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轻怜蜜爱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好似从一个恶梦中醒来。万里飞骑,荒山夜斗,前尘历历。泛上心来。陈玄机翻了个身,心中奇怪之极:“咦,我在那儿?上官天野呢?萧韵兰呢?我的乌椎马呢?这是什么地方?”
炫目的朝阳从琉璃窗格透入,微风轻拂,缕缕幽香,沁人心脾。
陈玄机精神一爽,霍的坐了起来,忽的失声叫道:“我怎么回到家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他揉揉眼睛,咬咬手指,这不是梦呀!
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来到了贺兰山下,和自己的家乡相距万里,难道自己一睡百天,在梦中被人搬回了故乡?
难道是世上竟有神仙,施展了长房缩地之术?在一夜之间将自己从贺兰山下带回了川北的故家?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呀,然而这又不是梦!一排向南开的窗户,窗户上的琉璃窗格,窗子外的梅影横斜,,屋中间书橱的位置,这明明是自己的书房!
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挣扎着走下床来,大声叫道:“娘!”忽听得‘噗嗤’一声,一个少女掀帘而入,眉如新月,嘴似樱桃,在朝阳渲染之下,脸蛋儿红扑扑的,更显得明艳照人,而又有几分稚气,顿时把陈玄机看呆了。
只听得那少女笑道:“好啦,能起床了,怎么。很想家吗?”
陈玄机怔了一怔,心中奇道:“咦,这里不是我的家。”那少女缓缓行来,吐气如兰,一笑说道:“看你带着宝剑,骑着骏马,却原来是个大孩子,一醒来就要叫娘!”陈玄机道:“姑娘贵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那少女笑道:“我也正要问你呢!你怎么给人打伤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我家藏有少阳小还丹,只怕你这伤最少修养半年。”
陈玄机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请问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女格格一笑,道:“这是我家呀。你嫌这地方不好么?”
陈玄机睁大眼睛,再看一看,墙壁上挂有一幅长江秋夜图,江上明明高悬,江面战船三五,后面城池邻江,气魄甚大,画面上题有一首诗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谁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壁上还挂有一把形式奇古的宝剑,这两样东西,都是自己的书房没有的。再仔细分别,这房间的摆设,也有一些与自己的书房不同。然而那琉璃窗户,窗外梅枝,却又是何其相似。
那少女见陈玄机如痴似醉,抿嘴笑道:“怎么?”陈玄机道:“这房间雅致极了,为何开了这一排窗户?”要知古时的大屋,窗户都开得很小,用北京的翡翠琉璃做窗格子的,更是除了江南之外,别处少见。那少女见陈玄机刚醒转就问这个房间,颇为奇怪,微笑说道:“这是我爹爹布置的。”
陈玄机扶着墙壁,缓缓走近窗前,庭院里的几枝腊梅正在盛开,幽香淡雅,中人如酒。陈玄机悠然神往,轻声说道:“窗开迎晓日,帘卷揖清芬。有这满园梅花,自该开这一排窗户。”
那少女怔了一怔,道:“咦,你的心思竟是和我爹爹一般。我爹爹也是这样说,多开窗户,让阳光通透,花香满室,可以令人心神舒畅。”
陈玄机心中奇怪至极,道:“这不是我的心思,这贩贩贩”那少女道:“怎么样?”陈玄机停了一停,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的书房和你的书房也差不多一样,那是我娘布置的。”
那少女羡慕的说道:“你有这样个好母亲,真是福气。”陈玄机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听那少女称赞自己的母亲,甚是高兴,微笑说道:“我的武功也是母亲教的。”
那少女道:“可惜我的妈妈长年躲在屋子里,一年难得有几日见着阳光。”陈玄机道:“呵!原来伯母在里面,我还未拜见她呢。”那少女道:“我妈妈身子不好,一年到头在屋养病,她连大门也懒得出,更不用说见客人了。”陈玄机见她眉头深锁,甚觉抱歉。幸喜那少女过了一阵又展开笑靥说道:“原来你的武功是你母亲教的,那么你的父亲呢?”陈玄机黯然说道:“我爹爹在我出生之前,早已死了!”那少女‘啊呀’一声,登时不在言语。
陈玄机越想越觉得这儿透得古怪,禁不住又问道:“我叫陈玄机,请问姑娘贵姓,令尊大人在家吗?”那少女又是‘噗哧’一笑道:“我又不图你什么报答,你何必絮絮不休的盘根问底?”陈玄机面上一红,要知江湖上本多避忌,向一个陌生的少女盘问姓名更是稀有之事,他为了好奇,问了出来,确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那少女抬头一看日光,说道:“你已沉睡了一天一夜,这时候肚子大概也饿了,你且等一会儿。”一笑掀帘,翩然而出,到了门口,却忽的回头,低声说道:“告诉你吧,我姓云。”
陈玄机心中一凛,这少女竟是姓云!难道,难道贩贩贩心中又自行解道:“天下姓云的人不少,那能有这般凑巧的事儿?”
虽然自行开解,心头仍是郁闷不安,试着挥拳踢足,只觉体力已恢复了几成,心中想道:“上官天野那一拳打得实在不轻,这少女的丹药竟如此灵效,想来定是武林世家。”一抬头见壁上挂着的那把形式奇古的宝剑,忍不住将它摘了下来,拔剑出鞘,但见剑身隐隐透着一层青光,陈玄机自是识货的行家,一看便知到这是世上罕见的神物利器,不禁呆了,心中想道:“这位云姑娘居然如此信赖于我,宝剑悬在此间,不怕被我把它偷去!”低头一瞧,剑柄上刻有两个奇形怪状的古代文字,这一瞧更令得陈玄机如坠入五里云雾中!
剑柄上那两个古字乃是“钟鼎文”,陈玄机本来不认识钟鼎文,但这两个字却在他外祖父的诗集里见过,他母亲告诉他这两个字念做‘昆吾’,乃是一把古代宝剑的名字。
陈玄机的外祖父没有儿子,所以陈玄机出生以后,就做为‘姑子归宗’,改依母姓,继承陈家的香火。他外祖父名叫陈定方,是元末一为出名的诗人,文武全才,号称武林双绝,他的诗集里便有一首是咏这昆吾宝剑的,诗道:“传家愧我无珠玉,剑匣诗囊珍重存。但愿人间留侠气,不教狐鼠敢相侵。”看这诗意,似乎这把昆吾宝剑,乃是外祖父的家传宝物,但问他母亲,他母亲却说没有见过,不过他母亲回答他的问话时,却有点支支吾吾,,而且脸上还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这事情陈玄机自知事以来便一直闷在心头。
不想如今却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见了这把宝剑,这是外祖父那把家传宝剑吗?还是屋主人从别处得来的?正在沉思,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陈玄机慌忙把宝剑挂回墙上。只见那少女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有一锅热粥,还有两式小菜。
那少女道:“你刚刚伤愈,喝一点稀饭吧。咦,你在想些什么?”顺着陈玄机的眼光瞧去,忽的笑道:“原来你是看上我这把宝剑。”
陈玄机面红耳热,尴尬笑道:“我瞧这把剑有点奇怪。”那少女道:“怎么?”陈玄机道:“这似乎是一把古代的宝剑。”
那少女道:“不错,我爹爹说是战国时候练剑师欧冶子流下来的宝物呢,你倒好眼力。”
陈玄机道:“这把剑是姑娘家传的宝物吗?”那少女笑道:“当然是我家传的东西,要不然怎会挂在这里,我爸爸才宝贝它呢,平时别人摸一摸他都不许,还是我上个月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他才肯传给我的。”说了之后,忽然脸上一红,似乎后悔叫陈玄机知道了她少女的年龄。
陈玄机道:“如此说来,云姑娘一定是会家子了。”那少女笑道:“什么会家子?我爹爹说,我还未学到他的三成呢!”陈玄机见那少女天真烂漫,大胆说道:“姑娘太客气了。可以让我开开眼界吗?”那少女笑道:“你武功胜我十倍,我怎敢在专家面前献丑?”陈玄机道:“你几时见过我的武功?”那少女道:“你受了重伤,居然一日一夜便复原了,虽说是少阳小还丹之功,但若没有深湛的内功根柢,那里能够这么快复元?看来你与我的爹爹只怕也差不多。可惜他出门去了,要不然你倒可与他谈论谈论。”
陈玄机道:“我虽无缘拜见令尊,听姑娘的说话,也许令尊大人是武学名家,越发要请姑娘不吝赐教。”那少女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没有见过世面,所以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夸赞自家,叫你见笑了。也罢,我没有好菜给你送粥,就给你舞一会儿剑吧,你可要不吝指教啊!”
陈玄机喜道:“古人说读汉书可浮大白,我而今得看姑娘舞剑,那更是羡煞古人的了。”那少女道:“你真会说话。”盈盈一笑,柳腰一折,挽了一个剑花,轻轻刺出,攸然间但见剑光满室,凉气沁人。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宝剑固然罕见,剑法更是骇人,看她漫不经意的随手挥洒,每一招都藏着极精微的变化,妙到毫巅,舞到急处,那少女就似陡然间幻出了无数化身,剑光四射,端的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陈玄机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自付:师友门都说自己的剑术已经学成,若和这个少女比剑,只怕还未必能够胜她。
陈玄机虽然年轻,对武林中各著名的剑派,却都熟悉,竟看不出这少女的宗派来,但觉身法步法,与武当派有些相似,但出手的奇妙迅速,却远胜于自己曾见过的武当剑法了。忽听得那少女在剑光缭绕中曼声唱道:“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岩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劲酸风射眼,剑水染花腥。时韧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青?”健K海俊笨崭笃靖叽Γ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琴台去,秋与云平。”
剑影歌声,两皆妙绝,陈玄机不禁听得痴了。心中想道:“这阕八声甘州似是感咏史事,又似悲歌身世,词中‘宫里吴王沉醉’是指战国时的吴王夫差呢,还是指曾与朱元璋争夺天下,曾在苏州称帝的张士城呢?”再一看墙上挂着的长江秋月图,心中一动,一句话快到口边又吞回去了。
那少女剑光一收,微微笑道:“梦窗词人诗如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段,这一阕八声甘州却尚有意境。”陈玄机面上一红,自愧诗词读得太少,原来这是南宋诗人吴文英的词,但心中仍是想道:“吴梦窗在词家之中,不算鼎鼎有名,这位云姑娘偏拣他这首词来唱,而又暗含近世的史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有心用词试我,那也算得是聪明绝顶的了。”
陈玄机极力按捺,面上不露丝毫神色,只听得那少女又格格笑道:“我舞剑给你送粥,你却连筷子也未曾一动。”
陈玄机笑道:“姑娘剑术妙绝天下,我看得忘乎所以了。”
低下头来,拿起筷子,但见盘中两碟小菜,一荤一素,荤的是松香熏肉,这是一味四川精美的家常小菜,把肥瘦各半的五花肉,用松枝来熏的;另一种素菜乃是泡菜,也是四川著名的家常小菜,贺兰山远在宁夏,与四川相距数千里之遥,在这里吃到四川的家常小菜已是一奇,更奇的是这两味小菜是自己自幼最爱吃的东西,陈玄机不禁又怔着了。
那少女笑道:“怎么,嫌菜不好吃么?”陈玄机每样挟了一箸,少女脸泛红潮,道:“这是我做的,怎么你又想起母亲来了。快吃吧,粥要凉啦!”小米粥碧绿甘香,配上这两味家乡风味的小菜,陈玄机不禁食欲大动,一连吃了三碗。
那少女道:“你在山涧中浸了许久,而今初愈,再喝一杯酒益气行血吧。”在镂花的银壶中倒了满满的一盏美酒,酒色也是碧绿可爱,香气诱人,陈玄机不善饮酒,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笑道:“这样美酒,醉死了亦自甘心!”
那少女忽的掩口而笑,陈玄机忽觉有些异样,跳起来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但觉四肢绵软,睡意袭人,打了一个呵欠,舌头也有点硬了。那少女轻轻一推,陈玄机‘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睡眼朦胧中,但觉那少女的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隐约还听得她‘格格’笑道:“你思虑太多,给我好好的睡一个大觉。”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之后,陈玄机一醒过来,疑幻疑梦,但觉梅梢月上,室内炉香袅袅,床头的茶几上早放了一壶热茶,自己仍然是在这古怪的房间。陈玄机试一运气,但觉毫无阻泄,精神体力,比日间又恢复了几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激,想道:“原来这位云姑娘竟精通医道,看出我心有所思,怕碍了我的复原。故此给我喝了这一盏药酒,灵丹妙药,不过如斯,咳,我还疑心它是毒酒,真是大大的不该。”房间外又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只道那少女来了,正待起身迎接,狐听得那脚步声不只一人,陈玄机望外一瞧,但见那琉璃窗格上映出两个高大的影子,其中一人笑道:“舞阳兄,你这里真似神仙洞府,怪不得你隐居十多年足不下山。我辈碌碌风尘,比起老兄,雅俗是不可道理计了。”
这人说话说得极轻,但听在陈玄机的耳中,却似焦雷轰顶。
原来外面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竟然是自己所要刺杀的云舞阳,敢情这里就是云舞阳的家!
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十余年来小弟毫无寸进,怎比得吾兄扶助明主,屡建奇功?”陈玄机心头一沉,听这话语,云舞阳果然是背叛故主,和朝廷的显贵勾搭上了,只不知这来者却是何人?
窗外灯光一闪,那少女提着灯笼迎了出来,叫道:“爹,你回来啦!”云舞阳道:“晤,回得晚了。这位是罗伯伯,锦衣卫总指挥罗金峰罗大人!”那少女不懂锦衣卫到底是什么,淡淡的福了一福。陈玄机可是心中打鼓,原来这人竟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当年长江之战,张世诚就是给他亲手擒获的。因此建此奇功,所以才做到专门逮捕犯人的锦衣卫总指挥,这霎那间陈玄机但觉血脉愤张,愤怒中却又有些惶恐!
陈玄机受了师友重托,决意前来行刺云舞阳的时候,本就知道云舞阳武功高强,并不打算活着回去,今日见了他女儿的剑法,更是吃惊,原来云舞阳武功之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出不知几倍?
何况他还和大内的第一高手同来,只怕就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行刺的成了。
但令陈玄机内心颤-,惶恐不安的,这并不是为了害怕云舞阳武功的高强,而是,呀,他竟是那个姑娘的父亲!那个救了自己性命,而又是那样天真烂漫,甜蜜可爱的姑娘的父亲!
迷茫中忽听得云舞阳问道:“谁在这书房里面?”这一问登时把陈玄机吓得跳了起来,急忙抓起了压在枕头下面的长剑,但听得那个少女的声音答道:“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少年,跌在山涧之中,无人料理,是女儿将他带回来的。”云舞阳说道:“是什么样的少年,怎么受的伤?”那少女道:“他睡了一天一夜,今早刚刚醒转。女儿还未及向他多问。”云舞阳道:“素素,你真多事。”陈玄机这才知道这个少女叫云素素,心道:“好一个漂亮的名字。”
但听得云素素好像受了无限委屈的叫起来道:“爹爹,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说行侠仗义的事么?眼见一个陌生的异乡客人,受了重伤,也步管么?”云舞阳道:“也不必将他安置在书房里呀。”云素素道:“妈妈怕嘈,难道将他安置在内进房么?”
云舞阳道:“受的什么伤?”云素素道:“好像是内家掌力的重伤。”云舞阳道:“怎么只一天一夜就会好了?”云素素道:“是女儿将三颗少阳小还丹给他吃了,今朝醒来之后,女儿又将父亲酿的九天琼花回阳酒给他喝了一盏,只怕如今还睡着未醒呢!”云舞阳道:“什么,那小还丹是我向归藏大师再三求来的,一共才讨得六粒,你一下子就给我送出了一半,那九天琼花回阳酒,也是花了五年功夫,才采齐配料酿出来的,你知道么?”
云素素道:“女儿知道,爹,你怪我啦?”那副撒娇的神情,陈玄机虽是只听其声,亦可想象得出。不由得心头一荡,更曾惶恐,暗自想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她竟然如此待我!”世间真有料想不到之事,萧韵兰对他热情如火,他从未动心,如今虽然只是和云素素才见一面,却已被她的柔情所困扰了。
只听得云舞阳笑道:“待他明日醒来,我倒要与他谈论谈论,考察他的人品武功,看是否值得给他这三颗小还丹。”一般人喝了九天琼花回阳酒之后,总得睡一天一夜,是以云舞阳有“待他明日醒来”之语,岂知陈玄机内功深厚,服了小还丹之后,伤势又好了一半,只睡了一天,就醒了过来。
陈玄机心中忐忑不安,这一晚是乘机将他杀死呢?还是乘机逃走呢?心中兀自拿不定主意。
只听得云舞阳问道:“你娘这几天怎么样?”云素素道:“还不是老样子。”云舞阳道:“我留给她的方子,你每天给她煲了药茶么?”云素素道:“娘说这药吃了也是那个样,头两天还喝半碗,后来就叫我不用煎了。爹,娘的病为什么总医不好?”
罗金峰道:“嫂子身子不舒服么?”云舞阳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常常闹头痛,不喜欢走动。嗯,素素,你进去说给你娘听,说我明早再过去看她。”
陈玄机事母最孝,听了云舞阳这话,只觉有点刺耳,心中想道:“妻子有病,丈夫归家,却不先去看她,岂非有点不近人情?听武功前辈说,这云舞阳的妻子乃是武当派老掌门牟独逸的女儿,十多年前,云舞阳背叛故主的痕迹未露,武林中人都还羡慕他们是一对难得的风尘侠侣呢!岂知他们夫妻之情竟是如此冷漠,这位云太太也奇怪,虽说身子不适,不喜走动,但既然不是病到不能起床,何以丈夫回家了也不出来。”
云素素应了一声,蹑着脚步,轻轻走出,但见琉璃窗上,人影一闪,陈玄机急忙装睡,暗中合眼偷窥,只见云素素那张俏脸,贴在琉璃窗上,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窗窥睡,这情景真是高手画师也画不出,陈玄机忍不住神飘意荡,但听得云素素在窗外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小乖乖,好好睡吧,你这样想家,在梦中去见你的妈妈吧。我也要去伺候母亲啦。”陈玄机听她叫自己做“小乖乖”,哑然失笑,但心中却是充满无限柔情,听得云素素的脚步声渐远渐隐,几乎想将她唤住。
但云舞阳的一句话却将他在如梦如醉中唤醒过来,只听得云舞阳说道:“罗兄不在京中纳福,惠临山庄,敢是当今圣上有何差遣么?”罗金峰道:“吾兄善体主心,小弟自当明说。想当今圣上与张世诚原是八拜之交,只可惜张世诚不肯归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圣上不得已将他赐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想张世诚部属,却有多人不服,如今天下已定,洪武开基也已十有三年,他们还在草泽之中,伺机待起,这岂不是太不识时务了么?”
云舞阳道:“是呀,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所以我看透了,这才甘愿老死荒山。”陈玄机一震,想道:“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这种话,从未有人向他说过,只觉云舞阳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心中再想道:“只要云舞阳真是甘心老死荒山,我又何必要行刺他?”
只听得罗金峰笑道:“吾兄明达过人,小弟佩服。只是那些人既然与圣上作对,祸胎未除,圣上岂能安心。吾兄武功绝世,俗语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吾兄甘老荒山,这不太可惜了么?”
云舞阳道:“武功高绝的称誉,只有罗兄可以受之无愧,小弟那里敢当?圣上有吾兄辅佐,何须用到小弟庸劣之才?”
罗金峰哈哈笑道:“云兄此言,太见外了。只因朝上无人,小弟才敢滥竽充数这锦衣卫总指挥之职,小弟只是暂代,等候老兄出山呢。”
云舞阳道:“罗兄尽是往小弟脸上贴金,更是叫小弟愧煞了。小弟能做些什么?”
罗金峰道:“想张世诚的部属,十九都是云兄旧交,圣上想请云兄去劝劝他们。”云舞阳道:“若是他们不肯听呢?”
罗金峰笑道:“老兄是明白人,何须小弟多说?老兄若是碍于故交之情,不愿动手,只请老兄将他们的踪迹告知小弟,功劳当然还算是老兄的。”
陈玄机心头震栗,过一阵,只听得云舞阳缓缓说道:“我隐居多年,对他们的行止也并不是尽都清楚,这样吧,请吾兄以三月为期,三月之后,请再惠临山庄,小弟自当有以覆命。”
言下之意,他在这三个月中,便可将张世诚旧部的行藏查个清楚,准备换个高官厚爵了。陈玄机不禁怒气又生,心中想道:“价算你不赞同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置身世外,也还罢了。你若暗中告密,那可害了不知多少英雄!”
罗金峰哈哈笑道:“三月之后,小弟准定依时到访。此地我不便久留,告辞了。”但听得云舞阳将他送出门口,又折回庭院,吟声清悦,激昂慷慨之中又似含有难以名说的哀伤,陈玄机怔了一怔,细细琢磨,却是不解诗中之意。
狐听那角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脚步声自外走入,陈玄机奇道:“怎么那罗金峰又回来了。”抬起头来,往窗外一瞧,这刹那间,陈玄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从外面走进来的人竟然是上官天野!
云舞阳也似有些惊诧,但他究是武学大师的身份,看了上官天野一眼,不动声色,淡淡问道:“尊驾何人?何以深夜到此?”上官天野沉声说道:“牟一栗谴弟子上官天野问候云老前辈!”云舞阳面色一变,忽的冷笑道:“尊驾年纪轻轻,怎么便学会了说谎,牟一栗不是今年八月才过世的么?”
这牟一栗是牟独逸的侄儿,继牟独逸之后,担任武当派的掌门,陈玄机听了,不禁大为吃惊,心道:“原来上官天野竟是武当派的嫡传弟子,怎的从不见他提起?这云舞阳住在深山,消息也真灵通,连我也不知道牟一栗以经去世。”
只听得上官天野冷冷的说道:“不错,正因家师故世,所以小辈才敢领受遗命前来。不知师姑是否尚健在人间,可否容小辈拜见?”
云舞阳冷笑道:“内子与外家早已断绝来往,不劳你来探访。再说若是牟家有心,牟一栗生前何以不来?”上官天野也冷笑道:“云老前辈,你这是明知故问,先师顾念兄妹之情,不愿前来讨回剑谱,但那终是武当派之物,岂可永存外人之手,老前辈借去了二十年,想来也早已背熟了。”
云舞阳“哼”了一声,道:“原来牟一栗的遗命,是叫你做掌门么?”上官天野道:“天野不才,承先师厚爱,不敢推辞,但待取回剑谱,便到武当山领受衣钵。”
云舞阳又“哼”了一声,道:“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剑谱在我手中?”上官天野道:“我也只是三月之前,才知悉家师的遗命。先师为了顾念亲戚的面子,这事包藏了将近二十年,也总算对得起云老前辈了。”云舞阳冷笑道:“这剑谱虽是牟家之物,却不是武当派的东西,你可知道,你师父也没有见过?”上官天野道:“不错,那是师祖得了达摩剑谱之后,所创出来的剑法,但师祖是武当掌门,那路剑法也采合了武当的剑法,师祖的原意本来就是要传给武当弟子的。云舞阳冷笑道:“你听过师祖的话么?”上官天野道:“云老前辈,你在武林中也算得是顶尖儿的人物,怎说得出如此耍赖的话来?难道当这是死无对证么?”云舞阳面上一红,道:“你若是有我岳父独逸老人的遗书,前来索取,或许我还能给你。那是牟家之物,我岳父没有儿子,即算是一栗在生,也不能与我争论。上官天野纵声大笑,道:“原来二十年前,就已名震天下的云舞阳,竟是这般无赖!”云舞阳恼羞成怒,冷笑说道:“你师父到此,也不敢如此无礼,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上官天野说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只怕我死讯传出之后,武当山的智圆长老便会拆开我的遗书,那时武当门下,都会知到其中原故,武当派也许不足令你震惧,天下武林的公断,只怕云老前辈你也受不起啊!”
云舞阳心中一震,仍是不肯在上官天野面前示弱,又“哼”了一声,道:“云某一生,从不受别人威胁,我若非见你年纪轻轻,造就不易,早已把你毙了,哼,你是当真想要那本剑谱么?”这句话外刚内柔,陈玄机只道上官天野定然趁势坚持,那料上官天野口风一变,忽然说道:“我早知道你要独霸天下,成为武林的第一剑客,那剑谱岂肯轻易交还?”这句话正打中云舞阳心坎,还谱之意,倏的打消,冷笑说道:“你既然知道,还来这里干什么?”上官天野道:“你要不还剑谱,那也可以,但得给我放出一个人!我出去之后,绝不会将剑谱之事,向任何人提起一句!”
云舞阳听了,大为惊诧,想不到上官天野竟肯用剑谱来交换一个人,而且还要牺牲了掌门的地位,什么人值得他如此关心,想了一想,不觉面色变了!
云舞阳眼睛一睁,“哼”了一声,不怒而威,冷冷说道:“你给我说,是什么人?若有半句无礼之言,教你立毙掌下!”
原来云舞阳怀有心病:莫非是牟家的族人叫他来接回师姑?
莫非是他看上了我女儿,因此提出了要将剑谱与她交换?
那知他所料的完全不对,只见上官天野虽然为他的精神所吓,愕然的退了一步,仍是镇定的答道:“请你把陈玄机放出来!”
云舞阳诧道:“什么?谁是陈玄机?”上官天野道:“你还作什么假惺惺,他的马还在你的门外。纵然他与你作对,难道以你的身份威名,也好意思向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下手?”
云舞阳疑心大起,猛的想起:“这个陈玄机莫非就是素素救回来,现在躺在我书房里的那个少年,我连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过,他为了什么事情要与我作对?”
上官天野道:“如何?一部武林秘笈换一个病人,对你绝不吃亏!”云舞阳双眼一睁,眸子精光电射,打量着上官天野道:“这陈玄机是什么人?你何以肯舍了剑谱、舍了掌门,求我放他回去?”
上官天野那里知道云舞阳根本还没有见过陈玄机,听了此言,又是一愕:怎么他还未知道陈玄机的身份?在云舞阳的注射之下,郎声说道:“因为他是我打伤的,若然他有甚什么不测,或者是因受了无法敌你,给你治死,教我有何面目以对武林中人?”
陈玄机在书房之中听了,大为感动。云舞阳听了,却是越发糊涂,哈哈笑道:“云某一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事情,你也可算得是个英雄了!”
上官天野道:“不敢。我不但是舍了掌门,而且是舍了性命来的。”云舞阳道:“好,那就将你的性命交出来!”
蓦然双指一弹,挖到了上官天野的面门,上官天野做梦也料不到他在说话之间突然发动,心中一凛,但见云舞阳出指如电,指尖已触到了他的眼帘,只要轻轻一挖,上官天野的两颗眼珠就要脱眶而出!
上官天野无暇思量,拼着瞎了眼睛,‘砰’的一掌打出,两人对面而立,相距不到三尺之地,按说上官天野的眼珠非给挖掉,而云舞阳也非给打中不可,那知一掌打出,倏然间却不见了云舞阳的身影,但听的‘砰’的一声,这一掌却打在老梅树上,满树梅花,纷落如雨,两枝梅枝也折了,而上官天野的两颗眼珠,也仍是毫无伤损。上官天野怔了一怔,急忙撤掌回身,只听得云舞阳在他耳边笑道:“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嫡传手法,再试我这一招。”
上官天野惊魂未定,但觉云舞阳冰冷的手指又已触到他的面颊,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双掌齐推,这一招名叫“盘龙双双撞掌”,正是武当掌法的精华所在,上官天野拼死发掌,掌力何止千斤,突然间,但觉掌心所触之处,软绵绵轻如无物,这千斤掌力,竟然给云舞阳轻描淡写的一举化开,上官天野这一惊非同小可,刚想退步抽身,肋下的章门穴已给云舞阳一指封闭,“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这几下迅如电光石火,但在陈玄机眼中,却已瞧的明明白白;云舞阳不但轻功绝顶,剑法惊人,而且还练成了武林罕见的一指禅功,陈玄机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说道:“想不到今晚就是我毙命之期!”拾起长剑,便待开门出去与云舞阳拼命。他虽然知道自己的武功与云舞阳差得太远,但上官天野既是为他而来,他又焉能舍了上官天野独自逃走。
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云素素的脚步声又走了出来,远远说道:“爹,什么事情?”
云舞阳道:“没什么,一个小偷乱闯了进来,给我拿住了。”
云素素格格笑道:“竟有这样的笨小偷会闯进到咱们家来,那他真活该了!”眼光一瞥,见上官天野气宇非凡,虽然给闭了穴道,不能说话,眼睛中却露出愤怒之色,毫无瑟缩不安之态,不像小偷,心中大奇,正待发问,眼光一触,忽觉父亲的脸色也是极为诧异,蓦然颤声问道:“素素,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云素素手上拿的是两件衣服,一件外衣,一件内衣,都是他在陈玄机昏迷之时,替他换下来的。洗掉血污,晾干之后,现在正准备偷偷送回他的房间,给父亲一问,不觉红了双颊,低垂粉颈,轻声说道:“是那个人的。”
云舞阳道:“就是那个陈玄机的吗?”云素素道:“爹,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你和他谈过了吗?”云舞阳沉着脸说道:“你把那小子叫醒,唤他出来!”
云素素一泡眼泪,噘着小嘴儿说道:“孩儿收留的难道是什么坏人吗?爹为什么这样生气?有话明天再问他不行吗?”话刚说完,只听得房门一响,陈玄机走了出来,朗声说道:“不劳相唤,陈玄机来了!”
这晚正是正月十七,月明如镜,云舞阳打量了陈玄机一眼,心头一震,:“这人好像是在那里见过似的。”但自己多年不与外人来往,更何况这乳臭未干的少年,云素素急道:“爹,你好好问人,不要吓唬他,他刚刚伤愈。”云舞阳道:“素儿,你走过一边,不要多嘴!”云素素从来未曾见过父亲用这样难看的脸色对她,满腔委屈,靠在一克老梅树上,几乎要哭出来,忽听得云舞阳沉声喝道:“你这小子好生大胆,是谁派你来的?”
陈玄机道:“是你的一班老朋友,我的叔伯辈叫我来的!”
云舞阳眼光一扫,盯着陈玄机问道:“如此说来,令尊大人乃是我昔日的同僚了。咄,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他在张世诚部下是什么官职?”云素素大感惊奇:怎么父亲一眼便瞧出陈玄机的来历?她不知道陈玄机那件内衣上绣有一个雄鹰标志,当年张世诚的近身侍卫,衣服上都是绣有这个标记的。
陈玄机怔了一怔,手扶剑柄,退了一步,他给云舞阳看破了来历,早就准备云舞阳会突然动手。却不料他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似乎并未存有丝毫敌意。可是这一问却把他问住了,他的母亲从不曾与他谈起父亲的事情,他只知道他父亲曾替张世诚打过江山,在最后的一次长江战役中战死的,至于曾任何官职,平生轶事,他一概不知,他怕惹起母亲的悲伤,也从来不敢多问。
云舞阳疑心大起,迫前一步,沉声喝道:“小伙子,你快说实话,我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也许能饶你不死!”陈玄机怒气陡生,一声冷笑道:“你还有什么同僚之情?三个月之后,你等着上京领赏去吧!”
云舞阳面色一沉,道:“我和罗大人的谈话,你胆敢偷听?”
陈玄机道:“不错,一个字也不漏,都听见了?”云舞阳喝道:“你到此意欲何为?”陈玄机道:“我受了师友的重托要杀你这买友求荣的不义之人!”
云素素这一惊非同小可,尖声叫道:“什么?你要刺杀我爹爹!”
但听的云舞阳仰天大笑:“你要刺杀我爹。”陈玄机道:“你狂什么,我纵然不是你的对手,也要令你知道,天下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你若买友求荣,定为武林共弃,只怕在我之后,还有不少人要来行刺,你都杀得尽么?”
云舞阳打了一个寒颤,却仍是哈哈笑道:“一晚之间,竟有两个不怕死的傻小子寻上门,英雄出于年少,果然不假。哈,你既要行刺,为何不拔剑?”陈玄机道:“今晚之事,我与你自行了断。这位上官义士,要将我来交换剑谱,现在已用不着啦,你解开他的穴道,将剑谱还他,我甘愿舍了性命,与你一战!”
云舞阳又盯了陈玄机一眼,忽的笑道:“不错,你着伤是给武当内家掌力所震伤的,这个傻小子没有骗我。这到奇了,他和你若无深仇大恨,也不至于下这重手,怎的你们却彼此为对方求情?”
陈玄机道:“别的事,不用你管,我只问你,你放不放他?”
云舞阳冷笑道:“别人的事,也不用你管!”双目一张,杀气陡露,云素素一跃而起,尖声叫道:“爹!”说时迟,那时快,陈玄机但觉掌风飒然,已到背后,急忙翻身拔剑,忽觉手所触处,空无一物,只见云舞阳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倒持剑柄,猛的塞到自己的手中!
这一下手法快到极点,陈玄机心念方动,那把剑已递到自己的手中,只听得云舞阳低声喝道:“剑已送到,还不动手么?素素,退开!”衣袖一拂,将女儿拂出一丈开外,云素素从来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吓得呆了!
陈玄机到底是名家子弟,身手不凡,云舞阳虽是先声夺人,却也并未令他畏缩,他心神一定,剑诀一领,立刻一招“乘龙引凤”,刺咽喉,挂双肩,唰的扫将过去。不料云舞阳双袖一拂,身随掌走,迅若狂风,陈玄机一剑刺出,扎空,暗呼不妙,顿觉脑后生风,云舞阳在耳边喝道:“你这剑法是谁教的?”陈玄机咬实牙根,那肯与他打语,左手一领剑锋,“龙形飞步”从敌人掌风之下掠出,猛的反手一剑,“金鹏展翅”、“猛鸡夺栗”、“白猿挂枝”、“野马跳涧”一招接着一招,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剑剑指向云舞阳的要害,陈玄机的剑法学得甚杂,十三岁之前,是他母亲教的,十三岁之后,是他叔伯辈教的,那些人都是他父亲昔日的同僚,张世诚手下的武士,每人都不同凡响。
云舞阳双袖挥舞,把陈玄机的剑招一一化开,满腹狐疑,奇问道:“你的武功比上官天野高得多,何以反被他所伤?”陈玄机不理不睬,一柄长剑霍霍展开,寒光闪闪,直如骇电惊涛,半点也不放松。但听得云舞阳跟着他的剑招叫道:“五禽剑法,青阳剑法,唔,这一招又是崆峒剑法了,可惜还未到家!这一招天龙剑法的神化龙掉尾,剑锋反削之时,还应稍慢一些,后劲才能长久!”
陈玄机每发一招,他都能说出派别招名,陈玄机一股锐气,也不禁为他所折,斗了三五十招,云舞阳忽的“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原来是我的一班老朋友合起来教你,怪不得他们派谴你来。只是彭和尚已死,石天铎逃的无影无踪,就是他们联手斗我,我亦何惧!你的剑法,在年轻一辈中还算得是出类拔萃的了,可惜比起我来,那还差的远呢?”
云素素见她父亲一面说话,神气越来越不对了,急忙叫道:“爹爹,你一向爱惜人才,就看在他这一手剑法上,饶了他吧!”
云舞阳又“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班人处心积虑的谋杀我,我我今日若饶了他,再过十年,待他羽翼已长,未必肯饶了我!”
蓦地身形一晃,呼的一掌拍到陈玄机面门,就在这一瞬间,云素素已是和身扑上,尖声叫道:“爹爹,你武功无敌天下,原来却怕他十年之后赢你!”
陈玄机但感云舞阳掌心沾到自己的太阳穴,却忽的掌力一松,只听得云舞阳大声喝道:“饶你这次,你十年之后再来与我一决雌雄吧。若然不识时务,功夫还未练成,就敢再来行刺,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猛然间只听得云舞阳叱咤一声,大手一伸,把陈玄机抓了起来,旋风急舞,喝道:“去吧!”望外一甩,陈玄机给他一抛,尤如腾云驾雾一般,但感天旋地转,登时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悠悠醒转,眼睛尚未睁开,一股醉人的幽香,已透入鼻端,陈玄机急忙叫道:“素素,素素!”
一转身只觉所睡之处冰冷坚硬,全身骨节,隐隐作痛,那里是云家房中的被软香温可比?陈玄机吃了一惊,睁开眼时,只听得一个柔媚的少女声音笑道:“什么素素?你梦见谁啦?”这少女是萧韵兰。
陈玄机这才发觉是处身石洞之中,奇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云家?”萧韵兰道:“我跟着你的蹄痕马迹,来到那儿,正巧你给人抛出墙外。呵,原来那是云家,那老头儿想必就是云舞阳了?你真大胆,吓死我了!你和他交手了?”
陈玄机褪然卧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想起自己从叔伯辈的悉心指点之下,学了十多年的武功,人人都夸赞自己是后起之秀,却不料和云舞阳比起来竟是不堪一击,心中惶愧之极,但听的萧韵兰笑盈盈的赞道:“你真了得,着了上官天野那一掌,居然没有受伤,还能够和云舞阳交手,嗯,别动,别动,你虽然没有摔坏,也受了一点外伤,瘀积还没有完全化开,待我给你搓搓!”
陈玄机面上一红,掰开了她的玉手,低声说道:“不用啦!”
萧韵兰不提起他的伤还好,一提起这事,不由的他又想起云素素来。想起她用父亲最珍贵的灵丹救了自己的性命,想起她给自己做小菜和玉米粥,想起她对自己信任不疑,竟然把世间最罕见的宝剑挂在房中,这一切都已令人感动更难忘怀的是那蕴藏不露。
只能另人心领神会的脉脉柔情。
萧韵兰越是对他亲热,就越发令他对云素素思念不忘!云素素就像幽谷寒梅,只淡淡的清香,便已胜似夭桃艳李。萧韵兰察觉到他冷漠的神情,诧然问道:“你想什么?”陈玄机定了一下心神,怅然答道:“我在想念上官天野。”
萧韵兰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真是真是一对冤家,见了面打架,离开了却又彼此思念,嗯,上官天野也正在找寻你呢!”陈玄机道:“我已见着他了。”萧韵兰急声问道:“在那儿?”陈玄机道:“就在云舞阳的家中。呀,我而今才知道他是个至性至情的男子!”
将昨晚的事情,一一对萧韵兰说了,萧韵兰掩口笑道:“可惜上官天野没听到你这样夸他,更可惜你不是一个女子!”陈玄机正色道:“是呀,我若是女子,一定会喜欢他!”把眼偷窥萧韵兰的神色。但见萧韵兰低垂粉颈,薄怒佯嗔,啐了一口道:“你这人真是,别人对你、对你贩贩贩你却、你却贩贩贩”陈玄机急忙打断她的话道:“我真的在想念上官天野,他为我而落在云舞阳的手中,叫我怎能安心?”萧韵兰道:“云舞阳这样厉害,咱们就是舍了性命,也斗不过他。你不如安心静养,好回到武当去报信呀,就让那些武当的老道士斗一斗云舞阳吧,你不可在冒险行刺了!”
陈玄机暗为上官天野叹息,心道:“上官天野对你痴心一片,难道你竟无动于衷?”萧韵兰见陈玄机久久不语,呆了一会,柔声问道:“你肚子饿吗?我给你烤两只野兔。”陈玄机欠身要起,正想要说自己身体没事,不必劳烦,见萧韵兰已走出洞口,想了一想,终于让她去了。
那山洞是两块大石合抱而成,从洞口望出,但见明月皎皎,原来又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陈玄机站了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缓步揍出石洞,倚着岩石,疑望山顶那几栋房屋,云素素的歌声舞影重泛心头,又恍似她就在那峰巅上向自己远远招手。
陈玄机叹了一口长气,心道:“可惜她是云舞阳的女儿,呀,我还想着她干什么?我武功若未练成,怎能踏进那座房子?呀,难道真是要十年之后才能见面?”想起十年之后,自己也未必斗得过云舞阳,心中更为惆怅,忽的又想道:“不知她可思念于我?若是她也思念于我,我真愿意再冒性命之危!”黄仲则诗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陈玄机比黄仲则(清诗人)早生了三百多年,当然没有念过这两句诗,可是这感情今古相通,陈玄机这时心中所想的,除了云素素外,更无杂念,他中宵独立,一点也不觉得,敢情竟是想得痴了。
忽听的一声长啸,远远传来,有人在山峰上放声歌道:“百战归来酒尚温,繁霜侵鬓转消沉,金戈铁马当年恨,辜负梅花一片心!”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是云舞阳的歌声,激昂而又沉郁的歌声,这么晚了,他还未睡?难道他也在想什么心事么?一抬头只见一条人影,向南面疾驰而下,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陈玄机呆了一会,想不透云舞阳何以深夜下山。他身不由己的向着山上的云家走去,忽又听得琴声阵阵,从山峰上飘下来,呀,那竟是云素素的歌声!晚风吹来,歌声隐约可辨,她唱的是:“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水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这是诗经中《小雅白驹》一章中的两节,乃是送客惜别的诗,上一节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节是客已去而相忆。
陈玄机听得傻了!
第四回 深院梅花
陈玄机在繁枝密叶中偷瞧出来,但见石天铎神色奇异,好象十分颓丧,竟是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月色如银,他在月光下迎风呆立,好半晌不言不动,宛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陈玄机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寒战,但觉石大锋此际的神情,比适才恶战之时,更为可怕!
过了半晌,只听得石天铎又是一声长叹,轻声念道:“廿年湖海飘蓬后,冷落梅花北国春”摸出一宗物事,迎风一展,陈玄机依稀看出,那是一个绣荷包,只听得石天铎又继续念道:“荷包空绣鸳鸯字,绿叶成阴对旧人!”陈玄机心头一震,然不解诗中之意,听来却是隐有无限幽情。难道这位适才还是那等豪气雄风、名震天下的大侠,却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哀伤?
月光下只见石天铎将荷包藏起,自言自语道:“世事沧桑,云烟过眼,还想这些前日往事做甚?”身形一晃,倾刻之间,没了踪迹,也不知他是上云家还是往回头路?
陈玄机从树后走出,月亮已过中天。除了那个已断了气的蒙古武士外,极目四望,青无人影,静得怕人。陈玄机又想起了云素素来,这个时份,想来她早已睡了。她可知这山下曾有一场恶战?这时陈玄机的心中,除了想去偷会云素素,暗探上官天野之外,还充满了好奇的心情,明知危机四伏,也想去看石天铎是否前往云家,而他找云舞阳又是为了何事?
不消半个时辰,陈玄机又到了云家门外,听了一听,里面毫无声息,云舞阳似乎还没有回来。陈玄机略一畴躇,暮地把心一横,脚尖点地,使个“一鹤冰天”之势,飞越过那片短墙。
庭院里梅枝掩月,花香袭人,还是昨晚的情景,只是不见昨晚的人。陈玄机心头怅惆,他乘着一股傻劲而来,这时却没了主意,想道:难道我在这样的深夜,直闯人家的闺阁么?呀,素素呀素素,但愿神仙能够托梦给你,叫你知道我来。胡思乱想,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想那天上纵有神仙也未必能知悉他的心事。
忽听得一声轻轻的叹息,远远飘来,幽怨凄凉,有如深宵鬼哭,令人不寒而栗,这不像是云素素,也不像是石天铎。陈玄机急忙躲入书房,还未藏好,只见琉璃窗外人影一闽,一个人从东面的短垣飞身而入,东面短垣乃是接连内进上房的。这人显然是在云家里边出来而不是从外间偷入的了。陈玄机怔了一怔,贴着窗格,定睛看时吓得呆了!
只见那棵老梅树下,立着一个长发披肩、面容苍白的中年妇人,侧着半身,凝眸对月,那神气似是一个失宠的少妇,更似一个含恨的幽灵。再看清楚时,只见她的商容轮廓,竟是有几分与云素素相似,想来除掉是云舞阳的夫人,不可能是旁人了!
陈玄机打了一个寒战,但觉有无数疑团,盘塞胸中,百思莫解。云舞阳的夫人在自己的家中,为何要这样偷偷摸摸的逾垣而入?那里像是一家的主妇,倒像是江湖上深宵探秘的夜行人了。更奇怪的是:在云舞阳父女的口中,她乃是一个长年卧病的妇人,连大门也懒得出的,然而她却在这个夜深入静的时候出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花赏月?而且看她逾垣而入的矫捷身手,又那有半点病容?
倏然间但见有几朵梅花飘落,一条人影从树上跃下,端的似一叶飘堕,落处无声,连陈玄机也听不出他是何时进来的。这人是石天铎。
云夫人轻轻说道:“天铎,果然是你?”石天铎道:“宝珠,你在这里等我?”虽然尽量压低声音,还是掩不住那心中的激动之情。云夫人道:“嗯,我听到山下打斗的声息,能击败七修道人那一招七式剑法的,当今之世,除了舞阳和你,恐怕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了。”陈玄机吃了一惊:这云夫人真好耳力,远远的听兵刃碰击之声,就分辨得出是什么高手,听得出谁胜谁败,这份功夫比自己的“听风辨器”之术,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计了。
石天铎怆然一笑道:“多承夸赞。嗯,原来舞阳兄不在家中。”云夫人道:“你没有碰见他?”石天铎道:“我正是要来找他。我猜,若是他在家中,他也早该听山是我来啦。”云夫人道:“他午夜时份,就下山去了。什么事情,连我也没有告诉。我还以为他是知道你上山,下去迎接呢。”石天铎迟疑半晌,苦笑说道:“舞阳兄既然不在,我不便在此久留,还是明日再来拜访吧。”话是说了,但却没有移动脚步。
云夫人忽地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何必就走?咱们也都老啦,难道还用避嫌。你这一走,只怕这一生再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啦!”声音微细,低了头不敢和石天铎的眼光相触,好像不是对他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一般。
石天铎心情激荡,不自禁的迈前一步,尖声叫道:“宝珠,你——”云夫人轻轻一“嘘”,道:“小声点儿,别惊醒了素素!”石天铎面上一红,退回原处,倚着梅树道:“素素?”云夫人道:“素素是我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啦。”石天铎渭然叹道:“十八年啦,呀,日子过得真快,咱们的子女也都长大啦!”云夫人道:“你是几时结婚的?尊夫人何以不来?”石天铃道:“我听到你和舞阳兄的喜讯,那时我正在蒙古,病了一场。病中多得她服侍,我本来无此念头,但想到流亡在外,总得为祖宗留下一点血脉,第二年也就马马虎虎的结了婚啦,内子不懂武功,我在逃出瓦刺之前,已将她们母子送回山西原籍了。嗯,宝珠,你不怪我?”云夫人道:“我怎能怪你。那么令郎也长大啦?”陈玄机无意中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听是闲话家常,却分明藏有无限隐情!
疑团塞胸,越发重了。陈玄机心中想道:“这云夫人乃是女中豪杰,当年若不是她心中情愿的话,谁能逼得她嫁云舞阳?既已嫁了,又何以好似对石天铎若有情愫?”想起这两位并驾齐名一时瑜亮的武林高手,其间却有这么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不知云舞阳可否知道他的妻子心中另有情人?但觉这里面包含着极大的危机,陈玄机禁不住为他们担心,忘记了自己也是置身子极危险之地。
只听得石天铎说道:“我那个孩子今年也有十六岁啦,名叫石英,脾气暴燥得很,时常给我惹事,他的小友们叫他做轰天雷。”云夫人笑道:“我的素素倒还文静,只是有时也会淘气。性情却是出她父亲,想了就做,纵然错了,亦不反悔。”石大锋道:“嗯,你比我有福气得多。丈夫英雄,女儿贤淑,这里又布置得神仙洞府一般,名山胜景,合藉双修,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我来了这一趟,也放了心了。”一抬头,但见云夫人笑容未敛,眼角却已挂着晶莹的泪珠。
石天铎吃了一惊,道:“舞阳兄难道对你不好?”云夫人抽咽说道:“好,太好了,天天迫我吃药。”石天铎奇道:“迫你吃药?你什么病?”云夫人道:“我嫁他之后,头几年还好,这十几年来,心痛时发时止,没有一个人可与谈说,外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我都无心顾问。今年还是我第一次出这庭院来呢!”石天铎呆了半晌道:“却是为何?”云夫人道:“呀,我后来才知道舞阳并不是真的为了欢喜我才娶我的。”石天铎道:“是不是你大多疑了?”云夫人道:“他,他,他这十多年来一直思念他的前妻。他前妻的小名中有一个梅字,这满院梅花,就是他为了忆念前妻而栽植的。”石天铎道:“舞阳的前妻在长江战死也有二十年啦,这么说来,我倒钦敬舞阳了。”云夫人道:“怎么?”石天铎强笑道:“若是他思念别人,就难怪你气恼。他思念前妻,岂不正足见他用情专一,生死不渝?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续弦的男子,若很快就将前妻忘了,对后妻的情爱也未必能够保持。”这话当然是石天铎有意慰解她的。但听来却也有几分道理。
想不到云夫人的泪珠越滴越多,石天铎道:“我不会说话,说错了你别见怪。”云夫人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娶我?”石天铎道:“你的武功人品,才貌风华,自是巾帼中的无双国士。舞阳兄在他前妻还在的时候,谈起你时,也是佩服得很的!”云夫人冷笑道:“他那里是为了对我欣悦,是为了我父亲那本剑谱娶我的。”石天铎“啊”了一声,不敢答话,只听得云夫人断断续续的说道:“我爹爹寻回了武当派久已失传的达摩古谱,还未练成,就被他偷走了。我不恼他思念前妻,也要恼他使我父女分离,永远不能见他!哼,他这人自私得很,为了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令我受了多少折磨!”
云夫人的说话其实也还有遮瞒,不错云舞阳是处心积虑想得他岳父那本剑谱,但却是云夫人亲自偷的。那时正是新婚之后不久,她深爱着丈夫,丈夫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那里会想到后来的变故。
原来在二十年前的时候,牟宝珠正待字闺中,石天铎和云舞阳都是她父亲的晚辈,时常来往,她父亲对石云二人都是一样着重,但云舞阳已有妻子,石夭择尚未娶妻,牟宝珠倒是和石天铎在一起的时候还多。后来云舞阳的妻子战死长江,云舞阳到牟家更勤了,云舞阳是有过妻子的人,自然更懂得对女人温柔体贴,加以他相貌出众,潇洒不群,温文儒雅,能武能文,不单牟独逸看上了他,也渐渐获得了牟宝珠的欢心。终于牟宝珠将石天铎丢于身后,下嫁了云舞阳。
牟宝珠帮云舞阳偷了剑谱之后,同逃到贺兰山中。初时她陶醉在新婚的甜蜜中还不觉得什么,渐渐就想起了家来,随着岁月的消逝,又发觉了丈夫对他的温柔贴体渐渐消褪,像是做作出来似的,而他对前妻的忆念日益加深,更令牟宝珠感到伤心,感到不值,于是便不时的想起石夭择来,感到石天铎当年对她的挚爱真情,实是远在云舞阳之上。
石天铎那里知道云夫人这番感情的变化,听了她的倾诉,只当云夫人自始至终爱的是他,只因为自己奉少主逃亡塞外,这才和云舞阳结婚的,心中大是激动。只听得云夫人硬咽说道:“我父亲失了剑谱,家丑不便外扬,一直没有发作,可是自此便与我断了父女之情,他后来也知道了我们隐居之处,从没派人探问。他只有我这个独生女儿,而我却不念养育之恩,帮助外姓偷了他传派之宝的剑谱,想是他为了此事伤心之极,没两年便去世了。可怜我们父女竞没能再见一面!现在继承我父亲掌门人之位的堂兄也死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从外家来的人。”
陈玄机偷听至此,心头砰然震动,知道她说的是牟一粟派来的上官天野,上官天野究竟如何了呢?不想云夫人接下去却并不说上官天野,轻轻的叹了口气,自怨自艾的说道:“经过了十八年,舞阳的剑法早已练成,这本剑谱他还是不愿交还,他只顾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从来不为我想,只怕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为家人所谅了:呀!是我做错了事,这十八年来的心头隐痛,连倾吐的人也找不到,他天天迫我吃药,我这心病岂是药所能医?其实他迫我吃药只怕也是做给女儿看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前妻,还当我不知道!”
云夫人的满腔幽怨发泄出来,听得石天铎心痛如割,忽地扑上前道:“宝珠,宝珠!”云夫人面色一变,推开他的手道:“天铎,你快走吧!舞阳若是回来,瞧见咱们这个样子,只怕他会把你杀死!”
石天铎微“嚏”一声,又退回了原处,但仍然不走,云夫人道:“你虽然并不怕他,但,但……”想说:“但伤了你们任何一人,我都要终生难受。”话到口边,却没有说出口。
石天铎道:“见到了你的一面,我本该心满意足,就此走开,但我不能走,我一定要见舞阳。”云夫人道:“啊,你真是为了找舞阳来的?”石夭择道:“嗯,为了找你,也为了找舞阳。”掏出了那个绣荷包,叹口气轻轻说道:“以往的事不必再提啦,这个给回你。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何况舞阳兄文才武略,都冠绝当今,你就包含他一点吧。”
云夫人接过荷包,怔了一怔,泪珠儿又禁不祝俊饱籁而落,想道:“若得舞阳似你一样体贴宽容,我又何至于寂寞自苦。”石天铎叫她不要再想往事,但前尘往事,却偏偏涌到心头。
歇了一会,只听得石天铎缓缓说道:“我与舞阳兄也是十八年没有见面了,不知他心意如何,但总得见他一面。”云夫人道:“是啊,我还没有问你十八年来的经过。”
石天铎道,“你不问我也要对你说。那一年先帝在长江战败,被掳身亡。我奉先太子逃到蒙古,幸得有一个大部落的酋长收容,这个部落叫做鞑袒,酋长阿鲁台颇有雄图,收容了我们这班人替他出力,不到十年,他就吞并了周围的部落,建国号瓦刺。三年前阿鲁台死了,由他的儿子脱脱不花继位,脱脱不花年轻,他的叔父脱欢自封太师,为他监国。脱欢和脱脱不花都是雄才大略、不可一世的人物,几年来整军经武,日趋强大,看来统一蒙古,只在指顾之间。”
云夫人道:“蒙古隔得这么远,他们之间的部落吞并,我无心细听,时间无多,你说说你们的事。”
石天铎道:“蒙古虽然隔得远,只怕脱欢统一之后,就要和咱们汉人个个有关。好,我就说我今晚为何而来。”
“先太子到了蒙古之后,生下一个儿子,叫做张宗周,今年也有十七岁了,正好与脱脱不花大可汗同年。
“先太子客死异域,我们便奉宗周做幼主,幼主聪明绝顶,而且具有雄心大志,更胜先人,我们齐心辅助他,文学武功,了教便会,我私自庆幸,先帝总算有了后人,将来复国有望。”
“不想幼主太聪明了,复国心切,我担心他只怕会误入歧途,那脱脱不花年纪虽轻,雄心极大。他便和幼主深相结纳,允许统一蒙古之后,替他复国。其实却是培植力量,压低他叔父的气焰。同时想统一蒙古之后,再问鼎中原。我默察形势,深感危机严重,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借外国之兵,可成帝业的。纵许成了,也不过是儿皇帝而已。可叹我的旧日同僚,却无一眼光远大之人,反而人人称庆,与幼主同一心意,梦想将来能借瓦刺之力,再与朱元漳争夺江山!”
陈玄机暗中偷听,吃惊非小,想道:“张宗周如果真的借了外兵,打回中原,这岂不是开门纳虎,只怕复国不成,中华的锦绣河山先自断送了!呀,我的叔伯师长辈,二十年来,一直怀着孤臣孽子之心,想替大周再打天下,若是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如何?”
只听得石天铎叹了口气,往下说道:“幼主的心意无可挽回,他己发下了先帝的金牌,交给了七修道人,派他与蒲坚潜回中国,召集先帝旧部,都到瓦刺去共图大事。第一个要宣召的便是云舞阳兄!这事情关系重大,我此来便是想劝阻舞阳兄,并请他迅即转告国中旧友,共谋对策。不知舞阳兄这些年来景况如何?打算怎样?”
云夫人道:“舞阳这十多年来隐居此山,与旧日朋友都已断绝了来往。不过,他看来虽似不问世事,其实他的剑术练成之后,却无时不想再度出山,要武林承认他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只因我的堂兄还在,他有所顾虑,故此迟迟未动。如今我的父兄相继去世,他再度出山,将是旦夕之事了。”石天铎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舞阳兄练成达摩剑术,欲为世所知,这也是人情之常。舞阳兄有意出山,那是最好不过。”云夫人道:“他志不在小。只怕他既不会接幼主的金牌前往瓦刺,也不会依你之劝,替你送信给老朋友们。”石天铎道:“这却是为何?”云夫人道:“朱元漳的锦衣卫总指挥,京都第一高手罗金峰前几日曾到过此间与他商谈。”石天铎诧道:“有这等事?”云夫人道:“我隐隐闻知,他将接受朱元璋的礼聘,劝先帝的旧部降顺新朝。”石天铎道:“那班人忠心耿耿,只怕他要白费心机。”云夫人道:“若然不肯降顺,罗金峰就要按址搜捕了。”石天铎怔了一怔,失声叫道:“这岂不是卖友求荣?”云夫人道:“舞阳和我也不肯说心腹话,我侧闻这个消息,那是素素听来的。我探问他,他却不露半句口风,这几日来但见他好似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我也不知他心中的真意。”
石天铎道:“但愿舞阳兄不要上钩才好。也望你劝一劝他。”云夫人苦笑道:“我与他虽是夫妻,实同陌路,这些年来,彼此都是敷衍着过日子罢了。”石天铎心中凄恻,轻声叫道:“宝珠,你——”云夫人忽地抬起头道:“舞阳今晚只怕不回来了,现在已是四更时份,素素每晚五更要起身练剑,再接着做黎明的早课,你,你还是走吧,明天再来。”
石天铎依依不舍,走了两步,忽似想起一事,口头问道:“宝珠,你有没有见过一幅长江秋月的图画?”云夫人道:“你问这幅画做什么?这幅画就在这间书房里面。”石天铎道:“是么?许,待我进去看看。”云夫人大为奇怪,只好跟着他走进书房。
陈玄机急忙闪入书橱后面,只听得石天铎沉声说道:“谁在这书房里面?”陈玄机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待挺身而出,却听得云夫人笑道:“书房里那会有人,舞阳就是回来,也不会藏在书房里偷听咱们说话。”石天铎道:“我好像听到什么声息。”云夫人道:“也许是觅食的鼠儿。”陈玄机从窗边闪人书橱背后,不过是几步之隔,他移动脚步,又是轻到了极点,石天铎虽然心有所疑,听云夫人一说,也就不再言语,“碰”的一声,燃了火石,点着了案头的烛台。
陈玄机方自松了口气,忽听得云夫人微笑说道:“这书房前两天倒有人住过。”石天铎道:“谁?”云夫人道:“是素素救回来的一个小伙子;听说他的父亲也是你们昔日的同僚呢。他不知何故,被人所伤,素素将她父亲最珍惜的小还丹也给他吃了;这小子胆大包天,竟想行刺舞阳,舞阳回来就将他撵走了。可惜我没有见过他,素素对他好似颇为思念,在我面前就夸赞过他,说他温文儒雅,武功又好得出奇,连舞阳也称道他的剑法呀,素素这孩子毫无机心,对陌生人也这样好法。你瞧,她的剑还挂在这里,当时若是那小伙子偷去了,她父亲才不肯轻饶呢!”石天铎笑道:“那么倒是素素大有眼光,若然那小伙子不是正人君子,她焉肯将他款待?”陈玄机从云夫人的话中,证实了紊素偷是对他思念,心中甜畅之极。
云夫人正想说话,见石天铎凝神看画,神情有异,奇而问道:“怎么,这幅画还有什么古怪不成?”石天铎忽地叫道:“对了,正是这一幅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是先帝在殉国的前夕叫人画的。画中所藏的秘密,只有我与舞阳知道。听你的口气,似乎他还没有对你说过。”
云夫人道:“许多事情舞阳都瞒着我,岂止只此一桩。”石天铎道:“二十年前在长江决战的前夕,先帝自知不免,将所积聚的珍宝全都藏在苏州一个隐僻的地方,珍宝也还罢了,还有彭和尚所绘的一幅军用的天下详图,谁得此图,便可图王霸之业。珍宝地图的藏处,便在这画上做下了记号。”云夫人“啊”了一声,想不到他们亡国君臣,在兵败前夕,还是这样深谋远虑。石天铎续道:“当时先帝本来要我带这幅画走,舞阳兄说:你奉太子逃亡,责任重大,保全此画,还是让我分劳吧。幼主此次宣召舞阳,固然为了他这个人材,但这幅画想来也是一因。”
云夫人道:“我看舞阳多半不会前往瓦刺,这幅画,这幅画……”石天铎立即想到:云舞阳若真的接受了朱元漳的礼聘,这幅画就是一份无可比拟的贡礼!不禁呆了。云夫人吁了口气,道:“我看舞阳既不会去瓦刺,也不会听你的策划了,这幅画你带走了吧。”话未说完,忽听得“嘿”的一声冷笑,两人回头一望,却见云舞阳已站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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