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山门的牌楼前是在耍铁礼花。耍铁礼花是社火的一项内容,逢年过节,白天里抬芯子,舞狮子,晚上跑龙灯的时候都要耍铁礼花。先前吴掌柜出面组织,唐景的爹和巩铁匠、老魏头一伙人热闹着耍,耍得黑河的河上下十五里内都知道涡镇的铁礼花好。今这十年里世事混乱,所有的社火都停了,当井宗秀给吴掌柜提出咱耍一回铁礼花,吴掌柜知道唐景的爹过了世,巩铁匠也瘫在炕上,就让巩百林和老魏头着手准备,而一灭土匪,老魏头就问巩百林:这铁礼花还耍不要?巩百林说:没说不要呀!老魏头说:吴掌柜不是早跑了吗?巩百林说:耍铁礼花不是给他姓吴的耍的,灭了土匪要耍,井宗秀当了团长了更要耍!连夜,老魏头就在家里翻寻以前用过的刻有凹槽的木板木勺,短木棒和草帽,又找废铁犁铧,没有找到废铁犁铧,就去了苟发财家。苟发财是苟发明的堂兄,怕耍不好。老魏头说:现在没人了么,以前你跟着我们耍哩,我不愿教你,现在我教你啊。两人拿了废铁犁铧一块去了铁匠铺,巩百林正收拾火炉子,说:这儿废铁多的是,还提了废犁铧?老魏头说:我也快死的人了,以后耍铁礼花就全靠你们了,一定要耍得好才是。铁礼花铁礼花就是铁犁铧,用废铁犁铧熔出的铁水,花才甩得匀显得艳的。巩百林说:噢,原来这样!明日一早我再找几副废犁铧,让老手艺不走样,你把别的家伙准备好了?老魏头说:木勺都在水里泡了。
第二天麻麻亮,蚯蚓就到了大街上,看见了一只老鼠他就跺着脚撵,老鼠并不往巷道里钻,顺着街跑出一段了还停下来回头看他。这么跑跑停停了一会,到了老皂角树下,突然一个人从半空下来就把老鼠抓走了。
蚯蚓吓了一跳,那不是个人,是雕鸮,长着个胖老头的脸。蚯蚓还从来没见过长着胖老头脸的雕鸮,但这种好奇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看到有几家的门面打开了,主人还蓬头垢面着,却往天上看,他说:晚上要耍铁礼花呀!那些人说:今日天好!啊是不是?!蚯蚓跑过了中街,又跑了西背街和东背街,吆喝着晚上要耍铁礼花,听到的人没有不兴奋的,甚至就叫喊着孩子去通知周围村寨的亲戚。这一天里,涡镇上人比往常多了许多,才到傍晚庙山门外牌楼前的土场上就拥满了,而老魏头苟发财也早早在铁匠铺帮着巩百林熔铁水。
正熔着,卤肉店的张掌柜跑了来,神秘地说:知道不,吴掌柜死了!老魏头说:你和他有仇,就盼着人家死呀!张掌柜说:我和他有什么仇?我娘和他娘还是表亲哩。老魏头说:忌妒才是最大的仇。张掌柜说:他有钱就有钱么,这不人就死了要钱有什么用?他真的是死了!苟发财说:还真死了?!他不是跑了吗,怎么就死了,死到哪儿了?张掌柜说:他昨晚就回来了,一进门看家空了,吐出一口血,挨到今日傍晚就咽了气。这杨家的该有生意了!巩百林说:少一个吃你家卤肉啦?老魏头朝吴家方向作了一个揖,说:人死为大,嘴上多积些福着好。张掌柜说:我是给他流了一股子眼泪的,这不,拿了黄表要去吊唁啊。巩百林从屋里就也拿出了一卷麻纸,说:你用钱拍一拍,替我也送些烧纸,我忙着熔铁水哩,走不开。张掌柜从怀里摸出一个铜铁在麻纸上一反一正按行拍打,老魏头却给了一块大洋,说:用这个印。张掌柜说:哇,阵舍得的!
铁水是熔得多,装了两个大泥槽里,一伙人就叫喊着拾去了牌楼前。
牌楼前人黑压压的,井宗秀、杜鲁成、阮天保也都在,铁水一抬来,杨钟就开始把人群往四周推,要清出个场子来。杨钟凶着喊,忽然刮起了风,风堵了他的嘴,还把他刮倒在地,爬起来拿了树条子乱打,就看见了陆菊人拉着剩剩站在那棵榆树根上,说:你站在那儿剩剩能看见?把他架到脖子上。陆菊人说:风把你刮倒了你以为上天呀?清场子就清场,拿树条子胡打啥呀!杨钟就把树条子扔了,去问井宗秀:你开场子吧。井宗秀说:你开。杨钟便站在了场子中间,大声说:原本是井宗秀团长来开场子,他需要我开,我就代表他开了。今日高兴,咱们耍铁礼花,现在都喊起来,让老把式上场!众人欢呼,老魏头、苟发财巩百林抬了铁水槽子,又都戴上草帽,拿了木勺,槽板和棒子,先是如狼似虎地吼叫着蹦跶了一阵,木勺舀了铁水倒在凹槽的木板上,然后棒子和木板一磕,迅速往上空打去,流星般的铁水在牌楼两边的树枝上碰出散开,黑夜一下子闪亮,满空都是簇簇金花。打向树枝上的铁水越来越多,又越来越高。老魏头又打出了金菊,苟发财怎么打都打不匀。老魏头叫他木棒和槽板相磕的时候,不一定用力,但必须要快,掌握住节奏,苟发财依着所教的方法与打,果然铁花就匀就亮,打出了金花也打出了金菊,说:就这点窍啊!你歇下,你歇下。老魏头说:不认师傅啦?偏舀了一勺,并不倒到槽板里,竟扬手向牌楼上一甩,顿时万珠铁屑,溅出火花,如蜂阵蝶群,还带着哨音。苟发财说:啊你又留一手?!
陆菊人把儿子抱在怀里,她是第一回看铁礼花,就看呆了。世间真是奇怪,那么黑硬的铁,做犁做铧的,竟然就能变得这般灿烂的火花飞舞。
更让她差点叫出声的是井宗秀冲进了场子中间,他并不是张扬人,也不会耍铁礼花,却在那降落的火花中蹦跶开来。老魏头苟发财巩百林都是戴草帽的,而井宗秀光着头赤着膀子,杜鲁成就在喊:小心烫伤!井宗秀根本不理会,他旋起身子翻跟头,足足有三尺多高。杨钟也跑进去了,似乎要比谁着翻得更高,但他就是没有井宗秀翻得高,退出来了,不解地给阮天保说:他平日不会翻跟头啊?阮天保说:他当了官了嘛!杨钟说:不就是个团长么!阮天保看见了不远处的陆菊人,说:替你媳妇抱孩儿去!陆菊人没有搭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花,觉得井宗秀蹦跶着才有了那么多火花,他在火花里,火花就是他身上迸出来的,是一个火人,在燃烧。
陆菊人看得入神,剩剩却在拔他娘的头簪,陆菊人的发髻便散了,隔壁的柳嫂走过来说:剩剩剩剩,别把簪子弄丢丢了。陆菊人这才赶紧把儿子放下,重新拢发插簪,说:你让我丢丑!啊柳嫂也来啦?柳嫂是长舌头,总有着镇上的是是非非,她就偷声换气地告诉陆菊人,北城门口来了个疯子,预备团的人不让进,陈来祥还动手打哩。她说:你想得到疯子是谁?
陆菊人说:我想不到。她说:是井宗秀,哦他是团长了,他以前的丈人,谁也想不到他成了疯子!陆菊人说:哦,人家来看热闹的为啥不让进?她说:疯子要找井宗秀救他二女儿的,井宗秀是当团长了,可他二女儿被保安队长带走的,井宗秀怎么救?陆菊人再看火花,火花里竟然就有了那女人,还是被保安队长带着出庙门时的样子:看见了她,想给她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灰沓沓的,只一声叹息,她听着石头一样沉重。陆菊人再没理了柳嫂,她把剩剩拉过来,用腿夹住了,在人群中瞅拾,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就又抱了剩剩离开了。剩剩说:娘,不看了吗?陆菊人说:咱到庙里去。
母子俩进了庙,有什么虫子在叫,虽然庙院外那么响动,虫子仍叫得清清楚楚,一跺脚声停了,不久又细碎连成一片。而王妈就在路边的篱笆上挂灯笼,已经挂了六七个用表纸糊成的灯笼,晁晃悠悠闪着黄光。陆菊人说:这么史了你还在庙里?王妈说:师父让我等着她。陆菊人说:师父不在?王妈说:给吴掌柜超度去了。陆菊人吓了一跳,说:吴掌柜不在了?!王妈说:人命说顽实就顽实,老魏头被刀砍了那么多刀都没死,说脆也脆得像冰片子,吴掌柜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前两年岳掌柜一死,听说有人在麦溪县城碰着了岳太太,拉着孩儿讨饭哩。这吴掌柜又死了,吴太太还年轻轻的……唉,男人的罪咋都让女人受哩!陆菊人没有说话,所有的虫子全在叫着,如潮水一般,她仰头吁了一口,满空里还在灿烂着,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铁礼花。剩剩在草丛里寻找虫的叫声,陆菊人说:师父啥时能回来?王妈说:这我不晓得。陆菊人说:你要肯,咱俩是不是去吴家一趟。
铁礼花耍到鸡叫两遍才结束了,地上再不是金花而成了一层黝黑的铁屑,人们在议论着今夜的铁礼花耍得好,却听到远处的哭声,这才意识到吴掌柜是死了,但没有几个人再去吴家吊唁,倒笑话着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性命。而北门洞陈来祥他们终于放行了疯子。疯子满脸是血地跑到了中街,大声叫喊着他的二女儿,见人就拉住看是不是井宗秀。当然不是,被拉的人说:井团长在前边!他又往前边跑,见门墩踢门墩,见树踏树。后来有人说:井团长在油坊里。他就去油坊,油坊的门关着,使劲拍门,马六子开了门一顿臭骂,他还在说要找井宗秀,马六子拿门杠戳过去,他就久久地窝在那里不动了。路过的人谁都没有去拉他,甚至连询问一下也没有,只当是一只狗,一块石头,一个装着垃圾的烂筐子。但他们兴趣了他的二女儿到底好在哪里,五雷要她,王魁要她,保安队长也要她?
于是就推测那女人脸蛋一般,身材一般,肯定是下边的东西好,像嘴一样能大能小会吸吮吧。笑声爆起,像无数的皮球在跳,又滚动着去了街的那头。
清理了三天的荒草杂木和砖头瓦块,又盖了三排平房,城隍庙的场院焕然一新,预备团就要驻扎进去了。宽展师父最为高兴,过来坐在院中那棵银杏树下吹奏了五天尺八。这五天里,银杏叶全黄了,像金箔一样,再纷纷下落,落成了一尺多厚。老魏头给井宗秀建议,既然恢复了城隍院,那把原来城隍爷的石像请回来供吧。在井宗秀的印象里,小时侯就没见过城隍石像,问石像在哪儿,老魏头说庙院里的大殿几十年前便坍了,修北城门外的路时:拉去了好多殿基上的石条,会不会也把石像拉去铺路了。井宗秀就派人在北城门外的路上挖,是挖出了十多块石条,但没有见到石像。老魏头看见张双河,忽然想起张双河的爹当年参与过修路,去见张双河的爹,可那老汉十五年前进山伐木时被虎咬断过一条胳膊,从此吓瘫一直睡在炕上,嘴能吃能喝,就是不说话。寻不着石像,也就没有再建个大殿,但营房依然还叫着城隍院。
土匪留下的粮食还不少,井宗秀又从家里拿来了几担稻子谷子麦子和黄豆,一时的吃住都没了问题。杜鲁成把俘虏的土匪和保镖打手打乱了组成两个营。至于涡镇的要谁不要谁,他听从井宗秀的意见,当然陈来祥、苟发明、唐景、巩百林、杨钟、李文成、王路安、马岱、苟发财不但要参加,而且是两个营的骨干。井宗秀还想在镇上多征招,午饭时就到老皂角树下去,那里聚集着一堆端着老碗吃饭的人,问谁愿意到顶备团去。好多人都说:好么好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井宗秀说:这可是当兵,立生死状的。他们说:知道当兵是死了没埋的人,可这年月,与其让别的当兵的欺压咱,还不如咱也当了兵!白起也在那里吃饭,地上正爬过一条青虫,他拿筷子截了一下,青虫就被戳烂了,在地上蹦跶。白起说:这虫子还能蹦跶啊!刘老拐说:它蹦跶着解疼哩。白起说:老拐叔,你参加不?刘老拐说:日子过得艰难的,我也想蹦跶哩,可我老了,预备团不肯要了。井宗秀说:要啊,跑不动了,可以在伙房做饭么。刘老拐说:那好。把白起也叫上。白起说:我上个厕所去。饭碗放在地上,人去了厕所,却再没有回来。
涡镇有了四十二人参加,就是没有蚯蚓,井宗秀还是嫌他小,要过几年再说。预备团在城隍院开第一天灶,饭正做着,屋里一时烟雾倒灌,刘老拐出来一看,蚯蚓拿稻草在屋顶上塞烟囱,把他撵下房,去抓又没抓住,这顿饭是玉米糁子熬成的稠糊汤,大家端了碗蹴在院里吃饭,半空里忽然掉下一只鹌鹑,不偏不倚就把阮天保的碗打翻了,拾起鹌鹑发现是石子打死的,还说:谁的弹弓阵准的?蚯蚓在院门口说:我打的!刘老拐扑过去要撵,蚯蚓竟不走,说:你要再过来,我就撞头呀!刘老拐说:我还让你唬了?!往前又扑,蚯蚓真的就拿头撞院门,额颅上的血流下来。井宗秀就笑了,说:来吧,你来吃饭!蚯蚓跑进来,但已经没了碗,他从屋里找了个木棒在锅里一入,抽出来了伸长舌头舔着吃。吃了预备团的饭,就是预备团的兵,蚯蚓一口一个井团长地叫。
阮天保开始领着兵操练了。涡镇加入进来的人都没有打过枪,教他们射击时,杨钟是学得最快的,但他总是不按时集合,天一亮别人都到了,半早晨才趿着鞋来,不是说睡过头了就是他爹又让他先去开了寿材铺的门面,嘴里还吃着什么。一会儿右腮鼓一个包,一会儿左腮鼓一个包。阮天保说:把嘴里的吐出来!谁家没有地还是没有店,就你的事多!!杨钟吐出来一疙瘩熟红薯,说:当个预备团的还把我箍住啦?阮天保说:你现在是兵,就要管你!杨钟说:谁能管了我,我爹都不管我,我受你箍?这算什么兵呀,是给我枪了,还是给我穿了军装发了饷!拧身就走了。
那夜看了耍铁礼花,陆菊人的脑海里就一直是井宗秀浑身火光的样子。她坐在屋里,风从门缝往里挤,先是一股,再是一团,后来就是笸篮大的一堆,门全部被刮开了。她没有去关门,任着门成了走扇子,不停地开合着响。她真的高兴,井宗秀当上团长了,井宗秀怎么就当上了团长,或许这是那三分胭脂地起了作用吗?自己就暗暗有了些得意。连续三顿,她都是做扯面,面条扯出来像裤带一样又宽又长,煮熟了,泼上油,再拌上用肉、豆腐、木耳、香菇剁碎了做的杂酱。杨钟喜欢地端了一碗坐在院门口,吃得一头的水,说:咱这日子好啊!杨掌柜却说:明年有个闰二月的。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是自己轻狂了,就说:啊爹,这我知道,过日子是要计算着吃而不是吃了再计算,只是剩剩看见了柳嫂家吃扯面就和我闹,我才和的面多了。就自已没敞多吃,端了碗去给剩剩喂。喂着喂着,却又想,这井宗秀一下子当了团长,该怎么个当法?那保安队长就瞧不起他啊,而他是和杜鲁成,阮天保一块闹起的事,杜鲁成、阮天保能服气吗,涡镇上那么多人也都参加了,又都肯受他管?剩剩说:娘,娘!她一回神,是自己把面条喝到剩剩的鼻子上了,就笑起来,说:好吃不?剩剩说:好吃。她说:好吃了就多吃点!
这一天,陆菊人要涨豆芽,刚洗着一个瓦盆,要泡上黄豆,杨钟一身的脏土回来了,她说:今日操练回来得早?成土蛆啊!杨钟拍着身上的土,拍得人像冒了烟,说:我不当兵了!陆菊人一下子愣了,说:果然出事了!
问起原由,杨钟说过了,骂道:得罪他阮天保,毬!就得罪了!陆菊人说:那是阮天保的事吗?你这是打井宗秀的脸!预备团脚跟还设站稳,你就起这么个坏头,都像你这样,那预备团不散伙了?!杨钟说:散伙就散伙么。
陆菊人说:你说的是尿话!抓起瓦盘就摔在杨钟的面前。杨钟是第一回见她摔盆子,倒害怕了,就去了上房。半天没出来,陆菊人进去看,杨钟却跑在公公的炕上睡着了。她拧着杨钟的耳朵说:起来!杨钟说:干啥?她说:你给我再去预备团!杨钟说:我郁离开了,再能去?她说:再去!井宗秀才当团长,这时候正需要你帮他的,再去!杨钟说:人家坐轿哩,让我抬着?!但还是又去了预备团。
杨钟一走,陆菊人倒不生气了,把摔破的瓦盆又捡起来,已经是三片,一片一片放在了院墙头上。柳嫂和什么人在隔壁院里说话,一个说:你爷头疼还没没好?一个说:唉,吃了陈先生的药,三天轻了三天又重了,就是剜不了根么。一个说:是不是撞上邪了,这得到庙里去求求菩萨?一个说:听我爷说,当初塑菩萨时来的匠人是平原上的人,他做小工给和的泥。
一个说:就算是他用泥塑的,塑出来那就是神啊,得去磕头祈祷的!陆菊人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又坐了半天,起身倒去了寿材铺。
寿材铺里,杨掌柜新收购了一批木板,正往后院里垒。陆菊人帮着垒完了,给公公沏上一杯茶,说:爹,城隍庙是啥时候塌了的?杨掌柜说:几十年了吧,咱家门外的桂树是庙塌后我从院里移过来的,那时胳膊粗现在都碗口一样了。陆菊人说:城隍庙塌后咱镇上就没安生过?杨掌柜说:就是。陆菊人说:用庙里的石像石条铺路时你没去?杨掌柜说:那几天我进山买木料了。陆菊人说:石像铺在路一一只手奓着使路面不平整,张双河他爹用锤子把手砸了,后来张双河他爹就让老虎咬断了胳膊?杨掌柜说:还有这事?陆菊人说:我听别人说的。杨掌柜说:原来张双河他爹断胳膊是报应啊?!
寿材铺每日来闲聊的人多,杨掌柜不免要说起城隍庙和张双河他爹的事,很快这话就传开来,传来传去就成了城隍是守护镇子的神,城隍庙里有石像的时候,石像是不敢不恭的,涡镇也就五谷丰登,生意兴隆。而现在没石像了,却驻进去了预备团,预备团原本可以驻别的地方,偏就驻进了城隍院,这都是天意,也活该井宗秀就是城隍转世。试想想,保安队长是带兵的,阮天保是背抢的,杜鲁成是县政府的人,他们郁没有当团长,而井宗秀当上了,他一起身,五雷就死了,王魁就死了,连岳掌柜,吴掌柜都死了!
这些话当然也传到预备团,阮天保问杜鲁成:咋突然镇上有这谣言?
杜鲁成说:有这谣言也好么,可以维护井宗秀的威望么。阮天保说:咱可是挨了个肚子疼。杜鲁成说:啥肚子疼?阮天保说:唉,这世道,你不敢谦让,一谦让你就啥都没有了。
杨钟每天夜里回来,陆菊人总要问预备团的事:今日操练了什么,你们团长训话了吗,中午吃的啥饭,你迟到了没有,和别人又吵嘴打架了?
杨钟说:我好着哩!就爬上了她身上。杨钟折腾起来没完没了,陆菊人就再不出声,却推算着井宗秀应该比杨钟大几岁的,而井宗秀的媳妇死去两年多了吧。预备团家在镇上的人晚上都回家了,井宗秀是住在城隍院还是他的屋院,想喝一碗热汤谁去烧呢,谁给铺床暖被?有了这样的想法,这想法就像饭一端上桌子飞来的苍蝇,老赶不走,尤其杨钟来要她的时候,她说:咋能天天来,没够数呀!杨钟说:昨天吃了饭今天不是还要吃呀。她说:这会伤身子的。杨钟说:我行。她说:你行,我不行。她把杨钟掀下去了,黑夜里睁大着眼睛,却思谋起涡镇有没有个好姑娘呢?
这一日,杨钟又去操练,杨掌柜还忙在铺里,陆菊人把麻丝拴在上房门环上用拧车子拐绳子,剩剩从街上玩回来了,喊着脸疼,陆菊人说:是不是和谁打架啦?剩剩说:风打我哩。过了一会又说:娘,流口水哩。陆菊人说:知道你又谋着吃呀!看着鸡,下了蛋给你炒。剩剩就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看着上房台阶上的草筐,草筐里卧着一只母鸡,脸憨得通红。拧成了一条绳子,再拧第二条,剩割说:娘,谁扯我嘴哩。陆菊人说:院里没外人,谁能扯你嘴?!一看剩剩的脸,嘴是歪的,忙过去摸着,问疼不疼,剩剩说疼。陆菊人说:嘴歪成这样,你咋不早说?剩剩说:我看不见嘴哩。陆菊人不拧绳子了,要用针挑儿子眉心放滴血,却瞧看着儿子嘴越来越歪,背了就去安仁堂找陈先生。
安仁堂里还是很多病人,陈先生给白起正说着什么,不说了,过来摸朱时茂剩剩的脸,说:遇到毒风,面瘫了。吓得陆菊人说:严重不严重?陈先生说:针扎来得快,也得扎十多次吧。陆菊人说:风里还有毒?陈先生说:人身上都有毒哩,风没毒?就给剩剩头上、脸上扎上了十多根针,剩剩正好坐在一面镜子前,说:我成刺猬了?!!陆菊人说:那是镜子照的。把镜子拿走了,再抱了他不让动。
陈先生继续和白起说话,陈先生说:这五服药先拿回去服,或许就好了,或许还不行,我再给你换方子。但我要给你说的是,不要一天到黑都想着我有胃病了,而要不断地感谢胃,它出了那么多血,现在还每天给你装了饭呀菜呀消化着,你要给它说好话哩。白起说: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人得罪了,就是没参加预备团么,好像我就不对了,丢脸了,活的不是人啦!
陈先生说:风来了当然草木都摇的,惊蜇之后老虎豹子也动了,苍蝇蚊子也出动了么。我不管你参加不参加,你来我这儿就是病人,其实你这胃病就是你有了压力而得下的。白起说:我为啥没参加预备团,这里边有我的苦么,事情复杂么,你要不要听我说。陈先生说:我不听。世上的事看着是复杂,但无非是穷和富,善和恶,要讲的道理也永远就那么多,一茬一茬人只是重新个说辞,变化个手段罢了。白起说:那我这压力能过去吗,明天的日子会顺吗?陈先生说:这我说不清,或许明天和今天一样吧。人这一生都是昨天说过的话今天还说,今天有过的事明天还会再有,但我给你说,凡是遇到事,你没有自己的主见了,大多数人干啥你就干啥,吃不了亏的。
一个时辰后,剩剩头上脸上的针被拔了,陆菊人向陈先生告辞,说:我走啦。陈先生说:走吧。背了儿子顺着西背街往回走,还在想,这陈先生真是涡镇上成了精的人,能看病还能说这么多让人开窍的话,只可惜自己就像是拿了碗在瀑布下接水,要么能接那么半碗,要么一丁点也接不上。剩剩在背上,老往下坠,她就走一会儿,躬了身往上耸耸。一伙女子叽叽喳喳地从前边跑了来,又听叽喳喳跑进三道巷里去。她说:你沉得娘快背不动了!便觉得那些女子太咋呼,好像是一群鸟变的,配不上井宗秀的。这念头一起,她就摇头笑了:我这是咋啦,尽操些闲心,牵挂了人家出人头地的当官,还要牵挂人家的婚姻?嘴上就出了声:不管了!没想剩剩在背上说:娘不管我了?她说:不是说你。剩剩说:那你管谁?她说:管这蜂。
陆菊人说蜂是她看见了有几只蜂在他们头上飞,还寻思:我今日头上没抹桂花油啊!越往前走,蜂更多起来,一反头,旁边的院墙头上涌堆的蔷薇开满了花。陆菊人停下脚步往上看,一时倒觉得那密密实实的花全都在绽,绽得是那么有力,似乎有着声音,在铮铮嚓嚓地响。这时侯院门被拉开了,先伸出了一条腿,深蓝色的宽裤管,一只绣花鞋就落在台阶上,那么一点,跟出个女子来。那女子跳出来时猛地看见了院门外有人,要收脚已来不及,身子一歪就撞在陆菊人的怀里,剩剩从背上跌下来。女子赶忙抱起剩剩,吓得脸色煞白,说:呀呀呀,跌疼了,疼得嘴歪了!陆菊人把剩剩又抱过来,在地上捏了一撮土放在头上,说:没事没事。给女子说:孩儿面瘫了,我背他看病才回来。女子还是手脚无措,说:我以为没人的,就……陆菊人说:也是我吓着了你。女子说:剩剩,来,让我抱。再把剩剩抱了过去。陆菊人这才看清女子银盆大脸,眼晴水汪汪的,左耳下长着一颗黑痣,她说:你也认得剩剩?女子说:认得,他整天在街巷里玩的,都认得。伸手要给剩剩擦鼻涕,剩剩却哧啷一声把鼻涕吸进了。陆菊人说:哦,我剩剩是不是流鼻涕有名啦!就笑起来,盯着女子,说:这是刘老庚的家,你是他家的……女子说:我是他女儿。陆菊人说:你是刘老庚的女儿?!你娘下世的时候我见过你,也就剩剩这么小,没想长这么大了,我怎么就在这街上没见过你?
女子说:我一直在我姨家。陆菊人说:你爹咋能有你这么俊的女儿啊,你叫啥名字?女子说:我叫花生。陆菊人说:定是从花里生出来!又盯着女子看,忍不住在脸上摸了一下。花生一下子羞得脸红,却像剥了皮的熟鸡蛋在胭脂盘里滚过一样,更显得好看。
回到家里,陆菊人安顿着剩剩在炕上睡了,出来才要继续拧绳子,却见杨钟从外边进来,把鞋上的泥往门槛上蹭。她说:哪里蹭不了在门槛上蹭?!想告诉说剩剩病了,但想着孩儿已经扎过针又睡着了,话到嘴边又咽了。杨钟不蹭了,在台阶上坐了,说:还有鸡蛋没,给我炒一盘去!陆菊人说:就那几颗了,给剩剩的。杨钟说:没菜,那我咋喝酒?陆菊人说:这半晌午喝的啥子酒!杨钟说:不给我吃鸡蛋了我吃鸟蛋!搭了梯子要在屋檐下掏鸟窝。陆菊人看着杨钟爬上了梯子,就怕梯子溜动,过去帮着扶了,说:你嘴就想馋啊!哎,哎,我问你个话,西背街刘老庚成年进山割漆哩,他家竟能养得蔷薇爬了一院墙。杨钟说:他家是花好。陆菊人说:他女儿那么大了,长得有红是白的。杨钟说:是长得好。陆菊人说:你和刘老庚熟?杨钟说:他是个一锥子扎不出个屁的人,我跟他熟?!!陆菊人说:怎丑的人却生了个俏女儿!杨钟说:谁知道是不是他的种。陆菊人说:你信嘴胡说!哎,今天咋回来这么早?杨钟说:阮天保狗日的先前爱糟践我,现在还是寻我的茬,河滩里稀泥糊汤的他让我往前爬,爬他娘个×哩!
陆菊人说:你是不是又不干了?杨钟说:我不受他的气!陆菊人就不扶梯子了,喊:爹!爹!杨钟说:爹在铺子里。陆菊人说:你就这样没出息啊,甭说让你去帮井宗秀,想着你是个蛤蟆蝌蚪就跟着鱼去游吧,就这你也不行?!气得坐到了卧屋里去。杨钟还在檐下掏鸟窦,掏了一个没有鸟蛋,再掏一个还是没有鸟蛋,说:跟鱼游,游得尾巴掉了还不是个蛤蟆?还吭吭地笑,突然哎呦一声,院子里有了脆响。陆菊人跑出来,杨钟还在梯子上,他是掏出了一条蛇掉在地上。陆菊人站住了,靠在门扇上再没有理会。
鸟蛋到底没掏到,杨钟也就没有喝酒,到了太阳光从屋檐上跌下来一尺了,佶摸爹该回来吃饭呀,爹知道他不在了预备团肯定又是一顿数落,干脆到街上逛去了。走到三岔巷口,正不知往老皂角树下去还是进巷去转转,蚯蚓提了个炒面口袋,边走一边抓着炒面往嘴里塞,鼻子上都是白的。杨钟一把扯住,说:去借个火,我吸烟呀!蚯蚓却翻白眼,说:快拍拍我后背。杨钟说:噎死你!拍了三下,蚯蚓喉咙通了,才说:你说啥?杨钟说:我吸烟呀没火!蚯蚓说:我饿得很,才在我叔的店里要些炒面。杨钟说:你干哈去了饿?蚯蚓说:一大早我跟团长到纸坊沟他爹坟上去了。
杨钟愣了一下,说:井宗秀是不是给他爹……蚯蚓说:是井团长!杨钟说:你这个碎狗腿子!他给他爹说虽然井宗丞还没有回来但他已当了官啦?!蚯蚓说:你咋知道的?杨钟说:我咋能不知道?!蚯蚓说:你说团长是多大官,和县长一样吗?杨钟却踢了蚯蚓一脚,也忘了要吸烟,倒自个去了酒馆。一壶酒喝了一半,才记起身上已没了钱,正好陈来祥胳膊下夹着个纸卷儿从门口往过走,就叫进来一块再喝。
陈来祥也是没去预备团了,阮天保总弹嫌他笨,打枪瞄不准靶子,扎马步又弯不下腰,说:你回去跟你爹铲皮子去吧!陈来祥回家后哭了哭,想着这都是土匪的鬼魂在纠缠他了才这么霉的。他是那天剿匪时守在庙门外一棵树后,枪一响,有个土匪往出跑,他伸腿要绊倒土匪再拿木棍打,一颗子弹射过来把土匪的头盖子掀开了,血和脑浆喷了他一身。此后夜里老做那土匪的噩梦,去给老魏头说过,老魏头说:肚子饥了都响的。他说:我听着是在说话,肚子里有鬼哩。老魏头就给了他钟馗画。
陈来样虽然拿了钟馗画,心里还是不畅快,街上有一家门面没开张,他就蹴在耶里自己跟自己生气,不远处的白起看见了就走过来。白起在镇上已经活成个独人,便去虎山挖药草,这日挖了一背蒌药草回来,看见了陈来祥,走近去说:来祥,谁欺负你了,自己撞白己头发,不疼?陈来祥见是白起,没有理,还把屁股掀开了一丈远。白起说:我是膏药呀,连你都嫌弃!将背篓里的药草倒出来,把同类的进行分拣,说:款冬花三支,忘忧草五支。陈来祥忍不住了,说:忘忧草?白起说:叶子像蒜苗,开花又像百合,早晨开晚上就蔫了。陈来祥说:这哪是忘忧草,是萱草!白起说:萱草又名叫忘忧草,不知道了吧?还有更多的药草,你想认得不?陈来祥不说话,却看着白起在分类,白起说:这是连翘,没长叶子就开花,花黄得像金子,果实还生着的时候是青而圆的,一旦熟了是黄的,大张口。这是绞股蓝,延蔓生长,五片叶子攒在一起,结的子有豌豆大。这是天花粉,叶子像甜瓜叶,有细毛,七月里开白花,结的果像拳头。这是白前,叶子像柳吧,花紫得好看,就是有些瘦。这是锁阳,你见过锁阳吗?陈来祥语气就软和了,说:没看出你还懂恁多的!白起说:你以为呀!秦岭上的草你随便问,我都给你说。陈来祥说:吹吧,你顶多知道些药草。白起说:这你又不懂了,秦岭上哪有药草,是草都入药的。陈来祥说:是不是?一群人便从街上走过,陈来祥就不问了,扭转了头,好像他不晓得白起就坐在旁边。那群人走过了,白起说:你故意避我?陈来祥说:你能去预备团你却不去,当然避你。又有三个人从街上走来了,白起偏坐近了陈来祥,说:啊来祥呀,我给你说锦灯笼草,它身上尽是柔毛,叶边又有齿,稍不留神齿就割手,但它的果实是五个棱,红红的像灯笼。还有漏芦,你肯定认不得漏芦,它顶上开一簇花,叶子薄得像纱,又像是鸟的羽毛。陈来祥就站起来走了。白志还在叫:来祥,来祥!陈来祥说:甭叫我!来的人看见了,说:来祥,你和谁说话哩?陈来祥说:我刚经过这里。那人说:听说预备团不要你了?白起马上说:来祥你也不在预备团了?陈来祥愤怒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拍着屁股上的土走了。
杨钟把陈来祥叫进酒馆,两人喝着酒,杨钟说:你说我有形没有形?
陈来祥说:你没正形。杨钟说:你真个笨得连话都不会说。陈来祥说:这不是我说的,是你爹给我爷说的。杨钟说:我爹可以说我,你不能说我。
陈来祥说:那我再不说了,给你赔个情。杨钟说:赔情一句话就完了?罚你去把酒钱结了!陈来祥真的去把酒饯结了。杨钟说:我要干个大事,让他们看呀,你跟我一块干。陈来祥说:井宗秀已经把大事干下了,还有什么大事?杨钟说:都要我帮井宗秀哩,他井宗秀越是干大事越是有他哥的心结解不了,出去寻找井宗丞呀你去不去?陈来祥说:寻找井宗丞?杨钟说:你要肯去,我不再欺负你。陈来祥说:阮天保欺负我是真欺负,你只是想让我脑子活泛。杨钟说:对着哩,我脑瓜子灵,你腿脚勤,咱俩合起来不得了!两人就约定这事不告诉任何人,明日一早出发。 第二天两人出镇,都戴草帽扎裹腿,紧身袄系了腰带,外套一件褂子。
陈来祥还多背了个背篓,里边有盘缠,有两双麻鞋,还有那钟馗画的卷筒儿。钟馗画原本陈来祥顺路要还给老魏头的,杨钟没让还,陈来祥说:别人还以为我装着一杆枪的。杨钟说:以为是枪了好,路上就没人敢惹咱!
但是,井宗丞在哪儿,苍苍莽莽的秦岭里寻一个人,这就像牛身上捉虱子。
一出了镇子,两人在虎山湾龙王庙旧址上丢石子,说好:石子丢在那块大青石上弹到了东边,就顺着白河往下游走,弹到了西边,就逆着黑河往上游走。结果石子弹到了西边,两人就过十八碌碡桥,翻虎山后弯,下七里坪,穿流云沟,进入桑木县界。桑木县是八山一水一分田,比平川县苦焦,傍晚经过一个深坳,远远看到有一个村子,但往村子去的路上满爬着云,一走动像灰一样就腾上来,听到了有说话声,扭头看了四周并没有人。再看,是收割后的地里一束一束的稻草簇着,在风中然嘁嚓嚓地响。进了村,人家很分散,这一户与另一户都隔着土场,土塄垒着石头,横石头压竖石头,长石头压圆石头,石头上全长着苔藓。陈来祥说:这垒得结实!杨钟说:小心狗咬!两人就各拿了一根木棍,但没有狗。地上的牛粪越来越多,牛虻悄无声地爬在身上,叮得火烧火燎地疼。进了一户人家,屋里黑乎乎的,一面土炕前的火塘边坐着一对夫妇,夫妇都惊慌地站起来,杨钟就拿出了钱,说想借宿一夜,并吃两顿饭。说好了,两人也坐在火塘边,那家女人开始收拾锅灶,男人却出去了。树根烧成的疙瘪火已经没了烟,但也没起焰,红得像埋了个太阳。阿来祥说:能给咱作啥饭?杨钟说:这边山里人有句顺口溜,土豆糊汤疙瘩火,除过神仙就是我。陈来祥说:我才不吃土豆焦糊汤!杨钟就问那女人:做啥好吃的?女人说:炒浆水,烩面片吧。陈来祥说:有腊肉没?女人说:没腊肉。陈来祥说:杀个鸡么。女人说:养不成鸡,这里黄鼠狼子多。陈来祥说:深山肯定野鸡多,也没打过野鸡?女人说:去年雨水多。这时候屋后的树林子里有鸟在噪,杨钟往门外看了看,说:好,烩面片就烩面片,我们到河边地里摘几个辣椒去。给陈来祥招手,陈来祥出来说:没有肉了,吃烩面片一定得把辣椒放重。杨钟却说:咱赶快走!陈来祥说:不吃啦!你是看见那女人眼烂着头发没梳?脏女人做的饭往往才香哩。杨钟说:她男人看咱的眼光不对,以为咱带着枪,他又出去了,后山的树林子鸟声乱着,多半是叫了人来要抢咱呀!陈来祥说:你不是说别人以为咱有枪就不敢惹咱吗?杨钟说:这社会有了枪就有吃有喝了,谁都想有个枪的。两人顺沟就跑,果然后边就有了呐喊声,忙藏在一块大石头后,看着七八个人拿着刀和绳索追来见没人又返回去了,赶紧再跑,后半夜才到了口镇。
口镇算不上是桑木县的大镇,但在庾山峪外,远离县城,方圆几十里的山里人都在那里买卖,倒还显得热闹繁华。两人住在一个容栈里,为了不让怀疑带的是枪,当着店家的面,把画取出来,把画筒扔掉,睡在床上了,陈来祥还在唠叨多亏杨钟让及时离开,否则就遭殃了,却又问:我问那女人有没有打的野鸡,她怎么说去年雨水多,这啥意思?杨钟说:野鸡生蛋都在草窝里,雨水多了把蛋冲了么,即便有幼崽,幼崽也最怕雨呛。所以哪一年雨水多了,第二年野鸡就少。陈来祥说:还是你能。杨钟说:那当然了!去给我要一盆热水去,在家时你弟妹每晚烧水给我热脚的,不烫脚我睡不成觉么。陈来祥就去问店家要热水。
一觉睡到半晌午,杨钟醒来,陈来样却坐在床边,问:醒来早?陈来祥说:我没睡,我怕都睡着了有人进来把咱抢了杀了。杨钟说:你没见我在门后放了铜脸盆吗,谁要一推门铜脸盆就响了,咱还不会醒来?!两人起来后,就到镇街上去,街上人很多,陈来样一见有人肩扛的木棍上挑着狐狸和獾,就上前翻动,能说出这狐猎的不是皮毛最好的时候,那獾是三年的还是五年的,杨钟趁势打问这附近有没有游击队。猎人说前年他打猎时见过,都是一些年轻娃娃,穿啥衣服的都有,黑的白的还有花裤子。上个月他们村一个富户被抢了,是游击队干的,他听说了还跑去看,但他只看到那富户死在后门那儿,杀富户的人没看到。又问你家在哪儿,猎人说在留仙坪,离镇不远,六十里路。杨钟就和陈来祥去吃饭,饭馆里买了一盘炒腊肉,一盘烧兔,一壶酒,六个蒸馍,说:咱不能亏嘴!吃结实了,到留仙坪去。
去了留仙坪,竟没找到一个村子,山是直上直下的高,顶上有黄羊,要数黄羊帽子就掉了。还往深处走,树越来越多,并没有黑松林,而栲树檞树?树都是高大粗壮,通身锈满了苔藓,枝股上又一嘟噜一嘟噜吊着藤蔓,颜色如烟熏过的黑,天就觉得不清亮。偶尔什么地方突然便冒出一股子云雾,云雾却白得生硬,好像要有妖魔鬼怪出来。陈来祥把钟馗画拿出来,说:要敬香着才显灵的,这没处挂么,又没带香。杨钟说:看我的!学羊叫着壮胆。杨钟练轻功时以发声聚力,也曾模仿过动物叫,他咩咩地学着羊叫了,山弯后却出来了一只狼。这狼像是反穿了皮袄,还摆着个大扫帚尾巴,把嘴扎进地里呜呜叫。两人吓了一跳,杨钟说:它说啥?陈来祥说:那是土声,是叫狼群哩。杨钟撒腿就跑,陈来祥说:不能跑,你一跑它随屁股撵哩,你还会学老虎叫吗,学老虎叫,用老虎镇它!杨钟就手里握了块石头,口里连续地发出虎的呼啸。狼是站在那里不动,后来就掉头走了,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就在远处的林子里竟又冒出一只老虎来。陈来祥忙扯了杨钟往一椎青冈树上爬,那老虎也扑到了树下,幸亏老虎不会爬树,在树下坐了一会才走的。老虎走路慢,皮显得很松,像是披了件被单,杨钟和陈来祥直待到老虎无影无踪了溜下树,才发现裤裆里有了屎尿。
回住到了口镇,陈来祥骂猎人日弄了他们,要找着了打一顿,可几天里再没碰见那猎人。早出晓归,他们分别在口镇四周的村寨里打探消息,仍是没点音信。陈来祥说:这是啥样游击队啊,钻天入地啦!杨钟说:咱应该再往偏远的地方找。陈来祥说:偏远的地方能有好日子过?杨钟说:正是游击队过的不是人的日子,我才替井宗秀寻他哥的。两人就又住桑木县和麦溪县交界的红崖镇去。红崖镇他们谁也没有去过,走了两天,经过一个村时打问才走了一半路,而他们所带的盘缠已花去多半,杨钟提出把钟馗画卖了,陈来祥说:这是老魏头的不能卖。钱少了,你买荤面吃我吃素面,你要吃素面了我就喝面汤。晚上睡在一户人家的柴屋里,杨钟一觉醒来,屋外有月亮,屋里朦朦胧胧,陈来祥是把钟馗画挂在墙上,自个跪在画前叽叽咕咕说话。杨钟说:你干啥哩叫我睡不好?陈来祥说:你睡,鸡还没叫哩,咱一路都不顺当,我给钟馗祷告祷告。杨钟说:我也敬敬。就把房东给的那根蜡烛点了,端过来放在画前,没想伏下磕头时,头挨着蜡烛,把头发燎了一下,忙用手去摸头发,胳膊又撞了蜡烛,火倒向了画,轰的一声就燃了。两人赶紧扑打,火却燃上去引着了屋顶,屋顶是稻草苫的,顿时哔哔剥剥烧起来。火势一大,两人害怕了,大声叫喊,房东和邻居都跑来,柴屋整个都烧红了,不可能再救,只能把被子褥子全拿出来用水浸湿,搭在上房檐上,以防火势蔓延过去。杨钟和陈来祥跑下给房东磕头,房东气急败坏,让人搜他们身,身上只有了两个银元,背篓里就是些烂衣服和草鞋,就把银元和背篓一块拿走,又脱了他们外衣,各打了一顿轰走了。
杨钟和陈来祥没有找到游击队,游击队共实就在留仙坪北三十里的云寺梁。
云寺梁是一座山,在众丛壑间孤零零崛起的山,山上并没有寺,乱峰突兀,叠嶂错落,早晚霞光照耀,远看着就如一座庞大的寺院。它三面陡峭,无路可走,帷有南边有一条凿出的石碡能登顶,顶上却大致平坦,分散着几十户人家,都是石头垒墙石板苫瓦,石磨石桌石漕石臼,人睡的也是石炕。地势险恶还罢了,还多怪兽奇鸟,有一种熊,长着狗的身子人的脚还有一种野猪牙特别长,伸在口外如象一样。但熊和野猪从来没有伤过人,野猪吃蛇啖虺的时候,人就在旁边看着,而熊冬季里在山洞里蜷伏着,人知道熊胆值钱,甚至知道熊的胆力春天在首,夏天在腰,秋天在左足,冬天在右足,也不去猎杀。不喜欢的是啄木鸟,把所有树都凿裂,即便它常常以嘴画字,令虫子自己出来,人还是不喜欢。最讨厌的是那鸱鸺,夜里雌雄相哼,声像老人一样,开头如在呼叫,到后来就如笑,人就得起来敲锣,一敲锣它才飞走的。有一种虫人却靠它生活,那就是白蜡虫。这虫子长得像虱子,嫩时是白的,老了就变黑,人在立夏前后把蜡虫的种子置在梣树和女贞树上,半个月里就繁殖成群,麻麻密密缘着枝条开始造白蜡。白蜡的价钱很贵,云寺梁的白蜡也最有名。
云寺梁有程国良的老表,程国良就建议把游击队转移到这里休整,虽然会供给不足,却易守难攻,比较安全。于是在一天,祥云万朵,踊跃驱驰,游击队带了粮食、布匹、食盐和菜油,呼呼啦啦来了。但是,云寺梁从来没有过外人进人,听说游击队要来,三户人家连夜逃跑。有一户从石碡上下山已来不及了,就把绳索一头拴在树上,拽着绳索从峭璧上往下溜,先让老爹和媳妇溜下来,在他最后刚溜到一半,李得旺带人到了山顶。李得旺要寻梣树,说:让我看看白蜡虫是咋样造白蜡的?走到崖头,便见一棵梣树上拴着一根绳索,提了提,绳索绷得很紧,知道有人溜崖,问程国良:天上云都有欢迎之状,这咋还有逃跑的,山上有没有土豪?程国良说:这我还不清楚。李得旺就拿了刀砍了绳索,半崖下便传来一声惨叫。
程国良去了老表家,让老表把山上的人家都叫来集合,老表跑得像猴子一样,半天后,各家各户的人都提着腊肉或提著自酿的苞谷酒出来欢迎。蔡一风高兴,放话让大家好吃好喝,再闷头美美睡一觉,他自己就喝醉了,倒在一家的石炕上,直到半夜鸡叫头遍了还没醒。
井宗丞因手上的伤未彻底好,没敢喝酒,也不去睡,负责着布岗设哨,由程国良的老表领着又把整个山头察看了一道。察看完,井宗丞说:给咱上妇女!程国良的老表脸就白了,说:井队长,这,这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几个年轻的媳妇都是本家族的,使不得的。是这样吧,离这儿往东七里地有个村子,村里的铁匠铺有一个小娘们长得风流。井宗丞说:你这是啥意思?我是要这里的妇女集中起来把那些布给游击队做衣服。程国良的老表说:你把我吓死了!啊这就好,这就好。跑去要喊妇女,井宗丞叫住又问:你说离这儿不远有铁匠铺?程国良的老表说:他家的菜刀有名哩。
井宗丞说:你把妇女召集了,还得去一下,让一天内造出一批刀矛来!程国良的老表额颅上就皱起了绳,口里像含了核桃,吭吭哧哧话说不清。井宗丞说:你是不是要工钱?程国良的老表说:实在不行,就让各家垫钱,说起来各家都卖白蜡哩,卖白蜡糊不住个口哩。井宗丞说:就这样办,最后游击队会还的。程国良的老表说:再说要造刀矛,这我去恬怕那铁匠不认,那狗日的牛得很。井宗丞说:那我派人拿枪和你去,他不认人总认枪吧?!那一夜里,鸱鸺成双成对的在山上叫唤,仍是先是像呼,后是像笑,但没人出来敲锣,就叫唤到了天明。
云寺梁的妇女把那些布匹全做了衣裤,每个队员拿到了一套。剩下的布头子,奖励给了妇女,她们就大的做了孩子的肚兜,小的缝在自己的鞋尖,诚心诚意地腾出石炕让游击队的人去住。虽然还不到冬季,山上的夜里冷,石炕上没被子,她们天未黑就烧了炕。游击队的人先睡上去,很暖和,可越睡越热,身子像是在锅里烙,穿上衣服再暖,还是烫,就卸下门在炕上睡,又睡不着了,坐起来议论这地方穷,没个褥子,还议论这里不长麦子不长棉花了也不长好女人,姑娘都是黑黑,媳妇都是墩墩。而十天后,铁匠铺把十把砍刀和十二支长矛造好了,传来话让游击队去取。两个队员去了,却看上了铁匠铺的小媳妇,竟然趁小媳妇上厕所时,冲进去扛了就往铁匠铺后边的树林子里跑。小媳妇的裤子溜在腿弯上,杀猪似的喊,铁匠铺的掌柜和伙计过来救人,双方打开了,一个队员枪还来不及拉栓,头上就挨了一铁锤,当时倒下就死了,另一个胳膊上被戳了一刀,再顾不及拿砍刀长矛,跑回云寺梁谎报铁匠铺埋伏着口镇来的保安队。井宗丞忙带了二分队扑到铁匠铺,已空无一人,铺子的三间房子还正烧着,就眼巴巴地看着火苗子腾空,檩成了黑炭掉下来,椽成了黑炭掉下来,最后担子坍了,墙也坍了。井宗丞觉得蹊跷,把那受伤的队员叫来再问,那队员才说了实情,井宗丞一怒之下就把那队员绑了拉回云寺梁。
第二天,游击队接收了程国良的老表和山上另外三个人,蔡一风集合全体队员,布置了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为了严肃纪律,把那个受伤队员当众绑在东崖沿的一棵女贞树上,下令:不给吃不给喝,谁也别去管,让他自己反省。两天两夜之后,游击队的一分队二分队继续留守在云寺梁,三分队去口镇南十五里的太峪村,四分队去口镇西北二十里的土桥镇。出发的队伍经过东崖沿,那个队员还在女贞树上绑着,下半身没了屁股,被豺狗子掏吃了肠子,而一只鸟正站在头上俯身啄眼珠子。
三分队进驻了太峪村,首先抓了周长安。周长安是村里首富,有三个院落七十三间房子和二百六十亩地,常年雇着二十个长工。抓了周长安,当众烧了地契和借粮借款的合约,村里人都放鞭炮,但当程国良把周长安绑在打麦场的碌碡上,宣布要成立农民协会,谁要敢杀了周长安谁就当会长,因周长安有个儿子在桑木县当参议,倒没人敢出头。有个长工叫张栓劳,他不是太峪村人,他就要杀周长安。周长安说:你要饭来的,是我收留了你做长工,你要杀我?张栓劳说:你是收留了我,可你让我喝油,差点把我喝死。周长安说:我让你去买油,是你把半桶油洒了却用水灌满,那油吃不成了我才让你喝的,那是教训你。张栓劳说:你让我喝了半盆子,我今日也让你喝半盆子!就从周家端了半盆蓖麻油,竟用水烧煎,压住周长安往口里灌,还没灌完,周长安就死了。等下午收尸时,油都透过肚皮渗出来。周长安一死,张栓劳真的就当了农民协会会长。此后,张栓劳表现非常积极,农会再分了另外三个富户的田地、粮食和牲口。三分队就开始联络周围村子的穷人,也准备着新的农会的建立。
周长安的儿子得知了老家的变故,大哭了一顿,用木头刻了个他爹的人形,请和尚做焰口。他和县保安队长袁金辉是结拜兄弟,袁金辉在焰口做完后就带保安队来太峪村要剿灭三分队。程国良得知消息,又听老表说袁金辉是口镇人,就设了空城计,只留下两个人在村口的土围墙上放枪,其余人顺村外的沟壕跑了一晌午赶去攻打口镇,占据了袁金辉的老家,杀了家里老少五口,又放火烧了房子。待到保安队在太峪村扑了个空,再赶往口镇,三分队早已跑得没了踪影。过了七天,三分队又与四分队联合在土桥镇打掉了土桥镇十八家财东。
那段日子,秦岭区行政长官刘必达正好在桑木县,游击队接连在口镇和土桥镇取得胜利,刘必达大发雷霆,他亲自撤了袁金辉的职,从秦岭区调来一个科长,任命为保安队长,一边重新集合保安队,一边收买奸细企图从内部瓦解游击队。
第一个被收买为奸细的是王三田,他在三分队当一个班长,因为有了贼心,就越发殷勤,极力巴结程国良。程国良爱吃狗肉,凡到一地,王三田要想办法逮条狗杀了,让伙房里炖了端给程国良。在攻打土桥镇时有个叫马谋子的保镖逃脱,当有一天程国良接到情报,马谋子的外甥女嫁给了范村,马谋子可能去参加婚礼,他就带了三分队去抓马谋子。一进范村口,没想就碰上马谋子,一阵乱枪将其打死,而婚宴上才酒菜上席,客人一哄而散,新郎新娘两家人也都跑了。程国良哈哈大笑,说:这是给咱摆的庆功宴么!必十人坐下来吃肉喝酒,王三田又在村里逮了一条狗要杀,程国良说:你咋到哪儿都能找到狗?王三田说:不是我能找到狗,是哪儿的狗都在等着你。程园良又是哈哈大笑,拿了婚席上的纸烟就给队员们散发。纸烟在县城里也是稀罕物,原本他全收了起来,一高兴就说:都吸都吸,一人一根!散发到刘兴汉那儿,却不给刘兴汉,说:偏不给你,让你记个醒儿!原来刘兴汉在攻打土桥镇时不往前冲,抱着个肚子说疼,往后溜,有人就报告了程国良,程国良传话:朝头给一手榴弹!那个人就在刘兴汉头上用手榴弹砸了一下,砸昏了,等战斗结束后,刘兴汉醒来,血把身子都糊了。人人都有纸烟吸了,刘兴汉没得到纸烟,就对程国良有了仇。
王三田趁机和刘兴汉亲近,劝刘兴汉别为一根纸烟记恨程国良。刘兴汉说:他让人用手榴弹砸我了个血头羊我不恨他,可他这是让我丢了脸,我就要恨他!王三田说:也是,土可杀不可辱!从此话说到一起,就成了死党,又以金钱引诱,收买了吕永、连伯洛、程西民三人,悄然变节。
到了春上三月,山就绿了,沟里水也旺起来,开始跳跃滚雪,风一直在天上跑跑停停,时不时能看到有桃花在崖畔笑着,而山顶的云涛却像露头的白熊呼啸过来了,又若无其事地散去。井宗丞毕竟是学生出身,他还能欣赏这明媚的风光,蔡一风、李得显、程国良、许文印全都嘴噘脸吊,因为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游击队难以筹到粮食,两顿饭改成了一顿饭,一顿饭也多是苞谷面糊糊里煮野菜,人都快瘦干了,做梦也变成果子里的蛀虫。刘必达在69旅于秦岭西南终于剿灭了刀客后,他趁机集结了几个县的保安队再次围攻游击队,蔡一风就紧急通知各分队在云寺梁研究对策。
最后决定三分队重进太峪村,为了加强力量,四分队也进去,二分队继续在云寺梁,一分队则在口镇,土桥镇一带流动。这样不至于被包围,若敌人攻其一方,流动的一方能立即支援,而另一方又从敌人的后路夹攻。
三分队四分队在太峪村严加防守,加紧备战,农会就挨家挨户搜腾粮食,连老鼠窟窿都寻遍了,还是没东西给游击队吃,就开始杀鸡杀猫杀狗,后来把牛和驴也杀了。五月三十日,王三田一伙按事先约定,要在太峪村与连夜扑来的保安队里应外合,特意去站哨。鸡叫两遍后,许文印查哨走到村北口,见没人,问:谁站哨?熊影里王三田说:我在。许文印说:让你站哨,你在那里蹴着?王三田说:我刚才正拉肚子哩。许文印说:你在原地拉?王三田说:蹴在场边,拉到下边壕里了。许文印说:没事吧?王三田说:没事,只是风大,吹得壕里的芦苇响。许文印站在塄边往壕里看,王三田一脚踹在许文印的腰里,许文印就掉落壕里,腰伤了爬不起来,被芦苇里跑出的一队黑影俘虏。随后,太峪村四个路口的哨兵全被杀死,刘兴汉、连伯洛、吕永、程西民接应保安队进村,到处搜捕。刘兴汉带路闯入村里的关帝庙,于前院厦房外用矛戳伤并捕了披衣出来上厕所的吕风歧,接着在相邻的厦房内捕了正光着身子在一个尿桶里小便的王浪波、王廷碧四人,再到后殿里捕程国良。程国良却不在,只有方文强、千双林、严老三还在睡着,听见门环响,千双林侧头见进来一伙人,问了一声:谁?对方砍来一刀,千双林当下脑袋没了一半,方文强严老三吓得再不动了。刘兴汉问:程国良呢?严老三说:程队长昨晚去了安家村,还没回来。刘兴汉说:什么队长,毬!保安绳绑了方文强、严老三。连伯洛又带路去王家院,那里有游击队七八个人,程西民又带路去砖瓦密,那里有游击队十多人,刘兴汉、吕永又带路往村小学校区,那里有游击队二十多个人。王家院的都被抓了,押着到了砖瓦窑,砖瓦窖里抓了八个,逃脱了四个,这四个人都没有枪,拿着刀一路跑一路喊:敌人来了!这时候天开始放亮,小学校的人刚起来,炊事员到校门外的井里摇轱辘打水要做饭,听见叫喊,忙跑进校拉响吊在树上的钟绳,队员们还在取枪拨刀矛,校门外就响了枪声。双方打了一袋烟工夫,各死了几人。后来校内静下来,保安队冲进去,见一伙人搭梯子翻墙要上房,又打下来三四个,别的就全逃跑了。再后来是保安队三人五人一组,挨家挨户搜查,到了一户院子,院子很大,保安队的问王三田:村里还有这好的房子?王三田说:这原是周财东家的西院。没想上房门里就出来了张栓劳。张栓劳在睡梦里听见枪响,以为游击队在训练哩,又沉沉睡去,可枪声很乱,觉得不像是在训练射击,就起来要出去看看。但他已经很讲究了,出门必须要穿上得来的周长安的长袍马褂,还要戴瓜皮帽子。一出门就见院子里有了保安队的人,知道事情坏了,跑是无法跑,就立着只是笑。保安队说:屋里有游击队?张栓劳说:没有呀。保安队说:你是周财东?张栓劳说:啊,啊是。你们是来打游击队的?我去看隔壁住的游击队起来了没。说着就要出院子。王三田说:他不是周财东,他是农会会长,周财东就是他杀的!张栓劳一下子跑到东边厢房门口,门口正放着一把斧头,拿起来了,骂道:我就是会长,周财东就是我杀的!保安队围上来,端着枪用刺刀戳他,他拿着斧头乱砍,一时混乱,一个保安想冲进门里,要从后面戳他,他一斧头砍去,斧头砍在了门框上拔不出来,七八柄刺刀同时就把他戳着顶在了墙上,就被戳死了。王三田说:不能让他死了还穿这么好的衣服!去摘了帽子,剥了长袍马褂。
程国良是前一天傍晚去安家村王希胜家,王希胜是安家村的富户,两人却也曾是一个私塾的吟学。他听说王希胜的儿子生前做大烟土生意时有着一杆枪,枪肯定还在,就想着以拜访老同学之名能把那杆枪弄到手。
去后,王希胜很热情,从院子的梨树下是挖出了一杆枪来,但枪已经锈成了废铁。程国良说这年月有枪不容易,你倒这样糟蹋。王希胜却说枪是要靠人血喂养的,它吃喝别人的血,也就可能吃喝了自己的血,我不埋,或许我都没命了。招呼了程国良吃饭喝酒,挽留能住一宿唠磕,程国良见没弄到枪,就不再住,却多喝了几杯酒,喝高了,已是后半夜才独自回到太峪村。到了村外,土场下藏了许多村民,被告知村里发生了变故,程国良惧得酒醒,眼泪长流:都是我的过错!都是我的过错!村民拦不住,他还是进了村,走到王家院前的十字路口,有人叫:程队长!程国良扭头看时,从四面的墙角树后扑出来十几个人就把他按住。程国良看见了刘兴汉,拿眼睛恨恨地瞅。刘兴汉说:你看啥呀?!两个指头向程国良的眼睛戳来,程国良头一歪,左眼没戳上,右眼球被抠了出来。
刘兴汉、连佑洛、吕永、程西民等在日头冒花时分又赶往土桥镇,看到李得旺在一家祠堂前的土场子上骑马,就上去放声大哭,说保安队包围了太峪村,要一分队快去支援。李得旺是头一天刚夺来镇上盐行掌柜的一匹枣红马,正骑得兴起,听了刘兴汉他们的话,还在马背上就骂道:咋让人包了饺子?这程国良能耍嘴皮,打仗不行么!刘兴汉突然用长矛戳伤李得旺的大腿,李得旺滚下马来,连伯洛、吕永就把他捆了。土场外的杨树下有三个游击队员见状往跟前跑,程西民抢了李得旺的枪就扫射,三人死了一个,伤了一个,一个将受惊的马拉住,翻身骑上返回一分队队部叫人,等人再到土场上,已没见了李得旺和叛徒。发现李得旺的一只鞋在士场子南边的地畔上,估摸是从村南的沟里跑的,追到沟里的梨树弯,没想当时刘兴汉是故意把李得旺的鞋扔在土场子南边的地畔上的,而押着李得旺从北边沟里途经史家垒,先到了太峪村。
一分队后来也赶到太峪村,保安队旱在村外三里地的石畔沟摆下阵势,双方激烈交火,一分队难以抵抗,追到老君坪。老君坪有个老君殿,一分队派二人去给云寺梁报信,其余人在太上老君像前烧香为李得旺祈祷,痛哭流涕。蔡一风、井宗丞接到报信率二分队连夜奔来,一二分队集中兵力再打太峪村,保安队却已转移到了桑木县城,又往县城扑去。刘必达吸取了前几次被游击队攻破城的教训,将所有保安队都布置在城墙上,又将城里群众全集中,以防有生人混入。游击队来了后,无法攻下,又死伤七人,蔡一风只好下令先撤到城外沟道里。部队已一天一夜设吃没喝,见沟道的地里种的土豆还未出芽就去刨,种土豆是把土豆切了块儿再拌上鸡粪和草灰理在一里的,刨出来在沟里的泉中洗了生吃,淮备第二天再上塬攻城。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刚上到塬,忽然起了大风,从来没见过有那么大的风,人必须伏地,不抱住个大石头或抓住树,就像落叶一样飘空,而有的村民在放羊,羊全在地上滚,滚着滚着便没了踪影。游击队根本没法前行,蔡一风无奈撤销了攻城命令,退回沟道,随后进入莽山。
桑木县城再没有攻打,也多亏没有攻打,因为刘必达调来了方塌县一部分保安,夜里又运来一门山炮架在了城门楼,城门楼柱子上还五花大绑了程国良、许文印,李得旺。游击队彻底撒走后,由王三田负责把程国良、许文印、李得旺关押在城内的一个马房里,要在刘必达六十岁生日那天枪决。程国良的那个同学买通了看守马房的保安,送去了一坛酒和口信,又以三十个银元买通了王三田在行刑时一旦程国良先倒下,不再向他身上开枪,五天后的中午,程国良、许文印、李得旺被押到刑场,保安队把他们的家人亲戚都拉来,让眼瞧着枪决。三人不停喊口号,刘必达让割舌头,割了舌头还给押解的保安呸唾沫,唾沫全是血,又把他们的喉管割破。但程国良并不装着昏厥倒下,一直睁着眼站着,枪一响,许文印、李得旺的胸部都中了弹,程国良是枪打在大腿上倒的。等家里人用草席卷了抬回家时,程国良因失血过多,半路上还是咽了气。
没有寻到井宗丞,杨钟和陈来祥回到涡镇就绝口不提他们外出的事,但老魏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陈来祥赔钟馗画。杨钟说:这死老汉!钟馗画真像他说的灵验,也不至于把人家柴屋烧了让咱半途而废!你偷你爹一张黄羊皮给他做褥子去!却又问:你家有没有熟好的狼皮?陈来祥说: 有。杨钟再问:狼皮是不是做褥子睡了,半夜里毛奓起来会扎人?陈来祥说:我爹说过这话。杨钟就说:那就不给黄羊皮了,给个狼皮!!陈来祥拿了狼皮去,总觉得吃亏,便复述了杨钟的话,气得老魏头在街上骂:没了钟馗画,以后涡镇上的鬼就没人管了,狗日的杨钟、陈来祥呀,让凶死鬼、病死鬼、冤死鬼、饿死鬼缠你们去!旁人也说:井宗秀才当了团长,要管涡镇的天呀地呀,还管不了个鬼?你这话善意思?!老魏头不骂了,大家才知道好些日子不见陈来祥,原来是跟着杨钟出去了,就说:跟啥人学啥人,多老实的陈来祥也要瞎呀?!
井宗秀在杨钟再次离开预备团后心里很是恼火,但听到杨钟这次是和陈来祥寻找井宗丞,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思谋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丢下杨钟,既然吊儿郎当惯了,就让去喂马吧,晌午吃罢饭,井宗秀让蚯蚓坐在马上,他牵着朝杨家去。蚯蚓抓着马鬃,却坐不住,就横着趴在马背上。
卤肉店掌柜看见了,大声地呵斥:蚯蚓,你下来!马是你坐的吗?蚯蜊说:我没坐,我趴着,是团长让我趴的。就是不下来,井宗秀只是笑而不语。
杨掌柜在上房门槛上坐了,端着碗却吃不到嘴里,气得还骂杨钟:你咋不死在外边,还知道回来?杨钟说:没钱了我不回来?杨掌柜哼的一声,说:别人生的是儿,我生的是讨债的!不吃了,把筷子拍在门墩上。杨钟说:那你欠了债么。陆菊人正在厨房给猫拌食,赶紧出来劝公公进上房屋去消消气,说:你养的狗你还不知道狗的德性,生的他啥气?!出来却见杨钟把爹的饭碗端了吃,恨了又恨,还是忍了,说:井宗秀让你去找的?杨钟说:饭里盐轻。我要找的。陆菊人说:井宗秀才当了团长,你就给他下巴垫砖。别放那么多盐,骆驼呀!你是帮他还是害他?杨钟说:我这不是帮他吗,井宗丞回来多好,就用不着他阮天保了。陆菊人说:预备团又不是土匪逛山刀客,井宗丞回来了井宗秀还能当团长?你是猪脑子?!杨钟说:我啥不知道?什么国军呀土匪呀刀客逛山游击队呀,还不是一样?这世道就靠闹哩,看谁能闹大!辣子呢,饭阵难吃的。陆菊人说:井宗秀还没闹大哩!杨钟说:拿辣子去。陆菊人说:你爱吃不吃的!杨钟就把碗往台阶上一放,向院门口走,碗没放稳,饭倒了出来。
杨钟一出院门,井宗秀牵了马过来,杨钟一见马就兴奋了,一把将蚯蚓抓下来,自己翻身骑了上去。杨钟是第一次骑马,马尥了三个蹶子,没把他抖下来,倒安静了,他竟能提缰绳在院前场子上转圈子。并没有碰着痒痒树,树却哗哗哗地摇动。陆菊人听见外边动静,出来一看,一下子变了脸,拿起个扫帚就把杨钟打下马,对井宗秀说:你咋能让他骑马?杨钟从马背上跌下来,喊叫着尾巴骨疼,说:马就是人骑的,我为啥就不能骑?
井宗秀笑着说:骑吧骑吧。陆菊人还在对杨钟生气,说:你是团长啊?!井宗秀说:没预备团时我出门骑哩,有了预备团我倒觉得有些那个……我把马归到预备团了,以后送个信呀有个什么着急事呀,谁都可以骑。杨钟也爱马,我还考虑让他养马管马的。杨钟说:啊这事我喜欢干!又要往马背上跃,陆菊人却把马拉进院拴在了树上,对井宗秀说:井团长,你刚才的话怕不对哩。杨钟嘻嘻地笑了,说:你也叫井团长?陆菊人说:我叫团长就是要让你看哩!都像你这样子,他还咋当团长啊?!杨钟说:你别提我的事。陆菊人是没有再说杨钟,去上房里拿椅子让井宗秀坐,井宗秀渴了,倒是自己去厨房舀了一碗水,端出来喝了,要把碗再送回厨房。陆菊人说:就放在地上,一会让杨钟拿回去。井宗秀说:碗咋能放在地上?蚯蚓眼活,倒把空碗接了放到厨房灶台上。陆菊人说:对着哩井团长,碗是吃饭的碗,不能放在地上的。你说以前你骑马,当团长倒不骑了,是你不配当团长呢还是你当不了团长?不要说以后送个信呀紧急事呀谁都骑的话,你的马,你井团长就威威风风骑着,你高高地骑在马上了,别人才高高地拿眼睛看你!在上房里睡着的杨掌柜听见院子里说话声,喊叫:宗秀,宗秀,你进来!井宗秀问陆菊人:杨伯好着吧?陆菊人说:他叫你哩,你让杨钟和你一块进去。杨钟说:我不去,蚯蚓,你吃过饭啦?蚯蚓说:我不饿。杨钟说:你不饿,那就是你没吃么,你这碎x ,要吃到锅里盛去!井宗秀就自个去上房,猫却坐在门槛上,一动也不动,井宗秀没有赶,从门槛边跨进去了。院子里,蚯蚓钻到了厨房,陆菊人喊:多盛些,辣子罐在案板上。又问杨钟:你真要去养马管马呀?杨钟说:这才是我干的活,蚯蚓你说是不是?蚯蚓正吃饭,说:我知道。杨钟说:饭白叫你吃了!陆菊人说:真要去,我也乐意,可我给你说,这次去就要经个心,再撂挑子,你就没了这个家,这个家也没你了!还有,马只能团长骑,杜鲁成不能骑,阮天保不能骑,你也骑不成!杨钟说:马是皇帝金銮殿上的椅子啊!陆菊人说:就是!杨钟说:好好好,别让蚯蚓也瞧着我在家里过的啥日子!陆菊人说:蚯蚓没吃饭,他肯定也没吃,你去盛两碗饭,给爹一碗,给他一碗。陆菊人催促着杨钟,她也到了厨房,一人端一碗饭进了上房。上房里,井宗秀说: 你顺顺气杨伯,他和陈来祥去找也好,没找着也好,我和我哥自小就吵吵闹闹的,都长大了,又人各有志么,他干他的,我干我干的。杨掌柜说:唉,我为啥恨他,怕他坏你的事么,你俩年纪差不多咋就……杨钟把碗往炕沿一放,说:我浑身没一两好肉,行了吧?井宗秀是姓井,你倒热惦,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都这么不待见了,我到安口下窑呀!杨掌柜说:你敢!陆菊人就把饭也端给井宗秀,井宗秀不吃,陆菊人说:你陪着我爹吃一碗!爹,宗秀把马牵过来了,要杨钟以后给预备团养马管马呀,也许他会收心哩。杨掌柜没了言语,井宗秀就端了碗,说:杨叔,谁家都有难念的经,吃饭,这糊汤面做得蛮香的。杨掌柜就吃起饭,扒了两口,又说:他善良是葛良,就是不会做人做事,我这么大年纪了,管不了他一辈子,你现在是团长了,不论将来再干天大的事,都得承携杨钟哩!井宗秀说:不是我承携他,是他要帮我哩。杨钟,你俩先出去,让我和杨伯好好把饭吃完。
陆菊人拉了杨钟又到院里,约摸两袋烟工夫,井宗秀出来了,拿着两只空碗,陆菊人接了,说:还吃不?井宗秀说:不吃了。却问杨钟:你说安口,你在安口有熟人?杨钟说:是有个熟人。井宗秀说:那我给你商量个事。陆菊人就进厨房收拾锅碗,还没洗完,杨钟叫陆菊人,说:我们明日去安口呀,你把那间厦房腾出来做马圈,得买些草料。又问:马料里拌豌豆还是黑豆?井宗秀说:马在城隍院里有马圈了,饲养的也有孙老头,以后你负责就是了。
井宗秀走了,他是骑在马上走的,马后跟着杨钟和蚯蚓。杨掌柜从上房出来,说:他们要去安口?陆菊人说:要去安口。杨掌柜说:去那地方干啥?井宗秀可不敢信着杨钟呀!陆菊人说:他们没给我说,去就去吧,我估摸井宗秀是不是想去招兵呀?杨掌柜张着嘴,哦哦着。
安口其实就是青冈洼,离涡镇一百里。秦岭西部和西北部有永坪、白川、澄家沟数个煤矿,而秦岭中和秦岭东也就青冈洼能出煤。青冈洼的煤质量不好,又多是些小窑,安全条件差,但因在平川、南阴、麦溪、安邑四县交界地,谁也管不了,逐渐成了逃荒逃债和犯了罪逃命人的安家糊口处,青冈洼就没人叫了,叫安口。杨钟是认识那里一个叫兰成的,兰成原本是黑河岸构峪人,打麻将下老千被人追杀就跑去了安口。前四年兰成托人带话,说那里钱多人傻,杨钟去过一次,在那里却害病出了一头疤,不到十天就回来了。这次和井宗秀到了安口,已是第二天下午,井宗秀见一座独山下房屋连片,说:煤矿这么多人,是个镇?!杨钟说:煤窟还都在五里远的后沟的,这算是屁镇,是安口街,也就一条街。引了井宗丞进去,街竟然是绕着独山在转,两边的人家门里都支着铲子,到处落着一层煤灰,狗不少,脏兮兮卧在那里,人过来叫两声,人过去了就再不吭气。所有的门上面安着天窗,井宗秀觉得奇怪,杨钟说:烧煤么,平日得通风去烟,再是这里人死得多,能让神鬼进来。果然前边起了哭声,有一家门里穿孝衣的人出出进进,近看站着两个人在问答,问:几时出的事?答:今日太阳端的时候塌的。再问:没了几个?再答:这回是三个。问的人就说:唉,这顺成一死,那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往后指靠谁啊?!那人家的屋顶上有个烟囱,突然冒了黑烟,知道是死人的魂在飘散,井宗秀和杨钟呸着唾沫快速走过。
转到山后街上,客栈和酒馆多起来,有白痴站在那里,裤子的裆烂着,给任何人都傻笑,有醉汉就抱了树吐。一个女人摇摇摆摆过来了,轻声说:啊哥,暖脚不?井宗秀还在疑惑,杨钟说:咱是不是先住下?这里娘儿们便宜,只要给买吃一碗馄饨,她会成夜抱着你脚睡哩,或许你能选上一个带回去做媳妇?井宗秀气得说:咱是干啥来的?直接到窑上去!杨钟说:也好,这里的女人尿尿都是黑水,咱不要。
到了后沟的一个窑上,二三十个煤黑子刚从地洞里出来在那儿吃饭,一个个浑身乌黑,只有牙和眼珠子发白,咬一口蒸馍,说:我是在吃蒸馍吧?我还活着?!全哈哈笑着又赚了一天,但蒸馍噎住了喉咙,我给你捶背,你给我捶背。杨钟就给井宗秀说:一伙鬼么。井宗秀说:给他们散纸烟。杨钟散了纸烟,打问兰成,回答却是兰成早在前年冬就死了。两人登时闷了半天,突然有人喊杨钟,杨钟看着那人坐在地上收拾脚上的草鞋,问:你是谁?那人说:你不记得我啦?你看我这腿。他站起身,一个腿长一个腿短,撅着屁股。杨钟想起当年兰成就是让他带话来安口的,说:你是冉双全!冉双全拉杨钟在一旁,说:兰成在这里还是出老干,犯了众怒,那次下窍就被人砸死了,而一块在窑里的人都证明出了塌方事故。杨钟说:唉,死在这里了!在哪儿埋着?冉双全说:死了就拉出来扔在旁边那坡上,埋到野狗肚里了。你咋这时侯来,兰成没了,我可不敢带你和他们赌了。杨钟说:我是来带你走的!井宗秀便说了招些人到预备团的事。
冉双全说:抓我壮丁呀?井宗秀说:你算什么壮丁?冉双全说:我是残疾,但跑得不比杨钟慢!就跑起来,果然很快,跑到吃饭的那伙人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阵,那些人就不吃了往这边瞅。井宗秀招了招手,一些人起身竟跑了,留下几个嘟囔着挖煤是埋了没死的人,当兵是死了没埋的人,都一样么,走过来说:到哪儿都行,看能不能保护我们?杨钟说:是69旅顽命团的人了,谁还来杀你?你还要杀他谁哩!井宗秀却说:安口煤矿上就这二三十人?冉双全说:先前五六窟哩,现在人少了集中在这一个窑的,你是嫌人少吗?井宗秀说:是少。冉双全说:那就得寻周一山。井宗秀说:周一山是谁?冉双全却不说了,只是笑,笑得很诡。
当天夜里,杨钟要回街上住客栈,井宗秀却主张和这些窑工一块睡窑边的茅草屋。杨钟说:我咋看冉双全说话怪怪的,咱睡这儿安全不?井宗秀说:你怕啦?杨钟说:我只怕我娘,我娘却早死了。这些人脏,睡着了放屁你别怕熏哩!井宗秀笑了笑,说:我倒想知道那个周一山是啥人哩。茅草屋一共五间,四间是打通的,南北两排土炕,几十个破棉絮被筒,每个筒前都是一块砖做的枕头。东头隔出了一间,有门还有个窗子,窗子没有窗扇,原本是工头睡的,工头没在,井宗秀和杨钟就被优待了睡在里面。月亮明晃晃的,睡到后半夜,杨钟觉得浑身发痒,醒来刚睁开眼,却见窗口有五六个脑袋,猛地跳下炕,那些脑袋就缩了回去,急忙扑进通间,挤在窗口的人全跑了往被筒里钻,冉双全还没跑离,抓住了领口就打。冉双全疼得叫唤,杨钟低着声说:你要吵醒团长?!冉双全说:他还是团长?杨钟又打了一拳,就把冉双全往屋外拉,拉出来了,顺手把屋门打闭,在门栓上别上了木棍儿,才问道:要给我俩下黑手得是?!!冉双全说:不是不是,我们只是看你们睡着了是啥模样?杨钟就拧着冉双全耳朵,说:毬朝上睡哩能有啥模样?拧着冉双全耳朵。冉双全说:你听我说,你放下耳朵了我给你说。杨钟就是不放耳朵,说:说!
冉双全就说,在安口下窑的原有百多十号,啥样的人都有,有今没明地活着,还窝里斗,见了工头却口就拙了。后来来了周一山,此人在方塌县当过保安,和刀客打仗时受了伤,昏倒在沟渠三天四夜,一个孤老婆子发现时,狗正啃他,把右脚五个指头全啃没了。老婆子轰走了狗,把他背回家,给吃给喝给治伤,半年后伤好了,他认了老婆子是娘,再没去保安队就来下窑了。他是经见过世面的人,慢慢就有了威望,凡是窑工的什么事也都是他出头,和工头甚至矿主交涉。
冉双全说,周一山更有一个奇怪的本事,就是窑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事先会梦到,没有不准的。比如,他梦到三号窑塌了,死了七个人,七天后三号窑真的就塌了,当时死了五人伤了两人,那两人疼得叫了三天也死了。比如,他梦到王长生有了孩子,王长生是个老光棍哪里会有孩子,大家说这回不灵了,没想半年后来了个讨饭的女人,工头让王长生收留下过活,那女人竟然有着三个月的身孕,王长生就媳妇孩子一下子都有了。周一山在八天前,说梦到安口要来个老虎赶羊的,可能要出大事,让大伙讨赏了窑上的欠款就离开,这就逃走了多半人。没逃跑的人认为老虎赶羊与白己没关系吧,还在窑上留着,但周一山白己也藏了,他这一藏,又有一些人也都藏到街上去,窟上就剩下这二三十人。
冉双全说:我都说了,你放下耳朵。杨钟说:你只说周一山,没说你们蹲在窗口看啥的?冉双全说:你们一来,大伙就疑心应了梦啦,虽然不是老虎,跟你来的那人,哦他是团长,会不会是老虎变的?如果是老虎变的,一睡着了就会显原形的,这才偷看的。杨钟说:看到老虎啦?冉双全说: 还是人,不是老虎,他睡得静静的,你只是咬牙。杨钟说:我咬牙?我是老鼠呀?!冉双全说:是老鼠也好啊,老虎和老鼠都有一个老字么。
杨钟放开了耳朵,发现两人都赤身裸体,让冉双全老老实实去睡,他也回到隔间。井宗秀已经坐在炕上,其实在杨钟下炕去打再双全时他就醒了,知道没啥事,便装着还睡,倒要看看杨钟会怎么做。杨钟进来见井定秀坐在那里,说:你也醒啦?井宗秀说:你出去上厕所啦?杨钟说:我去问冉双全个事,哎,你是不是属相是虎?井宗秀说:是属虎。杨钟眼睁得多大,说:你还真属虎?这周一山还真有两下子哩!就把冉双全的话复述了一遍。井宗秀说:人家说的是老虎,属虎的就是老虎啦?睡吧,睡吧,明日再说。就睡下了。杨钟说:睡就睡,我也困了。也睡了,把被子蒙住了头。
但井宗秀没有睡着,他琢磨周一山老虎赶羊的梦,心里咚咚地打鼓,他属相是虎,他跟师傅学画匠的时候,师傅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是老虎托生的:老虎是独来独往,宗秀就不拉扯,啥事总是闷头自个干。老虎吃食是前爪护着食物的,宗秀却是把碗抱在怀里。老虎平时蔫蔫的,但一旦捉杀猎物时就凶猛残忍,宗秀也是呀,没啥事了就他显得无能,而一有了事还只有靠他,他有股狠劲。师傅那样说是在比较着自己的徒弟,他并没有在意,可周一山说安口要来老虎赶羊,偏巧自己是来招募的,莫非还真是老虎托生?这样想着到了天明起来,窑工们都远远拿眼睛看他,他竟然就觉得混身有了一股气,这应谇是虎气吧,走路的步子就慢下来,眼皮耷拉,时不时还张嘴上下大幅度的嚅动,龇出了牙忽忽然又想到,如果我是老虎,老虎的威风是凭山的,正好涡镇在虎山下,那预备团还得有有个名字中有山字的人啊!但预备闭里没有。他就把杨钟喊来:你要找到周一山!杨钟说:他藏了呀。这到哪儿找?他说:我不管你在哪儿找,我要周一山!
杨钟问冉双全知道不知道周一山藏在哪里。冉双全说他不知道。冉双全的神色不对,杨钟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说你肯定知道,你不说就卡死你!冉双全说你放开手,我喘不上气了怎么说。杨钟手一松,冉双全便说这得给他三个大洋。杨钟给了三个大洋,冉双全领着井宗秀和杨钟去了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绕到村后,指着一片树林子,说:你们去吧,我去他会恨我的。井宗秀独自去了,杨钟就一脚踹在冉双全的跛腿上,冉双全一倒地,他从怀里夺回了两个大洋。
树林子里啥树都有,深处是一间房子,靠近房子都满是些果树,核桃、梨、梅李、杏、柿子,竟然还有海棠和枇杷。井宗秀一见到那房的台防上坐着两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就知道左边的是周一山。周一山黑瘪,长脸,眉毛很浓,但耳朵却高出眉毛,肿眼泡,而且在不停地眨。坐在右边的那人正把一堆稻糠和碎瓷片拌揣了装进个布口袋里,又双手在口袋里捏弄,说:来生人啦,你昨夜没梦到吧?周一山说:好像也做了梦,醒来什么也记不起,我是不是治好了?那人说:还得七天吧,巩固巩固。井宗秀打了招呼后,直接就蹲到周一山的身边自我介绍,说明来意,还未说完,那人却从口袋里捧出了一个拼接完整的青花瓷瓶来。井宗秀惊讶地叫了一声。周一山说:他在练手哩,莫师傅是这一带名医呀,我就是住了他家治病的。
那人又把瓷瓶打碎,再装到口袋里去捏弄,说:只会个按穴、接骨。井宗秀说:你有病?周一山说:我梦多。你能找我,肯定知道我做梦的事。井宗秀说:是听说了你能预知。周一山说:预知有什么用呢,是好事你不预知它也来,是坏事了你早知道只能更恐慌,这不,我都躲藏在这儿了,你不是还找来了吗?我现在做不了那样的梦了,你还让我去吗?井宗秀身子怔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周一山废了本事!任何人盼不得自己能有奇异的功能,可周一山竟然就废了?!井宗秀看着周一山,周一山也看着他,眼睛眨得像闪电,井宗秀就在心里一边遗憾不已,一边更觉得此人非同寻常。他哦哦着,要说出本事废了就废了吧,你名字里不是仍有个山字吗,但他不愿说破,话出口了却是:我还是要你去!周一山望起了那棵海棠,树上还没有叶子,每条枝丫似乎都是尖刺,他说:你带了兵吗,是不是枪就架在前边村口?井宗秀说:要是那样,还用得着我给你说这些话吗?周一山说:你要硬拉我的丁,我也没办法,你如果是来劝说我,那我给你说,我去不了,我是不愿意当兵才来安口下窑的。井宗秀说:戏里有三顾茅庐,你不是诸葛亮,我更不是刘备,不去预备团还可以住到涡镇么,这窑上是啥鬼地方,十天半月就死人的吧。周一山说:不是十天半月,每天都有死的。但我死不了,起码二十年里死不了。井宗秀说:噢?!周一山的眼睛又眨了,他说:我娘在哩。
说不动周一山,井宗秀就在五十多个窑工中招募了二十人返回了涡镇。临走时,却让杨钟继续留下打听周一山的娘是家在哪儿,能把他娘接到涡镇,周一山也便就范的。杨钟又找冉双全帮忙,冉双全坚决不肯了,嫌井宗秀招募了二十人就没有他。杨钟哄说这是井宗秀故意的,是要让你立个功了将来好提拔。冉双全同意帮忙了,却说:我就不朋白为啥总要周一山?杨钟说:我也不明白为啥。冉双全说:是人才?杨钟说:或许吧。
冉双全说:就算他是人才,你得不到么!我以前在构峪老家,一泡屎拉不到自家地里了,又不愿意让拾粪人拾去,我就拿石头把屎砸溅了!杨钟说:你啥意思?冉双全说:何必下那么大功夫要他去,把他弄死了咱也算立了功么!杨钟唰地变了脸,说:啊呸!井团长给我的任务我就得完成,你狗日的敢伤了他一根毫毛,我就把你大卸八块!吓得冉双全回话不及,又捧出那一块大洋给了杨钟,让杨钟一定守口如瓶,不敢将这话以后让井宗秀和周一山知道。
经过多方打探,扬钟和冉双全终于得知周一山干娘的家是在离安口街四十里外的方塔村。去了那里才听村里人说周一山虽然是个干儿,却孝顺得很,每月都要回来看望,杨钟就和冉双全花言巧语骗老婆子,说周一山在安口当工头了,派他俩来接干娘去那里住几天。从方塔村到涡镇路途远,他们雇了滑竿,忽忽闪闪地两天后到了镇上。井宗秀先让老婆子在酱笋坊的西厦屋里歇着,就叫了陆菊人来告诉事情的前前后后,商量着怎么安顿。陆菊人说:酱笋坊这里没人照顾,住到我家去吧。井宗秀认为不妥,说:我思谋还是送到白河岸万家寨我表姐家,我娘在那儿,两个老人又能说说话的,只是这些天要辛苦你去照料照料。陆菊人觉得这也好,却说:咋就想到去那儿?井宗秀说:周一山是个孝子,倒让我想起我娘了。陆菊人说:也早该想起了!
把老婆子送去了万家寨,陆菊人也就没回来。老婆子住了三天,没见到周一山,才知道她来的是涡镇不是安口,陆菊人赶紧讲了事情的原委,她却说:这地方好,人也好,周一山咋不肯来?就拉着陆菊人手,夸陆菊人银盆大脸的,眼睛多水灵呀,又能照顾人,问今年多大啦?陆菊人说她是杨钟的媳妇,孩子都比窗台高了。老婆子唉了一声,说:一山还没成家,我儿可怜,没这个福!陆菊人就说:只要你老把儿子叫来,婚姻的事就包给我了,涡镇这么大还愁没他个媳妇?!老婆子说:让他来,我让他来。从手上卸下一个顶针给了陆菊人,说周一山认得这顶针,拿去见他,他就会来的,陆菊人把顶针交给井宗秀,井宗秀又给了杨钟,让他再去安口一趟。
杨钟说:为了周一山,你倒把你兄弟这么折腾?井宗秀说:不折腾兄弟折腾谁呀?!心里又生怕杨钟节外生枝,便派巩百林一块去。
四天后,周一山来到涡镇,见过了干娘,晚上井宗秀请他喝酒,周一山说:你这老虎到底是把羊赶走了!井宗秀说:是我这老虎要上山啊!周一山一愣,笑了说:正是正是,这也是命呀!可我这一来就得少活十几年了。
井宗秀说:这话咋讲?周一山说:你知道庄稼怎么就算死了?井宗秀说:结了穗就该死了。周一山说:人和庄稼一样理儿,任务完成就没用了,上天不会让没用的东西还留在世间。我娘七十二岁了,就算长寿也只有二十来年,我为啥味说过二十年里我死不了,我得养活娘呀。现在你们把我娘接来照看得这么好,那我就没用了么!井宗秀说:咋是没用了?咱们一块才要弄预备团呀,这不是折寿反倒要给你延寿哩!
预备团扩大到近二百人了,麻县长送来三十杆枪,四十箱子弹和五十箱手榴弹,说明这只是一半,69旅以后还会供给的。井宗秀就把自家布庄里的布全拿出来,着手先做军装。但军装用什么样的颜色呢,69旅是黄色的,县保安队是蓝色的,当年黑河白河岸上过部队,有绿的有灰的有褐的,井宗秀倒拿不定了主意。这日,预备团的伙房没了柴火,阮天保带人在黑河边砍柳树上的枝股,从上游来了一只木排,等木排靠岸,放排人要进镇吃饭,便发现排上还绑着一只熊。阮天保问熊卖不卖,放排人说不卖,是给山阴县药材铺送的,人家要养了活取熊胆。阮天保说:毬!放排人一走,他就去把熊的一只掌剁了。拿回城隍院,吆喝着:有熊掌了,谁出钱买酒?院子的银杏树下,坐着井宗秀、杜鲁成和周一山在说军装颜色的事,杜鲁成提出白的好,布织出来就是白的,不用染,能省好多钱,还宣净。
周一山摇着手说不行,白的不耐脏,当兵哩又不是去吃宴席做客昀,讲究什么宣净不宣净?!阮天保一吆喝,周一山应道:啊我还没吃过熊掌哩,我出钱买酒!井宗秀说:哪儿弄的?阮天保说:有福的人是天生的,我这儿天正口寡哩就有人送野味了么!把熊掌让伙房人拿去拔毛烧炖了。阮天保出来说:你三个又纸上谈兵啊?井宗秀说:说军装的,预备团要和别的队伍的颜色不一样,刚才说到红的,嫌是共产党崇尚红容易被误会,用黄的嫌穿黄的兵太多,用白的吧,白的又不耐脏,你看啥合适?阮天保说:这事还问我呀,你不是请了高人周一山吗?周一山嘿嘿着:你这是笑话我哩。阮天保说:定颜色,周一山是从窑上来的,该不会说……话还没说完,银杏树上掉下来一条蛇。杜鲁成叫道:黑蛇?!果然是条黑蛇,黑得油光水亮的。井宗秀要去捉,蛇却极快地钻进院墙根石头缝去。井宗秀说:涡镇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蛇!周一山说:安口有。阮天保就说:安口啥都是黑的。周一山说:我是长得黑,你是看不见你自己。四个人都笑起来。
这时修老魏头在院门外叫:蚯蚓,你们团长呢?蚯蚓说:你得喊报告。老魏头说:我报告你娘的×!蚯蚓说:那,那啥事?老魏头说:北门口一个人要见团长,在我手心写了个字,说团长一看就知道了。蚯蚓说:让我看看。
但蚯蚓不认字,老魏头说:是个夜字。蚯蚓就进院来给井宗秀说了有人写个夜字要见你。井宗秀说:夜字?来人姓夜还是名字里有个夜字,他是让人叫他爷啊?!周一山说:如果是姓,不念夜,念黑。井宗秀睁大了眼睛,说:刚见了一条黑蛇,又来了一个黑人?便让老魏头去把那人带来。
那人来了,胳膊下夹了个草席卷儿,干瘦干瘦,就像一张人皮裹在木架上,走路又不走直线,速度极快。到了井宗秀跟前,草席在地上剥开了,竟然是一杆枪,说:我是夜线子!井宗秀立刻脚踩住了枪,说:是黑夜的夜字的黑吧,黑线子?夜线子说:看来涡镇人还不知道我夜线子,我来投预备团是投对了!井宗秀说:你说什么,要投预备团?夜线子说:这枪就是见面礼。井宗秀哼了一下,说:是投对了!就喊蚯蚓:快把人招呼到房子里歇着,我这就沏壶茶!夜线子一走进西边那间房里,井宗秀就问杜鲁成和阮天保知道不知道夜线子?阮天保说不知道,杜鲁成说他在县政府时听说过马鞍山的许川垭是出了个强盗就叫黑线子。此人以前是山民,在垭口的场里干活,来了个行人问路,他见问路人有个大包袱,心生了邪念,就拿镢头把人砸死得了包袱。有了一次抢劫就有了二次抢劫,抢劫上了瘾,后来在一次发现抢米的行李中有着一杆枪,从此不再种地,明目张胆地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许川垭一带百姓曾给县政府报告过,麻县长让保安队去缉拿,但一直没有缉拿到。杜鲁成说:不知他是不是那个夜线子?井宗秀说:看他走路的样子,不会错。杜鲁成说:他来投奔咱们了?预备团才成立,这影响就到这么远的地方啦?!阮天保拾起枪拉着枪栓,夸枪是好枪,却对周一山说:看见了吧,人家是带了枪来的!周一山还要说什么,井宗秀就拍了大家的肩,说:高兴,高兴,咱都去见见他。
熊掌做好后,周一山真的出钱买了一坛酒,大家就留下夜线子一起吃喝。夜线子也豪爽,先自个喝了三杯,再端酒一一相敬。一坛酒喝干后还都不尽兴,让蚯蚓又去街上买了一坛,就都喝高了,开始勾肩搭背。阮天保要夜线子讲讲他的经历,夜线子说:既然你们不知道,我也就不说了,一句话,弃暗投明啦!阮天保也便说:不说就不说了,谁还没干过儿件烂x 事?!当场倒任命夜线子当排长,但夜线子的枪他得先用上。
吃熊掌喝烧酒又加上情绪激动,井宗秀从城隍院出来后,浑身发热,耳脸通红,正好碰着杨钟牵着马回来,就一把拉过去骑上了,骑上了马也兴奋,竟噔噔地往前小跑。杨钟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愣了愣,说:这,这你往哪儿去?井宗秀说:马到哪儿我到哪儿!马打了个喷嚏,就跑到街上,又跑向了北门口。井宗秀从来没有过这样信马由缰,一出北门口,太阳高照,马撂开了蹄子,路边草丛顿时蚂蚱乱溅,有只野兔在跑,而湿滩的芦苇里突然啪啪啪地响,一排大雁起飞了,接着又是一排大雁起飞。井宗秀索性双脚拍打了马肚,马越跑越欢,近处的白河黑河先还是一片子玻璃,一片子星光,后来就成了丝的被子在抖,绸的被子在抖,连远处的山峦也高高低低一起跳跃。人和马到了虎山湾,顺着左边的道跑到了白河渡口,渡口上没有人,那道木桥就横在河上,看着一会儿河在往下走,桥也在往下走,一会儿河是往下走了,而桥都在往上走。他就笑了笑,马又掉头往右跑,就跑过了两岔路口,跑过了龙王庙旧址,跑过了那一片才犁过的沙土地,便上了十八碌碡桥上。桥那边的大路上正有一个毛驴拉着一个板车,板车上人不是坐在辕上而是躺在那里睡着了,但毛驴还是拉着,头低着像鸡啄米一样摇个不停。井宗秀也要学着那人仰身在了马背上,但这时候才发现太阳没有了,没有了太阳天就低下来,而虎山上的云像染缸里拉出来的黑布迅速在空中铺开,紧接着就刮风,风是没形的,黑云在垒堆。越垒越大,堆也越来越多,又几乎同一瞬间被什么砸开了,散乱成无数的黑疙瘩。井宗秀觉得怪异,勒住了马的缰绳还在看着,那黑云疙瘩又聚集了很快抱成巨大条状由北向南冲过来,云就有了声,都是风,风成了黑风。
这黑风呼啸了两个时辰,涡镇上的城墙变黑,街巷变黑,在朦朦眬眬的黑里二十家的屋脊房檐毁坏,差不多的树顶折断,黑河白河的水也起了三尺浪,将阮家的船掀翻。井宗秀骑了马往镇上跑,马惊了似的,进了北城门口仍没有停下,顺着中街还是跑,就传来了130庙里的尺八声。经过了老皂角树,黑风里像立着一锭墨,井宗秀才意识到皂角树,皂本来就是黑么。尺八还在响着,在忽断忽续声中,街道上更多的浮荡了树叶烂草,甚至灯笼和衣帽,鸡狗在滚蛋儿。马到了南门口,马又跑进了西背街,有人在喊:井团长!井团长!好像是唐景的媳妇,又好像是阮天保的爹,井宗秀使劲地勒马绳,马终于是停下了,却已经跑过来一条巷,他终不知道刚才是谁在叫他。这时候又有人在问答。问:先生先生,你咋坐在风里?答:我打个盹。问:你在风里还能打盹呀,这多黑的风!答:风黑着好。问:风黑了还好?!答:黑在五行中主水,能刮黑风是上天赐予的大吉之兆么。井宗秀听出那是瞎子陈先生,心里咚地像敲了鼓,就有意了:黑是上天赋予的大吉之兆?那今天吃了黑熊掌,见到的是黑蛇,黑线子来投靠,又突如其来漫天黑风,而陈先生的话怎么就偏偏让我听到,那么,军装就该是黑颜色,预备团也该是黑衣黑帽黑裹腿黑鞋和黑旗了?!这么想着,而黑风奇怪地戛然歇息了。
井宗秀在两天后召集了全镇四家制衣店,以他的要求做军装军旗。
工作量大,担心出差错,就请陆菊人来协调监管。陆菊人说:黑的?井宗秀说:黑。陆菊人说:全都黑?井宗秀说:黑。陆菊人看着井宗秀,井宗秀的脸白生生的,她再没说什么,便去了东背街刘老庚家。
刘老庚才从北山割漆回来,父女俩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陆菊人一去,刘老庚又是取凳子让坐,又是让花生去沏荼。陆菊人说:咋生火的?
花生说:我爹一回来我得给他洗衣袋,他总要生火么,当爹的还能害了女儿?刘老庚说:漆毒不是你爹!陆菊人就笑起来,说:听你爹的,听你爹的。花生就从火堆上跳过去,踩踩脚,说:你是七(漆),我是八!又从火堆上跳过来,踹踹脚,说:你是七(漆)我是八,不怕你!刘老庚还给陆菊人说:你也让火燎燎,有的人怕漆,从漆树下跑过脸都肿的。陆菊人也就跳了火堆,说起给预备园做军装的事,想让花生去做她帮手。刘老庚便为难了,说:花生没出过门,见人也不会说话的。陆菊人说:这你放心,有我照看着呢。刘老庚问花生:你能行?花生却说:我愿意!刘老庚瞪了一眼,从腰带上取下烟锅子装烟来,花生赶忙从火堆上夹了炭点着,陆菊人又笑了说:瞧这女儿多孝顺!刘老庚吸了一口烟,说:孝顺啥呀!你要去就去,去了眼里要有活,但别抢着说话。
爹一同意,花生给爹洗完脏衣,就进屋收拾打扮,陆菊人便做她的参谋,先换了一件月白褂子,觉得不妙,再换上粉红褂子,换上了粉红褂子又得换里边的衬衣,花生的脖子上挂着个野桃核项链。陆菊人说:你也去过庙里?花生说:我爹给庙里栽野桃树时带我去过,宽展师父送我了一串,我却做了项链,好看吗?陆菊人说:好看。花生说:我爱听那尺八。陆菊人说:那以后咱多去庙里。花生就梳头抹油,涂脂抹粉,打扮得光光鲜鲜了,才一块碎步到的张记制衣店。井宗秀已在那里,说:这是谁?陆菊人说:她叫花生。井宗秀说:吃的花生?陆菊人说:人家是花生下来的!井宗秀笑了,说:你娘家哪边的?陆菊人说:咱镇上的,你知道东背街有家院墙头冒出一蓬蔷薇吗?井宗秀说:你是说刘家?陆菊人说:她就是刘老庚的女儿。井宗秀说:哦哦。刘老庚还有这么标致的女儿?真是花生下的!
一路上还说说笑笑的花生,一下子羞得手脚无措,给井宗秀问过安后,就立在一旁,脸还红着。井宗秀给陆菊人交代了所有事项,离开的时候还看了花生一眼,陆菊人要蓄机说什么,但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黑旗先做出来,就捡上了四面城增,迎风招展。老魏头还是做看守,他看到黑旗就觉得他也是一杆旗,越发兢兢业业,日夜注意着黑河白河岸的大路上有没有再过部队,注意着虎山上会不会下来了野兽,注意着涡潭是不是爬出来了鬼。但自从插上了黑旗,飞来了更多的蝙蝠,原先天一黑蝙蝠就在镇上飞,天明就没有了,现在却整个白天都吊在城墙两边的砖石场上。住在东城门里的陈省心,黎明早起要卖烧鸡,就看到那假做的城门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蝙蝠,恶心又恐怖,点了火把去轰赶。老魏头知道了,就破口大骂:那是老鼠变的吗,那是长了翅膀的老虎!别人不弹嫌你倒害怕,你是做了亏人的事心虚了害怕?!等到预备团全部换了军装,黑压压的一队从中街上跑去北门外沙石滩上去操练,队列齐整,喊声震天,没有谁不在说这黑色军装实在威武,再有成群的蝙蝠忽地飞来又忽地飞去,便视为精灵天神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于是,好多人都讲究起在家里熬了茶慢慢品尝,连家禽都开始变懒了,猪毫无防备地户外走来走去,狗终日在屋院中睡觉。
阮天保是负责操练的,他每天带兵在北门外沙石滩上列队跑步,射击投弹,或者用稻草扎了人形,端着刺刀去捅杀。他腰间插着短枪,肩上斜挎了夜线子那杆长枪,嘴上唅哨子,手里拿一根木棍,让每个人都抱一块石头,从北门口跑到十八碌碡桥上了,再从十八碌碡桥上跑下来。唐景、王路安、张双河、苟发朋、巩百林、马岱、李文成有的是力气,可以举起磨扇,也可以用肚皮顶起碌碡,就是跑不动,但阮天保必须要他们跑,还要带头跑:别人跑你要能追上,你跑要让别人追不上!唐景、巩百林、王路安、张双河能过关了,李文成、马岱、苟发明仍跑跑歇歇,阮天保就让他三个背一个粪筐,粪筐封严实,里面却塞着根点着的雷管,如果按规定时间跑到龙王庙旧址,雷管不爆,如果跑慢了,雷管一炸,龚便就溅一头一身。李文成不满,说:这不是羞辱人吗?阮天保说:我要给你装上炸药,你就连尸首都寻不着了!为了学练肌味和狠劲,把蛇提来比试谁能最快地拧下蛇头,把捉来的活蝎子蘸了面酱生吃。每每训练的时候,杨钟偏在河边遛马,阮天保不理他,他也不理阮天保,运远地看着阮天保把一堆七叶一枝花扔在地上,看着谁拧不下蛇头反被蛇叮了,就嚼着七叶一枝花敷在伤口,还得继续拧。再是训练那个吃了活蝎子又吐出来的兵,让两三个人把那兵压住,撬开口,拾起吐出来的活蝎子塞进去,大声说:咬!那兵就闭了眼睛咬。又问:啥情况?回答:像抹布,咬不烂。再大声说:咽!那兵就咽了。
阮天保说:要我训练,我就要把你们全变成狼!
训练了几个月,预备团就有五个人病了,五个人都是镇上人。杜鲁成去家里看望,三个人病好归了队,两个说腰病还不好,出门老一只手撑着腰,后来竟真的腰疼得不行,就不来了。在城隍庙吃过午饭,阮天保坐在白果树下给一只鸡腿上拴绳子,杜鲁成说起那两个病人的事,阮天保不吭声,把鸡放到院墙头,猛地一拉绳子,鸡就从墙头像石头一样掉下来。他再次把鸡放在院墙头,再猛地一拉绳子,鸡再次掉下来如石头。杜鲁成说:咱练得是不是有些狠了,这些人……阮天保说:军事训练都不狠,那当的啥兵?又把鸡放到院墙头上了猛地拉绳子,这次鸡在半空时张开了翅膀,但还是掉在地上。他说:鸡就这样长翅膀哩!蚯蚓原本想跟着杨钟遛马,杨钟不要他,骂:你是筷子呀啥菜都尝!蚯蚓也就跟了那些兵练跑步,列马式,但没人让他动枪,他缠住阮天保要射击,阮天保说:滚,打你的弹弓去!涡镇的孩子向来玩弹弓,蚯蚓的弹弓打得好,已经不用木杈架了,可以直接用指头撑皮筋,但蚯蚓要用枪射击,说:我都是井团长的护兵了!阮天保说:现在哪儿还有护兵,是警卫员。
蚯蚓说:我就是警卫员呀,警卫员能不学会打枪吗?阮天保就拿过一把刀给了蚯蚓,说:要想学打枪,你来扎我,就在我腿上扎。蛀蚊说:我扎呀?
阮天保说:你扎!蚯蚓竟然就扎了一刀,阮天保的腿面上扎出了一个洞,往出冒血。阮天保说:这碎x 倒像我小时候。就把枪给了蚯蚓,教蚯蚓射击。
但阮天保的腿伤化脓了久久不愈,训练暂时停下来,他在养伤期间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却说了一大堆的新闻。他说,县城原先是一口甜水井,现在有两口打不出水了,大部分人只能喝咸水,把人喝得牙都黄了。监狱前边的那条古董巷遭了火灾,多热闹的巷子,上个月天打雷,掉下来一个火球,上百间的老房子呼呼呼就全烧了。他说,他进了一次馆子,是专卖烧鸡的馆子,咱陈省心家的烧鸡那算什么味呀,知道人家炖的是啥鸡吗,是从天竺山捕来的鹖旦,样子像鸡,其实是一种鸟,它只在天竺山顶上有,吃竹实,喝露水,肉就香得很!他说,县城里治安不好,贼多,抬蹄就能割了掌,人都说这是文庙门口那棵千年的紫藤死了,世风日下。他说,他在街上看见了保安队长史三海,人两腮塌陷,面色黑黄,一看就是房事过多。史三海没有看见他,他就没前去问候,问候他干啥?!他说,麻县长一头的头发都灰白了,据说是和史三海闹崩了气成了这样。先前他们不和还顾些场面,现在史三海几次当众骂文人当县长毬不顶!阮天保说着这话,杜鲁成、唐景、巩百林、冉双全都在场,杜鲁成就替麻县长伤心,说:那你没去看看麻县长?阮天保说:能不去吗,去了正碰上他怄气哩,肯定又怄的是史三海的气,但他没再说啥,只留我吃饭。冉双全说:留你吃饭?吃的山珍海味?阮天保说:就是红烧肉。冉双全说:你咋惩大的口福,麻县长请你吃红烧肉!阮天保说:我吃了些垫肉的萝卜,肉太肥。冉双全说:我就爱吃肥的。阮天保一脚踢过来,没踢上,冉双全一双瘸腿倒跑脱了。
又过了十天,阮天保还带兵在论石滩训练,黑河岸孟家庄有人担了两桶自制的柿子醋来镇上销售,他突发奇想,对三个兵说:来了个敌人的探子,去把他打一顿。三个兵说:那是卖醋的。阮天保说:就是探子,去!一个兵没有去,两个兵去了把醋桶砸烂,又把那人压在地上打得哭爹叫娘,一条胳膊骨折,三颗牙掉了。阮天保过去,扔给了那人一个银元,说:这够你醋钱和治伤的钱了!返回来就开除了那个没去打人的兵,骂道:像你这熊样子还能当兵?!
周一山把这事说给了井宗秀,井宗秀很生气,这怎么行,预备团才建起,不能让人说咱又是土匪啦,他要和阮天保好好谈谈。但井宗秀还没来得及和阮天保谈,阮天保又去了县城,竟然五天没回来。井宗秀问杜鲁成:他再去县城给你打招呼没有?李鲁成说:没有。井宗秀说:他是不是去了不回来了?杜鲁成说:这我不知道。井宗秀说:他是嫌没当团长?杜鲁成说:麻县长说好的我和他协助你呀。井宗秀说:那你不会也走吧?杜鲁成说:我不走,除非你让我走。
井宗秀就和杜鲁成,还把周一山也叫上,三人重新安排训练,决定因人而异,把预备团临时分为三拨,一拨集中那些体质健壮生性又好使强用狠的人,一拨是长得瘦小单薄但奸巧机灵的人,一拨就是老实蠢笨,而能吃苦耐劳的人。第一拨夜线子和巩百林带领,第二拨苟发明冉双全带领,第三拨陈来祥和原土匪中一个叫吴银的带领。训练的时候,或者杜鲁成去现场,或者周一山去现场,井宗秀除了每天早晨集合了队伍要训话外,别的事他不露面,不是待在城隍院东边的第一间房子里,就是低着头在院子中走。他走着还是八字步,双手在身后甩动,嘴上却叼棵纸烟,烟灰很长了也不弹,常常是伙房里的人和蚯蚓争吵什么,甚至是蚯蚓挨了耳光就又哭又骂,他还是在走,似乎就没看见也没听见。但是,井宗秀不知什么时候就记住了每一个兵的名字,了解了他们的身世家境。当训练结束,兵一窝蝇往回跑,一进了城隍院,看到井宗秀在院里走,立即都安静了,顺着墙根回宿舍里去。井宗秀偏就叫住了一个:张生喜,你过来!张生喜过来,说:井团长你知道我吗?井宗秀说:你叫生喜,咋就脸老是味哩,你老家马川是富裕地方呀,是不是家里有啥事啦?张生客说:家里没事我就长了个苦瓜脸,团长还知道我是马川人?井室秀说:我还知道你有痔疮少吃些辣子!张生喜感动得就哭了。
不久的一个早上,房上地上白花花都是霜,林记肉店刚开门,就聚了一堆来买肉的人,还都一斤二斤的在挑肥捡瘦。阮天保的爹也来了,他新穿了长袍马褂,戴一副硬腿石头镜。林掌柜说:老哥,今日头卸得大,王富要买啊,我说这是阮老爹的头!阮天保的爹说:你的头!林掌柜从柜台下提出一个猪头,果然脖子肉带得多,嘴里还叼根尾巴。阮天保的爹说:我就只吃猪头肉呀?今日要整扇子!林掌柜还是笑着,给别人割肉:要多少?二两?这咋下刀呀?!阮天保的爹说:你咋还不动弹呢?
林掌柜说:最少半斤。干脆买个猪肝吧,猪肝便宜。小三,小三,阮老爹今日穿得整齐,你把猪头给他提家里去!阮天保的爹说:要整扇子!林掌柜怔住了,说:整扇子?!阮天保的爹说:天保当了县保安队长了,我要待客么。林掌柜说:天保当上保安队长啦?!阮天保的爹说:明日摆席,你也来啊!伙计小三掮了整扇子猪肉跟在阮天保的爹身后走了。估计还没到家,阮天保当保安队长的消息就传遍了半个镇。
杜鲁成和周一山知道后就去城隍院见井宗秀,井宗秀在他那间房子剪脚指甲,旁边卧了一只狗,剪下一些趾甲了扔给狗,狗吃了又等着再剪下趾甲。杜鲁成讲了阮天保当了保安队长的事,剪刀一抖,指甲缝有了一滴血,他说:他还真的走了!又继续剪趾甲,再没吭声。而杜鲁成却跳起来骂:咱一块正闹事的,他就踹一脚!这是不是背叛?狗日的就是个叛徒!唾沫滋到了周一山的脸上,周一山擦了,说:他是不屈于人下的人,可我想不通的,他咋这么快就能当队长?杜鲁成还在骂:走就走得远远的,偏就在县上当队长,这是羞辱咱的池子浅?羞辱预备团不如保安队?!井宗秀还是在剪趾甲,一声不吭。杜鲁成一脚踢走了狗,说:你说话呀!井宗秀哼了一下,放下了剪刀,开始穿鞋,说:他爹是要摆席待客呀?杜鲁成说:他去当就永远在县城里去吧,他爹在镇上张狂哩,给咱示威?井宗秀说:去把摆席待客的场子砸了?杜鲁成说:我让夜线子去砸,他不仁了咱也不义!井宗秀说:一山你觉得哩?周一山说:不但不能阻止阮家摆席待客,还要帮着去张罗,更还要去县城给他恭贺。杜鲁成说:他踩了咱一脚咱还要说把他脚垫疼了?井宗秀说:这一段时间里,你觉得和他合得来合下来?杜鲁成说:他和谁能合得来?!井宗秀说:那他一走是不是就解脱啦?杜鲁成看着井宗秀,井宗秀说:你真的去一趟县城,一是买份大礼给他恭贺,二是他走时身上有一长一短两支枪,保安队不缺武器,就得让他把枪还回来呀。杜鲁成鼻孔里出了一股气,说:我转不过这脸。周一山说:团长去重了,我去又轻了,还是你去的好。杜鲁成勉强应允了,井宗秀说:出了门,这脸都要笑笑的!就派蚯蚓去放鞭炮。
蚯蚓买了鞭炮,原本要提着从中街一直响到阮家门前,但他偷懒,捉了条狗,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一点燃,狗从北向南跑,鞭炮越响狗越跑得快,还没到阮家门口,狗的尾巴就炸没了。
阮八保是一到县城就去拜见麻县长,殷勤行事,顺着说话,麻县长就把他留下来,相当于当初杜鲁成的角色。有一天听说史三海病了,阮天保说:你是不是去看望一下?麻县长说:不去!阮天保说:门房病了,你都去看望的,他那儿咋不去了?麻县长说:我不看到他,全当他死了!阮天保说:他对你不恭,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他是拿枪的人,还得把他笼络好,你不必去,我代你去一下,倒显得你大人海量!阮天保得知史三海养病住在他的私宅里,就着人抬了食盒去。拿食盒的在前庭里被招呼了喝茶,他直脚却去了后屋,史三海赤条条睡在床上,双腿分开着,生殖器就那么晾着,上边生着菜花状的肉疙瘩。阮天保吃了一惊,说:队长咋得了瞎瞎病?!史三海说:你咋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你是说我这是报应?阮天保说:哪里哪里。竟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而史三海却大骂:阮天保,以前别人来送礼,我就记着你狗日的没来送,今日你倒是来了,肯定要来看我笑话的。我告诉你,老子这得的是香病艳病,你他娘的想得还得不上哩!阮天保一股气攻了心,说:你骂得好!从怀里掏出刀就插过去。史三海一翻身,刀扎在屁股上,阮天保没收住脚,跌倒在床边,史三海就势又一滚,骑在了阮天保的身上。史三海还在骂:老子一真想收拾你哩,你倒送上门了!伸了胳膊去拿床头的枪。阮天保在下挣脱出手来,就抓史三海的生殖器,用力地捏,捏得能感觉到那两颗卵子像鸡蛋一样被捏碎了,史三海把枪拿到手里,又掉下去,便疼晕了。阮天保爬起来寻刀子,刀子还扎在虫三海的屁股上,拔出来,在脖子上捅,在心口上捅。
杀了史三海,麻县长却突然害怕了,给了阮天保十个大洋让他逃跑,跑得越远越好。阮天保说:我不跑。麻县长说:你咋不跑?阮天保说:他是辱骂你,我才杀了他,我跑了我就是犯罪,还牵涉了你,我不跑我就是立功,你也是除暴安良。你让我把他取而代之,谁也动不了我,更动不了你。
阮天保就当上了保安队长。
阮天保一当上保安队长,立即打发人告知了他爹,阮老爹就张灯结彩,买肉打酒,摆好了席面等待涡镇上人的恭贺。预备团的鞭炮一响,杜鲁成又代表着井宗秀去了阮家,差不多的涡镇人就都去了。阮家摆的是流水席,来人够十个八个就开一桌,再够十个八个了再开一桌,如此从早到晚酒席不退。杨掌柜又犯了心慌病,嘴唇发青浑身虚汗出不了门,杨钟又没在,陆菊人和剩剩便去了。陆菊人到了阮家,门口的执事在喊:陆菊人三斤挂面二斤麻花一斤红糖!写礼单的是阮家在白河岸齐家村的外甥,说:她男人的名字?执事说:叫杨钟。写礼单的就写了杨钟三斤挂面二斤麻兆一斤红糖。执事说:这个要写陆菊人,她在家里主事的。陆菊人说:就写杨钟!拉着剩剩进了院子。写礼单的扭头看着陆菊人,说:杨家是大户?执事说:一般人家。写礼单的说:她娘家是县城的?执事说:纸坊沟的。写礼单的说:你瞧瞧那背影,做太太的都走不出那种势么。陆菊人到了上房,向阮天保的父母恭贺后,却没有入席吃喝,拉着剩剩就离开了。出院门时,写礼单的看了一眼,再没抬头,执事说:你不是夸人家好么,咱就头都不抬啦?写礼单的说:她身上有股气,逼得我不敢看么。
陆菊人本来想着趁送了礼情后要到花生家串门去,剩剩是刚才看见了阮家的桌子上有炒瓜子,这会儿嚷嚷着要吃,就说到前边店里买。母子俩便在中街朝北头走。井宗秀在饸饹店里吃饸饹,看见了陆菊人,叫着说:剩剩吃不吃,给你调一碗!陆菊人忙摸了一下领口,领口扣着,说:才吃过饭,他不吃的。剩剩却说:吃哩。井宗秀就笑着给买了一碗饸饹。剩剩在那里吃饸饹,陆菊人没有坐,背向着门口,说:这都过饭时了,你才吃饭?井宗秀说:我出去有个事回来错过饭时,伙房要做,没让做,也是想吃点酸辣东西,就过来了。陆菊人说:身上的衣服也都脏了……井宗秀拍了拍衣襟上的土,笑着说:这几天忙,才说要换洗啊,你是去阮家行情了?陆菊人说:你还没去吗,我放下礼就走了,吃饭呀穿衣呀,总得有人照顾,你也没想想?井宗秀说:也是忙,也是在这事上受过伤,就没想了。陆菊人说:我给周一山的娘应允过要给她儿找个媳妇的,那我也给你物色着?井宗秀说:去的人多吗?陆菊人说:人不少。你告诉我,想要个什么样的?
井宗秀说:就像你这样。陆菊人说:我给你说正经事!井宗秀说:我也是正经话,我找你这样的那不可能了。陆菊人倒一时没了话,看着剩剩把饸饹吃完,说:擦擦嘴上的辣子!剩剩拿袍子擦嘴,陆菊人哎哓地叫着,用手帕把孩儿的嘴擦了,说:我走呀。拉着剩剩就走了。
陆菊人回到家,杨钟在院子里坐着,嘴脸乌青,像个茄子,问了句:你吃了没?杨钟却说:去阮家啦?!陆菊人说:街坊四邻的都去了,爹让我和剩剩去行个情。杨钟尖叫着如菜下油锅,说:你咋不嫌丢人啊!人家欺负我,你倒去行情,他阮天保再说当保安队长,就是当了皇帝关我屁事!陆菊人说:你就不懂个人情世故!不再搭理他。杨钟还在骂:别人拍马溜须哩,咱也阵没志气?没志气?!陆菊人已进了卧屋,骂出来的没志气就真成了嘶的一声气。杨钟不骂了,却看见门楼瓦槽上的猫在看他,在地上拾东西要打,但没东西可拾,拾了个树叶扔去,树叶扔出去一尺远就落地了。
杨钟是在这个后晌马也没遛,到酒馆里独自喝酒,天黑了多时喝成一摊泥,酒馆的伙计背他回家。以前老是背他回家,陆菊人埋怨背他的人不劝阻杨钟,所以这次把杨钟背到他家院门的石墩上,敲应了门,伙计就先跑了。等到陆菊人开门出来,杨钟已从石墩上跌下米,左额的皮破了,满脸是血。陆菊人烧了些棉絮灰敷在了额上,杨钟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醒来陆菊人不在家,额上的伤口好像湿漉漉的还没结痂,自已又逮鸡拔绒毛粘在上面。鸡的绒毛能止血,但粘上了一时取不掉,再去马厩,喂马的孙老头说:出事啦?杨钟说:出事啦?!孙老头说:信封上插鸡毛那是急信,我看你额头上有了鸡毛。杨钟就拿手拔鸡毛,一拔,伤口的血流出来,又把鸡毛粘上了。孙老头说:你这样子快回去歇着吧,免得团长看见了训你。
杨钟也觉得这样子不见井宗秀着好,就说:他要问起,就说我拉肚子。
杨钟一连三天都没闪面,井宗秀问过孙老头,孙老头说杨钟病了在家。而陆菊人也见杨钟当天没回来,问过孙老头,孙老头说杨钟去高老庄给马钉掌了,说完孙老头打自己的嘴,陆菊人仅仅怔了一下,但也没多在意。两边都没见杨钟,杨钟和冉双全是去了龙马关。冉双全到预备团后,白天操练完,夜里常和镇上一些人打麻将,他还是下老千,被打了一顿,眼窝是青的。杨钟从孙老头那儿出来,碰着冉双全,冉双全用竹签剔牙,问:吃啥了?说:吃肉。问:在哪儿吃肉也不叫我?说:在阮家呀!杨钟一下子变了脸,说:你去阮家了?冉双全说:我陪周一山去的。杨钟骂道:预备团也去了阮家,这是咋啦?!冉双全倒没兴趣这个,看着杨钟的额颅,说:巩百林苟发明也打你了?杨钟说:他们打我?凭什么打我?冉双全说:哦,媳妇抓的。这些狗×的牌技倒比我高!杨钟说:你和他们打牌耍老千了?
冉双全说:我总得把输的捞回来呀,你没事吧,咱到别的地方耍去。杨钟还想着预备闭也去阮家的事,嘴上说:咱干着还有啥意思?冉双全说:让你赚钱你还有意见?杨钟说:不是说你。冉双全说:走吧走吧,一打牌把啥事都忘了!两人就离开镇子,去了龙马关。
龙马关有杨钟的赌友,去耍了两天一夜,输得血本全无。第三天晚上往回走,杨钟想着到纸坊沟找小舅子借些钱了,再在纸坊沟赌。可后半夜路过一个村庄,村庄的人都关了门睡觉,冉双全却要大便,杨钟说:一天都没吃饭了你还屙呀?要屙往远些,别臭着我!冉双全就到一个麦草垛后去,正屙着,麦草垛里爬出一个女人来,冉双全裤子未提就扑过去把女人压住,说:你给我预备的?那女人不屈服,和他扭打起来,他毕竟力气大,撕断了女人裤带,把裤子都拉下来了。杨钟又困又饿,闭了眼歇着,听到撕声,问咋回事?冉双全把女人拉了过来,一看,这是井宗秀原先的小姨子。女人当然认得杨钟,忙说:杨钟救我!杨钟说:阮天保没杀你?女人说:我是逃出来,脚崴了藏在那里的。冉双全说:你们认识?杨钟就说了这女人的根根梢梢。女人说:你救我,我给你好东西。冉双全说:你有啥好东西,不就是长了个×吗,你给他不给我?!一把夺过女人抱着的一个包袱,一扔,就拽起女人的两条腿往开掰。包袱正好扔到杨钟怀里,包袱散开,里边竟露出一把短枪,当下吃了一惊,冉双全却把女人的腿重重摔在了地上,骂骂咧咧。杨钟拿起枪,确实是把真枪,就要问女人这枪是哪儿来的,冉双全已经骑在女人身上用双手拿脖子,就说:你住手!冉双全站起来说:她还有枪?我掐死她!杨钟说:枪又没打你。冉双全说:是没打我,可差点让我倒霉呀,你也别×她,她是白虎星!杨钟说:什么白虎星?冉双全说:你不知道呀,她下边没长毛,谁×了就会短命招灾的,怪不得保安队长死了!杨钟说:竟扯淡!保安队长是她杀的?让她走,让她走!冉双全去踢那女人,女人没有动,弯腰看了看,说:她咋阵不经捏的?!
两人忙用麦草盖了尸体,天也亮了,就没去纸坊沟,回镇要把枪交给预备团。
也就在这个早上,剩剩出去玩了,陆菊人没事,想去花生家拉拉话儿,去了,她爹不在,花生却在屋里哭哩,一问,才知是花生夜里梦到她娘在做饭,锅里尽是些芽菜,醒来想起以前家穷,整天都是吃糠咽菜的,花生说:我只说娘死了就不饿肚子了,谁知娘在阴间还是吃不好。陆菊人扭住了花生,说:那是你做了个梦么。花生说:这一定是娘给我托的梦。陆菊人说:是不是你娘的生日或忌日到了?花生想了想,说:就是,我娘是明天的生日。陆菊人说:那不是你娘在那边受苦,是她惦记你了,我陪者你,咱去你娘的坟上祭祭。花生倒感激得直叫陆菊人是干娘,陆菊人说:这使不得,剩剩认井团长是干爹,我怎么做你干娘?花生说:这和我认你干娘没关系么。陆菊人说:要认你就认个干姐吧。她们出了门,要到街上买些烧纸和香烛的,在巷子口却碰上剩剩和自家的猫,剩剩问娘去哪儿,陆菊人说到虎山湾呀,剩剩也要去,猫就不停地抓他。花生说:他要去就一块去,走不动了我背。这猫咋啦,把剩剩手要抓破呀?!撵开了猫,背了剩剩,没想猫还是跟着。
到了北城门外,突然跑出一只老鼠,猫就把老鼠捉住了,但没有吃,只拿爪子拍着,老鼠再跑,猫又抓过来,还是用爪子拨着。剩剩嚷着下去看猫玩老鼠,陆菊人说:你还是不要去了,就在这儿玩。剩剩便搂紧花生的脖子,不肯下去了。而猫抬头看剩剩,老鼠趁机跑了,陆菊人说:他不回去了你回去!猫是叫了一声,坐下来看着他们走了。
在虎山湾的坟地上,花生插上了香烛,烧纸时说:娘,娘,你甭再惦记我,现在家里日子好过了,我又认了干姐,我都好着的。娘,你听见了吗?就又是哭。纸烧着,突然,没风却旋起了纸灰,陆菊人说:你娘听到了,她在取冥钱的,你要笑的。花生说:娘,这些钱你要舍得花的,给你买好吃的吃,买好穿的穿,我以后还会常来给你钱的。就也满脸泪水地笑了。烧罢纸,两人都静静地坐在坟前,坟后的滩上到处是茵陈、綦菀、茼蒿、胡荽和蒲公英,蒲公英叶子像苦苣一样,还有细刺,中心就抽出那么粗的茎,有的芭端开了花,形色都如菊,有的花开过了,挂着絮,稍一有风,絮就忽高忽低地飞。剩剩一直在那里捏花絮,捏住了就往口袋里装。陆菊人叮咛剩剩不要装,让它飞,它飞落在哪儿了明年又是一棵蒲公英的。叮咛完了,便说出给花生找个婆家的话。花生突然听陆菊人说出找婆家的话,回过头来,脸就很快红了,说:我还小哩。陆菊人说:小是小,也得越早早订下呀,我是五岁就到杨家的。你告诉我,这涡镇上谁入眼?花生说:我不知道。陆菊人说:你觉得井团长咋样?花生说:你说笑话。陆菊人说:你娘也在这儿,不是笑话。花生说:这怎么可能,人家是团长,我只配做个丫环。陆菊人说:咋不能,我慢慢教你么。花生说:你昨教呀,你让鸡像鹰一样飞,鸡最多只飞到墙头上。陆菊人说:没出息。他井宗秀以前家也那么穷的,受多大的苦,不是也当了团长哩?!花生不知道说什么,就去抱了剩剩。
从坟地回来,花生走得弯弯扭扭的,陆菊人说:你咋走路的?花生说:你在我后边看,我咋不会走了。陆菊人说:端端走,头抬起来走。花生又走,就咯咯笑。陆菊人说:别笑得太傻。你有些外八字?花生说:我最烦我这腿了,走路也有意往内收,但一走开了就忘,改不过来么。陆菊人说: 先纠正一个脚,对,走端。进了镇,中街的石条街面铺得整齐,中间就有一条直线,陆菊人要花生踏着直线走。花生就踏着直线走,走得似乎很累,见四周没人了走几步,一有人便停下来。陆菊人说:没人看的,走你的。
却在回头时似乎觉得有人拿了草席和锨什么的,从一条斜巷出来后又出了北城门口,陆菊人揉揉眼,说:刚才出镇的是不是杨钟和冉双全?花生说:我没注意。陆菊人有些疑惑,斜巷里就又出来了井宗秀和蚯蚓,井定秀骑在马上,马下厮跟的蚯蚓仰头一直给他说什么。剩剩在喊:马!马!井宗秀抬头瞧见了,下马把缰绳给了蚯蚓,走过来。井宗秀的黑军装上扎着宽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手枪,太阳在手枪上跳着光芒,他说:是不是想骑呀?剩剩说:骑!井宗秀竟抱着剩剩放在了马背上,让蚯蚓牵着马去遛遛。陆菊人说:不行,这不行。井宗秀说:让他也练练胆子,你们出镇了?陆菊人就蹭着鞋上的泥土,说:和花生给她娘上坟去了。井宗秀说:花生没娘了呀?花生早已是满脸通红,说:我娘去世得早。说完就含胸缩背站在那里。陆菊人说:我现在是她的干姐啦。用手轻轻拍了花生的腰花生的腰挺直了。井宗秀说:哦哦。陆菊人说:以后要有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了你就交给我这妹子。花生倒越发不会了说话,只是含笑。陆菊人又说:啊你有手枪了?井宗秀说:才有的。陆菊人说:那次保安队长来,腰里就别着手枪蛮威风的,你当团长了早也该别一把的。井宗秀说:这就是保安队长的那把手枪。陆菊人说:是不是?井宗秀说:我不爱带枪,杨钟和冉双全把它弄了来,杜鲁成便非要我别上不可。陆菊人说:就是不用也得别上,这是个身份么!你说是谁弄来的?井宗秀就把这手枪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陆菊人脸上越来越不是了颜色,说:他背着你又去赌了?你那小姨子死了?就死了?!突然一股子风,马从巷子里跑出来,四蹄刨地,大声嘶叫,没见蚯蚓跟着,马背上也没了剩剩,井宗秀啊了一下就过去拦马竟然没拦住,而紧接着蚯蚓背了剩剩也跑出了巷子,剩剩满脸的血,哭叫得像杀猪。陆菊人忙问咋回事,蚯蚓说他牵马到巷里,剩剩不让他牵,他松了手,马走到巷那头都没事,可一出巷口,冷不丁蹿出一条狗,马一惊把剩剩撂了下来。井宗秀就骂蚯蚓,陆菊人说:这怪不了他。
一边把剩剩从蚯蚓背上抱下来,一边说:不哭啦,不就是擦破皮么。但剩剩一站在地上了又扑咚倒下去,一摸腿,又尖声喊疼。花生忙揉搓,剩剩哭得更厉害,陆菊人说:不敢再揉,这是伤骨头了。井宗秀抱了剩剩要去安仁堂,陆菊人不让抱,说:你抱着不好。井宗秀说:我是他干爹呀!抱抱了就跑,陆菊人和花生便跟在后边。剩剩一直在哭,半路上花生去店铺里买了块琼锅糖塞在嘴里,他含着还在哭。,
安仁堂门前的婆罗树开了花,像苜蓿一样的也是紫花。有人来请陈先生出诊,已经走到树下了,陈先生又返回屋,说:这我不能去,剩剩来了。
来人说:剩剩是谁?陈先生说:镇上寿材销杨掌柜的孙子。来人说:没谁来呀?陈先生说:你听声么。来人听不见有什么声。陈先生说你不急,趁剩剩来前我教你几样喝水的偏方,就教:秋器时的草头上的水能消渴,柏叶上的水能明目。梅雨水可以洗掉癣疥,洗掉斑病。屋漏水有毒,但狗咬了一洗便愈。猪槽水治蜗蚣和蜘蛛咬。知道半天河水吗,就是屋檐水,上天雨泽水是治疗狂邪的良药。正说着剩剩的哭声果然就传来了。陈先生说:流水不腐,但河河水善恶,前十天黑河岸构峪死了几十头牛,我去一问,数日前有雨,那是有蛇虫之毒,牛饮其水所致。来人说:呀呀,你这是说我们峪的事吗?我请你去一是峪里也接连死了好多牲口,二是我爹我娘突然脚走不成路了。剩剩的哭声已到了院。陈先生说:你家吃的什么水?来人说:先前在村口泉里挑,后来我从山洼里引过来一条渠,吃的是渠水。井宗秀抱着剩剩进来了,屋里人都站起来说:啊井团长!陈先生还在那儿坐着,说:井团长你寻地方坐。是咋个走不动?来人说:脚脖子软。
井宗秀说:陈先生,快给剩剩看看,他疼得受不了。陆菊人说:先生正忙的,让先给别人看。你回去吧,看完了,我和花生背剩剩回去。井宗秀看了看陈先生,也就走了。剩剩还是哭。陈先生说:那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再不要牲口饮峪水,你家也不要吃那泉水了,泉水是阴水。剩剩剩剩,井团长都走了,你还哭给谁看撒娇呀?剩剩就不哭了。陆菊人笑着说:还真是的!把剩剩抱过来,给陈先生说: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可能是腿上伤了骨头。陈先生摸了摸腿,说:是骨折了。陆菊人说:要紧不要紧?陈先生说:这得给他接好了要静静躺在炕上。陆菊人说:这咋能静静躺?陈先生说:那就用夹板夹上。当下取了药膏,绑带,两块木板条,给剩剩说:你骑马啦?剩剩说:骑了。陈先生说:那马不是你骑的。剩剩说:我要骑。陈先生说:啊院子里咋飞来个鸽子?剩剩扭头往窗外看,陈先生突然一捏腿,剩剩啊地尖叫,陈先生说:好了,接上了!就开始涂药膏,缠纱布,放木板条,用绑带一层一层绑了,说:回去吧,以后要骑马就骑你家的扫帚。
杨钟和冉双全把枪上交给预备团,功是功,过是过,两者一抵消,就没有奖励他们也没有惩罚他们,但掐死了人,虽然是失了手,人毕竟死了,井宗秀责令他们去掩埋了尸体,回来就关了冉双全三天禁闭。杨钟到家看见剩剩的腿骨折了,说:这是报应呀!啪啪啪打自己脸。陆菊人坐在门楼上就看着他打,想着今日发生的事也是蹊跷,猫怎么一次两次都不让剩剩跟她哩?便抬头看猫,猫又是在门楼瓦槽里眼睛睁着一动不动,而杨钟的半个脸被打肿了。
代步小说。漫长的人生路(五十九)。
接上回。
杨太明前一天早上吃的饭。装上矿石,跑了200多公里,来到这沙窝,车陷进去。
他卸下3T多矿石,用千斤顶车,搬矿石铺路,把车开出来。
将进24小时,茶水未喝,米粒未尽,
没有休息,没有睡觉,没人帮忙,单枪匹马,在这戈壁滩上。
忙上忙下,忙左忙右,一个人不停的干活,他已经是筋疲力尽,没有一点气力,20斤的矿石,他觉得有千斤重,还想把矿石在装到车上。是知心忘想。
结果第一块矿石,没有仍上去,反砸着自己,划破脸皮,鼻子流血,衣服划烂。躺在车后,晕睡过去,就是铁人,也累夸了。
好在,这戈壁滩上,天上不飞乌,地上不长草,没有野生动物,没有狼狈虎豹。
如果跑来几条野狼,把他吃掉,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会知道。
不知过了多常时间,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满天雾云,咔嚓一声炸雷,响彻云霄,电闪雷鸣之后,哗啦啦大雨下了起来,冰凉的大雨喷洒在杨太明身上。
他被凉水己激,突然惊醒,他挣开眼睛。座了起来,他起三起,站三站,没有起来,他两腿发软,混身无力。
他爬到车门前,他右手按着脚踏扳,左手抓着门把,打开车门,爬进驾驶室。他抓柱方向定,座在驾驶位上,住后屋镜是一看,
看到自己,脑门红肿,满脸是血,被大风一吹,经大雨一淋,衣服湿透,就好像以煤池里爬出来的落汤鸡,
他打开钥匙,一踏马达,汽车轰隆隆的着起来了,他一看争表10点了,他挂上档,开着走了,中午12点,到了大柴旦。
找了一个小饭,走了进去,喊一声老板,老板抬头一看,咳呀!我的妈呀?,你是人,还是鬼,乍弄成这个德行,
老板我快饿死了,快给我吓六碗面条,用大盆称上半盆汤,
杨太明,干了一天一夜的活,睡在地上,被大雨一淋,有点发烧,流鼻涕,他现在,又喝又饿,又赶冒,浑身发冷,还出绪汗,
老扳叫他洗脸洗手,在吃饭。
他筋疲力尽。不想动,他想吃饭,我快哦死了,命却保不住,我还要手脸干什么,
老扳一听也对,六大碗面条,面条汤全部端来,杨太明是苍蝇掉进粪坑了,连吃带喝。
一会功夫都吃光,喝光,掏出2元钱,3X6二18角,乘余两角给拿个饼,把水给我装满,他收拾停当,提着水,拿着饼,一看下午一点钟。
自言自语说,抓紧时间赶路,他不洗脸。不洗手,上车赶路,
大柴旦到野马峡还有90公里,下午3点钟,到野马峡车站,找到天青石矿转运站站长,把运单给人家。
站里一男一女两人,还有几个装卸工,出来一看,唉呀!来个疯子,你是人是鬼,你三分相人,七分相鬼,怎么一个疯子跑到这来了。
杨太明说,我是人,不是鬼,我拉来的矿石,这是我的运单。
站长接到运单,上车验收,你运单上是五吨,你车上还有不到2吨,给你算1.5吨,还有3.5吨矿石弄到那里去了,站长说,运费一块钱没有,还得倒给我们1000多元矿石费。
把车扣下,你回去拿钱来,在把车开走。
杨太明说,我的车陷进大沙窝,出不来,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只好把矿石卸掉,车开出来,我没有力量装上,只好拉着来了。
你路上出现什么问题,是你的事,我们只关照单收货。你货没有拉来,就得扣车赔款,多说无用。
杨太明一听扣车。还要赔款,他两眼热泪,心如刀绞,钩打连碰。他钻心的疼痛。泪水向雨点一样。啪啪乱掉。
他 朴通跪倒在。男女二人面前,他大哭起来,我的爹呀,我的娘呀。你就可怜可怜,我这没命的儿子吧。
他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大,一声小,哭的那么辈。哭的那样痛,哭动了站长二人。哭动了那些装卸工,哭着哭着没事声音了,他哭晕死过去了。
站长一看也害怕了,要是死在这里,他说不清,道不明,要担当法律责任。赶快叫俩个装卸工卸车。
乘下的人把杨太明扶起来,拍打前胸,锤打后背,杨太明亨一声,缓过来气来。
站长说,看你这个熊样,车卸完了,快滚吧,杨太明,忙呼两天,一块钱没挣,还差点扣车,死在路上。
他上了车,己经下午7点了,开出野马峡,行驶到工路上。
他肚子翻滚,疼痛难忍,他恶心呕吐,还想啦稀屎。他停下车,来到跟边。
他脱掉裤子,一张嘴,两头哗哗啦啦,上吐下泄,头晕眼花,两脚打摆,站立不稳。啪嗒一下,扒在自己刚吐,待啦的屎尿里,
他摔了一挍,头脑清楚一点,他抓上车,继续开车回家,他跑一阵,吐一阵,啦一阵,睡一会,在跑一阵,他跑跑。啦啦,睡一会,
他从出队那天起。第七天中午到家。他把车开到自己家门前停好,他下车。
走进院子,他头重脚轻,在支持不住了,咣当一下摔倒在自家门前。又晕了过去。
他儿子杨玉海听到声音,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妈妈快来看,一个要饭的,死在咱家门前,段华云过来一看。
我的妈吗!这是谁呀?他看到杨太明的车。在那儿停者,突然反应过来,我的天呀,太明怎么了。
此时杨太明,头发缝乱。满脸污垢,血块,呢沙,吐的。拉的,满身都是,一股子酸臭味,刺人鼻眼。5分钟过后,苍蝇来了一大片,
张天元,听说几个司机回来。这一趟净挣130元,他垂涎三尺,看到扬太明的车,他走过来,太明回来,这一趟发财了。
段华云说,张天元快来。帮我把杨大明抬到床上,然后在到医务室,请大夫过来。
张天元帮着小段,把杨太明抬到床上。脱掉衣服,然后到医务室。给李大夫说。杨太明晕死过了,人世不醒,
大夫们一听,背着药箱,拿叫珍听。跑来四五个,马召。王思宝,汪德明,王西艳。大夫们忙里忙外检杳一遍,体温38.9度。
脱掉裤头,杨太明还从屁眼里,向外流屎,臭气熏天,从此杨太明落下病根,啦肚子在没有好过。
马大夫说,人命关天,赶快送县医院,
队长派个车,把杨太明送到县医院,抢救室,杨太明主要是,感冒发烧,劳累过渡睡觉了,杨太明住了15天医院,他出院回到队部。
车队领导找他谈话,问他这几天都到那去了,拉货挣了多钱。叫他交出来。
你们一起出队,你比人家晚回来两天半。把你挣的钱全部交出来,该给你提多少,就给你提多少,少交点也是可以,你不能全部贪污。
杨太明痛哭流涕,把自己一路的经过,仔仔细细给车队领导说一边,领导们半信半意。后来队上有人从沙滩经过,杨太明卸下来的矿石还在那里,没人要。
杨太明天天没有活干。队上有活,单车不赶派他出去,
有好几个司机,自己去拉菜,该交多少运费,一分钱不少,卖完菜,多少还能乘一点。我就拉了好多车,有时候是菜,有时候是瓜。
杨太明,他死心眼,没有这个能力。
三个月过去,队长的司机,每个月提成,有的提成1一2百元,有的捉成4一5百元,他是月月倒挂,
乌兰县北庄转瓦厂,我给他们拉完煤,有七十万砖,要往天峻县拉,我一天拉两车。一车3500百块。我一天拉7000块,10天70000块,还有六十多万。
有一天,杨太明吃定我了,还是和办驾照一样,又哭丧着脸,跪倒我面前,他说,在挣不上钱,老婆儿子,养活不了,老婆要离婚,
他哭着说着,装的那个像呀,鼻涕一把,眼泪汪汪,一会地上哭湿一片。
师傅你这回,要是能救我。给我活干,我有饭吃,你永远是我的师傅,我在也不背叛师。
杨太明看我不相信,他跪在我面前,发下毒誓。
他说,上天厚土,过往神仙听真,我杨太明,要是在不听你的话,背叛师傅,就叫在一年之内,开车碰死,死无葬身之地,口说无凭,立字为证,1986.7.28回,然后用火烧掉。
我说,杨太明,抬头三尺有神灵,你可记住你今天发的毒誓,说不定会对现的。
我耳朵根子软,见不德有人在我面前流泪,我说好吧,你把车收拾好,明天给我拉砖。
我说,杨太明,你记好了,北庄砖瓦厂,有七拾多万转,我己经拉了十万,还有六十多万,咱俩拉,不要达应任何人。
咱们可以拉二个多月,一人可以提成1500元左右。你听见了。
师傅,我听见了,
你可记住了,不让任何人插手。
师傅你就放心把,我在你面前发的毒誓不会违背我的誓言。
俺俩拉了一个星期,正好有人找我上兰州,我说,杨太明,你一个人先拉着,一天两车,保证他们工地用砖。
我一个星期回来,咱们在拉,任何人不要达应。
好的师傅,你放心去吧。
等我走的第二天,杨太明到李友那里,大吹一顿。
李哥,我现在联系五十多万砖,我一个人拉不完,需要马上拉走,三天拉完,你看能不能派车拉砖,给我怎样提成。
李友,你说怎样提成。
我只要一块砖,提成二厘钱。
李友说,二厘太多了,给你提成一利钱,在把你欠的费用一笔购消。
行,李哥,你说了算。
就这样,两个人一拍即合,杨太明一天挣500多元,把倒挂的钱,全部还清,李友把十几台车,全部派去,司机有活了,像饿狼一样,不睡觉,二天一夜全部拉光。
杨太明一天挣了500多元。就出了名了,全队新闻。
李友和张延林,还有很多司机,都心知渡明,杨太明跟着何振国拉砖,何振国刚走一天,怎么就成了他联系的了,大家明白,都不说破把了。
我从兰州回来,到北庄砖厂一看,砖都拉光,我一问厂长,
厂长说,杨师说了。你走了在不回来,他一个人不想拉,不如把队上的车全叫来,三天给你们拉光,也好腾出厂场地。
我认为他是吹牛,我说好呀,早拉更好,
他可真有笨事,两个小时之后,他带来十几辆车,白天黑夜拉,2天全部拉光。
杨师傅说,以后你们的煤,不要让何师傅来拉,有我给你们拉。
我对他说,煤现在够烧的,两个月以后,需要拉煤的时候,在通知你。
我说,厂长你在杨师傅身上。看出来点什么设有。
着出来了,杨师傅对人不实在,刁钻滑溜,光耍心眼。
这种人翻脸无情,出卖朋友。不可交。这次你去兰州,他是不是把你给出卖了。
何师傅向你这样师傅,每车煤都拉的满满的,只要你愿意拉,我们在不会给其它人。
好的,我们继续合作。
我到了后勤车队,张延林问我,杨太明不是跟着你拉砖吗,你前一天,第二天他就联系50万砖,其它司机拉,他一块砖提一厘,就是500元。老何你知道吗。
他还说,以后他的活多的是,砖瓦厂厂长达应他,以后拉砖拉煤都给他。
我说,你们听说过,沙锅子掉蒜一锤子买卖吗,我何振国老眼昏花,看不透人,我上当一次。上当二次,在不上三次。
你们不相信,如果队上没活。他就喝西北风吧。
全队司机多数,忙里忙外,拉货挣钱,到发工资时,大家一领好几佰元,杨太明除了30的工资,月月倒挂,李友,张延林队上的活多给他几趟,一月干不上三天活,保住养路费。运管费,基本吃平。
三月之内,没有补一元钱,他在坐不住了,除个阴阳脸,装摸装样,跑到我跟前,满脸通红,两眼流泪。师傅呀,你还德帮帮我,救救我家,你的货拉不完,在叫我拉点吧。
我说,杨太明,你吃定我了是吧,你这人用人朝,不用都后,转身不认人,翻脸无情,过河拆挢,玩小聪明。
50万砖,够咱们俩拉两个月,在找点别的活,3个月都有活干。每人可以提成1500一2000左在,那轻那重你不知道吗,你是个大混蛋,大大笨蛋,
你可好,我头天走,你第二把我甩掉,说你联系50万砖,你不劳而获,不动手,光动嘴提走500佰元,你这一手玩的太高了,你谁都算计。
你不是给李友,张延林说,你有的是货员吗,砖瓦厂的煤砖都给你吗。你去拉好了。
遇知杨太明后事如何,在看下回。漫长的人生路(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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