又回入了秦独秀自己腰畔的剑鞘。每个人都看得怔住了。秦独秀自己正是面如死灰。
对他来说,刚才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场噩梦。
这场噩梦却又偏偏是真的。
谢晓峰再也不看他一眼,走过去,走到吴涛面前,道:"这是你的剑。"他用两只手将剑捧了过去,吴涛只有接住,接剑的手已在颤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不必出手,我已败了。"厉真真道:"你真的承认败了。"
第四十章 预谋在先
吴涛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们的约会,我绝不会忘记。"厉真真道:"我相信。"
吴涛面对谢晓峰,彷佛想说什,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谢晓峰道:"好,胜就是胜,败就是败,点苍门下,果然是君子。"黎平子忽然冷冷道:"幸好我不是君子。"
谢晓峰道:"不是君子有什好!"
黎平子道:"就因为我不是君子,所以绝不会抢著出手"他的独眼闪闪发光,丑陋的脸上露出了诡笑:"最后一个出手的人,不但以逸待劳,而且也已将你的剑法摸清了,就算不能将你刺杀于剑下,至少总能接住你三招。"谢晓峰道:"你的确不是君子,你是个小人。"他居然在微笑:"可是真小人至少总比伪君子好,真小人还肯说老实话。"梅长华忽然冷笑,道:"那最契亏的就是我这种人了。"谢晓峰道:"为什么!"
梅长华道:"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虽不愿争先,也不愿落后。"他慢慢的走出来,盯著谢晓峰:"这次你准备借谁的剑."谢晓峰道:"你的。"对某些人来说,剑只不过是一把剑,是一种用钢铁铸成的,可以防身,也可以杀人的利器。
可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剑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他们已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他们的剑,他们的生命已与他们的剑融为一体。
因为只有剑,才能带给他们声名、财富、荣耀,也只有剑,才能带给他们耻辱和死亡。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对他们来说,剑不仅是一柄剑,也是他们唯一可以信任的伙伴,剑的本身,已有了生命,有了灵魂,如果说他们宁可失去他们的妻子,也不愿失去他们的剑,那绝不是夸张,也不太过份。
吴涛就是这种人。他认为无论在什情况下失去自己的剑,都是无法原谅的过错,无法洗雪的耻辱,所以他失剑之后,就再也没有脸留在这里。梅长华也是这种人。
有了吴涛的前车之□,他对自己的剑,当然防范得特别小心。
现在谢晓峰却当著他的面,说要借他的剑。
梅长华笑了,大笑。他的手紧握剑柄,手背上的青筋已因用力而一根根凸起。没有人能从他手上夺下这柄剑,除非连他的手一起砍下来w他对自己绝对有信心,但是他低估了谢晓峰。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谢晓峰已出手。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出手一击的速度,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著的巧妙和变化。他的目标却不是梅长华的剑,而是梅长华的眼睛。
梅长华闪身后退,反手拨剑。拨剑也是剑术中极重要的一环,华山弟子对这一点从未忽视。
梅长华的拨剑快,出手更快,剑光一闪,已在谢晓峰左胁下。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肘忽然被人轻轻一托,整个人都失去重心,彷佛将腾云驾雾般飞起。
等他在拿稳重心时,他的剑已在谢晓峰手里。
这不是奇迹,也不是魂法。这正是谢家三少爷的无双绝技:"偷天换日夺剑式"。
看起来他用的手法并不复杂,可是只要他使出来,就从未失手过一次。
梅长华的笑容僵硬,在它的脸上凝结成一种奇特而诡秘的表情。
忽然间,一声龙吟响起,彷佛来自天外。一道剑光飞起,盘旋在半空中,忽然闪电般凌空下击。这正是昆仑名震天下的:"飞龙九式",剑如神龙,人如卧云,这一剑下击之力,绝没有任何一门一派的任何一剑可以比得上。
可惜他的对像是谢晓峰。
谢晓峰的剑就像是一阵风,无论多强大的力量,在风中都必将消失无踪。
等到这一剑的力量消失时,就觉得有一阵风轻轻吹到他身上。
.风虽然轻,却冷得彻骨。他全身的血液都彷佛已被冻结,它的人就从半空中重重的跌在地上。
风停了。
人的呼吸也似乎已停止。也不知过了多久,欧阳云鹤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剑法。"厉真真冷冷的接著道:"只可惜出手并不正,以谢家三少爷的身分,本不该如此取巧的。"简传学忽然道:"他受了伤,在你们七位高手的环伺之下,当然要速战速决,出奇制胜!"厉真真道:"你也懂得剑!"
简传学道:"我不懂剑,这道理我却懂。"
他忽然也叹了口气,慢慢的按著道:"其实他本来并不一定要胜的,只可惜他是谢晓峰,只要他活著一天,就只许胜,不许败!因为他绝不能让神剑山庄的声名,毁在他手上。"厉真真忽然笑了,道:"有理,说得有理,谢家约三少爷,本来就绝对不能败的。"简传学道:"他若不败,你就要败了,你高兴什么!"厉真真道:"你不懂!"
简传学道:"我不懂。"
厉真真嫣然道:"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你不懂的事。"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黄梅月的天气般阴晴莫测,笑容刚露,又扳起了脸:"你既然不憧,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黎平子忽然大声道:"我告诉你!"
厉真真的脸色又变了,抢著道:"你们说过的话,算数不算数!"黎平子道:"我们说过什么话?我早就忘了。"欧阳云鹤道:"我没有忘。"
他的态度严肃而沉重:"我们答应过她的,胜负未分前,绝不说出这其中的秘密。"厉真真松了口气,道:"幸好你是个守约守信的君子。"黎平子冷冷道:"他是君子,他要守约守信,是他的事,我只不过是个小人,小人说出来的话都可以当做放屁。"他的手已握紧了剑柄:"我有屁要放的时候,谁想拦住我都不行。"谢晓峰目光闪动,微笑道:"放屁也是人生大事之一,我保证绝没有人会拦住你。"黎平子道:"那就好极了。"
他的独眼闪闪发光,按著道:"这次我们来跟你赌剑,都是她找来的。"谢晓峰道:"我想得到。"
黎平子道:"但你绝对想不到,她跟我们每个人也都打了个赌。"谢晓峰道:"赌什么!"
黎平子道:"她赌我们六个人全都接不住你的三招。"谢晓峰道:"所以她若输给了我,就反而赢了你们。"黎平子道:"她只输给你一个人,却赢了我们六个人,她嬴的远比输的多得多。"厉真真又笑了,嫣然道:"其实你们早就知道,吃亏的事,我是绝不会做的。"谢晓峰道:"她跟你们赌的是什么!"
黎平子道:"你知不知道天尊。"
谢晓峰苦笑,道:"我知道。"
黎平子道:"近来天尊的势力日益庞大,七大剑派已不能坐视,老一辈的人虽然多已闭关不出,我们这一代的弟子,就决议要在泰山聚会,组成七派联盟。"谢晓峰道:"这是个好主意。"
黎平子道:"在那一天,我们当然还得推出一位主盟的人。"谢晓峰道:"你们若是输给了她,就得要推她为盟主。"黎平子道:"一点也不错。"
厉真真柔声道:"就算你们推我做了盟主,又有什么不好!"黎平子道:"只有一点不好。"
厉真真道:"那一点!"
黎平子道:"你太聪明了,我们若是推你做了盟主,这泰山之盟,只怕就要变成第二个天尊。"厉真真道:"现在昆仑、华山、崆峒、点苍,都已在片刻之间,惨败在三少爷的剑下,你难道有把握能接得住他三招!"黎平子道:"我没有。"
他冷笑,按著道:"就因为我没有把握,所以早已准备对这次赌约当放屁。"厉真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你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幸好别人都不是的。"欧阳云鹤忽然道:"我也是的。"
厉真真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也像他一样!"欧阳云鹤脸色更沉重,道:"我不能不这么做,江湖中已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天尊。"他慢慢的走过去走到黎平子身旁。
黎平子大笑,拍他的肩,道:"现在你虽然已不能算是真正的君子,却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欧阳云鹤叹了口气,喃喃道:"也许我本来就不是君子。"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出手,一个肘拳打在黎平子右肋上。
肋骨碎裂的声音刚响起,利剑已出鞘。
剑光一闪,鲜血四溅。黎平子独眼中的眼珠子都似已凸了出来,瞪著欧阳云鹤。到现在他才知道欧阳云鹤和厉真真站在一边的。到现在他才知道谁是真正的小人。
可是现在已太迟了。
剑尖还在滴著血。
秦独秀、梅长华、田在龙,脸上却已完全没有血色。
欧阳云鹤冷冷的看著他们,缓缓道:"我欧阳云鹤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言而无信的小人,只恨不得要他们一个个全都死在我的剑下,各位若认为我杀错了,我也不妨以死谢罪。
"厉真真柔声道:"他们都知道你的为人,绝不会这么想的。"欧阳云鹤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各位都是君子,当然绝不会食言背信。"田在龙忽然大声道:"我不是君子,现在我只要一听到这两个字,就觉得说不出的恶心。"欧阳云鹤沉下脸,道:"那么田师兄的意思是──"田在龙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泰山我已不想去了,你们随便要推什么人做盟主,都已经跟我没关系。"秦独秀道:"你不去,我也不去。"
梅长华道:"我更不会去。"
田在龙精神一振道:"好,我们一起走,有谁能拦得住我们:"三个人并肩大步,走了出去。田在龙走在中间,梅长华、秦独秀,一左一右,忽然往中间一夹。等到他们再分开时,田在龙的左右两胁,都已有一股鲜血流了出来。他挣扎著,想拔剑。
剑未出鞘,他的人已倒下。
"你们好狠!"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四个字,最后一句话。
没有声音,很久都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在看著谢晓峰,每个人都等著看他的反应。
谢晓峰却在看著自己手里的剑。那本是梅长华的剑。
梅长华忽然道:"这是柄好剑!"
谢晓峰道:"是好剑。"
梅长华道:"这柄剑在华山世代相传,已有三百年,从来没有落在外人手里。"谢晓峰道:"我相信。"
梅长华道:"你若认为我刚才不该杀了田在龙,不妨用这柄剑来杀了我,我死而无怨。
"谢晓峰道:"他本就该死,我更该死,因为我们都看错了人。"他的手轻抚剑锋,慢慢的抬起头:"现在点苍的吴涛已经负气而走,海南的黎平子也被杀了灭口,田在龙一死,昆仑门下都在你们掌握之中,泰山之会当然已是你们的天下。"欧阳云鹤沉声道:"这么样的结果,本来就在我们计划之中。"谢晓峰道:"你们当然也早已知道我是个快死了的人。"欧阳云鹤道:"我们的确早已知道你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厉真真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消息,本就传得极快,何况是你的消息。"谢晓峰道:"你们当然也看得出,刚才我一出手,创口就已崩裂。"厉真真道:"我们就算看不出,也能想得到。"谢晓峰道:"所以你们都认为,像我这么样一个人,本不该再管别人的闲事。"欧阳云鹤道:"但是我们还是同样尊敬你,不管你是生是死,都已保全了神剑山庄的威名。"厉真真道:"至少我们都已承认败了,是败在你手下的。"谢晓峰道:"我知道,这一点我也很感激,只可惜你们忘了一点。"厉真真道:"那一点!"
谢晓峰道:"有我在这里,田在龙和黎平子本不该死的。"厉真真道:"因为你觉得你应该可以救他们!"谢晓峰道:"不错。"
厉真真道:"所以你觉得你虽然没有杀他们,他们却无异因你而死!"谢晓峰道:"是的。"
厉真真道:"所以你想替他们复仇!"
谢晓峰道:"也许并不是想为他们复仇,只不过是想求自己的心安。"厉真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反正要死了,就算死在我们剑下,也死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的按著道:"只可惜你还有很多事都不知道。"谢晓峰道:"哦!"
厉真真道:"你只不过看见了这件事表面上的一层,就下了判断,内中的真相,你根本就不想知道,你连问都没有问。"谢晓峰道:"我应该问什么!"
厉真真道:"至少你应该问问,黎平子和田在龙是不是也有该死的原因。"谢晓峰道:"他们该死!"
厉真真道:"当然该死!"
欧阳云鹤道:"绝对该死!"
谢晓峰道:"为什么!"
厉真真道:"因为他们不死,我们的七派联盟,根本就无法成立。"欧阳云鹤道:"因为他们不死,死的人就要更多了。"厉真真道:"黎平子偏激任性,本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欧阳云鹤道:"我们要成大事,就不能不将这种人牺牲。"厉真真道:"我对他的死,还有点难受,可是田在龙……"欧阳云鹤道:"田在龙就算再死十次,也是罪有应得的。"谢晓峰道:"为什么!"
厉真真道:"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奸细!"
谢晓峰道:"奸细!"
厉真真笑了。
她在笑,却比不笑的时候更严肃:"你不知道奸细是什么意思,奸细就是种会出卖人的人。"谢晓峰道:"他生卖了谁!"
厉真真道:"他出卖了我们,也出卖了自己。"谢晓峰道:"买主是谁!"
厉真真道:"是天尊。当然是天尊。"
厉真真道:"你应该想得到的,只有天篮,才有资格收买田在龙这种人。"谢晓峰道:"你有证据。"
厉真真道:"你想看证据!"
谢晓峰道:"我想。"
厉真真道:"证据就在这里。"
她忽然转过身,伸出了一根手指。
它的手指纤细柔美,但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一柄剑,一根针。
她指著的竟是简传学。
"这个人就是证据。"
简传学还是很镇定,脸色却有点变了。
厉真真道:"你是谢家的三少爷,你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你当然不会是个笨蛋。"谢晓峰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个笨蛋,也不能承认。
厉真真道:"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想想,我们怎么会知道你最多只能活三天的!"谢晓峰不必想。
──这件事迟早总会有人知道的,天下人都会知道。
──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直到现在还没有太多。
──有什么人最清楚这件事?
──有什么人最了解谢晓峰这两天会到那里去?
谢晓峰笑。
第七章 祸上身来
酒瓶就在他对面,他很快就找到了,却已不能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
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另外一样东西塞住,一样又香又软的东西。
大多数男人的嘴被这样东西塞住时,通常都只会有一种反应。
一种婴儿的反应。
可是燕十三的反应却不同。他的反应就好像嘴里忽然钻入条毒蛇。
很毒很毒的毒蛇。
一这种反应并不太正常,也不会太令人愉快。
薛可人几乎要生气了,噘起嘴道∶"我有毒?"燕十三道∶"好像没有。"
薛可人道;"你有?"
燕十三道∶"大概也没有。"
薛可人道;"你怕什麽?"
燕十三道∶"我只不过知道一件事。"
薛可人道;"什麽事?"
燕十三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要我干什麽?"薛可人道∶"你以为我这麽样对你,只因为我想要你做件事?"燕十三笑笑。
笑笑昀意思,就是承认昀意思。薛可人生气了,真的生气了,自己一仰人生了半天气,还想继续生下去。
只可惜一个人生气也没什麽太大的意思,所以她终於说了老实话。
她说∶"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溜走,我已经溜过七次。"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你猜我被抓回去几次?"
燕十王道∶"七次。"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夏侯星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样最大的本事!"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不管我溜到那里,他都有本事把我抓回去。"燕十三又笑笑,道;"这本事倒真不小。"
薛可人道∶"所以这次他迟早一定还是会找到我的。幸好这次已不同了!"燕十三道∶"有什麽不同?"
薛可人道∶"这次他抓住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你的人。"她不让燕十三否认,立刻又解释∶"至少他总会认为我已经是你的人!"燕十三没有笑,可是也不能否认。
不管谁看见他们现在这样子,都绝不古有第二种想法的。
薛可人道∶"他这人还有另外一种本事,他很会吃醋。"这种本事男人通常都有的。
薛可人道∶"所以他看见我们这样子,一定会杀了你。"燕十三也只有同意。
薛可人道∶"如果别人要杀你,而且非要杀你不可,你怎麽办?"她自己替他回答∶"你当然也只有杀了他。"
燕十三在叹气。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她的意思。
薛可人柔声道:"可是你也用不著叹气,因为你并没有吃亏,有很多男人都愿意为了我这样的女孩子杀人的。"燕十三道:"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会,可是我……"薛可人道:"你也一样!"燕十三道:"你怎麽知道我也一样?"
薛可人道:"因为到了那时候,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馀地。"她抓住了他的脖子:"到了那时候,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所以你现在还不如……"她没有说下去,并不是因为有样东西塞住了她的嘴,而是因为她的嘴堵住了别人的嘴。
这次燕十三并没有把她当毒蛇,这次他好像已经想通了。
可惜就在这时候,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
他一惊回头,就看见一只车轮子在窗日外从他们马车旁滚到前面去。
就是他们这辆马车的轮子。
就在他看见这只轮子滚出去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已冲入道旁,倒了下去。
马车倒下去车窗就变得在上面了。
一个人正在上面冷冷的看着他们,英俊冷漠的脸,充满了怨毒的眼睛。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本事。"燕十三只有苦笑,道∶"是的。"
夏侯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通常都很有教养,很少说粗话的,就算叫人"滚"的时侯,通常也会说"请"。
可是不管什麽人总有风度欠佳的时侯,现在夏侯星无疑就到了这种时候。
到现在他还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实在已经很不容易。他只不过骂了句:"贱人,滚出来。"薛可人居然很听话,要她出来,她立刻就出来。
她身上连一寸布都没有。夏侯星又急了,大吼道"不许出来。"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是一向最听你话的,可是现在你又叫我滚出去,又不许我出去,我怎麽办呢."夏侯星苍白的脸色已气得发紫,指着燕十三,道:"你……你……你……"他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现在又急又气,连话都说不出了。
薛可人道:"看样子他是要你滚出去?"
燕十三道:"绝不是。"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因为我既不是贱人,也不会滚。"他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夏侯公子一向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果他要我出去,一定会客客气气的说个请字。"夏侯星的脸又由紫发白,握紧双拳,道"请,请,请,请……"他一向说了十七八个"请"字,燕十三早已出来了,他还在不停的说。
燕十三又笑了,道:"你究竟要请我干什麽?"夏侯星道:"我要请你去死。"
道路前面,远远停着辆马车,车门上还印着夏侯世家的标志。
那孩子和赶车的都坐在前面的车座上,瞪着燕十三。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又瘦又小的老头子,干这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赶起车来,绝不会比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差劲。
那孩子身手灵活,当然也练过武。但是他们却绝对没法子帮夏侯星出手的,所以燕十三要对付的,还是只有夏侯星一个人。
一这点让燕十三觉得很放心。
夏侯星虽然并不容易对付,那柄千蛇剑更是件极可怕的外门兵器。
可是就凭他一个人,一柄剑,燕十三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这件事有一点不对。
虽然他对夏侯星这个人也并没什麽好感,可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杀她的丈夫……他没有时间再考虑下去。
夏侯星的千蛇剑,已如带着满天银雨的千百条毒蛇般向他击来。
他本来可以用夺命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式去破解这一招的。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想法——曹冰可以用乌鸦试剑,我为什麽不能乘此机会,试试三少爷那一剑的威力。
就在他开始有这种想法时,他的剑已挥出,如清风般自然,如夕阳般绚丽。
他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这一剑他用得并不纯熟,连他自己使出时,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威力。
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夏侯星那毒蛇般的攻击,忽然间就已在这清风般的剑光下完全瓦解,就像是柳絮被吹散在春风中,冰雪被融化在阳光下。
夏侯星的人竟也被震得飞了出去,远远的飞出七八丈,跌在他自己的马车顶上。
燕十三自己也吃了一惊。老车夫忙著去照顾夏侯星,孩子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著他。薛可人在叹气,微笑著叹气,叹气是假的,笑是真的。
她笑得真甜。
"想不到你的剑法比我想像中还要高得多。"
燕十三叹息著笑道:"我也想不到。"
他的叹息并不假,笑却是苦的。他自己知道,若是用自己的夺命十三剑,随便用那一招,都绝不会有这样的威力。
——如果没有慕容秋荻的指点,他怎麽能抵挡这一剑?
——现在他就算能击败三少爷,那种胜利又是什麽滋味?
燕十三的心里也有点发苦,手腕一转,利剑入鞘。他根本没有再去注意夏侯星,他已不再将这个人放在心上。想不到等他抬起头来时,夏侯星又已站在他面前,冷冷的看著他。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想干什麽?"
夏侯星道;"请。"
燕十三道∶"还想请我去死?"
夏侯星这次居然沈住了气,冷冷道∶"阁下刚才用的那一剑,的确是天下无只的剑法!"燕十三不能否认。这不但是句真话,也是句恭维话,可是他听了心里并不舒股。因为那并不是他的剑法。
夏侯星又道∶"在下此来,就因还想领教领教阁下刚才那一剑。"燕十三道;"你还想再接那一剑?"
夏侯星道∶"是的。"
燕十三笑了。
这当然并不是真笑,也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这种笑只不过是种掩饰。掩饰他的思想。
这小子居然敢再来尝试那一剑,若不是发了疯,就一定是有了把握。
他看来并不像发了疯的样子。
难道他也已想出了那一剑的破法?
而且自觉很有把握。燕十三的心动了。他实在也很想看看世上还有什麽别的法子能破这一夏侯星还在等着他答复。
燕十三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说出口,夏侯星已出手,千蛇剑又化做了满天银蛇飞舞。
这一剑看来好像是虚招。
燕十三看得出,却不在乎。
不管对方用的是虚招宜招都一样,三少爷的那一剑都一样可以对付。
这次他用得当然比较纯熟。就在他一剑挥出,开始变化时,"卡"的一声,满天银蛇已合成一柄剑。
剑光凝住,一剑刺出。简简单单的一剑,简单而笨拙,刺的却正是三少爷这一剑唯一的破绽。
燕十三真的吃惊了。夏侯星用的这种剑法,竟和他自己在慕容秋荻面前施展出的完全一样。
连慕容秋荻都承认这是三少爷那一剑唯一的破法。现在他自己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夏侯星却用了他自己想出的破法来刺杀他。
现在他的剑式已发动,连改变都无法改变了,难道他竟要死在自己想出的剑式下?
他没有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用的这一剑中有破绽,明明知道对力这一剑刺的就是致命的一点。
可是对方这一剑刺入这一点後,他用的这一剑忽然又有了爱化。
一种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变化,也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变化。
那是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去时,流泉早已填满了这空隙。
"叮"的一声芒。
千蛇剑断了,断成了千百片碎片,夏侯星的人又被震得飞了出去,飞得更远。
这一次老车夫也在吃惊的看着他,竟忘记照顾夏侯星了。
这一次薛可人不但在笑,而且在拍手。
,可是这一次燕十三自己的心却沉了下去,觉入了冰冷的湖底。
现在他才明白,三少爷那一剑中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现在他才明白,世上恨本没有人能破这一剑!
绝对没有任何人!
他若想去破,就是去送死,曹冰若是去了,也已死定了!
如果能破那一剑,是他的光荣,如是不能破,死的也应该是他。
夏侯星倒在地上,还没有站起来,嘴角正在淌着血。
老车夫和孩子却已被吓呆了。
可是拉车的马,却还是好好的,无论谁都看得出那是匹久经训练的好马。
他想去抢这匹马。
他更急着赶到神剑山庄去,就算是去送死,他也要赶去。他绝不能让曹冰替他死。
因为他是江湖人。江湖人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咳嗽亡一个穿得又脏又破,满身又臭又脏的流浪汉,不停咳嗽着,从树林里走出来。
刚才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个人。
刚才树林里好像恨本就没有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从树林里走出来了。他走得很慢,咳嗽很厉害。
刚才那一场鹫心动魄的恶斗,鹫虹满天的剑光,他也好像没看见。
现在这些人他也好像没看见。
赤裸的美女,身子至少已有一半露在车窗外。
他没看见。
——绝代的剑客,掌中还握著那柄杀气森森的剑。
他也没看见。
他眼睛里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了那又小又瘦的老车夫。
老车夫的身子已吓得缩成了一团,还在不停的簸抖。
这流浪汉不停的咳嗽著,慢慢的走过去,忽然站住,站在车前。
老车夫更吃惊,吃惊的看著他。他咳嗽总算停止了一下,忽然对老车夫笑了笑,道:"好。"老车夫道:"好?好什麽?什麽好?"
流浪汉道:"你好。"
老车夫道:"我什麽地方好?"
流浪汉道:"你什麽地方都好。"
老车夫苦笑,还没有开口,流浪汉又道:"刚才若是你自己去,现在那个人已死了。"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开始不停的咳嗽,慢慢的走开了。
老车夫吃惊的看著他。每个人都在吃惊的看著他。好像都听不仅他在说什麽!
燕十三却好像似懂非懂,正想追过去再问问他。这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他走得虽然慢,可是一霎间就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已听不见。
薛可人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我怎麽看起来很面熟。"老车夫也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究竟在说什麽?"燕十三已到了他面前,道:"他说的话别人也许不仅,可是我懂。"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不但我懂,你也憧。"
老车夫闭上了嘴,又用惊诧的眼光在看著他。
燕十三道:"二十年前,红云谷最强的高手,并不是现在的庄主夏侯重山。"老车夫道:"不是老庄主是谁?"
燕十三道:"是他的弟弟夏侯飞山。"
老车夫道:"可是……"燕十三道:"可是夏侯飞山在二十年前就已忽然失踪,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一老车夫叹了曰气,道:"只怕他老人家早已死了很久了!."燕十三道:"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已死了,现在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死。"老车夫道:"你怎麽知道?"
燕十三道;"因为我已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道∶"他老人家在那里。"
燕十三道∶"就在这里!"
他盯着老车夫的跟睛,一字字道∶"夏侯飞山就是你!"暮色渐临,风渐冷。
一这老车夫畏缩的身子却渐惭挺直,苍老疲倦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种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发射出的神光。
燕十三道∶"远在二十年前,你就已会过夺命十三剑。"
第八章 醉意如泥
他又解释∶二十年前,华山绝岭,你和我先父那一战,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车夫的手握紧。
燕十三道∶"那一战你败在先父剑下,这二十年来,你对夺命十三剑一定研究得很透彻,因为你一直都想找机会复仇!"老车夫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燕十三道"就因为你对夺命十三剑研究得很透彻,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剑外,还有第十四剑,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刚才那一招破法。"他叹了口气,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老车夫并不否认。
燕十三道"薛可人无论逃到那里,都逃不过夏侯星的手掌,当然也是因为你。"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火焰神鹰夏侯飞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老车夫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燕十三道:"的确不少!"
老车夫眼睛里忽又射出如剑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为什麽要忽然失踪的?失踪後为什麽还要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燕十三淡淡道:"这些事我不必知道。"
这些事他的确不必知道,因为这是别人的秘密,别人的隐私。可是他也并不是不知道。
兄弟间的斗争,叔嫂间的私情,一时的失足,百年的遗恨。
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剧,并不止发生在夏侯世家。只不过他们辉煌的声名和光彩,足以眩乱世人的眼睛,让别人看不见这些丑陋而悲惨的事。
夏侯飞山昔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他和他大嫂间的私情?他失踪後,再悄悄回来,宁愿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为的是什麽?难道夏侯星就是他因为这段孽缘而生下的儿子?这些事燕十三都不愿猜测。因为这是别人的隐私,他不必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老车夫还在看着他,用那只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着他。燕十三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
一个人若是问心无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麽都不必逃避。老车夫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问:"你现在姓什麽?,"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老车夫道:"你就是燕十三."燕十三道:"是。"老车夫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儿子?"
燕十三道:"是!"
一这几句话不但问得奇怪,问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样莫名其妙。问的本来是废话。
废话本来是用不着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却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废话,老车夫下面说的一句也不再是废话。
他说∶"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儿子,我就本该杀了你的!"燕十三没有开口。
他了解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败的耻辱,就是种永难忘怀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报复。
老车夫道∶"刚才我就想要用你自己的剑法杀了你!"他长长叹息,又道∶"只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软,你那一剑的变化又太可怕。"燕十王道∶"他的出手并不软,只不过他对自己已失去信心。"老车夫默然。
燕十三道∶"我那一剑用得并不纯熟,所以刚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剑下。"老车夫也承认,那流浪汉的确看得很准。
他究竟是什麽人?
风尘中的奇人异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愿暴露身分,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现在……"老车夫道;"现在已不同了!"燕十三道∶"有什麽不同?"
老车夫道∶"现在你对自己用的那一剑已有"信心,连我都已破不了。"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试试。"
老车夫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车夫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试。"他不让燕十三开口,又道;"二十年前,我败在你父亲剑下,二十年後,夏侯星又败在你剑下,我又何必再试?"他说得虽平淡,声音中却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感伤的,也许并不是昔年的那一战,而是今日的失败。
因为他终於发兑连自己的儿子都此不上别人的儿子。
一这才是真正的失败,彻底的失败,这种失败是绝对无法挽救的。
他就算杀了别人的儿子又有什麽用?
老车夫缓缓道∶"夏侯氏今日已败了,夏侯家的人你不妨随便带走一个。"他已准备要燕十三带走薛可人。
他已不想再要这种媳妇。
燕十三道∶"找并不想带走任何人。"
老车夫道∶"你真的不想?"
燕十三摇摇头,道;"但我却想要……"老车夫的瞳孔收缩,道;"你就算想要我的头顶,我也可以给你!"燕十三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一匹马,快马!"果然是快马。
燕十三打马狂奔,对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并没有一点珍惜。
对自己的体力他也不再珍惜。对这一战,他已完全没有把握,没有希望,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破三少爷那一剑。
绝没有!他只希望能在曹冰之前赶到绿水湖。
绿水湖在翠云峰下。
神剑山庄依山临水,建筑古老而宏大。湖的另一岸,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姓谢。要到神剑山庄去的人,通常都得经过这位谢掌柜的转达。就像大多数别的地方一样,这酒家的名字也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燕十三赶到小小杏花村时,马已倒下。
幸好他的人远没有倒。
他冲进去,他想找谢王孙问问,曹冰是不是已到了神剑山庄。
可是他不必问。因为他一冲进去,就看见了答案。一个活生生的答案。
小小杏花村里只有两个人,燕十三一冲进去,就看见了曹冰。
活生生的曹冰,曹冰已经先来了。
曹冰还活着。他是不是已经会过了三少爷,现在他还活着,难道三少爷已死在他剑下?
燕十三不信,却又不能不信。曹冰绝不是那种有耐性的人,一到这里,就一定会门入神剑山庄去。
他绝不会留在这里等。无论谁闯入了神剑山庄,还能活着出来,只有一种原因。
他已击败了神剑山庄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曹冰真的能击败三少爷?他用的是什麽方法破了三少爷的那一剑?燕十三很想问,却没有问。
因为曹冰虽然还活着,却已醉了。
大醉。如醉泥。幸好酒店里另外还有一个没有醉的人,正在看着他摇头叹息。
"这位仁兄看来一定不是个喝酒的人,只喝了半斤多,就整整醉了一天。"不是喝酒的人,为什麽要喝醉?
是因为一种胜利後的空虚,还是因为他在决战前想喝点酒壮胆,却先醉了。
燕十三忍不住问∶"你就是这里的谢掌柜?"
本来在摇头叹息的人,立刻点了点头。
燕十三道∶"你知道这位仁兄是不是已会过了谢家的三少爷?"谢掌框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他是不是已到过神剑山庄?"
谢掌框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现在三少爷的人呢."谢掌柜道∶"不知道。"燕十三冷冷道∶"你知道什麽?"
谢掌杠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阁下就是燕十三,只知道阁下要到神剑山庄去。"燕十三笑了。
应该知道的事这个人会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反而好像全知道。
燕十三道;"你能不能带我去?"
谢掌怔道∶"能!"
绿水湖的湖水绿如蓝。
只可惜现在已是残秋,湖畔已没有垂柳,却有条快船。
"这条船就是专门为了接你的,我已准备好三天。"他们上了船。船中不但有酒有菜,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一卷书,一块光滑坚硬的石头。
燕十三道∶"这是什麽?."谢掌肛道∶"这是磨剑石。"他傲笑着解释∶"到神剑山庄去的人,我已看得多了,每个人上了这条船後,做的事都不一样!"燕十三在听着。
谢掌柜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拚命喝酒。"
燕十三道∶"喝酒可以壮胆。"
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只不过喝酒并不一定是为了壮胆。"谢掌柜立刻同意,微笑道∶"有些人喝酒就只因为喜欢喝酒。"燕十三又喝了三杯。
谢掌杠道;"也有的人喜欢抚琴,看书,甚至还有的人喜欢一个人打棋谱。"这些都是可以让人心神松弛,保持镇定的法子。
谢掌杠道∶"可是大多数人上了这条船後,都喜欢磨剑。"磨剑也是种保持镇定的法子,而且还可以完全不用脑筋。
谢掌柜看着燕十三的剑,道∶"这是块很好的磨剑石。"燕十三笑了笑道∶"我这把剑一向不用石头磨。"谢掌柜道∶"不用石头用什麽?"
燕十三淡淡道∶"用脖子,仇人的脖子。"
水波荡漾,倒映着满天夕阳,远处的翠云峰更美如图画。
船舱里很平静,因为谢掌柜已闭上了嘴。他的脖子并不想被人用来磨剑,可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着那柄剑。
上面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这不是把宝剑,却是把名剑,非常有名的剑。
燕十三面对窗外的湖光山色,彷佛在想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回头道∶"你当然见过那位三少爷。"谢掌柜不能不承认。
燕十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时用的是把什麽样的剑?"他见过三少爷出手,远远的见过一次,可是他并没有看清那把剑。
因为三少爷的出手实在太快。所以他忍不住想问问,可是一问出来,就觉得是多馀的。
因为谢掌柜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可是这次他居然想错了。
谢掌柜沈吟着,缓缓道∶"你知不知道那次华山论剑的事?"燕十三知道。
谢掌柜道∶"三少爷用的就是那柄剑。"
燕十三道∶"天下第一剑?"
谢掌柜点点头,叹息着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名剑。"燕十三承认∶"那的确是的!"
谢掌柜道∶"有很多人坐这条船去,都还不是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剑。"燕十三道∶"每次负责接送的都是你?"
谢掌柜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时侯,哦通常陪他们下棋喝酒。"燕十三道∶"回来的时候呢?"
谢掌柜笑了笑道∶"回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燕十三道∶"为什麽?"
谢掌柜淡淡道∶"因为他们一去,就很少有回来的。"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的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船舱里更安静。因为燕十三也闭上了嘴。
现在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丕该死的?
他又想起了第一个陪他睡觉的女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她却已很有经验。
对他说来,那件事却并不是件很有趣的经殓,可是现在却偏偏忽然想了起来。
他甚至还想到了薛可人。现在她是不是又跟着夏侯星回去了?夏侯星是不是还要她?
一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来从不愿去想的。
可是他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就在他思想最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就站在秋夕暮中,绿水湖畔。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燕十三却在思绪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一这个人并不特殊。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缕青衫,布鞋白袜。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麽样随随便便的走到这绿水湖畔,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就这麽样随随便便的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见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见也,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绝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第九章 深藏不露
谢掌柜也看见了这个人,却显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恐惧。燕十三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谢掌柜反问道∶"你知不知道神剑山庄,这一代的庄主是谁?"燕十三当然知道∶"是谢王孙。"
谢掌柜道∶"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就是谢庄主,谢王孙。"谢王孙并不是那种叱吃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主。
燕十三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想不到这位名闻天下的谢庄主,竟是这麽随和,这麽平易的人。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麽今他动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乾燥而温暖的。现在他正握起了燕十三的手,微笑道∶"你用不着介绍自己,我知道你。"燕十三道∶"可是前辈你……"谢王孙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燕十三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被这只手握着,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可是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剑。
谢王孙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的走过去。"他微笑着,又道∶"能够在这麽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寅在是件很偷快的事。"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艳丽的。
晚风中充满了乾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安静。他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於二月花。"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人,昼中的人?
谢王孙走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望过去,神剑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谢王孙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燕十三静静的听着。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
因为他已看破了一切。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谢王孙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燕十三当然知道。
两百年前,天下的名侠聚於华山,谈武论剑,那是多麽令入神往的事。能够在那时受到天下名侠的尊敬,这个人又是个多麽伟大的人。
谢王孙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後,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谢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本不配做谢家的子孙!"他笑得还是那麽平静,那麽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燕十三只有听着。这老人说的话,他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谢王孙道;"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骄傲了一点,所以他们死得都很早。"燕十三听说过这件事。谢家的大小姐,嫁的是当时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剑客。他们的确死得很早,就死在他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他们洞房里。
谢王孙道∶"我的二女儿死得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的一个人,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另一家人,婚期还未到,她就默默的死了。"他轻轻叹息∶"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不会反对的,我那书童也是个好孩子!"这是他第一次叹息,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
并没有太多悲伤。人们又何必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悲伤?谢玉孙道∶"我的大儿子是个白痴,幼年时就夭折了,我的次子是为了要去替姊姊和姊夫报仇,战死在阴山的。"一暗算谢家大小姐的阴山群鬼,在那一战後,也没有一个活着的。
谢玉孙道∶"这是我们家门的不幸,我并没有埋怨过任何人。"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幸运?远是不幸?都怨不上别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看开了!"一个人在经过这麽多悲惨和不幸之後,还能够保持心境的平静。就凭这一点,他就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燕十三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谢玉孙道∶"现在我想得真开,造成这些不幸的,也许只因为我们谢家的杀戮太重……"能想到这一点,更令人佩服。但是他为什麽要将这些事告诉别人十这本是他们自己家族的隐私,本不必让别人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些事,是不是因为他已将我当做个死人?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漏任何秘密的。燕十三已想通了这一点。可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也想开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谢王孙又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叫谢晓峰。"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王孙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谢家的灵气,好像已完全於他一身。"燕十三道;"我知道也少年时就曾击败了当时的名剑客华少坤。"谢王孙道;"华少坤的剑法,并没有传说中那麽高,而且也太骄傲,恨本没有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看在跟里。"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一这的确是金玉页言,燕十三当然在听着。
谢王孙笑了笑,道∶"可是我那孩子并没有这种毛病,他虽然少年时就已成名,可是他从来没有轻视过任何人。"燕十三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凭这一点,就难怪他能天下无敌了!"谢王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也是他的不幸。"燕十三道∶"为什麽?"
谢王孙道∶"就因为他从不轻视任同人,所以他对敌时必尽全力。"他没有再说下去,燕十三已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对敌时若是必尽全力,剑下就一定会伤人。他早就知道三少爷的剑下是从来没有活口的。谢王孙又在叹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杀戮太重了。"燕十三道;"这并不是他的错!"谢王孙道∶"不是!"
燕十三道∶"也许他并不想杀人,他杀人,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馀地。"你不杀我,我杀你。
燕十三也在叹息,道∶"一个人到了江湖,有时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杀人也一样!"谢王孙看着旭,看了很久,缓缓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燕十三道;"因为我也杀人!"
谢王孙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杀了他?"燕十三道∶"是!"谢王孙道∶"你很诚实。"
燕十三道∶"杀人的人,一定要诚实,不诚实的人,通常都要死於别人剑下。"学剑的人,就得诚心正意,这道理本是一样的。
谢王孙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踉我来。"燕十三道:"谢谢你!"
谢谢你,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此时此刻,他居然会说出这句话来,就变得很奇怪了。
他为什麽要谢是因为这老人对他的了解,还是因为这老人肯带他去送死?他本来就是送死来的。
夜色初临,神剑山庄中已有灯火次第亮起。
他们走入了大厅旁的一间屋子。大厅里灯火辉煌,这间屋子里灯光都是昏黄黯淡的。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蒙着块黑市,显得更阴森冷寂。
谢王孙为什麽不在大厅中接待宾客?为什麽将他带到这里来十茄十三没有问,也不必间。
谢王孙已掀开一块里市,露出一块匾,和五个金光灿燎的字"天下第一剑"。
谢王孙道"这是自古以来,江湖中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的荣誉,谢家的子孙,一直都对它很珍惜,也很惭愧。"燕十三道;"惭愧?"
谢王孙道∶"因为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後,谢家的子孙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五个字。"燕十三道∶"可是现在江湖中已公认有一个人能配得上这五个字了!"只有一个人。
谢家的三少爷。
谢王孙道"所以他老人家当年在华山用的那柄剑,现在也传给了他。"他又强调"那柄剑已多年没有动用过,至今才传给他。"燕十三了解。
除了"他"之外,有谁配用那柄剑?
谢王孙道"你想不想看看这柄剑?"
燕十三道"想,很想。"
又一块里市掀起,露出个木架。
木架上有一柄剑。剑鞘是乌里的,虽然已陈旧,却仍保存得很完整。
杏黄色的剑穗色彩已消褪了,形式古雅的剑锷却还在发着光。
谢王孙静静的站在这柄剑前,就好像面对着自己心里最尊敬的神祗。
燕十三的心情也一样。他的心情甚至比谢王孙更虔诚,因为他知道世上只有这柄剑可以杀了他!
谢王孙忽然道"这并不是名师铸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剑。"燕十三道"这柄是天下无双的名剑。"谢王孙承认"的确是的。"
燕十三道"只不过我真正要看的,并不是这柄剑。"谢王孙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我要看的,是这柄剑的主人,现在的主人。"谢王孙道"现在你已经面对着他。"
燕十三面对着的,是置剑的木架。木架後还有件用里市蒙着的东西,一件长长的方方的东西。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头一直冷到足底。他已感觉到某种不祥的事。他想问。可是他不敢问。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只希望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可惜他没有错。这块黑市掀起,露出的是口棺材,崭新的棺材上,彷佛有八九个字。
燕十三只看见了三个字∶"谢晓峰……"大厅里灯火虽然依旧同样辉煌,可是无论多辉煌的灯光,都已照不亮燕十三的心。因为他心里的光华已消失了。
剑的光华已消失了唯一能杀他的那柄剑!
"晓峰已死了十七天。"
那当然绝不是死在曹冰剑下的,没有人能击败他!绝对没有任何人。
唯一能击败他的,就是命运!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也许就因为他的生命太辉煌,所以才短促。
他死得虽突然,却很平静。老人的眼中虽已有了泪光,声音也还是很平静!
"我并不十分难受,因为他这一生已活够,他的生命已有了价值,已死而无憾。"他忽然问燕十三;"你是默默的过一生,还是宁愿像他那麽活三年?"燕十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你是愿意做流星?
还是愿意做蜡烛?流星的光芒虽短暂,可是那种无比的辉煌和美丽,又岂是千万根蜡烛所能比得上的?
大厅虽然灯火辉煌,燕十三却宁愿走入黑暗。
远山间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燕十三忽然道∶"你刚才告诉我那些事,并不是因为你已将我当作个死人。"当然不是的。
三少爷已死了,他怎麽会死?
燕十三忽又回头,面对着谢王孙,道∶"你为什麽告诉我那些事?"谢王孙淡淡道∶"因为我知道你是来送死的!"燕十三道;"你知道?"谢王孙道∶"我看得出你对晓峰的佩服和尊敬,你已自知绝无机会击败他。"燕十三道∶"但送死却不是件值得尊敬的事!"谢王孙道;"是的?"
他在笑,笑得却已有些凄凉∶"至少我就尊敬你,因为我绝没有这种勇气,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而且已老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已低沈如叹息。
秋风也低沈如叹息。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闪出了一个人,一柄剑! 一个人,一柄剑。人的动作矫健如鹰,剑的冲刺迅急如电。
一这个人是在谢王孙背後出现,这柄剑直刺他的後心。
等到燕十三看见时,已来不及去替他抵挡了。
谢王孙自己却彷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叹息着弯下腰,去拾起一片枯叶。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去拾取这片枯叶,彷佛只不过是因为心里的感触。
他的生命已如这片枯叶,已枯萎凋落。可是他恰巧避开了这闪电般的一剑。
在这一瞬间,剑光明明已刺在他的後心,却偏偏恰巧刺空。这其间的间隔,只不过在一发之间。
冲过来的人力量已完全使出,收势已来不及,整个人却从他背脊上翻了过来,手里的剑就变得刺向他对面的燕十三。
这一剑的馀力仍在,仍有刺人於死的力量。
燕十三不能不反击。他的剑已出鞘,剑光一闪。
这个人凌空翻身,落在七尺外,铁青的脸上还带着醉意。
"曹冰!"
燕十三失声而呼,声音中带着三分惊讶,七分惋惜。
曹冰看着他,眠睛里也充满惊讶和恐惧,想开口说什麽,却没有说出来。
他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缕鲜血涌出,然後就倒了下去。
秋风仍在叹息。
谢王孙慢慢的拾起了那片枯叶,静静的凝视着,彷佛还没有发觉刚才的事。
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个人的生命枯叶般凋落了。木叶的生命虽短促,明年却还会再生。
人呢?
谢王孙又慢慢的别着腰,轻轻的将这片枯叶放在地上。燕十三一直在看着他,眼色中充满了仰慕和尊敬。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老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炉火纯青,已与伟大的自然浑为一体。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酷寒来临的时候,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却在无形中使水变成冰,使人冻死。
"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他这种"平凡",又是从多麽不平凡中锻炼出来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平凡"两个字?
燕十三什麽都没有说。现在他虽然已看出很多事,却什麽都没有说,他久已学会沈默。
谢王孙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夜已很深,你已该走了。"燕十三道∶"是的。"

第十章 剑在人在
所以他走了。
夜色更深,谢玉孙慢慢的穿过黑暗的庭院,走土後院中的小楼。
小栖上灯火凄凉,一个衰老而憔悴的妇人,默默的坐在孤灯畔。彷佛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麽人?
谢玉孙看见她,目中立刻充满怜惜,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的情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夫妻,已历尽了人世间一切悲欢和苦难。
她忽然问∶"阿吉还没有回来?"
谢玉孙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
她说∶"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谢玉孙道∶"是的。"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生命就是可贵的。
希望永远在人间。
夜色深冲。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谢掌柜正坐在灯下独酌。
燕十三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谢掌柜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船离岸了慢慢的驶入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谢掌框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燕十三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麽?"谢掌柜举杯,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轻舟已在湖心。
谢掌柜彷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看见了那柄剑?"燕十三点点头。
谢掌柜道∶"只要那柄剑仍在,神剑山庄就永远存在。"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存在的。"燕十三掌中也有剑。他正在凝视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後他就将这柄已踉随他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过,湖水又归於平静。剑却已消沈。
谢掌柜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麽不要这柄剑?"燕十三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谢掌柜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做标志。"燕十三道"这就叫刻舟求剑。"谢掌框道"你知道这是件多麽愚蠢的事?"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掌柜道"既然知道,为什麽要做?"
燕十三笑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他的笑容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子判断的。"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名剑却已消沈。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秋残,冬至,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阿吉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单薄的衣襟,从韩家巷走出来。他根本无处可去。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个铜钱。可是他一定要离开这地方,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过他的人。
他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现在连血都已几乎冷透。
韩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韩大奶奶,韩大奶奶在韩家楼。
韩家楼是个妓院。他第一次看见韩大奶奶,是在一张寒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冷硬的木板床上到处是他呕吐过的痕迹,又脏又臭。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张床好多少。他已大醉了五天,醒来时只觉得喉乾舌燥,头痛如裂。
韩大奶奶正用手叉着腰,站在床前看着他。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围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满了黄金和翡翠戒指,圆脸上的皮肤绷紧,便得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心情好的时候,眼睛里偶尔会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意。现在她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女人确实不是时常都能见得到的。
阿吉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立刻尖针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叹了气,喃喃道∶"这两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条醉猫。"韩大奶奶道;"不像醉猫,像死狗。"
她冷冷的看着他;"你已经整整醉了五天。"
阿吉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拚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五天干了些什麽事?可是他立刻就放弃了。
韩大奶奶道∶"你是从外地来的?"阿吉点点头。
不错,他是从外地来的,遥远的外地,远得已令他完全不复记忆。
韩大奶奶道∶"你有钱?"
阿吉摇摇头。这一点他还记得,他最後的一小锭银子也已用来买酒。可是那一次他酒醒何处?
他也忘了。
韩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你简直此条死狗还穷。"阿吉闭上了眼。他还想睡。
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什麽话要问我?,"韩大奶奶道∶"只有一句。"阿吉道∶"我在听。"
韩大奶奶道∶"没有钱的人,用什麽来付账?"阿吉道;"付账?"
韩大奶奶道;"这五天来,你已欠下这里七十九两银子的酒账。"阿吉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不多。"
韩大奶奶道∶"可惜你连一两都没有。"
她冷冷的接着道∶"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只有两种法子对付。"阿吉在听。
韩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断一条腿还是三根肋骨,"阿吉道∶"随便。"韩大奶奶道∶"你不在乎?"
阿吉道∶"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了好让我走。"韩大奶奶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好奇之意。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麽人?
为什麽会变得如此消沉落拓他心里是不是有什麽解不开的结忘不了的伤心往事.韩大奶奶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想到那里去?"阿吉道∶"不知道。"
韩大奶奶道∶"连你自己都不知?"
阿吉道∶"走到那里,就算那里。"
韩大奶奶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还年轻,还有力气,为什麽不做工来还债?"她的眼色渐惭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五分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做?"阿吉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也不问这里是什麽地方!要你干的是什麽事!"阿吉道∶"随便什麽事我都干。"韩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後面厨房去倒盆热水洗洗你自己,现在你看起来像条死狗,嗅起来却像条死鱼。"她眼睛里也露出笑意。
"在我这里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来都得像个人样子。"厨房里充满了白饭和肉汤的香气,从小院的寒风中走进来,更觉得温暖舒服。
在厨房里做事的是对夫妇,男的高大粗壮,却哑得像是块木头,女的又瘦又小,却凶得像是把锥子。除了他们夫妇外,厨房里还有五个人。
五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疲倦。
她们的年龄大约是从二十到三十五,年纪最大的一个Rx房隆起如瓜,一双肿眼中充满了堕落罪恶的肉欲。
後来阿吉才知道她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大姊,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做"大象"。
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还是个孩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但却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一这是不是因为男人们都有种野兽般残忍的欲望?
看见阿吉走进来,她们都显得好奇而惊讶,幸好韩大奶奶也跟着来了。姑娘们立刻都垂下头。
韩大奶奶道∶"有很多事都只有男人才能做的,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是木头,就是龟公,现在我总算找到个比较像人的。"她又在用力拍他的肩∶"告诉这些母狗,你叫什麽?"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道∶"你没有姓?"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用力敲了敲他的头大笑道∶"这小子虽然没有姓,却有样好处。"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多话的。阿吉从不多嘴。
他默默的倒了盆热水,蹲下来洗脸,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一只很肥的脚,穿着红缎子的绣花鞋。
阿吉站起来,看着那张皮官绷紧的圆脸。他听得见女人们都在吃吃的笑,可是声音却彷佛很遥远。
他也听见大象在大声说∶"你把我的脚打湿了,快擦乾。"阿吉什麽话都没有说。他默默的蹲下来,用哑巴给他的洗脚布,擦乾了她的肥脚。
大象也笑了∶"你是个乖孩子,晚上我房里若是没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费。"阿吉道;"我不敢。"
大象道∶"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阿吉道;"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需要这份差事来赚钱还债。"於是他从此就多了个外号,叫"没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华灯初上时,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没用的阿吉,快替客人倒茶。
没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几斤酒来。"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时哑巴总会满满的装了一大碗盖红烧肉的白饭,看着他吃,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之色。
阿吉却从来不去看他。有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愿对别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这种人。
因为他既没胆子,也没有用。直到那一天有两个带着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时,大家才发现他原来还有另一面,他不怕痛。
带着刀的小伙子想扬长而去时,居然只有这个没用的阿吉拦住了他们。
小伙子们冷笑"你想死."阿吉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饿死,你们若是不付帐就走了,就等於敲破了我的饭碗。"这句话刚刚说完,两把刀就刺入了他身子,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麽样站在那里,挨了七八刀。
小伙子们吃惊的看着他,忽然乖乖的拿钱出来付了帐。
大家都在吃惊的看着他,都想过来扶住他,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直到走回後院的小屋後,才倒了下来,倒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咬着牙,流着冷汗在床上打滚。
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门布已被人悄悄推开了,一个人悄悄走进来,反手掩住了门,靠在门上,看着他,目光充满怜惜。
她有双很大的眼睛,还有双很纤巧的手。她叫小丽,客人们都喜欢呻她"小妖精",她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你为什麽要这样做.因为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他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这份差事。
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去做。"
她显得关切而同情。
阿吉却连看都没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为什麽不去?"小丽还是不肯放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事。"阿吉道"我没有。"
小丽道"以前一定有个女人伤了你的心。"
呵吉道"你见了鬼。"
小丽道"若你没有伤心过,你怎麽会变成现在这样子?"阿吉道"因为我懒,而且是个酒鬼。"
小丽道"你也好色."阿吉没有否认,他懒得否认。
小丽道:"可是现在你已很久没有碰过女人,我知道……"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竟是完全赤裸的,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中的效力。
看着他的刀伤血痕,她的眼睛在发光。
"我知道你受的伤不轻,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一定会将痛苦忘记。"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她全身。她平坦的胸膛上Rx房小而结实。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一个字再加一耳光。
她仰面倒下,脸上却露出胜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这样做。
"你真壮。"
她说。
阿吉闭着嘴。他身上的刀伤如火焰灼烧般痛苦,他心里也彷佛有股火焰。
他一定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决心,绝不放过他,忽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腿,另一只手掀起衣衫的下摆。
她低声呻吟,腰肢扭动。她已潮湿。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头发,将她的人揪了出去。
肥胖粗壮的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戒指。
韩大奶奶走进来时就已醉了,但是手里还提着酒。
"那条小母狗天生是个婊子。"
她用醉眼看着阿吉∶"她喜欢男人揍她,揍得越重,她越高舆。"阿吉闭上了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半老肥胖女人,眼睛里也带着小丽同样的欲望。他不忍再看。
"来,喝一杯,我知道酒虫一定已经在你咽喉里发痒。"她吃吃的笑着,把酒瓶塞进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的犒赏犒赏你。"阿吉没有动,没有反应。
韩大奶奶娥起眉∶"难道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阿吉道∶"我是的。"
等到阿吉睁开眼时,韩大奶奶已走了,临走时还在床头留下锭银子。
"这是你应该嫌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娘。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第十一章 落魄浪子
凌晨。
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吉用两只手捧着碗热茶在喝。
一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他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他只有二十三个铜钱,他希望有份工作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来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事。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贾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他没有路子。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饿了两天。第三天他已连七枚铜板的茶钱都没有了,只能站在茶馆外喝风。
他已经快倒下去时,忽然有个人来拍他的肩,问他∶"挑粪你干不干?"五分钱一天."阿吉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说出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为这个人给的,并不仅是一份挑粪的差使,而是一个生存的机会。他总算已能活下去。
一这个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是个苗子。
他高大.强壮、丑陋.结买,笑的时候就露出满口白牙。他的左耳垂得很长,上面还有戴过耳环的痕迹。
他一直在注意着阿吉。
中午休息时,他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阿吉反问∶"你看得出我挨饿?","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几乎摔倒三次。"阿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有粪汁。
老苗子道∶"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担心你挨不下去。"阿吉道∶"你为什要找我?"."老苗子道∶"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也踉你一样,连挑粪的工怍都找不到。"他从身上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张烙饼,一整条咸萝卜。
他分了一个给阿吉。
阿吉接过来就吃,甚至连"谢"字都没有说。
老苗子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忽然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睡在那里?","阿吉道∶"不知道。"老茁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为什麽不睡到我家里去?"."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老苗子的大房子确实不算小,至少总比鸽子笼大一点。他们回去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厨房里煮饭。
老苗子道∶"这是我的娘,会煮一手好菜。"。"阿吉看着锅里用菜和糙米煮成的浓粥,道∶"我已嗅到了香气。"老婆婆笑了,满满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过来就吃,也没有说"谢"字。
老苗子眠中露出满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好小子。"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儿子,道∶"我若看不出,我会让他吃?"."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让他跟我们睡在一起?"老婆婆眯着眠看着阿吉,道;"你肯跟我儿子睡一张床?你不嫌他?"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汉人,汉人总认为我们苗子臭得要命。"阿吉道∶"我是汉人,我比他还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头,就好像敲她儿子的头一样。
她大笑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气。"阿吉已经在吃,吃得很快。老婆婆又道;"只不过上床前你还得先做一件事。"阿吉道∶"什麽事?"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脚洗乾净,否则娃娃会生气的。"阿吉道;"娃娃是谁?"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儿,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後面屋子里有三张床,其中最乾净柔软的一张当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见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滚烫的菜粥喝下去後,更使他眼皮重如铅块。
和老苗子这麽样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很不舒服,他却很快就已睡着。
夜半他惊醒趟一次,朦胧中彷佛有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窗口发呆,等到他再看时,她已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他们去上工时她还在睡,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彷佛在逃避着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阿吉只看见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丝绸般铺在枕头上。
天还没有亮,寒雾还深。
他们迎着冷风前行,老苗子忽然问:"你看见了娃娃?"阿吉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阿吉道"我知道。"
老苜子道"可是你迟早一定会见到她。"
他眼睛里闪动着骄傲之光:"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我们都以她为荣。"阿吉看得出这一点,他相信这女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中午休息时他正在啃着老婆婆塞给他的大馒头,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褴褛,帽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插着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创还没有收口,还在发痛。
三个人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正在用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拿来。"阿吉道∶"拿什麽?"
三角眼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阿吉不憧∶"什麽规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阿吉道∶"我只有三个铜钱。"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个铜钱,却在吃白面馒头。"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馒头,馒头猿到地上的粪汁里。
阿吉默默的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接头,空着肚子,那来的力气挑粪。
三角眼大笑,道∶"馒头蘸粪汁,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阿吉不开口。
三角眼道∶"这种东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还是狗?"阿吉道∶"你说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
他咬了口接头∶"我只有三个铜钱,你要,我也给你。"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吉摇头。
三角跟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车夫这名字."阿吉又摇头。
三角眼道"车夫是跟着铁头大哥的,铁头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车夫的小兄弟,我会要你的三个臭铜钱?"阿吉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脚踢在他的阴囊上。
阿吉痛得弯下腰。
三角眼道"不给这小子一点苦头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三个人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三角眼後退了半步,大声道"老苗子,你少管闲事。"老苗子道"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阿吉"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着他巨大租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老苗子道"他会付的。"
黄昏时他们带着满身疲劳和臭味回家,阿吉脸上还带着冷汗。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老苗子看着他,忽然问道∶"别人打你时,你从来都不还手?"阿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在一家妓院里做过事,那里的人,替我起了个外号。"老茁子道∶"什麽外号?"
阿吉道;"他们都叫我没用的阿吉。"
厨房里温暖乾燥,他们走到门外,就听见老婆婆愉快的声音。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她笑得像是个孩子;"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老婆婆的笑声总是能令阿吉从心底觉得愉快温暖,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他看见了公主。
狭小的厨房里,放不下很多张椅子,大家吃饭时,都坐得很挤,却总有一张椅子空着。那就是他们特地为公主留下的,现在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着阿吉。
她有双大大的眼睛,远有双纤巧的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态度高贵而温柔,看来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如果这是阿吉第一次看见她,一定也会像别人一样对她尊敬宠爱。
可惜这已不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韩大奶奶的厨房里,也就是在大象身旁,把一双腿高高跷在桌上,露出一只纤巧的脚。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却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着他。後来他知道,她就是韩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她在那里的名字叫"小丽",可是别人却都喜欢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面对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里。
他一直都不能忘记她薄绸衣服下光滑柔软的胴体。
他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自己,才能说出那个字。
"滚。"
他本来以为,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後一次见面,想不到现在居然又见到了她。
望。
那个放荡而变态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们的娃娃,高贵如公主,而且是他们全家唯一的希望,他们都是他的朋友,给他吃,给他住,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头。他的心里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里。
老婆婆已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公主。"阿吉只有走过来,嗫嚅着说出两个字"你好。"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从末见过他这个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坐下来吃肉。"阿吉坐下来,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正说"谢谢公主。"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应该像我们一样,叫她娃娃。"他挑了块最厚最大的卤肉给阿吉"快点吃肉,吃饱了才睡得好。"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边的老苗子已鼾声如雷,再过去那张床上的娃娃彷佛也已睡着。
可是阿吉却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淌着冷汗。这并不是完全因为他心里的隐痛,他身上的刀伤也在发痛,痛得要命。
挑粪绝不是份轻松的工作,他的刀伤一直都没有收口。他却违看都没有去看过,有时粪担挑在他肩上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紧牙关挺了下去。
肉体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经发现有机处伤口已开始腐烂发臭。
一躺上床,他就开始全身发冷,不停的流着冷汗,然後身子忽又变得火烫。
每一处伤口里,都有火焰在燃烧着。
他还想勉强控制着自己,勉强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已痛苦而痉挛,只觉得整个人都往下沉,觉入无底的里暗深渊。昏迷中他彷佛听见了他的朋友们正在鹫呼,他已听不清了。远方彷佛也有个人在呼唤他,呼唤他的名字,那麽轻柔,那麽遥远。他却听得很清楚。
一个落拓潦倒的年轻人,一个连泪都已流尽了的浪子,就像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一样,连根都没有,难道远力还会有人在思念着他,关心着他十他既然能听得见那个人的呼唤,为什麽还不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他心里牙苋有什麽悲伤苦痛,不能向人诉说?
阳光艳丽,是晴天。
阿吉并不是一直都在昏迷着,他曾经醒来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时,都彷佛看见有个人坐在他床头,正轻轻的替他擦着汗。他看不清楚,因为他立刻又晕了过去。
等他看清这个人时,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和悲伤。
阿吉闭上了眼。可是他听得见她的声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她居然显得很镇定,因为她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这麽样拚命折磨自己。"房子里很静,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老苗子当然已经去上工了。
他绝不能放弃一天工作,因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饭吃。
阿吉忽然张开眼,皑着她冷冷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死不了。"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经死了很多次。"阿吉道;"那麽你为什麽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接着道∶"从此以後,我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阿吉忍不住问∶"为什麽?"
娃娃忽然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做那种事?"阿吉盯着她,彷佛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麽时候决定不去的?"娃娃道∶"今天。"阿吉闭上了嘴,心里又开始刺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那种事,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他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的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的放荡和下贱,岂非也正因为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拚命折磨自己,作践自己?可是现在她却已决定不去了,因为她不愿再让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还有泪,现在很可能已流了下来,但他只不过是个浪子。浪子无情,也无泪。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爬,也得爬出。
因为他已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愿伤她的心。
这家人不但给了他生存的机会,也给了他从来末有的温暖和亲情,他绝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娃娃看着他,彷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阿吉没有回答,却挥着手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娃娃并没有阻拦他,她知道这个人身子虽不是铁打的,却有股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她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可是眼睛里已有泪光。
阿吉也没有回头。他的体力绝对无法支持他走远,他的伤口又开始发痛。但是他不能不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阴沟里,像条死老鼠般烂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出门,老婆婆就已提着菜篮回来,慈祥的眠睛里带着三分责备,道∶"你不该起来的,我特地去替你买了点肉炖汤,吃得好才有力气,快回去躺在床上等着吃。"阿吉闭上了眼。
浪子真的无情,真的无泪?
他忽又用尽全身力气,从老婆婆身旁冲出了门。有生事既无法解释,又何必解释?
竹叶青道∶"我找遍了城里可能容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大老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竹叶青目中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当然早已在大老板计算之中。"大老板道∶"你在那里找到了他们?"
竹叶青道;"我派去望风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大牛,虽然很机灵,胆子却很小,而且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赚的钱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这一点要胁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里去!"竹叶青道∶"我只想到像那麽样两个大活人,总不会平生一下子失踪!"大老板微笑,道∶"这一手阿吉的确做得很聪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一个此他更聪明的人!"竹叶青态度更恭谨,垂首道∶"那也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敢忘记大老板平日的教训!"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们只要先从金兰花嘴里问出他的来历,再用苗子兄妹作钓鱼的饵,还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进来!"竹叶青道∶"我只怕金兰花不肯说实话。"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老茁子又在笑∶"谁打伤了我?谁敢打我?"
阿吉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难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问!"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着脸道∶"就算我是被人打伤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问。"一直远远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为他怕你也去挨揍。"阿吉道∶"我……"娃娃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其实他恨本用不着顾虑这一点,就算他是为你挨的揍,你也绝不会去替他出气的。"她冷冷的接着道∶"因为这位没有用的阿吉,从来不喜欢打架。"阿吉的心沉下,头也垂下。
现在他当然已明白他朋友是为了什麽挨揍的,他并没有忘记那双凶恶的三角眼。
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娃娃说的话虽然尖锐如针,话中却有泪。可是他不能为他的朋友出气,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这时侯,他听见了一个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欢打架,他是怕挨揍。"这是三角眼的声音。
来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两个腰里带着刀的年轻小伙子陪着他,一个脸很长,腿也很长的人,手叉着腰,站在他们後面,穿着身发亮的缎子衣服。
三角眼伸起一根大拇指,指了指後面的这个人,道∶"这位就是我们的老大『车夫』,这两个字就算拿到当铺里去当,也可以当个几百两银子。"老苗子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麽?"三角眼阴森森的笑,道∶"你放心,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次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他走过来拍了拍阿吉的头,道∶"这个小子是个杂种,大爷们也犯不上来找他。"老苗子道∶"你们来找谁?"
三角眼道∶"找你的亲妹子。"
他忽然转身,盯着娃娃,三角眼里闪着凶光;"小妹子,咱们走吧。"娃娃的脸色已变了;"你……你们要我到那里去?"三角眼冷笑道∶"该到那里去,就得到那里去,你少他妈的跟老子们装蒜。"娃娃身子在往後缩,道∶"难道我连一天都不能休息。"三角眼道∶"你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少做一天生意,就得少多少两银子?没有银子嫌,咱们兄弟吃什麽?"娃娃道∶"可是韩大奶奶答应过我的,她……"三角眼道∶"她答应过的话,只能算放了个屁,若不是咱们兄弟,她到今天也只不过还是个婊子,老婊子。做一天姨子,就得卖一天……"娃娃不让他最後一个字说出来,大声道∶"我求求你们,这两天你们能不能放过我,他们都受了伤,伤得都不轻。"三角眼道;"他们?他们是谁?就算有一个是你的老哥,还有一个是什麽东西?"两个带刀的小伙子立刻抢着道∶"我们认得这小子,他在韩大奶奶那里当做龟公,一定跟这小姨子有点关系。"三角眼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转身,反手一巴掌掴在阿吉脸上。
"想不到你这姨子还有这小子,你再不乖乖的跟着咱们走就先阉了他。"他又抬起脚,一脚从阿吉双腿间埸了过去。
可是娃娃已扑过来,扑倒在阿吉身上,嘶声道;"我死也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先杀了我巴。"三角眼厉声道;"臭姨子,你真的想死?"
一这一次他还没有抬起脚,老苗子已拉住他肩膀,道;"你说她是什麽?"三角眼道∶"是个婊子,臭婊子。"
老苗子什麽话都不再说,就提起碗大的拳头,一拳打了过去。
三角眼挨了他一拳,可是他自己也被旁边的人踢了两脚,疼得满头冷汗,满地打渡。
老婆婆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嘶声道;"你们这些强盗,我老太婆踉你们拚了。"这一刀是往三角眼脖子後面砍过去的。
她当然没砍中。
她的刀已经被三角眼一把夺过来,她的人也被三角眼甩在地上。
娃娃扑过去抱住她,立刻失声痛哭。一个尝尽了辛酸穷苦,本就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怎麽禁得起这一甩。
三角眼冷冷道∶"这是她自己找死……死"说出,老苗子已狂吼着,踉跄扑上来。他已遍体鳞伤,连站都已站不稳,但是他还可以拚命!
他本就已准备拚命。
三角眼厉声道∶"你也想找死?"
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刚夺过来的菜刀,只要是刀,就能杀人。
他不怕杀人,顺手就是一刀,往老苗子胸膛上砍了过去。
老苗子的眼睛已红了,根本不想闪避,这一刀偏偏却砍空了。
刀锋刚落下,老苗子已经被推开,被阿吉推开。
阿吉自己也没法子站得很稳,但是他居然站了出来,就站在三角眼面前,面对着三角眼的刀,道∶"你……你们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他的声音嘶哑,连话都已说不出。
三角眼冷笑道∶"你想怎麽样?难道还想替他们报仇?"阿吉道∶"我……我……"三角眼道∶"只要你有胆子,就拿这把菜刀杀了我吧。"他居然真的将菜刀递了过去∶"只要你有胆子杀人,我就服了你!算你有种。"阿吉没有接过这把刀。
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不停的抖。
三角眼大笑,一把揪住娃娃的头发,厉声道∶"走!"娃娃没有跟他走。他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握住,一双坚强有力的手,他只觉得自己几乎被握碎。
这只手竟是阿吉的手。
三角眼抬起眼,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敢动我?"阿吉道∶"我不敢,我没有种,我不敢杀人,也不想杀人。"他的手又慢慢松开。
三角眼立刻狂吼,道∶"那麽我就杀了你!"他顺手又是一刀劈向阿吉的咽喉。
阿吉连动都没有动,更没有闪避,只不过轻轻挥拳,一拳击出。
三角眼本来是先出手的,可是这一刀还没有砍下去,阿吉的拳头已打在他下巴上。
他这个人忽然就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破了窗户,远远的飞了出去,又"咚"的一声,撞在矮墙上,才落下来。他整个人都已软瘫,就像是一滩泥!
每个人都怔住,吃惊的看着阿吉。阿吉没有看他们,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彷佛完全没有表情,又彷佛充满了痛苦。
一直手叉着腰站在门口的车夫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挂了他!"一这是句市井好汉们说的"唇典",意思就是要人杀了他!
带刀的小伙子迟疑着,终於还是拔出了刀。这两把刀曾经在阿吉身上刺了八刀,现在又同时往他胁下的要害刺过去。可是每一次都刺空了。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忽然倒了下去,也像是一滩泥般倒了下去。
因为阿吉的只手一切,就切在他们的咽喉上,他们倒下去时,连叫都叫不出来。
车夫的脸色惨变,一步步向後退。
阿吉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淡淡的说了两个字;"站住。"车夫居然很听话,居然真的站住。
阿吉道∶"我本来不想杀人的,你们为什麽一定要逼我?"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因为这双手上,现在又已染上了血腥。
车夫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你就算杀了我,你自己也休想走得了!"阿吉道∶"我绝不走。"
他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一字字接着道∶"因为我已无路可走。"车夫看他垂下了头,突然出手,一把飞刀直挪他的胸膛。
可是这把刀忽然又飞了回去,打在他自己的右肩上,直钉入他的关节。
他这只手已再也不能杀人!
阿吉道∶"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要让你活着回去,告诉你的铁头大哥,告诉你们的大老板,杀人的是我,他们若想报仇,就来找我,不要连累了无辜。"车夫满头冷汗如豆,咬紧了牙,道∶"好小子,算你有种。"他转身飞奔而出,忽然回头;"你真的有种就把名字说出来。"阿吉道∶"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暗夜,昏灯。
凄凄惨惨的灯光,照着床上老婆婆的尸体,也照着娃娃和老苗子惨白的脸。
这是他们的母亲,为他们的成长辛劳了一生,他们报答她的是什麽?
阿吉远远的站在屋角的阴影里,垂着头,彷佛已不敢再面对他们。
因为这老人本来不该死的,只要他有勇气面对一切,她就绝不会死。
老苗子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走吧!"
他的脸已因悲痛而扭曲∶"你替我们的娘报了仇,我们本该感激你,可是……可是现在我们已没法子再留你。"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他明白老苗子的意思,他要他走,只因为不愿再连累他。
可是他绝不走。
老苗子忽然大吼,道∶"就算我们对你有恩,你已报答过了,现在为什麽还不走?"阿吉道∶"你真的要我走,只有一个法子。"
老苗子道∶"什麽法子?"
阿吉道∶"打死我,把我抬出去。"
老苗子看着他,热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大声道∶"我知道你有功夫,就认为可以对付他们了,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些什麽人?"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他们又有钱,又有势,他们的大老板养着的打手,最少也有三五百个,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铁头,一个叫铁手,一个叫铁虎,据说以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被官家搜索得太紧,才改名换姓,躲到这里来。"他又在吼∶"就算你功夫还不错,遇见了这三个人,也只有死路一条。"阿吉道∶"我本来已无路可走。"
他垂着头,他的脸在阴影中。老苗子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里的悲痛和决心。
悲痛也是种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
老苜子终於长长叹息,道∶"好,你既然要死,就踉我们死在一起也好。"只听一个人在门外冷冷道∶"好,好极了。"
"砰"的一声群,很厚的木栅门已被打穿了一个洞。
一只拳头从外面伸了过来,又缩回去。
接着又"轰"的一响,旁边的砖墙也被打穿了一个洞。
这人好硬的拳头。
阿吉慢慢的从阴影中走出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群人,身材最高大,衣着最华丽的一个正用左手捏着右拳,斜眼打量着阿吉,道"你就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阿吉道∶"我就是。"一这人道∶"我就叫铁拳阿勇。"阿吉道∶"随便你叫什麽名字都一样。"铁拳阿勇冷冷道∶"我的拳头却不一样。"
阿吉道;"哦。"
铁拳阿勇道∶"听说你很有种,你若敢挨我一拳,我就算你真的有种。"阿吉道∶"请。"
老苗子的脸色变了,娃娃用力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冷。
他们都看得出阿吉已不想活了,否则怎会愿意去挨这只一下就能打穿砖墙的铁拳。
可是他们反正已只有死路一条,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死又算得了什麽?."去他娘的,死就死吧!"老苗子忽然冲出去,大吼道∶"你有种就先打老子一拳。"铁拳阿勇道∶"也行。"
他说打就打,一个直拳打出来,迎面痛击老苗子的脸。
每个人都听见了骨头的碎裂声音,碎的却不是老苗子的脸。碎的是铁拳阿勇的拳头。
阿吉突然出手,一拳打在他的拳头上,反手一拳,猛切他的小腹。
铁拳阿勇痛得整个人都像虾米般缩成了一团,痛得满地直猿。
阿吉看着他後面的人c一群人都带着刀,却没有一个敢动的。
阿吉道;"去告诉你们的大老板,想要我的命,就得找个好手来,像这样的人还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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