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裴述离开后,楚玉才郁闷的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方才情急之下,她忘了记忆路途,现在大约是迷路了。
她左右看看,选了一个方向便要尝试找来路,身边却忽然多了一条人影,那人影无声无息的,鬼魅般出现,若非在公主府内已经有过同样情况,楚玉此时恐怕就要叫出声来。
来人自然是被楚玉不小心甩掉的越捷飞,他望着裴述离开的方向,道:“公主不要把那人带回去么?”
楚玉正想直觉的反问为什么要带回去,话未出口便福至心灵的领悟过来:那山阴公主从前只怕没少让越捷飞干这类勾当,在街上瞧见顺眼的男子便让人打昏了带回府去,现在想来裴述长得也算不错,只是在公主府内那些人的映衬下,却仅仅能够得上端正二字而已。
有比较才有优劣,楚玉现在才明白,山阴公主收藏起来的男人是什么等级的优质货色,但是却被她一下子放走了大半,假如,她是说假如,假如山阴公主地下有灵,也许会被她气得再死一次。
“不必……”伴随着心里一声叹息,楚玉淡淡的道,忽而又想起来:“你方才为何不带着我逃离?”看越捷飞这个架势,似乎并不似如她原先所想的一样被甩开,而是一直跟在她身后,为何他不出手相救,难道存心看她笑话不成?
越捷飞惊讶道:“公主原来不喜欢那样么?”
楚玉无语。
原来因为她没有下令,导致越捷飞以为她在享受被追逐的乐趣,时下确实有名门公子有这样的嗜好,被这么多人倾慕追赶,是一种极大的荣耀,甚至有极端者攀比谁身后追逐的人比较多。
两人挑选僻静的小道回公主府,走过一条街巷时,楚玉听到巷口传出妇人的喝骂声:“你们若是再不听话,就叫坏公主把你们给捉了去!”
坏公主?
楚玉心中微动,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朝巷子里望去,只见参差不齐的两排木房之间,一个健壮的妇人正拿着条看不清原本什么颜色的抹布,单手叉腰喝骂身边的两个小孩。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好像在地上打过滚一样脏兮兮的,都是六七岁上下,男的那个听了这话,立即瑟缩一下老实了,而女孩儿却还不肯乖乖听话,用稚气的嗓音反驳道:“我才不怕,坏公主只抓男娃娃,不抓女娃娃。”
他们口中的坏公主……
楚玉心头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下意识的朝越捷飞看了一眼,对方回以十分肯定的眼神:说的就是你。
楚玉大为郁闷,心说这山阴公主真是恶名在外了,连大婶都拿来当作狼外婆吓唬小孩子,幸好刚才没对裴述说本名,否则他九成九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过话说回来,她就算要抓男人,也至少是抓家里容止桓远那个等级的,至于看上这脏兮兮的小破孩么?
那妇人见吓唬不了女孩,立马变了脸色,骂道:“坏公主不抓女孩儿,但是妖法师抓,当心把你们俩抓去,正好凑一对童男童女。”
小女孩一听,似乎极为戒惧,也跟着老实了。
楚玉眼睛一亮,心说原来还有比她更加恶名昭彰的人啊,不晓得那妖法师是什么人物,又有什么杰出事迹,比她的名号更能吓唬小孩?
带着疑问楚玉回到公主府里,结束了这一次虎头蛇尾的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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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站在沐雪园门口,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上一次是闲逛时瞧见桓远与江淹相会,这次,却是为了临时抱佛脚。
虽然她胸中有超出千年的品味见识,但是楚玉却并不打算完全依赖这些。
文学这个东西,因为时代的不同,欣赏的角度与方向也是有所差异的,假如她在诗会上做出一首元曲,甚至是现代散文诗,只怕没有几人会欣赏,因此当务之急是多了解现在的诗文界流行风向,所谓临阵磨枪不亮也光,至少她能装装模样。
打听到府内最大的藏书阁在容止的睡雪园中时,楚玉就在心中犹豫着要不要来,犹豫间却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这里,站在门口,她踯躅不已。
她有些不敢见容止。
几天前的情形还清晰的在脑海中回荡,当她处理完府内其他的人后,转头问他是否想要离开时,那个眼神高雅仿若不可攀附的少年,用看不到底的眸子注视着她,似笑非笑,那么轻缓的念着: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这是一首用来求爱的琴歌《凤求凰》,大意是说看到一个美丽的人,对她思慕如狂,希望能与她比翼双飞。
楚玉忍不住皱眉,容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在借助这首琴歌来表达对山阴公主的爱慕?可是山阴公主身上哪有一丝一毫值得爱慕的地方?又或者,他是如柳色墨香一般的邀宠献媚之辈?可是假如他是那样的人,眼神却为何那么的高雅?
他的容貌明明不是顶尖,不要说柳色墨香,就连被她赶走的男宠之中,也有七八个比他强的,他唯一不同的便是那高雅不可攀附的神情,游离于众人之外,既不反抗,也不谄媚。
难道这就是山阴公主看重他的原因?
蓦地,楚玉明白过来,原来她心中一直对容止有着最深的忌惮,超过她重生以来所见过的任何人。不管是献媚讨好的柳色墨香,还是傲骨隐忍的桓远,刚极易折的江淹,又或者反复小人沈光左,这些人至少有一方面是可以看透的,只要一个人有所求,那么便不难找到他的弱点,可是容止不同,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在乎,甚至连自由也不要……
假如容止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废物,什么都不要的混沌度日,这也不足为怪,但是他的心思那么的敏悟通透,处理事情起来井井有条,甚至桓远还曾想拉拢他,这样一个人,怎么甘心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消磨在在一个声名狼藉的公主府里?
又想起那支《凤求凰》,楚玉有一种不敢置信的荒谬感,容止,他该不会真的倾慕着山阴公主吧?这太令人不愿相信了。还是说,这《凤求凰》之中,别有什么深意?
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门口站了太久,楚玉抿一下嘴唇,推开门步入园中。
只见满园的清气之中,梧桐树下,青石台上,靠坐着一个悠然的人影。
容止白色的衣衫好似云一样散落在石台上,竹简放在一边,他背靠着梧桐树,平日里看来深不可测的双眼闭合,睡着的姿态显得毫无防备。
楚玉想了想,放轻脚步,朝林后的阁楼走去,可是在经过容止身边时,脚下不知道踩着了什么,顿时林中响起了清脆的玉石碰撞声,楚玉一惊,还未及有所动作,容止便已经醒来。
“啊,是公主。”容止懒洋洋的揉一下睡眼,看清是楚玉时也没起身行礼,只笑着问道:“公主来我这,可是有什么事么?”
楚玉略一迟疑便直言道出:“我想拿几本诗集看看。”
容止有些惊诧,神情莫测的看着她,道:“我记得,公主从前似乎是不爱看诗文的啊。”
一时间,春光璀璨绿意葱荣的庭院,在脉脉不得语间生出些寒意。
楚玉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不慌不忙道:“我现在想看了,不成么?”她知道容止已经开始起疑,但是只要她不留下确实证据就不必紧张。
静默片刻,容止一笑道:“公主若是想要亲自寻找,只怕不太容易,还是让我来帮公主吧。”
来到藏书阁之中,楚玉才明白,容止所说的不太容易,究竟是什么意思。
书阁的第一印象:大。
非常的大,七八间宽大的屋子,全都摆满了书架,架子上也放得满满的,几乎不见什么空余。
书阁的第二印象:乱。
这是楚玉细看之后发现的,书架上有放着纸书,有锦帛卷轴,也有竹册。一捆捆竹简卷轴以淡青色的丝绸书衣包着,整整齐齐的摞放在书架上,干净无尘,空气间漫溢着淡淡的书香与檀香混合的味道,可见容止平日里对书阁的打理十分用心。
但楚玉说乱,并不是说容止乱丢书籍,而是这些书籍的摆放,几乎没有什么规律,竹简与纸书混放在一起,虽然各自拜访得整齐,但是整体看起来,却是有些乱了。
而这些书也没有按照内容分类,各种类型的杂放在一起,非常不便寻找。
书阁的第三印象:杂。
楚玉随意的翻了一些书,发现这书阁之中,所收藏之繁杂,超出她的想像,山河,地理,政治,诗文,民间故事,异闻杂录,几乎什么都有。
容止静静的站在书阁门口,看着楚玉在书架边不断的来回走动,拿起一本本书草草翻阅,也没有上前动手帮忙,他只是在原地默默的看着,乌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好似有叠云一般莫测的情绪漫漫舒卷着。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出神似的看了许久,才慢慢的出声,凭记忆指点楚玉应该在哪里找她要的诗文书册,自己也帮忙挑选诗集。
“左侧书架第二排第三格第七册。”按照容止的指点,楚玉准确无误的找出他所说的书籍,心中对于他的记忆力表示一百二十万分的佩服,如此杂乱的排布,还能一丝不差的记得哪本书放在哪个位置,这人脑简直堪比电脑。
怀里抱着二十多本书,楚玉感觉双臂酸麻发痛,才回头想要招呼容止帮忙,却见容止手上捧着十本书,样子有些吃力的道:“公主,我拿不动了,你帮忙分担些吧。”说着,他走过来,给在楚玉雪上加霜的又叠了十本。
楚玉无语的瞪视着他,后者神情倒是十分坦然,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想起自己这些天从未见过容止拿起比一册竹简更重的东西,也许大概真的是体质柔弱弱不胜衣,便咬牙忍下,充当了一回大力水手。
当楚玉抱着书慢慢的往外走时,作势继续翻找诗集的容止停下了动作,从楚玉看不见的角度,深深看着她。
满是书卷芬芳的空气里,那少女容貌是欺骗世人的清雅,虽然因为手上重负有些难过,可是压抑之下的神情依然明快如山间松风,目中又有几分飒然之意。
恍惚间,容止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影子,模模糊糊的,与楚玉清丽的面庞分离又重合。
他不知不觉的伸手抚上心口,直到楚玉走出书屋,身影完全消失,才从迷梦一般的幻境中苏醒:他方才在看着的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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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翻了两天的书,楚玉看得头昏脑胀,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上大学时,每到临考试前,大家便都拼命的学习,努力的记忆书中要点,靠着这种考前突击的做法,竟然一路平安,大学四年都没有落到补考的境地。
对于这种突击式的学习,楚玉是轻车熟路早已习惯,但是两天来一直看着她的容止却十分不解,终于忍不住在两天后问出来:“公主,你这么辛苦看书,是要做什么么?”
楚玉放下书本,揉揉酸涩的眼睛,道:“没法子,我受人邀约,要去参加诗会,总要做些准备。”
容止失笑道:“竟然是这样,公主是想要自己做出诗来么?”这可有些不太容易。
楚玉想想道:“这倒未必,只是诗会上若只有我一人不作诗,未免有些出格。”
容止抿一下嘴唇,柔声道:“倘若公主在为这个烦恼,大可不必如此辛苦,只消在参加诗会时带上一个人便可。”
“谁?你?”楚玉微微眯起眼,觉得颇为有趣,难道参加诗会也能带枪手?
容止摇摇头,道:“我算什么?我说的那人,是桓远。只要带上他,保管没有人会留心公主你是否有作诗。”
他顿一顿道,“不过桓远身份不便示人,公主应该掌控得严密一些。”他说着走到书架的尽头,手按在墙面上,掌心一转,便有一个暗格弹了出来。从暗格中取出两只瓷瓶,一只瓶身上有斑驳的青蓝色莲纹,一只瓶身晶莹玉白。
楚玉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的睁大眼,盯着两只瓷瓶:那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毒药吧?
容止仔细端详了一下两只瓷瓶,最后将带莲纹的握在手心,玉白的那只放回去:“这药名为三日锁心丹,服下一粒,大约有三日左右的时间身子乏力,只能堪堪行走,跑动却是不支,更遑论动武,如此一来便不必担忧桓远借机逃走。”
“这个,会不会对身体有损害?”
“自然是有一些的,三日之后,桓远需要卧床调养半月,才能恢复如初。”容止很随意的说着,好像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手中药瓶朝楚玉递了过来。
楚玉盯着他,手却不去接:“桓远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你?”假如没有,何以要怂恿她对桓远施加这么阴损的药物?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既然容止在内苑的权力如此之大,那么那些记载各男宠资料的卷轴,是不是他也曾经手过呢?
假如是这个缘故,卷轴上不见容止的记载,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还记得,府上曾经有几个男宠,据说因为不守规矩被处置了,那是不是容止干的?
容止闻言一愣,他抬眼望向楚玉,漆黑的眼瞳里,如云一般翻卷着微妙的情绪,他平素看来总是高雅又深沉,这一番错愕,带着几近微微的哀恸之色,好像严密的面具乍然破裂,露出了一角绝色的脸容。
他的神情素来平和高雅,这不同寻常的刹那波动,反而令他生出一种别样的惊魂动魄的诡艳,楚玉刹那间几乎失了神,片刻后才收敛心志,却还是被他看得心虚。虽然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可心虚的,可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她还是忍不住心虚……不仅心虚,还还心跳乱了好几拍。
“公主既然舍不得让桓远受苦,那么便让越捷飞留神将他看紧一些,此人假如放到了外面,一定会反过来成为对付公主的利器。”容止微微一笑,方才异样的眼神好似水月镜花的幻影一般,就那么不着痕迹的抹去,他将药瓶放回原处,“容止还有要事,先行离去了。”他甚至连最简单的礼节也省略了,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开。
楚玉就算再迟钝,也晓得容止好像是生气了,而生气的原因恰好是她。可是她想不通那家伙为什么生气,她只是不想伤人而已,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那家伙究竟在计较什么?有什么问题坦白说出来不行吗?给她摆什么脸色?
古人真是莫名其妙!
容止莫名其妙的走了,楚玉比他还要莫名其妙的留在原地,手上虽然拿着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想来想去,怎么都想不通,容止在气恼什么,照理说,容止在府内的地位,几乎就是在山阴公主一人之下,其他所有人之上,甚至连驸马都未必能比得上,而根据幼蓝所说,容止平素待人十分的宽厚,并不似小心眼的人。
她只不过是带桓远出府而已,也没有说要给他什么天大好处,容止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容不下吧?
思来想去的乱成一团,不知不觉太阳西斜,夕照从窗口打入屋内,打在书页和楚玉手上,给如玉的手指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辉,楚玉知道自己这个状态是看不进书了,只有暂时放下,回到东上阁吃了晚饭,又洗漱一番,天色便完全暗下去了。
楚玉记得明天就是与裴述约定的参加诗会的日子,也不想睡得太晚耽误时候,便走回卧室准备睡觉,她心中有事牵挂,没有留神卧室所在院子前侍卫的奇怪神情,以及幼蓝的古怪眼色。
推开房门,楚玉如同这些天一般随口吩咐幼蓝不用守着伺候了,进屋反手关门。
屋内没有点灯,但是楚玉这些天来已经把摆设位置记得烂熟,不需分辨便顺畅走到床边,手摸在腰上准备解衣上床,可是她尚未动手,便嗅到空气里有一抹温暖柔滑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楚玉皱一下眉,原本这卧室里是点燃熏香的,但是楚玉嫌点香时紧闭门窗空气不流通,加上身上沾染得满是香味也不习惯,便让人撤了,几日下来屋内香味渐渐消散,怎料现在又闻到了,她才想出声叫人进来询问,却又忽然想起这香味似乎不是熏香,她好像在哪里闻过。
沉思片刻,楚玉眯起眼睛,借着屋内微光,却隐约的瞧见,在自己的床上,被子下似乎有一个人形的隆起。
楚玉沉默的看了一会,走到墙边点燃挂在墙上的灯具,并不算明亮的黄色光线,立即充满了整个房间,也让楚玉看清楚了床上的人,那人整个身子连同脑袋几乎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宛如丝缎般柔软光滑的黑发,铺在床上。
楚玉走回床边,双手环胸,淡淡道:“出来吧。”
那人缓缓的爬起来,不出楚玉所料,果然是墨香,他身上独特的香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若不是闻到了这香气,她还不会觉察床上有人。
墨香姿态慵懒的支起身子,丝被顺着他起身的动作滑落,一点点的,露出光洁的颈项,圆润的肩头,修长的手臂,和纤细柔韧的腰身,他的肌肤姣白如玉,神情似梦非梦,狭长凤眸之中水光潋滟,流转着惊人的妩媚,伴随着周身的异香,简直是天生尤物。
但是楚玉并不为之所动,只是冷淡的注视着他,墨香似乎能感觉到她心中所想,咬一下嫣红的嘴唇,眸子半垂下已是泫然欲泣,但眼泪却不落出来,只在眼里盈盈的含着,他轻启朱唇,道:“公主,都已经这些天了,你当真一点儿都不想墨香么?”
楚玉皱了皱眉,并不说话。
墨香眼睫微微颤动,一滴晶莹的泪水便凄然落下:“墨香很害怕,墨香原本便是主人送来的玩物,除了侍奉主人,本身全无所长,倘若公主不要了,墨香不知该如何自处,公主会不会厌倦了,要把墨香送给别人?”
楚玉原想呵斥他,可是见他身体微微颤抖,已是不能自持,心头还是一软,温声道:“你尽管放心,我虽然不再贪恋……床笫之事,可也绝不会如此待你,若你实在是不愿离开,有我一日,有公主府一日,便不会少了你的衣食,你就算想在这里住一辈子,也行。”她心中叹息,看这个情形,这墨香也是受过不少苦,才会如此没有安全感,甚至想方设法爬到了她床上,希望能用身体争取什么。
好不容易打发走感激涕零的墨香,楚玉叫来侍卫,问道:“你们怎么放他进来的?”她不是早就宣布过不要轻易放男人进来么?幸好这是墨香,倘若是心存杀意的人,趁她就寝时一刀刺过来……
侍卫恭敬的道:“是容公子带他进来的,我们以为是公主的意思。”
楚玉默然片刻,点点头,叫来侍女换过盈满墨香体香的床单被子,终于躺上床时,已经有了倦意。
虽然心中尚有许多不解,可是倦意与黑暗一起袭来,楚玉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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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用单薄的衣衫包裹住身体,走出东上阁时,面上还带有凄色,可是才走入西上阁,神情便陡然一换,倘若楚玉在此,定会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的墨香,妩媚的眼眸中目光平稳坚定,身躯虽然柔弱,却似蕴藏着不可摧毁的韧性。
西上阁的隐香苑,是墨香的住所,原本与他同住的还有一名男宠,只不过此时已经离开。
走近隐香苑的主屋,屋内站立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墨香,雪白的衣衫曳地,身姿孤绝冷峭,在黑暗之中,仿佛漂浮的冰雪。
墨香趋步上前,半跪在那人身后,道:“见过容公子。”
那人转过身来,弯腰搀扶起墨香:“说了许多次,不管是私底下还是外面,都不要对我行此大礼。”在外是不能,在此是不必。
他的嘴角牵着柔和散淡的笑容,漆黑的眼眸幽深不可度测。
正是容止。
夜沉如水。
容止身后跟随着四名侍卫,双手端着一只托盘,盘上放着一尊酒壶,一只白玉杯子,五人走进了修远居。
而门口的侍卫并未阻拦。
这个时候,桓远还未入睡,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灯下,表面像是在看书,目光却无焦距,不知神游何方,门被推开的声音将他惊醒,转头一看,见容止面带笑意的走进来,桓远心中一沉,顿时便与这夜色一般的凉了。
容止面上带着慵懒散漫的笑意,眼神高雅又温柔,可是桓远知道,这人甚少有从容以外的表情,虽然从未亲见,可是他能想像,这人即便是在杀人的时候,也不会流露出血腥的戾气。
那么现在,他是要做什么?
目光落在容止端着的托盘上,桓远心头浮现猜测(电脑小说站http://更新最快),神情也警惕起来:“这么晚了,容公子驾临修远居,可是有什么吩咐?”
容止微微一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桓远,在你面前我也不想兜弯子,喝我一杯酒,我便走。”
桓远放下书本,淡淡道:“若我不愿呢?”
容止洒然笑道:“你以为,我带来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言下之意便是,假如桓远不肯,敬酒不喝,那么他只能让人用强,逼他喝罚酒了。
由不得他。
桓远将目光移向酒壶,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容止淡淡道:“你大可放心,我并不是来杀你的,让你饮下这杯酒,乃是另有用途,快些做决定吧,桓远。”
知道再无转圜余地,桓远拿过杯子,稳稳端着让人斟满,毫不迟疑的仰头一饮而尽,酒液之中,带着微微的甜味,过喉却又有淡淡的苦涩回转,他情知酒中加了别的料,只是不知是什么。
容止了然微笑着:桓远的性子,他还是能捉摸的,此人虽然有纵横的才华,但是因为生平眼界局限,骨子里有些放不开的书生气,就算明知道这杯是毒酒,为了面子上不难看,他还是会主动饮下的。
喝下酒后,桓远感觉身体并无异样,并无料想之中的剧痛,也无昏沉晕眩之感,疑虑之间,容止已经带人离开。
这厢里桓远迷惑不解,那厢里,楚玉安睡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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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楚玉着衣出门,才推开门,便见到容止站在门外,似乎是正要抬手敲门。
“公主早啊。”他微微笑着,眼神如云,好似昨天的不欢而散是一场幻影。
楚玉也乐得装无辜,虽然有点想责难他为什么往她床上送男人,可是想起从前容止只怕没少干这事,也不便说些什么,只含笑点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容止漫不经心的道:“公主是打算去找桓远么?”
沉默片刻,楚玉点点头:“不错,我是要带他出去。”她也明白,自己的诗文水平是很难在短时间内突击提高的,因此不管有没有用,既然容止说了,那她就尝试着带上桓远出去,同时也算是借这个机会,试试看能不能与桓远构建良好的关系。
不想一直被人敌视着,也不愿意消灭敌视的来源,那么只有想办法消除敌意。
容止看看楚玉的男装打扮,浅笑道:“公主这个模样,要是走在街上,只怕会颇受百姓倾慕呢。”
楚玉听他这话,想起了三天前的遭遇,马上就有点面无人色了,可是她是要去参加诗会,总不能穿着女装或者邋遢不堪的去吧?
容止眼色了然的道:“公主如是不弃,我可以为公主稍加修饰。”
一个时辰后,楚玉走出沐雪园,样子已经不大一样,容止取了一些药物为她修饰容貌,这不是易容,只是将脸色变得暗一些,风华登时少了四五分,以确保她不会因为皮相过于俊美而被人追逐。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楚玉便去找桓远,她原本还担心能不能找到,但是才靠近修远居,便正好与目标遭逢,桓远与流桑从远处走来,流桑抱着桓远的手,样子很是依赖。
一看见流桑,楚玉便忍不住在心中暗骂山阴公主禽兽,虽然她已经得知山阴公主并未真正对流桑下过手,但是看这个架势,很显然这位公主是想玩养成,自己养一个美少年出来使用,有这份心思,就已经很禽兽了。
桓远偏着头,好像在对流桑说些什么,走近了才瞧见楚玉,他的神情有些僵硬,站在原地不进不退,倒是流桑欢呼一声扑上来,抱着楚玉的胳膊,叫道:“公主,你怎么穿着男装?”流桑的身高只到楚玉的肩头,他仰起脸,一边说着,一边用水汪汪闪亮亮的大眼睛望着楚玉。
这双大眼睛那么的纯真可爱,楚玉见了,心中不由得柔软了几分,想起流桑的身世,她拔出被抱住的手,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我想出去走走,换上这身衣服方便些。”
她话才说完,却看见流桑的眼中忽然绽放出明亮的光芒,他又一次抱住楚玉的手,贴在楚玉身旁用力蹭:“公主,我也想出去玩,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流桑细软的黑色发丝微微颤动着,嫩嫩的脸蛋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忍不住想要捏一下,楚玉并不好色,可是这种好像柔软绒毛小动物一样的东西,让人无法不喜欢,她活动一下手指,忍住开捏的冲动:“好,我可以带着你出去,但是你要记住,在外面要叫我公子,不准暴露我的身份。”
流桑自然是连连点头,要求得到了满足,他一开心又抱着楚玉蹭啊蹭的,像一只幼小乖巧的猫咪,楚玉被他嫩嫩的小脸蹭得心痒痒的,心说难怪山阴公主要糟蹋幼苗,就照着他这么蹭,要是色心再足一点,她也忍不住……
自己能出去了,流桑看一眼桓远,又得寸进尺的提出要求:“公主……公子,我们也带桓哥哥一起出去好不好?”
楚玉原本就有此意,闻言瞥一眼桓远,只见他双眸垂敛,似是漠不关心,她微笑道:“好。”
听闻她此言,一直冷淡的桓远忍不住震惊的抬起眼来,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楚玉,楚玉对他微微一笑,他立即收敛神情,又恢复了一派漠然。
“公主。”出声叫她的人是越捷飞,被楚玉瞥了一眼后,无奈的改了称呼:“公子,桓公子……”桓远毕竟是叛逆之子,这么带他出去,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楚玉笑道:“有你在身边,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带桓远去参加诗会是容止的建议,给桓远下药也是容止的建议,但是楚玉以自己的意志决断,采用前者而抛却后者。
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伤害他人的身体,楚玉认为不可取,那么就只有依靠侍卫的严密保护了。
越捷飞不再多言。
一人一骑出现在尽头巷口,马踏声声,片刻后已来到他们面前,仿若一阵疾奔的风。
骑士勒住骏马停下,此时楚玉才看清他的模样。因为骑马疾驰,他身上的衣服有些凌乱,帽子斜落在肩头,可是乍看上去,却丝毫不觉狼狈,反而有一种飞扬挺拔的气质,他俊美的面上没有表情,坐在马上微微侧眼俯视四人,身姿笔挺,用现代的话来说,这造型很酷。
“驸马爷。”流桑喃喃的出声,抱着楚玉胳膊的手臂慢慢的松开。
那就是这么多天也没能见到的驸马何戢?这具身体名义上的丈夫?
即便这些天楚玉已经被府上的容止等人养刁了眼睛,看到帅哥早已见怪不怪,但楚玉还是不得不承认,何戢的样貌,十分的上等,就光靠着这张脸,也足够成为驸马。
何戢骑马回府,瞧见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个似是从未见过的人,身边是越捷飞桓远和流桑,他眉毛微耸,本以为这是公主新带回来的男宠,暗道不过如此,可是再看一眼却有些眼熟,更仔细观察……
何戢面色微变,翻身下马,来到楚玉面前,深深一揖:“见过公主。”
看到何戢时,楚玉以为自己又要遭一次白眼了,毕竟身为山阴公主的丈夫却被戴上这么多顶绿帽,是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就算没办法休妻,也至少会摆出高傲不屑的姿态,对这个妻子视而不见,就好像江淹那样。
可是何驸马的反应大出楚玉的预料之外,导致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何戢抬眼瞧见楚玉眼中流露迷茫,立即面露关切之色,上前握住楚玉的手,担忧的道:“公主的身子是否还未恢复?前些天公主生病,我身为驸马,却因为公务繁忙无法探望公主,如今想来真是羞愧万分。”他一边说着,眼角还微微泛红,似是动了真情。
楚玉被他的手一握就立即惊醒过来,随即在心中赞叹:演技!什么是演技?这就是演技呀。这位驸马的演技,绝对是奥斯卡影帝级别的!这么细腻的神态表演,如此真情流露的台词,假如不知道内情,外人看来,绝对会认为这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
楚玉绝不认为,何驸马会对自己妻子养男宠的事宽宏大量毫不介怀,事实上,没有哪个男人会对这种事毫不介怀的,她甚至认为,假如自己的身份不是公主,早就被何驸马杀了一万遍啊一万遍,可是,现在她身边还站着两个男宠,何驸马却能够如此深情款款的说话……
微微的寒意笼罩着心脏,尽管被帅哥亲热的握着手,可楚玉丝毫不觉得甜蜜温馨,只警觉的暗叹,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这样的人不是有大智慧,便是有大图谋,今后对这个人,她要多加小心。
她淡淡一笑,从何戢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道:“我没有事,驸马如果事物繁忙,不必理会我,我有流桑桓远陪着就好。”
何戢犹豫一下,见楚玉神情散淡,便再说两句关怀的话,才口称尚有急事,将马匹交给看门的人,走入公主府,尽管衣衫凌乱,可是他风姿仪态,却好似穿着整整齐齐的盛装华服一般。
身后的大门关上,楚玉才长长的吐了口气,流桑再抱住她的手臂,低着头闷闷的道:“公主……公子,我不喜欢驸马。”
楚玉莞尔一笑,终于忍不住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摸摸他的头顶,手下发丝柔软细致:“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流桑困惑的摇摇头,又习惯性的蹭了楚玉两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喜欢他。”他的眼睛清澈真纯,漾着粼粼波光。
楚玉一愣,随即恍然: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他能够感受到何戢伪装外表下所掩藏的恨意,直觉的转化为自己的不喜欢。
失笑出声,楚玉拍拍他嫩脸,、细嫩手软手感极佳,终于忍不住顺手捏了一把:“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我们一起不喜欢好了。”
听她这么说,流桑很开心的笑了起来。
楚玉跟着微笑,眉间不由得透出一丝沉沉忧色。
尽管何戢的外貌极好,风仪出众,让人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可是才见过一次,楚玉立即将他上升为心目中危险程度仅次于容止的角色。
何戢是驸马,是世家子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不像公主府上那些男宠一般没有后台,这样的人,根本无需看公主的脸色行事,他却如此隐忍,甚至不惜做出恩爱的表象,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得心烦,楚玉决定暂时放下,不再困扰自己,念头一转想起一事:这位驸马大人,被公主免费赠送了那么多顶绿幽幽的帽子,自然是大大的王八乌龟了,但是他不但不发作,还这么能忍,表面上做出很爱公主的模样,简直就是神人,为表达尊敬,她决定今后暗地里尊他为忍者神龟。
也是为了在心中警醒自己,千万要防备这位驸马。
他如此忍耐,必有所图。
而他俊美的脸容,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少许像是有些防备,又像是有些向往的神情,恋恋不舍的看着每一样事物,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假如一定要拿什么来比喻,楚玉觉得是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生物,想要探索外界,却又本能的防备。
心头随即浮现容止今天对她说的话:桓远已经有两年未曾踏出公主府了。
而在被公主看中纳入后宫之前,桓远也没有多少自由,他身为叛逆族人,被皇室软禁,本身就不得自由,想要做什么都受到监视,时刻如履薄冰,甚少有像这样在街上行走的机会。
四人挑较为僻静的街巷走,但是饶是如此,桓远俊美的外貌还是极为引人注目,不一会儿,便有个小姑娘红着脸跑过来,朝桓远身上丢了一支桃花。
楚玉暗叹失算,她只记得自己改装了,却忘了桓远的俊美比起她来甚至犹有过之,幸而他们今天没有跑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否则只怕会被瓜果活生生的砸死。
桓远下意识的接住桃花花枝,神情有些不解,楚玉偏头瞥着他笑道:“你怎地不高兴?有人倾慕你呐。”
桓远白皙俊美的脸容上瞬间闪过赧然之色,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像这样光明正大的走到大街上,从被软禁到被强辱,不过是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走在路上,收到年轻少女的倾慕。
从小在封闭的环境下长大,比谁都渴望挣脱牢笼,现在辽阔的天际就在眼前,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压抑住发足逃跑的冲动。因为桓远知道自己逃不了。尽管身边只有一个越捷飞,可是他见识过此人的武技,知道绝非自己所能力敌,只要他稍有妄动,越捷飞腰间的长剑,就会准确无误的架在他颈上。
桃花逸散着浅浅的馨香,桓远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那少女的容貌平常普通,可是这毕竟是他生平第一次遭遇到……
尚未来得及思索许多,桓远脑中闪电般的掠过一件旧事,面色微变,好像甩开什么大麻烦一样,飞快的丢开花枝。
他并不害怕楚玉因为他收下花枝而惩罚他,却怕楚玉加害那个姑娘。
那是一年多前,公主一个时常往来的很要好的堂姐看上容止,便嬉笑着问公主索取,被公主笑着婉拒,然后,桓远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女子,疑虑之下请人打听,却得知是出了意外丧生。
可是谁又晓得,那意外是不是真的意外?
楚玉眼明手快,捞过半空中坠落的花枝,笑道:“人家小姑娘送你的花,怎么丢了呢?你若是不要,我便要了。”这枝桃花开得很是娇艳,看花枝折断处还很新鲜,想来是才摘下来不久。
桓远忡怔着,不知道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意,还不及细想,楚玉便朝前走去,而他的袖子一紧,身不由己的被流桑拉着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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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顶山是城外一座并不算出名的小山,这名字甚至也不在记载之中,山虽不高,但看上去倒也秀丽婉约,来到山脚下时,楚玉便瞧见有一汪清澈的流水,顺着山间的岩石狭缝潺潺流下。
山道虽然有修葺,可还是稍嫌陡峭,幸而山间林荫不时送来缕缕凉风,令人心情舒旷。
山道有几处分岔,林木十分密集,晃眼看去宛若铺上一层碧装,看不清远处的道路曲折,走上一条岔道时,楚玉却听见从另一条道上飘出来的人声,碧色的绿荫遮挡住了人影,只有那轻快的声音隐隐传来:“意之兄,往这边走!小心!”
另一人似是回了什么,但因为声音稍低,听不清楚,随后发出声音的人便渐渐行得远了。
过了片刻来到山顶,山顶上是一大片的平台,大约这就是平顶山名字的来由,平台尽头的尖角处是一座依着山崖边建造的八角亭,亭边青白色的山石之中,有一汪清澈的泉水潺潺流出,从一条像是人工开辟出来,约莫一尺多宽的弯弯曲曲的水道里,顺着山石的坡度蜿蜒而下。
曲折的流水两旁,每隔大约两米间距,每一个位置,都放置了一两张锦垫,而锦垫边,又是一张四方矮几,放置有肉脯糕点,供客人取用。
不过楚玉却无暇关注这些,因为她的心神正处在惊讶之中。
山顶上已经来了不少人,想必都是来参加诗会的,人不稀奇,可是稀奇的是,这些人几乎都是美男子,走动起来的时候,一个个长袖飘飘身姿潇洒,甚是好看,就算其中有几个外貌不是那么出众,脸容平凡的,但是举止仪态也都是十分的优美,让人一看就产生亲近的念头。
这哪里是什么流水诗会?分明是美男荟萃!
楚玉有点郁闷,早知道如此,她何必突击式的啃那么多古文?直接带着一张脸来就好了!
与楚玉心中的惊讶不同,桓远和越捷飞都是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自主的各自看一眼楚玉,心说难怪公主最近好像转性了一样,还以为她准备朝高雅层次发展了……原来如此。
这下子可算是狼掉进羊群里了。
除了与桓远所想的一样之外,而越捷飞却在为可能发生的另一件事犯愁:这里上档次的美男子实在不少,假如公主看上的目标太多,他要怎么把这些人全打包带回去?
楚玉接上他拖长的调子,道:“这两位是我家人。这位是喻子远,这位是喻流桑,子远才学胜我许多,我想他才更为适合参加诗会,便带着他们来了。”嘴唇上下一碰,便轻巧的给桓远流桑二人改了名,介绍完他们,楚玉又指向越捷飞:“这是我的好友,姓越,前日听说我遭了意外,便送我来此。”
越捷飞也知道自己在一旁很是突兀,便微一点头,告一声罪,退到了一旁不起眼的角落,在那里照看楚玉的安危。
随后,裴述带着楚玉绕山顶走了一圈,向她介绍那些美男子,同时也将楚玉介绍给他们,彼此只通姓名,不说来历。
裴述每介绍一个人,楚玉都含笑的冲那人点点头,她心中坦然,神情翩翩,不管裴述介绍到什么人,都似是丝毫不为所动,更让裴述对她高看几分。
其实楚玉之所以没反应,主要是因为,光听名字,她不太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因此这些名字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个抽象意义上的符号,并没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可是一旁的桓远听着,心中却翻涌起波涛。
这里共有约莫二三十人,从他们的姓氏和彼此之间的态度亲疏,以及他所掌握的资料来分析,他们大概是南朝上层阶级将近半数的权贵的继承人,换而言之,假如将来没有什么太大的政治变动发生,这些人将会成长为新一代的政权中心。
桓远心里翻滚着什么楚玉丝毫没有觉察,她的注意力,正随着不时看向裴述,而被另一件事给吸引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今天裴述的样子,比三天前看到时好看了不少,皮肤变白了,并且还细腻了很多,几乎可以说是跨上了一个台阶。
虽然暗道这也许是错觉,可是楚玉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深,若非古代没有整容技术,她简直怀疑他去做漂白了,还有一点便是,裴述身上不时飘来淡淡的香气,让楚玉怀疑自己是不是碰到了第二个墨香?可是前些天她遇见裴述时,他身上并没有这种香气啊?
注意到楚玉关切得有些过分的眼神,裴述先是一愣,随即领悟过来,笑道:“子楚兄有没有看出来,我今天擦了粉?”
“擦粉?”面对完全无法联系起来的人和语言,楚玉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几乎是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
在她生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中,好像擦粉这个词,是专门为了女性塑造的。还记得有这么一款化妆品广告,一个肌肤雪白滑嫩的女人指着自己的脸,在屏幕上笑嘻嘻的说:“你猜,我今天擦粉了没有?”那时候楚玉正在追看一个电视剧,每天都要忍受电视剧插播的这则广告,故而印象十分深刻,今天裴述的一句话,将她多年前的回忆又重新的勾了起来。
“对啊。”裴述的神情有点得意,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我擦的是特地从歆兰坊购来的桃花粉,这种粉很细,擦在脸上跟没有擦粉差不多,并且也不容易掉落,不信你看?”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当然要认真打扮。
楚玉的心神,还留在震撼之中没回过来:这裴述原本怎么看都像一个正常人类啊,怎么有这么让人郁闷的毛病?而旁边的人,听见他这么说,似乎丝毫不觉得惊讶奇怪,好像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似的。
猛地想到一个可能,楚玉环顾四周,随后又猛地看向裴述:“这些人不会都擦了粉吧?”一想到她现在正身处于一群涂脂抹粉的男人中间,楚玉便忍不住全身一阵恶寒。
“倒也不是。”裴述的这句话让楚玉心头一松,暗道还好,下句话却又让她郁闷起来:“一半一半吧。”
看楚玉表现出一副在潮流方面很无知很震撼的样子,裴述好心的给她做了特殊补习,让楚玉知道了现下的流行,在这个时代,男子擦粉熏香都是一种时尚,就好像穿衣服那样平常,当然也有天生丽质本钱雄厚又或者喜好亲近自然的,这样的人不会这么做。
假如要给擦粉派的风潮拟一个口号,想必应该是:更白!更嫩!更闪亮!
楚玉暗暗的松了口气,心说幸好还有些比较正常的,否则她真的想拔腿就跑。
真可怜。
楚玉怜悯的看着裴述:好好一个帅哥(勉强算吧),怎么审美扭曲到这个地步?
真可怜。
裴述看着楚玉,也这么想,连擦粉都不知道,这孩子从前不晓得被家里怎么严格管束甚至囚禁呢。
参加诗会的这些人好像大多数都十分健谈,几个几个凑在一起谈论人生哲学,天地道理,气氛十分热烈,裴述带着楚玉一路走一路说,经过山崖边的亭子时,裴述道了声歉:“请稍待,我补一下妆。”说着是施施然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粉盒,拿一小块细软绒布沾着往脸上扑。
楚玉又是一阵恶寒,不过看裴述一脸十分自然的神态,她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心里说服自己今后把他当作姐妹就好,但这个景象对她来说毕竟有点冲击,索性佯装四处张望转过头,却瞥见亭中坐着一名蓝衫青年。
方才在远处时,这青年与楚玉之间隔着几个正在聊天的美男,导致楚玉走近了才发现他。
青年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具古琴,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垂目注视着琴弦,俊美的脸容紧绷,好像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寒霜,但那双垂下的眼眸又让他看起来有些忧郁。
他周围好像有一层刻意隔绝的空气,仿佛外界的事与他全无干系,他不想去理睬别人,也不希望有人来理会他,楚玉正想问刚补完妆的裴述这是何人,忽然发现周围的人有些骚动,不少人都朝一个方向走了几步。
发生什么事?怀着好奇心,楚玉也望了过去。
这从山道上徐徐而来的一行三人,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前者与裴述似是熟识,笑嘻嘻的道:“恕罪恕罪,我们贪看山间景色,耽误了些时候。”
楚玉一听差点嗤笑出声:贪看山间景色?这小山虽然也算秀丽,却没什么出奇的景观,倒是上山的岔路比较多且复杂,照她看,此三人八成是迷路了。
裴述也不知道是真信了他所言,还是跟着装傻,笑着拍拍那人后,转向后方的那两人,长身一揖:“意之兄,印之兄,两位到来,真是不胜荣幸。”
楚玉冷眼旁观,看裴述这态度,似乎来的这两人很是了得。她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睛,这才看清两人的形貌,尽管原先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在看清二人后,她还是忍不住暗暗的赞叹一声:好人物!
尽管楚玉认为这里是美男荟萃,可是这两人一现身,立即就将周围的美男子,比下去了一个档次,尤其是站在左侧的那位,大约二十六七岁上下,不同于别人梳着发髻甚至戴冠,他的头发只在脑后松松的束着,狭长双目眼角斜飞,随意悠然的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假如单纯比容貌,这男子最多便是与在场众人打个平手,可是他往那里一站,整个人都带着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气质,明明站立不动,可是楚玉却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是随意流动的水,就算伸手去抓,也抓他不住。
右侧的那名青年男子,年岁看上去相若,却与身旁的人截然相反,略显下巴的棱角有些傲意,他的存在感,好像是险峻陡峭的山岳,巍峨逼人。
两人气质强烈的反差,却又恰好互补,站在一起,反而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强烈得让人屏息。
放眼在场众人,楚玉环顾一圈,竟然找不到能与这两人相抗衡的人物,不,其实有两个,一个是亭中的蓝衫青年,即便王谢二人的到来引发骚动,他也好似完全没注意到一般,依旧是宛如冰霜封结,周身散发着生人勿扰的气息,而另外一人,则正在她身边。
桓远的古雅风仪,又是另一番风采,虽然不能说压过这两人,却也堪互别苗头。
自然,不管是楚玉还是桓远,都没有这种无聊的争强好胜念头罢了,而楚玉更是只在心中好奇,这两位,究竟谁才是裴述那天所说的千金公子?
裴述清清嗓子,向众人隆重介绍,最先被介绍的,就是楚玉留意的那人:“这一位,便是王意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王意之?”众人之中有人发出不和谐音:“哪个王意之?”
裴述瞥那人一眼,带着一点骄傲和不屑的,道:“天底下有几个王意之?自然是琅琊王氏的王意之。”
裴述才说完,在座诸人之中,便发出了一阵惊叹,方才仅仅是倾慕二人的风采,这会儿却已经有人露出了仰慕之色,甚至有人按捺不住上前见礼,更加热情的,则请求王意之在他所穿的衣衫上留下墨宝。
楚玉听了也是惊讶了一下,虽然她历史并不太好,可是对于琅琊王氏,还是知道一些的。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个王家,实在是太有名太显赫太尊荣了。
纵观中国历史,几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堪与琅琊王氏比肩,这个家族曾经是那么那么的繁荣昌盛,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几百年的王朝更迭,时局变幻之中,王家始终屹立不倒,显赫华贵冠冕相承,数百年来,王家出的名士是以百为基本单位计算的,而宰相则有九十多人,这样辉煌的华彩,这样显赫的历史,没有一个家族可以匹敌。
唐诗中有这么一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其中的王,说的就是琅琊王氏,
毫不夸张的说,王家是第一贵族,第一世家。
在这一刻,楚玉真真切切的再一次体会到,她是真的穿越了,她可以用自己的眼睛,亲眼见证琅琊王氏的传奇。
楚玉知道王家,可是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位王意之,即便是在王家,也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有什么本事无人知晓,只知道现任的王家的主事者是他的伯伯,打算跳过自己的儿子,让他继承王家领导人的权位,面对这样的重视和宠爱,王意之却笑着婉拒,将大好的生命投放到山水之间,成了出名的浪荡子。
可即便是放纵不羁,他依旧是名满天下的浪荡子,他的伯父直到现在都未曾放弃让他继承家业的念头,时不时派人苦劝,每劝一次,王意之的名声便显赫一分。
接下来与王意之站在一起的那人身份也藉由裴述之口公布出来,他名叫谢印之,一听这个姓氏,不需要别人提醒,楚玉便知道这姓谢的,八成就是那“王谢堂前”的谢家了,这是一个与王家并称的家族,虽然不似王家那么威名赫赫,可也是一流的门阀贵族。
这王意之与谢印之来了之后,众人在曲水两旁纷纷坐下,楚玉心头雪亮:看来这次美男荟萃的重头戏是王谢两位公子,这两位来了,就没别人什么事了,她在这里,也不过就是个凑数的。
接下来,楚玉看到裴述差人取出纸笔,心中十分惊讶,这才总算想起来,这是那个什么流水诗会,只不过之前的美男子亮相过于重头戏,令她险些忘了真正的主题。
楚玉与流桑桓远找了个周围人少的空位,坐在流水边,锦垫旁桌矮几上的点心看起来玲珑精致,楚玉顺手拈了一块送进嘴里,绵软的甜香在舌尖化开,还没等她下咽,眼角余光便瞥见刚才引起骚动的王意之,慢慢悠悠的来到她身旁不远处,悠哉悠哉的坐下。
虽然坐在附近,但王意之并未多留意楚玉,诗会很快就开始了,这所谓的曲水流觞诗会,其实不过就是文雅版的击鼓传花,在琴声起时,将乘着酒的酒觞放入流水里,让它顺水漂流,琴声停下时,酒觞漂到谁的面前,那人就要喝酒加作诗。
之前楚玉所见,亭中坐着的蓝衫青年此时终于有了动作,他缓慢的抬起手来,在琴弦上虚按一下,随即开始了弹奏。
酒杯顺水而下,楚玉念咒一样默默的心中祈祷:不要停在我面前,不要停在我面前。
她是真没那诗才啊!
可是也不知道是楚玉自己乌鸦嘴,还是命运专门与她作对,琴声停下时,酒觞正在楚玉面前的水流漩涡里,微微的打着转儿。
众目睽睽无法蒙混,楚玉苦笑着拿起酒杯。
一瞬间,楚玉脑中同时闪过三个念头。
抄袭,这条道路最简单最实惠也最快捷,此时还是一千多年前,在唐朝之前,还没有到达诗词繁荣鼎盛的时代,所有的唐诗,只要是她记得的,都能借来使用,绝对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跟她追究版权问题。
楚玉在突击诗文时,也曾动过这个念头,为此还在记忆中仔细筛选,将用了典故的剔除,不符合这个时代潮流趋向的剔除,留下来的也有七八首,足够她拿来应付凑数了。
但是临到头来要她真这么做,她却又有点儿心理障碍。
因为楚玉记得的诗,多半是极喜欢的,连带着也会对诗人本人有尊敬之意,就这样拿走他们的才华结晶,她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条路瞎掰,便是楚玉自己胡诌出几句诗来,这一条更是万万行不通,且不说文辞绮丽这方面她不达标,光想到那些平仄用韵,就让人脑袋一团浆糊。
第三种办法比前两种更无耻,就是她死皮赖脸的往地上一躺,假装自己犯病了,头脑昏昏沉沉的,便能逃过此劫,可先不说这么做丢不丢面子,倘若她实施了,只怕会被立即送下山去。
楚玉面上神情凝重,一动不动的握着酒觞,心中还在天人交战,忽然感觉垂下那只手的袖子被人拉了一下,扭头一看却是流桑,流桑低着头,小小声的提醒:“公……”话才出口他就想起楚玉方才对他们的介绍,连忙改口:“子楚堂哥,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他一只手扯着楚玉的袖子,另一只手却灵巧的钻入袖子下,指尖在楚玉手背上慢慢的写了几笔,楚玉仔细辨认,认出那是一个“止”字。
止?容止?
想到容止,楚玉蓦地想起容止的建议——桓远。她竟然差点把这个人给忘记了!
于是第四条路在眼前霍然呈现:枪手。
从某种意义上说,第四种办法的无耻程度不下于前三种,但是在眼前,对于楚玉来说,似乎确实是极好的办法。
楚玉露出微笑,朝裴述所在方向举杯:“我现在做不出诗来,可否请同行的堂兄喻子远代我接下这考题?”
裴述还未答话,楚玉便听见旁边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这自然无妨,只不过他既然是代你接下,那么诗要做两首,酒要喝两杯。”
闻声偏头,却见说话的人是王意之,他拿着酒壶自斟自饮,一双眼睛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望着楚玉。
既然王意之抢先这么说了,裴述也不好提出异议,便顺势点头:“如此正好。”
楚玉皱一下眉,随即很快笑着道:“作诗交给我堂兄,喝酒留给我便好。”倒不是她小气,只是怕桓远喝醉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出来。
桓远闻言面色微变,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见楚玉靠近他,耳边传来很轻的声音:“这是为了你自己而作的诗。”
声音细微得好像一线若即若离的丝,可是桓远听了,手指却不由得轻轻颤抖起来。楚玉这么说,也是出门前容止特别所交代的,他早就料到桓远有可能会拒绝,因此教给她这么一句话,笑言只要说出这句话,桓远的诗就多半能出来了。
楚玉不过是依言而行,但桓远却心中激荡,他想起两年前被带入公主府时,见到那个傲慢的女子,以近乎调笑的轻蔑口气,让他“做两首诗来玩玩”。
他自然是拒绝,从那以后足足两年,再也不曾写出半句片语诗文来。
可是此时楚玉却对他这么说。
为了他而作?
什么笑话?
虽然在心里嘲弄着,可是桓远的情绪却无法那么快的平复,今日的片刻自由已经动摇了他的心神,两年的压抑已经将他逼到了某种极限,楚玉稍一触碰,便好似决堤一般汹涌喷薄而出。
打铁要趁热,看出他有所动摇,楚玉笑眯眯的让人送上纸笔桌案,摆在桓远面前。
桓远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才握住笔,宛如岩石乍裂,泉水涌动,心头锦缎一般的诗句便源源不断的流出来。
再也不能闭锁。
桓远正奋笔疾书时,在角落里站着的越捷飞,却已经无聊得快要蹲在地上数蚂蚁了:来了这么久,没看到发生什么意外,公主竟然认认真真的参加起什么诗会来了……难道真的是转性了么?
照公主以前的习惯,这时候早就把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美男子往回带了。
他就是个没文化没品位的俗人,看见眼前这个情景闷气得要命,就差没挠地了……
越捷飞在心里小声的呻吟:公主,您要是看上谁就直说吧,不管那人是谁,我都给您打包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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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进入东上阁,便径直朝公主卧房所在的院子走去。
一路行来,无人阻拦,甚至有人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都被容止笑着拒绝。
进入楚玉的卧房后,他反手关上房门,转身落栓,如此一来,便不会有前来整理的侍女误闯进入。
目光在室内环顾一周,容止眼神幽深莫测,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四处翻找一番后,容止来到楚玉床边,正要俯身掀开被褥,手扶在床沿上,指尖却触碰到凹凸不平的粗糙刻痕。
他扬扬眉毛,偏头看去,看见床沿上刻着几个“正”字,还有一个只刻了三笔,并未完成。
再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容止双手空空的离开。
第二支曲子响起时,酒觞顺水再流,楚玉又一次在心中念咒,可是最后琴声停下时,那酒觞还是正好的来到了她的面前。
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楚玉下意识的看了那弹琴的蓝衫青年一眼,几乎想脱口问他是不是故意的,可那青年始终只凝视着古琴,俊美的容颜上封着不能亲近的寒霜,让人猜不透他的真正想法。
默默的再看蓝衫青年一眼,楚玉举杯朝裴述笑笑,仰头一饮而尽,而纸笔桌案,又一次被抬到了桓远面前。
楚玉笑笑拍一下桓远的肩膀:“看你的了。”现在,她只能冀望于容止所说的没有夸大,桓远确实有倚马千言的诗才。
与此同时,她心中也在疑惑着:两次琴曲停下,酒觞都停在她的面前,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倘若是后者,那蓝衫青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山巅,流泉,听琴,酌酒,吟诗,这本来是极为风雅的事,可是对于一旁的越捷飞却是莫大的折磨,听着幽幽的琴声,再听着华美的诗篇,他默默的从内衬的里衣里私下两条布,卷成小团塞入耳中。
两首诗又好像流水线作业一样现场生产出来,楚玉把写着诗的纸交给裴述时,他看着桓远的眼神,已经有点儿像是看怪物。
第三支琴曲响起,酒觞再度漂流,楚玉这回没有在心里念咒,只扭头定定的看着蓝衫青年,嘴角挂着浅笑。
她倒是要看看,这回还会不会再一次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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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徐徐的走出东上阁,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此时墨香正好从西上阁里走出来,瞧见他的笑容,犹豫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容止对他微微点头,漫然笑道:“陪我下一盘棋。”容止除了看书之外爱好便是下棋,偶尔拉府上其他男宠去相陪,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两人来到沐雪园中,只见绿竹荫影之中,青石台上摆放着一张棋盘,纵横交错的格路间黑白二子疏密不等的散落排布着。
这是一个残局。
墨香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容止下棋,很自觉的便上前坐在一侧,从棋盒之中拈起白子,落子,口中却轻声问道:“公子去了东上阁?”
容止随即落黑子,淡笑道:“去证实一件事情,你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听他这么说,墨香也是一笑,道:“是我多事了,公子素来先谋而后动,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落一子,他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公子,我听说今天公主带着桓远出去了。”
容止道:“不错,是我劝公主这么做的。”
“为什么?”墨香忍不住蹙起眉头,“我始终不知,公子为何对桓远如此看重,他也不过就是个文采好些的书生罢了,能成什么大事?”
容止正拈起一粒黑子,听他这么问,抬起头来,慢慢的道:“你知不知道,桓远是什么人?”
墨香老老实实的说出自己所知的:“我听说过一些,桓远似乎是反贼桓家的后人。”
“反贼?”容止偏头想想,一笑道:“也对,对于刘氏的王朝来说,桓家确实是反贼吧,但是若说反贼,南朝高祖刘裕也是,这乱世之中,忠诚便如竹纸一般易摧,姬发灭商而建周,刘邦反秦而成汉,司马篡魏而立晋,几乎每一代成就帝王之业的人,都要推翻前一代的王朝,又有谁不是反贼呢?”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倘若当初败的人是刘裕,那么今天便轮到桓家的人统治天下,刘家的人被赶尽杀绝了。”他语调虽然从容温和,可是言语之间对于开国皇帝却毫无敬意,甚至满不在乎的直呼南朝开国帝王的名字。
墨香对此似是见怪不怪,他甚至没露出一丝半分惊讶的神情,只静静的听容止说下去。
容止微微一笑,落子:“我今日之所以如此多言,是希望你不要把眼光局限在一家一姓之中,以天下之目看天下之事,会看得分外清楚。”
“昔年操纵东晋权柄的顶级士族之中,只有桓家与谢家是白手起家的,可谢家的崛起经历了好几代人的持续努力,桓家却仅凭一人,那便是桓远的先祖桓温,以一人之力,在短短的十数年内,振兴出一个顶级士族,桓温是绝世豪杰,只因为病死太早,没能成就功业,而他的儿子桓玄却是个志向与才能不匹配的草包,白白做了刘裕建功立业的踏脚石。”
“桓家的传奇本应就此结束,可是我看到桓远时,就知道,他身上还留着桓家最后的希望。”容止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我打听到,公主之所以知道桓远的存在,是桓家的其他人设法传递来的消息,那时还是公主的父亲为帝,准备对桓家最后下杀手,赶尽杀绝斩除最后一脉,他们不得以让桓远被公主瞧见,以便进入公主府得保安全。”桓远的命,便是这样保住的,除了他之外,桓家的人死得一个都不剩。
对于这件事,墨香倒是第一次听闻,他忍不住惊讶的道:“那么桓远知不知道此事?”
容止微微一笑:“他当然不知道,我那时也不会让他知道。”
“这又是为什么?”
“你看不出桓远有多大本事,因为桓远的才能被限制了,他自幼便被软禁,虽然受些限制委屈,可是真正复杂的人情世故,世间百态,他一样都没有见识过,他所学所知,不过来自书本和同样受软禁的家人,可是你看他前次做出来的反叛计划,像是一个毫无历练经验的人能想出来的么?”
假如说,这世界上有天才的存在,那么就是桓远了,完全没有社会经验,完全没有勾心斗角的经历,却可以做出这样缜密的计划,其中环扣巧妙,虽然在他眼中仍有破绽,可也不过是因为他比桓远多一些眼界罢了。
也许桓家先辈桓温天生的政客才能,在这一代这个人的血液中又复苏了,即便是在那样狭隘的环境下长大,依然不能磨去其所有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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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走出容止的园子,自嘲的笑了笑。
其实前世看穿越小说,她也曾对那些担忧历史变动的描述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现在轮到了自己头上,却意外的沉重。
她身在局中,不敢轻易冒险。
犹豫了这么久,与其说是瞻前顾后,最根本的原因,其实不过是楚玉骨子里对历史潜在的敬畏,这敬畏让她不敢随意的“换个方向流流”。
在终于下定了决心,放下了负担之后,再来看这些天的挣扎,楚玉不由得感到一丝豁然与释然,也忍不住有些好笑。再怎么敬畏,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历史,是要她死的,假如不变,她怎么活下去?
所以说,这些天来的烦恼,用十个字来概括,大约便是:很傻很天真,很蠢很无聊。
但是,人生在世,要是一直一点儿傻都不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转身回望,容止的身影已经被两人之间隔着的竹桐给挡住,楚玉所能瞧见的,不过是一片绿意,她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翘起很浅的弧度,片刻后舒展容颜,突兀地哈了一声,耸耸肩,像是在对过去做最后的告别,随后也不顾身旁越捷飞的惊讶,大步离去。
总是要说再见。
在小命面前,历史的尊严什么的,就请容许她稍稍的……践踏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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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容止,便去见桓远,经过这些天的变动,修远居已经与从前看起来大不一样,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和信任,楚玉撤走了在桓远门前看守的侍卫,容他自由出入不须备报,这个自由自然是有限度的,假如要出府,还是必须和她说一声。
一入修远居,便瞧见桓远有些苍白的脸容,他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那双沉静古雅的眸子正在快速的浏览帐薄,左手翻着帐薄,空出来的右手笔走龙蛇,一行行流利的小楷自笔尖流出,简要的记录关键。
楚玉走进屋子里,桓远竟似太过专心,没有发现她的到来,楚玉暗暗一笑,走到他所在桌案面前坐下,静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发现。
大约足足等了半刻功夫,桓远似是觉得有些累了,他放下笔,抬起手捏一下自己的眉心,这时候才瞥见楚玉就坐在身前。
桓远一愣,按照他现在的身份,似乎应该立刻诚惶诚恐的离座向她行礼,可他心中却仍有些不情愿和别扭,动作也僵在原地。
瞧见他面上显而易见的挣扎之色,楚玉笑着摆摆手,凑过头去看了眼账册,随口问道:“做得怎么样?”
“勉力而为。”桓远的回答既不自谦也不盲目自大,是很稳重的那种,但是顿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道:“可这些日子来,我观府内繁多事务,从前在容止手上竟然井井有条一丝不乱,越发觉得容止真是……”
楚玉在他停顿的当口,笑吟吟的接上一句:“什么?”
“深不可测。”
他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处理好的事务,在容止手上,好像是转眼间就能完成一般,虽然这与经验历练有些干系,可是抬起眼来,桓远还是忍不住有种高山仰止的错觉。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身上令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了来。
楚玉微微一笑,拍他的肩膀,觉察到他因为她的触碰身体僵硬,便笑着拿开手,柔声道:“不必灰心丧气,我并没有要你现在去和容止对上,我只是让你学习管理一些事务罢了。”虽然时间不等人,但是倘若迫得太紧,让桓远还没成长起来就在幼苗期被压垮,反而会令目前的她前功尽弃。
她想了想,慢慢的道:“我让你做这些,自然是有我的打算,却不是让你和容止对上,你也不必拿自己与他比较,你有你自己的好处。”顿了顿,楚玉咬着嘴唇一笑,望着他道,“我想,就算容止再本事,也没有你当日在诗会上流水成诗的才能。”
楚玉只是无意间提起,桓远却立即想起了当日悬崖上的一幕,那日后越捷飞也有派人去查,却不知为何没有查到他头上,线索似乎被人给强行的掐断了。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赠君砒霜,君予我浮木。
假如那刺客不是他请来的,他几乎要怀疑那一幕是楚玉刻意安排来收买人心的,也恰恰因为刺客是他请来的,桓远的心神震荡才远比一般情形下巨大。
为什么,你会伸出手来呢?
桓远凝视着楚玉,迷惘之中,甚至有一丝无法觉察的怨怼:为什么是她呢?假如是别人,那么他报恩的心,不会如此的矛盾为难吧?
见桓远好像发呆了一样的看着自己,楚玉先是下意识的检查自己身上有什么意外,再摸摸脸,确定没什么问题,才微微松了口气,她看看账本,不是很能看懂,决定放弃培养自己这方面的才能,直接问桓远:“这些日子来,接手了多少?”从容止手上,接手了多少权限过来?
桓远闻言惊醒,连忙收敛心神道:“大半。”
内库,钱粮已经几乎全到了他手上,而人事安排方面,普通的人手调动,容止交给了他,但是防卫力量的安排,却是给了越捷飞:“容止几乎放下了所有的事务,但是唯有几样,他坚持不放。”
楚玉神情不变,掀了掀眼帘:“是什么?”
“香料,药材,以及尚药司。”他去接手容止手头事务时,容止几乎是毫不吝啬的全部给他,但是却也摆明了车马的告诉他,别的东西他都可以拿去,唯独这三样,半丝念头都不要动,他不会交给任何人。
香料,药材,尚药司。
这三个词,桓远每吐出一个,楚玉的眉毛就跳一跳,她垂着眼,淡淡道:“他留着药材和尚药司,大约是想一手安排医治花错的伤势。”这个她打听明白了,容止的医术很不错,至少尚药司里两位大夫,甚至有时候还需要向他请教。
“至于香料……”楚玉的手忍不住抚上腰间挂着的香囊,轻轻的弹了一下,一阵淡雅的香气便弥漫开来,“也一并给他留着好了。你先暂时管理手头的事务,待时机成熟,我有事情交代给你。”
临走之前,楚玉又抚慰桓远几句,劝他不要灰心,另外也不要这么拼命,累坏了自己今后怎么办云云,才说到待会让人送补品来,却听见外面传来巨大的喧哗声。
非常大的喧哗声,由远及近而来,好像有人在唱歌,好像有人在惊叫,又好像有人在哭诉,抑或是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四字以蔽之:非常混乱。
楚玉眉头一皱,下意识隔着袖子抚过臂上暗箭,随即果断的站起来朝外走去:“越捷飞,跟上,陪我去看看。”
越捷飞从屋顶跃回门口,脚步轻盈的与楚玉同行,他一边走一边说:“公主,还是不要去了吧,对上那疯子,我也有几分吃力,届时恐怕难以保护公主,横竖他也就是闹一番,收拾收拾就罢了。”
楚玉却没有停下脚步。
从越捷飞的话中,可以得到两个讯息:
第一,对方比较强大,就连越捷飞也自承对付不了,虽然当日在山上遇险,但是楚玉从流桑口中得知,被越捷飞首先拦住的三个刺客都是一流的高手,越捷飞以一敌三以一敌四的挡住那些人,本身已显示出极为高超的剑术。
第二,当前情况并不紧张,听越捷飞的口气,甚至这还不是第一次发生的,可能已经习以为常,山阴公主也大概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但是楚玉不知道。
她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回事。
快步的走出修远居,便正瞧见一群人从远处朝这里过来,当间的一片红影,竟是分外的显眼。
楚玉定睛看了一会儿,才瞧清楚那抹红影,竟是曾见过一次的花错。
此时的花错,与楚玉那日所见大不相同,他脸上泛起红晕,眉毛飞扬,眼眸朦胧的含着水雾,稍嫌平凡的五官顿时多了几分逼人的艳气,他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提着酒壶,拖着步子踉跄摇晃,且行且歌,几乎称得上目中无人,而在他周围的,多半是府上的守卫侍从,他们小心翼翼的包围着花错,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花错上前一步,包围圈也都要跟着动。
见是花错,楚玉便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身旁越捷飞又道:“公主,您不要走得太近,花错那酒疯子一喝醉便不认识人了,他喝醉之后剑术威力倍增,我也有些为难。”
楚玉随意笑笑,找了个隐蔽角落站着,和越捷飞一起观赏花错……发酒疯。
不错,花错这个模样,便是实实在在的发酒疯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才能被这种超低度数的酒给弄醉。
在楚玉看来,这个时代的酒,比起现代那些高浓度的醇酒,酒精浓度实在是不够看的。
花错一边高声唱歌,一边慢慢的朝楚玉所在的地方靠近,就在即将在楚玉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好像警报预告,酒壶哐当一声摔在石子铺就的道路上,他停下了脚步,众人顿时如临大敌,越捷飞也动作矫健的挡在了楚玉身前,手扶在腰间剑柄上严阵以待。
楚玉被挡住视线,看热闹很不方便,于是歪过脑袋,悄悄的从越捷飞身侧探出来,继续观摩剑客酒疯。
比起周围众人的严肃,花错的态度是极为散漫甚至嚣张的,他醉意熏染的面上笼罩着仿佛要滴下来的艳色,仿佛怒放的蔷薇花,他慢慢的抬起手中的细剑,剑身上隐约映着浅浅的红光,口耳相传,这红光是因为杀人过多,死者的血染出来的。
花错挑着一边眉毛,左右看看,他目光停在谁的身上,谁就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然而最后,花错的目光却越过包围圈,停在了越捷飞身上。
越捷飞苦恼的哀叹一声:“怎么又是我?”
花错眯起醉意潋滟的眼睛,剑尖直指越捷飞,围住他的人见花错已经选中了目标,都纷纷的散开来,让开一条路,容花错方便的直取越捷飞。
越捷飞叹了口气,吩咐其他侍卫暂时保护楚玉,不待花错过来,自己直接冲过去,出剑。
两人再度战作一团。
楚玉有些好笑的想,似乎她每次见到花错时,越捷飞都要与他打上一场,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这两人就好像前世的冤家一般,见了面就保不住要打一架。
伴着花错沙哑的歌声,两人还是像上次一样,从近处打到远处,损毁花木无数,只不过这一回花错那淡红色的剑光似乎更加艳丽了一些,光彩也稍稍夺目了一些。
看着看着楚玉便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了,总觉得那滚滚的剑光中,好像有什么细碎的东西在往外落。
她站的距离不太近,加上两人的动作太快,楚玉心说也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可又过片刻,在两人剑光绞缠分开的空隙,楚玉陡然发觉,越捷飞身上的衣服,好像稍微少了一点,他现在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内衫,还少了一边袖子,露出了修长结实,肌理匀称的手臂。
衣服呢?去哪里了?
楚玉的视线慢慢的下移,落在地面上,这才看清地面上一路零落的,竟然都是细碎的布条。
越捷飞身上的衣服,竟然被花错一条一条的,全都挑成了碎布。
嘶啦一声。
清脆的布帛撕裂声划破空气,楚玉闻声抬头,却见越捷飞的衣裳被花错以剑割挑开来,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裸露在了空气里,也落在了周围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褪去了衣裳累赘的包裹,越捷飞上半身完美的线条流畅而矫健,每一分肌理都蕴藏着强劲的力道,然而却不像健美先生那样肌肉隆起,是一种十分亲近自然的美感。
被周围或者艳羡或者妒嫉或者审视评判的目光包围着,越捷飞脸皮上涨出几分红色,他咬着牙齿道:“花错,够了吧,每次,每次喝醉你几乎都找上我,用剑扒我的衣服,你够了吧?”不管是谁,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让大家观赏**,基本都不会是一件太愉快的事。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他是来卖艺的,不是来卖身的。
花错却好像没听见越捷飞的话一般,歌声稍歇,眯眼歪头打量了他一会,长剑反手一削,他自己身上的层层红衣也翩然落地,同样裸露出来了上半身。接着,花错剑尖一抖,再度朝越捷飞刺了过去,这回的目标,却是直指越捷飞腰下的部位。
“花错好酒,然而好酒无量。”正看着,身边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楚玉偏头一瞥,容止受伤的手以绷带吊在颈上,笑吟吟的站在她身边,“饮必醉,醉必脱。”
醉了之后,花错便六亲不认,只管在周围的人里挑一个最不顺眼的开脱,他不仅脱别人的,也脱他自己的。
只要不脱到自家身上,府上其他的人是十分乐见其脱的,毕竟,习武者的身材,是很好看,十分具有可观赏性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个时代,男色是一种时尚。
这便是,每隔约莫两三个月时间,公主府内苑里,必然上演的一场大戏。
嘶嘶嘶的几声轻响,越捷飞的裤子已经被挑下了几缕布条,想起楚玉就在一旁,越捷飞脸色大变,瞬间就联想到了一个非常不妙的未来。
他仿佛隐约看见金光闪闪的“面首”两个大字,正在前方飘荡着朝他招手。
他真的不卖身啊!
恍惚之间,花错又是两剑,分别从越捷飞左右大腿两侧削下来两片布,越捷飞只觉得腿上一凉,而前方的面首两字,似乎又飘荡着靠近了一段距离。
越捷飞毛骨悚然心惊胆颤拼死反抗,剑光瞬间暴涨,凭着绝境之下爆发出来的潜力,一时间竟然与花错打了个持平,身上的布料也暂时不会减少了。
但两人打得精彩,周围的人却发出了一阵惋惜的叹息,楚玉这才发现,除了护卫侍从,还有一些侍女也悄悄的围了过来,两只手挡在眼睛前,可五指之间张开的缝隙什么都遮不住,露出来的明媚眼睛里满是欣赏爱慕之意。
越捷飞与花错的动作已经快得完全看不清楚了,刀光剑影之间,楚玉有点担心,忍不住偏头问容止:“你有没有法子让他们停下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刀剑无眼,万一一不小心伤了谁怎么办?
话才出口她暗道自己真是问错人了,容止又不会武,否则那日也不会被越捷飞打得那么惨,现在两个超级高手过招,他能有什么办法?
容止抬手抹了抹眉毛,眼睛里盈满悠然笑意:“公主不必忧心,花错不会伤越捷飞,只要把他身上的衣服挑干净,发完了酒疯便没事了,过些时候便好。”
楚玉又凝神看了一会正在远处交手的两人,忽然冷不防的张口问道:“花错是真醉还是装醉?”
容止不意她陡然发问,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出声之前却本能的顿住,他面上浮现微妙的神色,似笑非笑的看一眼楚玉,才慢慢将方才卡在嗓子眼的两个字吐出来:“真醉。”
确实真醉,倘若花错眼下是清醒的,以他现在的剑术,不会仅仅只将越捷飞的衣服脱光,还会顺便削越捷飞一层皮下来。
这两人几乎从三年前就互相看不顺眼了,若非他偶尔居中拦着,只怕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生死决斗。
花错所学的剑术三千繁花,乃是以华美细腻着称的,却并不注重杀戮,然而花错少年时有深仇背负,心思偏戾,硬是凭着自身的剑术天分,将柔和宛转的三千繁花剑,去繁存简,专取杀招狠招,甚至换用薄窄的长剑,成就现在的花错,虽然杀伤力倍增,然而剑意的层次上,却是低了不少。
虽然仇恨已了,然而此时的花错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繁花剑。
唯独在他喝醉之后,能抛弃所有的烦恼与重负,重现繁花剑的风采……自然,抛弃了重负的花错,酒品实在说不上太好,这个一喝醉便脱人衣服的毛病,就连容止,也不知道是怎么给养出来的。
楚玉瞥着他微笑道:“假如我一定要他们分开呢?”
容止笑了笑,道:“公主既然有此意,我便去试试。”他扶了一下绑着夹板的手,确定尚且稳固,便慢慢的走上前去,众人见是他来,都纷纷的让开道,尽管今日府内风传容止已经在公主面前失宠,公主的新宠应是最近弄回府的两人以及桓远,可是容止积威之下,竟然无人敢对他少半分不敬。
容止走近花越二人,在一丈开外便能感觉到凌厉的剑风刮面,他站定看了片刻,弯腰捡起半根不知被谁削断的树枝,十分随意的,好像漫不经心的朝二人抛了过去。
树枝没入交织剑光之内,一瞬间被绞成数段,接着化作碎屑落在地面上,然而两人却也因为这一根树枝的加入停了下来。
花错的肩头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伤势虽然不重,但疼痛却让他满是醉意的眼睛慢慢的恢复清醒,他迷惘的看身前不远处的越捷飞,忽然跳起来叫道:“越捷飞,你在我面前脱光做什么?”骂过之后他又瞥见自己衣衫半褪,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要做什么龌龊事?!我警告你,今后不准靠近我三丈以内,否则我的剑对你不客气!”
越捷飞闻言也是大怒:“你酒醒了吧?我的衣服是被你给割没的,你倒是有脸皮栽到我身上,不信你可以问大家,是谁脱谁的衣服?!”
花错一脸的不信任:“胡说八道!我脱谁的衣服也不稀罕脱你的!你的肉很好看么?你是什么了不得的美男子么?”
越捷飞也怒道:“难道你是什么美男子么?我会稀罕你这个样子的?”
两人愤怒的对骂,这个挑剔那个的肌肉线条不够优美,那个挑剔这个的肩膀太宽骨架僵硬,片刻后演变成互相人身攻击,将皮肤松弛带黑痣等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对方身上,慢慢的骂战升级,两人连穿上衣服都顾不上,又再度开展起全武行。
容止无奈的耸耸肩,转身冲楚玉摇了摇头,眼神似在问:“我拉过了,现在怎么办?”
楚玉翻翻白眼:“凉拌。”不管了,让他们打吧。
她转身打算让侍卫送自己回去,却瞧见有一个人站在侍卫的拦阻之外,身上一身灰色的袍子显得有些黯淡,望着楚玉的神情有些踯躅。
那人看着有些脸生,楚玉用心回想一会,才想起这是自己半个月前从刘子业的铡刀下抢救出,并且以面首名义带回来的沈深之。前几天沈深之已经比较老实,因为他表现良好,获得了在西上阁自由活动的权利。
望着沈深之,楚玉对他点了点头,道:“跟我来。”并让侍卫不要阻拦他。
楚玉走在前面,沈深之在后,回到东上阁楚玉卧房所在的园子,护卫们便在门口止步,楚玉领着沈深之,一直走到房门口。
一手拉开房门,楚玉回头望着忐忑不安的沈深之,微笑道:“怎么?害怕了?害怕的话,可以现在就离开。”楚玉知道她现在带沈深之回自己的卧房,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错觉,但是目前这个错觉却是对她而言最好的掩护。
说罢楚玉进屋,片刻后,沈深之也跟着进来了。
楚玉打量着满面疑惑的沈深之,心中暗暗的叹息:倘若不是时间不等人,她也不会冒这样的风险。不等沈深之安下心,她冷然道:“你可否知道,你已经死了?”
沈深之一愣,楚玉从墙边桌案上取出一卷锦帛,丢给沈深之:“自己看吧。”
对于沈深之的失踪,没有人给予过多的关注,府上护卫侍从都知道什么应该睁一只眼,什么应该闭另外一只眼。
越捷飞只负责楚玉的安全,其他的事情他就算看见,也会转眼忘记。
桓远虽然知道楚玉从他这里调走一笔钱物,却没有多加追问。
而容止呢?
竹林的绿意之中,青石台的十九路纵横棋盘上,漆黑与雪白的棋子杀伐从容,容止半边身子倚在青石台边,深沉的眉宇之间有一丝慵懒的倦意,他手边放着一碗漆黑的药汁,苦涩的药味弥散开来,冲淡竹叶的清香。
容止散漫的笑道:“沈深之?”
坐在棋盘另一方的墨香想了想,道:“是的。”
“不用去理会。”容止端起药碗,轻轻的吹了一下,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启,他长长的眼睫如帘子般半敛,盖住深不见底的眼眸,“放任。现在不比从前,公主在栽培桓远,我们作壁上观便好。”
墨香犹豫一下,忍不住又为容止有些不值:“这些年来公主府一直是公子打理的。”
容止含笑喝了一口药,打断他道:“但终究是属于公主的。”那药汁味道极为苦涩,墨香送药来时,曾经偷偷的尝了一点,苦得他险些呕吐出来,却不料容止此时神情平静如水,好像他方才饮下的是甜蜜的糖浆。
抬起眼来,看出墨香心中所想,容止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是个喜欢说道理的人,这两年来为了你,我破了许多次例,你也该明白我的用心,怎么如今还如此沉不住气呢?”
墨香心头一惊,满面惭色的低下头。
容止笑笑道:“你是为我忧心,我知道,但这大可不必,待花错的伤势痊愈,我会把手头上把持的最后三项都交给桓远打理,也正好落得一身轻松。”
“公子……”墨香想要说些什么,对上容止沉静的带着些微笑意的目光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容止望着他,莞尔一笑道:“放手,是因为我不在乎。”交给桓远也好,交给别的什么人也好,三年多的经营,说放手也不过是一个呼吸的瞬间,
但是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那您在乎什么?”墨香忍不住问道。
容止没有说话,他的眼光穿透竹叶间的缝隙,扫过墙外的天空,深处飞快的掠过一丝轻渺的光芒,嘴角却始终挂着那丝莫测的笑意。
过了许久,容止将见底的药碗放下,慢悠悠的舒了口气,折了一片细嫩的新竹叶含在口中:“公主,现在在宫里吧?”
楚玉在宫中,确切的说,是在皇帝陛下身边。
姐弟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是如同往常那样,刘子业躺在楚玉的腿上,脸上的戾气慢慢消散,而楚玉则随手拿起一本奏章浏览。
看了一会便觉得有些疲累,楚玉拧一下眉心,半闭着眼好像在养神,但她心里却在思考一个问题。
怎么样改造刘子业?
凭着山阴公主对刘子业的影响力,她也许能够稍稍的改变这个少年,她并不奢望刘子业能做什么流芳百世的明君,只要不成为天怒人怨的暴君,不至于因为暴行过多被人推翻杀死,便是极大的胜利了。
可是,要怎么做呢?
小皇帝的暴戾,虽然大约有一小半是头疼引起的,可是他自身的狠毒因子,却是根深蒂固,楚玉曾经尝试着与他交谈几次,在她面前,小皇帝丝毫不遮掩他对血腥的直白渴望,那种狠毒的快意,每每令她感到心寒。
想要改变这么一个人,实在是一项有些不可能的大工程。
楚玉忍不住有些埋怨山阴公主那死去的父亲,也便是前任皇帝陛下,他究竟是怎么教儿子的,教出这么个变态出来,还让他继承了皇位?
再转念一想,她既然有这么多兄弟姐妹,估计那位父亲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了无限的生育之中,根本没空管养孩子的事,刘子业长成变态,极可能是顺着那不正的上梁,一路朝脑残的道路上狂奔。
而现在,她却要把刘子业从那条道路上拉回来。
有多么困难楚玉不知道,但是即便知道不容易,也要尝试一下。
时间就在刘子业的舒适与楚玉的反复盘算中度过,准备离开的时候,楚玉的手指抹过袖口的镶边,浅浅的芬芳在之间萦绕。这些天来,她一直坚持的给每件衣服熏香,入睡时也不再排拒在屋里点燃香料,虽然稍微闷了一点,但却是为了今后做出的努力。
香料这一环,目前不着急,但今后要设法问容止要,既然山阴公主给她留下了这条线,她就要彻底的利用起来。
“阿姐,你什么时候再来?”楚玉一边整理衣服上的皱褶,一边仔细的想着今后的每一个环节,忽然听见刘子业这么问,不由得朝他看去。
这个集狠毒、暴躁、好色、偏激,变态于一体的少年,脸容有些苍白,眼神却颇为渴盼,他穿着庄重的朝服,歪歪斜斜的趴在桌案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楚玉:“阿姐,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出去玩儿,好不好?”
阿姐。
楚玉咬了一下嘴唇。
她前世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穿越过后,也不会天真的把这个变态皇帝当作弟弟看,可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最初的恐惧过后,楚玉慢慢体会到刘子业对自己毫无防备的依恋,那一声声的“阿姐”虽然听过便忘,可还是不小心的有一声抵达到了她心里,轻轻的敲打着她的心房。
这个变态一点都不可怜。
虽然反复告诫自己,但楚玉终究还是在这个时候,有了一丝丝的动摇。
这少年的相貌,和在水中瞧见自己的倒影,真的是有几分相似的。
然而迟疑也不过是一个眨眼的空档,楚玉迅速恢复清明如止水的冷静,神色如常的快步离开。
正朝宫外走着,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穿紫衣的少年。
隔了半个月,楚玉又在宫中瞧见了人称是天师然而她看来不过是神棍的天如镜。
楚玉发现天如镜时,两人之间尚有二十多丈距离,虽然看不清脸容,但是一看那一身紫衣和轻飘飘好像脚不着地的走路姿态,楚玉便准确认出了来者何人。
庄严而辉煌的宫殿之中,少年的身影仿若行走在隔绝的空间里,不染俗世的尘埃。
天如镜……楚玉不屑的撇撇嘴。她有些瞧不上神棍。
生长在信息爆炸的唯物论时代,楚玉很难对宗教产生什么盲目的信仰,尽管自己来到这里本身便是不可解释的存在,可是历史上侍奉皇帝的方士,无非都是炼一些带重金属的丹药给皇帝吃,不但不能长生,反而吃得短命了。
更别说眼前这位,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姿态,倘若真个清高,为什么还要身居官职享受荣华?这便足以让楚玉暗地里对天如镜鄙视一百遍啊一百遍。
天如镜这个架势,估计又是去宫内哪位娘娘那里驱鬼的,他身前领路的是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其中一人不知是否是头一次给伟大的天师大人领路,显得有些紧张,看见迎面过来的楚玉时,惊了一跳,后退两步,后脚跟恰好踩上天如镜的鞋子。
意识到自己踩着什么后,小宫女吓得脸蛋嘴唇和雪一样的白,她慌慌张张的跪下,求天师大人宽恕。
此时楚玉已经走近,她放慢脚步冷眼旁观,假如天如镜要责罚那小宫女,她也好及时阻止。
天如镜宽袖一摆,便半弯腰扶起全身发抖的小宫女,淡淡的道了声:“不要停下,继续走。”
楚玉脚下顿住,微怔的轻咦一声。与她的想像不同,天如镜既没有严苛的责罚小宫女,也没有温和的抚慰她表示自己的宽容大度,他的神情清淡得仿佛游离于人世之外,好像没有谁踩谁的脚,一切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这让楚玉有一点点意外。
望见楚玉好奇探询的目光,天如镜如初见一般,嘴角微微翘起,对她笑了笑,随后就从她面前走过。
两次错身而过,第一次楚玉对天如镜的印象从极好到极差,而第二次见面,因为一个小宫女引发的意外,又让楚玉稍稍的往好的方面改观。
楚玉可以看出来,天如镜并不是故意在她面前作态,那种目下无尘的冷淡好像天然带来的一般,而他对她的微笑点头,其实也只是纯粹出于礼节,几乎近于敷衍,但正是这敷衍,让楚玉对他恶感稍减。
然而天如镜也不过就是分了楚玉片刻的心神,片刻后,她又把念头转回到先前所想的问题上,在死胡同里思索如何改造刘子业。
讲道理这种事,楚玉相信刘子业当太子时,他的老师没少干这类事,现在刘子业这副模样,看来口头教育没什么效果,那么她又该如何呢?
坐到自己的车上,车身才稍稍晃动,楚玉便连忙叫住驾车的人,道:“暂且停下。”
坐在车上思索片刻,楚玉身子一侧来到车厢边缘,角落里摆放着几只箱子,掀开第二只,箱内摆放着折叠整齐的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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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越捷飞跟在楚玉身后,低声道。
楚玉手握折扇,转身敲了他脑额头一记,笑眯眯的道:“叫公子。”她在自己的车上放着干净的男装女装以备不时之需,还特别问容止要了那日给她遮掩容貌的药物,方便随时易装出游。
现在的楚玉,就是数日前诗会时的打扮,经过几次练习,她已经能很熟练的梳发髻。
“好的公子。”越捷飞皱着脸改口,但还是忍不住尽忠职守的提醒楚玉:“公子,您为什么不让多带几个侍卫呢?上次刺客的事还没查出来,我实在不能放心。”
楚玉笑道:“难道你对自己的剑术没有自信,觉得没办法保护我么?”
要越捷飞说自己剑术不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很快闭了口,乖乖的跟在楚玉身后。
说来楚玉似乎与易服出游这种事很没有缘分,头一次,因为看起来太俊美被人追得满街乱跑,第二次参加诗会又遇到刺客,但倘若要老老实实的呆在公主府里,又或者只能在公主府皇宫之间两点一线,楚玉还是宁愿每次都遇到意外。
甩开属于公主的那些排场累赘的时候,是楚玉最欢快的时候,即便曾经有过两次受挫,也不能抑制她飞扬的心情。
向路人询问了一下,楚玉沿着街道,直取歆兰坊,这是在上次诗会时,听裴述所说的贩卖上好脂粉的地方,然而店中不仅贩卖脂粉,还兼售各种香料,楚玉找到歆兰坊,站在半开的店门前,便嗅到了门内传出来的细腻幽雅的脂粉香。
楚玉踏入门槛之内,目光在店内巡回,只见店中不仅有女子,还有一些俊美的青年少年,也都在挑选香粉或香料。
暗地里叹了一下时下的爱美风潮,楚玉直接走到看起来像是柜台的地方,对其后正在算帐的男子道:“这里有谁比较懂香料的?我有些东西想要请教。”
柜台后的男子抬起一张瘦削的脸,打量一下楚玉,似是在端详她荷包是否足够丰满,打量了片刻后才朝同往内堂的门里喊了一声,好像是在叫谁的名字,他这么一声喊,把店内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了不少。
楚玉便听到一个惊讶的声音:“子楚兄?”
楚玉心说这名字有些熟悉,那声音也似曾相识,便偏头瞧了过去,却见是裴述一脸惊讶,才想起自己前次结识裴述便是用的“喻子楚”这个假名。
“子楚兄也来买香粉么?”裴述高兴的走了过来,他左右望了望,迟疑片刻后道:“怎么不见那位喻子远?”
楚玉做了一个稍带的手势,因为方才账房叫的人出来了,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丝囊递了过去,微笑道:“劳烦你替我看看,这里面,究竟都有哪几种香料?”
账房叫出来的是个身穿灰色布衣的年轻人,他打开丝囊之后,瞧见其内的香料碎片,眉头飞快的皱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楚玉道:“这位客人……”
他话才起头楚玉便打断他,道:“能否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对方想了想,点点头,便引领着楚玉和越捷飞从侧门穿出,越过一片苗圃后,来到一间空房之中,三人站定,他不紧不慢的开口:“这位客人,您这些香料切得太细碎了,又混得太匀,只怕难以辨认完整。”
楚玉笑笑道:“倘若是完整的,我也不必来找你们了。”正是因为有难度,才需要找专业人才。
灰衣青年被噎了一下,转念一想也是,便朝一旁的墙边走去,靠墙的位置以木架支起一块光滑的石板,光从窗棂之中透过来,打在石板的边缘。
灰衣青年手腕轻震,将丝囊中部分香料倒在石板上,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条与衣衫同色的布巾,布巾里缝着暗兜,兜中放置着各种形状的工具。青年取出一只细小的方寸匕,把倒出来的一小堆香料缓慢均匀的摊开,他的手很稳,神情也十分专注,刀尖偶尔灵巧的挑起碎屑放在鼻尖轻嗅。
虽然青年熟练的动作让楚玉有些安心,但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还要多久?”
青年沉默一会,才道:“这位客人,丝囊之中的香料足有二十余种,我才能不足,恐怕难以很快的一一辨别,”他神情磊落自如,不卑不亢,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楚玉思索一下,道:“建康之中,还有没有谁对香料比较内行的?”
青年嘴角微微扬起,似是有些自傲:“公子,建康之中,各坊各堂,再没有比在下更熟识香料之人,若说比在下强,只有一人,只不过那是位贵人,公子只怕请不来。公子如是肯稍待半日,我去向那位贵人请教,再来告知公子。”
观他语气神情,似乎是对“那位贵人”极为有信心。
楚玉忍不住笑了:贵人?除开皇帝陛下,只要她想,以她现在的身份,什么贵人请不来?只不过她不想为了一袋香料如此大张旗鼓罢了。
思索片刻,楚玉心知不能太过苛求,便道:“也好,明日的这个时候,我来问你结果,香囊先放在你这儿,明日我来这里取回。”
顺着原路走回,回到歆兰坊大堂中时,裴述还在店内,楚玉微一犹疑,还是走上前去,扬起笑容:“裴兄,别来无恙。”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萧别并没有将与她结怨的事说出来,尤其是没有说出她的身份,否则裴述不会如此热情的招呼她。
两人打了招呼,待裴述提出想要拜访桓远时,楚玉一脸真诚抱歉的神色,道:“我那堂兄近日正在闭门读书,谢绝访客。”原本以为那萧别肯定把自己的身份说出去了,裴述这条线算是断了,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楚玉心头微动,不由得又将前些天放下的念头重新提了起来。
于是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的真诚和恳切。
目前是绝对不能让裴述拜访桓远的,这张牌她要留着,在合适的时候以恰当的方式打出去。
听说人形作诗机不见客,裴述有些失落,随即想起眼前楚玉是人形作诗机携带者,又十分热情的与她攀谈。
两人交谈一会儿,说到裴述接到了王意之的邀请,待会要去拜访他,参加王意之家中举办的私人集会,楚玉便顺势请求一道前往。
裴述有些迟疑:“这……”话未出口,他面上已经浮现犹豫之色,似是打算拒绝。
楚玉不慌不忙,祭出杀手锏:“我那堂兄不喜欢与人交往,我却是盼望他多结识些名士呢。”她就不信,桓远那个人形作诗机会对这帮文人一点诱惑力都没有。
裴述立即上钩:“虽然也许有些冒昧,但是意之兄向来胸怀广阔,想必不会介意,不过萧兄也在,你如是与他有什么过节,还是早些化解了为好。”
楚玉笑吟吟的满口应下,便与越捷飞跟随裴述走出歆兰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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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古都建康,亦是千年后的南京,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经历完称呼里的“六朝”,建康城以大江为固,没有建成坚固的城墙与城门,主城的范围并不太大,然而城外还围绕着许多小城,这种突破城墙局限的松散式城市模式即便是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不多见的。
王意之的居宅,便在主城南面的长干里,那里是名门望族的聚居之地。
在秦淮河边叫了一艘载人的小舟,三人乘舟而下,一路繁华,行至长干里边上岸,再随着裴述穿过几条街巷,便来到一座青瓦白墙宅子前。
与周围显贵人家的高墙相较,这间宅子的墙实在矮了太多,就好像满是逼人贵气的琼花玉树之间,混入了那么亲切纯挚的寻常草木,显得有些突兀,然而楚玉看着却十分的顺眼。
朱红色的木门半开着,并没有一路行来所见高门紧闭的森严,裴述上前几步,轻敲一下木门便不请自入:“意之兄,在下来晚了,还请见谅!”
楚玉跟着他走入门内。
门后的是一片园子,一花一木乍看并无章法,可是倘若细细看去,却好像暗合了一种很自然的韵味,楚玉尚在观察,却听见越捷飞的惊叹声,他指着道旁一株一人高的小树,道:“这是南方一种十分名贵的树木,十年方生一寸,价值可抵万金。”
听他这么说,楚玉才知道那看起来没什么奇特之处小树苗竟然有这样的身价,而前方裴述也转过身来,笑道:“这位越兄真是眼光高明,子楚兄不要看此间布置毫不起眼,意之兄家中的物件,便是你我脚下的泥土,也是比别处珍贵的。”
有钱人。
超级有钱人。
很低调的有钱人。
听裴述简单介绍了一下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价值,楚玉看着这间园子的眼光,已经大不相同。
而脑海中王意之的形象,也在此时正式晋升为钻石镶边的。
前方走过来一名青衣童子,走近三人后行礼道:“裴公子,我家主人已经等了许久了。”这童子约莫十二三岁,也就是流桑那个年纪,相貌俊秀,他眉宇神情很是清雅,行止之间颇有风致,身上的衣衫虽然不华丽,可是却极为的素净整洁,与整个园子含而不露的贵气十分协调。
见微而知着,单是看仆从的表现,便能揣摩出其主人的作风气派。
裴述连忙回礼道歉:“是在下的不是,但在下有礼物将要送给意之兄,还须在此等仆人送来……这两位是在下的好友,因仰慕意之兄而来,还望代为引路。”
他转手就把楚玉越捷飞推给了青衣童子,自己则往回走到了门口等候。
楚玉下意识张口想辩解自己不是仰慕王意之来的,但想想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姑且看在王意之超级有钱的份上,便仰慕一下好了。
沿着曲折清幽的回廊,青衣童子在前,楚玉居中,越捷飞最尾,还未走到回廊尽头,便听见了轻渺的琴声,缓缓的在空气中回荡,而回廊尽头是一片青郁的垂柳,碧玉裁成的柳丝好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遮挡住楚玉的视线。
那琴声是从垂柳林之后传出来的。
虽然是在初夏的中午,可在这园子里,却没有丝毫燥热的感觉,就连阳光也好像比外面的温柔了许多,清凉的绿意伴着微微的水气,渗入呼吸之间,令人心旷神怡。
王意之不仅有钱,还很会享受。
在低垂的柳枝之间穿行,那琴声便越来越清晰,当三人穿过垂柳林,眼前豁然开阔之际,淡远的琴声却嘎然而止。
楚玉放眼看去,只见眼前是一片清莹如翡翠的湖畔,湖中养着水草游鱼,湖面上漂浮着片片莲叶,莲花尚未绽放,雪白的花苞紧紧闭合着。偶有柔风吹过湖面,为周围带来凉爽的湿意。
湖中有鱼,湖上有亭。
此间的主人王意之,以及另外三位上次在诗会上见过的青年,便在湖上修建的亭舍里休息,亭边有长桥与岸相连。
楚玉等人出林之际,便是琴声休止之时,亭中诸(wap,,cn更新最快)人的目光,都聚在萧别的手指之下,那修长的手指底下,一根断弦无力的贴在琴身上,而其他的琴弦,依然有细微的震动。
弦,断了。
一时间众人寂寂。
身为聚会主人的王意之靠在亭旁的梁柱边上,随口打趣道:“弦为知音而断,来者可是萧别兄的知音?”他在众人的最边上,因此也是最早发现垂柳林中有人行走的。
听闻他此言,亭中的人也都将目光投向了湖畔边,萧别也抬起了冷若冰霜的眼。
亭子距离湖畔边的垂柳林也不过四五丈距离,因此楚玉三人甫穿出林,众人便看清楚了她的脸容。
王意之轻轻的咦了一声,眼中多了些玩味之意,而萧别瞧见楚玉,却陡然的面色骤冷,虚按着琴弦的双手无意识的下压,古琴发出沉闷的声音。
楚玉也是一眼就瞧见了亭中端坐抚琴的萧别,更瞧见了他眼中冷冽的排拒之意,不过她既然已经厚着脸皮来了,当然不会在乎个别人的反对意见。
亭中都是文人雅士,武者若在其间大家都不自在,楚玉让越捷飞在湖边守着,自己随青衣小童踏上方一尺多宽的石桥,不疾不徐的走向八角亭。
亭前站定,迎来的目光,有不屑的,有排拒的,有好奇的,也有玩味的。
青衣童子向王意之行了一礼,三言两语简要的说明楚玉是裴述带来的,王意之挥了挥手便让他退下,而后,他对上楚玉坦然的目光。
王意之轻轻的拍了拍手,笑道:“来者便是客,我家中没什么规矩,请这位客人随意自便。”他眉间带着慵懒不羁的笑意,衣衫领口半敞开,发未束髻随意的散着,颈项边还残留着半抹可疑的嫣红,看起来像是姑娘家芳唇的印痕。
上次诗会时,也许是因为在公共场合,王意之还稍微收敛一些,而现在在自己家中,他好像抛开了所有的束缚,怎么自在怎么来。
楚玉才踏上亭子的台阶,便听见萧别冷冷的道:“她怎会在此?她若在,我走。”话语虽然简短,但是态度却表露无遗,显然是有点和楚玉不共戴天的意思。
王意之微微抬手,做了个拦阻的动作,虽然并没有拦到实处,但萧别却因为他这个动作停了下来,只听见王意之笑道:“弦为知音而断,二位如此有缘,纵然过去有什么恩怨,也该就此化解了为好。”
恩怨?
楚玉饶有兴味的看着萧别,只打算看他怎么应对。
萧别双目含霜,冷然道:“这琴弦,是不堪忍受有污浊之人倾听,才断了的。”
他所说污浊之人,自然也是楚玉。
楚玉微微一笑,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这琴弦也真是难为,每日在不入流的弹奏者手下饱受折磨,终于在方才了断残生。”她抬手对王意之一揖,扬眉道:“说在下是知音,在下是绝对不敢当的,这等庸俗之音,又有什么值得人去知的?”
她话音未落,众人便给惊住了。
千金公子萧别,生平所长便是琴艺,这个名字的由来也与琴有关,昔年曾有人千金求一曲而不可得,因此有人送了他一个千金公子的名号,这从一个侧面也反衬出萧别的琴艺之高,当世少有人及,然而楚玉竟然毫无顾忌的贬损,简直就是狂妄至极!
不入流。庸俗。
就连放浪不羁如王意之,也没想到这样的形容有一日会被放在萧别的身上。
楚玉虽然才刚刚来,但是却因为短短的几句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就连才往回走了几步尚未远离的青衣小童,也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看这人究竟有什么本事,竟敢放出这么狂妄的话。
这也正是楚玉的目的。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虽然不知道山阴公主被杀确切的时间,但是楚玉每次合上眼睛,似乎总能感觉到,历史的巨轮在脑海中轰隆隆的滚动,以不可抗拒之势朝她推近,漫起的尘沙仿佛遮蔽天地。
在楚玉的计划里,有进与退两面,然而这两面之间,唯一重合交错的纽带,便是眼前这些人,这是楚玉偶然从桓远口中得知王意之等人身份后,便不由自主的萌发的念头。
她要打入这个阶层这个团体,也许靠着桓远,她能够摸上这群人的边,然而那远远不够,她需要的是成为能够影响他们的人物,就好像王意之,又或者萧别那样具有特殊地位的。
纵然桓远有惊世的文才,但是那是桓远的,不是她的,她一定要有什么东西,能镇住这些眼高于顶的文人。
于是今天才一见面,萧别便被她拿来开刀。
徐徐图之,这不是不可以,但是也许会来不及,所以楚玉只有采用激进的态度。
她这也是在赌博,要么一夜成名,要么失去手头可用的所有筹码。
萧别正要冷笑,这时又有人穿林而出,楚玉原以为是裴述终于姗姗而来了,随意的偏头一看,看清来人后,却不由得愣住了。
来人不是裴述,可是却也是方才她见过的,正是那歆兰坊中年轻的香料师傅,他随着青衣小童来到湖畔边,皱着眉对那小童说着些什么。
楚玉一下子忘记了萧别,忍不住张开嘴:真是意外的重见啊……
联想到先前这位香料师傅所说的“懂香料的贵人”,楚玉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王意之。
青年朝亭中看来,也正好瞧见楚玉,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他原本是打算来向东家求助疑难,却没料到提出疑难的客人竟是与东家认识的。
王意之目光先后扫过楚玉和香料师傅的脸上,片刻后了然一笑,站起来懒散的道:“在下有些私事要处理,各位还请稍待。”
他拖着步子慢慢的朝湖边走去,楚玉这时候才发现他脚下穿的是像拖鞋一样的木屐,而不是中规中矩的靴子。
木屐是深紫色的,接近于黑色,鞋帮一下一下的敲击在石桥上,发出圆润的极有质感的响声。
啪嗒,啪嗒。
长衣的款摆之下,声调节奏很是从容。
王意之懒懒散散的走到湖边,便与那年轻香料师傅一边说话,两人的声音不大,亭中诸人都听不到,不过楚玉看香料师傅将一只拳头大小的蓝布小包交给王意之,并且不时朝她这里投来目光,便大致能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交谈了片刻,香料师傅神情复杂的最后看楚玉一眼,才向王意之作揖告辞,而王意之手中拿着蓝布小包,一抛一接的慢慢走回来,脚下木屐啪嗒啪嗒的敲打着石桥。他走在桥上时,楚玉的心也跟着他手中的布包一跳一跳,生怕他一个失手就把小包掉湖水里了,她手头可就只有这么一份香料,没有备份的。
王意之拖着脚步慢慢的走回来,先朝其他几人点了点头,随后盯着楚玉道:“这位子楚兄,能否私下详谈?”在说到子楚兄三字时,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楚玉知道他大概是要说香囊的事,神情自若的点了点头,便随着王意之离开亭子,走过桥梁时,越捷飞便自动的来到楚玉身后,王意之停下脚步,望了越捷飞一眼:“这位兄台最好不要跟来,我只想与子楚兄一人交谈而已。”他态度虽然随意懒散,可是话语之间,却仿佛透着难以抗拒的高贵威仪,朝越捷飞压了过去。
越捷飞停下脚步,看了楚玉一眼,意思是全凭楚玉吩咐,楚玉思索片刻,还是让越捷飞留下来了。
之所以如此冒险,首先因为王意之没有害她的动机,其次,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尽管已经有了容止的前车之鉴,但是楚玉并不畏惧冒险。
两人来到湖畔边一座清雅的屋舍之中,屋子里空空落落的,家具摆设整洁干净,但是太齐整了,缺乏温暖的人气。两人才进屋,楚玉便笑道:“这间屋子很久没人住了吧?”
王意之一边关门一边道:“不错。”他转过身,手腕一转把袖子里的蓝布包取出来,打开外面的蓝色小包,里面装着的果然是楚玉今天留给香料师傅的丝囊。
王意之托着丝囊,微笑道:“子楚兄是否应该说些什么呢?”
楚玉眨眨眼,装傻:“意之兄认为我应该说什么?”
两人打了一个来回的哑谜,都觉得很是好玩,看着对方了然的眼色,忽然齐齐的笑出声来。
楚玉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装慕做样没意思,那位香料师傅想必已经和你说了许多,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猜到我会希望私下谈论这只香囊呢?”有些问题,在有第三者在场的前提下,她还实在不方便问。
王意之靠在墙上,身姿很是潇洒:“那是因为,你在香料店中,便要求找个僻静地方……自然,这还不足够猜疑,假如再加上,你是女儿身这一条呢?”他漆黑的眸子荡漾着玩味的笑意,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楚玉,“我说的对不对,子楚姑娘?又或者,这不是你的真名?”
楚玉并不吃惊,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女扮男装可以全无破绽,从前看的武侠电视剧里,女主角换个男装打扮就没人能认出她是女儿身那绝对是艺术的夸张,因为女性和男性的身体骨架首先就有差异,行动起来也可稍减端倪,就算她再怎么极力掩饰,碰到眼光狠毒的,一样是无所遁形。
王意之不着急拆开香囊,只望着楚玉道:“我可以保证,这建康城中,没有什么人能比我更懂香料,姑娘假如想要我如实回答,那么我也要问姑娘一个问题,希望姑娘老实回答。”
他一字一顿,清晰而沉着:“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
这个千百年来被哲人们不停讨论思辨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发出,目的其实十分的简单和明确。
王意之要求楚玉亮底牌。
就好像两个武林高手放弃了小心翼翼的试探,直接以凶狠的杀招交锋。
王意之的问题来得尖锐又直接,楚玉听了不由一愣,她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回答时,又听到王意之道:
“你那位护卫的身手十分高明,在我所见的剑手之中,算是有数的,建康城里的豪门通常都会养着一些剑手,然而如他一般水准的却实在不多,更别说,这样一位剑手,竟然被派遣来保护一个姑娘。”
王意之嘴角含笑望着楚玉,他的眼眸里好像含着千万种深情,温柔款款的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不似容止的含而不露,他的眼神,是毫无顾忌**裸的勾引。
真是为难。
楚玉轻咳了两声,很无奈的开始拖延时间,目光上下左右的飘移,从房梁到窗棂,从箱子到柜子,看了半天,虽然没有看出一朵花来,却让她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屋子里的木质家具,与王意之脚下的木屐一样,似乎都是紫黑色的木料,表面浮现出一种非常光滑的,缎子一般柔润的光泽。
王意之一直定定的瞧着楚玉,不容她就这样混过去,楚玉情知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看起来不太相干的话题:“你穿的木屐,是什么木材做的?”
王意之微微一笑:“小叶紫檀。”
紫檀是一种稀有的木材,分为大叶小叶的两种,其中小叶紫檀最为珍贵,是紫檀木中的精品,古时候有寸檀寸金之说,换而言之,王意之脚下踩着的,几乎是同体积的金子。
然而楚玉也能看出来,他并不是刻意的彰显自己的豪阔,倘若她不问,他不会告诉她脚下那双木屐的价值,她问了,他也不避讳说出来,就好像把名贵无比的小叶紫檀当作最普通的木料来对待一般。
他不在意,不在意别人看不出来他有钱,也不在意别人看出来他有钱,他傲然而自由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行我素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现在,他想知道的,便是楚玉的身份。
楚玉抿着嘴唇,定定的望着王意之,两人的目光交汇,坚持着探询的意味,彼此在心里猜测揣摩,相比起王意之的胸有成竹,楚玉却是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楚玉笑着呼出一口气,她脑中浮现一个念头,忽然有点儿恶作剧的心态,望着王意之,也是一字一顿的道:“我,是,刘,楚,玉。”
刘楚玉,山阴公主刘楚玉,不管她承不承认,这个身份现在与她密不可分。
说完,楚玉便等着看他有什么表情,最好吓得他转身就跑,反正横竖是要摊牌,能吓唬一下王意之,也是不错的。
刘楚玉?
王意之微微皱眉,有些困惑的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似曾听过的名字,慢慢的,他俊逸的脸上浮现惊愕的神色,望着楚玉的双眼微微张大……
楚玉笑眯眯的望着他:再激烈一点,再震撼一点,发抖吧逃跑吧。
但是楚玉所希望的并没有发生,只不过片刻功夫,王意之便迅速恢复了冷静镇定,但是眸子里还带着几分讶然之色:“会稽郡的那位长公主?”山阴公主的名号是根据她的封地山阴县来的,不过最近刘子业为了让她欢欣,又把山阴县所属的会稽郡给了她,因此现在楚玉在外的正式称呼应该是会稽长公主,只不过楚玉心里并不怎么习惯这个称呼,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王意之说的是自己。
楚玉笑着点点头,无耻的剽窃了别人的台词:“这世界上,有几个刘楚玉?”
王意之望着楚玉,他的眼神很复杂,但是令楚玉吃惊的是,这双眼睛里,始终没有流露出鄙弃嫌恶的神情。
楚玉不信王意之一点都不知道山阴公主家有面首的事,尽管这个时代还不似宋代以后被礼教严格束缚,但山阴公主的所为,对于男权社会来说是一次挑战,但凡正统社会的人都会觉得不齿。
可是王意之没有,他的眼中,有好奇,有揣摩,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就是没有厌恶。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意之微微笑道:“和传闻不一样。”
楚玉顺口接道:“什么和传闻不一样?”
王意之笑道:“传言中你貌若夜叉,今天看到却不一样……你生得很是美丽。”他语气近于调笑,说着还伸出手来,手指抚上楚玉的颊侧,“为什么要用修容膏遮掩住呢?你这样很好看。”
楚玉微微侧脸,避开他的手指触碰,以眼杀人:“你不怕我?”
王意之很有兴趣的问道:“怕你什么?”
楚玉翻翻白眼:“当然是怕我把你捉回去当面首。”虽然王意之这个不同寻常的反应让她有点高兴,不过也让她有点郁闷,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完全无视他的恶名一般。
王意之摸了摸下巴,笑道:“我所关心的,不过是姑娘家的美貌,对我而言,你生得很是好看,这便够了,至于别的,我理会作甚?”他满不在乎的耸耸肩,“倘若你真有法子让我成为你的面首,那我也会甘心服气你。至于你养面首么……但凡家里有些底子的,谁不养着几十个歌妓呢?”
楚玉凝视着他,沉默一会,才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张口却又没说。
因为已经不需要说了。
看王意之靠在墙上的样子很悠闲很舒服,楚玉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他身侧的墙面上。
虽然旁人的毁誉并不能伤害她,可是遇到一个眼光如此豁达的男子,楚玉还是不由得有些震动。
山阴公主的作为,他认为那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他也不畏惧她的恶名,甚至满不在乎的对她调笑。
楚玉来到这世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他有智慧,懂享受,在世情里打过滚,却保持着不羁的本心。
正如裴述所说,王意之的家宅,每件事物都比别处要珍贵不少,可是楚玉却觉得,这其中最珍贵的,却是宅子的主人。
他是无价之宝。
深呼吸几下,楚玉才平复内心的震动,歪了歪头,瞥着王意之问道:“如今我可是说了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履行你的承诺了。”
她可没忘记,最初的目的是让王意之辨识香料。
王意之笑了笑,修长手指扯动一下拉开丝囊的袋口,轻嗅一下其中传出的香味,慢慢的他皱起了眉。
楚玉看出他神情,感觉出了一些不妙:“怎么样?”难道他也辨不出来?
手腕晃动一下,王意之扭头回瞥楚玉:“这香囊是由谁所制的?”
楚玉不意外的眨眨眼:“我要是知道的话,难道还需要找你么?”
“也是。”王意之耸耸肩,不再继续靠在墙上,而是带着楚玉走向内室,里屋打扫得比外面更干净,没有任何家具摆设,但是在房屋正中的地面上,却有一张圆形的石台,石台表面光滑如镜。
王意之走到石台边上,将部分香料洒在边缘,随后他手中多了一柄银色的纤小匕首,将香料的碎屑慢慢的刮开:“这块石头,是在建房之前便生在地上的,我见它石材甚好,形状也佳,觉得很是有趣,令人不要将其从地下凿出来,稍加打磨,便是现在这个模样。”
他手腕一抖挑起香料碎屑,放倒鼻尖下轻嗅,动作与香料师傅先前所做的一般无二,但是却随意自在许多。
里屋的光线比外面又暗了不少,与方才的随意懒散不同,此时王意之认真起来,眉目间汇聚着不可逼视的端凝之色,他脸容的轮廓在昏暗的空气反而更加深刻。
过了片刻,王意之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位调制香料的兄台,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倘若能够亲见,我倒是希望能把这位请到我的歆兰坊之中。”
楚玉自然不会告诉他香囊的来源,只有些焦急的问:“如何?”
王意之却没有答话,只将匕首尖上的香料弃于一旁,再小心的挑起些碎屑,轻嗅其味。
香料被切得太碎,混得太均匀,光看外表,已经很难辨认出其原本的模样,所以王意之索性放弃了用眼睛辨识这一道工序,直接来到较暗且异味不多的地方,用嗅觉来判断。
人的五感有时候是互补的,当其中一种有所缺失时,其他的四种会相应加强,在黑暗之中视觉无法发挥,而相对的,嗅觉会稍微灵敏一些。
偶尔沉思,偶尔皱眉,偶尔微笑,足足过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王意之才翻转手腕,银色匕首反递回袖中,他将香料重新归入丝囊之中,对楚玉道:“再稍待片刻。”
他又走回外面的主屋,开门吩咐仆人准备一些清水来,接着楚玉看见他从一只靠墙的箱子里取出很多瓶瓶罐罐,一件一件的摆在地面上,最后他盘坐于地,身前整整齐齐的放了一排两寸高的白色瓷碗,瓷碗的大小几乎完全相同,看起来很是齐整。
这个情形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楚玉微微眯起眼睛,直到仆人将一桶清水送来,王意之用白色的勺子把清水倾倒入每个瓷碗中,接着再从瓶罐里取出一些带颜色的粉末,倒入碗中,以瓷勺搅拌时,楚玉才恍然大悟。
难怪她看起来这么眼熟,眼前王意之所做的一切,和前世高中时做化学实验何其相像?只不过王意之没有玻璃试管,便用白色的瓷碗来充当容器。
楚玉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意之把将粉末用水化开,再挑出少量香料碎屑浸入碗装溶液里,仔细观察碎屑变化,过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这手法,是跟谁学来的?”
“跟谁学来的?”王意之的思路似乎还沉浸在香料之中,重复了一遍才领会到楚玉话中的意思,他微微一笑道:“这法子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你见过有谁和我用一样的法子辨识香料么?”
自己想出来的?
楚玉有些失望,也有些不信。
王意之笑了笑道:“确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只不过有些用料,却是出自前任太史令的建议,比如这些碗,还有一些药物的获取。”
太史令?楚玉回想一下,才想起这是神棍天如镜在朝中的官职,却不知前任太史令是什么人物。
王意之所做的这些,从某个角度看。几乎可以看成是现代化学的一个萌芽,古时候方士为了炼丹,经常接触矿物,也可以说,他们是化学科学的前身,然而可惜的是,这个萌芽还没有怎么成长,就被各种各样的原因给掐断捏死了。
前任太史令。
楚玉犹豫一下,没有问王意之前任太史令是谁,虽然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但是她自己也无法太过确定。
王意之没有留意到楚玉的神情变化,他一直低头摆弄着面前的器具,不时将药粉加入不同的碗中,搅拌均匀后再浸入少许香料碎屑,仔细观察它们的反应变化。
楚玉忽然一点都不着急了,反而有些安心,看着他不算熟练的动作,好像回到了前世的高中化学实验室里,是那么的久远而怀念。
直到王意之忙碌完毕,将废弃的液体倒入一旁木桶中,令仆人清洗瓷碗器具时,楚玉才轻声的问道:“你很喜欢香料?”
王意之耸了耸肩,正经事结束,他立即又恢复了先前的随意散漫:“尚可吧,我最初精研香料,如此别辟傒径,其实是为了一位姑娘。”
楚玉很感兴趣的在他身边坐下,催促道:“姑娘?说说看?”她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王意之这样的男子倾心?
王意之低头看着自己修长有力的手,眼中浮现温柔之色:“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十年前的往事罢了,她如今已经不在。”
楚玉有些后悔,神色一黯低声道:“抱歉……”她无意揭开别人的伤口。
王意之伸手拨了一下她的头发,指尖带着残留的香气:“无须歉疚,她留给我的,都是欢悦的往事,她死前盼我活得更好,我也不会将自己埋在哀伤之中。”
虽然曾经经历过悲痛,但是哀伤最终还是被时光冲散,留下生命里焕发着华彩的珍珠,王意之是善待自己的人,他懂得怎么活得更好,不会流连在无法挽回的过去。
身体放松靠在身后的紫檀木柜子上,因为想起了曾经的恋人,王意之的语气也分外的温柔,仿佛春水缓缓荡漾涟漪:“都有什么香料,我已经弄明白了大半,那么,你想要问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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