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亚朝目标放下丝绸套索。绳子从小心翼翼的手指尖向外绕出,接近在下方的工作台边静静工作的那个神情紧张的女人。目标大约三十岁,身穿奴隶长裙,红铜色的长发在脑后束成简单的马尾。泰亚看到那女人把一张所有间谍都会用到的拉克辛闪光纸折叠起来。她顿了顿,品了一口昂贵的威士忌酒。
别抬头!千万别抬头。
这个女人曾是光明王加文·盖尔的房奴,是白袍使的秘密间谍头领,也是泰亚昔日的上级兼导师。玛丽希亚放下威士忌,封好字条,说道:“奥赫拉姆神啊,请原谅我。”
泰亚正在使用杀手夏普给的那件幻光斗篷,但由于她紧紧抓着屋顶上的钢承结构,斗篷的下摆垂到一旁,根本没能把悬空的套索遮住。
幸亏玛丽希亚没有抬头。她把字条放到旁边,拿出另一张薄纸。
趁导师再次身体前倾的工夫,泰亚敏捷地将套索绕住玛丽希亚的脖颈,从屋顶跳下,手里拽着绳子的另一头。越过梁木的套索猛一收紧,勒住玛丽希亚的喉咙,拽得她站了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的椅子向后一飞,此时泰亚正拽着绳子,踉跄不稳地前后摇摆,恰好被飞来的椅子砸中胫骨,狼狈地跟玛丽希亚撞到一起。
但泰亚仍将绳子握在手里,也没有疼得叫出声来。玛丽希亚被勒得喘不过气,抓着脖子上的套索,挣扎着想要站稳。
疼痛真会让人丧失思考能力。如果泰亚不是刚刚被撞伤了胫骨,此时她能做出不下十种反应,但此刻却只顾愚蠢地抓着绳子,大口喘气,眼泪直往外涌,跟昔日的上级来了个面对面。
等到玛丽希亚站稳之后,泰亚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她体重不及玛丽希亚。玛丽希亚也意识到了一点。虽然还是被勒着,但她已拽住头上的绳子,使出浑身力气往下拉。
泰亚用余光瞟见有东西一闪,杀手夏普现出身形,快步踩着地毯走了过来,一拳打在玛丽希亚的肚子上。
玛丽希亚被勒得剧烈咳嗽,口水喷得泰亚满脸都是。那个奴隶女人身体一垮,夏普动作麻利地抢过泰亚手中的绳子,朝玛丽希亚的头上扔了个麻袋,把她的双手牢牢绑在身后,她只要稍有异动想要逃跑,颈间的套索都会被扎紧。
杀手夏普不愧是打结高手。
他强迫玛丽希亚跪下,再次确认她还能喘气——但不再有任何打斗的力气。
“很不好。”夏普老爷转身对泰亚说道。他是个身材精瘦的男人,五官犀利,留着橘红色的头发,短须烈红如火。但他身上最鲜明的特征要数他的牙齿和频频亮出的夸张微笑,就像他现在明明不高兴,这笑容还是浮在脸上,纯属习惯使然。通常伴随这微笑露出的牙齿太过于洁白完美,在大多数追击行动中,他会戴上用食肉动物的牙齿制成的假牙,但今天也许是因为他的任务并不是杀死什么人,于是戴了海狸牙齿——一张嘴就能让人看到那两排又大又宽又平的门牙,吓人得很。这牙齿根本就不适合他的嘴型。
“一点都不好。不过好在你没让她销毁那些纸。”他继续说道,“所以勉强算你过关。”
“你一直都在这儿?”泰亚问。她把椅背摆直,让自己暂时不用去看这个现如今是她主人的怪物,揉搓着疼痛的小腿。奥赫拉姆神慈悲,那两排海狸牙看得她直起鸡皮疙瘩。
“这件事对我太过重要,决不能被你给搞砸了。她相当于光明王身边的大臣,谁知道她掌握着什么情报。”
大臣?所以组织并不知道玛丽希亚真正的身份。那为什么要劫持她呢?
而且怎么非要用劫持这一招?泰亚原以为组织只会杀人。
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们之后就不会对玛丽希亚下杀手。
杀手夏普把绳子交给泰亚,走到窗边俯瞰下方岛屿。即使是在这个位置上,泰亚也能看见浓浓的黑烟缭绕,问候着初升的朝阳。
在今晨的早些时候,他们的教官颤腕引爆了储藏在炮塔下方的炸药,掩护奇普和神威队的其它队员们从海上撤离。他很可能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队员们顺利逃脱,泰亚则选择留在这里。可现在,她正在做着这件事。
她真是个蠢货。
“我们很走运。”夏普说,“没被安排到游行路线上的那点黑卫也离开了值守的岗位,到炮塔那边去了。可时间仍旧紧迫。你看好她。要是她乱叫,就弄断她的脖子。”
他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摇了摇头。他这么说,是为了玛丽希亚着想。他握起拳头,假装朝她肚子打了一拳。潜台词是说,要是她乱叫,就打到她闭嘴。
他为什么不直接堵上她的嘴呢?泰亚想不通,却也没问。她已经学会别对这个狡猾善变的刺客多加追问。有时是因为他有着更加深远的计划,有时是因为他不按常理出牌。但他从来不喜欢被人质疑,表现得太过聪明对泰亚也没有好处。
夏普把桌上的所有纸敛成一叠。他拉开抽屉,把里面凡是写了字的纸全都拿上,还把空白纸张也翻了一遍,确保不会漏掉任何秘密。
然后他起身去搜查房间的其他角落。
玛丽希亚猛地把泰亚握在手中的绳子拽动了两下。
“嘘。”泰亚对她说。
玛丽希亚等了等,又是用力一拽。她有话要说。
泰亚要告诉她什么呢?除了工作之外,她并不了解玛丽希亚,可她却对这女人怀有一种亲近感和深深的敬意。她们俩从前都是奴隶,都是间谍,玛丽希亚的成就却非任何奴隶或间谍所能企及。
玛丽希亚曾经告诉过泰亚,组织会让她去做非常可怕的事。“别的让我来承受,你只管去做。”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泰亚无论如何也猜不到那可怕的事竟会是玛丽希亚自己遭到劫持,乃至可能会被谋杀。
她又拽了一下。夏普老爷此时已经钻进了主室门外的奴隶壁橱里,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么远。“他走了。只有一会儿。”泰亚小声说。
“左边第三个抽屉。”玛丽希亚窃语道,“往外拉一半,拽直,使劲推。赶快!”
夏普老爷已经把那抽屉打开了,所以泰亚只要做后面一步——弯下腰。抽屉表面摸起来很是平坦,但随着泰亚使劲一推,她感觉到有东西咔地折断,散发出微弱的蓝色拉克辛破碎的气味,极小的木片朝向内凹陷,一小块折起的羊皮纸落入她的掌心。
泰亚退了回来,把羊皮纸塞进口袋。“拿到了。”她轻声说道。
“等你需要我时就拽——”
夏普老爷走回屋内。“她说什么?”
“呃?什么?”泰亚反问。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她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噢,她想贿赂我。”泰亚的口气显得很是厌烦。
夏普老爷使劲盯了她半晌,用长度有违常理的粉红色舌头舔着恐怖的两排宽牙。“我受过贿赂……”他咂着嘴说道,“曾经有过一次。当然,我压根就没打算放那人走,钱一到手就把他给杀了。”夏普把一包用红色或绿色丝带捆扎的文件塞进背袋。泰亚是红绿色盲,她只能看出那是这两种颜色的其中一种。“没有害处,对吧?老翁……却坚决反对。”
他微笑起来,嘴巴咧得太大了点。不知怎的,那牙齿比他戴上一口狼牙还让泰亚反胃。
“她开出了多少价码?”夏普问。
泰亚愣住了。这问题是个陷阱。光明王陛下的房奴玛丽希亚或许存下了一小笔私房钱,间谍玛丽希亚存得更多,而在这性命危在旦夕的关头,她难道不会用重金行贿?可这笔钱又不能太多,身为间谍头领,必然会懂得——
太久了,泰,你想得太久了!
泰亚答道:“她没有提到具体数字。反正我也没在听。我做这些不是为了钱。”转移话题,转移话题。
“那是为了什么呢?”夏普老爷问。
“我们真要在她面前说这些吗?”泰亚问,“在眼下这个时候?你说过我们必须要——”
“用不着担心她。”他的声音危险地一沉,“而且也别置疑我。”
奥赫拉姆神慈悲。结局已是板上钉钉。对于碎瞳组织的成员来说,你无需担心别人探听秘密的唯一原因就是:玛丽希亚要死了。泰亚说:“我做这些是为了复仇。”
“复仇?复谁的仇?”
泰亚把头一偏,像是觉得这问题古怪得很。“他们所有人。”
夏普笑了,这次笑得很真诚。“你会如愿的。而且你最终也会走到深红之路上来。”这份真切的友谊理应让他显得没那么狰狞才对,然而就算她略微感觉到了些许宽慰,也都被那两排异于人类的宽大牙齿给碾磨得一丝不剩。
他朝仍然跪在地上的玛丽希亚走去。“你愿意给我们多少好处?”
她颤抖着说:“你们想要多少都行,我发誓。要是我们快点行动,我就能动用光明王的账户。求你了,大人,求求你。”她仿佛吓破了胆。这让泰亚五脏一颤,因为她也说不清孰真孰假——应该相信玛丽希亚刚才的勇敢,还是她此刻的惶恐?也许两者都是真的吧。
“我改变主意了。”夏普老爷说,“要是她乱喊,就杀死她。”他忘了刚才已经这样威胁过一次了?
又或者他这次是要动真格的?
玛丽希亚身体一瘫,无声啜泣。
“嗯……”夏普凑上前来,把他那甜美的气息喷在泰亚脸上,“我怎么会从没注意到呢……”就像那是世上最为自然的动作,他把一根手指按在她的下唇上。“你左下那颗犬牙长得真美。”他说着左右拨弄她的嘴唇,像对待母马似的检查她的牙齿,“不,只有那一颗还不错。其他牙齿颜色尚好,不过都很无聊。”他耸耸肩,嗅了嗅手指,如同厨师品尝汤羹一般舔掉她的唾液。“好多了。你照我说的咀嚼过香芹了,是不是?要是有条件的话,再加点薄荷和新鲜的树叶,塞到牙龈边上。含着别嚼,嵌到牙齿里就不好看了。”
他转过身,她希望他没有注意到她的颤抖。
他说:“我要去检查白袍使的房间,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准备迅速行动。要是我五分钟后还没回来,就把她解开,从阳台上扔下去,制造自杀的假象,然后沿原路返回。”他用兜帽罩住头,利落地把抽带从环里穿过,用面具紧紧遮住口鼻,只露出眼睛,其他部位也都被兜帽的阴影遮住。他转过身,开始闪光。
在他灰色斗篷的背面,一只羽毛浓密的灰色猫头鹰张开翅膀,伸出利爪,作势猛扑。图案不协调地随斗篷闪烁着,最后消失了。
房门打开,走廊里烟雾缭绕,石头墙壁上到处都是此前神威队跟护光卫兵交战时双方箭矢和子弹留下的血渍、刮痕,毛糙不平。感觉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接着门静静地关上了。
泰亚立即朝杀手夏普原先站立的位置射出一波弧形暗彩气体,确认他真走了。
“快,”泰亚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玛丽希亚站起身。从声音听得出来她在控制着内心的恐惧。“他把我书桌里的那叠纸拿走了吗?一个小包,用红丝带扎着的。”
“是的。”
泰亚听见被麻袋蒙住头的玛丽希亚绝望地叹了口气。间谍头领说:“泰亚,你必须把那些纸拿到手。我本来是为凯莉丝保管的。”
“纸上有什么?”
“是白袍使给继任者留下的指示,凯莉丝必须学会的所有统治关窍都在里面。秘密、计划、名字,要是没有它们,凯莉丝通过任何别的渠道都无从了解。”
噢,天哪……泰亚要怎么从杀手夏普手里把东西偷回来?“我们不是为那些纸来的,玛丽希亚。我们的目标是你。我想夏普只是要把屋里的东西全都拿走。”
玛丽希亚垂头丧气。“平时任何时候那些文件都会被安全地锁起来……算了,来不及了。”她弯着腰略作沉吟,“反正他会把东西全都拿到老翁的办公室去。你刚刚从我抽屉里拿到的那张羊皮纸,是份密钥。去破解它。上面的字是进入沙漠老翁办公室的关键所在。泰亚,那间办公室就在这儿,就在光明利亚。也许就在这座塔里。那说明他——或是她,我们甚至不确定沙漠老翁究竟是不是男人——就在这儿。可要是你不用密钥擅自闯入,那房间就会着起大火,里面的一切都会被毁。决不能发生那样的事。尤其是不能让白袍使的文件也被毁掉。”
“我会找到它的,我发誓。可什么——”泰亚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赶忙拍了拍玛丽希亚的肩膀,示意她别出声,然后使用御光术,穿着那件借来的幻光斗篷消失。
不管来者是谁,总之从门外走了过去,泰亚听见有人在敲打屋顶的门。她和队员们在几个小时前刚刚在上面经历了一番激战,但现在就只有一名黑卫守在那里。夏普老爷说黑卫指挥官会封锁那片区域,直到查明事情的原委。
“你呢?”泰亚问,“我们怎么救你?”
沉默。泰亚真希望能够看清玛丽希亚的脸,可那麻袋却一动不动,将她的恐惧、勇敢、仇恨或是绝望遮得严严实实。
“没办法。”玛丽希亚静静地说。
“你看见夏普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玛丽希亚低下头。“就……为我祈祷吧。”她说,话语里再次流露出恐惧。
“至少让我给你一把刀。”
“这杀手要是发现你的刀在我身上怎么办?”玛丽希亚问。
还没等泰亚继续分辩,房门打开又关上了。夏普老爷人未现身,话先出口:“把那斗篷给我。”
“我的幻光斗篷?”泰亚问。
“不是你的,是组织的。别忘了这一点。”
“是我偷来的!我冒着一切风险——”
“给我!”
泰亚解开颈圈,把底边被烧焦的幻光斗篷递到夏普老爷手上。他脱下兜帽,把泰亚的斗篷披在自己的斗篷外面,笨手笨脚地将颈圈扣好。他把兜帽重又戴上,却怎么都系不好束带。愤愤地骂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泰亚问。
他又骂了一句,对玛丽希亚说:“要是你敢不听话,现在就会死,而且别想死得痛快。听懂了吗?”
她点着头,哭泣得连麻袋都颤动起来。他砍断了她脖子和手腕间的绳索,将她甩到肩上。“泰亚,帮我穿好斗篷。”
泰亚把外层的斗篷拽出来,盖住玛丽希亚的身体。由于玛丽希亚被夏普扛在肩膀上,斗篷倒是完全遮住了她,就是看起来有些奇怪。
“我必须不穿斗篷溜出去?”泰亚问。
“你从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走外面。下去时别忘了把新月形攀爬工具收拾走。快点行动,很快就会有人查到这来。”他戳了戳玛丽希亚,“你,当我提醒你时,你就尖叫,说白袍使的住处失火了。因为确实如此。”
噢,这才是他没有把玛丽希亚的嘴给堵住的原因。只要她一喊,黑卫们就能听出她的声音。
夏普老爷仍旧把玛丽希亚背在肩上,弯腰拿起他偷来的那一大包纸。
“要不要让我来背包?”泰亚问。
他差点就把包给她了,但却愣了愣。紧张像一柄重锤,猛击着她那张故作镇定的假面。他说:“最好不要。赶紧爬下去。”
“我可以把包拿到——”
“快去。”声音里带着平静的威胁,说完他转过身,斗篷开始闪光,频率比平时要慢得多,泰亚那件烧焦斗篷上的狐狸标志在浅灰的底色上愈发灰得深沉,然后消失了。
房门打开,泰亚闻见了烟味。
“失火了!白袍使的住处失火了!”玛丽希亚大喊,“失火了!”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最显而易见的选择是赶快顺着墙爬下去。一旦有浓烟从白袍使的窗户里涌出,人们的目光就会被吸引到光明王之塔上来。泰亚不能留到那时还贴在墙上等人发现。
不过泰亚手里还有一张夏普老爷不知道的牌。
她有她自己的大师斗篷,就是奇普给她的那件。她把斗篷从背包里拽了出来,质地轻薄,轻若无物,像是流动的光明。她将斗篷穿上,扣好颈间的项圈,戴上兜帽,连脸也一并遮住。她能不被发现地跟在夏普身后。
然而在灭火之后,黑卫将彻底搜查这座塔。如果泰亚跟着夏普走,黑卫就会发现贴在外墙上的新月形工具。组织在黑卫中有间谍,他们肯定会知道泰亚违背了夏普的命令。
那也不是泰亚内奸的铁证,可组织办事向来无需证据。他们会杀死她。
但如果她不跟着夏普走,被杀死的就会是玛丽希亚。
玛丽希亚命令泰亚别管她死活。换作是从前的奴隶泰亚,她会奉命行事,不去理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现在的泰亚已是今非昔比。
这是一场战争,泰亚孤身待在敌人的阵线背后。她必须独立做出决定并承担后果。像个战士,像个成年人,像个自由的女人。
这场邪恶战争对泰亚的磨砺,突然不再仅仅表现在年纪、头脑、智慧或是关联感又增加了几许,泰亚开始怀疑,组织对于光明利亚是比彩光王子还要巨大的威胁。救出玛丽希亚——即便泰亚能够想出办法——也会危害到光明利亚消灭组织的全盘大计。可只有泰亚知道怎样进入老翁的办公室,密钥在她手上。
这是战争,泰。必定会有朋友死去。
泰亚牙关紧咬,心像灌了铅一样沉,她转身走向阳台,把门在身后关上,踩上新月形的攀爬工具。她向下爬去,每爬一步就销毁一块玛丽希亚被谋杀的证据。
这是战争,泰。必定会有无辜者死亡。而他们的朋友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复仇。
但不是现在。
艾瑞斯·格林威尔从床上起来,她的新欢此时精疲力尽地躺在一旁。她往她那大腹便便的身体上披了件丝质长袍。第十三个孩子现在看来还不舍得离开她的子宫。真是固执,跟他妈妈一样。她自己的母亲告诉她,做爱能帮助劝说肚子里的孩子降临人世,艾瑞斯也没理由否认这句话的正确性——每次怀孕这方法都屡试不爽。她的第三个孩子杰伦是伴着高潮降生的,直接缓解了分娩的疼痛感,而且杰伦到现在一直都是她最乖的宝贝。
可肚子里的这个男孩子,她的第十三胎——是奥赫拉姆神与人类代号加在一起所组成的吉利数字——这个孩子一定会是与众不同的,就像她知道他一定是个男孩一样。她走到桌前,开始阅读信件。薄红使艾瑞斯总有读不完的信,有些信自然是来自于她的郡首,另外也有家族里的亲戚、亲戚的朋友乃至亲戚朋友的朋友们求她帮忙。有些人求她办的事恐怕她花上一百年精力也做不到。她那好心的大臣已经把各种各样的求助信分门别类地放好,通常分得清清楚楚并替她处理妥当,可有些信件还是得由她亲自处理。
艾瑞斯记着一本明白账,她欠谁人情,谁又欠她人情,都写得清清楚楚,她会时不时地查阅这个账本,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和那些人互惠互利。她家族管辖的血森林即将遭到入侵,也许就在几个礼拜之后。这可不是个好消息。阿兹密斯将军竟然违抗命令准备在奥河上一座名叫奥克斯福德的城镇与敌人背水一战。那些人从来不擅长做全盘计划,也不考虑会给人民带来怎样的灾难。
阿泰什守军节节溃败,丝毫不能抵挡彩光王子的凌厉攻势。如果奥克斯福德的亡命一搏又以失败收场,她自己的人民很快就要遭殃。艾瑞斯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拯救他们。
她读着其中一封私人信函,那是她姐姐埃拉寄来的。埃拉既不像艾瑞斯这样充满战斗热情,也比不上她一半睿智。埃拉认定是加文·盖尔引诱并杀害了她的女儿安娜。她一次又一次地写信来乞求、拜托、命令艾瑞斯利用自己的权势不择手段地替外甥女报仇。
艾瑞斯对此并非无动于衷。她当时一听说安娜的死讯就立刻开始着手调查。调查的结果清楚极了:加文没有勾引安娜,反倒是安娜一直在试图勾引加文。据她的室友透露,安娜对加文日益坚定的拒绝态度毫不死心,前后尝试了五六次。室友还说安娜的母亲埃拉对她施以重压,命令她引诱加文,加文则竭力摆脱那女孩的纠缠。不管在那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都是安娜这个该死的傻姑娘自觉自愿的,她根本就不该到那里去。那天当值的黑卫发誓说,他们至少听到加文朝那女孩怒吼了三次,后来她惊恐地从阳台上纵身一跃。
安娜漂亮可爱,艾瑞斯也很疼爱这个外甥女,但她觉得姐姐对孩子溺爱得有些过头。当女人的孩子少于六个时,总是会把他们宠坏。安娜可能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哪个男人敢对她大嚷大叫,但也不至于从阳台上跳下去吧?
难道安娜有那么蠢?艾瑞斯并不这样认为,但反正也没法证明了,是不是?现场总共有三个目击证人,他们的证词完全一致。艾瑞斯还雇佣了她所能物色到的姿色最美的妓女,给了那女人堪比天文数字的赏金,让她去勾引当值的年轻黑卫——吉尔·格雷林。妓女成功地勾引了他,把他灌得烂醉,问他那天的真实情况。可他说来说去都还是同样一番话。妓女说她觉得吉尔在撒谎,但一个男人要是在喝醉酒并且被色欲蒙蔽了心窍的情况下还能撒谎,那也就没什么能再撬开他的嘴。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个死局。
你可真是害人不浅啊,姐姐。你觉得加文·盖尔当时做了什么?难道你觉得他被你的女儿——那个被你派去反复勾引他的女儿——搞得怒不可遏,并让她成功爬上了床,快要成功破坏他和相爱十五年的妻子凯莉丝·怀特奥克的婚姻关系时,突然把她从阳台上扔了下去?即便事情真是那样,埃拉自己也难辞其咎。
要是真相果真如此,艾瑞斯不会对加文善罢甘休——毕竟家族对她而言高于一切。格林威尔家的座右铭是“法桑恩-阿尔-格西奥卡尔”,意思是“旺如我族,日升月恒”。“我族”代表着全族、领土、朋友与势力。奥赫拉姆神在上,艾瑞斯将自己的职责履行得兢兢业业。谁敢让她的家族蒙羞,谁就要付出代价——但死的居然是安娜。虽然安娜曾试图勾引过一个对艾瑞斯感兴趣的男人,但艾瑞斯对这个小丫头还是颇有好感。她自视甚高,有时又带着几分天真烂漫。可再怎么说,也不该去挑战光明王的耐心。
安娜从小到大每次做错事,都能凭借姣好的容貌避过惩罚。
结果现在不罚则已,一罚就没了命。
眼下加文·盖尔无迹可寻。总有一天,她会当面质问他,当然,得是在她投票之前——但无论他怎么说,都不会影响到她把票投给谁。艾瑞斯很实际,她讲求实际是出了名的。跟历任薄红使一样实际——她愿意这么想。
考虑到自己总会在分娩之后卧床休息几天,于是她相当实际地走到桌前,开始处理那些必须亲自拆阅的信件。
又是一封郡首布雷恩·维洛·博夫的来信,重复着那些她早已听腻的消息,信里都是些诸如“情况紧急”“立即支援”“成败在此一举”之类的言辞。这还用得着他说?难道艾瑞斯什么都没做?他最后还在信里问,由于临盆在即,需不需要找人来接艾瑞斯的班。艾瑞斯的眼中升起红色。临盆在即怎么了?那个马车夫家的小崽子居然敢质疑她?她真恨不得把他那斜视的右眼珠子给挖下来,用捣肉锤狠狠砸扁,放锅里炸,然后喂给那只垂涎三尺的笨——
她慢慢调整呼吸,放松,艾瑞斯。
薄红色很近,这些天来总是很近。还有两年,艾瑞斯。如果你够小心的话,再撑上两年不是问题。
她将那封信放到了另一摞信上,想等自己没这么愤怒时再去回复。有时候她真恨自己的工作。这时,她从镜子里看见情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这工作总还算有点油水可捞。
她长着一头不合潮流的红色直发,脸上还有不少雀斑,很多像她这样年过三十五岁的女人早就已失去了对男人的吸引力。她努力把肤色弄黑,让雀斑和皱纹显得没那么惹人注意,很少有人会看得出她已经是十二个孩子的母亲(但实事求是地说,大部分人还是能看出她已经是一两个孩子的妈了),而且打扮十分精致,可尽管如此,艾瑞斯也仍然算不上是光明利亚人见人爱的那种美女。她的蓝眼睛是她最大的优势——人人都对蓝眼睛情有独钟。但她曾经有个情人,那时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如何看穿那些巧舌如簧的男人的真面目,他在跟她做爱之后立即跟她说,她整个人都毁在那一脸雀斑上了,要不然她绝对会是男人们竞相追逐的对象。
她当时年轻气盛,也控制不住脾气,听见这话一把攥住他的睾丸,想使劲把它们给拽下来。她落得个指甲全断的下场,但他的阴囊也被撕裂了,接着,他对她一顿暴打。
当你大权在握时,通常会忘记,有时唯一至关重要的力量只来自肌肉。
那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坏了,一只手捂着那被撕裂的阴囊,另一只手攥着拳头,又惊又怒大喊大叫地对她拳打脚踢,还把她扔到墙上。艾瑞斯居然被打了一分钟才突然想起来可以使用御光术,然后,她施展法术将他烧得只剩下一层皮。在那场打斗中,艾瑞斯失去了当时怀在肚子里的孩子,她至今也不知道孩子究竟是被拳头还是她制造的热浪给弄没的,她认为这两种原因都足以让那孩子保不住。
现如今她已经能坦然接受自己这还算看得过去的样貌了,不足之处,就用权势去弥补。她身边不乏英俊潇洒的追求者,可她却并不会选择“绣花枕头”的类型,那些男人必须有过人的实力来帮助强化格林威尔家族的血统,要么会使用御光术,要么有着过人的智慧和超群的魅力——总之在挑选孩子父亲这个问题上,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平庸之辈绝对入不了她的眼。现在躺着的这位恐怕在她床上待不了多久,虽然埃利亚有着一双无比诱人的琥珀色眼睛,个性鲜明,床上功夫一流,又很聪明,身上还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但她仍不确定自己是否会选他来孕育第十四个孩子。她怀疑再过最多六个月就会请他走人,但在这段时间里,她还是打算纵情享乐。
她汲取了一点儿薄红色,使劲吸进身体里。薄红色使她的性欲冷却了下来。
“埃利亚?”她叫道。
他在床上坐起身。艾瑞斯到了这个年纪,就喜欢他这样的长相:身材瘦长且肌肉发达,手臂和胸口上还有几处有趣的疤痕,薄薄的橘红色短发贴着头皮留着,脸和手臂上分布着几粒淡淡的雀斑,皮肤红润,还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十分好看。他看着孕味十足的她,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渴望。一个女人如果能在即将临盆、行动不便时还能让男人如此垂涎自己的身体,真可谓是莫大的奢侈。
但就当她想站起来朝他走过去时,突然感觉到腹部熟悉的一紧。她有些犹豫不决。这几个月她一直在做产前阵痛训练,所以想要弄清楚。
埃利亚站起来,赤裸着走向她。“要生了吗?”他问。他从身后抱着她,亲吻着她的脖子,并将她那胀起的双峰握在手里。
她一瞬间疼得喘不过气,五脏六腑紧得都揪在一处。
“是的,”她过了好半天终于开口,将他的手推开,“我得准备一下。要是痉挛当中有时间的话,我也许会再叫你。把衣服穿好。”
“你需要我去帮你把奴隶们喊来吗?”埃利亚问。
她迟疑着,这波疼痛过去了。“不用。还不到时候。要不你先把斗篷披上,底下什么也别穿。”她回答。事实是,要是她已经开始分娩了,就无法想象还能在这时候跟他做爱;可如果是虚惊一场,她想立刻用快感打消挫败。
若要问她此刻的真实想法,她无论如何都想让他陪在这里。倘若说她对没有嫁人这件事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在类似这样的情况下,身边没有一个爱她、紧张她,即便无计可施,但还是愿意拼尽全力去保护她的男人。她想告诉埃利亚,她渴望他这么对她,但是说不出口。
她端坐在镜子前,拿出香粉和胭脂往脸上擦,好让自己不至于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因大汗淋漓而花容失色。格林威尔家来自丛林深处,他们至今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获得新的领地或头衔固然很好,可要是在族人当中失去威信,那么其他一切都是白费。跟他们古老的侏儒族祖先一样,格林威尔的女人们将生孩子视作一场大战。艾瑞斯是涂脂抹粉的一把好手,在她还没手握大权的年代,帮其他女人化妆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真怀念那时候。
艾瑞斯在生下头几胎时,总是会精心设计脸上的妆容,她相信那预示着孩子今后的性格品质。后来她渐渐放弃了那个习惯,而是看心情随意装点。她将一头红色长发扎成简单的辫子,在前额上左右对称地画上九个黑点,勾勒出火水晶的形状,再以黄色眼影粉将那些黑点连接起来,变出一双末梢入鬓的翅膀。一只眼睛底下画了个倒三角,另一只底下是一滴眼泪。还没等她给双唇涂抹口红,又是一阵剧痛,疼得她快要断气,从腹部到脊背如同被闪电击穿。
她停下,闭上眼睛,静坐了足有一分钟。然后,尽管疼痛感仍未消失,她依然继续涂起唇膏。双唇被她涂上了夸张的艳红色。她又蘸了点金色的眼影粉,让颧骨显得更加突出。宫缩感不那么强烈了,于是她加快手里的动作。该画荆棘了。
怎么会有人会忘记这种痛?怎么会有人愿意再次经历一遍?
艾瑞斯在两只手的背面、大腿前侧、胸口中央都画上黑色的荆棘,还把双乳和隆起的腹部勾勒出来。
这还远远达不到她对完美主义的追求,可宫缩再次袭来,艾瑞斯决定就这样吧,她伸手想要按铃。
埃利亚一把抓住了她画满荆棘的手。
“你这是干什么?”她问。
“我还想问你呢,”他说,“前额上画了九个点?这是为了你从不知道的那九位神灵?”
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些古怪,脸色有点太过夸张,太过苍白。“埃利亚,这可不是你胡来的时候。”她说。
“噢,艾瑞斯,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候了。我要你仔细听我说几分钟话,几分钟就够,然后再做出你一生最重要的决定。”他将她扶在铃上的手拽回来,“你愿意让我帮你化妆吗?我在这方面手艺很是精湛。”
“用不着!”她说,“把你的手拿开,否则我要喊人了。”
“你敢喊,你跟你肚子里的孩子都得死。”
他语气和蔼温柔,不温不火,艾瑞斯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愣在原地。
“我引诱你,为的就是能在这一刻留在这儿,艾瑞斯·格林威尔。我不叫埃利亚,我是碎瞳组织的杀手夏普,但偶尔也会干点兼职。而当我能同时满足两派势力时……”他微笑着,“我还是个非常特殊的御光者,可以不留痕迹地杀死你,然后逃之夭夭。分娩可是件非常凶险的事啊,对吧?尤其是像你这么老的女人。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因为我能无比迅速、无比安静地解决掉你。如果你乱说话,就等死吧。其实你要是死了,我有不止一个雇主会拍手叫好,但却会令我非常难过。然而,在光明之下一切都是自由的。光不可缚,正如同御光者的意志。”
宫缩稍稍缓和了些,艾瑞斯喘了口气,感受到彻底的恐惧。他竟然背叛了自己!将她像傻瓜一样玩弄!她的怒火在燃烧,薄红色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身体和脑子里都有烈焰在呼啸。
埃利亚扇了她一耳光。出手不重,不会在她脸上留下长久的指痕,但还是打得她眼前一黑。“想想你的孩子吧,蠢女人。”他说,“我都还没开出条件呢,给我老实听着。”
一阵强烈的宫缩差点将她撕成两半。她想说话也说不出来。
“我需要你的那一票,还有你的沉默。当光谱七政使下次集会时,他们会投票表决是否任命安德洛斯·盖尔为新的守护圣使。你得把票投给他。作为回报,安德洛斯会在时机成熟时让你的某个儿子或女儿当上彩袍使,并且他会立即派出援军帮助你的家族臣民抵御彩光王子。这够慷慨了,不容你回绝。他还要求你保持沉默,不许对这次会面走漏半点风声。要是你敢乱说话,我会亲自杀死你所有的孩子,你的姐妹,你的兄弟。我会成为席卷你家的瘟疫,你们一个都别想活。事实上,我们总用瘟疫这招来对某个家族制造灭门惨案。”
等疼痛感过去之后,艾瑞斯冷静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是跟异教徒合作的吗?”
“碎瞳组织……很现实,你应该对此表示欣赏。如果跟安德洛斯·盖尔联手能让我们获益的话,为什么不呢?但杀死某个彩袍使本来就是组织喜闻乐见的事。”
“扶我站起来。”她说,“我要走到分娩台那儿去。”她站起身。突然,她一只胳膊被人卸掉了,毫无生气地在一侧晃动着,她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么急着过去干吗?我就那么让人不放在眼里吗?你还真是不知道我的厉害。刚才只是让你尝点苦头。”杀手夏普说。他用手轻轻一推,艾瑞斯的手臂开始有知觉了,再次慢慢感到疼痛。“顺便告诉你,肚子里是个男孩。你想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吗?是不是只有那样你才会信?”
“你这个怪物。”
“战争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怪物,挑起战争的是卢希多尼斯,不是我们。”
“下地狱吧。”
“这就是你的回答?这就是你的选票?”夏普问。
“你不会杀死这个孩子。我在床上早看过你的眼睛了,我看穿了你的灵魂,埃利亚。”她怎么对他竟然如此疏忽大意!她享受着他的身体,他的谄媚,他的任性,他那如簧的巧舌,可是除了这些之外,她却从没仔细观察过他。他可真是分散她注意力的高手啊。她开始尝试用膝盖蹭开抽屉。
“埃利亚曾经是我的名字。”他说,像是被勾起了对往日的回忆,“当我摘掉眼罩,看见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时,那名字被我丢掉了。我喜欢你这么叫我,真的,艾瑞斯。”突然,他的语调变得犀利起来。“我知道你抽屉里藏了把手枪。子弹被我卸了。”
于是她不再动了。
“跟你共度良宵,远比我想象中要有意思得多,格林威尔女士。你比我这些年来遇到的任何女人都要漂亮,聪慧而又野性十足。你敢对安德洛斯·盖尔说不,是因为你不怕跟他同归于尽,对吧?我明白。其实连我自己都恨不得他死上两三次才好。你可以拒绝他的要求,但不得对人泄露我的身份,那样我会让你的孩子活下来,然后尽量让你死得没什么痛苦。”
“我要是骗你呢?”
“你在大杰斯波岛上有六个孩子。你觉得自己有本事把他们全都弄走,而不被安德洛斯查出他们在哪艘船上吗?你敢不老实,他们就会先你而死。之后我会到绿港去把你的族人一个个干掉。他们不会突然一起消失——我不会分身术,时间也有限,可一场瘟疫用不了几天就能解决掉所有问题。”
“你简直是个刽子手!”
“我是个神圣的战士。我并不总是喜欢那些命令,可我会奉命行事。”他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坚定。
“我早该看出来的。”她说。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曾经仔细观察每个疯狂追求者的眼神,近些年来,她却没那么注意了。年老色衰,又沉湎于薄红色,她早已不再介意那些。
他没有回答,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是个隐藏高手。这还用说吗?组织只会派最优秀的人来执行任务。
“绿袍使露娜也是你干的?”她突然问。那位彩袍使在几个月前莫名其妙地死了。
他点点头,承认那也是他的杰作。
“可那又是为什么?为盖尔?为你的组织?还是两者皆有?”
他摇摇头,“你用不着知道这么多。”
“帮我到分娩台上去。”她说。坐着分娩会使她难产而死,她家之前有过不少前车之鉴了。
“你根本用不着任何人帮忙。”埃利亚说。
这是实话。她最后的希望是趁贴身的机会干掉他——可她大着肚子还想得手实在有些荒谬,最好还是不要失了尊严吧。
尊严。我居然在快上分娩台时还在考虑尊严?我还真是老了。她看着埃利亚披上那件灰色斗篷。她从斗篷靠近领口处的衬袋里拿出一个系着链子的金色项圈,在皮肤上扎紧。
“那就是你对自由的定义吗?”她问。
“我忍受束缚,是为了别人能无拘无束地生活。”埃利亚回答。可他再也不是她的埃利亚了。
“他们总有一天,能生活在你的完美世界里?”她问。
“总有一天。”他回答。
艾瑞斯自己站起身,“你会等到孩子出生再动手吗?”
“我会。”他突然第一次露出尴尬的神色,“恐怕我还需要你的一颗牙齿。不过我会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再拔掉。只是觉得应该……应该告诉你一声,你左边的第三臼齿长得很好看。”
“我想我反正也用不着了。”她显然被搞糊涂了。
见她既没惊慌也没辱骂自己,他松了口气。
“你怎么能隐——噢。”她话还没问出口,就看见他拉严斗篷,在一阵微光闪过之后,突然消失不见。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跟身后的墙壁融为一体,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琥珀色眼眸,像是悬在半空中。她睁大眼睛用薄红色观察,发现他就站在那儿。聪明,那是传说中某些雾行者的专属斗篷。看来他原本就是打算用这种办法待在这间严禁任何人进入的房间,并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感到有些愤怒,这个杀手居然会在她分娩这么私密的时刻还在一旁看着她,这样的时刻向来只允许女人待在旁边。但她同时又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与疲惫。她疼极了,是时候跟这个带给她这般疼痛的世界说再见了。不仅是临盆的疼痛,还有坐月子的痛苦,乳房的胀痛和无数个不眠夜——格林威尔家的人讲究用传统方法照料婴儿,不用保姆,绝不将哺育下一代的欢乐与痛苦假手于人。若想硕果累累,必先辛勤浇灌。除了这些,还有御光术给她带来的疼痛,以及压抑御光的欲望。每次怀孕时,她都比平时更难克制自己,薄红色对她的控制力一次比一次更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告诉自己说还有两年,这恐怕只是自欺欺人。
但怯懦与不忠是决不被允许的。宫缩又一次折磨得她痛不欲生,等疼痛感消失后,她知道自己愿意让这一切结束了。只要再打赢一场仗。这珍贵的最后一场,在这场仗里用不着上阵杀敌。她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再把一个孩子带到光明里,然后卸下重担,相信她努力壮大的家族会替她料理好之后的事。
她将手放在响铃上准备召唤奴隶。“你将一辈子都活在我的诅咒里,杀手夏普。”
“但我会祝福你的,艾瑞斯。让你死得没有痛苦。”
“告诉安德洛斯·盖尔,他不得好死。”她说着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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